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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全文阅读

作者:醉酬天     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txt下载     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七章 暗潮间奏(七)

    在埃修于下城区尾随、窃听盖尔博德与人交谈时,东部大森林某处。

    “就是这里了。”约格特满意地停了下来,手中徽戒的幽光飘摇着,被无形的重力牵引一路向下,一直没入土壤的最深处。不需要他做出进一步的指示,几名扛着铁锨的黑骑士已经走上前,原地开始挖掘。

    约格特闭上眼,如释重负。他率领这支死亡骑士小队深入东部大森林,以教派古籍上记载的残忍秘仪驱动手掌中这枚得自达利安爵士的潘德皇室徽戒,终于有所收获。一路上不知道多少诺多精灵被他割开了喉咙,以鲜血浇灌徽戒,以至于淡淡的血腥味不知何时洇入了十指的肌肤下。当灾厄鸦在约格特手中停留时,总会因此躁动不安。这支小部队人数有限,补给自然也有限,实际上在深入东部大森林一星期后,他们便陷入了干粮耗尽的窘境。但是正如约格特说过的那样,诺多精灵一身是宝,血液能与魔法物品产生微妙的共鸣,体脂则是耐久的燃料,其躯壳……自然也能在极端情况下成为充饥的食粮。

    不过随着这支小部队的地理位置越发接近艾拉克莱,他们越来越难以保持隐蔽的行迹。有数次都险些踏入诺多巡逻队精心布置的包围圈,若不是灾厄鸦预警及时,他们断难突破箭雨的重围。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减员严重,就连约格特也不可避免地挂了彩。但这一切的付出与牺牲,只会获得千百倍的回报。

    “女神,我,约格特,您最忠诚最狂热的信徒,一定会让我的理想国扎根于潘德之上,并奉献与您……”约格特十指在胸前交握,默默祈祷。这时他听到上空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密林间高速穿梭,只一瞬间便由远及近,于是动静便震撼如通过雷霆。还未等约格特有所反应,“哗啦”!一名生着蝠翼的人影已经撞破交缠的树冠沉重地坠落,在地面砸出一个凹陷的大坑,破碎的树枝与叶片纷纷扬扬地落在他身上。那是恶魔化的崔佛·布朗森,堕落的旧潘德护国武者。只是他现在的模样分外狼狈,一道巨大的裂口曲折地贯穿了两边的翼膜,连带着几乎将他的身躯都撕成两半,岩浆般浓稠的血液恣意流淌,浓郁的硫磺气味弥漫开来。

    崔佛花了好一阵功夫才从坑里站起身,他一瘸一拐地走到约格特身前,低声说:“伊苏兰迪尔已经察觉到我们的动向了,他在艾拉克莱朝我射了一箭。半神的力量我无法匹敌,他现在正在往这个方向快速赶来。要不要撤退?”

    “没有必要。”约格特松开双手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你就再去拖延一会,让他越晚发现这里越好。”

    崔佛看向约格特手中的徽戒:“您找到了?”

    约格特点了点头,自己也抄起一根铁锨,加入黑骑士开始挖掘。崔佛抬起头,看了看被自己砸出一个缺口的森林穹顶,湛蓝色的天光正流泻下来。他狞恶的脸绷得极紧,残破不堪的蝠翼在身后展开,拍打,振荡出强劲的气流。他冲天而起,朝东方疾飞出去。

    “速度。”约格特深吸一口气,扎起主祭袍宽大的袖口。他用力将铁锨刺入松软的泥土,再扬到一旁。随着他的加入,周围的黑骑士也加快了动作。

    “咔咔”,很快,铁锨便碰到了什么坚硬的物事,发出生硬的响声,难以寸进。随后那东西的全貌便在铁锨反复的起落下展露出自身的全貌。那赫然是一口白银的棺椁,盖板上是精妙绝伦的狮鹫群浮雕,边缘缠绕着繁复神秘的花纹。尽管在地表下埋藏了不知多久,出土时仍然保持着璀璨的光泽。约格特通晓潘德的古文字,他慢慢地辨读那些镌刻在花纹之间的铭文:“这里长眠着……大陆的……第一位……帝王……乃是黑暗纪元的终结者……亦是诸域的征服者。他的姓便是他的名,他的名则是大陆的名……在狮身之鹫的拱卫下,卡瓦拉家族的浪子长眠于此;在秘银之壁的守护下,潘德帝国的君主安息于此——没错!就是这个!”约格特终于难以自禁,展露出狂喜的神色。他以小刀在手腕上割出一个深深的伤口,任由鲜血淋漓地滴落到棺椁上。晦涩的音节自约格特的口中发出,随着节奏的起伏,棺椁的表面上浮起密集的血色纹路,如同纠缠的锁链,但是走势断断续续,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刀刃暴力地劈斩过。只是随着咒语的念诵,那些裂谷般的缝隙开始缓缓合拢,纹路与纹路环环相扣,焕发出妖异的暗红色光芒。

    “逆行之十字,沉沦之业土;旧王之枯骨,魔君之新生;”约格特的声音愈发急切,他举起小刀,将自己整个左手整个割断,用手腕的断口在白银的棺椁上涂抹出一个巨大的血十字,“信徒之血肉,罪罚之盛宴!应女神之呼唤,循我之指引,速速降临!速速降临!”约格特嘶哑着嗓子吼出最后几个音节,注视着自己的断掌逐渐在棺盖上如冰雪般连皮带骨地溶解,将腾飞的狮鹫群染上一层可怖的红白色。血十字沸腾起来。仿佛是在回应约格特的召唤,棺椁深处传来沉重的,仿佛是海潮般的呼吸声。约格特倒退几步,双膝跪地,向棺椁虔诚地膜拜。

    “喀嚓!”一只骨爪刺破了秘银制成的棺盖,自血十字的中心伸展上天。约格特膝行向前,双手将徽戒高举过头,递向骨爪。

    咻!

    风声急响,一支纤长的羽箭射断了骨爪的手腕,箭簇带着无匹的伟力没入棺椁之中。断爪与徽戒落到一旁。与此同时,崔佛再度从天而降,径直撞断了数棵古老的林木,久久不能起身。

    “你犯了一个错误,半神伊苏兰迪尔,”约格特一个翻滚躲到棺椁后面,尽管有些狼狈,但是他的笑声听起来无比畅快,“你应该用那神乎其技的一箭置我于死地。”

六十八章 暗潮间奏(八)

    没有回应,但是不知何时林间的空气开始压抑地流动,让人不安的阴风拂过枝叶,仿佛有窥探的视线从四面八方照射过来。所有黑骑士都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他们扔下铁锨,举起剑与盾,背靠背围成一个圆圈,严阵以待。约格特抓起一把泥土敷在自己的断腕上,又撕下袖口扎紧小臂止血。因为虚弱与不安,他的脸呈现出淡淡的苍白色。约格特知道,尽管自己以卡瓦拉大帝的秘银灵柩为掩护,但在那位箭术通神的诺多族长面前,以强固坚韧著称的秘银恐怕与薄纱并无区别。不过就算是半神,也不能短时间内连续发出那种声势的强劲射击,但是谁又能断定半神与凡人之间是否共享相同的时间概念?

    “呃!”几名黑骑士突然捂住喉咙,一脸的不可置信,鲜血汩汩地从紧密并拢的指缝间流出,随后五指也开始一并断裂。冲天的血泉中,他们的头颅与断指掉落在地,断口平滑如镜。包覆沉重铠甲的无头身躯颓然地倒下,圆阵瞬间出现一个巨大的缺口。残存的黑骑士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的双足便已经浸泡在同伴的鲜血之中。

    “散开!找掩护!”约格特从棺椁后面探出头,大吼,“不要站在一起,他必须要到你们才能发起攻击!”约格特话音未落,视线中空气突然开始凶险而诡异地扭曲,他敏捷地缩回脖子,但即便如此额头还是被一道无形的锐风割出巨大的伤口,流淌下来的鲜血立刻模糊了视线。约格特草草抹了一把,后背紧紧靠着冰冷的棺椁,继续出言挑衅:“尊敬的半神阁下,我希望你随身携带了足够的龙泪宝石帮助您继续施展这些极具杀伤力的可怕仪式。”

    “身为阴沟里挣扎的鼠辈,见闻倒还算广博。”冷寂而威严的声音在森林上空间幽幽地回响,每个字节的余音都如同轰鸣的钟鼓一般沉雄。无从判断声音具体的来源,又或者声音来源于森林的每一个角落,从林木繁盛的枝叶到土壤间茂密的草丛,所有植物都在绵密地振动。诺多一族至高的领袖尚未现身,但他的意志已经由森林传达。

    约格特揪起面前振动的草叶,刚想说些什么,却骇然发现身下花草的根茎不知何时已经缠上了自己的手腕,正如同藤蔓一般沿着手臂生长,将他的躯干箍得动弹不得。与此同时约格特周遭的空气再度诡异地波动起来,风在他的面前凝聚成剔透的实体,刀刃般锋锐的形态内,是狂风隐约的怒号。

    一片落叶在约格特面前悠悠地飘落,其轨迹刚好经过这道狂风凝聚而成的刀刃,随后被一分为二,却依然保持了完整的形态,只在落到约格特的袍袖上后才被凹凸不平的褶皱分为两半。约格特的瞳孔因为恐惧而缩紧了,“风之刃”,来自远古纪元的奇迹,那时神明行走在人世间,自然在他们的意志下被扭曲成朴素却恐怖的兵器。将急速流转的风压缩在一个扁平的空间内,便能形成无与伦比的锋刃,将使用者“斩切”的意志无止尽无边界地延伸。这时约格特反而平静了下来,他停止挣扎,闭上眼默默念诵起异端的祷词。

    然而预想中的死亡并未抵达,只有一声轻微的、像是泡沫破裂般的“啵”。

    “咔咔”,灵柩上方传来了怪异地响动,约格特睁开眼,讶异地抬头,发现风之刃已经消失,缠绕四肢的根茎藤蔓也相继枯死。那只先前被伊苏兰迪尔一箭射断的骨爪正在以食指与中指支撑着自身,在棺椁上奇诡地“攀爬”。徽戒松松垮垮地套在骨爪的食指上,被莫名的力量牵连起来的骨节在运动过程中相互摩擦碰撞,发出持续的“咔咔声”。骨爪一直爬行回棺盖上,与那根仍在保持伸展状态的臂骨接驳。在重获完整以后,骨爪便缩回棺盖以下。但不到一秒钟以后,棺盖轰然飞起,径直砸向森林中某个阴暗的角落。

    一具枯黄的、干瘪的骷髅从棺盖中坐起,幽黄色的火焰在它空洞的眼眶中跳动,燃烧。它慢慢地从秘银的灵柩中站起,扶正箍在颅骨上的、已经褪色的皇冠,开始逐个活动自己无血无肉的关节,发出的声音让每一个在场的生灵都感到头皮在不自觉地发麻。骷髅最后活动了了一下自己手腕,低下头,用并拢的上下颚轻触徽戒,似乎是在亲吻。

    “欢迎您……回到潘德!”约格特膝行至骷髅面前,虔诚地亲吻它脚下的土地,“二十五年过去了,我无时无刻不想继续完成当初被喧闹者蛮横打断的仪式,哪怕为此与教派中诸多同僚反目也在所不惜。女神眷顾了我,回应了我!老师,如您所见,我是正确的!我将您的眼珠随身携带,就是为了让您见证这一时刻!”他哽咽地诉说起来,黑袍下的身子随着哭泣的颤音一抖一抖。

    骷髅并未理会约格特,只是转过头,眼眶中燃烧的火焰对准看向森林的某处,那是棺盖被它推飞出去的方向,嘴里开始“咔嗒咔嗒”地响动,它没有声带,也没有舌头,可依然发出了低沉的声音:“伊苏兰迪尔,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只会在小朋友面前装神弄鬼吗?”

    树叶又开始振动,但骷髅只是信手一拂,死寂的气息带着浓烈的硫磺味道开始扩散,方圆二十米内的植物尽皆枯死。“面谈,或者滚蛋。”

    “卡瓦拉……不,应该称呼你为‘阴森之眼吞噬者’。”长久的静默后,一位俊美的男人踏入这片生机断绝的土地,最纯粹最剔透的碧色凝汇在他眼瞳中。男子全身披挂着米斯龙德风格的铠甲,腰间别着一把无鞘的弯刀,四颗湛蓝的龙泪宝石平端在他左手掌心,不过其中三颗已经密布裂纹,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碎裂。“看来布洛赫当初还是去得晚了,他没能阻止老鼠在你的尸体上完成那邪恶的仪式,只是将日期推迟到了这一天。”

    “他的动作已经很快了,但是异教徒中却出现了一位了不起的天才。他说得没错,你该一箭杀了他,而不是射断我的手腕。”骷髅伏低身子,赞许地轻拍约格特的后背,后者又低低地呜咽了一声,“远古纪元的鲜血咒法念诵得快速而精准。布洛赫一路杀来时,仪式其实已经接近于完成。他不知道,所以我掀开棺盖跳出来给他一刀时,他脸上的表情真的很让我享受。”骷髅随后又发出一声叹息,“但是他真的很强,在我们三个人当中他始终都是最强的那个,哪怕我偷袭得手也仍旧被他制服,重新在灵柩中沉眠。怎么,我苏醒时来迎接我的只有你吗?布洛赫呢?”

    伊苏兰迪尔沉默不语,左手中那颗仅存的完整龙泪开始迸发出璀璨的光芒,一道巨大的风之刃呼啸着扑向骷髅。骷髅并未做出明显地闪躲,转身自棺椁中抄起一柄漆黑的大剑信手劈斩,于是风之刃四下碎裂成无数道细小的气流。“不要继续糟蹋霍利斯之泪了,要么拔出你的精灵弯刀,让我看看这些年你的武技有没有长进,要么就滚回艾拉克莱。”

    伊苏兰迪尔脸上浮现出沉静的怒意,但他并未有进一步的举动,只是默默地后退,与骷髅冷冷地对视:“阻止你从来不是我的使命。”

    “当然,当然,反正你每次尝试好像都是以失败告终。”骷髅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那么,艾拉克莱城下再见吧——当然,就跟以前一样,在我踏平凡世之后才轮到你们。”

第六十九章 暗潮间奏(九)

    伊苏兰迪尔的身影消失在繁密的林间,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将自己的后背贸然地展露给骷髅。约格特能感知到对方冷酷的视线不时从自己身上扫过,每次都会让他的肌肉不自觉地战栗抽搐。冷汗逐渐浸湿了约格特的后背。好在伊苏兰迪尔终究很顾忌一直站在约格特身旁的骷髅,并未继续向他出手。随着那位半神的离去,弥漫在森林上空那股无形的压抑氛围也开始消失。

    “你可以从地上爬起来了,年轻的野心家。”骷髅说。它并未正眼看约格特,只是将自己森白的骨手端到面前,指节逐个活动,发出摩擦的异响。它凝视了半晌,突然嘶哑地笑出声来:“原来是这样,还挺有意思的。”

    “大人,事不宜迟,请立即随我前往教派位于中部大平原的总坛。”约格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枯叶与草屑。他先是迅速往崔佛倒下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后者仍有气息,只是陷入了深度昏迷状态,恶魔形态也已经解除。几名黑骑士正在搀扶着他。现在的崔佛就是一个遍体鳞伤的枯槁老人,不知道要休息多久才能恢复战斗力。

    “还不是时候。”骷髅说,“你还需要进一步证明自身的价值。既然想为艾瑞达·奥克斯瑟建成地面的神国,首先需要一支庞大的军队。”他看向约格特,眼眶中的火焰幽幽地跳动。尽管那张没有血肉的面骨不可能再做出任何人性化的表情,但约格特似乎还是觉得骷髅正在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自己。“当然,我可以给你一些友善的提示,不用去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征召民兵,我可不打算为毫无战斗经验的生者购置装备、支出军费。我需要你为我物色到一处合适的募兵地。”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那么我这就着手准备。”约格特微微躬身,“可是大人,您现在是女神意志的代行者,只有您回到总坛,如今分崩离析、各自为战的教派才会重新凝聚成强大的集体!”约格特还想继续说下去,但是骷髅冷漠地打断了他:“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无论是我还是阴森之眼,都绝非你可以使役的。收起你那假惺惺的姿态吧,年轻的野心家。明确这一点:你需要潘德·卡瓦拉来抑制一位恶魔领主的暴虐天性,不然你的理想国在成立之前就会被它毁灭,连同你自己在内。”

    “……是。”约格特再次躬身,“那么容我冒昧地询问,尊贵的卡瓦拉冕下,面对鲜血契约的约束,您自己的意志还能抵抗多久?您说得没错,我无法控制一位恶魔领主,但是控制一位尘世帝王绝对绰绰有余。”

    “足够我处理完一些陈年的旧事,到时候我自然会回来找你。”骷髅说,“你不就是需要一个有力的佐证,证明你成功将阴森之眼召唤至潘德吗?其实并不需要我现身。”骷髅走向那些黑骑士,张开嘴朝他们喷吐出大片硫磺色的气体。

    立时有痛苦的嚎叫此起彼伏,气体从毛孔侵入黑骑士的身体各处,皮下的肌肉迅速地脱水,萎缩,最后全身的皮肤都软绵绵地塌陷下去,勾勒出骨架嶙峋的形状。待气体散去后——不,是尽数涌进黑骑士的身躯后,他们所有的生机在一瞬间断绝,站在原地的不过几具被金属铠甲包裹的行尸走肉。

    崔佛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他也处在硫磺色气体的笼罩范围内,但并没有落得黑骑士那般凄惨的下场,身上的伤口反倒开始出现愈合的症状。

    “原来典籍上的‘堕落者幽灵’是这么形成的……”约格特狠狠地打了个寒噤,后退几步。

    “这就是你想要的证据。这些‘人’会完全听命于你。如果有死硬分子不相信,该怎么做你自己心里也有数吧?”骷髅看向约格特,伸出手,“给我一件长袍。”

    “那我便在中部大平原静候阁下的归来,届时也会准备好一个堪称完美的募兵场所。”约格特脱下自己的长袍递到骷髅手上。

    “听起来你似乎有了眉头?这很好,我开始期待你未来的表现了。”骷髅将头上的皇冠摘下来塞进胸腔中,用两根肋骨固定住,大剑则背在身后。随后披上约格特的黑袍,将所有亡者与骸骨的特征遮掩住,随后向北踽踽而行。约格特目送着骷髅离开,被改造的黑骑士木讷地站在身后,等待他的命令。

    “把卡瓦拉的棺椁扛起来带走。”约格特头也不回地说,“这可是由纯粹的秘银打造。萨里昂的禁卫军不过是在自己的盾牌上踱上一层秘银就能成为全潘德最强硬的铁乌龟。如果能在教派内寻到能妥善利用的人才将其熔炼——”他突然顿住了,四下一片寂静,只有身后几名堕落者幽灵粗哑干燥的呼吸声。约格特转过头,挨个审视那些毫无生气的干瘪脸孔,这些曾经都是他忠实的部属,当然现在依旧是,也仍然会继续跟随他出生入死——但不会再有任何交流,这是生者与亡灵不可跨越的鸿沟。

    “你们已经失去了虔信者的身份,甚至严格意义上也不能说是女神的仆从,充其量只能算作恶魔的奴隶……”约格特自嘲地笑了笑,伸出手去逐次拍打他们的肩膀,“女神,我恳求您,将他们的信仰寄托于我,我会同他们的份一起,加倍地侍奉您,加倍地奉献您。”

    ……

    埃修在空旷的神殿中狂奔,林立的石柱被他一一甩在身后,但不断有更多石柱在视线的尽头中衍生。黑日沉默地悬挂在高远的、惨白的天穹上,冷峻地注视着埃修徒劳地穿梭在石柱间,兜着永无止境的圆。

    等等!什么时候?

    埃修停下脚步,他不知何时又回到了这里。他下意识地转过头,于是那尊粗糙的秩序女神像出现在他身前不远处。他上一次来到这座神殿时,有一头鼻青脸肿的山猫雕像的脚下卑微地匍匐。

    但埃修并没有看见山猫,只有一个高大的男人双手拄剑,伫立在神像面前。他全身披挂着亮银色的铠甲,夺目的辉光在铠甲表面繁密的雕文中流转。最引人注目的是男人头上那尊精致而璀璨的环状皇冠,各色菱形宝石以绝伦的工艺嵌入山峦般突起的尖端,鎏金的线条在冠冕正中央绘制出一头展翅的狮鹫。

    “你就是尤诺米亚的人选吗?她的眼光明显退步了啊。”男人转过头,看向缓步靠近的埃修。他的脸庞棱角分明,肌肉的线条绷紧得恰到好处,一看便知道此人处于鼎盛的年龄。可他发出的声音暗哑,干涩,不知道是何等破败的声带才能发出这种扭曲得不似人类的音色。“你的姓氏是什么?说出来,说不定我还认识你的先祖。”

    “你是谁?”埃修在一个谨慎的距离停下,不再接近。他也没回答男人的问题,只是反问了一句。

    “我?”男人指了指自己,“我以前跟你差不多,也是个帮尤诺米亚跑腿的。不过现在在帮另外一个人做事。以后就是对头了,所以来跟你打个招呼。”

    埃修沉默不语。

    “原来是个闷葫芦。不过没关系,我们会再见面的,预言之子——应该是这么称呼没错吧?”幽黄色的火焰自男人的瞳孔中喷薄而出,将其面孔烧蚀得支离破碎,暴露出森白的骨骼,但男人似乎并未察觉,失去血肉的上下颚仍在一板一眼地开合,“希望到时你别让我太失望。”

    埃修震惊地后退几步,幻觉的空间如同琉璃一般狂乱地迸碎,现实的世界重新折射进感官。他仍旧身处于波因布鲁的街道上,头顶是灰蒙蒙的天空。

第七十章 暗潮间奏(十)

    埃修迅速地扫视周遭的环境,一时半会无法确定自己具体在波因布鲁的哪个位置。幻觉出现得毫无征兆,以至于记忆在方向感上无从延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断层。唯一有价值的参照物是不远处耸立的城墙,意味着他可能位于上下两城区的边缘之一。万幸的是,尽管埃修暴露了踪迹,但后头似乎并无追兵,也不知道盖尔博德或者是那名不知身份的女声有没有认出他来。

    还是再确认一下。埃修又看了一圈,格外留心周遭的行人是否有可疑的举止或是向这里投以窥探的视线——一无所获。埃修并未掉以轻心,也没有即刻寻路返回上城区,而是绕了一条曲折的远路出城,径直来到黑矛骑士团在城外的驻地,找到吉格,说明自己在王立学院进修期间需要地方暂住。吉格对此当然表示欢迎,甚至将自己的士官帐篷让了出来。盛情难却,作为报答,埃修便参与到告死天使小队的集训中,狠狠操练了他们一番。

    入夜,埃修躺在冰冷的木板上,双臂枕住脑袋,闭上眼,试图以自己的意志强行回到那座石柱林立的神殿。但当骑士团的起床号将埃修从深沉的睡眠中惊醒,他便知道这不过是徒劳。也许他并非是被礼貌地邀请,而是被身不由己地传召,与他清醒与否并不绝对的联系。就如同早在埃修降生之前,他的事迹就已经被人详细地记述。

    埃修回到王立学院,轻车熟路地找到院长居所,推门而入。布罗谢特坐在书桌后面,正在一张羊皮纸上奋笔疾书,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并不抬头,羽毛笔也没有任何停顿:“巴兰杜克,你就不能先敲门?”

    埃修一脸无所谓地在布罗谢特面前坐下,开门见山地发问:“马迪甘的手稿在不在王立学院?”

    羽毛笔困惑地顿了顿,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团墨色。布罗谢特将笔插回墨水瓶,抬起头去看埃修:“怎么了,突然提这个?”

    “我需要知道《预言长诗》的具体内容。”

    “我可以给你默写出来。”布罗谢特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空白的羊皮纸。

    埃修摇了摇头:“原稿。”

    “有是有,但是不在我这。”

    “你身为王立学院的院长,这么重要的历史文件除了你之外,谁还有保管的资格?”

    布罗谢特满不在乎地笑笑:“之前确实是我来保管没错,但不久前我把手稿托付给了一位更妥善的保管者。”

    “是谁?”

    “这已经是学院内部的事宜,”布罗谢特轻轻地敲打起桌面,“巴兰杜克,原则上我不可能告诉你保管者的身份,你更无权接近这份珍贵的手稿。如果向我提出这个要求的是一位北境的男爵,毫无疑问这会是一次无礼的僭越,但是你又不仅仅是一位男爵?你是马迪甘预言中的主角。因此我难免好奇你的动机。”老人注视了埃修片刻?突然促狭地挤了挤眼睛:“你不会是想知道自己接下来干了些什么事吧?不过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预言是语焉不详的诗歌,不是什么平易的记述。而且我之前就告诉过你,马迪甘并没能写完这首长诗。实话告诉你,从那份《预言长诗》的原稿被学院纳为至高藏品的那一刻起,我们对它的解析工作也一并展开——谁不想凭借预言得知未来的趋势呢?但可惜的是?无论再怎么解读那些语焉不详的诗句?窥见的并非堂皇的捷径?而是晦暗的歧途。”布罗谢特说完,见埃修不为所动,就连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甚至坐姿愈发地强硬。老人无奈地叹息一声:

    “埃修·巴兰杜克,你是无论如何都想要一览那份残缺的预言吗?”

    “没错。”

    “那么我能相信你守口如瓶的能力吗?”布罗谢特的眼神锐利起来,“你能否将机密封藏得如同最幽深的墓穴?”

    “反正都是空口无凭,要不再立个血十字契约?这样还有什么顾虑?”埃修不想继续无谓地浪费口舌。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布罗谢特先是哑然失笑?而后缓缓摇头:“没有那个必要。”

    埃修疑惑地看向布罗谢特。

    “每次跟你的谈话,最后总会演变成一场无趣的交易。我已经有些厌倦了。”老人说,“巴兰杜克,我与你之间本来就立过一次血十字誓约。那是秩序女神打造的沉重镣铐,从献血到起誓,每一个步骤对于我这样的凡人而言都无异于榨取生命。巴兰杜克,你是神选的使者,身体机能尤为强悍,而且还年轻,那些仪式对你难以造成任何负面的影响,也许直到你背弃誓言的那一刻你才能真切地体会到枷锁的存在,但是我无论是从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已经没法再度负担另外一个血十字誓约。”

    “那么你的意思是?我说我能保守秘密,然后你就这么相信了我的说辞,并告诉我原稿在谁手上保管?”

    “正是如此。”布罗谢特温和地说,“我能相信你吗,巴兰杜克?”

    埃修沉默片刻:“这会让我感觉欠了你人情。”

    “那你便欠着吧,你自己决定什么时候还。”布罗谢特掂起羽毛笔,在空白的羊皮纸上草草写了几行字,隔着桌面推给埃修,“去找露娜,我把原稿托付给她了。记住,千万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预言长诗的手稿由她保管。”

    “你是说露西安娜?”埃修问,“你是这么称呼她的?”

    “她把自己的真名告诉你了?”布罗谢特怔了怔,扶住额头,“那么想必你也已经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了吧?”

    “以前猜到是帝国的贵族小姐,但没想到来头这么大。”埃修间接地承认了这点,“这个也需要保密?”

    “当然,帝国执政官的独女如果出现在北境,天知道会不会引起闹剧一般的联姻风暴?某种程度上我现在算是她的监护人。”布罗谢特突然警惕地看了一眼巴兰杜克,“容我确认一点,你不会因为自己与帝国之间得仇怨而对她实施任何报复行为吧?”

    怎么又是这个问题?埃修嫌弃地撇了撇嘴角,压根懒得回答:“你去问她吧。同样的回答我不想重复第二遍。”他起身告辞。但他的脚步声在门外兜了一圈又折返,须臾再度推开门坐回布罗谢特面前。

    “又怎么了?”布罗谢特不耐烦地问,“露娜现在应该是在学院的北区,出门往左拐,沿着长廊直行三百米然后——”

    “我昨天见到盖尔博德了。”埃修直接打断了布罗谢特,“他的确是在跟什么人联络。”

    布罗谢特微微一顿,表情凝重起来:“接着说。”

第七十一章 暗潮间奏(十一)

    埃修向布罗谢特详尽地汇报了昨天跟踪盖尔博德的见闻,他记忆力不错,能够将入耳的对话较为完整地复现,只是略去了自己因为幻觉而不慎暴露一事。布罗谢特沉默地聆听,神情随着埃修的叙述渐渐难看起来。

    “这么说盖尔博德他确实是在王立学院中扮演一个密探,而且还是为两个不同的对象服务。传递出去的情报基本一样,只是那两拨人因为一些原因不能相互分享,所以都要以盖尔博德为媒介。此外,还隐隐有对王储普鲁托尔不利的企图。盖尔博德为什么要参与到这桩阴谋中?又是谁负责与他接洽?他的父亲伊凡勒斯子爵应该对此一无所知,他不可能容忍自己的儿子做出如此有损家族荣誉的行径。巴兰杜克,你确定你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的,盖尔博德似乎是在有意地讨好她,还说要提供几罐特产蜂蜜,不过被回绝了。”

    “特产蜂蜜?”布罗谢特的眼角剧烈地抽搐两下,本就凝重的五官直坠入皱纹的深渊,他向后慢慢靠倒在椅背上,手掌盖住双眼,一副精力交瘁的模样。“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那么一切都能说得通了。”布罗谢特喃喃自语,仿佛是在梦呓。

    “……”埃修沉默地在书桌另一边端坐,同时仔细观察面前老人的表情变化,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向来嬉笑怒骂的院长如此失态。那个对埃修而言无关紧要的细节,布罗谢特大概只是稍加挖掘,便有真相井喷而出——从他的反应来看,大概是极具冲击力的内容。

    “巴兰杜克,你还杵在这里坐什么?”布罗谢特强撑起身子,语气跟神态都很萎靡,“你已经出色地完成了我交托的任务,那也轮到我履行承诺的时候了。一旦那两匹迦图骏马顺利拍卖出去,所得款项会立刻以最优的比例折算成你需要的物资跟军备。你现在可以走了。”

    “那,告辞。”埃修起身,离开,关门。脚步声渐行渐远,并未有折返的迹象,听方位看来是去寻露西安娜要手稿去了。布罗谢特再度拈起羽毛笔,打算继续先前被埃修打断的书写。但他很明显有些心不在焉,新起的笔迹随着时间推移愈发地潦草起来,到最后布罗谢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写些什么,通用语,古语,诺多精灵符文,异大陆的各种文字,不同文明的语言符号在薄薄的羊皮纸上并行重叠,形成错乱的线条。

    “喀嚓”!笔尖骤然断折,早已干涸的羽管支离破碎。布罗谢特从自己的无意识中惊醒,他扫了一眼密密麻麻的羊皮纸?烦躁地将其揉捏成一团,在掌心中压平?随后继续揉捏?再度压平,直到上面的皲裂与褶皱密集得跟老人自己此时的脸一般。

    “龙与猎鹰的奏鸣曲?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布罗谢特低声说,“那么,还有谁会是那些让人心烦意乱、捉摸不透的杂音呢?”

    ……

    埃修找到露西安娜的时候,后者正待在一个狭窄的小隔间里?头埋进一叠厚厚的文献?不断用笔在上面圈圈点点,偶尔还会用细微的字体在段落的缝隙间添加上一大段密密麻麻的批注。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埃修的接近,只是一门心思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思绪受阻时?则会苦恼地抬起羽毛笔,用末端的鸟羽轻挠面颊。北区隔间不少?要不是露西安娜这里的门是敞开的?而且书写的声音在静室中特别大,一时半会还真不容易找到。

    埃修在她身旁站了一会?抬起手轻轻叩了叩桌子:“我有事找你。”

    “没时间。”露西安娜回得极快,像是形成了本能反应?随后她才从声音中辨识出来人,惊讶地抬起头,“怎么是你?”

    埃修没有回答,先是扫视一圈,确定附近没有人在注意这里的动静,于是将布罗谢特的手谕递了过去。露西安娜接过来扫了一眼,皱了皱自己纤细的眉毛:“院长是交给了我保管没错,但我不可能随身携带。而且你要原稿干嘛,如果想知道预言的具体内容,院长或者我给你口述一遍不也一样?”

    “我宁可自己读一遍。”

    “你这人真是!自己喜欢费周折,还要连累别人一起。”露西安娜抓起羽毛笔,大概是想要气急败坏地扎在埃修身上。她本已处在发作的边缘,却灵动地一转眼珠,表情便换成一副不怀好意的狡黠笑容,“给你看倒也可以,但你得先告诉我理由。院长的信上也没说要求我必须无偿。”她话刚说完,突然警觉地从隔间探出头,四下打量。北区一般上午鲜有人造访,有资格于此占据一处隔间撰写文章的学者在这个时间段基本都在作为导师授课。但话题既然涉及到马迪甘《预言长诗》的手稿,似乎不太适合如此风风火火、旁若无人地展开。露西安娜思索少顷,示意埃修站进隔间,自己则蹲到桌子上。但很快她就开始后悔自己这个过于轻率的决定。隔间本来就小,容纳一人一桌已经比较勉强,也就是露西安娜身材娇小才不会感觉拘束。可一旦挤进另外一人,再把门带上,空间便立刻显得岌岌可危。尽管无论是埃修与露西安娜都在尽力保持距离,以免发生不必要且难堪的肢体接触,但他们的头还是难以避免地凑得很近,以至于两人的面颊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呼吸时那有节奏起伏的温热气流,而一旦视线相交,便立刻都能从瞳孔中照见自己无所适从的影子。

    露西安娜的脸腾地红了,她尴尬地咳嗽两声,扭过头:“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我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与一名异性接触。”

    “有这个必要吗?”埃修的表情也有些不自然,他还想往后靠,但身后那块充当隔间墙壁的木板已经开始因为他的发力产生危险的形变,随时可能被顶翻,只能无奈地放弃这一尝试。

    “隔音效果好。少废话,快回答问题。”露西安娜揉了揉自己的耳垂。

    “……我有些事情想印证一下。”埃修说。

    “这么敷衍的言辞可没办法说服我,具体点,哪些事情?”

    “我想要知道将来我做了什么。”

    “这……噗嗤!”露西安娜瞪大了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她大概是想大笑出声,但又顾忌仪表,因此赶紧双手捂嘴,辛苦地忍住,但是笑意已经在眉眼间弥漫荡漾,甚至身体都在轻轻地颤抖,“作为预言之子,你居然想从记述自己事迹得诗篇中寻求指引,好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

    “不行吗?”

    “好像也没有不行的先例——哎哟!”露西安娜终于忍不住,一边说一边笑得前仰后合,却忘了自己是半蹲在隔间的小木桌上,重心本来就不稳,不慎失了平衡,一头向前栽倒。埃修反应很快,肩膀一横顶开木门,侧步踏出隔间,双手顺便托住露西安娜,帮助她在地面站稳。

    “好险好险。”露西安娜将凌乱的刘海梳理好,惊魂未定,“好吧,虽然你这个答案我还是不太满意,但是看在你没让我磕到额头的份上,就带你去看吧。”

第七十二章 暗潮间奏(十二)

    露西安娜将埃修领到她在学院的住所,从自己的被褥下翻出那三张被压得扁平的旧纸递给埃修。也不知道这究竟算不算妥善保管。埃修接到手中,发现每张羊皮纸上其实都只写着一段篇幅算不上很长的诗句。但仔细深究的话,每一句都能贴合他至今以来的行为。无论是逃出雅诺斯的决斗场亦或者是刺杀奈德·格雷兹,都可以寻到指代的文句。唯独最后一张羊皮纸让他迷惑不解,而且诗句也尤其短:

    “改变世界的火炎在雪原慢条斯理地燃烧/猎鹰在风雪中归巢/与苍龙的奏鸣曲/被杂音/推向最高潮!”

    越往后,字迹便越潦草难辨,“高潮”是最后一个能够被勉强辨析的单词,再往后便是一串纠缠凌乱的线条,就算最老练的语言学者也很难从中拼凑出任何有意义的符号。线条的尽头是一截深渊般的幽暗墨渍,吞没了写作者最后的叙述。不难想象他当初是何等的仓促。布罗谢特没有说错,马迪甘并没有来得及写完他的预言长诗。尽管诗句中都是象征的符号,但从一些关键词上不难看出这一段兴许是关于他在北境的遭遇,与埃修昨天的幻觉并无什么显著的关联。

    露西安娜一直在一旁打量埃修的神情。在那场神学结社深夜举行的密会上,学者们曾经环绕着圆桌对这一节诗句进行激烈的探讨,他们的意图与现在的埃修并无二致,都希望从预言的面纱中窥见未来的面貌。但无论学者们从何种角度解读,分享自己的见解,最终皆止步于无从佐证的猜想。而作为长诗的主角,巴兰杜克似乎也没能做出进一步的解读。当他的视线从羊皮纸上抽离时,脸上并未出现什么恍然大悟的表情,看起来马迪甘的原稿也没能给他这位预言之子什么启迪。

    真是浪费时间。露西安娜在心里抱怨了一句。她突然想起当初散会后布罗谢特告诉她的,结社成员秘而不宣的第四种猜想——也许预言长诗已经完结,巴兰杜克将在所谓“龙与猎鹰的奏鸣曲”达到最高潮时迎来自己生命的终点,就如同原稿中那一截戛然而止的墨渍一般。

    要不要告诉巴兰杜克?露西安娜还在犹豫。这时埃修已经将手稿递还至她面前:“非常感谢。”他转身,准备拉开门,还没碰到把手,门自己便被推开了。

    “露娜~”门外面站着一个陌生、但美丽得炫目的年轻女性,冰蓝色的长发写意地披散在肩头,尽管身着厚实的棉袍,身段却不失婀娜。这位不速之客一脸的坏笑:“我要进来咯?”虽然是问询的语气,但推开门的同时,她一只脚就已经迈入了室内,而后才看到杵在门口的埃修。两人对视一眼,都短暂地愣了一下。

    “你是埃修·巴兰杜克?你在露娜的房间里干嘛?”

    “你是谁?”埃修皱眉,他印象中不曾与面前的女性会面,但为何她会认识自己,甚至能第一时间喊出自己的名字。

    “伊丝黛尔姐姐?”露西安娜惊讶地说,“你怎么来了?体能课程不是安排在下午吗?”

    “怎么?”伊丝黛尔将目光从埃修身上移开,不满地回答,“难道我非要在上课时间才能与我可爱的学生见面吗?还是说我不小心打扰了你跟北境新贵男爵的幽会?不是我说,这人没前途的,领地位于远东边陲的伊斯摩罗拉,跟被发配有什么区别?”

    “这,误会也太深了。”露西安娜窘迫地辩解,“巴兰杜克先生正在与我探讨一些学术方面的问题。”

    “学术?”伊丝黛尔注意到露西安娜手中的三张羊皮纸,眼睛微微一亮,“我怎么听起来像是‘情书’呢?”她跨过埃修,轻巧地蹦跶到露西安娜面前。露西安娜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只感觉到手指间仿佛有风卷过,马迪甘的原稿便落入了伊丝黛尔手中。她用手指捏了捏边角?嫌弃地撇嘴:

    “不是我说,这些纸的品质也太次了?多少是个男爵,给女孩子写情书?至少得该写在羊羔皮上吧。而且还又破又旧?你该不会是从谁的坟墓里发掘出来的吧?”一边说,她一边粗略地扫视纸上的内容,表情逐渐愕然:“写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

    “都说了你误会了!”露西安娜跳起来想去抢伊丝黛尔手中的原稿,后者嘻嘻哈哈地抬高手臂。“不行啊小露娜,你都被我训练快一个月了?力气还是没什么长进啊。那边的巴兰杜克,你要不要解释下你这是什么暧昧密码?”

    “没有这个必要。”埃修平淡地回答。他上前一步?伸出手摘向伊丝黛尔手中的原稿。精光在伊丝黛尔眼中一闪而过?她不着痕迹地将露西安娜推到一旁?轻快地旋转身体,手臂在空中摇摇摆摆。但是埃修并未给她继续周旋的机会?手掌在中途变向?干脆利落地攥住伊丝黛尔的手臂,发力将她拽到自己身前。伊丝黛尔挣脱不开,索性顺势狠狠一脚踩在埃修脚趾上。埃修的眼角微微抽搐看一下?但手上的力道丝毫不见减弱。伊丝黛尔只能无奈地看着他从自己的手中取走那三张古旧的羊皮纸。

    “巴兰杜克?放手!还想继续占便宜吗?”伊丝黛尔瞪向埃修。后者不为所动?只是皱着眉头打量她:“我不记得见过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那你可真是健忘。”伊丝黛尔冷笑,“我可是见过你两次的,第一次是在王立学院礼堂前,你把我认成迷雾山的蛮子,差点用斧子削掉了我的半个脑袋。”

    “记不起来了,第二次。”埃修说,那时候他处于彻头彻尾的失觉状态,怎么可能知道自己有没有砍错人。

    “你接近全裸地坐在院长的桌子后面。”

    “哦。”埃修点了点头,这下他依稀有点印象了,不过那时他注意力全在布罗谢特身上,无暇留神其他。埃修松开手,将手稿还给露西安娜。后者接过来,心疼地发现羊皮纸的边缘出现了显眼的裂纹。“这可是珍贵的历史文件。伊丝黛尔姐姐你总是这样,不听人说话!”

    “哎呀哎呀,不是还保持完整吗,”伊丝黛尔轻描淡写地挥挥手,“好啦是我不对,今天下午的体能课我便姑且放松下强度吧。那么到时候见咯,小露娜,就不打扰你跟巴兰杜克得‘学术探讨’了,哈哈哈!”在一阵很没风度的笑声中,伊丝黛尔门也不关,飘然远去。

    “这是女爵伊丝黛尔?我记得她的领地应该是在使落半岛,怎么会来波因布鲁?”

    “她受布罗谢特院长的邀请,来担任我的体能课导师,”露西安娜局促地解释,“因为她经常深入迷雾山脉冒险,因此常常能给王立学院的学者提供非常丰富的情报。在她成为女爵前也是学院中记名的学者。”露西安娜苦恼地蹙起眉头。刚才手稿落到伊丝黛尔手中时,她的心跳几近于停顿。布罗谢特严加叮嘱过,手稿交由她保管一事乃是绝对的机密,绝不能向第三人外泄——算上巴兰杜克应该得说是第四人。好在那位一向大大咧咧的女爵并不隶属于神学结社,因此也没意识到什么。只能希望她不要当成八卦外传。又或者自己应该在体能课时委婉地向伊丝黛尔提出这个请求,但她会不会误会得更深?露西安娜还在忧郁地踌躇,却发现房间内只剩下自己一人。埃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走前默默地掩上了门。

第七十三章 暗潮间奏(十三)

    接下来的两周平淡得一如既往。露西安娜继续着她学者式的单调生活,跟以往唯一的区别大概是她偶尔能在学院中碰见埃修。两人见面只是简单地点头致意。露西安娜主要在专供学者进行理论研究的北区活动,而埃修则是在贵族学员扎堆的南区接受军政方面的授课,因此交集并不多。

    波因布鲁倒是逐渐热闹起来,随着布罗谢特放出消息,整个北境的贵族已经知道巴兰杜克,那位新晋的男爵在迦图草原收获颇丰,而且打算拍卖战利品中两匹血统非凡,而且未受阉割的骏马。瑞文斯顿其实不缺优良的马场,不冻原上比比皆是。只是北境原生的马群体格过于矮小,哪怕王立学院择优培育了三代,适合培养成战马的马驹仍然罕见,亟需外来的马匹改良血统。但凡生意跟马匹有些沾边的都难免心动,甚至别国的巨贾都远道而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是当蓝底苍龙旗与黄金竖琴旗相继出现在波因布鲁城头以后,商人们都自觉而明智地退出了竞争。前者曾经在瑞恩的城墙上默默飘扬,屡经迷雾山灰潮的冲击而屹立不倒,如今的持有者是那位权倾北境的亚历克西斯公爵;后者上绣的则是阿拉里克家族的纹章,同时也是财富的符号,使落半岛的竖琴旗下,数以万计的第纳尔如内海的春潮般奔涌。这两位一旦出场,竞争者只会是彼此。至于格雷戈里四世,瑞文斯顿的统治者,因为得了巴兰杜克男爵的馈赠,已无需求,所以并未前来。

    阿拉里克公爵很是看重这两匹迦图骏马背后的战略意义,携铁熊阿拉里克亲自下场。而亚历克西斯公爵本人并未亲至,只是指派了龙骑士团的大队长利斯塔作为代表前来参加。他在竞价中表现得很积极,很勇猛,但也很生疏,拍卖刚开始就将价位大幅地拉高,直接淘汰了大批还不死心的外地商人。也许今天过后这些拍卖会的参加者会开始认为北境或许也没想象中那么穷。但在瑞文斯顿的贵族门阀当中,有资格被“富有”这个形容词修饰的其实也就只有这两个家族而已。一个坐拥使落湾,一个坐镇长歌港,水路上的商贸为他们谋取了极其可观的利润。

    很快竞价者就只剩下利斯塔与阿拉里克公爵了。但到了这个时候,最终的胜利者其实已经失去悬念。利斯塔是亚历克西斯公爵的代表,无论再如何抬价,总有一轮价位会逼近预算的阈值,但是阿拉里克公爵完全没有这个顾虑,跟利斯塔不一样,他对家族金库有绝对的掌控权。在叫到二十七万第纳尔以后,利斯塔已经失去了开局的锐气,每次抬价都只是最低限度的一千第纳尔。于是阿拉里克公爵也不再多言,干脆利落地拉高到三十万,将两匹迦图骏马一举收入囊中。

    “以上便是具体的情况,三十万第纳尔我会尽快按照比例换算成巴兰杜克男爵所需要的物资。”主持拍卖会的学者向布罗谢特汇报说?“可惜了?拍卖会开始前我看好的那几名巨贾都退出了竞争,不然价格应该还会被他们哄抬得更高些。”

    “很好,这几天辛苦你了。”布罗谢特微微颔首。

    学者告退以后?布罗谢特低下头?将一封装饰考究?用蜜蜡密封的信封拆开?里面是一张泛香的羊皮纸?触感柔软细腻?毫无疑问是用羊羔皮制成。早在学者敲开门前?布罗谢特其实已经得知了拍卖会的结果。阿拉里克家族确实财大气粗?才以天价赢下竞拍?便立刻在波因布鲁举办宴会。

    “阿拉里克家族已经奢侈到这种程度了吗?用这种纸来写请柬?真是浪费。”布罗谢特摇了摇头,随手将请柬弹到一旁。他没有阅读的打算,无非就是一些乏味的辞令而已。布罗谢特也不打算出席那个宴会。这两周以来老人只是在自己的居所内重复着同一件事情:写信?向北境各个曾经在王立学院进修过的贵族写信——自然也包括凛鸦城的格雷戈里四世在内。内容大多都是些琐碎的问候?而且重复的语句相当多?乍一看像是在胡乱地呓语。这样的信件两周以来布罗谢特大抵写了百封?王立学院的鸦舍一时间前所未有的空旷。

    没有几天回信便陆陆续续地涌进院长居所?布罗谢特统统丢进壁炉?他希望看到的两个落款——格雷戈里与伊凡勒斯——一概没有出现。此外,寄信的渡鸦也不曾返回鸦舍。对于这样的结果,布罗谢特并不感到意外。在那些寄往四面八方的信件中,唯独前往凛鸦城与芬布雷堡的那两封信不是琐碎的絮语,而是严正的警告:有人试图对王子普鲁托尔不利。

    这么说来,在王立学院内部也存在同谋者,职位可能还不低,但查看并截留我信件的应该另有其人——会是谁?布罗谢特疲惫地扶住额头,视线落到一旁的请柬上。在拍卖会结束以后,利斯塔已经立即启程返回瑞恩,想来应该是在担忧亚历克西斯公爵的病情。于是在这场宴会中,亚历克西斯家族与格雷戈里家族双双缺席。而举办者兼主持者阿拉里克公爵表面上的原因是为了祝贺自己斩获血统优良的迦图骏马,因此并未提前发出请柬,北境人也没有看热闹的习惯,从四面八方汇涌过来的领主人数却多到让布罗谢特觉得反常。克洛维斯侯爵与阿诺德斯伯爵会出席倒还好理解,这两人的领地离波因布鲁不算远;可是当领地位于瑞文斯顿西北山区的奥托侯爵也赫然在列时多少便有些不对劲了。此外还有一些以军功晋升的少壮派领主。布罗谢特印象中他们的领地大多位于使落半岛,都与波因布鲁隔了足足一个长歌港与一个瓦尔雪原。而宴会得主持者,阿拉里克公爵,是这些领主们共同的债主。

    布罗谢特站起来,将请柬抓在手里,他改变了主意,要去参加这场耐人寻味的宴会。一场骇恐的风暴正在平静中酝酿,布罗谢特已经听到了在暗处涌动的雷声,那么循着声音追根溯源,似乎就是眼下唯一的选择。

第七十四章 啼血(一)

    夜幕降临波因布鲁,凛然的冷风在街巷中慢无目的地游荡。布罗谢特裹紧了身上的长袍,擎着火把,朝阿尔德玛公爵的城堡走去。出发前他翻箱倒柜了好一阵子,想要寻找那块老阿尔德玛公爵留给他的王爵铁令,而后才回想起那玩意自己已经在迷雾山大军围城时用来剥夺兰马洛克的指挥权。

    如果当初再多给一块就好了……布罗谢特暗自叹息。他没在城堡大门前看到执勤的卫兵,反倒是不远处的士兵岗亭里传出一阵嘈杂的喧哗,布罗谢特经过时,里面正飘荡出酒肉浓烈的味道,几名穿着素色布甲的醉汉正依靠在门边胡言乱语。布罗谢特皱了皱眉,他知道这是阿拉里克公爵的风格,在宴请贵族的同时也不会亏待士兵。不过这样一来他倒是没有出示请柬的必要了。

    尽管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当布罗谢特真正踏入城堡大厅后,眼前的景象依然对他造成了强烈的冲击。宴会似乎刚刚步入尾声,来自申得弗的乐师正在演奏舒缓的巴可斯夜曲。盛装葡萄酒的瓦罐横七竖八地堆放,殷红的酒液洇透了素朴的桌布。大片不规模的色块如同暮霭般蔓延。横跨大厅的长桌上是一片狼藉的残羹冷炙。座椅东倒西歪,座椅旁的年轻贵族也是东倒西歪,有的人正在跟侍女调笑,借着酒劲将她拉向阴暗的角落;有的人已经喝得烂醉,但仍然死死地抱着瓦罐,半个脑袋都埋进去,以至于鼾声格外沉闷。布罗谢特的视线逐个扫过,发现都是些在学院进修的贵族学员以及黑矛骑士团的军官,此外还有一些更为熟悉的面孔,都是学院中口腹之欲较为旺盛的学者。

    不过宴会的主办者阿拉里克公爵和这座城堡的拥有者阿尔德玛公爵,以及布罗谢特格外留意的、那些领地距离波因布鲁过于遥远的北境领主并不在这荒淫的行列中。布罗谢特大概知道他们这时会在哪。他离开大厅,轻车熟路地找到升降机——负责操纵的卫兵不知道去哪快活了。但是布罗谢特参与了升降机的设计,也是他极力主张在平台上额外安装一个操控装置。这并非是布罗谢特预想中他先见之明理想的应验方式,不过总算是不需要爬一段漫长而狭窄的阶梯。

    布罗谢特抵达了城堡的最高层,在昏暗的走廊中穿行。他其实没怎么访问过阿尔德玛公爵的城堡,但这座建筑物的蓝图长久而清晰地存在于老人的脑海中,他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若干个转角后的会议室。

    最后一个。布罗谢特跨出一步,通道的尽头是一扇几乎与砖墙融为一体的门扉。门前的阶梯靠坐着一名魁梧如山的男子,生着一脸蓬密的络腮胡。男子并没有注意到布罗谢特的到来,他正专心致志地抱着一个瓦罐,将手伸进去,然后再掏出来兴高采烈地舔舐。金澄澄的粘稠液体在男子的胡须上垂挂成丝。

    这孩子是真的很喜欢波因布鲁的特产蜂蜜呢。布罗谢特走过去,没有掩饰自己的脚步声。“晚上好,道格拉斯,蜂蜜好吃吗?”

    “好吃!”道格拉斯露出一个憨气的笑容,随后又愁眉苦脸起来,“可是快没了。”

    “是吗?”布罗谢特说,“阿拉里克公爵已经差人送来更多的蜂蜜,就堆在楼下的大厅。”

    “真的?”道格拉斯砸吧着自己的手指头,希冀地看着布罗谢特,“都是我的?”

    “去晚了的话,应该就不剩下了,其他人也很喜欢吃波因布鲁的特产蜂蜜。不过现在去的话,”布罗谢特微微一笑,“就都是你的了。”

    道格拉斯以行动回应了布罗谢特:他迅猛地起立,脑袋险些顶上低矮的天花板,而后他猫起腰狂奔向外狂奔,径直拐进楼梯口。真好忽悠。布罗谢特耸了耸肩?走到门前,稍微摆弄几下把手上的机关,用力拉开。

    门开了,里面的人不约而同地望向门口,皆是一脸错愕的表情。布罗谢特扫视一圈,发现被请柬邀请的领主都在场?其中当然也包括阿拉里克与阿尔德玛两位公爵。

    “晚上好?先生们。”布罗谢特走进会议室,随手将门关上,朝圆桌旁的领主们露出一个彬彬有礼的笑容。

    “院长?您怎么在这?”阿尔德玛公爵回过神情?不自然地发问。

    “我收到了请柬,所以就来了,不过要处理学院中的事务?因此耽搁了一阵。”布罗谢特环顾四周?“希望我没有来晚?看起来诸位是在这里开小灶?但这里这么高,侍从们爬楼梯岂不耽误时间?下面的宴会都快结束了?这边一个菜肴都没端上来。”

    “道格拉斯呢?”阿拉里克公爵突然问。

    “道格拉斯是个纯真的孩子?很容易被蒙骗,因此并不适合当哨兵,还是杀戮这种简单粗暴的活与他相性比较好。”布罗谢特一边回答,一边审视着那张五官精致俊美、几乎看不出一丝北境血统的脸。阿拉里克公爵僵硬地扭过头,避免与布罗谢特直接对视。布罗谢特宽容地笑笑,开始缓缓地扫视在场的每一位领主,无一例外地,领主都在回避老人温和却深邃的注视。

    “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察觉的?”还是阿拉里克公爵打破了僵局,再次发问。

    “不要太小看黑矛骑士团的情报网络。米迪娅跟盖尔博德在波因布鲁搞小动作,真以为我是睁眼瞎?还有,以后记得提醒米迪娅一声,情报工作是公事,采买蜂蜜是私事。不然你应该不至于暴露得这么快。”

    阿拉里克公爵沉默以对,良久,他才开口:“院长,我有必要提醒你,王立学院早在成立之初就立下誓言,会始终保持中立,不参与到瑞文斯顿的政治斗争中去。”

    “我当初的确是这么做的,第一次龙狮战役结束以后我便做壁上观,让那对姐弟解决他们的家事。但你们没有发过类似的誓言吧——拉班跟德拉古当时还没加入北境,不算在内——剩下的诸位,直到尘埃落定前都是选择袖手旁观。克里诺,格里莫尔,”布罗谢特看向两位公爵,“你们两个在内也是。我以为你们已经默认了最终的结果。如果现在才想起来要为那位流亡的王女发出自己的声音,那就不是一个‘政治斗争’就能掩饰过去的。”

    “那您的立场是是?”阿拉里克公爵说。

    “很简单。”布罗谢特口吻平淡,“把其他的合谋者告诉我,然后回到大厅参加宴会,我就当做今夜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老家伙,”奥托侯爵猛地一拍圆桌,站起身。他不曾在王立学院进修,因此语气与称谓都不算如何客气,“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你以为自己能走得了?拉班、德拉古,把他拿下!”

    两名以战功晋升的少壮派领主应诺起身,走向布罗谢特。但抢先动手的却是布罗谢特,他先是以凌厉的擒拿动作制服了距离最近的拉班男爵,而后趁德拉古子爵反应过来之前一个箭步跨到对方面前,揪住他的脑海将其狠狠地磕到圆桌上。他刻意控制了力道,因此德拉古子爵只是失去意识而不是头骨迸碎。而后其他的领主才震惊地起身,不由自主地与布罗谢特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这就是你们的答案?”布罗谢特将昏迷的德拉古子爵丢到脚下,轻轻活动着手腕。他估计着这时道格拉斯应该发现自己受到了欺骗,正准备赶回来兴师问罪。他也许可以一个人干翻在场的所有领主,但在那之前他便不得不得先面对愤怒的铁熊。

    “你没法阻止得,布罗谢特院长。”阿拉里克公爵说,“我为此布局多年,这并不是靠您一个人,或者是几封书信就能阻止的。”

    “所以的确是你拦截了我的信件。”布罗谢特点点头,“好极了,真是好极了。格里莫尔你并不只是从母亲那遗传了母亲的眉眼,还有她那浪漫而痴情的巴可斯血统。你不在意北境会如何,我其实能够理解。但是——”老人终于愤怒地低吼出声,“你们其他人!其他生长在北境的人!就这么不体谅生养自己的土地吗?一定要让内战剧毒的火焰在雪原上蔓延?一定要让自己的野心去践踏无辜者的性命?”

第七十五章 啼血(二)

    布罗谢特的诘问如同压抑的雷霆在密室之中传响,一众领主皆神色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仿佛这样就不会被老人那冒火的注视所炙烤。阿拉里克公爵是唯一仍能坦然面对的人:“如果追讨公义也能被称为野心的话。”

    “你是要向我说教?”布罗谢特轻蔑地说。他不再多言,转身摔门而去。穿过长廊时,布罗谢特已经听到了楼梯处那惊天动地的脚步声,砖墙似乎都在摇晃颤抖,不然便难以荷载铁熊被人愚弄的怨气。如果布罗谢特再拖延一些,极有可能会被道格拉斯截个正着。

    布罗谢特加快脚步,回到升降机,一脚踢在操纵杆上。滑索开始上下运作,木平台在晚风中轻微摇晃着下降。布罗谢特扶住栏杆,沉默地俯视夜色中的波因布鲁,点点灯火在大小街巷中荧光般闪灭——那是城市入睡时细微的鼾声,这段诗句没来由地从布罗谢特脑海中浮现出来。那是老人很多年很多年以前,手腕上的学术之环还未串起石珠时,在长歌港旁边的酒馆里听一位不知名的吟游诗人醉醺醺的吟唱时唯一留有印象的诗句。那位诗人现在大概早已经是坟冢里的枯骨——不过考虑到他的身份,应该不会有个正儿八经的葬身之所。

    平台落到了实地,盛大的宴会已经结束,仆从们扶着烂醉的宾客前往各自的房间。布罗谢特戴上兜帽,低调地混入于往来穿梭的人群当中。他出了城堡,没有回到王立学院自己的居所,而是径直前往黑矛骑士团的驻地。埃修从暂住在吉格那里的第一天起,相关的报告便经由达哈尔大尉之手放在了布罗谢特的书桌上。埃修在那里进行的活动都由专人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他与军士一同起居,偶尔参与训练与军事对抗演习。在波因布鲁守卫战结束之后,那位预言之子又欠下了布罗谢特一个人情,也许是时候该让他偿还了。

    密室中,阿拉里克公爵好不容易将激动的道格拉斯安抚下来。而被布罗谢特这么搅闹过后,领主们也没了继续进行会议的心思,德拉古子爵仍旧处于昏迷状态,拉班男爵则是萎靡地靠在墙边,扶着自己脱臼的肩膀,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密布额头的冷汗以及灰暗的脸色出卖了他强烈的痛苦与挫折感——谁能想到他会被一个步入风烛残年的老学究轻而易举地制服?

    “这几天你要加强对王立学院那边的监视,顺便找个借口,暂停黑矛骑士团那边对商队开放的雇佣业务。”阿拉里克公爵对阿尔德玛公爵吩咐道,“我能够截停布罗谢特通过渡鸦传递的信件,但不可能监控每一个行走在冰原上的商队以及可能隐藏其中的信使。你们其他人就先返回领地,整顿各自的军队。”

    “王储——我是说,普鲁托尔那边呢?”阿尔德玛公爵犹豫片刻,问。

    “院长现在还对王立学院以及黑矛骑士团有着绝对的话语权,普鲁托尔现在正置于他严密的保护下,我们一时半会是不可能渗透进去的。不过我们的朋友打了包票,说这件事交给他来处理。所以就不用操心了。”阿拉里克公爵审视着阿尔德玛公爵的表情,突然皱起眉头,神色不悦,“克里诺,我知道你的难处,但别忘了,你最初的誓言是对谁立下的!”

    “这我明白。”阿尔德玛公爵低声回答。

    “这老家伙,是怎么知道密室位置的?”奥托侯爵忿忿地说,“公爵阁下,你的保密工作未免也太失格了!”

    “波因布鲁名义上是克里诺的领土,但实际上真正的拥有者其实该是王立学院那帮学者,从城建到军事、商贸,有什么地方我们不需要这些学者的帮助?”阿拉里克公爵抬起一只手,示意奥托侯爵收声,“王立学院的中立态度非常关键,而且也必须保持中立,但院长似乎不这么认为。如果今天我没有随身带着道格拉斯,也许我们大概真的会被院长一网打尽。”

    “应该是请柬的时间差露了马脚,”阿尔德玛公爵说,“毕竟你们的领地离波因布鲁太远,来得又太快,这才让院长起了疑心,不然按照他的性格,是不会过来的。”

    “确实是百密一疏。这次会议只能先这样了,你们都连夜回到自己的领地,整军备战,答应好的物资与军备我会在回到申得弗后尽快安排运输工作。接下来只要等待我们的朋友发出计划中的信号便可。”阿拉里克公爵轻描淡写地说,率先起身离开。

    ……

    布罗谢特找到埃修的时候,后者正在军营的空地上训练,都是些锻炼体能的基本动作,只是幅度之强、频率之密足够让任何壮汉在完成一组动作后第二天都是瘫痪状态,同时埃修还赤裸着上身,肌肉舒张间汗水被体温蒸腾成绵密的雾气。

    “雅诺斯处于潘德南部,天气炎热,这种锻炼无可厚非,但你现在是在天寒地冻的北境,最好还是穿些厚实点的衣服,防止体温过度流失。身体本钱再好,也要挥霍在正确的地方。”布罗谢特抓起一团疑似布料的东西扔向埃修,“晚上好,巴兰杜克。”

    “是你?”埃修劈手接住,看清了来人的面容后,有些意外,“有何贵干?”

    “你的那两匹迦图骏马,卖出了三十万,按照我们之间的约定,这笔钱会换算成你需要的物资,运送到伊斯摩罗拉。”布罗谢特示意埃修进帐篷谈话,“你应该有听我的劝告,没有向阿拉里克公爵借过任何一分第纳尔吧?”

    埃修摇了摇头,穿上衣服,跟着布罗谢特钻进帐篷。两人席地而坐。埃修仔细观察着布罗谢特的脸色,隐约感觉一件相当棘手的大事正被老人含在嘴里,脱口而出的那一刻,这间算不得坚实的帐篷会被掀翻也说不定。

    “厄尔多·格雷戈里,也就是当下正统治瑞文斯顿的格雷戈里四世,也是你所宣誓效忠的对象。关于他登基前后,与他长姐厄休拉·格雷戈里之间的种种纠葛,你听说过多少?”

第七十六章 啼血(三)

    “早在来到北境前便在酒馆里听闻了各种版本,但多半荒诞离奇。”埃修回答,他与基亚最初来到北境的目的就是打算接近厄休拉,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不过抛开情节以外,大致的脉络还是清楚的。第一次龙狮战役后,格雷戈里三世战死凛鸦城,而他的子女为王座争斗不休,最终以亚历克西斯公爵血洗猎鹰骑士团,王女黯然离开北境收场。”

    “这就是外面流传的版本?”布罗谢特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实际上根本不存在所谓的争斗。第一次龙狮战役期间,三世战死,而厄休拉同样身负重伤——在此之前,她是凛鸦城守卫部队的指挥,原本只是担任副手的厄尔多接过了自己姐姐的职责。在他的领导下,瑞文斯顿取得了一系列防卫战的胜利,并实现了反攻。厄休拉伤势出现好转之前,布伦努斯大公的头颅已经被挂上了城门。第一次龙狮战役以瑞文斯顿的惨胜告终。”

    “你是说……”埃修隐隐约约从布罗谢特平淡的叙述中琢磨出了些许不一样的味道。

    “是的。国王战死,原先的王储重伤,而厄尔多的声望又因其在战役中表现出来的主心骨地位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如果还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那他就该滚回王立学院重新学习。”布罗谢特不客气地说,“只是手段太不光彩。申得弗的阿拉里克家族原先保持中立,不过在龙狮战役中,任何有资格的继承人都死了个精光,反而是让老公爵的私生子捡了便宜——就是如今的阿拉里克公爵,他是厄休拉的追求者。甚至在他的撺掇下,波因布鲁的阿尔德玛家族有一名继承人早早地向厄休拉发出了效忠的誓言——在她还未登基之前。”

    “你不会告诉我,那就是现在的波因布鲁公爵吧?”埃修说,“我没明白,究竟是谁的手段不太光彩?”

    “是你猜出来的。”布罗谢特耸了耸肩,“厄尔多。老国王显然没有什么男尊女卑的概念,他完全就是将厄休拉当做自己的继承人在培养。在瑞文斯顿,厄休拉的支持者相较于厄尔多,其势力原本是处于压倒性的优势——原本。第一次龙狮战役结束后,老一辈的领主除了伊凡勒斯子爵以外几乎尽数战死,幸存下来的年轻人接过了父辈的旗帜,对王位的归宿却各有想法。北境的政治圈提前迎来大洗牌,厄尔多正是借助这个机会实现了逆转。他宣称了王位,而面对那些以阿拉里克公爵与伊凡勒斯子爵为代表,想要抗争到底的人,他将自己重伤卧床的姐姐当成了谈判的筹码——换而言之,就是一个人质。”

    “哦……”埃修长长地应了一声。

    “后来发生的事就没什么新鲜的了。阿拉里克公爵投鼠忌器,选择妥协。而伊凡勒斯子爵则是亲自到凛鸦城与厄尔多据理力争——我听说厄尔多被他骂得狗血淋头。但新继承瑞恩的弗罗斯特则不像厄尔多那样好脾气,他率领龙骑士血洗了芬布雷堡,将始终坚定支持王女的猎鹰骑士团杀了大半——从这方面来看,弗罗斯特反倒最像老亚历克西斯公爵,比他那几个不学无术的哥哥要果断太多。之后再没人质疑厄尔多王位的合法性。”

    “你大半夜过来,应该不只是跟我普及尘封的历史而已。”埃修问,“能步入正题了吗?”

    “必须要了解历史,”布罗谢特瞪了埃修一眼,“不然你只会浑浑噩噩地被当下的漩涡摆弄。当时我恪守王立学院早年与格雷戈里家族的誓言,保持中立。虽然这次的王位之争还是出现了大规模流血事件,但终究没有演变成内战。我以为这件事便算到头了,没想到阿拉里克公爵并不这么想,一直在谋求为厄休拉复辟——我倒是得佩服他的专一。近年来他借着申得弗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与商业资源聚敛财富而后四处放债,居然能拉拢起一批领主。北境人的骨气如今也被凛风给冻碎了么?”

    “你的意思是,阿拉里克公爵极有可能会发动内战?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我不需要你做什么。”布罗谢特站起身,在帐篷内缓缓踱步,“这是瑞文斯顿内部的事情,而你又是瑞文斯顿的领主,这是你分内的事,做什么取决于你自己,我不会干涉。更何况就算我不以血十字誓约相要挟,其他人就不会要求你采取行动,选择立场吗?我只担心露娜——你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帝国律法执政官贾斯特斯之女,露西安娜·杜克斯。”

    “嗯。”埃修点点头,“你不想她牵涉进来?”

    “不错。”布罗谢特说,“巴兰杜克,她的安危就是你我之间血十字契约的内容,如果内战无从避免,你至少要将露西安娜平平安安地护送出北境。”

    “不需要直接送回帝国吧?我可还是萨里昂与帝国那边共同的通缉犯呢。”

    “那取决于露西安娜自己的想法,她如果想让你护送她回去,那么选择权自然在你手上。当然,你如果不想趟北境的浑水,自然可以通过这个机会滚得远远的。不过此前伊凡勒斯子爵曾向我问询关于血十字契约的事,那么想来他已经对你提出了另外的要求了吧?”

    “嗯。”

    “是不是保护王储普鲁托尔?”

    “你既然知道了,何必再问?”

    “只是猜测而已,不过子爵是个很单纯很正直的老好人,不难读透。他想来也是嗅到了一些风声才让你发下如此重誓。不过我需要提醒你,你现在有两个血十字契约加身,两者之间的效力、优先程度并不会因为时间差而有任何区别。所以你自己要千万小心,不能顾此失彼。”

    “那我现在就送露西安娜走?”埃修问。

    “你慌什么?”布罗谢特重新坐下,“我要是想让她走,现在就可以安排马车。之所以没让你立刻行动,是因为我还在观望,就算当下的局势已经相当严峻,但伊凡勒斯子爵还在,他是厄休拉曾经的导师,是‘第二名父亲’,他的态度,他的立场,他的抉择会决定暗流最终的走向。哦,说到伊凡勒斯,”布罗谢特突然想起来什么,“这几天你跟盖尔博德有接触过吗?”

    “他这段时间一直同我搭讪,变着法儿跟我套近乎,不过有两三天没有出现过了,说是他父亲传召他回芬布雷堡。”

    “是吗?”布罗谢特皱眉,最近他一直窝在自己的居所写信,而且盖尔博德一开始表现得也很正常,所以他也不怎么关注相关的监视简报,只是直觉告诉他,盖尔博德的话语并不可信。

    与此同时,芬布雷堡。

    伊凡勒斯子爵正在自己的书房,对着军事雪盘摆弄军旗,将潘德战争史上诸多经典战役一一还原,并试图改变战争走向。这是他每晚例行的活动。这时思路陷入僵局,伊凡勒斯子爵便从手边的瓦碟中拿一片面包片,生硬地啃几口。大概是吞咽得比较囫囵,老人发出涩哑地干咳。这时有人走进书房,递过来一杯温酒。

    “盖尔博德?你是怎么进来的?”老人下意识地接过酒杯,在看清来人后皱起眉头,“我不是说过,没有我的传召,你不能回到芬布雷堡吗?”

第七十七章 啼血(四)

    “回来探望自己的父亲。”来人正是盖尔博德,他似乎是连夜从波因布鲁赶回芬布雷堡的,衣角还挂着零星的霜雪,眉宇间更是有深沉的疲惫。面对自己父亲鹰隼般的审视,盖尔博德有些不自然地立正,将微微颤抖的手背到身后。

    “有话直说。”伊凡勒斯子爵将酒杯放到一旁,不再看盖尔博德,只是专心致志地摆弄雪盘,“一分钟。”

    “父亲,有个人想见你。”

    “于是他拜托你来引荐?”伊凡勒斯子爵头也不抬,“你跟那个人都可以走了。”

    “我既然都来了,您这时候下逐客令未免也太晚了吧?”盖尔博德身后,有人轻笑着回答。“教官,很久不见了。”

    伊凡勒斯子爵浑身一震,军旗失手坠落。他先是僵硬地站立,而后慢慢地扶住雪盘,手背青筋爆出,书桌在他力量的压迫下轻微地颤抖起来,酒杯中液面摇摆,雪盘里的山峰坍了一角。最终在一声漫长的叹息中,一切归于平静。伊凡勒斯子爵始终没有回头:“您现在离开,我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我已经离开过北境一次了。”来人挥挥手,盖尔博德恭谨地侧开。伊凡勒斯子爵听到脚步声自书房门口向他接近,上下起落的频率,左右交替的步调,都让老人感到既熟悉又陌生——他如何能不熟悉呢?脚步声的主人是在他的注视下成长起来的,也是他亲自指导对方如何迈出沉稳有力、具有骑士风范的“猎鹰步伐”;但他又如何不感到陌生呢?毕竟已经有十八年不曾再听过了,正如同身后那人十八年来飘渺无踪的音讯一般。老人并不觉得怀念,只是如芒在背。

    “好久不见了,伊凡勒斯教官。即便流亡在外,我也听说了您这几年的遭遇。我的弟弟直到现在都没意识到您对北境做出了多大的贡献。我还以为您会更欢迎我一些。”来人始终没能等到伊凡勒斯转身,主动走到了书桌另一边,低头看了眼雪盘,扬起笑容:“205年的‘卡林德恩血战’,双方指挥官,同时也是萨里昂与帝国各自的最高统治者阿尔弗雷德大公与奥萨·索伦在此战中投入了以十万计的人力,奇策频出,妙计屡现。然而这场战役并没有任何一方取得实质性的胜利。教官,换做是您设身处地,该如何应对另外一位王者的猛烈攻势?”但是不等伊凡勒斯子爵开口,来人已经自顾自地在雪盘上摆弄起来,将一面红色的旗帜插入河谷之中,“我派遣一队精锐部队,借道东部大森林外围,趁夜翻越布洛克山峰,奇袭位于盾风堡垒的后勤基地。”

    “……”老人沉默片刻,将几支黄褐色的旗帜向前推进,“那么你在正面战场必然会显得比较弱势,我集中兵力大举推进,力求攻破本阵。”

    “我会收缩防线示弱,依靠步兵军团与长弓手部队坚守,同时骑兵部队实施游击骚扰战术,于塞伦米斯、巴鲁格附近制造成建制部队出现的假象。”

    “长弓手压制能力不如披甲弩手,我以重甲骑士从侧翼冲击阵型……”

    两人你一眼我一语地开始在雪盘上进行战术上的交锋,旗帜起落,壕沟纵横。伊凡勒斯子爵在模拟的对垒逐渐落了下风,思考的时间越来越久,而代表帝国的黄褐色旗帜在雪盘上则逐渐被代表萨里昂的旗帜一步步蚕食,最终连帅旗也被摘了出去。

    “教官,我终于赢了。”来人将手中的旗帜放到一旁,微笑着抬头看着伊凡勒斯子爵的脸色:“怎么了?我以为您会更欢迎我一些。”

    “那取决于您的来意了。”伊凡勒斯子爵回答,他又恢复了敬称,语气生硬疏远,“已经过去十八年了,您来找我想必不是为了证明自己在雪盘推演上取得了长足的进步。我不知道盖尔博德是通过什么渠道接触到你的,”他看了一眼站立一旁的盖尔博德,“但我猜想有个小家伙依然放不下对你的感情。”老人摇了摇头,抬起酒杯小小地抿了一口,湿润自己干燥的口唇。

    “格里莫尔确实很像他的帝国母亲,专情,浪漫,也因此显得忠诚。我很高兴是他继承了阿拉里克家族在使落半岛的一切。”

    “然后呢,你们要再让北境陷入战火之中?”伊凡勒斯声音冷冽起来,“您还真是挑了个好时机,灰潮刚过去不到两个月。”似乎是因为情绪激动,老人扶住书桌发出剧烈的咳嗽。

    “如果只有我跟格里莫尔的话,其实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克里诺虽然已经对我立下了誓言,但是态度还是很暧昧,不过如果芬布雷堡的伊凡勒斯家族——也就是教官您——愿意继续为我追讨公义的话,克里诺想必也会尊重并参照您的选择,这样一来,我就取得了两位公爵的支持,在军事力量上占据优势。内战会结束得很快的,就跟今晚这场雪盘推演一样。要不了太久时间,我就会回到凛鸦城。”

    “绝无可——噗唔!”老人断然的拒绝被一大口涌上喉头的鲜血吞没,他痛苦地俯下身子,泛黑的血丝从五官间渗出。伊凡勒斯子爵勉强地抬起头,他的视野已经一片模糊,朦胧的人影在摇曳,只有声音清晰地传入耳内,酷寒如冰:

    “我知道您会拒绝。不过没关系,伊凡勒斯家族的继承人同样可以代表您的意志。”

    “这就是你为了向上爬做出的选择吗,我的孩子?”伊凡勒斯子爵抬起头,四处摸索,已经开始失焦的瞳孔漫无目的地寻找盖尔博德的位置,以最后的力气扑过去,两手死死地攀住盖尔博德,手指几乎都要陷进他的肩膀,“难道非要经历战乱动荡,你们这些年轻的‘贵族老爷’才能明白和平对于北境人民的意义?”

    “父亲……”盖尔博德起初有些嗫嚅,不忍直视父亲流溢鲜血的脸,但他最后还是鼓起了冷酷的勇气,将父亲的手指一一掰开,“我向您说过的,不惜一切。”

    “很……很好!”老人一口血喷在盖尔博德脸上,“孩子,我的孩子们,我……诅咒你们,北境……必将……必将因为你们的野心……陷入……万劫不复——”他颓然地坐倒,眼中最后一丝光芒悄然消逝。

第七十八章 惊变(一)

    书房里一片寂静,伊凡勒斯子爵在说出自己最后的言语后便低垂下脑袋,陷入死亡的长眠中,只是肢体仍在发出轻微的抽搐,泛黑的血液从脸上滴落。

    “对不起教官,”被盖尔博德带进芬布雷堡的不速之客,瑞文斯顿曾经的女王储厄休拉·格雷戈里绕过书桌,在尸体前蹲下,伸出手,细致地整理老人凌乱的白发,同时以手绢抹去他五官间的污血,“但您要知道,我始终都很感激当初您在凛鸦城为我的继承权据理力争,但是和平并不是袒护厄尔多从我手中窃取王位的借口,还有弗罗斯特·亚历克西斯也要为他在芬布雷堡屠杀的猎鹰骑士付出代价。”

    伊凡勒斯子爵只是圆睁自己毫无生气的双眼,愤怒与失望的神情被僵死的肌肉永远地定格。厄休拉不再说话,只是专心致志地整理老人的遗容。

    一个男人走进书房,铠甲上沾染了很重的血污。他先是看了眼伊凡勒斯子爵的尸体:“不愧是北境最后一头猎鹰,就算死去,生前的威仪依旧不曾减弱。女士,”他看向厄休拉,“芬布雷堡已经落入我们的掌控之中了。”

    “很好。盖尔博德,从现在开始,你就是芬布雷堡的领主。同时我以瑞文斯顿统治者的名义,恢复你被伪王剥夺的伯爵头衔。”厄休拉站起身,平淡地下令,“后续的事情你知道怎么做吧?”

    “是的,陛下。”盖尔博德说,他蹲到伊凡勒斯子爵身旁,想要从父亲的遗体上取下右手拇指上的家族徽戒。但是徽戒套得极紧,几乎与嵌在血肉之中无异。盖尔博德费力拉扯了半天也不曾挪动分毫。旁边的男人看得不耐烦,拔出佩剑,将盖尔博德推开,将尸体的手掌整个剁下,用力踩了几脚,碾开筋骨,随后以剑尖挑下徽戒,端举到眼前。“老家伙的骨头还挺硬,把我的剑刃崩了个口子出来。”男人将徽戒丢到盖尔博德怀里,“不用谢我,伯爵大人。不过我想,你很快就会被成为侯爵大人了。”

    盖尔博德将徽戒套到自己手上,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手抚摸脸上的血污,那是伊凡勒斯子爵喷到他脸上的,“这些血会有毒性吗?”

    “我怎么知道?”男人不耐烦地回答,“毒药又不是我做的,我怎么可能会对毒性有所了解?你现在不还没死吗?”

    “保险起见,给我解药。”盖尔博德朝男人伸出手。

    “随便你。如果你的父亲答应得痛快些,这些解药也就是给他的,不过给你也没差。”男人在怀里摸索了半天,砸了一个小包裹过去,“喏,跟温酒更配哦。”

    盖尔博德向厄休拉施了一礼,沉默地走出书房。男人鄙夷地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女士,这个人是靠不住的。他的能力配不上自己的野心。”

    “我当然知道。”厄休拉平淡地说,“但谁让伊凡勒斯家族只剩下盖尔博德这个独苗了呢?芬布雷堡的事情已经处理完毕,没必要在这里继续耽搁。鲍里斯,该轮到你回去叙旧了。”

    “我还是很想念在波因布鲁的那段时光的。”名为鲍里斯的男人“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也不知道达哈尔能不能应付得来黑矛骑士团的事务。”

    “你怎么整顿黑矛骑士团,是你的事情,但是记住一点,尽量不要让王立学院受到太多的破坏。”

    “明白,我的女士,我清楚‘尽量’的分寸,也知道‘尽量’的底线。我会妥善处理的。”鲍里斯朝厄休拉敬了一个军礼,“您大可在申得弗安心等待。”他潇洒地转身离去。

    “对了,”厄休拉叫住他,“我听说我的侄子正在王立学院学习,先留他一条命。”

    “遵命,女士。您的意愿便是我的使命。”

    书房中只剩下厄休拉一人,她打了个手势,几名军士进来将伊凡勒斯子爵的尸体搬走,而她站回书桌前,在雪盘上重新布局。于是发生萨里昂与帝国间的卡林德恩血战被翻卷的雪堆重重掩埋,瑞文斯顿全境转而显现。凛鸦城、申得弗、瑞恩、波因布鲁四大重镇,以及若干堡垒与据点尽皆被蓝与黑的旗帜交替占据。最大的蓝旗位于申得弗,而最大的黑旗位于凛鸦城。厄休拉居高临下地俯视雪盘,视线巡弋在凛鸦城与瑞恩之间。

    “亲爱的弟弟,身为君主,这十八年你都在统治些什么?阿拉里克家族仍然掌握着北境的大部分财富,亚历克西斯家族则是在军事上大权独断。我很好奇你究竟是瑞文斯顿的统治者,还只是一介凛鸦城的领主?没事,你现在学还来得及。我现在回来,就是要给你树立榜样。”

    ……

    巴兰杜克……巴兰杜克……

    埃修猛地坐起来,随风摆动的长草轻柔地拂过他的面颊。山岳般巍峨的影子掠过大地,一头庞然的飞龙振翅飞向远处横贯天际的迷雾山脉,寻了一处顶峰盘踞起来。又是一场梦境。埃修见怪不怪地站起身,四下张望,他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姓氏。

    呼唤者其实就在他面前,但只有一个依稀的影子,容貌模糊如一团泥泞的沼泽,看不真切五官,只有声音依稀地回响:巴兰杜克……巴兰杜克……

    “你是谁?”埃修问。他看见人影的胸前印有一个血红色的十字,横的两端延伸出无数锁链状的线条将对方的身躯缠绕起来——那几乎不能说是身躯,不过是一团又一团翻滚的黑色雾气,只是被锁链的禁锢赋予了形体。

    埃修突然就明白了面前影子的身份:曾经在芬布雷堡与他签订血十字誓约的伊凡勒斯子爵。

    身旁传来一声深沉的叹息。埃修转过头,发现曾经将乌尔维特之证赠予他的男人就站在他身边,怜悯地看着那个在风中摇曳不定的影子:“预言之子,这个可怜人有话跟你说。”

    “发生了什么?”埃修走上前,极力想从翻涌的雾气辨认出那些属于伊凡勒斯子爵的特征。但他失败了,雾气中只有似曾相识的声音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他的姓氏:巴兰杜克……巴兰杜克……

    “我在。”埃修低声回应。

    保护……王储……雾气里的声音既空旷又遥远。你我之间的誓言……我已经履行至了我生命的尽头……而后人影陷入沉默,不再多言。

    生命的尽头?埃修凛然,先前布罗谢特还在跟他说伊凡勒斯子爵对内战有决定性的影响,然而转眼便以如此的姿态出现在他的梦境中。联想到盖尔博德的动向,一个可怕的猜测浮上脑海。埃修正待追问,突然发现人影胸口的血十字开始脱落,锁链反而开始向他缠绕过来。

    “!”埃修猝然惊醒,一身的冷汗。并不如何明亮的天光透过帐篷照射进来,黑矛骑士团的晨号嘹亮刺耳。

第七十九章 惊变(二)

    埃修怔怔地坐了片刻,尽管已经不是初次经历,然而他还是很难适应梦境与现实之间骤然的衔接变换,整个过程既自然又违和,仿佛两条逆向的溪流交汇合流。埃修一时间甚至无法分辨自己此刻是否已经回到了现实,亦或者还是处在另一层梦境之中。直到草地与微风留存的触感都被周围寒冷的空气浸透、消散,埃修才缓缓地回过神。他第一件事便是检查自己的身躯,确定身上没有血色十字或者是锁链形状的条纹,然后走出帐篷。

    驻地内一切如常,在晨号响过三遍以前,黑矛骑士已经整队完毕,开始日常的训练。埃修心事重重地穿过他们的队列,前往王立学院。在驻地门口他意外地看见达哈尔大尉正在与波因布鲁的守备长官兰马洛克交谈,两人的脸色都不算好看,尽管各自的语气都比较克制,但依然能听得出来是在争执。

    “公爵大人什么意思,什么叫‘即日起暂停黑矛骑士团的佣兵业务’?”达哈尔环抱双臂,眉宇间隐有怒意,“我不记得波因布鲁的公爵对黑矛骑士团拥有管辖权。骑士团成立以来,运行资金也都是由王立学院来出。”

    “我只是在执行命令而已。”兰马洛克回答,“黑矛骑士团的确是没有直接向波因布鲁的财政官要过钱,但是公爵每年拨给王立学院的款项中有好几项列入‘军备’条目。别告诉我这些钱没有花在你们身上。此外,根据瑞文斯顿律法,领主对其封地内的一切具有最高管辖权,除非你们将驻地迁出波因布鲁地界,或者王立学院被授予了独立的封地,不然公爵当然可以过问黑矛骑士团的事务。”

    “那么至少得给出适当的理由,以及中止的日期。骑士团不可能因为这样荒唐的禁令就得损失一条收入渠道。”达哈尔的手指深深地陷进臂弯,“而且,你还得向解释为什么连我们的传讯渡鸦也要截停!”他的双目中终于喷薄出怒火,视线落向一旁被羽箭贯穿心脏的渡鸦尸体。

    “我只是在执行公爵的命令。”兰马洛克以低沉地声音再次重复,“波因布鲁城内城外皆是戒严,别说是黑矛骑士团要向王立学院汇报,就连我现在也不能以任何方式联络公爵,只能被动地等待公爵下一步的指示。达哈尔,我现在以朋友的立场恳求你,不要将矛盾进一步地激化。”

    “我已经很给你面子了,不然你先前听到的就不是晨练的号角,而是冲锋的鼓声!”达哈尔大尉上前一步,他的个头其实要比兰马洛克稍矮,但极其强硬的态度赋予了他压迫力上的优势,“天还没亮就包围骑士团驻地,把我们当什么?叛军吗?”

    “这样的状况不会持续太久——”兰马洛克避开了达哈尔大尉的注视,随即便注意到正在朝这里接近的埃修,“巴兰杜克阁下,请留步!”

    “怎么回事?”埃修把手伸到背后,轻轻地抓挠,顺便不留痕迹地将狼斧的柄拨到了最合适抽拔的角度。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兰马洛克向埃修重申了一遍阿尔德玛公爵于凌晨时分下达的戒严令。“在禁令解除之前,任何人不得随意地走动。这并非是针对您或者是黑矛骑士团任意一方,我希望您能理解。”

    “我与他同样是北境的领主,不能因为这种轻慢的命令而被软禁在这里。我申请面见公爵,寻求一个合理的解释。”埃修扫视周围,发现附近已经站了一大票人马,以微妙的角度将驻地包围。联想到昨天布罗谢特跟他的谈话,以及那离奇的梦境,埃修多少已经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动作未免也太快了。

    “就算是我,现在也无法直接联络到公爵,只能被动地等待他的命令,请您理解——”

    “我不理解。”埃修粗暴地打断了兰马洛克,

    “那我就只能动用强制手段了。”兰马洛克的脸色冷了下来,“男爵阁下,您有功于对波因布鲁。我与您也并肩作战过。就个人而言,我不希望与您为敌,也不想将事态演变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但作为军人,我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禁令中有没有关于‘违者杀无赦’?”埃修突然问。

    兰马洛克一愣:“这……没有。”

    埃修笑了笑:“那便请拦住我吧。”说完,他不再理会兰马洛克,大摇大摆地朝门口走去。

    兰马洛克的脸抽搐了一下,但他已经在波因布鲁守城战中领教过埃修那一身无法理喻的怪力,很明智地没有选择出手阻止,只是后退几步,搭箭上弦,将铁弓拉开,低吼:“男爵阁下,这是最后的警告!”

    埃修只留给他一个不为所动的背影。

    兰马洛克心一横,手指接连舒张,三枚羽箭先后呼啸着射出。兰马洛克留了个心眼,没有直接瞄准埃修的躯体,羽箭只是没入后者周围的雪地,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最后的警告,也是最后的善意。

    然而埃修的动作并未因此有所迟疑或是凝滞,他从一开始就从风声判断出那三枚羽箭的目标并不在自己身上。

    以为老子不会给你来真的?埃修的无动于衷在波因布鲁的守备长官看来与挑衅无异。兰马洛克的面颊一寸一寸地绷紧,杀意萌生。他重新搭箭,铁弓被拉成满月。又是三枚呼啸的羽箭,落点凌厉地指向埃修的要害部位。这次埃修终于有所反应,他拔出狼斧,回身挥斩,来袭的箭矢被他一分为二,落在两旁。埃修顺便还看了兰马洛克一眼,手中狼斧花哨地挽了个花又插回腰间,而后转身开始狂奔。

    “巴兰杜克,你自找的!”兰马洛克怒不可遏地握拳高举,对自己的部队下令,“把他给我拿下!如果此人顽强抵抗,就地格杀!”

    “兰马洛克,你是不是疯了!”达哈尔大惊,“他是北境的封臣!”

    “达哈尔!”兰马洛克声色俱厉,“执行命令的是我,出了事情也轮不到你来担责!在波因布鲁境内,无人可以违抗公爵的命令!别说是巴兰杜克,就算是你以及黑矛骑士团,我也照杀不误!”言毕,他翻身上马,狠踢马腹,朝埃修那边追过去。达哈尔无言地注视好友离去的背影,

    “发生什么事了!”吉格大概也是听到了大门这边的动静,风风火火地赶来,一眼就看到兰马洛克正率队围捕埃修,“什么情况,怎么火并起来了?达哈尔你就这么愣着?把他们拉开啊!那个谁,还有谁,你们几个跟我来!”

    “先别干涉!”达哈尔拦住了吉格,“传我命令,黑矛骑士团进入战备状态!”

    “可是……”吉格心有不甘,但最终还是无奈地敬了个军礼,离开。

    达哈尔叹了口气,他先是看了一眼驻地外围,但因为地势原因,只能看到兰马洛克的部队不断地翻到雪坡的另一面,不知道是在追击巴兰杜克还是已经成功地将其围困。达哈尔随后又朝波因布鲁的方位眺望,喃喃自语:“院长,在你给我的管理手册上,可没说过会有这种情况……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

第八十章 惊变(三)

    兰马洛克在马背上张弓搭箭,瞄准了埃修的后背。他并未立刻松弦,眼角的余光时刻留意着两侧部队的方位变化,等待最合适的时机。波因布鲁的常备部队骑兵构成很少,主要还是步兵与弓箭手,因此差一点就让狂奔的埃修突出了包围圈。兰马洛克从来没见过有人能如此迅捷地奔跑,简直就是一只出没在雪原间的诡狐。不过在他严密紧促的临时调度下终究还是将埃修成功拦截。但即便如此,部队的阵线随时有被对方突破的风险。只是后者表现得相当克制,狼斧始终别在腰间,仅以徒手应付守护者部队的纠缠。有好几次兰马洛克都看到了非常明显的窗口,但他犹豫再三,终究没有出手。射手莫名的直觉告诉他,尽管埃修的视线并不曾朝向他此时所处的位置,却一直在分神留意这边,自己就算开弓也不会取得成效。

    如果手头有一根“龙咆”就好了。兰马洛克的手指不甘地摩挲着箭矢的尾羽,寻常羽箭的确奈何不得巴兰杜克这位武力惊人的男爵,对方能够通过细微的破空声轻而易举地判断出箭矢的轨迹,而后从容进行闪避或是还击。只有以特殊结构最大限度地强化弹速与杀伤力的“龙咆”才有可能威胁到埃修。

    而另一边,埃修终于开始对守护者部队没完没了的纠缠感到不耐。他猝然止步,双臂开合之际,两名守护者已经被他左右擒拿在手。埃修拖拽着这两个倒霉蛋大幅度地旋转身体,将他们当成流星锤在人群之中砸开了一条通路,随后再度提速,向着波因布鲁扬长而去。

    “停止追击!”兰马洛克无可奈何地勒住马蹄,他已经察觉到后方黑矛骑士团驻地内异常的动静了。黑矛骑士的晨练提前结束,在达哈尔大尉的带领下以全副武装的姿态排出严整的阵列,正对着这里虎视眈眈。吉格伍长与他的告死天使小队则站在队伍的最前列,一副恨不得身先士卒的模样。兰马洛克知道埃修在王立学院进修期间与黑矛骑士团一同起居训练,想来跟达哈尔或是吉格都交情匪浅,自己如果继续不依不饶下去也许真会演变成一场大规模火并事件——而这是兰马洛克一直在极力避免的情况,他接到的命令只是封锁。至于巴兰杜克……既然第一时间没能拦截住,那就只能随他去了。

    埃修并未从正门进入波因布鲁,而是在城墙附近寻了个相对偏僻隐蔽的角落攀援入城,借由街巷的掩护一路向王立学院接近。虽然说波因布鲁全城戒严,但是在下城区生活的平民似乎没受到太多的影响,而从上城区开始,巡逻部队则开始频繁地出没。埃修不想搞出太大的动静,因此迂回了半天,总算是将几支巡逻部队引离了轨道,而后借着这个空档长驱直入。很快学院礼堂便出现在埃修的视野中,光景与城外黑矛骑士团的驻地相差仿佛,被手执刀剑强弓的军士所包围。一身戎装的阿尔德玛公爵站在队伍前列,正在同王立学院的院长布罗谢特对峙。

    “克里诺,我记得你以前理论课的成绩不错,怎么会采取如何冒冒失失的行动呢?”布罗谢特越过阿尔德玛公爵,环顾周围一圈,神情镇定自若,“我相信格里莫尔并未让你如此大张旗鼓。他给你的指令应该是无非就是加强对学院的监视,同时断绝我与外界一切可能的通讯渠道,以免我向凛鸦城或是瑞恩那边通风报信。都是不需要摆到台面的小事,你怎么弄得跟围剿叛军一样兴师动众——不过从你的立场出发,好像不选择中立的王立学院的确是叛军。”

    “院长,把王储交给我。”阿尔德玛公爵绷着脸,没有理会布罗谢特的长篇大论。因为昨夜见识过布罗谢特与年龄形成强烈反差的身手,他刻意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提防老人可能的暴起发难。

    “如果事成,谁会是波因布鲁的新领主?”布罗谢特顾左右而言他,“这地方确实不富裕,凛鸦城、瑞恩以及申得弗都有对于商贸而言意义重大的港口,唯独波因布鲁因为气候原因,船只很难通航,走陆路又有被迦图劫掠的风险。因此你如果想维持一位公爵应有的生活质量的话,单靠税务收入是远远不够,只能向格里莫尔那边借钱——你应该是他最大的债务人了罢?不过政变后总该会有利益的重新分配。格里莫尔肯定不会放弃自己在使落半岛的领土,凛鸦城与王座自然归属于新的统治者。你应该是被许诺了瑞恩城?不过看你此刻的表现——”布罗谢特观察着阿尔德玛公爵逐渐铁青的脸色,“我觉得你效忠的对象应该重新评估你是否有管理一座重镇的能力。”

    “院长,”阿尔德玛公爵低声说,“普鲁托尔今天肯定会被我带走。你为何还要在这里拖延时间呢?”

    “那就下令进攻呗,看你要花多久才能踏过礼堂。”布罗谢特无所谓地解开自己的学士袍,露出其下的鳞甲与捆在腰间的飞刀束带。阿尔德玛公爵立刻戒备地退了一步。“拖延时间的一直是你,而不是我。我只是乐得跟你一起拖延而已。而且,不要觉得派兰马洛克封锁了黑矛骑士团的驻地就觉得你院长现在手无寸铁孤立无援。”老人抬起视线,朝某处招了招手:“你看够热闹没有?”

    阿尔德玛公爵一惊,顺着布罗谢特的视线转过头,一个诡魅的人影已然从不远处的屋顶跳下来,突兀地拐进了自己视野中的死角。阿尔德玛公爵立刻偏转目光,沿着对方的动向急追过去,但始终慢了一拍。形成包围圈的士兵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已经被这个不速之客强硬地突破,径直往这边靠过来。阿尔德玛公爵的近卫见来者不善,刚想阻拦,却被干净利落地放倒在地。随后双方的距离已经足够阿尔德玛看清来人的面容了——北境新晋的男爵,伊斯摩罗拉的领主,他们计划拉拢却还未有效执行的对象,埃修·巴兰杜克。

    “你昨夜不是说还要观望吗,怎么一大早就被人包围了?”埃修在阿尔德玛公爵身前停步,直截了当地发问。

    观望?什么观望?阿尔德玛公爵仍处于震惊之中,并未听清埃修在说什么。这时一只冰凉的手突兀地搭上了他的肩膀。阿尔德玛公爵悚然一惊,原来是布罗谢特趁着他分神的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接近,一脸似笑非:“没办法,想跟得上蠢货的思维方式,首先我自己得先是个蠢货。”他随后看着阿尔德玛公爵,手臂用力,硬拦着阿尔德玛朝学院的方向走去。阿尔德玛公爵不是没想过挣脱,但是一柄抵在腰间的飞刀及时地打消了他的念头。

    “公爵,请进礼堂来议事。巴兰杜克,你跟着我。”

第八十一章 惊变(四)

    阿尔德玛公爵差不多是被挟持着走进礼堂的,而在学院外侧,他的部队已经阵脚大乱。布罗谢特则在此刻适时地表现出了他在波因布鲁非同寻常的号召力,他走出礼堂,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便稳住了士气,也不知道是找到了什么说辞。而直到被埃修按在长桌旁边,阿尔德玛公爵也还未从处境的变换中回过神来,从颐指气使的公爵到身陷囹吾的囚犯,前后甚至不到两分钟。布罗谢特挥退了礼堂中的无关人士,与埃修一同坐在长桌的另一头,保持着让阿尔德玛公爵不安的静默。

    “巴兰杜克,你会拷打吗?”片刻之后,布罗谢特终于打破了无言的氛围,“换而言之,你知晓如何通过使人经受刚好处于意志力极限的痛苦,再从他嘴里获得诚实的言辞吗?”

    埃修摇头:“我只会耐受拷打。”

    “礼堂后面的图书馆有好些参考书,都是王立学院学者的著作,要不我找几本给你?当然了,启蒙级别的用在一名公爵身上或许不够入流,启发级别的又怕他这位高权重的身子骨遭受不住。”

    “能不能说正事?”埃修面色不善,“你如果这么在行,大可以自己动手——再说了,要拷打谁?”

    “他。”布罗谢特一指对面的阿尔德玛公爵,“容我介绍一下,这位阿尔德玛公爵,曾经是波因布鲁的领主,全名是克里诺·阿尔德玛。在北境一向‘标榜’自己重视荣誉、诺言。”布罗谢特在某两个字上刻意加重了语气,“我听说在波因布鲁守卫战之前,瓦尔雪原的通路已经被迷雾山蛮子与异教徒联手隔绝,是他主动提出要弃守波因布鲁,避免与灰潮正面交锋从而保存瑞文斯顿的军事实力转进战略斡旋。很了不起的决定,当然,也很愚蠢。昨天我跟你说过,就是他在厄休拉还未即位之前便向其宣誓效忠——有趣的是,第一次龙狮战役后期,女王储重伤,厄尔多趁势掌控凛鸦城大小事务,宣称王位,已经是阿尔德玛家族唯一继承人的克里诺一言不发,而后突然在今天以凌厉果决的军事行动表明了自己的忠心。”

    “我看不出什么‘凌厉果决’,”埃修看着阿尔德玛公爵说,“他拥有绝对的兵力优势,大可以杀进王立学院强行劫走王储,却不知道在礼堂前犹豫什么。”

    “因为其他的学者跟与我一同抵抗,克里诺如果想劫走王储,就得先从一众学者的尸体上踏过。只是无人可以承担这样的后果。巴兰杜克,你是以境外雇佣兵的身份成为瑞文斯顿领主的,不明白王立学院之存在对于北境的意义。在格雷戈里大公建立这一自己家族徽章为名的国度以前,我们这一学者的团体便已存在,以渊源深厚的知识积累影响着北境的方方面面。从城建军事到医疗后勤,学者的身影无处不在。格雷戈里大公深刻地认识到了一点,因此成立了王立学院拉拢我们,又让我们在政治斗争时保持中立。我可以毫不夸张的说,若是没有誓言的束缚,一旦谁获得了王立学院的支持,谁就是北境实质上的统治者。知识便是我们所有的权柄。如果克里诺真的胆敢血洗王立学院,便会遭受北境各处学者无情的唾弃。新王的国度也会丧失学者们的支持。”

    “你的自卖自夸可真是让我印象深刻。”埃修面无表情地称赞了一句,“那么拷打他作甚?”

    “如你所见,毕竟是一位公爵,在阴谋的网络中总该占据着比较中心的位置,或许可以获得不少有价值的情报。”布罗谢特没理会埃修的挖苦,转而将自己玩味的目光投向阿尔德玛公爵,“不过我没有什么跟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耐心,刚好身边又有一位擅长暴力的人士,是个验证刑罚学者理论成果的机会,这样我以后在审议相关的研究时也能拿来做参考。”

    “这个‘擅长暴力的人士’,难道是我吗?”埃修抗议说,“我可不想趟这浑水。”

    “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别忘了,克里诺的军队还在外面,王储普鲁托尔并未脱离危险。”

    “……”埃修啧了一声,选择妥协,“好吧,具体有什么样的拷打手段?”

    “你先这样,再这样……”布罗谢特招手示意埃修靠近,然后轻声耳语。埃修一开始的表情还算正常,但随后五官便开始轻微地抽搐。尽管阿尔德玛公爵听不太真切,但仅仅只是观察埃修的神色变化便足以让他感到不寒而栗——究竟是什么样的手段才能让施行者也感到厌恶?

    “我觉得有效的手法应该就这么多了,你自己挑呗,当然了,我会在一旁提供必要的援助同时进行,确保他不会失去意识。”

    “就不能来点正常的刑讯吗?”埃修挠了挠耳朵,“鞭笞,烙铁,水刑诸如此类的。”

    “这里终究是王立学院,不是监狱,没那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此外,它们施加痛苦是需要一定时间的。”布罗谢特说,“‘就地取材’式的手段则比借助刑具更行之有效。我很推荐拔牙跟挑指甲盖,克里诺大概一轮都撑不过去。当初提出这个手段的家伙可真是残忍方面的天才。”

    “能够面不改色地向我推荐这些方法的你其实也并不比那人逊色。”埃修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指,想象着有一根针状物插进指甲盖,慢腾腾地挑开——全身立刻不自觉地绷紧,强迫自己中断这可怕的想象。

    “理性是最究极的残忍。”布罗谢特耸了耸肩,看向阿尔德玛公爵,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那么克里诺,你是要恪守自己的信条准则,还是打算将它们置于你个人的安危之上呢?”

    阿尔德玛公爵颓然地靠在椅背上,额头一阵细密的冷汗。任何一个不够了解布罗谢特的人,听了先前那番话大概都会以为他是在跟巴兰杜克一唱一和,玩黑脸白脸的把戏。但是他却知道,老人是真的有可能将这些手段付诸实践的,哪怕埃修不愿意配合也是一样——拔个牙,翻个指甲盖而已,并不需要多大的力量,行刑人冷酷的意志才是关键。

    “院长您想知道什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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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本书世界观基于“SaxonDragon”制作的《骑马与砍杀》MOD《潘德的预言》,而后地图、部分角色与设定采用的私改版。使用私改版是因为其不再更新方便创作,并不代表本文作者支持私改版。
自卡瓦拉大帝踏平大陆,建立潘德帝国以来,和平的假象只维持了不过百年。在红死病的肆虐下,潘德王室凋零,四方野心家并起。此后又是百年乱象,直到潘德354年1月1日,几辆来自萨里昂的商队马车驶出了雅诺斯的城门……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