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归路绝途(一)
血腥的尘埃终于落定,早在埃修以暴力迫使头马屈服前他就已经是无可争议的胜利者。与此同时埃修也斩获了无数迦图牧民梦寐以求、却也只能在梦寐中幻想的殊荣:在三批十人的争马中打穿三阵。这份殊荣前无古人,也许再也不会有来者,因为埃修出战的条件从一开始就苛刻险恶到了极点:单骑、头阵,对手是十位骁勇且训练有素的迦图骑兵,更是草原上数一数二的大军阀“破坏者”朱达贴身卫队之成员。
埃修在一片欢呼声中回到本阵。所有的迦图骑手——包括扎卡尔在内——都翻身下马,双手平端马刀前伸,以迦图人的最高礼节迎接他的归来,同时狂热地呼喊:“胡撒·塔纳日·萨利赫·卓尔!胡撒·吉莫塔·卡西赫·卓尔!”
“他们在说什么?”埃修问兰道夫。
“夸你呢,说你是草原上的不息之风,不移之岳。”兰道夫漫不经心地回答,一双眼只是紧紧地盯住被埃修拖回来的头马。他终于可以近距离一睹这头在迦图草原深处成长的凶顽生灵:它的毛色并非是纯粹的血红,而是均匀地参杂了暗金色的细小绒毛,是极其罕见的“焰色”;颈部浓密的马鬃在经过激烈的挣扎后显得凌乱不堪,跟汗水、泥土、草屑虬结地粘连在一块,但犹然能从极个别翘起的发绺看出其柔顺的光泽;骨架之高大则是兰道夫生平仅见,更不用说精密地搭建在骨架之上的强硕肌腱,不难想象当它全身披挂上马铠时会是怎样一座让人望而生畏的钢铁堡垒。兰道夫经手过很多以块头著称的重型战马,包括菲尔兹威的孔宁加马与帝国的铁血驹,皆是唯国立骑士团才有权配备的顶级战略资源,然而那些巨无霸比起眼前的赤色公马甚至还要小上那么几圈,也不知道要用多大的马鞍才能挂靠住它宽阔的脊梁。
真是不可思议。兰道夫啧啧称奇。一般来说在草原上游荡的野马,其待遇很难与被部落集中资源养育呵护的马匹相比,因此哪怕在血统上有优势,块头还是体质都难免存在后天上的差距。而这匹赤色公马能成长到这个地步,迦图草原那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功不可没。兰道夫努力地克制住自己上前抚摸的冲动,倒不是顾忌埃修,只是他很怕这匹马突然给自己来一脚。这头野兽只是向埃修一人屈服,自己还是不要轻易靠近为好。
“我已经完成了协议中属于我的那一部分,剩下的轮到你了。”埃修说,“马群你带一半走,但是公马母马马驹之间的比例前后必须保持一致。”
“这当然,我还不至于下作到在这方面做文章。”兰道夫一口答应。“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回瑞文斯顿。”
兰道夫悚然一惊:“那岂不是要横穿朱达的地盘……还要带着半群野马,风险不小。您确定吗?”
“我需要三张弓,箭的话……越多越好。”
“我很乐意提供,”兰道夫讪讪地笑起来,“不过价钱嘛……”
“这都要讹我一笔?”埃修看了兰道夫一眼,“我大可以去找扎卡尔。”
“好吧好吧!”兰道夫服软了,“弓不成问题,但是箭矢总得给个准数吧?”
“一千支。”
兰道夫差点没被这个数字噎死。一千支?自己车队护卫的箭矢储备也就堪堪两千支而已,平摊到二十名拉里亚巡狩手上自然绰绰有余,够他们在一场小规模的遭遇战中尽情挥霍。而埃修开口就要一半,他是想横穿朱达控制的草原还是想单枪匹马把朱达干掉?“不行,我拿不出那么多!最多五百支!”
“那么剩下五百支,就让我来提供吧。”扎卡尔走到二人身边,“胡撒卓尔,原来你是雪原里飞出来的猎鹰,而不是朋友的护卫——别紧张,朋友。”他冲兰道夫眨眨眼睛,“先前承诺的条款依然作数,你与胡撒卓尔之间的交易并不会影响我与你的交易。”而后扎卡尔看向埃修,郑重其事:“路上一定要小心。朱达的独子就是死在那里,从此一切与北境相关的人事都很容易让他暴怒。”
“我会的,谢谢提醒。”埃修站起身,将公马从地上拽起来。“失陪了,我还要去处理一些私人事务。”
私人事务?兰道夫不解,看着埃修为公马套实辔头,挽紧缰绳,随后奋力起跳跃上马背。然而公马只是僵硬地立着,不肯前行。
“你只是打败了他,让他成为你的俘虏;却还没有征服他,让他心甘情愿成为你的战友。”扎卡尔对埃修说,“胡撒卓尔,你对待他的方式太粗暴了,那只能称为虐待,而非驯化。”
“我会解决。”埃修伸出手,覆盖在公马的面颊上,五指缓缓收缩,指尖发力。头骨被压迫的痛楚让公马的眼瞳剧烈地收缩,但它并未暴躁地跳动,只是沉默地伫立在原地,然而逐渐紧张的呼吸与断续战栗的肌肉却如实地向外界反馈它正在遭受难以想象的磨难。埃修并未是一味地使劲,而是在无规律地收放指尖的力量,时刻让公马的痛觉神经在高度敏感的状态波动。如是反复几次后,公马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狂躁而绝望的嘶鸣,原地跳动起来,试图将埃修甩下马背。而埃修两腿一夹马腹,不动如山,五指依旧稳稳地陷进公马的脸颊中。
扎卡尔站在一旁看了一段时间,摇摇头,揽住兰道夫的肩膀:“朋友,我们去别的地方谈吧。我已经不忍心看下去了。”
“您是觉得巴兰杜克这样子下去是没有办法驯服这匹马的吗?”兰道夫问。
“那倒未必。”扎卡尔说,“只是在经历过那样残酷的虐待后,那匹头马很难再会接受胡撒卓尔任何友好的沟通手段。那还不如一条路走到黑,继续施加更大的暴力,让骏马的意志彻底崩溃,使其对骑主的畏惧刻入本能之中。也许他仍然凶悍,仍然是最了不起的战马,只是那样的马,”扎卡尔沉默片刻,“我就不能称呼为‘他’,只能说‘它’了。”
在两人身后,公马反抗的动静越来越小,最后终于平息。兰道夫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回过头去看,发现埃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跳下马背,而公马在他面前屈膝俯首,顺从地舔舐埃修的鞋尖。一个手掌形状的痕迹深深地凹入它的面颊,每个手指关节的纹路都清晰可辨。
“‘焚野’,这就是你以后的名字。”埃修重新跨上马背,目光抬起,落到不远处的小坡上,那里停着一辆宽敞的马车,居高临下,冷眼旁观。在启程返回北境前,他最后需要处理的“私人事务”就坐在车厢里。
第五十三章 归路绝途(二)
埃修策马离开迦图人的部队,径直前往阿尔达利安所在的小山坡。察觉到埃修的动向,坡顶的诺多精灵们警觉起来。“女士,我们的俘虏正在往这边靠近。”一名游侠走近马车,向阿尔达利安汇报,“正如您所预见的那样,他帮助扎卡尔取得了那个野蛮习俗的胜利。不过头马看来是成为了他的战利品。女士,之后的计划是什么?”
“里泰迪兰的表现如何?”阿尔达利安回答,“他有没有参与?”
“没有,但是他跟迦图人相处得很融洽。女士,您给过被放逐者自我救赎的机会,如今看来他并不如何珍惜。此间事了我会将里泰迪兰押送回艾拉克莱,他今天的所作所为已经足以让他在至高法庭上被宣布为叛逆。当然,女士,只要您一声令下,”游侠的眼里释放出杀机,“在路上我就可以将他就地处决。”
“你自己看着办,卡西洛尔。”阿尔达利安的声音中听不出一丝起伏,“跟里泰迪兰有关的事宜你全权负责。但现在,先看看巴兰杜克想做什么。”
“站住!”埃修登上小坡时,两名诺多游侠拔剑,剑锋交叉并行,拦截在马首之前,另外两名则摘下符印弓,捏了几根羽箭在手。“下马,然后表明你的来意,俘虏!”他们的语气与表情看似凌厉,但却因为眼神中隐晦的忌惮与紧张而显得气势不足。埃修与迦图人争马时,这些诺多精灵就站在坡顶一览了他杀戮的全过程。尽管埃修的暴力手段在他们看来毫无美感可言,但是看着迦图人被当做牲畜一般屠宰倒也不失为一种享受。然而当那名屠夫来到面前时,游侠们却开始意识到自己也有成为牲畜的风险——就算是诺多精灵,也很难坦然面对一位能够将数百公斤重的野马肆意挥砸的猛士。不管是徒手还是武装,埃修都是一个极其危险的暴徒。
但是强烈的压迫感并不仅仅来自于埃修,同时亦来自于他所骑乘的那匹魁梧到难以想象的野兽。这头赤色的公马踏上小山坡的只有一对蹄子,后半截身子还支棱在下方。两柄在面前交错的长剑并未让公马有所退却,相反,它奋力向前,将两柄长剑拱开,在坡上站稳四蹄,原本还算宽敞的坡顶立即显得拥挤起来。公马的体味随风逸散开来,正在马车旁优哉游哉啃食青草的精灵马不安地嘶叫起来。
“我要见阿尔达利安。”埃修跳下马背,面无表情地说。
“直呼女士名讳,已是僭越!”名为卡西洛尔的游侠喝道,“俘虏,你先跪在地上,自行掌嘴五十下,再来征求女士的许可。”
埃修莫名其妙地看了这个诺多精灵一眼,认出来正是先前与里泰迪兰互讽的那位。里泰迪兰是怎么形容这位的?“艾拉克莱里长大的乖宝宝”,还真是恰如其分。这般既盛气凌人,同时又幼稚得引人发笑的言论,不知道是这名游侠的特长所在亦或者是整座东部大森林的文化特产。埃修不想多做纠缠,踏前一步,果断地将对方擒拿入怀。
立时便有三张银光闪烁的符印弓对准了他。埃修单手扼住卡西洛尔的脖子,示意不要轻举妄动,同时看向马车,口中蹦出两个简洁的字音:“盐矿。”
马车的帘子在微风中沉默地飘荡,少顷,丢出来两个同样短促的字音:“地图。”
“狼斧。”
“位置?”
“北境。”
“然后?”
“狼斧。”
“身为俘虏,你是在跟我谈条件?”终于有一个完整的语句自车厢内传出,带着冷酷的怒意。而此前构建在字音与字音之间快速交换的简易谈判则正式宣告破裂。
“不错。”埃修不为所动,捏在卡西洛尔喉咙上的手掌慢慢收紧,手背青筋暴起。后者发出一声细弱的呻吟,脸色逐渐因充血而涨红。“那个酒鬼的下落,还有这个倒霉蛋的性命,交换狼斧。”
“以为当了迦图人的狗,就有资格转过头向我吠叫吗?”阿尔达利安说,“巴兰杜克,诺多精灵跟潘德人不一样,我们不会向死亡卑躬屈膝。呈上盐矿的地图,我会考虑宽恕你对我们的冒犯。”
“具体的路线在我的脑子里。”埃修镇定地说,“至于那张地图,已经在扎卡尔的帐篷里化为焦炭了。我可以告诉你盐矿究竟在哪,怎么走;但是作为交换,你得归还狼斧。”
“你先释放卡西洛尔,告诉他盐矿的具体地点,他转告给我后自然会把狼斧带给你。”
“没可能,”埃修断然拒绝,“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希望你能听懂这是个修辞。”
“……上车。”
埃修推着卡西洛尔,小心翼翼地向马车靠近。从始至终,他都将怀里的人质人质作为掩体隔在身前,坚决不让自己的身躯直接暴露在马车前方。一旦稍有不慎露出破绽,阿尔达利安只需要拉动那张神妙的长弓,埃修目前为止做出的一切努力都会付诸东流。
来到马车前方,埃修从游侠的腰上摘下剑鞘,挑开车帘。阿尔达利安正端坐在车厢一侧,朝他瞥来漠然的眼神。狼斧被她踏在脚下,那张白布包裹起来的长弓拄握在手中。阿尔达利安的另一只手并未搭在弓弦上,而是自然地垂落在身旁。即便如此埃修并未掉以轻心,他挟持着卡西洛尔钻进车厢,在阿尔达利安对面落座后才将他推出去。
“狼斧可以给你,”阿尔达利安直截了当地说,“但这并不意味着你的服役已经结束。我之前说过,你需要为我服务赎回狼斧与你的人身自由。今天的种种僭越只会进一步地延长你的刑期。别忘记,你是我的‘俘虏’。现在,告诉我冯在哪。”
“原来阁下从来都不曾打算与我谈判。”埃修的身子缓缓绷紧,他看似在与阿尔达利安对视,实际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后者的双肩,提防着那里任何可疑的、彰显敌意的异动。
“俘虏所有的一切都属于他的所有者,我并不觉得与我的俘虏有什么谈判的必要。”阿尔达利安说,“别盯着我的肩膀看了,落幕弓已经在你身上留下了魔力的烙印,像是一个难以根除的顽疾。只要我愿意,不需要拉动弓弦也可以让你再度感受当时的痛苦。就像这样。”也不见阿尔达利安如何动作,璀璨的光华自白布间溢出,一闪即逝。“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把你放进马车?因为离得越近,痛感便越强烈。不过消除烙印的方式很简单,只需要一滴被稀释过一百倍的青春之泉水。所以,巴兰杜克,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你要搞清自己的处境,更要明白自己的立场。去努力争取我的恩赐。鉴于在艾拉克莱,跟你一般需求青春之泉水的竞争者为数不少,所以要多加努力。”
埃修原本已经开始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那股身体被切割的痛楚,但在听完以后,原本凝重的脸色便放松下来,甚至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如果不是已经开始积蓄力量,埃修甚至想痛快地大笑出声。他俯下身,捡起狼斧,在自己手掌上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而后向阿尔达利安展示那条开始快速愈合的血痕。“我很清楚我的立场,也很清楚阁下的立场——顺带一提,在潘德的通用语中,‘立场’与‘位置’其实是一个意思。”埃修一边愉快地欣赏阿尔达利安骤变的脸色,一边挥出了自己的拳头。
第五十四章 归路绝途(三)
当坚硬的、棱角分明的手指关节裹挟着劲风,沉重地砸进脸颊时,阿尔达利安犹然未能从震惊中回过神。面对埃修的悍然出拳,她其实有所反应,想要抬起手臂挡架。奈何两人坐得实在太近,而埃修的动作又实在太快。他倾尽全力的一拳直接将阿尔达利安击溃,后者的身子在强劲的冲击下不由自主地朝后仰倒。但就在阿尔达利安后背即将撞上车厢壁之前,埃修已经揪住了她的头发用力往回拽。后仰的势头被强行中止,头皮被拉扯的剧痛让阿尔达利安有所回神,但是她什么都看不清,天旋地转的视野中只有恍惚交错起来的黑与白。她只能下意识地去掰扯埃修的手指,然而这么做的后果只是脸上又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于是视野再度疯狂地旋转,鼻腔里热流奔涌。
埃修一脚踢开落幕弓,五指紧紧地箍住阿尔达利安的喉咙,断绝对方叫喊的可能性。他一系列的动作看似迅猛,但一直在小心地控制幅度。他不确信以诺多精灵的听力是否会察觉到车厢内不寻常的响动,不过到目前为止,周围并未有任何脚步声接近。
就这么一分神,阿尔达利安已经回过神来,抬起手指刺向埃修的双目。埃修侧头,抬腿,膝撞。诺多精灵的小腹也并未比潘德人的强韧到哪去,阿尔达利安的身躯如同虾米般躬起,肢体软绵绵地垂落,嘴角慢慢地溢出血丝。她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整个身躯的重量都落在埃修的手臂上。即便如此,这名诺多领主还在勉强地维持自己的尊严,她看向埃修的眼神依旧强硬而轻蔑,甚至还流露出浓厚的挑衅。
“我可以杀了你,然后大摇大摆地拎着狼斧扬长而去,顺手把外面的那些游侠也宰掉——反正你们是死在迦图的草原上,跟我有什么关系呢?迦图与诺多之间的血仇已经很深了,再算上几笔糊涂账也无妨。”埃修凑到阿尔达利安耳边低语,“但我没必要这么做。自卫、脱身,这就是我全部的目的。当然,达成这个目的的过程比较暴力跟不友善。但是我并不会忘记,之前在长河边上,是谁先向我动的手。”
阿尔达利安闭起眼睛,一副不屑置辩的表情。但是埃修也不指望自己能收到什么积极正面的反馈。他结束了自己的陈述,举起狼斧,割断了落幕弓的弓弦,而后挟持着阿尔达利安走出车厢。卡西洛尔等人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极其精彩。埃修并未给这些游侠拉开符印弓的机会,才跳下马车便用狼斧在阿尔达利安脸上割出了一道修长的血痕,随后将斧刃横在后者的喉咙上,以极具威慑力的姿态将他们恐吓得不敢轻举妄动。“把你们的武器都丢到十步以外。”埃修说。
“你以为这样就能胁迫我们吗?!俘虏!”卡西洛尔的右手僵在箭筒上方,他的两根手指已经触及了箭羽,却始终没有勇气捏起,“女士已经告诉过你了!高贵的诺多精灵不会在死亡面前卑躬屈膝!你卑贱的伎俩不可能奏效!”
“那我会试试更卑贱的伎俩。”埃修调转狼斧,斧刃落在阿尔达利安高耸的胸脯中央,“我不会杀了她,但你们可以设想我会如何地羞辱她。下边可是有百来名迦图人和他们的战马,想想看一个光溜溜的诺多精灵从山坡上滚下来会怎样地刺激他们。扎卡尔大概不会拒绝我的大礼——不是任何一名迦图军阀都有机会将一名诺多领主纳入自己的奴隶藏品中。”一个极度残酷的可能性被他以极度平静的语气铺展,每阐述一句,几名诺多游侠的面色便惨白一分,就连阿尔达利安的眼帘都不由自主颤动起来。
“俘虏!你!”卡西洛尔目呲欲裂,却始终不能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我的名字是埃修·巴兰杜克。不是你们的俘虏。我的耐心有限,早下决定,不要浪费时间。”埃修说,“五,四,三——很好。”他数到三时,包括卡西洛尔在内的四名诺多游侠相继颓然地将符印弓扔开。“看起来还是有东西能让你们卑躬屈膝的。”
“你想怎么样!”卡西洛尔咬紧牙关,低吼。
“你们乘着马车,向南行两千步,然后我会保证你们女士的人身安全,也不会将她交给迦图人。”
“我如何相信你?”
埃修懒得跟他废话,斧刃悍然往下,划拉出一片雪白的胸脯。那一刻阿尔达利安的呼吸急促而紊乱。诺多游侠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赶紧移开视线,随后却尴尬地发现埃修力度控制得堪称完美,他们不敢直视的部位并未暴露出来。
“精灵。我不需要你的相信,但你需要我的诚实,现在,在我改变主意之前,赶紧行动。”
埃修以行动佐证了他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威胁付诸实现,卡西洛尔等人终于无可奈何,只能咬着牙,将精灵马套上马车,然后相继登上车厢。卡西洛尔负责赶车,下山坡前,他恶狠狠地瞪着埃修:
“记住我的名字,卡西洛尔·阿斯莫多斯!将来射穿你脑门的箭矢,缠绕其上的藤蔓雕文中央,必然盛开着我的大名!”
“这就是诺多风格的场面话吗?很有诗意,很有美感。”埃修的斧刃不耐烦地下滑,“就是太长,你是不是想先饱眼福再走?”
没有回应,只有急促的马蹄声渐行渐远。于是小丘上只剩下埃修与阿尔达利安。埃修松开自己的人质,任由对方无力地跪倒在草地上。
“不愧是冯的学生,巴兰杜克。”阿尔达利安说,因为喉咙被长久地扼住,她每一句话都说得颇为艰难,断断续续,不时还要停下来喘息。“同样是所谓的‘酒徒’,无论是亚利基力、亦或者是布朗森,跟在他身边学习的时间比你目前为止的人生还要漫长得多,但唯独只有你学到了他压箱底的无赖本事。想必青春之泉水也是他的馈赠。你大概是被从小灌到大才有那般痊愈速度。冯对你还真是给予厚望啊。”
“现在你的态度好了不少。”埃修冷淡地说,“我真希望在长河边是遇到一位与那酒鬼有些渊源的长辈,而非一个傲慢得让人难以忍受的诺多领主。那样我们两方大概就不会走到今天的地步。”
“阿尔达利安家族不会忘记今天的屈辱。”阿尔达利安慢慢拾缀自己胸前割裂的布片,遮掩暴露出来的肌肤,“巴兰杜克,恭喜你成为东部大森林的敌人。”
“如果你能代表全体诺多的话。”埃修说,他站到小丘边缘眺望。那辆马车已经在草原上化作了一个模糊的点,几乎要被摇曳的长草所淹没,“你的侍卫已经走得很远了,那么我也会履行承诺。你可以走了。”
“等等!”阿尔达利安站起身,背对着埃修,“你已经达成你的目的了,告诉我冯在哪?今天发生的一切——”她犹豫片刻,“我会既往不咎。”
“我不知道。”埃修打了个响指,焚野走到他身旁,顺从地屈膝,待到埃修跨上马背再站起,“盐矿的地图还在兰道夫那里,他只是告诉我你对盐矿位置很感兴趣而已。Aurevoir(再见),阿尔达利安领主。”他轻吁一声,焚野冲下小丘。
一声尖利而刺耳的叫喊声追上了埃修,那是阿尔达利安在歇斯底里地咆哮着他的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先是在齿间撕咬得粉碎再迸出来的,带着深刻的、诅咒般的怨恨:
“埃,修……”
“巴!兰!杜!克!我誓杀你!Oculumprooculo,etdentemprodente!(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第五十五章 归路绝途(四)
埃修没有理会阿尔达利安,只是轻轻一夹焚野马腹,将小丘甩到身后。小丘另一侧突然转出一骑,骑手在马背上伏低身子,策马疾驰,勉强跟上了埃修与他并行。却是里泰迪兰,一脸轻慢的笑容。他没有表露出任何敌意,于是埃修也没有
“厉害厉害,”里泰迪兰在马背上装模作样地鼓掌,“居然能让阿尔达利安吃瘪,想必你也可以去拉里亚混一个号角游骑的教官当当。”
“你都看见了?”埃修说,他不清楚教官贝克与阿尔达利安家族之间的过往纠葛,因此不能领会里泰迪兰调侃的言外之意。
“当然。我还以为你要把这匹烈马进献给拉菲娜·温特以换取自由。本来是想劝住你的,没想到啊没想到啊,卡西洛尔不想饱眼福,我可是想的。”他促狭地笑了起来,“你这下可是把阿尔达利安家族得罪狠了,如果哪天你成了我们诺多的俘虏,最好立刻自我了断。你们潘德人所谓的酷刑在艾拉克莱的典狱长眼中不过是些开胃的小菜,你不会想吃他们给你呈上的正餐。而且不是我说,我的那些同胞基本上都任你宰割了,你怎么就不把他们的弓箭也都收缴了啊!那些符印弓可以在你们潘德人的市场上卖出一个了不得的天价;还有阿尔达利安家族的重宝落幕弓,你居然也没拿走。真是可耻的浪费。”
“我没必要做到那么绝。此外,得罪阿尔达利安并不等同于得罪全体诺多精灵——这是我的想法。”埃修耐着性子听完里泰迪兰的长篇大论,心里只觉得莫名其妙。这位不是个诺多精灵吗?怎么言辞之间的立场听起来是在偏颇自己?
“哈!”里泰迪兰嗤笑一声,“站在你的立场,这么做似乎也可以说是给阿尔达利安家族的族长留了点面子,可惜的是他们家族没人会考虑得这么深刻。先前在长河边你跟她过招时手脚就很不干净,今天更是直截了当地威胁要剥光拉菲娜。也就是这破事拉菲娜肯定不敢往外声张,除非她想让自己继死鬼老爹之后再次使阿尔达利安家族成为艾拉克莱的笑柄——不然你也跟得罪全诺多差不多了。说真的,巴兰杜克——你应该是这个名字——我要是你,就把他们全宰了以绝后患。反正这里是迦图草原,目击者就我一个。”
“你究竟是不是一个诺多精灵?”埃修转过头去看里泰迪兰,“而且话为什么这么多?”
“我当然是个诺多精灵,但这并不代表我有义务捍卫阿尔达利安家族的荣誉利益。在被放逐之前,我是凯勒冯伊尔家族的成员——你只需要知道这是一个与阿尔达利安家族比肩的高贵出身就行,也就吃亏在没有上古遗物传承下来,所以在艾拉克莱的元老院跟议会中话语权要稍微低一些。。至于你第二个问题,你见过健谈的潘德人,自然也会见到健谈的诺多精灵。而且你让拉菲娜这么狼狈,我看你比较顺眼。你让自己恢复了自由身,连带着我也不需要跟在拉菲娜那婆娘后面受气了。”
“先前在营地我看出来了,你跟她的护卫相处得不是很愉快。”
“我跟你差不多,都是半路被她抓进来的。美其名曰要让我戴罪立功、回归族群。我原本的计划是绕道东部大森林潜入帝国,欣赏欣赏那边女人被南部阳光亲吻出来的、小麦色泽的肌肤,结果不巧在边界撞上了拉菲娜的队伍——DEPUTAN!”在细碎的抱怨中里泰迪兰突兀地穿插了一句响亮的诺多脏话,“死婆娘要是缺人手就不能多从艾拉克莱带点人出来?我雇佣兵当得可是风生水起,干嘛要回到艾拉克莱跟那群一见血就大惊小怪的乖宝宝厮混?哦……说到这个,”他突然凑近埃修,“你需要雇佣兵吗?我可是一名剑术与箭术同样高明的诺多游侠——想必你已经在长河旁见识过了。刚刚恢复自由身,所以优惠大酬宾,五万第纳尔的雇佣合同以及六千第纳尔的周薪,你就可以同时招揽一名出色的战士,一名卓越的刺客,以及一位潇洒的浪子。”
“价格倒是不菲,却也物有所值——只是修辞,没有任何不敬的意思。你也许很适合在我的队伍中担任一名全方位的战斗教官。”里泰迪兰的坐骑已经开始喘息,埃修示意焚野放慢脚步。“但我得回到自己的领地才能支付你的工资。”
“嚯,你居然还是一位领主,哪个国家的?”
“瑞文斯顿。”
“在北境?”里泰迪兰脸上轻佻的笑容僵住了,“那还是算了,那地方没什么意思。渡鸦叫声难听至极;龙牙松就是一截埋在雪里不知死活的丑陋木头;女人是没有情调的悍妇;酒只是一味的烈,而没有香醇的回味;吟游诗人也不知道在干嚎什么鸟语。我可不想再去第二次。”
“你先前去过?”
“雇主的要求。”里泰迪兰漫不经心地说,“领主巴兰杜克阁下,你若是哪天背离到瑞文斯顿以外的国家,再来找我吧。各个城镇的酒馆都留存着我里泰迪兰的事迹,流言即我的足迹,传闻即我的身影。找到我应该不难,前提是那时我没有合约在身。优惠价可以保留。”
“到时再说吧。”埃修其实也没太当回事。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迦图人当中。兰道夫与扎卡尔已经将野马群清点、遴选完毕。总计有二十五头野马,其中公马六头,母马十一头,马驹八头,都是出类拔萃的良骏。而兰道夫为这群野马向扎卡尔支付的过路费换算成第纳尔则是一笔难以计量的数字,兰道夫当然不可能随身携带数额相当的巨款,这笔债务只能是日后以后勤粮草、武器防具等形式兑现。而为了保证交易的顺利进行,兰道夫还得在扎卡尔的部落中停留一段时间,顺便驯化掉马群的野性。尽管肉疼,但是兰道夫还是发自内心地感到欣喜,凭借这半群血统优秀的野马,假以时日精心育养,便可动摇迦图人在战马市场上绝对的垄断地位。到那时,回报只会千百倍的丰厚!幸好迦图人出了一个像扎卡尔这么好说话的军阀,幸好阿尔达利安在长河边捡了个埃修·巴兰杜克回来。
“巴兰杜克阁下,这是您的半群野马,其中几匹母马已经套上了马鞍,您要的一千支箭矢都挂载在上面任您取用。”见到埃修回来,兰道夫殷勤地迎了上去,帮他指认。“您的私人事务,应该是处理完了?”
“是的,我准备启程了。替我向扎卡尔告别。”
“巧了,扎卡尔大人也委托我向您告别,同时转达歉意。‘紧急军务,因此不能送行,仅以此薄礼赠于胡撒卓尔’。这是扎卡尔大人留给阁下的礼物,一把做工精良的迦图战弓。归途凶险,一路小心。”兰道夫说完,站到一旁,好整以暇地想看看埃修该怎么带走剩下的半群野马。
埃修将战弓背到身上,抱住焚野的头,指了指那些野马,又指了指自己。“明白了?”他问。
焚野惶恐地上下晃动脑袋,看起来就像是在点头。“行,出发!”埃修跳上马背,焚野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野马纷纷随行。
兰道夫傻眼了,他光想着看戏,却全然忽略了埃修胯下这匹公马就是这群野马原先的首领,就算臣服于人,但仍有号令的余威。若不是有驯马师拦着,属于兰道夫的那半群野马估摸着也会被埃修拐跑。
可惜了啊,兰道夫看着群马在草原上驰骋远去的身影,暗自叹息。但是这么铺张的排场,在草原上怎么可能不引人注意?被“破坏者”朱达连番截杀过后,能够安然无恙回到北境的野马,恐怕也只有埃修与他的坐骑而已。
第五十六章 归路绝途(五)
埃修并未简单粗暴地走出一条斜插草原的直线,而是先向西行一直走至迦图草原的边缘,然后再沿着内海的海岸线一路向北。尽管他回归心切,但是并不想重演被一大票精锐迦图骑兵撵出草原的闹剧。
一开始埃修确实避免了很多没必要的麻烦,然而随着他越来越接近瑞文斯顿的边境,袭扰的频率与强度都在日益提高。最初只是零星几名没有部落归属的不法游骑,随后是接连不断的斥候骑兵,最后草原外围部落纷纷倾巢出动,演变成一场沿着海岸线运动、规模浩大的围追堵截。一名背水的骑手只身看护着一群血统优良的野马,这不能不让迦图人眼红。
埃修手中的弓与箭真是为此时此刻准备的,甭管有多少不怀好意的宵小,但凡接近埃修的射程,必然会有一枚箭矢钉进喉咙。迦图人震惊而恐惧地发现这名孤胆骑手的弓术堪比东部大森林里的绿眼睛,仅凭一张弓便能铺展出锋利而精准的杀伤网络。没有一名掠袭者能够接近目标三十步内。而且骑手似乎有用不完的体力,用不完的箭矢,迦图人引以为豪的疲兵战术正在被他致命而无间断的狙杀一点一点地破解。他们形成的包围圈原本该是限制猎物的活动范围,现在却在被迫地跟随着猎物移动。
一开始埃修还担心迦图人会放弃游骑骚扰,用漫无边际的箭雨淹没他——他应付箭雨没什么难度,但不可能护得每一匹马的周全,后来他发现自己完全是多虑。包围埃修的迦图人是由北部草原外围的各个部落组成,并非是铁板一块。埃修被包围了三天三夜,甚至见到有不同部落的小队在内讧。更何况密集箭雨这种极度奢侈的战法很难出现在迦图人那扎根于贫瘠资源里的战术思维中。
就这么一路纠缠,埃修多少察觉到了迦图人对马的爱惜、狂热。有时候他并不会击杀骑手,而是专注于狙杀奔驰的骏马,破坏袭扰队的阵型,一旦引起崩溃的连锁反应,埃修就不需要浪费羽箭。而每当骏马倒下,迦图人的反应往往会比见到同胞被射杀强烈得多。每当一支骑手队伍在埃修的箭下全灭时,包围圈里总会冲出若干迦图人争抢失去主人的骏马,整个过程还小心翼翼地避免误伤到马匹。
在发现了这一点后,埃修改变了自己被动防守的作战方式,开始激进起来。迦图人的包围圈尽管不能威胁到埃修,但却在显著地拖累他北上的脚步。更何况这里是北部草原,谁知道什么时候“破坏者”朱达会出现在这里。
埃修开始主动地朝包围圈发起进攻,果然迦图人完全不敢向也是胡乱放箭,生怕马群有所损伤,因而埃修得以肆无忌惮地乱砍乱杀。于是迦图人见识到了自己的猎物比之弓术更为让人震怖的近身厮杀能力,那柄巨大的战斧上下翻飞,被割裂的骨与肉也上下翻飞。埃修毫不费力地杀在包围圈中杀出一条血腥的畅通大道,在一支装备精锐得在包围圈中极其扎眼的迦图骠骑截住他前扬长而去。迦图人倒想冲散跟随埃修的马群,趁乱骑走几匹,未曾想有焚野在,马群的阵型维持得相当紧密,就算有艺高人胆大的骑手跳上了马背,埃修回身甩手,立刻就有一根箭矢将那人射倒。
见到埃修撕开了包围圈,大部分部落都明智地选择了放弃,唯独那批新来的迦图骠骑紧追不舍。他们携带了大量的备用马匹,因此能够毫无保留地驱策胯下战马疾驰,一旦马匹体力不支立刻就地换乘。如是勉强缀在了埃修身后。
埃修终于在地平线上见到了艾瓦索德堡的轮廓。他离边境线已经很近了,不过经历了长时间无休的奔走冲撞,就连焚野都显现出了些许疲态,更不用说后面的野马了。埃修回头草草清点一下,发现有两匹母马,一匹马驹不知何时掉了队,都是体型相对瘦小,体能与意志都难以为继。不过只要越过边境线,驻扎于此的守备部队便足以威慑后方的追兵。
艾瓦索德堡愈发清晰,埃修却发现一小股三十人左右的部队拦在自己前方。他一开始以为是巡逻的斥候小队,随即从那些混杂的非制式装备认出来那是一支职业雇佣兵队伍,队伍前列是重甲持矛步兵,朝埃修的方向顶起盾牌,盾牌上清一色地架着弩机。
“伊斯摩罗拉的巴兰杜克男爵大人!”有人朝埃修高喊,“尽管前行,您的追兵交由我们来应付!”
但是埃修并未放松警惕,面前这支队伍虽然一副要帮他抵挡追兵的架势,可排开的阵型俨然是在拦截自己。此外这队雇佣兵出现的时机巧妙得令人生疑,除了提早在这里等候别无可能。种种迹象在埃修心里滋生出强烈的警惕,在自己进入对方的有效射程前,他拍了拍焚野,示意调转方向。
对方显然是没有预想到埃修的警惕性会如此之高,仓促之下胡乱发动了射击,弩矢纷纷落在空处。不过埃修随即发现埋伏自己的并不只有这一小队人马。在他转向的路径上有一座植被密集的小丘,从中又冒出两队装备参差不齐的佣兵,人人手中皆握着弩机。伏击的安排者精准地预判了埃修可能采取的行动,将真正的陷阱递到了埃修行将踏出的脚下。
这次埃修毫无规避的空间,这伙雇佣兵可不像迦图人那般爱惜马匹甚于爱惜自己。埃修一手挥动狼斧,一手在半空中抓取,如是终于将射向自己与焚野的弩矢尽数化解。几轮密集的攒射过后,有几匹野马相继中箭,一匹马驹被射中要害,惨嘶一声,直接栽倒在地。好在其他的马匹损伤并不严重,弩箭头质地一般,入皮不深,伏击者用的也是轻巧的猎弩,弦张力有限。在箭雨结束后,伏击者并不再度上弦,而是抄起兵刃,从小丘上涌下来,围向埃修。
埃修用力一夹马腹,焚野骤然提速,同时他左手不断地从箭杆上掰取箭头。在他与伏兵接近的时候,埃修压低身子,左手泼洒出一片锋利的金属飞蝗,右手则直接平放狼斧,将拦截在路径上的盾牌、兵刃、人体干脆利落地切断。他的应对已经足够果断了,然而伏兵数量委实过多,纵然埃修几乎是瞬间将自己的周围肃清出一个无人区,却不能以同样的手段为跟在后面的马群开路。终究又失陷了几匹。
但是埃修没有多余的功夫去惋惜,就绕了这么一大段路,后面紧追的迦图骠骑也已经与他拉近至一个相当危险的距离。显而易见,这是一场合谋,这群迦图骠骑其实是在将埃修往一个早已张开的口袋里赶。
埃修还在留心观察附近潜在的伏击地点,却猛然注意到他的侧前方,有一座巨大的弩车正对准了他,被撑至极限的粗壮弓弦上,架着一根直径堪比成年男子手臂的精铁弩矢。扳机的旁边站着一个中年人,对着埃修难以置信的视线温和地笑了笑,砸下了手中的木锤。
第五十七章 归路绝途(六)
弩车发出沉闷的轰鸣,旋杆高速旋转着复位,在刹那间将积蓄多时的扭力尽数倾注到弓弦上的重型弩矢中。一道阴沉的雷霆挣脱了束缚,在身后带起一道烟尘,咆哮着扑向埃修。
好快!
这是埃修脑海中的第一想法。他甚至以为那是地狱修女激射出来的黑键,可声势犹然过之。来不及判断轨迹,狂风激荡之间,弩矢已然伴随着弓弦铮鸣的余音逼至眼前,埃修甚至能够清晰地分辨三棱箭簇上每一个凶险的棱角。这一次风声不再是预警的信号,而是死亡的先兆!狙杀者完美测算了焚野绝强的脚力,他只是砸下木锤,然后埃修便挺着胸膛,恰到好处地在弩矢飞行的路径上迎接。闪避已是奢望,焚野与弩矢间夸张的相对速度抹去了埃修任何辗转腾挪的可能。
只能硬接!
狼斧的重量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成了累赘,唯一来得及动作的、也是距离弩矢最近的是埃修的左手。间不容缓之间,埃修抬手,微曲的五指迅速在弩矢四周就位、扣拢。然而弩矢来势之迅猛、冲力之强劲远超埃修的预想,左手掌心在与箭杆激烈的摩擦中被撕裂,随后从虎口开始,每一根手指之间的指蹼都开始绽裂,愈合,随后再度绽裂。鲜血被两端互相倾轧的暴力冲压成细小的血柱,肆意地迸溅。
埃修终于是没让弩矢挣脱自己的掌控,但是他自己并不好受,巨大的冲撞力量直接将他掀离焚野的马背,重重地摔倒在荒芜的草地上,甚至还翻滚了几圈才完全抵消掉弩矢上附着的冲力。然而焚野并未察觉到自己的骑主已经脱离,或者是刻意地不去察觉,只管一门心思地往前冲。须臾便拉远了距离。
好在这时后方的半群野马也已经赶到,埃修起身,瞅准时机跳上一匹公马,朝焚野发出一声阴沉的唿哨。焚野健硕的身躯一僵,不情不愿地转过头,放慢了速度,等着埃修跳回自己的背脊。
埃修重新回到焚野背上,侧目望向弩车,发现那名中年人并未有重新击发的打算,也不看埃修,只是站在弩车旁沉吟。埃修猛然醒觉到自己左手依然死死攥着弩矢,血迹如同凝固的熔岩,将箭杆与手指牢牢地黏合在一起。左臂软绵绵地垂在身侧,剧痛一阵一阵地起伏,短时间内看来是无法动弹。
这帮伏击者,究竟是什么来路?埃修举起狼斧,犹豫片刻,终究是没有将弩矢的两端斩去。这是他自这场惊险的被截杀中唯一“缴获”的战利品,更是一次寻根溯源的契机。这群雇佣兵不仅针对他进行了严密的战术布置,甚至还能架设起弩车这般威力强悍的攻城武器。背后势力之庞大难以想象。他现下姑且是摆脱了伏兵的纠缠,却开始感觉到头顶始终盘旋着一朵不怀好意的乌云。
……
“只能发射一次啊……”中年人站在弩车旁,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轻敲手中的木锤,弩车立刻散架,复杂精密的机关像是被暴力席卷过一般,严重扭曲变形。中年人蹲下身子,在残骸中仔细地翻检,想找到一个幸存下来的完整零件,但最终还是失望地站起身子。“梅腾海姆劲弩的技术想等比例放大搬上弩车,还是有些难度。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弩车,就这么报废了。不过——”他目送着一路狂奔而去的埃修,“至少能威胁到这群人,也就是弩矢的选材太次了,如果是同等规格的‘龙咆’的话——”他转过身,从容地面对着接近这里的迦图骠骑兵,“你现在大概已经把北境新晋男爵的头颅别在腰带上了,至于是当球踢还是跟西海岸的那些海贼一样劈开当碗使都不赖。”
“你没拦住他。”领头的骑手阴恻恻地说。
“你不也是?”中年男子不以为意,“你若是跟得再紧点,他再如何谨慎也很难就这么扬长而去。他被我射下马背时你们甚至还在三十步以外。你自己的嫡系部队没什么损失,我倒是折了半个小队。”他的语气突然尖锐起来,“如果你主子对北部草原的控制真的有他自以为那么强的话,巴兰杜克根本就不可能安然无恙地走进我的埋伏圈——甚至走不出迦图草原。也许你主子目前仍然是迦图草原上数一数二的大军阀,但是这种情况又能持续多久?那位神秘金主现在可是跟扎卡尔打得火热。”
“你想说什么?”
“学会承认自己的失败。这次杀不掉,下次再杀不就行了?死了一个儿子,再生一个不就行了?堂堂大军阀,难道只能找母马发泄?他如果还是没法管理好自己的情绪与理智,建议你找机会做了他,自己取而代之。说不定那位神秘金主会重新光顾北部草原。当然了,如果需要人手的话,可以雇佣我与我的手下,保证手脚干净利落。”男子丝毫不理会骑手愈发阴森的注视,“如果没什么事,请回吧。艾瓦索德堡的斥候应该注意到这里的动静了,我现在还不想跟瑞文斯顿的正规军正面冲突,所以到时候可能会帮着他们揍你,别让场面太难堪,多不好。哦哟,”男子瞥了眼骑手身后的迦图骠骑,笑出声,“这里应该不会有其他人懂通用语吧?”
“操心你自己的事情吧。”骑手硬邦邦地撂下一句话,调转马头,领着骠骑兵扬长而去。中年人收起自己脸上虚伪的笑容,冷漠地注视着马蹄扬起的纷乱烟尘渐行渐远。
“迦图人,比起迷雾山里的蛮子,也没好到哪里去。无非是更会骑马射箭而已。”他啐了一口,打了个手势,立刻有几名雇佣兵牵着一匹战马走上前,将缰绳交到男子手里后,开始收拾弩车的残骸,还有一名雇佣兵则是摸出一卷空白的羊皮纸与羽毛笔,恭谨地立在男子身侧。
男子轻轻拍打着马背,亲昵地抚摸它的鬃毛,同时清了清嗓子:“试验模型一号使用记录:收效欠佳,不过潜力可期。仿自梅腾海姆的技术仍有改进的空间。接下来应该考虑的是减轻增压机关对弩车总体结构的负担,或者选用更强固的材料制作零件。记下来没?”
雇佣兵点头,待羊皮纸上墨水干透,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收好。男子满意地点点头,翻身上马,往内海的方向疾驰而去。“埃修·巴兰杜克!下次再见面,你的命,与你的马,以及你那虚妄的头衔,都将归属于我!”
第五十八章 归路绝途(七)
跨过边境以后,埃修再没有遭遇到截杀,因而他得以顺利地穿越克洛维斯侯爵管辖的艾瓦索德平原。此处是北境与迦图草原的缓冲区间,亦是瑞文斯顿除了使落半岛以外唯一的产粮地。只有由于迦图人这个擅长游击搅扰的恶邻在侧,规模不算很大,因此构成主要为步兵与步弓手的守备部队也能堪堪看护周全。
然而一直到走出艾瓦索德平原,埃修的左臂依旧没有好转的迹象。通过不时起伏的强烈阵痛,埃修能感知到这一肢体依旧与身躯存在牢固紧密的完整联系,从肩膀开始,一直到手指末端的每一根肌腱都死死地绞缠,将接住弩矢那一极尽惨烈的瞬间长久地定格,埃修任何驱使的念头都难以渗透那些绷紧的神经。这种伤势虽然不至于威胁生命,但却大大地折损了埃修的战斗力。他无法拉弓,挥动狼斧时亦会被不平衡的身躯所影响。若是前方再遇到一个精心设计的埋伏圈,唯一能帮埃修脱困的大概只能是脚力强劲的焚野。
于是埃修进一步地加强了自己的警惕性,昼夜都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留心大路上每一个路过的行人与商队。仿佛在左臂内扎根的痛楚让埃修的心情分外恶劣,也为他审视的眼神平添几分阴沉。偶尔会有一些不长眼的剪径劫匪拦截埃修,这些人自然成了埃修撒气的对象,下场极惨,基本没有人留下全尸。
唯一能让埃修感到有所宽慰的是,自己从迦图草原带回来的野马体质足以耐受北境的严寒。无论是成年的公马还是正在发育的马驹,渡过凝霜桥后,行走在冰天雪地之间也不见什么负面反应,甚至还因为新奇陌生的环境而表现得相当亢奋。前往波因布鲁时,埃修与他的马群极其引人注目。就算是对马匹一窍不通的行人,也会震惊于焚野那魁伟非凡的体格。尽管其野性已经被埃修蹂躏过,但眼神偶尔的顾盼依然能够惊吓到往来商队的驮马。不乏识货的行商向埃修询价,更不乏见埃修势单力薄,想强买强卖者。
埃修并未诉诸武力,而是搬出了布罗谢特。如是倒也屡试不爽地打发了不少人——在波因布鲁附近做生意的,可以不知道管辖此地的领主姓甚名谁,但黑矛骑士团大团长的名号必然是如雷贯耳,毕竟不是随便一家骑士团的大团长都愿意以堪比银湖镇雇佣兵的低廉价格将自家的扈从小队的出租给商队做护卫的。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被布罗谢特的名头吓退,尤其是当相关的传言如波纹般扩散开以后。在距离波因布鲁约莫还有两公里时,埃修在大路上被一群人迎面截住了。清一色的重甲骑兵,胸甲上纹着暗蓝色的龙爪纹章,但仔细看会发现那并非刻画的图案,而是精致的贴花。
“这是王立学院院长布罗谢特预定的马匹。”埃修环顾一圈,心知这阵仗肯定不是来迎接自己的,条件反射般,已经重复过若干次的说辞便机械地自他嘴唇里翻滚出来,与此同时,埃修的手已经不着痕迹地落在了腰间的斧柄上。
“我知道,”为首的骑士不耐烦地打断了埃修,他戴着龙骑士标志性的覆面头盔,看不到脸,只有飞扬跋扈的语气从中飘出来,“那老家伙要这么多马干什么,你那三匹成年的公马,还有你胯下的这一匹大的,一匹一万第纳尔。剩下两匹母的小的你送到波因布鲁交差。”他从怀里摸索出一块色泽浑浊的金条,丢到焚野脚下,“这权且当做订金,剩下的先欠着。我给你写一张欠条,之后你到瑞恩的龙骑士驻地,跟主管报我的名字拿钱。”他用口音浓重的通用语哇啦哇啦地说完,打了个手势,几名骑兵便上前,似乎是要强行牵走马匹。
埃修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反应,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做派的贵族子弟。此人的气质,谈吐,以及这种拦路强买强卖的行为未免过于烂俗,想必随便一本骑士小说里大概都能寻出若干此人的翻版。如果可以的话,埃修当然不愿理会这名贵族子弟的纠缠,想个办法扬长而去。但是问题在于,埃修一个人突出包围固然轻而易举,但身后的五匹野马势必会落入对方手中,这是埃修绝对不可能接受的后果。他还指望着靠这五匹野马从布罗谢特身上狠赚一笔。
那么选项似乎只剩下正面冲突了,但对方似乎有龙骑士团的背景,因此埃修很难保证如果两方发生冲突,面对这些似乎训练有素的重甲骑兵,以他左臂的伤情,想要克制地留手比较困难,很难确定自己不会失手砍死一个两个的。到那时恐怕会引发极其复杂的连锁反应。
要不……就在这里把他们全部杀了吧——不,得想个办法勾引他们偏离大路,不能有目击者,也不能留下活口。埃修阴冷地看着那几名朝自己接近的骑兵,手指不住地在斧柄上跳动。这时左臂的阵痛又开始发作了,埃修烦躁地握紧了斧柄,正准备抽出来掀开最近一人的脑壳时——
“欢迎回到北境,巴兰杜克男爵,”又一队骑兵呼啸而至,胸甲上三根黑色长矛交错排列,是正儿八经的骑士纹章。为首的骑士一马当先,直接撞开包围圈,一直到埃修近前才勒住马,而后在马背上毕恭毕敬地朝埃修行礼。骑士摘下头盔,露出一张让埃修倍感亲切的面孔——那是布罗谢特的左右手,黑矛骑士团的代理团长达哈尔大尉。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埃修松了一口气,也松开了狼斧。
达哈尔先是向焚野投以惊叹的一瞥:“骑着这匹神骏在雪原上行走,相关的流言早已经如风一般席卷到波因布鲁来了。院长觉得那应该是你,便派我沿着道路迎接。当然了,”达哈尔大尉朝加斯托夫笑了一下,“院长也让我帮忙向加斯托夫子爵捎个话,问问您为何要擅自离开学院。作为龙骑士学院的交流士官,如此表率很难服众。”
“达哈尔,你少管我的闲事。”加斯托夫态度恶劣地说。他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的护卫撤下,又看向埃修,扬起下巴。“原来你就是那个靠杀迷雾山蛮子上位的男爵,那应该向我行礼问好。王立学院也有礼仪课,能教你如何将尾巴摇得好看些。达哈尔先前就为你做了一次表率,你得向他学习。”
“是吗?”埃修面无表情,“原来是子爵加斯托夫大人,失敬失敬,我还以为是伪装成骑士团扈从的雪原强盗,差点就把您跟您的随从全宰了。达哈尔大尉某种程度是救了您一命,您要不要也向他摇摇尾巴?”
“哈!”加斯托夫夸张地笑了一声,“王立学院应该给你发一个说笑话的石珠子。”他原本已经调转马头,在听到埃修的回应后又转过来,拦住埃修,“不过就算是笑话,我也不会就此忽视其中的指控与威胁。道歉,巴兰杜克。”
“我如果不呢?”
“那就跟我走一趟瑞恩吧,在领主法庭上好好说道说道。”加斯托夫说,“巴兰杜克,你指控一名子爵为强盗,且在言辞中流露谋害其性命的意图。我想你会打破潘德史上最快被削爵的记录的。”
“为什么要去瑞恩?”达哈尔大尉说,“波因布鲁也有领主法庭。”
“因为他威胁的是瑞恩的子爵,而不是波因布鲁的子爵。”加斯托夫说。
“但是此处归属于波因布鲁,按照瑞文斯顿律法,你如果要指控巴兰杜克男爵犯有以上的罪行,需要提交给波因布鲁的领主法庭审理。”达哈尔大尉说,他做个手势,黑矛骑士立刻上前,“而且请不要忘记,您现在的主要身份是王立学院的学员,我想亚历克西斯公爵已经告诉过您了。”
“呵……”加斯托夫冷漠地嗤笑一声,“布罗谢特的狗彼此爱护,真是令我感动。算了,跟你在这里扯皮没什么意思。我们走!”他狠狠踢了下马腹,带着自己的随从朝波因布鲁的方向扬长而去。
第五十九章 归路绝途(八)
“这个加斯托夫,什么来头?”埃修低头看了地面一眼,那块色泽浑浊的金条孤零零地躺在雪地里。尽管成色/肉眼可见的低劣,但在经济普遍困顿拮据的北境,就算是领受一堡之地的伯爵都未必有财力随身揣着一块或是更多当做交易的零用,然后还能在不欢而散以后满不在乎地丢弃。
“加斯托夫·雪博恩是亚历克西斯公爵在第二次龙狮战役期间收养的孩子,但是不曾用心管教,因此逐渐成长为一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在龙骑士学院也是恶名昭著。巴兰杜克阁下,您没必要跟他置气,尽管加斯托夫并不具备继承权,但是亚历克西斯公爵护短的性格并不会因为疏离的血缘而在他身上打折扣。因此诸多伯爵都不愿意得罪加斯托夫,但也不会刻意地讨好他。”达哈尔拨转马头,示意埃修跟在自己身后,“每年开春时,王立学院与龙骑士学院都会派遣学员进行交流活动,加斯托夫正是今年负责带队的士官。不过那些包围你的并非严格意义上的龙骑士,而是从属于骑士团的扈从军,不过被加斯托夫用自己的特权超规格地武装起来,充当自己的护卫。不过想来亚历克西斯公爵再怎么纵容自己的养子,也不会轻易地让他私自调配本就稀缺的战马。不然加斯托夫也不会在听说了关于您的传言以后便火急火燎地出城。原本应该是吉格过来找你,但是院长担心以吉格那老实的性子,要是被加斯托夫三言两语撩/拨得火气上来没准会把他揍一顿,到时更不好收场。幸好我动作也比较快,不然您大概已经砍翻一个人了。”达哈尔大尉摇了摇头,“巴兰杜克阁下,作为北境新晋的男爵,以前那用武力解决一切问题的思维方式还是要收敛一些为好。不过话说回来,您的迦图之行,似乎收获颇丰啊,只是——”达哈尔的视线落到埃修那以极不自然的姿态下垂的左臂,“发生了什么?如果我没看错,那应该是一根弩车专用的弩矢,迦图人现在已经会用攻城武器了吗?”
“比较复杂,不好解释。”埃修说,“原本会带回来更多马匹,但回来的途中折损了不少。”
“真是太可惜了。”达哈尔说,“更可惜的是以骑士团的预算,院长大概只会购置一匹公马作为种/马——确认一下,它们应该都没被阉/割过吧?”达哈尔在马背上折下身子,往后面几匹公马的胯/下投以快速的一瞥,有些讶异地抬起头,“我听说迦图人只会交易被阉/割过后的战马。”
“这一批是例外,严格意义上讲也并非是交易所得。”埃修回答,“我误打误撞介入了扎卡尔与朱达之间的争马传统,这些姑且算是扎卡尔给我的谢礼,或者是酬劳。”
“扎卡尔居然会愿意让你参加他们争马的传统……真是让人意外。我不止一次听说过那位特立独行的迦图军阀是如何的开明,如今看来那些传闻并非什么虚言。”达哈尔摇了摇头,“可惜了,瑞文斯顿的邻居是朱达那个老疯子,因为儿子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便迁怒于北境,搞得我们现在不单要提防北方山脉里的蛮子,还得留神南方草原里的马匪。如果扎卡尔的地盘跟朱达互换,学者们想必很乐意深入草原探索那里独特的地理气候,而且北境也能早点从战马/交易中分一杯羹。”
言语间,波因布鲁已经近在咫尺。但是出乎埃修与达哈尔意料的是,加斯托夫居然就等在城门口,甚至布罗谢特也在场,装束除却一贯的白色学士长袍以外,还在外披了一件漆黑的、由渡鸦羽毛编织而成的斗篷,双肩处用金线绣着一对沉肃的天秤。达哈尔心里“咯噔”一下——那是领主法庭仲裁官的装束。
“院长。”达哈尔翻身下马,带着疑虑朝布罗谢特行礼致意。他知道仲裁官是布罗谢特在波因布鲁挂名的众多头衔之一,但达哈尔印象中很少见到布罗谢特披上这件斗篷行使权威——院长一般不会轻易插手波因布鲁的内务。
布罗谢特点点头,看向加斯托夫:“加斯托夫·雪博恩·亚历克西斯子爵,你确定要指控男爵埃修·巴兰杜克非法盗窃并占有了你的财产吗?”
“正是,我相信他随身持有一块属于我的金条。”加斯托夫抱着双臂说,“那是我无意在路上遗失的,后来回去找已经不见了。仔细想来,这位曾与我同行、又中途折返一段时间的新晋男爵嫌疑最大”
“男爵,”布罗谢特先是看了焚野好一会,然后才将视线对准埃修,“面对指控,你有什么要申诉的吗?”
“我在路上从未见过这位——呃,子爵。实际上,我跟他是第一次见面。”埃修跳下马背,摊开手——他倒是想来着,但是左臂并不能动弹,“我也从未见到过什么金条。在遇到达哈尔大尉之前,除了半路上窜出一群野狗跟着我狂吠了一段时间以外,我都是独行。”
好家伙。达哈尔哭笑不得。加斯托夫信口开河也就算了,没想到巴兰杜克也丝毫不落下风,言语间还尽是针锋相对。看起来自己之前的告诫是被这位男爵当做耳旁风了。
布罗谢特眨了眨眼,两颊的肌肉微微抖动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脸上那故作严肃的姿态几乎就要被难以自禁上扬的嘴角割裂,但很快又恢复平静。“很好,男爵,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没有。”
“加斯托夫子爵,”布罗谢特转向加斯托夫,“巴兰杜克男爵认为在此刻之前,他与你素未谋面。你们二人各自的证言存在冲突,无法对照。”
“那就搜个身。搜出来定罪,搜不出来拉倒。”加斯托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难道我们要在这里按照程序一言一语地废话半天吗?”
“我拒绝。”埃修斩钉截铁。
“巴兰杜克男爵,根据瑞文斯顿律法,由于你的爵位低于你的指控者,因此你无法拒绝这一要求。”布罗谢特说。
埃修皱了皱眉:“如果是律法规定,那我会遵守。但是——”埃修的话语戛然而止,他左臂的伤势又开始发作了。这次的痛楚来得格外强烈,连带着让人难以忍受的眩晕感,似乎有千万根针在那僵死的肢体中巡游、翻覆。足足数秒后埃修才恢复了言语的能力,“但是,如果搜不出来的话,指控者是否应该为他的轻率付出相应的代价?”
“按照律法,”布罗谢特沉思片刻,“受指控者的名誉会获得恢复,同时可以获得相应的经济补偿。如果你真的不曾持有加斯托夫子爵的金条,那么作为虚假指控的发起者,他该给你一块金条。”
“行了行了,律法普及时间到此结束。金条我已经准备好了,如果没搜出来你就拿走。”加斯托夫又从怀里摸出一块金条扔在雪地里,成色比先前那块还要驳杂。虽然埃修多少已经有所察觉,但是一见到加斯托夫这副态度,他完全可以确定此人自始至终都是在找茬而已。
这时加斯托夫已经走近了埃修——他并未让随从代劳,而是亲自上前。他先是围着埃修转了几圈,而后猛然抬起埃修的左臂,然后粗暴地左右摇摆起来,另一只手同时沿着肩膀往下揉捏、敲打。先前的痛楚还未来得及彻底消散便又在加斯托夫一系列被坚硬手甲加持过的蛮横动作下再度爆发,而且这次来势更为猛烈,埃修虽然已经做好了自己伤臂会被对方拿来做文章的心理准备,提前紧咬住牙关,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断断续续的冷气。尽管他以无与伦比的意志力克制住痛呼的冲动,但脸部抽搐的肌肉,盘踞在喉咙间若有若无的细微呻/吟都将他的痛苦真实地出卖给了加斯托夫。后者扬起得意而轻蔑的冷笑,放下埃修的左臂,后退一步,脸上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你们几个,上来,把这家伙的裤子扒了,给我'仔仔细细'地找那块金条。”他对自己的随从说。
达哈尔不忿地上前,刚踏出一步便被布罗谢特拦住了:“没必要。”
“院长,”达哈尔压低了声音,“巴兰杜克不可能容忍这种程度的羞辱,加斯托夫的行径也已经超出了搜身的范畴。在事情闹大之前,还是叫停为好。”
“可我就是想让事情闹大啊,达哈尔。”布罗谢特慢悠悠地说,“不然你以为加斯托夫能请得动我出来主持这场闹剧吗?”
达哈尔一愣,还在琢磨布罗谢特的言外之意,旁边已经传来几声连贯的、几乎不分先后的惨叫,加斯托夫的随从自埃修身边倒飞出去,脑袋朝下栽进雪地,一个沉重的拳印出现在他们打磨光鲜的铠甲上。
“嚯,”加斯托夫抱起双臂,好整以暇,“男爵阁下这是要暴力反抗仲裁官的判决?”
“适可而止,私生子。”埃修狠狠活动了一下右肩,“否则我就只能替你的亲生父亲好好管教你了。”他的措辞极尖锐,语气极冷酷。
第六十章 归路绝途(九)
加斯托夫慢慢地收起脸上的笑容:“注意你的言辞,男爵。”
“那就注意你的举止,子爵。”埃修一步一步地接近加斯托夫,“既然你在姓氏中缀上了亚历克西斯,那就表现得像个亚历克西斯,而不是一个被收养的雪博恩贱种。”
加斯托夫后退一步,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惶恐。他看向布罗谢特:“仲裁官阁下,您都看到了,此人暴力抗法,袭击我的护卫并以言辞羞辱我与我的家族。”
“我?我什么都没看到。”布罗谢特冷漠地回答,他接下来的一句话更是让加斯托夫神色骤变:“男爵,我给你三十秒时间,期间你所做的一切都将视为正当防卫,别打死或打残就行。”
“太短,一分钟。”
“那除了之前约定的公马以外,你再贴一匹母马给我。”
“成交。”埃修的话是与自己的拳头同时出去的。不过加斯托夫也并非一个只会仗势欺人的贵族,在埃修挥拳时候他已经做出了格挡的姿态,甚至还意图顺势反手擒拿埃修的伤臂,那一瞬间他表现出来的格斗水准俨然等同于一位受过严格训练、且实战经验丰富的龙骑士。
但是想要截住埃修的拳,龙骑士的水准还远远不够。加斯托夫仓促之间摆出来的架势被埃修的重拳轻而易举地轰散,连带着整个人都被捶翻在雪地中。他反应倒是机敏,知道埃修只有一分钟时间收拾他,刚想就地翻滚拉开距离,肢体却被笨重的铠甲所拖累,才翻出一半便被埃修踢翻,踏住胸口。加斯托夫知道自己接下来肯定会被一顿毒打,却不愿示弱,抬起头狠狠地瞪着埃修:“有种你就打死我!你这——”
他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埃修的拳头已经砸到了他的鼻子上,倒涌入口腔的鼻血将那个污秽至极的称谓连同痛呼一起硬生生地灌进了加斯托夫的喉咙深处。
排山倒海的眩晕感袭来,加斯托夫以为自己的五官已然在那记重击下错位了,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并非出于加斯托夫的本意,流泪意味着软弱,意味着屈服,然而身体的本能反应并不受自尊心控制。“可以!”加斯托夫一边流泪一边口齿不清地嘶吼,“拳头够硬,果然是一条好——狗!难怪布罗——谢特——愿意为你担——保!”
“谢谢。”埃修冷冷地回答,“你的嘴也很硬。”这句话倒是出于真心。埃修每一次挥拳都能打断加斯托夫,但对方还是不屈不挠地说完了一整句话——当然埃修是留了力的,他如果真要使劲,加斯托夫别说放狠话了,任何音节在试图通过声带抵达口腔前都会先被满嘴碎裂的牙齿给堵塞,但同时他也势必会成为一个脑震荡的白痴。
不过埃修并没有任何报复的快感,他隐忍多时的怒火非但没有因为对加斯托夫拳脚相加而有所发泄、缓和,反而因为对方强硬的态度更加旺盛。布罗谢特给他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他必须要打怕、打怂这个品性恶劣的贵族子弟,不然日后还不知道要被怎样地骚扰与挑衅。但是加斯托夫跟焚野不一样,尽管是个无可救药的无赖,但终究成长在北境,骨头与脾气都被严寒锻打得死硬死硬,不会在暴力的蹂躏下轻易地屈服。
这时加斯托夫的随从已经反应过来,他们不可能坐视主子被埃修暴揍,纷纷朝朝这边靠拢。布罗谢特使了个眼色,达哈尔露出一个为难的表情,但也没磨蹭,果断指示黑矛骑士上前拦截。“还有二十秒!”在排除了可能的干扰因素后,布罗谢特朝埃修喊了一声。
“算了,就这样吧。”埃修抬起脚,把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加斯托夫拨到一边。牵着焚野朝城门走去。他不能真的宰了加斯托夫,这只会牵扯出更大的麻烦。与一位子爵结下斗殴的梁子跟与一位公爵结下深刻的血仇,其中利弊如何权衡,埃修心知肚明,只是终究很不痛快。
“达哈尔,你可以走了,加斯托夫那边的事情你负责善后,如果瑞恩那边有人过问,让他们来找我。”布罗谢特摘下自己的斗篷,信手塞给达哈尔,迎向埃修,微笑着问:“怎么,还是觉得窝火?不过时间已经到了,再动起手来,我可就没法用什么正当的理由去帮你辩护了——另外就是,‘贱种’这个词以后尽量克制着别说,就算加斯托夫跟弗罗斯特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但毕竟是名义上的父子,就算那位瑞恩公爵懒得与你计较,但总有人会想方设法地讨他欢心。别让那些人钻了空子。”
“我无所谓。”埃修耸了耸肩,“他先找的茬。”
“可你的爵位太低,声音太小——你可能会反驳说你的拳头够硬,但是我相信你应该有所察觉,在贵族的圈子里,暴力往往受到条例的束缚,不然你刚才就应该直接打死加斯托夫,然后打死每一个向你兴师问罪的人——你觉得这可能吗?”
埃修沉默以对。
“权力是一个复合词,权柄与力量。权柄在前,力量在后。巴兰杜克,日后在王立学院,多学一学贵族之间打交道的方式。”
“啥意思?”埃修敏锐地瞥向布罗谢特,“什么叫‘日后在王立学院’?”
“瑞文斯顿每一位新晋的领主,都需要在波因布鲁的王立学院或者是瑞恩的龙骑士学院学习一段时间。不过很多北境的年轻贵族在受封前都已经完成了这个过程。但你是以外籍佣兵的身份成为瑞文斯顿的领主,自然不可能有相关的经历。”
“还有这种规定?”
“怎么,在你提出要我举荐你之前,你已经把《瑞文斯顿法典全集》通读并记忆了吗?”布罗谢特故作惊讶,“你那浅薄的印象中没有出现过这个条例?需要我提醒具体在第几页吗?”
“得得得,”埃修郁闷地打住布罗谢特的话头,“需要多久?”
“看你自己的效率。你只需要学习与军事、行政相关的一系列基本理论课程,什么时候学完什么时候可以滚蛋,甚至都不需要考试。当然如果你有兴趣向学术之环发起冲击,挂上几个石珠的话我也不拦着你。本来还需要在骑士团里训练基础战技之类的,但你用不着。不过吉格说了,欢迎你去那里当教官,揍几个心高气傲的小崽子。”
“我可不便宜。”
“吉格自己掏腰包,你跟他谈价去,关我什么事?”老人狡黠地回答,“行了,你那条手臂怎么回事?还有那根弩矢,别告诉我迦图人现在已经鼓捣出攻城用的弩车了,只要是他们还住在帐篷包包里,活在马背上,这种规格的武器就永远不可能在草原上流通。你的勇气、身手以及鲁莽都值得赞许,居然还真有人敢尝试去接。”
“事情比较复杂。”埃修言简意赅,“在边境被一伙来历不明的人埋伏,挂了彩。我不是因为能接所以接,而是因为无法躲闪而不得不接。我现在整条手臂都动弹不得,有什么办法没有?”
“在边境被埋伏?”布罗谢特楞了一下,凝视埃修的伤臂片刻,视线随后落到那根依旧被埃修紧握的弩矢上。他收起了戏谑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在眉宇间短暂而迅速地堆积起来的凝重山峦,那一瞬间细微的、稍纵即逝的变化连埃修都险些没有察觉。
“先看看能不能治好吧。”布罗谢特低声说。埃修原本以为还要在医药费上开始一番讨价还价,但布罗谢特什么都没表示,只是示意埃修跟住。
六十一章 暗潮间奏(一)
片刻后,王立学院,院长居所。
两名医仆将埃修的伤臂小心翼翼地端到书桌上,用小刀沿着衣袖裁开。当伤臂被剥离出来,其全貌完整地暴露在空气中时,坐在一旁的露西安娜掩住了嘴,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因为长时间的充血,手臂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呈现出暗沉的紫红。青筋自皮层下拱起,如同蜿蜒的群蛇,交错间隐约可见大动脉黯淡的虚影。
布罗谢特挑了挑眉毛,埃修的伤势比他预想中还要严重。他挥退医仆,用手指慢慢地在沿着小臂按压,指尖反馈回顽石般生硬的触感。他随后又试图掰开埃修的手指取出弩矢,却发现埃修整个手掌处于无意识发力握拳的状态,五根手指牢牢陷入掌心,以禁锢那根早已失去所有动力的弩矢。当布罗谢特结束对埃修伤势的探查,坐回自己的椅子,他挑起的眉毛并没有回落,反倒拧成紧皱的一团。
“巴兰杜克啊巴兰杜克,”布罗谢特抚摸着自己已经并不可观的白须叹息,“你可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每次受伤都是在推动王立学院的医术发展,然而你的案例并不具备普遍的参考价值。”
“为什么?”埃修还没来得及有所表示,一边的露西安娜就好奇地问。
“因为不是谁都像他一样,饮用过青春之泉,从而获得匪夷所思的自我愈合能力。‘伤病’这个概念在他身上留存的时间就跟波因布鲁的春天那样短。所以一旦出现例外,那往往极其严重——不是说会有生命危险,只是形成原因很复杂。”布罗谢特抄起一根羽毛笔,对着埃修的伤臂指指点点,“边境有人拿着弩车狙击他,那玩意要么是用来在攻城战中,以大规模的齐射钉入城墙,给那些挤不上云梯与攻城塔的士兵开辟另一条捷径,要么是摧毁城头的雉堞,使弓箭手失去有力的掩体——总得说来,正常情况下,一个正常人是不会想着去硬接弩车发射的箭矢的。但是巴兰杜克,”布罗谢特摇了摇头,“好吧,你是秩序女神选定的预言之子,不能算在正常人范畴里。你确实接下了弩矢,但手臂的肌腱也因为巨大的冲击力而被撕裂得极其彻底,但它们应该是一边撕裂一边愈合的,整个过程都发生在你为了拦截弩矢,使整条手臂都处于发力期的高度紧张状态,因此肌腱便以这种扭曲的姿态痊愈。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
“好极了,真是非常生动的事后分析,可惜我现在不能鼓掌,”埃修面无表情,“要不要你先看看能不能治好,我之后再给你补上掌声?”
“修正你的肌腱需要非常精细而且漫长的手术。我已经上了年纪,已经没有精力去维持长久集中的注意力了,没法为你主刀。”
“达姆士呢?他应该也是钻研医术的吧。”
“达姆士现在不在波因布鲁,他已经应亚历克西斯公爵的召唤前往瑞恩,而且他专攻的方向是毒药药理,外科手术连门外汉都算不上。”布罗谢特没好气地说,“别逮着个医学者便觉得他会做手术。为你主刀的人就在旁边。”
“谁?”埃修转过头,院长居所中,除了他,布罗谢特,剩下的只有露西安娜了,“她?”
“我?”露西安娜的震惊与茫然其实并不下于埃修,“可是我完全不懂——”
“我虽然没法主刀,但是可以告诉你具体应该怎么做,以你卓越的学习能力应该不是问题。”布罗谢特说,“一些要紧的、复杂的环节我会接手。不过,”他瞥了眼埃修,笑了笑,“以巴兰杜克的愈合能力,哪怕你不小心割破了大动脉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
“我可不是什么试刀的实验品!”埃修恼怒地说,“我也不相信偌大的王立学院,居然培养不出一位外科与手术方面的医学者!”
“其实是有,佼佼者还不少。但是我并不愿意让你与那些人接触。”布罗谢特说,他犹豫了一会,又补充了一句:“主要是因为……他们可能要为你在边境被埋伏负责。”
气氛突然沉寂下来。埃修乍一看并没有什么反应,但布罗谢特与露西安娜都察觉到他的神情骤然间阴冷,若有若无的杀意盘亘在五官中央。有那么一瞬间两个人都觉得埃修下一秒就会抄起狼斧夺门而出,要去找那些个外科与手术方面的佼佼者。
“‘可能’是什么意思?”但埃修并没有真的这么做,只是抬起头,看向布罗谢特。
“意思是我只是在怀疑,不敢真的相信,而且也没有证据。还记得我先前给你讲过的那位前黑矛骑士团首席骑士长鲍里斯·德·安尼莫尔,也就是‘乌鸦爵士’吗?他自诩为预言之子,并以此名号聚拢手下,发展追随者,那自然不会容忍另外一位竞争对手。而且以他麾下佣兵团的能耐,挣来一辆弩车也不是什么难事。他想让你死,而那些人,想要将关于你的预言证伪。”布罗谢特按住额头,“而还有什么能比死亡的主角更能证实预言的虚伪呢?”
露西安娜回忆起神学结社集会时那些暗哑的、不和谐的声音。原来阴谋就赤裸裸地发生在她面前,而就算是预言之子都不能全身而退。布罗谢特曾经跟她提到过的“第四个推论”重新在脑海里浮现:预言不是尚未完成,而是已经结束!
“都有谁?”长久的沉默后,埃修问。
“巴兰杜克,我以为在暴打了加斯托夫一顿后,你已经知道用暴力解决问题这种念头该是多么的天真。而且你觉得我会提供给你具体的名单吗?就算证据确凿,这些人的处置权也是在我而不是在你。你才刚当上男爵没多久,我可不想这么快就把你给踢回佣兵的行列。”
“你已经提供了。外科与手术的佼佼者,应该不难找。”埃修说,“这次他们互相勾结,我几乎废了一条手臂,而你作为王立学院的院长,能够保证不会有下次出现吗?爵位重要还是我个人的安危重要?我还没有愚笨到会被这种程度的威胁唬住。”
“我会去彻查,但你不能插手。”布罗谢特说,“想插手也可以,反正没人拦得住你——如果你后半辈子都想拖着一条累赘的死肉完成马迪甘预言的伟业的话——没错,这又是一笔交易,等价与否你自己衡量。”
又是长久的沉默以后,埃修有些抗拒、有些不甘地靠在椅子上,看向露西安娜:“我准备好了,你随时可以开始。”
第六十二章 暗潮间奏(二)
埃修伤臂的修复手术并未立即开始。布罗谢特先是动手清理了一下自己的书桌,将无关的陈设尽数移除,只留下手术用的刀具、镊子。也许是考虑到了埃修那非同寻常的愈合体质,他并未准备止血的纱布,取而代之的是若干条锋刃被打磨得轻薄如纸的刀片,嵌入刀柄的末端可以随心所欲地拆卸。
布罗谢特先是亲自动手,用锋利的小刀沿着指蹼割开,而后在创口愈合之前以镊子深入其中,迅速地矫正畸形的肌腱——矫正工作大概只持续了五六秒,布罗谢特不得不提起镊子以免被愈合的血肉包裹住。露西安娜强忍感官上的不适,仔细地观察刀片切割的轨迹,镊子起落的角度。她闭上眼睛,布罗谢特的动作被分解成独立的单元,在黑暗的视界中反复地映现。露西安娜很快明白为何布罗谢特会说这是一项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的工作了。手术其实并不算特别复杂,但却因为巴兰杜克那变态诡异的愈合能力而变得异常繁琐。
“院长,主刀这件活计好麻烦啊,能不能给点,呃——”露西安娜扭扭捏捏地说,“报酬?”
布罗谢特的动作停顿了几秒钟,差点就没能把镊子拔出来。他无奈地看了露西安娜一眼,后者吐了吐舌头。“嗯……其实很合理。但我猜你说的‘报酬’应该不可能指的是第纳尔吧?”
“能不能再把我的煤炭配给再提一提,到正式学者就行。”
埃修轻轻地闷哼一声,他手掌上的某块肌肉被布罗谢特的镊子狠狠地夹了一下。“已经是春天了,大小姐!”布罗谢特抬起头,怒气冲冲,“学者们的煤炭配给都会根据季节做出调整,要是只有你一个人不减反增,说出去怎么解释?换一个!”
“别的我也不怎么需要啊……”露西安娜微弱地回应,突然眼光一亮,“我要图书馆禁书区的阅览许可。”
“你已经偷偷溜进去好几次了,真当我不知道吗?要不是管理员也是结社里的人,还是我的学生,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你也参加过结社的会议,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有一个警告,有些书籍之所以禁忌是因为它们具有危险的煽动性,不要被那些言辞迷惑!从今天开始,你每个星期都要向我汇报你在禁书区看了什么书。”
“知道了。”露西安娜喜笑颜开。
“行了,”布罗谢特瞪了她一眼,放下刀片与镊子,“我就示范到这里,记住了吗?”
露西安娜乖巧地点头,起身接替了布罗谢特的位置。她以不可思议的准确度复现了布罗谢特的手法,从刀片切割到镊子矫正都如出一辙,只是因为熟练度问题,在效率上有所欠缺。同一个位置,布罗谢特可能只需要割开五次,但露西安娜却要七次,甚至更多。有时候遇到较为复杂的伤势,从割开到愈合那短短的几秒钟完全来不及判断,布罗谢特便会在旁边及时地补上一刀。之后在露西安娜拿捏不准的时候会提点几句,或者用刀背轻轻架住她的手腕,帮助微调下刀与矫正的角度。
在修复完埃修的手掌以后,露西安娜的额头上就渗出了细密的汗。布罗谢特也并不比她轻松,尽管只是辅助露西安娜,但是同样需要他高度集中注意力,疲惫之下老态尽显。看来他以自己年纪推辞并不是什么虚言,尽管这名年纪不详的老人曾经在波因布鲁守卫战中以凌厉而精准的飞刀放倒数名预兆之狼荣誉护卫。
埃修很快感觉到自己的手掌恢复了久违的知觉,手指开始自如地活动。只是隔着一条僵硬的手臂,感觉极其怪异——对,还剩一条手臂。埃修疲倦的想。他精神上的消耗其实也毫不逊色于为他手术的两人,布罗谢特并未准备麻醉的草药,整个过程中埃修一直维持着清醒,于是那反复的下刀与矫正就成了一场千刀万剐的折磨。
“接下来手臂怎么办?”露西安娜靠在椅子上,伸展着有些酸痛的四肢。
“差不多,慢慢来吧。老样子,我给你示范一遍。”布罗谢特将钝感明显的刀片从木柄上卸下,装上一个崭新的,递到露西安娜手中。
这时门被敲响了,而后是达哈尔的声音:“院长,兰马洛克找您。”
“我说过了!”布罗谢特用力在埃修的小臂上割出一条极有纵深的切口,有些不耐,“如果他是为了加斯托夫的那点破事,我已经说过,你全权来处理。”
“我已经这么做了,但是不行。”达哈尔的口气里带着深深的无奈,“如果兰马洛克是以波因布鲁守备长官的身份前来,我确实可以应付他。但他是奉了阿尔德玛公爵的口信。加斯托夫指控您在领主仲裁间以私信偏袒巴兰杜克,纵容他以暴力亵渎法律。”
“这家伙,罗织起罪名还真是一套一套的。”布罗谢特不为所动,将镊子伸进切口中,开始细致地鼓捣起来,“那你也奉我一个口信,就说加斯托夫故意栽赃陷害巴兰杜克男爵,甚至意图聚众伤害,我完全是秉公执法。”
“兰马洛克不会买账的,他只想见您。”
“他奉阿尔德玛的口信,大致内容我已经知道了,还见他干嘛?去,你带着我的口信,要么回复兰马洛克,要么回复公爵。”
“事实上,兰马洛克是来传召您去见阿尔德玛公爵的。”达哈尔有些无奈,“院长,我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大团长,只是以大尉的身份帮您处理骑士团内的杂务而已。加斯托夫终究是亚历克西斯公爵的养子,在龙骑士团里挂名的职务甚至比我还要高。有些事情还是您去亲自说明为好。”
“嘶!”埃修猛地倒吸一口冷气,他大概是被夹断了一条血管。虽然露西安娜眼疾手快,抄起另外两把镊子镊子及时将两端接在一起,但书桌上已经溅开了一大滩血迹,开始沿着边缘滴落。
“露娜,剩下的部分你来接手。我得去应付一些无聊的政治事务了。”
“希望你履行之前的诺言,”埃修说,“全权负责。我不想再跟那个纨绔打交道了。”
“希望你也同样如此,男爵,”布罗谢特耸了耸肩,“不要试图以暴力手段干预学院内部的事务。如果不是你那特殊的头衔,你是不会得知那些隐秘的。露娜,如果累了可以休息一会。”
第六十三章 暗潮间奏(三)
门阖上了。布罗谢特与达哈尔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露西安娜随即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懒散地倚着椅子坐下,放松地吐出一口气.她并未坐太久,很快便起身走到书架前,饶有兴致地审视布罗谢特的私人藏书,纤细的手指在书脊之间轻轻点过,目光随之摇摆。
“你不打算继续吗?”埃修等了一会,发现露西安娜一时半会并没有转身的意图,忍不住问。
“院长说的,我可以休息一会。”露西安娜终于选定了自己的目标,抽出一本厚重的书籍,坐回书桌。埃修瞥了一眼,封面烫金的线条交缠出了数个不算特别复杂的诺多符文,直译过来大概是“艾拉克莱诗歌集录其三——游吟者的辉煌与落魄”。他能一眼认出,但是露西安娜就比较吃力了,喃喃自语了好一阵子,也只是分辨出了寥寥的几个名词,轮到那些指涉语法的符文便难以为继。
“你这也算休息吗?”埃修叹了口气,“强行翻译那些符文集反而比手术还要消耗精力吧?”在露西安娜反驳前,他伸出右手,将桌上的刀片与镊子拢到自己这一侧。“接下来我主刀,你打下手总可以吧。”
“你行不行?”露西安娜看了埃修一眼,她话音未落,埃修已经切开了自己的手臂,然后手掌一翻,镊子已然在手。在清醒的状态下旁观了这么久手术,埃修多少也摸到了一些诀窍,只是他操控镊子的动作笨拙且粗暴,创口中不时溅出细小的血柱,还伴随着让人毛骨悚然的、磕碰骨头的声音。埃修的神色也并不轻松,冒失行事的代价是更为猛烈的痛楚,以及大规模的出血。甚至在切口愈合时,皮下便出现了深色的淤青。露西安娜在一边看得心惊胆战,终于忍不住抓住埃修的手腕,强行中止了他名为手术,实为自残的行为:“你这样下去只会让伤势进一步恶化!”
“那你休息好了吗?”埃修看了她一眼。
露西安娜反应过来,恼火地质问:“你故意的?”
“并不是,如果你一门心思地想要跟那本诗集较劲,我就只能自己进行手术。”埃修将刀片递到露西安娜面前,“那么,再确认一次,你休息好了吗?”
“好了!”露西安娜赌气般地大声说。她原本想把书推到一旁,但是看了看鲜血淋漓的桌面,迟疑一会还是插回了书架。“你负责切口,我负责修复里面的肌腱。”
“可以。”
于是手术重新回到正轨。随着冰冷的金属在肌腱与韧带之间拨弄,将那些错位的结构一一矫正,知觉丝丝缕缕地回归埃修的手臂。他已经开始感觉到自己长时间僵死的肌肉正在逐渐恢复舒张的能力。血液重新痛快地奔流,酥麻而瘙痒的热流沿着血管扩散。
“巴兰杜克,”小臂的修复工作基本完成,埃修换了新的刀片,只等露西安娜在肘关节收尾后便割开大臂,蓦然一个尖锐的问题便从对方嘴里抛出来,“如果日后你真的会如同马迪甘预言那般,统一整个潘德,那么你会报复我的国家吗?”
“你的国家?”埃修抬起头,看了露西安娜一眼,想起来她是帝国人,“这种时间上与空间上都很遥远的问题,当下的回答毫无意义地可言。先把手术完成。”
“不行,我需要知道你现在的想法,这很重要。”露西安娜倔强地说。
“如果你坚持的话。”埃修无所谓地耸了耸自己的半边肩膀,“在马略的授意下,在雅诺斯的旧潘德贵族皆被暗影军团屠杀——其中就包括我的父亲。如果不是因为那个酒鬼,我只会以一名角斗奴隶的身份,在大角斗场中进行无止尽的血腥表演,以此娱乐你们,至死方休。有这样的经历,复仇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但你肯定不会这么做。”露西安娜幽幽地说。她并未看埃修,但是语气非常笃定,“因为你是预言之子。”
“这其中并不存在任何必然的联系。”埃修皱了皱眉,他从来都不喜欢与露西安娜交谈。从两人在门德尔松山脉相遇开始,露西安娜似乎总是能洞见他的想法,而且她从未有尊重他人隐私的自觉
“存在。”露西安娜平静地反驳,“不然你不会遵循马迪甘中的预言,横跨整个潘德来到北境,而该是找机会潜回帝国,对皇帝与执政官展开接连的刺杀以宣泄自己复仇的怒焰。”
“我更倾向于率领一支军队踏平帝国全境。”
“如果动机只是出于复仇,那你现在应该为白银王座上的乌尔里克五世效命。赤色雄狮一直是帝国的宿敌。”露西安娜将自己的镊子从埃修的肘关节中拔出来,“但是你并没有这么做,反而在布伦努斯公爵凯旋的晚宴上,当他的面前刺杀了奈德·格雷兹。马迪甘是这么形容的,‘狂徒之刀’——把你的肱二头肌切开。”
刀锋只是悬停在半空,露西安娜感觉到危险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拂开额前被汗浸湿的发绺,昂起脑袋与埃修对视:“埃修·巴兰杜克,我现在告诉你,我的全名是露西安娜·贾斯特斯·杜克斯,我的父亲是帝国的律法执政官贝伦斯·贾斯特斯·杜克斯,参与制定了针对旧潘德贵族的法规《排夷七条》。你父亲的死他也有责任。你现在会怎么做?割开我的喉咙吗?或者找个机会把我拿下当人质?”
“然后面对暴怒的布罗谢特?”埃修收回视线,对露西安娜挑衅无动于衷,刀锋落下,干净利落地切开大臂,血肉朝两边翻开,“贾斯特斯小姐,你不在帝国当你的掌上明珠,反而与我一样,不远万里横跨潘德,来到这苦寒之地,那么你的动机是什么?”
露西安娜眨了眨眼:“你是在用问题回答问题?”
“人都有各自追求的目标。你既然一定想知道我的,也许应该先从分享你的开始?”
第六十四章 暗潮间奏(四)
“又是以答案换取答案?好像在门德尔松山脉我们也曾进行过类似的谈话。但确实是一个公平的要求。”露西安娜脸上突然浮起一丝红晕,她先前还咄咄逼人,现在居然扭捏地避开了埃修的注视,眼神开始在屋子的各个角落翻飞。
“你是在害羞吗?”埃修问。
“对啊!”露西安娜用镊子狠狠地挑开一条错位的肌腱,将其归位,“开诚布公,袒露心扉,那是我的密友或是未来的情人才会有的待遇!巴兰杜克,我跟你的关系还没亲密到那种地步!”
“彼此彼此,贾斯特斯小姐。你既然会这么说,那就该知道自己先前的问题该有多么唐突失礼。”
“所以你之前不停地搪塞我,也是因为害羞吗?”露西安娜歪了歪头,狡黠地笑了笑。
“只是因为抗拒。”埃修回答。
“没有区别,都是自我防卫机制的表现方式而已——总之,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来到北境的原因,告诉你也无妨。只是作为交换,你的回答也该有对等的分量。”露西安娜停下手里的动作,将镊子放到一边,揉了揉自己的脸。手放下时,眉宇间已经是一副郑重其事的表情,但眼神深处还是有些许难掩的羞赧。她缓缓靠在椅子上,空灵的视线从天花板上漫无边际地洒落,很快她全身心地沉浸入回忆,开始了自己的叙述:
“在伊索斯,不乏有追求者想讨好我,想借机与我的执政官父亲攀上关系,但无一不是徒劳而返。他们绞尽脑汁作地情诗在我看来乏味至极,辞藻背后是肤浅的思想,浮夸、庸俗到了极点。对这些所谓的‘作品’,我回以犀利而激烈的抨击。他们觉得我是在折辱他们的智慧——如果他们但凡有那么一点,就该把精力放在钻研军事理论上而不是企图用一些拙劣的暧昧言语与名媛勾勾搭搭。后者同样看不惯我,也许是嫉妒我父亲对我的宽容与放纵,不让我受贵族交际礼仪课程的荼毒;又或许只是因为我准确地指出了她们爱不释手的情书出自我曾经哪一位具体的追求者之手。很快,我发现自己被刻意地排挤在贵族的交际圈外。但被孤立不代表就能获得清静。我享有的一切自由皆来自于我父亲的权威,但他不可能长久地、无条件地庇护我,一位妙龄适婚的少女始终是家族相当宝贵的政治筹码。终有一天我会易手,名字后被冠以陌生的姓氏,就像无知的收藏家给自己的藏品打上烙印那样。巴兰杜克,你见过哪个角斗士,甘心在大角斗场中以奴隶的身份厮杀至死么?”
埃修摇了摇头。
“所以出逃自然便成了一个理所当然的选择,波因布鲁的王立学院则是理所当然的目的地。在潘德王国分崩离析的那几个世纪,被流放的学者聚集在此处,延续、完善、传承自己的研究。跟学者相处,我会很自在——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好了!”露西安娜直起身,快活地拍了拍自己的手,以响亮的掌声为自己漫长的倾吐划上欣欣自喜的句点,“这就是一个帝国贵族小姐为何离家出走的心路历程。该轮到你了。”
埃修只是看着露西安娜,一言不发。
“干嘛,你不会是想反悔吧?”露西安娜跟他对视了一会,突然心虚地移开视线,“我可说得都是实话。”
“但不是全部。”埃修说,“你省略了一些至关重要的节点,将动机简化得过于单纯。不过我不会去追问,而这就是我跟你不同的地方了,贾斯特斯小姐。我会尊重你不愿意吐露的隐秘。”
“看来你脑子里也不全是发达的肌肉,不过我可不会因此感到感激,此外,那也是你的损失。”露西安娜哼了一声,拿起镊子,在埃修的左臂上方比划了两下,“接下来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还有,把这里割个口子。”
“向帝国复仇对我而言毫无意义,现在是,将来也是,我不会让自己被仇恨裹挟进无止尽循环的怪圈中。”埃修的回答跟他下刀一般干净利落,“我有更重要的目标去达成。”
“仅此而已?然后呢?”露西安娜的手一抖,不慎挑断了一根血管,“我之前可是絮絮叨叨了一大段淑女的深闺心事,为表诚意,你是不是也该铺垫一段复仇者的心路历程?”
“这同样也是我跟你不同之处,贾斯特斯小姐。我不会酝酿情绪,因此也不会被其左右。”埃修低头看了眼正在喷血的伤口,抬起手压住大臂,“你不打算处理下吗?”
露西安娜气急败坏地咕哝了几句,她用的是口音非常重的帝国方言,埃修听不懂,但想来不是什么好话。随后她不再吭声,只是埋头跟埃修的伤臂较劲,不过埃修还是能从镊子起落的节奏与力度中感受到对方深深的怨气。不过埃修心情倒很愉快,这场言辞交互的攻坚战最终是他占据了上风,坚壁清垒,不留破绽,甚至可以说是大获全胜——如果露西安娜没有拿他的伤臂出气的话。
“你下手能不能轻一点?”埃修忍不住打破了来之不易的清静。他的左臂基本上已经完全恢复了知觉,只有部分肌肉还有残余明显的僵硬感,而露西安娜正是在那里大做文章。她已经不满足用一个镊子去拨弄了,而是两手齐齐上阵,双管齐下,在肌腱与血管之中翻翻拣拣,时不时还敲打臂骨两下。这些操作对于自己伤臂的修复有无效果埃修无从得知,但加剧的痛楚却是他能鲜明感受到的。
“怎么?院长举荐的硬汉连这点皮肉之苦都受不了吗?”露西安娜并未正眼看埃修,只是挖苦了一句。
“不,你应该知道手术差不多已经进入收尾阶段了,你如果这么大大咧咧的话,”埃修耐着性子解释,“很容易出现——”
话音未落,露西安娜的两根镊子发出“喀啦”一声响动,不知道磕碰到了什么位置,埃修的手臂弯曲着从桌面弹起,差点就要砸到露西安娜的脸上。埃修一脚蹬在地上,将自己连同座椅从书桌旁推开,于是那条手臂只是将将地贴着露西安娜的前额飞起,抡出一个不伦不类的弧度后在最高点颓然坠落。
“就很容易出现这样的意外事故,”埃修将自己的左臂压回桌面,后者仍在不停地扭动着,看起来像是一条被斩首的蟒蛇,“不是每次我都能及时跟上自己无意识的条件反射的。”说完,埃修晃了晃脑袋,试图驱散脑子里的眩晕感。骤然的应激反应消耗了他在长途跋涉后本就不多的精力。在把座椅搬回书桌的时候,他的手指一直在颤抖。
“……对不起。”露西安娜理了理自己被撩散的刘海,弱弱地说。她不再搞报复性的小动作,于是最后阶段的修复进度非常迅速,很快那些绷紧的肌肉、暴起的青筋都平复到放松的状态,只是因为无必要的失血过多,整条手臂都显得有些苍白。而也许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埃修的痊愈能力亦出现了显著的下降,最后的几道刀口始终没能愈合。布罗谢特并没有考量到这点,因此也没准备缝合伤口用的阵线,露西安娜手忙脚乱地一顿找了一阵,最后只能撕下自己学士袍的衣角替埃修简易地包扎起来。
“谢了。”埃修满意地活动了两下肩膀,他终于不再是一个残缺的健全者,而是意识上与生理上皆回归完人。“如臂指使”。这个冒然而不恰当的想法让他有些啼笑皆非,但也侧面说明了手术很成功——尽管出了这么多幺蛾子。
“手术结束,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露西安娜草草地整理了一下桌面,随口问了一句,却发现埃修已经趴在桌子上,发出平稳却沉重的呼吸声,赫然是睡了过去。尽管是在沉睡,但埃修的面部表情也是绷紧的,沉肃的,但眉宇间隐隐然藏着一丝含蓄的、放松的笑意,这让他看起来平和了不少。
露西安娜自己也很疲乏,但她鬼使神差地把自己的椅子挪到了埃修一侧。她枕着自己的双臂,以平等的高度注视埃修的睡颜。
“你真是一个无趣的人,巴兰杜克,”在眼皮挣扎着合拢前,露西安娜以自己都听不太清的声音嘟囔着说,“可谁让你是马迪甘的预言之子呢?虽然不太乐意承认,但你的的确确是我不远万里前来北境的动机。”
第六十五章 暗潮间奏(五)
布罗谢特推开门的时候,埃修正站在书架前,漫不经心地翻阅那本《艾拉克莱诗歌集录其三——游吟者的辉煌与落魄》,泛黄的书页在他手中快速而无声地翻动,古奥的字符被连贯成立体的结构。露西安娜伏在书桌上,头枕着垫起来的双臂,睡得很沉。
出来。布罗谢特以眼神示意埃修,待埃修走出门以后轻手轻脚地把门带上,压低了声音开口:“手术既然完成了,还赖在这里干嘛?难道还要我给你管饭不成?”
“加斯托夫那边处理的情况怎么样?”埃修反问,“而且我现在是王立学院的学员,不待在学院,难道每天都要在波因布鲁与伊斯摩罗拉之间往返吗?”
“那是该你自己解决的问题,”布罗谢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又不是学者,学院没有义务帮一位男爵处理食宿这些杂事。至于加斯托夫则根本不需要你操心,这里是波因布鲁,不是瑞恩,颐指气使的只能是我而不是他。现在谈正事,你从迦图草原上带回了八匹骏马,包括你的坐骑在内,四头公马,一头母马,一头马驹,经过黑矛骑士团内的驯马师鉴定,其血统都能归入‘战兽’的行列。按照我们先前的约定,一公一母,三万第纳尔。此外,你从迦图草原带回一批血统优良的战马一事,要不了几天就会传遍北境。先想好怎么应付那些闻风而动的买家吧——尤其是此地的领主小阿尔德玛,他很早就想把波因布鲁守备军发展成骑射部队,以增强机动力,但北境的马种委实太次了,根本无法荷载那帮重甲罐头进行持久作战,他确实很需要一匹血统优良的种马配种,能凑齐一对最好,不过呢,”布罗谢特得意地抚摸自己的胡须,“唯一的成年母马已经归属于黑矛骑士团了,剩下那头小马驹想要配种至少得等一年。”
埃修快速地盘算片刻。不算焚野的话,他本该从草原中带出十二匹野马,然而在边境的一场伏击后,仅剩下五匹野马与他抵达了波因布鲁,委实可以说是损失惨重。至于这些野马的归宿埃修已经有了大概的打算,伊斯摩罗拉现有的资源供养不起这么多金贵的祖宗,只能全部转手出去。
“一匹公马与一匹马驹,我打算捐赠给凛鸦城。剩下两匹公马拍卖竞价,所得部分折算成物资,部分折算成军备。”
“嚯,看来你脑子里也不全是萨里昂商人的那套生意经,还是说你终于学会了阿谀奉承?纵观北境历史——不,哪怕是潘德帝国从成立至分崩离析至今,都不曾有一位男爵出手如此阔绰豪气。”布罗谢特毫不客气地讽刺了几句,“这些事情你跟我说没用,自己差人去办。”
“我哪里有人?”埃修摊开手,“一成佣金。”
布罗谢特盯了他一会:“王立学院不差那点第纳尔。这样,你帮我做一件事——不要立刻摆出一副臭脸,不会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具体是什么?”埃修问。
这时几名学者走过门庭,向布罗谢特行礼致意。老人警觉地将快要出口的话语收了回去,敷衍地朝他们颔首。待到打发这些学者以后,他环顾庭院一圈,确定一时半会不会有人经过。这才看回埃修:“盖尔博德·伊凡勒斯,你对这个名字有没有印象?”
“伊凡勒斯子爵的儿子?以前见过几面。”埃修皱眉,不知道布罗谢特用意何在。
“他的父亲打发他来这里,说是进修——不过据我的观察,应该是流放更贴切一些。明明也是一位有领地的男爵,但是却没有随从随行,起居都是自己一个人打理,也不与其他人来往书信。有时候看见他,总以为是看见一座游弋的孤岛。”
“说重点,你想让我做什么,把这座孤岛拉回陆地?”
“没那个必要,行为处事比盖尔博德更孤僻的,学院中大有人在,我不会干涉。但那些人都是学者,每天就是在图书馆与自己的居室之间单调地往返,不会像盖尔博德那样,频繁地出城,而且大多是在深夜或者是凌晨——就算是出城打猎,时间点的选择未免也过于糟糕。”
“所以你觉得他很可疑,”埃修顺着布罗谢特的话整理思路,“想让我去刺探他的行踪?”
“从目前的迹象上来看,还不至于让我升起疑心,不过你这么理解我也不会否认。毕竟格雷戈里四世的独子,北境王室的继承人普鲁托尔目前由我监护,神经再怎么绷紧都不为过。”布罗谢特说,“其实我是想让吉格去的,毕竟一开始向我汇报盖尔博德深夜出城的人是他,但我担心他会搞砸。你帮我搞清楚那个年轻人在背地里折腾些什么,我就指派一位精于商贾的学者,他是待价而沽的专家,知道最大化利益——当然他要价很夸张,像战马这种高价值货物,他一经手就得收取四成的佣金。如此一来,还算是你占了便宜。”
“我宁可付佣金,”埃修无奈地叹了口气,“但我似乎没有选择的权力。这件事需要大量的时间与精力,不可能立即出结果。”
“这有什么关系?”布罗谢特耸了耸肩,“大不了款项我先扣在这里。更何况你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除非你告诉我你已经完成了所有的理论学习。如果你需要处理领地那边的事务,可以指派信使或是渡鸦——你现在就可以写封信通知他们你已经回到北境。还有疑议没有?”
埃修摇了摇头。
“那该干嘛干嘛去吧,男爵。”布罗谢特立刻不耐烦地朝埃修挥了挥手,回到自己的居所,推开门看了一眼又阖上,“还是说你要在这里当门卫?替我守在这里一直到露娜醒来?”
埃修没理会布罗谢特,转过身准备离去。“慢着,”布罗谢特喊住了他,“礼仪方面的事情我向来无所谓,但其他贵族可不会苟同,告退时不敬军礼对他们而言是莫大的冒犯,一旦斤斤计较起来,一位男爵也吃不消。记住这点。”
“明白……”埃修平端右手,拇指从左往右划过眉心,“那么我先告辞了……呃,院长。”
第六十六章 暗潮间奏(六)
埃修走出王立学院,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无从判断具体的时刻。极度的严寒已经将昼夜分化成毫无缓冲的两极,时间并不是在流逝,而是在白与黑的交替中跃迁。但埃修知道自己迫切地需要休息、进食,当下的要务便是在城中找一处可供栖身的场所。
埃修在原地站了一会,肩膀突然被人从后方撞了一下。“抱歉。”对方敷衍地说了一句,脚步不停,行色匆匆。惊鸿的一瞥间,埃修已经看清了此人的面目,记忆中行将模糊的印象重新清晰起来,那正是布罗谢特要求他监视的对象,伊凡勒斯家族的继承人,在王立学院中巡弋的孤岛,盖尔博德男爵。不过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因此没能认出埃修,只是朝下城区的方向走去。
埃修没有迟疑,立刻跟了上去。
两人在下城区一番兜兜转转,盖尔博德似乎没有什么反侦查的意识,始终没有察觉到自己身后缀着一名跟踪者。最后埃修被领到了一家很不起眼的旅店前,盖尔博德推开歪歪斜斜的门板,径直走了进去。
埃修没有立刻从阴影中现身,而是抬眼观望四周,并未发现潜伏的暗哨,于是悄悄地接近旅店,绕到一处并不显眼的角落,隔着一块接近腐朽的薄木板,屏息倾听里面的动静。他自己的名字先传入耳中:
“巴兰杜克已经回到了波因布鲁,还把加斯托夫狠狠揍了一顿。”那是盖尔博德在说话,“他是一名很强的战力,如果能争取到他的支持——”
“人尽皆知的事情,你为什么要专程来汇报?”有人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们已经研讨过了,巴兰杜克并不适合拉拢。他可是深得格雷戈里四世的器重,才受封为男爵便受到邀请与王室成员共进午餐,甚至替代瑟坦达一路将王子普鲁托尔一路护送至波因布鲁。别说揍了加斯托夫一顿,就算是失手把那纨绔弄残废了,不光光是举荐他的布罗谢特,凛鸦城那边也会袒护他。更何况,得罪加斯托夫并不意味着得罪瑞恩公爵。你不会连这点都不明白吧?”
“我当然清楚,但是我另有看法。”盖尔博德沉默片刻后,回答,“巴兰杜克受封前,他只是一介在银湖镇厮混的雇佣兵。我与他接洽过,忠诚与荣誉对那种出身的人而言不过是能换算成第纳尔的计量单位而已,国王能不遗余力地拉拢他,我们也可以。”
“呵,没想到你这么‘了解’他,了解‘那种人’。那么我倒想请教,要付出什么代价才能收买一位与猛犬相匹敌的雇佣兵呢?”那人讥笑了一句,“王室那边出手可是非常大方的,不惜欠下巨款也要展露诚意。巴兰杜克如果真是一副见钱眼开的雇佣兵做派,他一旦坐地起价,那说不准就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第纳尔拉锯战。”
“我现在还不清楚。”盖尔博德的声音转冷,“但是按照北境的律法,他接下来会在王立学院中进行一段时间的理论学习,在这期间我可以与他接触,了解他的脾性,爱好。但愿不愿意拉拢,打算怎么拉拢便是你们的事情。我只是负责提供情报。”
“我可没要求让你监视巴兰杜克。王储那边的动静如何?”
“被布罗谢特看护得很紧,而且那位王储过得也是跟学者一般深居简出的生活。加斯托夫抵达波因布鲁时,曾经向他发出聚会的邀请,但是被婉拒了。除此以外,我并没有与他直接接触的机会。”盖尔博德有些不自然地回答,“也许他甚至都不知道我也在王立学院。”
“哼,老家伙平时不管事,但嗅觉却跟狗一样精。”那个对盖尔博德一直不假辞色的声音突然换了恭敬的语气,“那么您的看法是——”
埃修微微凛然,谈话中赫然还有一位静默至今的第三者,而且身份似乎还不低。在这场于下城区某个隐秘角落进行的密会中,一直在忍受冷嘲热讽的盖尔博德毫无疑问处于最底层,而汇报的对象则是对盖尔博德颐指气使,直到先前才收敛了气焰。此人谈吐与措辞与贵族出身的盖尔博德有明显的迥异,应该是潜伏在波因布鲁内的秘密间谍。
那么他所毕恭毕敬的对象……埃修聚精会神,躬起腰,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半边脸颊按在那块干冷的薄木板上。为了进一步集中注意力,埃修闭上眼睛,骤然黑暗的视界中,一个陌生的女声开始在他的耳畔悠悠地沉浮:
“盖尔博德,现在暂时不需要你出城向我们的合作伙伴进行情报的交接工作了。黑矛骑士团那里已经有人开始对你生出疑心了。他们虽然还不清楚你具体的去向与动机,但为了保险起见,你这几天就在学院,等候下一步的指示,也不要频繁到下城区来。如果有人过问,你自己想办法应付过去。”
“……明白。”盖尔博德同样恭敬地回答,“我不曾得知您会再来波因布鲁的消息,是否还需要我准备几罐特产蜂蜜?”
“无意义的殷勤就没必要献了,盖尔博德。我此次并不是以一位传话人的身份专程与你见面,而是作为特使拜访阿尔德玛公爵。他最近的态度一直暧昧不清,想来应该是还没有下定决心。”
会是谁呢?埃修缓缓地挺起身躯,直觉告诉他这场密会已经接近尾声,再窃听下去也不会再得到有价值的信息。北境身份显赫的女性屈指可数,首先蹦上埃修脑海的自然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女爵伊丝黛尔以及使落湾驻守天琴圣地的圣女米迪娅。这两人都有资格与波因布鲁的领主会面。至于那所谓的特产蜂蜜……也许还是一位甜食爱好者?
埃修刚想悄然离去,一阵没来由的心悸骤然袭来,瞬间攫取了他对躯体的控制权。埃修一个踉跄,下意识地伸手去扶旁边的木墙,手掌却不慎在上面按出一个窟窿。朽旧的木头碎裂起来的声音惊天动地。“是谁?”旅馆内有人喝道,与此同时,风声急促!
咻!一根羽箭射穿墙壁,擦着埃修的头皮飞过去。埃修这时候才将将重新取回身体的控制权,他不敢久留,落荒而逃。他原先窃听的位置已经被人一拳轰开,申得弗的圣女米迪娅眯起眼,看着埃修的背影消失在路口的拐角,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盖尔博德啊盖尔博德,你连基本的警觉与危机感都没有吗?”
“……”盖尔博德惶恐地涨红了脸,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女士,事已至此,”旅馆的老板,也就是一直负责与盖尔博德接触的情报人员凑到米迪娅身旁,手掌隐蔽地在自己的脖子上一划,“要不——”
“目前还没有这个必要。”米迪娅摇了摇头,“你跟盖尔博德是多年的好朋友,两人在下城区聚一聚无伤大雅。盖尔博德,你知道该怎么办的吧?”
……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埃修在街道上狂奔,他的心脏此刻搏动得前所未有地剧烈,血液在贲张的血管间高速流动。一种陌生的、并不属于他的冲动在意识的最深处不断地翻涌。
埃修猛然停下脚步,拧转过头,视线顺着晦暗的天穹落往遥远的东方,于是冲动便愈发地强烈,像是在预警,又仿佛是……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