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春之霾(六)
“我还以为你会带很多随从。”布罗谢特上下打量着普鲁托尔,“一路还算安全吗?”
“有点小波折,”普鲁托尔轻松地微笑,“好在巴兰杜克爵士顺利地处理掉了。”
“居然是他来担任你的护卫?”布罗谢特有些意外,“那陛下可真是不吝惜对他人的信任呢。”
“虽然这么说对于巴兰杜克爵士而言并不是很中听,但院长您有必要知道,值得父亲信任的并非是他,而是您。而且我相信巴兰杜克爵士对这一点也心知肚明。”
布罗谢特耸耸肩,不置可否。他走进自己的居所,扫了一眼普鲁托尔随手放置在书桌上的羊皮纸:“这是你的画作?这些年进步不小。如果你有兴趣继续钻研可以选修佩塔斯特的美学课,他是艺术学派的首席大导师,也是当之无愧的绘画宗匠,各种风格都能信手拈来。他在图书馆有一排专门的展架,没事的时候可以去观摩观摩。”
“如果有多余的精力的话自然乐意,但我来此的主要目的还是想跟在院长身边学习。”
“不,你的课程会由相应的首席大导师安排。”布罗谢特摇了摇头,开始在书桌后面起草文件,“从现在开始你就是王立学院的旁听门生,享受每周一磅的木炭配给,以及图书馆前五排典籍的借阅资格。自你入学之日起一个月后,你将自动晋级为正式门生,木炭配给加半磅,可以在图书馆随意借阅前八排的典籍。”
“旁听门生……”普鲁托尔苦笑起来,“我还以为我至少会从见习学者起步。”
“当初你父亲亦或是你祖父到我这里来时,待遇与你如今并没有任何区别,他们就如学者一般起居,学者一般深造。在军事、历史、哲学上颇有造诣,他们回到凛鸦城的时候已经足以在王立学院中提名成为导师。当年我兼任多门学派的大导师,因此才有了师生之谊。陛下应该没告诉你如今我已不再担任教职。而我目前的研究并不适合让一位王储去学习,这只会让他被无关紧要的知识所分心。”
“一切听凭院长安排。”普鲁托尔不再多言,毕恭毕敬地朝布罗谢特行礼。
“好极了,”布罗谢特在羊皮纸的末尾署上自己的名字,然后递到普鲁托尔手中,“跟我来吧,我带你到宿区。你的行李我稍后会派遣几个医仆送过去。哦,还有。”布罗谢特在踏出居所前停顿了片刻,“如果不是非常紧迫的事情,尽量待在学院里,如果有需求,可以向达哈尔大尉报备一声,他会指派一队黑矛骑士担任你的护卫。目前仍在非常时期,还请殿下理解。”
……
兰马洛克坐在阿尔德玛公爵对面,后者的面前放着一张信封,角落上盖着一只乌黑的三岔鸦爪印,乍一看与黑矛骑士团的暗鸦矛羽徽记有些相似,只是勾勒的手法过于粗糙,原本矛尖的位置被扭曲的利爪所替代。这封信并非是由渡鸦送来,然后由专人递交到阿尔德玛公爵面前,而是被一只大摇大摆从天台飞进来的乌鸦叼在喙里,丢在桌上,还没等侍卫有所反应,得意地叫了两声便扑棱棱沿着来时的路飞离了城堡。兰马洛克几乎是本能地将手伸到背后,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向公爵汇报的时候从未带着弓箭。他从未见过如此邪门的乌鸦,趾高气扬得不似同类。而且北境真的有人会训练乌鸦作为信使吗?跟它们的远方表亲渡鸦不同,乌鸦是留居动物,并无长途迁徙飞行的习性,而且更为桀骜野性,驯养一只乌鸦不会比熬服一头苍鹰简单到哪去。阿尔德玛公爵对乌鸦与信的到来并不觉得惊讶,但他始终没有伸出手拆开信封,只是低着头,沉默而阴郁地凝视着那个在信封一角张牙舞爪的印记。
“大人?”兰马洛克试探性地呼唤了一声。
“兰马洛克……”阿尔德玛公爵终于抬起头,兰马洛克惊讶的发现他的眼里布满了不甘的血丝,“我曾经年少无知,对人许下了自大的诺言。我原本以为履行的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但是——”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颜色森冷的黑铁令牌,兰马洛克一眼便认出来,那是他此前交还的王爵铁令。在北境任意辖区内,出示此令者可以短暂地拥有与国王相当的权柄。老阿尔德玛病逝前将这块王爵铁令交给了布罗谢特,后者又在波因布鲁守卫战中拿出,以此逼迫兰马洛克不去追究埃修与基亚等人的身份问题。现在这枚王爵铁令已经失去了任何价值,与一块废铁无异,但阿尔德玛公爵只是紧紧地将它握在手心,他就像是一名溺水者,拼命地捞住一根纤细的稻草。但那股要溺毙他的暗涌源于何处?绝望的情绪又从何而来?兰马洛克一无所知
王爵铁令颓然地自阿尔德玛公爵的手心中跌落,他终于拿起了信封,手指剧烈地颤抖着,指甲掐破了封皮,却始终没能将其撕开。那个曾经在圆桌会议上想要毅然放弃波因布鲁以保留北境军力的铁腕公爵似乎在此时失去了决断的勇气,当他再次看向兰马洛克时,眼里的血丝愈发地密集:“誓约与誓约之间,有没有轻重高下之分?”
“大人,骑士以荣誉所许下的每一个誓言都是至高无上的,若是发生冲突的话,当以立下誓约之日起最早的誓言为准,越久远,便越牢固,也更有优先践行的权力。”兰马洛克想了想,微妙地引用且引申了瓦利德斯宪章中的纲领,毕竟瑞文斯顿在骑士贵族制度上跟萨里昂一样承袭自旧潘德帝国,龙骑士们所鄙夷的只是成立骑士团时所要遵从的、那些繁琐而死板的规章而已,因此他们会选择性地遵循宪章中合乎心意的骑士守则。
“优先践行?”阿尔德玛公爵的五官痛苦地抽搐起来,“你知道潘德历史上多少名正言顺的背叛,都是基于这个光明正大的准则吗?”
“大人……”兰马洛克没来由地感觉到不安,从公爵口中迸出的每一个字眼都尖利得让他感觉如芒在背。
“你出去吧兰马洛克,”阿尔德玛公爵梦呓一般,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我要再等等,再等等,等到‘那个人’有所行动再做决定。”
第二十三章 雪之瞳(一)
离开波因布鲁以后,萨拉曼向埃修一五一十地报告了他所收集到的、关于伊斯摩罗拉的见闻。别看他在酒馆里待了将近一个月,探听到的信息却很有限,包括酒馆老板在内都没人听说过这个拗口的名字。萨拉曼为酒馆里的每一位酒客都买了一杯最好的酒,挨个与他们碰杯,可酒客们放下酒杯以后就只是摇头表示自己对伊斯摩罗拉一无所知。前三天萨拉曼一无所获,但在第四天的晚上,一个衣衫褴褛的农民走进了酒馆。他应该是走了很远的路,愁苦的眉容间结了一层厚重的霜。他没有点酒,只是卑微地站在角落,用低落而不抱希望的声音恳求有人去拯救他那被强盗威胁的村落。可这个农民甚至说不出具体的名字,只说是在很远的东边,坐落于冰流的尽头。农民的话刚说完所有人都在摇头:他们从未听说在北境还有如此偏远的村庄,冰流的尽头?那几乎就在迷雾山脉的边缘,真有人会在那里生活,与野蛮人比邻而居?更何况这个农民居然能从这么偏远的地方无恙地抵达波因布鲁,要么是射手之神垂青于他,要么就是一个阴险的陷阱,诱使同情心泛滥的佣兵走进杀机四伏的雪原之中。萨拉曼对这名农民的身份也有些将信将疑,但他心里记挂着埃修交托的任务,因此留了个心眼。
在后半夜,终于有人答应了农民的诉求。那是一个落魄的佣兵,穿着廉价的铠甲,一条紧致的皮鞭草草地束在腰间,鞭尾已经散成了毛刷,显然使用得很频繁。萨拉曼前几天也跟此人打过交道,他只在深夜来到酒馆,点上两大杯最便宜,也是最苦涩的麦酒,一个人慢慢地喝完便离开。据说这人此前是奥登堡的教官,但不知为何被阿诺德斯伯爵给解雇了。他的出现让农民几乎痛哭流涕,两人连夜自波因布鲁的东门出城,冒着大雪朝奥登堡的方向走了,之后便再无音讯。那名前教官再没有出现。不过往后的几天里这件事倒是成了一件不大不小的新闻。一名健谈的学者来到酒馆,听到酒客们议论此事,说了一句:“冰流的尽头?那里不是伊斯摩罗拉么?我还以为那个村落早就从瑞文斯顿的版图里除名了,没想到还有人烟。”萨拉曼有心多问一些,可惜的是那名学者也仅是知道这么多而已。
“冰流的尽头……”埃修将一张泛黄的羊皮卷轴摊开,这是格雷戈里三世执政时代的地图手抄卷,由王立学院友情提供。那条起源于远东、流经凝霜桥汇入内海、将波因布鲁与巴兰利分隔开来的河流名字便是冰流。在这张地图上,伊斯摩罗拉坐落于冰流与迷雾山脉的交界处。若是除去气候的因素,地理环境还算优越,吃山又能吃水,只是还要跟迷雾山脉上的蛮子与流放的盗匪打交道,没有武装力量的村民显然是当中最弱势的一方。如果那名农民没有伪造自己的身份,那么伊斯摩罗拉或许还没有荒凉到成为一个仅存在于旧地图上的单词。只是埃修心下有些忧虑,过去了那么多天,自己抵达的时候伊斯摩罗拉也许已经变成了贼匪的据点了。
他们一路上的天气情况不错,看不出什么暴风雪的预兆。不过在走出奥登堡的辖区范围后,雪原便成了彻头彻尾的无法之地,再大胆的佣兵也不会贸然深入此处狩猎,不然变成猎物的很有可能就是他们自己。经年的道路被拆得七零八落,两侧的雪坡上随时都能看到晃动的人影,大抵是匪团的斥候在远远地判断这支有些规模的部队是可口的肥肉还是强硬的铁板。不过铁卫与龙骑士那身明晃晃的重铠颇有威慑力,因此那些人只是在弓弩的射程外远远地尾随。偶尔也有彪悍的盗贼团大摇大摆地冲出来拦路,但无论是规模还是强度都不及埃修在瓦尔雪原上遭遇的伏击,几轮重弩的齐射就将这些乌合之众射得人仰马翻。不过埃修并未掉以轻心,也不单独派人巡逻,而是三人为一伍,在部队随时可以接应的范围内游荡——他已经吃过一次亏了。有时候埃修自己也会加入巡逻的行列中。
很快就连支离破碎的道路也隐没在厚重的雪中,斥候随即觉察到附近有迷雾山蛮子出没——这些人与寻常盗匪最大的区别大概就是那一身灰白色的皮质束袍,以及简陋原始的武器,而且对于任何迷雾山脉以外的行人抱有强烈而致命的敌意。劫匪们尚能理性地掂量自己与正规军的差距,但迷雾山蛮子岂会在意这些?哪怕没有预兆之狼的带领他们都敢挥舞着被削尖的树枝与腿骨冲击严阵以待的波因布鲁,更何况是这支在雪原中孤立无援的部队?在双方互相打了照面以后冷寂的雪原顿时有了些血腥的热闹氛围,蛮子们以部落为单位向埃修一行人发起进攻,甚至组成零散的灰潮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虽然威胁不大,却严重地拖累了队伍行进的速度,而且还将众人逼得偏离了大道,只能沿着封冻的冰流且战且行,继续往东。好在赫菲斯托手下的工匠都并非弱不禁风的后勤人员,在铁卫与龙骑士体力有所不支的时候他们主动站上了前线,极大地缓解了部队的压力。双方在冰流附近又厮杀了足足一个小时,迷雾山部落伤亡惨重,埃修这边也几乎个个挂彩。往后他们再没遭受到攻击,埃修猜测这片区域的迷雾山蛮子可能已经全部被肃清了。
这反而省事了不少。埃修打量着周围的地形,在地图上标记了一个大概的位置,也许哪天有空了可以回来这里收割冻僵的鼻子,趁着赏金狩猎季还没结束再捞一笔。虽然这场风波以后他们已经偏离了大路很远,不过埃修并不担心他们在雪原中迷失,在他的两侧,迷雾山脉与冰流于广袤的雪原上纵情地延展,山与河在地平线以外之接点便是他封地的所在。
第二十四章 雪之瞳(二)
波因布鲁,下城区,一家不起眼的旅店。
盖尔博德·伊凡勒斯在店门前勒马,视线透过两扇歪歪斜斜朝外打开的木板,将信将疑地打量着破落的门面与陈旧的装修。旅店的老板对这位潜在的顾客视而不见,半躺在柜台后面打着瞌睡。盖尔博德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将旅店的名字与位置再三对照,终于确认了这就是会面的地点。他先是在马背上静坐了一会,直到胯下的坐骑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他才意识到这里不会有殷勤的马童随时准备着将顾客的坐骑牵到马厩。盖尔博德自嘲地笑了笑,翻身下马,从马鞍上卸下一个沉重的瓦罐,而后双手吃力地抬着,一步一步走进旅馆。他迈进门槛的时候老板抬起眼皮,懒洋洋地打量了他一眼:“什么乐器能让嗜血的熊罴起舞?”
盖尔博德迟疑地朝他走过去,说出接应的暗号:“竖琴。”
“你迟到了,”老板站起身,推开储藏室的门,“进去吧,她在酒窖里等你。”
盖尔博德抬着瓦罐,小心翼翼地走下地下室,头顶的木板“喀嚓”一声合拢,激得烟尘乱扬。他每踏出一步都会使楼梯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墙壁上的烛火一路朝下,幽微的光如暗夜中氤氲的雾。
盖尔博德终于踩到了坚实的地面。因为长时间的托举重物,他的双臂此刻都有些发酸。他放下坛子,大口呼吸沉闷的空气,顺带打量起周围的环境——酒窖里没有酒,只摆放了一面宽大的长桌,要见他的人就在尽头坐着,披着斗篷带着兜帽,看不清真容。见到盖尔博德正看向此处,斗篷“窸窸窣窣”地响动起来,少顷,一只修长的手臂缓缓抬起,示意盖尔博德落座。
“这是您来前点的东西,波因布鲁特产的蜂蜜,价格不菲。”盖尔博德将瓦罐双手推过去,对面披着斗篷的人单手揽住,又托起来,轻巧地放在脚边。盖尔博德的眼皮微微地跳了跳,哪怕他知道面前这个人的身份,也不免一次又一次地对这份自己永难企及的怪力感到惊叹、嫉妒,以及……自惭。
“非常感谢。”兜帽下传来的声音虽然冷漠,却带着女性的柔美。兜帽被取下,露出一张被轻薄的白纱覆盖住的半张脸庞,五官姣好的全貌依稀可见,暗棕色的长发随意地在脑后束成马尾。盖尔博德不以为意,申得弗的天琴圣地训练出来的女武士都是如此做派,对面纱有着近乎偏执的痴迷,他面前的圣女米迪娅当然也不会例外——哪怕这样很有可能令她的伪装稍有不慎便会前功尽弃。盖尔博德一直没搞明白为什么这些女战士为何要坚持挂着面纱上战场,而不是防护性能更佳的头盔。能上战场的女兵鲜出美人,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巨剑玛丽斯、圣女米迪娅以及女爵伊丝黛尔那般得到爱与美之神的垂青。为了能够与男人面对面的厮杀,女兵大多腰肢粗壮,筋肉发达,被硝烟陶冶出一身火爆的脾气与一脸奔放的长相,因此一张能够半遮容颜的面纱能够有效地改善“军容”——可是颜值能提高生存率吗?如果不是阿拉里克公爵向来只带天琴圣地中最为灵活的骑射部队上前线,将步兵部队留在使落半岛剿匪,恐怕不出几年圣地便青黄不接。隔壁的女武神骑士团在这方面就很实事求是,一身精良的覆盖式重甲足以让她们暴力地犁过步兵方阵而毫发无损。阿拉里克公爵富甲天下,应该是有能耐为天琴圣地中的精英女战士搞一身毫不逊色的行头,不过想必是这些娘子军并不乐意而已。
“您不惜乔装,远道前来波因布鲁,总不可能只是为了一瓦罐的特产蜂蜜吧。”盖尔博德压下心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慢吞吞地发问,“有什么我能为圣女冕下效劳的?”
“只是为你提供一个机会而已。”
“什么机会?”
“一个让伊凡勒斯家族重复昔年荣光的机会,一个让本已折翼的猎鹰重新翱翔于天空。”
盖尔博德沉默许久:“为什么不去找我的父亲?”
“令尊确实是一位更有号召力的人选,他是龙与猎鹰时代最后的长者,哪怕淡出政坛多年影响力也无出其右。我曾经听公爵大人描述过,在第一次龙狮战役的末期,我军在反攻时与萨里昂的军队有过连场血战,而伊凡勒斯伯爵仅仅只是扛起旗帜出现在前线便能提振军心,无论猎鹰骑士还是龙骑士都奋勇向前。但是那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伯爵已经成为了子爵,他也许再也不会以猎鹰的名义扛起苍云猎鹰的旗帜,不过……”米迪娅意味深长地注视着盖尔博德,温和的笑容在面纱下若隐若现,“谁又能说年轻的手不能接过旗帜呢?苍云猎鹰旗永远属于伊凡勒斯家族。”
“……请继续说下去吧。”
“不,我只是一个传话的信使,不过被赐予了添油加醋的权利而已。我要转达的话已经说完了。阁下若是愿意抓住这个机会,请随我出城,要见你的另有其人。”
“阿拉里克公爵也来了吗?”盖尔博德惊疑不定地问。
“公爵大人可没有这么大的权力。”米迪娅重新披上兜帽,走之前不忘拎起瓦罐。
……
埃修终于接近了冰流的源头。
一直横贯东西的迷雾山脉突然在此改变了走向,将大片冰流以北的雪原揽进自己强健的臂弯之中,封冻的冰流沿着起伏的丘陵蜿蜿蜒蜒地没入山岳险峻的高处,如同一条灿白的缎带。埃修猜想他已经离伊斯摩罗拉很近了,因为他看见冰面上有很多人为凿出来的气孔,应该是村民捕鱼时留下的痕迹。斥候很快便回报在附近发现了密集的足迹。
“跟上。”埃修骑上一匹骏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足迹一直延伸,埃修很快看见十数座灰褐岩的石屋如同沙砾一般散落在雪原中,被一圈简易的木栅栏围着。作为村落,规模已算不小,在这片人迹罕至的地带更是难能可贵。埃修放缓了马蹄,慢慢地接近,他心里还有一个疑问:这个村庄,究竟有没有沦为盗贼的大本营?
一支箭歪歪扭扭地射到埃修十五步以外的雪地中,木栅栏后探出一个圆滚滚的脑袋,脸上写满了警惕与敌意:“你是谁?”
“我是格雷戈里四世陛下指派到此处的领主,埃修·巴兰杜克。”
那脑袋愣了半晌,“咻”地一下自栅栏后面缩了回去,埃修却能听见他一惊一乍的呼喊声:“老爷!老爷!这里的领主过来了!”
这样的反应,不像是盗贼……埃修原本做好了躲避箭雨的准备,不过他现在又多了一个疑问:这个老爷,是谁?
第二十五章 雪之瞳(三)
“伊斯摩罗拉……”赫菲斯托走到埃修身侧,喷出一口慨叹的雾,“环境确实如传闻中那般恶劣,格雷戈里三世先后将五位领主流放至此,最终只有一名子爵被召回——我依稀还记得那个来自克洛维斯家族、桀骜不驯的年轻人,如果第一次龙狮战役他没有战死在凛鸦城下,艾瓦索德堡的继承权根本轮不到他那没用的兄长——脾气倒是一脉相承,敢跟弗罗斯特叫板,就是手腕远远不如。”
“先后经历过五位领主,这里却仍然是一块干净纯粹的处女地,就是开发的难度极高,难怪子爵大人会把我打发到你这里来。我一把年纪了,居然还能成为一名拓荒的先驱,而且这片平原甚至还离迷雾山脉如此之近!”老人兴奋地搓了搓手,视线如同鹰隼一般扫过远方起伏的山脊,“总算有机会去验证文献中的内容了。如果属实——”他停顿了片刻,刻意瞥了埃修一眼,“那你可算飞黄腾达了,巴兰杜克阁下。”
“什么?”埃修知道赫菲斯托是在吊他的胃口,却也顺着问了一句。
“迷雾山脉,是矿脉的温床。”赫菲斯托抬起手,拇指与食指顶扣成一个不规则的环形,他慢慢地伸展手臂,直到将环推进到一个堪堪容纳部分山峦的位置,而后眯起眼睛,仔细地审视环中地势的走向,“‘冰雪之下,是大地的摇篮,阿齐亚兹的孩子们在巨岩的襁褓中安静地沉睡。炉火予他们救赎的热,铁锤予他们新生的锻,霍利斯的眼泪予他们纷繁的谜。看啊,”赫菲斯托忘情地吟诵出声,“迷雾的最深处闪耀着锋利的辉光,那是阿齐亚兹沉睡的孩子们。’”
“听起来这更像是被写成诗歌的传说,可信度高么?”埃修耸了耸肩,“阿齐亚兹又是谁?”而赫菲斯托只是回以一个刻薄的表情,似乎是在为埃修无意间展露出来的愚昧无知而感到不可思议,他的眉头高高挑起,嘴角下翻,额头与脸颊周围的皱纹因面部肌肉的变化聚拢起来,堆叠出层层的褶,每一条起伏的纹理都不加掩饰地写满了嫌弃。老人张了张嘴,一时间却没有声音发出,最后他叹了一口气:“阁下,我现在到哪去给你找一本潘德的夜读故事呢?就算是外来的征服者所建立的帝国,经过了两个世纪的陶冶之后,那些有古巴可斯血脉的小娃娃也应该对潘德的各色神明耳熟能详才对。阿齐亚兹,炉火与锻造之神,是潘德诸多的‘次神’之一,同时也是射手之神乌尔维特的挚友。相传他隐居的住所位于极寒与酷暑的两极。”
埃修刚想多问几句便被一阵阵紧迫的铃声所打断。栅栏后终于有了动静,武装的村民陆续地自石屋中钻出来,在空地上聚成一个松散的方阵。埃修快速地扫了一眼,村民手中的兵刃五花八门,大多都是残缺豁口的刀剑,盾牌则是小半段被粗暴劈开的门板。他们的装备也参差不齐——甚至还有人披着灰白色的皮毛甲,很显然是从某些迷雾山的蛮子身上扒下来的。还有些人并未在方阵中列队,而是爬上屋顶,张开手中简陋的短弓对准埃修。那所谓的“老爷”就站在方阵的最前方,也是人群中唯一一个着甲胄的,因此埃修毫不费力地将他从一众棉袄与皮毛甲中辨识出来,那身铁片看上去伤痕累累,有些凹陷还很新。“老爷”抬起一只手,原本还有些嘈杂的方阵须臾间安静下来,他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走出栅栏,冷冷地跟埃修对视:“你就是这里的领主?”
“我是埃修·巴兰杜克。北境的统治者,瑞文斯顿的国王格雷戈里四世命我前来领受此地的财产与债务。阁下是谁?”埃修仔细打量着面前的男人,他的腰间缠着一条修长的鞭子,鞭尾散成了毛刷——应该便是萨拉曼说过的那位前教官。他看起来年纪还不到三十,皮肤白净,脸颊的肌肉却绷得很紧,使得他每一个轻微的表情变化都显出强硬的魄力。发问时他的眼神睥睨,仿佛他才是那个骑在马背上的人。一身疮痍的铠甲让埃修莫名地觉得此人与雷恩有些类似,尽管年纪大致相仿,形象一般落魄,可两人决然不同:从导师手中接过铠甲的雷恩是在隐忍地坚守一段消逝的历史,无论是铠甲亦或是铠甲上大部分的印痕都不曾属于他,可面前的这位前教官,已经在伊斯摩罗拉率领村民经历了连场的血战,甲胄是他的,伤痕也是他的。当此人独自走出栅栏的时候,埃修看到的是一个早已决意赴死的军人。这时候他便明白为什么村民会喊他为“老爷”。
“你的旗帜呢?”那人并未直接回答,只是将目光投向埃修身后的队伍,“你有姓氏,那便是潘德的贵族。为何不见家族的旗帜?”
“旗帜?”埃修一愣,他倒是知道贵族有权利携带旗帜,以宣告自己家族的徽记,旗帜的形式、应该绘制的图案更是纹章学重要的组成内容。但很遗憾这些都是埃修的盲区,一直以来,他与家族之间的联系只剩下一个世代相传的姓氏,其余的一切早已在当年马略对潘德旧贵族的清算中化作灰烬。当然埃修可以重绘家徽,但前提是他得有这个意识。
“对,为什么不见旗帜,难道没人告诉你成为领主以后便有携带旗帜的权利了吗?”赫菲斯托在一边落井下石,“巴兰杜克阁下,你真是我见过的最不像贵族的贵族。”
“我不是在怀疑你领主的身份,”奥登堡的前教官继续说,他仍然没看埃修,视线只是在那些铁卫与龙骑士身上游弋,“那样精锐的坚甲部队,不是随便就能招募到的。但是当几股溃退的灰潮逼近伊斯摩罗拉时,阁下又在哪呢?我很早就来到了这里,将这里的村民训练成合格的士兵,千方百计地武装他们,带领他们抵抗那些饿疯了的蛮子,”他转头朝着村民大吼出声,“谁才是你们的救主?”
“是多诺万大人!”村民同样以大吼回应。
“看到了吗,巴兰杜克家的贵族小子?伊斯摩罗拉不欢迎你,更不信任你,”多诺万的目光终于回到了埃修身上,语气极尽轻蔑,“当然了,我很欢迎你血洗你自己的领地,以宣告自己的所有权。在您的铁蹄之下,我们绝无幸存之理。”
第二十六章 雪之瞳(四)
北风短暂地呼啸了几秒钟,而后便被一阵粗哑的笑声所覆盖,那是赫菲斯托在发笑,剑拔弩张的气氛在他肆无忌惮的大笑中荡然无存,赫菲斯托一边笑一边在马背上蜷缩起枯瘦的身躯,似乎要将胸腔内的气体尽数挤压到喉咙上,为自己的声带提供发笑的动力。笑累以后,赫菲斯托用力往面前的雪地上啐了一口冰凉的唾沫,嘲弄地看向多诺万:“听你的口音,应该又是一个来到潘德的巴克利佣兵。你们巴克利人骨子里总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傲慢与优越感,在潘德发表的‘高谈阔论’可以整理成一本厚厚的笑话集——不过我得承认,多诺万阁下,你的幽默感甚至远远胜过你的同胞。你在一位潘德领主的面前,对他的土地宣誓主权——如果巴克利是凭幽默感选拔战士,那么你方才的发言足以让你被选入征服者军团中。”一线危险的冷光自赫菲斯托半眯的眼中扫出,“你该不会天真到以为伊斯摩罗拉的村民会心甘情愿地与你陪葬吧?”他转向埃修,“巴兰杜克阁下,没必要再听这个巴克利人咋咋呼呼了。拿下他对你来说应该轻而易举,尽早结束这场闹剧吧,我很想知道在成为阶下囚以后,他那了不得的幽默感还剩下多少。”
多诺万按住剑柄的手背上暴起恼羞成怒的青筋,他还从未听过如此犀利、如此密集的挖苦,他有好几次都想出声打断,可对方似乎一直密切关注他的口型,稍想开口立时被抢白,甚至还刻意模仿了他厚重的巴克利口音。多诺万很明智地没去与那个老家伙做口舌之辨,他慢慢举起一只拳头,村民集体向前踏出木栅栏。松散的方阵以他为中心聚拢起来,破损的刀剑林立在门板与门板之间,而如同连锁反应一般,一直在埃修后方不远处待命的部队也相继举起了武器。战马已经觉察到气氛的变化,不安地打起响鼻,前蹄在雪地刨出深深的沟壑。两方部队的素质以及装备都存在着天堑一般的差距,然而居于绝对劣势的伊斯摩罗拉村民赫然表现出与正规军相差无几的悍勇与血性,他们维持着紧密的阵型,护着多诺万缓缓退回村庄内,同时还朝埃修与赫菲斯托做出粗鄙的手势。
一支羽箭歪歪扭扭地越过木栅栏飞出来,原本是奔着埃修而去的,可在半空中被风带偏了方向,最终的落点赫然指向赫菲斯托。尽管只是树枝与铁片粗暴拼接起来的结构,但依然具备贯穿肉体的杀伤力。赫菲斯托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也许他有,但当他注意到头上的动静时,那根羽箭已经被埃修握在手里了。埃修循着箭矢来时的轨迹看过去,只见到一张年轻的、不知所措的脸。多诺万也在恼怒地看向那个没有控好弓弦的村民。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支箭矢已然成了挑衅的讯号,成了引爆的火星。最先被点燃的是赫菲斯托从芬布雷带出来的工匠们,他们出离愤怒地咆哮起来,抓起武器跳下马车,裹挟着其他人向前冲锋。埃修横起左臂,龙骑士与铁卫即刻停下脚步,而后是萨拉曼,雷恩随即也勒住了马,唯独工匠还在狂奔。他们完全无视了埃修的存在,冲在最前面的工匠甚至想将埃修推到一旁,而结果是他一头顶上了埃修的后背,被他自己的冲力震得往后踉跄了几步,将其他的工匠撞得东倒西歪。冲锋被迫中止。
“我想再看看。”埃修揉了揉肩膀,对赫菲斯托说。
“这是阁下的领地,其内一切事宜你都有最高自决权,想看多久都可以。”赫菲斯托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但请不要让我等太久,我一把老骨头经不起冻,而且长途的跋涉也让我感到疲倦。现在只想找个石屋,升起篝火烤一烤手脚。”他朝埃修微微欠身,而后转过头,对工匠大声地呵斥:“干什么干什么?你们是工匠,不是什么敢死队,不需要你们站上前线,男爵大人他有下达什么命令吗?一个个鬼吼鬼叫的,也亏得我们是在平原,但凡离一座雪峰近点,能把你们从雪崩中刨出来的只有饿疯的狼群。还杵在这里干嘛,都跟我滚回马车!”他临走前还从埃修手中捎走了那枚差点插进自己脑袋的箭矢,掰下箭头,箭杆随手丢弃到雪地里。
多诺万意外地看着赫菲斯托将那些工匠撵回队伍,他原本已经做好了迎接冲击的准备,但那个年轻的贵族显然不愿意立刻撕破脸皮。不过多诺万并未掉以轻心,对方的部队随时有可能全线压上来,这些人可不是先前袭击村落的迷雾山蛮子,一旦两边真的开始短兵相接,己方只会一触即溃。他还在思量怎么斡旋,却看到那个贵族正策马缓缓围着村庄绕行。
他想干什么?多诺万唤来几名村民,吩咐道:“你们几个,去盯紧他,顺便让屋顶上的人管好自己的手!刚才的情况我不想看到第二次!”
埃修围绕着村庄简易的工事走了一圈,木栅栏后始终有几把短弓警惕地架着他。埃修固然可以轻松地突破,把那个不知好歹的奥登堡前教官拿下,但他并不想在自己的领地上如此炫耀武力。而且于情于理,如果没有多诺万,现在的伊斯摩罗拉还不知是什么光景。赫菲斯托低估了多诺万对于村民的影响力,他抵达这片险恶雪原的时间远早于埃修一行人,他在伊斯摩罗拉中确立自己领袖的权威,训练这些在迷雾山脉边缘生存的村民,将他们与生俱来的粗野与彪悍转化成不可忽视的战斗力。围绕在多诺万周围的不仅仅是他训练出来的民兵,更是追随者。擒杀伊斯摩罗拉的老爷易如反掌,可镇压伊斯摩罗拉的救主,会引起村民何样的反扑?
转至村庄北侧,这边的木栅栏损毁得异常严重,栅栏前方不远处的雪地有一大片发黑的污渍,埃修一眼就辨识出来那是凝固的血液,血迹旁探出一截僵死的手臂。埃修跳下马背,将整具尸体从雪堆里拽出来。雪地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豁口,暴露出其下更多的死尸,几乎都是赤条条的,衣甲被粗暴地扒走,因此埃修无从辨别死者究竟是盗匪还是迷雾山上下来的蛮子——不过对于北境而言,两者之间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区别。埃修环顾四周,又发现了几大块结晶的暗色红斑,想必其下的光景跟他脚下也相差仿佛。此处无异于露天的屠宰场,只是被风雪所掩盖,但依稀有惨烈的痕迹留存。
第二十七章 雪之瞳(五)
伊斯摩罗拉里的村民紧张起来,因为他们看到那个从雪地里翻出尸体的年轻贵族开始朝这里靠近。“停下脚步,不然我们就放箭!”一人紧张地叫喊起来。
“我想跟你们的老爷谈一谈,”埃修慢步接近,为了表示自己没有敌意,他解下了腰间的狼斧,将其插在雪地中,赤手空拳地走过去,而后在距离栅栏大约十步远的地方停步,高举双手,“只我一人。”
埃修的话被迅速地转达给多诺万,也同样迅速地获得了许可,尽管埃修已经解除了自己的武器,但多诺万还是指派了两个民兵搜了他的身,确认没有携带任何利器后才押着他朝村子南边走去——这是多诺万的意思,他并不愿意离开自己的指挥岗位,埃修对此也无异议。他总算是进入了伊斯摩罗拉,尽管方式与他领主的身份格格不入。在埃修进入村庄以后,两名村民走出木栅栏,试图将雪地上的战斧拔出带走,其中一人手掌刚刚握住斧柄嘴里便发出一声“嗷”的怪叫,然后忙不迭地跳开。
“喊什么?”
“好烫!”那个村民不住地甩着手,抓起一蓬雪用力地揉捏,但直到冰雪被掌心的温度融化仍然痛得龇牙咧嘴。另一名村民对同伴的反应感到莫名其妙,也试着去拿起战斧——他也没能好到哪去,最后两个人的手都插进雪里,尴尬地对视着。狼斧在他们面前慢慢地倒下,沉重地砸进雪里。一个村民犹疑地伸出另一只手,手指在半途又畏惧地瑟缩回来:“你说,这么烫,雪咋没化呢?”
伊斯摩罗拉整体的布局呈现出封闭的多重环形,木栅栏自然是那个最大的外环,同时也是村庄唯一的防御工事;而石屋以及依附其上的简易岗哨构成了中间环,砖墙的边角磨损得很严重,呈现出斑驳的年代感。石屋的数目不少,排布后余留的空间拼列出街道的雏形,如果每个石屋都有一户三口之家居住,那这位于北境最偏僻之处的村庄意外地有繁荣的人口——现在当然不可能住满,不过那些闲置的空屋依旧能投影出曾经人丁兴旺的景象。这座村庄的基础设施建设得相当完善,不知道这该归功于伊斯摩罗拉上一任领主,亦或是上上一任,但无论是谁,都已然随同北境王权的更迭湮灭在岁月的角落,格雷戈里四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辖区中存在着这样一处流放之地;伊斯摩罗拉的中央是一座隆起的雪丘,被一圈篱笆围起四周——这便是内环,其上矗立着一座风格原始的木屋——其规模说是木堡也不过分,从墙体到房顶都是由粗壮的圆木搭建,装饰说不上富丽,但绝对堂皇得足以匹配领主的身份。
埃修被带至多诺万面前,两人彼此对视。埃修刚想开口,多诺万手一抬:“拿下。”几个稍微强壮一些的民兵一拥而上,反剪了埃修的双手。多诺万解下腰间的皮鞭,结结实实地绑缚住埃修的手臂。整个过程埃修都无动于衷,甚至还主动收紧了肩膀去配合多诺万的动作。
“作为伊斯摩罗拉的领主,我理应向阁下表示谢意,毕竟你在村民寻求帮助的时候挺身而出保护了这座村庄。”埃修背对多诺万,不紧不慢地开口,“因此就算阁下当前的举动与会谈的初衷背道而驰,但出于尊敬,我暂时不会反抗。”
“你都已经成为阶下囚了,还在摆领主的架子呢?”多诺万用力挽了个结,“还‘暂时不会反抗’,你们潘德人的幽默感倒也独具一格,那个老头有没有对你评头论足?需要我提醒你的小命握在谁的手上吗?”
“阁下不会真的以为绑了我的双手,就能把我当成牲畜随意地宰割吧?”埃修转过头,面无表情地反问。
多诺万不吭声,只是用力地绞紧了皮鞭,鞭索深深地缠陷进埃修的手腕中。两人心里都亮堂得很,先前在村庄外,埃修并未下达进攻的命令,而出于同样的原因,多诺万也真的不敢把埃修怎么样,他知道村外那支精锐部队是怎样的威慑。他训练伊斯摩罗拉的村民已有一段时间,在营地里同起居,在战场上共进退,能够从很多细微的动作中读出他们的心思。虽然村民对他唯命是从,但同样不愿意与兵强马壮的新领主发生流血冲突。埃修表现出来的容忍与克制让他没有彻底地与伊斯摩罗拉对立——他是领主,而非劫匪。而村民的支持又是多诺万最大的倚仗。
“我看过了村庄北部,”埃修继续说,“能够带领着伊斯摩罗拉从那种规模的侵袭中全身而退,很了不起,我相信奥登堡的阿诺德斯伯爵解雇阁下另有缘由。但是你还能支撑多久?在雪原上游荡的可不止贼匪。春天还未过去,有人烟的地方必有灰潮相随,伊斯摩罗拉并不会因为地处偏僻就能从迷雾山部落的觊觎中幸免——实际上他们已经来过了吧?”埃修的视线落到那几名披着灰白色皮甲的民兵身上,“你们这次也许击退了他们,下次呢?”
“这里不存在什么聚落,只有迷雾山脉的流放者。”多诺万粗鲁地打断了埃修,“不足为虑,来几次跑几次。”
“阁下若是这么认为,那可能是因为你还不够了解迷雾山脉。”埃修回答。迷雾山脉流放者在北境可谓是臭名昭著。尽管迷雾山部落常被嘲笑为野蛮人,但王立学院不乏有文献记载各个部落间流传着简易却神圣的律法,违背者将被放逐出部落,受到维约维斯的诅咒。律法的具体内容不详,只知道每年被驱逐出来的流放者数目相当庞大。他们是彻头彻尾的边缘群体,无论是北境还是迷雾山脉都不欢迎这群人,因为走投无路变得更加阴险与凶恶。每年春天灰潮溃退以后,到处流窜的流放者便成了瑞文斯顿境内各个村庄的心头之患,他们伏击商队,劫掠平民,为争夺一个栖身的山洞与别的流浪者团体厮杀,饿到极点时甚至生啖人肉——与其说是狠毒的劫匪,更像是丧心病狂的野兽,凭着觅食的本能行事。对于大多数北境居民而言,预兆之狼的轶事不过是一段阴暗血腥的历史,但“流放者”却无时无刻不在威胁他们的生活。
“那么他们会来几次?你又能坚守几次?伊斯摩罗拉的人丁允许这么对耗下去吗?村民有多久没去打猎了?伊斯摩罗拉是我的领地,保护这里的居民不受侵害本就是我的职责所在。我们两人的立场一致,本来就没有对立的必要。你做出了卓越的贡献,配得上与谢意相称的奖赏,而且我希望阁下日后能够担任伊斯摩罗拉的民兵教练更好,只是现在,我需要阁下放开道路,让我的部队进驻伊斯摩罗拉,以便我履行领主的职责。”
“嚯,这就开始收编我了?”多诺万不为所动,“但是我有更好的想法——把你作为人质去要挟你的部队呢?你带来的这支精锐部队在我手上只会发挥更大的作用。”
“……我若是不答应呢?”
“那我会扒下你的衣服,把你赤条条地绑在木桩上插进雪地里,鞭打你的贵族身子,用污秽的冰雪堵住你准备苦寒的喉咙。如果你不想在部队面前颜面尽失,还是乖乖就范。”
“最后的机会,多诺万阁下。”埃修说,“我不想炫耀武力,但必要时我也不会吝惜暴力的手段。”
“你先腾出手再跟我谈‘手段’吧。”多诺万握住鞭柄,“我先带你去村外兜兜风。”他用力拖拽,却发现另一端的埃修纹丝不动。
“那便如阁下所愿。”埃修说,随后轻而易举地挣断了手腕上的鞭索。
第二十八章 雪之瞳(六)
多诺万瞪圆了眼睛,被反绑的埃修从始至终背对着他,因此多诺万完整地目睹了自己的阶下囚脱困的全过程——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埃修仅仅是将被捆在一起的手腕分开,可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长鞭从应力点开始一丝一线地断裂。这根鞭子是多诺万从巴克利带过来的士官鞭,用三根牯牛皮绞缠而成,不仅可以用来训诫、体罚士兵,必要时把数名战俘捆绑在一起也不在话下,可当埃修发力的时候,强韧的牛皮鞭索霎时间如同蛛网般破碎。多诺万这时候才意识到埃修为何能一直在他面前保持着镇定与从容,因为这位年轻的领主并非是被俘虏的谈判者,而是前来斩首的刺杀者!
军人的危机本能迫使多诺万松开鞭柄,手按至腰间想去拔剑,然而埃修已经施施然地转过身,在多诺万有所动作之前揽住了他的肩膀,动作看似温和亲密,仿佛两人是多年未见的好友,但只有多诺万才知道施加于身上的究竟是何等磅礴的力量,直截了当地镇压了他一切反抗的尝试,多诺万甚至能感受到身下紧实的雪地正被压迫得缓缓开裂、下沉,埃修若是进一步追加力道,他的半截身子说不定都会被按进雪里。
从埃修挣脱束缚到擒住多诺万只发生在一瞬之间,周围的村民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而在他们有所反应之前,埃修举起一只手,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这个安抚的举动因他展现出来的惊人力量而成效显著,原本有些躁动的村民安静下来。
“多诺万阁下,现在我们可否以平等的姿态对谈?”埃修的语气仍旧听不出什么情绪化的起伏,但隐然有居高临下的威胁。
多诺万毫不示弱地瞪着他:“阁下就是潘德大陆所谓的一流武者?还是超一流?格雷戈里四世居然会发配你这么一位人物来伊斯摩罗拉?”
“我是与不是,有什么影响吗?”埃修反问回去,“如果前来接管伊斯摩罗拉的不是我,是瑟坦达或者是道格拉斯,难道阁下就会改变自己的态度,打开村庄笑脸相迎?”
“……其实也没什么区别,我依然会抵抗到底。”多诺万梗着脖子,“但我绝对不会给他们谈判的机会。”
“我已经说过了,多诺万阁下,我来此是履行身为领主的义务,”埃修说,“而且我依然愿意为阁下提供谈判的机会。”
“你先松手,之后再说。”
“我们先说,之后再松手。”埃修进一步追加了手上的力道,手指深深陷入多诺万的肩甲中里,后者立时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变形的甲片死死地箍起来,但多诺万只是一言不发,他并不想就此让步,更何况埃修任何示威的举动都不会对自己产生实质性的威胁——伊斯摩罗拉的村民都还在看着,他们两人依然处在谁先撕破脸谁遭殃的死循环。
“老爷!老爷!”一名村民从村子的另一头狂奔而来,“有……有蛮子过来了!”
“哪儿?”埃修与多诺万异口同声,村民愣了一下,犹疑地看向两人,“北方、西方都有,人数很多!”
与此同时,村外待命的部队中有一骑脱离,朝伊斯摩罗拉奔来,那是萨拉曼,语气跟那村民一般急切:“头儿,冰流方向出现了一股灰潮,大约有两百多人,再有十来分钟就会接近伊斯摩罗拉。”
“太巧了吧,你是不是故意跟他们串通的?”多诺万怒视埃修。
“……”埃修几乎懒得回答这个无知到极点的问题,“一个北境的领主,要如何能跟迷雾山里的部落交流?”说完,他放开了多诺万,“萨拉曼,通知队伍,迅速进入村庄,准备接战!”
“我许可了吗?”
“伊斯摩罗拉现在需要我跟我的部队,”埃修说,“大敌当前,这已经不是阁下意气用事的时候了,请你带领这些民兵前往各自的岗位。我的士兵会协同你们防守。”他摸了摸腰间,才想起来狼斧被他丢在村庄北边的雪地里。
多诺万恨恨地看了埃修一眼,但是他对此无能为力。这次进攻的规模非同寻常,三个方向都有来敌,他临时带出来的这些民兵应付起来非常吃力,就算能撑过这次灰潮的进攻,损失也会极其惨烈,他可能会变成光杆司令——甚至战死也说不定。而埃修与他带来的那些精锐部队可以极大地缓解村庄的压力,只不过如此一来也等同于从多诺万手上接管了伊斯摩罗拉。原本僵持的天平突兀地被外敌打破平衡,埃修大获全胜,多诺万多少有些不甘心,但他现在没法计较。“一队跟我去西边,二队往北边靠拢。”他快速地下达指令,带领村民前往指定的战斗位置。
战斗结束得非常快,迷雾山的蛮族在战斗纪律上本就松散,哪怕人数众多,仅靠着多诺万与伊斯摩罗拉的村民以村庄房屋为掩体周旋的话,胜负犹未可知,就跟往年瑞文斯顿围绕着波因布鲁抗衡劫掠大潮那般差不多,只是规模微缩了若干倍而已。而在有了新一批生力军的加入后,朝村子包围过来的灰潮甚至都没能突破木栅栏。战斗只进行了不到三十分钟,一切便尘埃落定,零星的灰潮再次朝四面八方逃窜,最后隐没在雪原里,这场景已经让不少人看得有些腻歪了。埃修,此处无可争议的最强者,以摧枯拉朽的表现折服了伊斯摩罗拉,他在稳固村庄南侧的防线以后便立刻带着几名铁卫与龙骑士驰援各处,还救下了几名身处险境的村民。他还未来及拿回狼斧,但徒手并未折损他丝毫的战斗力,任何有胆子冲到他面前的迷雾山战士都被一拳击碎胸膛。他在打扫战场时才取回狼斧。
“你的运气真好,我认栽了。”村民都在搜刮尸体的时候,多诺万走到埃修身边,“伊斯摩罗拉是你的了。”
“阁下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这就不关你的事了,不过我出得了村子吗?就不劳烦领主大人派兵缉拿我了,我就留在这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不考虑我之前的提议吗?留下来做伊斯摩罗拉的民兵教练。”埃修没理会多诺万挑衅的语气,“而且我队伍里确实需要一个教官。而且我在此向阁下保证,今天你我之间一切的不愉快都会留在今天,日后不会追究。”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待遇从优。”
“……我希望能够全权负责新兵训练事宜,不能对我的训练方式指手画脚,我需要五千第纳尔作为雇佣费用,往后每周的工资不得低于一千第纳尔。最后,我需要一条新的士官鞭。”
“可以。”埃修轻描淡写地答应下来,“萨拉曼,去取五十个金龙币给他。”
“了解!”萨拉曼小跑过来,“对了,头儿,赫菲斯托说要跟你谈谈。”
第二十九章 雪之瞳(七)
埃修见到赫菲斯托的时候,工匠长正在村庄中央用脚丈量领主居所的尺寸,偶尔停下来狠踹边角的圆木。赫菲斯托与他手下的工匠都没有直接参与到伊斯摩罗拉的守卫战中,而是忙着在村庄里物色无人的石屋,将其改造为临时的后勤营地,不过战斗结束后矩尺座小队的工匠倒是参与到搬运伤员的行列中。
“居然没费什么波折,你的运气真的不错,”这是赫菲斯托见到埃修后的第一句话,“如果不是这批出现得恰到好处的迷雾山蛮子,以巴克利人的臭脾气,你想要兵不血刃地占领伊斯摩罗拉还真没那么容易,而且我最惊讶的是那家伙居然只想用根鞭子把你绑起来,”工匠长摊开手掌,里面赫然是几块士官鞭的残片,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捡起来的。赫菲斯托搓揉了几下,露出鄙夷的神情,不屑地把残片扬到风里,“牯牛皮绞的鞭子也就用来抽抽打打,绑人还是算了。我原本以为他会从裤裆里掏出一杆火枪顶到你脑门上。”
“这可不是占领,重申所有权而已,甚至连收复都谈不上。”埃修纠正,随后赫菲斯托话语中一个非常陌生的名词勾起了他的兴趣,“火枪,那是什么?”
“巴克利人鼓捣出来的一种相当好玩的远程兵器,通过点燃火药发射金属弹丸,威力跟射程都不错,就是准头欠佳。在银湖镇,巴克利的火枪兵是人见人爱的雇佣兵,尽管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都算不上合格的射手,不过还是有很多雇主愿意花钱聘用他们——毕竟他们的要价比起弓弩手低不少,闹出来的响动也很能震慑宵小。我年轻时对火枪的工艺比较感兴趣,曾经试图用帝国的‘燎水’替代巴克利特产的‘孔雀硝’做火药,但是燎水是液体,性质太过活跃,当时我也没有处理这种材料的经验,堆放时跟空气还有硝石起了反应,还好量不多,不然可能会把半座王立学院送上迷雾山巅。”赫菲斯托在回忆往事时的表情更多是在惋惜那些被他无端浪费的原材料,至于真正让人心惊肉跳的某个可能性则是被他轻描淡写地带过了,“也是因为这件事,后来王立学院院长迭代时我没能竞争过布罗谢特,他继任之后第一个命令就是严禁我进行相关的研究,还把我一些初步成果放进了禁书区的最深处,不过我上次回去的时候都已经带出来了。”
“你叫我来,就是想告诉我你打算在伊斯摩罗拉继续对火枪的研究?”埃修怀疑地打量着赫菲斯托,“先向我保证你不会把伊斯摩罗拉送上天。”
“哪里,没那么快。”赫菲斯托的回答模棱两可,不知道是他不会那么快重启火药研究还是不会那么快送伊斯摩罗拉上天,“这只是题外话,我真正想告诉你的,跟这个东西有关。”他将一个黑咕隆咚的东西扔向埃修。埃修抬手接过,发现是先前在村外被老人掰走的箭头,入手的感觉非常粗粝,掌心摩挲起来具有砂石般的质感。“凑近了仔细看。”工匠长在一旁提醒。
埃修端详起来,眼前的这根箭头色泽晦暗斑驳,不像是被打磨过的铁片,更像是质地不纯的铁矿石被摔砸出锋利的截面,箭头末端还绑着短短的一小截箭杆。埃修抬起头,迷惑地看向赫菲斯托:“这是——”
“铁矿脉,而且纯度很高,甚至有可能是露天的。”工匠长斩钉截铁的说,“真是浪费,居然拿这种未经提炼的矿石做箭头。走,牵两匹马过来,我们去考察一下伊斯摩罗拉周围的环境,再做进一步的商谈。”他的语气俨然他才是伊斯摩罗拉的领主,不过埃修并未计较老人僭越的态度,他的注意力全然被那可能的矿脉吸引过去。两人出了村,在伊斯摩罗拉周围的雪原游荡,同时刻意地同密林与山岳保持一定的距离,足够观察全貌,又不至于惊动盘踞其中的恶徒。赫菲斯托不愧是一位曾与布罗谢特竞争王立学院院长位置的宗师级学者,他仅凭一双肉眼就能从被深雪覆盖的地势中判断矿脉可能的所在,一路上他接连划定了几处矿脉可能的所在,不过大多险恶偏僻。“做好遭到抵抗的准备吧。而且以伊斯摩罗拉现在的人力还不足以扩张到这里——慢慢来吧。”赫菲斯托叹了一口气,拨转马头,“回去吧,男爵阁下,现在还不是操心这些的时候。”
“身为一名领主,你要做的事情很多,村庄的人口你需要了解,青壮年多少,老年人多少,小孩子又有多少,村庄里有几间空房,有没有扩建的必要?基本物资的供应倒不必操心,领主的议事堂不知道闲置了多少年还没被拆了做柴火,足以说明伊斯摩罗拉虽然地处偏僻,但物资并不会匮乏。你可以指派一位村长处理村庄中鸡毛蒜皮的琐事——如果已经有而且能力合格有人望的话那便不需要费神,不过肯定不能让那个多诺万来当。然后你需要留下一些士兵来保护村庄,尽可能地肃清周边盘踞的劫匪,在保证村庄附近的安全以后,便需要开始将这里纳入北境的贸易网络中,不然你就算再经营一个世纪都不可能有一分第纳尔的税收,还是只能烧自己的私人储蓄。不过这里距离奥登堡太远了,商队势必需要重兵护送。如果冰流不是一年四季都冻着的话,应该有一到两个月的汛期,可以通过水路将商品运送到瑞恩的长歌港或者是使落半岛,那里的价钱会更公道一些。食物的话,靠狩猎跟捕鱼填饱肚子倒是不在话下,如果能做到对外作为贸易品输出更好,毕竟北境一直缺粮,皮货也是不错的经济来源,只是免不了要与迷雾山的蛮子争食——啧,确实蛮险恶的,人手不足,发展起来束手束脚。我也不能太快成立工坊——当然,男爵,我很欢迎你去外面拐些人回来,奴隶都是廉价的劳动力。这方面我建议男爵你向帝国看齐,在潘德南部,奴隶可是比金第纳尔还硬通的货币。帝国所谓的自由公民可都是靠一群跟牲畜无异的奴隶供养起来的……”
回村路上的大部分时间都是赫菲斯托在滔滔不绝地向埃修灌输如何去经营领地,而埃修一言不发地听,偶尔应上两声表示自己并未走神。很难想象眼前这位芬布雷的前工匠长会如此深谙领地管理事务。伊凡勒斯子爵确实是在尽心尽力地履行誓言中属于他的那部分责任,但伊凡勒斯子爵为此付出得越多,埃修便觉得他即将承担的责任越重,但是赫菲斯托确实让他少走了很多很多的弯路,如果埃修能够尽快地处理好伊斯摩罗拉的历史遗留问题,让村庄顺利地步入自行运转的正规,那他便可以启程前往迦图草原了——埃修始终惦记着跟布罗谢特的那笔关于迦图战兽的交易,而且他也觉得是时候该给自己整一匹合乎心意的坐骑了。
第三十章 雪之瞳(八)
接下来的半个月埃修都分外忙碌,他将铁卫与龙骑士打散、混编进巡逻的民兵队伍里,萨拉曼、雷恩、多诺万各自带领一队,负责驱逐、肃清村庄周边盘踞的盗匪,剿匪持续了将近一周,成效显著,游荡在雪原上的强盗很快知道这座偏远的村庄不知何时来了位精干的领主,手下的兵虽然不多,但都是正儿八经的精锐,收拾他们这些乌合之众绰绰有余,于是纷纷躲进了密林之中。期间埃修也在刻意地帮助赫菲斯托以及其下属工匠在伊斯摩罗拉中建立话语权,粮食配给、司法纠纷、税务统筹等事务一应交给工匠长定夺,就连民兵在结束日常的训练与巡逻以后都要将武器统一交还至工匠营地。不过赫菲斯托对此很不满,在私底下对埃修大发光火:“现在还不到你当甩手领主的时候!分粮、算账这些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事,而且多少需要一些学术修养,帮了也就帮了。唯独司法这块你必须亲力亲为,武力只能够树立一时的威信,而公正的仲裁却可以使你被长久地拥护。”为此赫菲斯托不惜以罢工相要挟,埃修无奈收回了成命,每天抽出两个小时的时间召开领主法庭——别看工匠长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实际上需要埃修仲裁的大多是鸡毛蒜皮的琐事,而且伊斯摩罗拉太多年没有领主了,陈年的破事积攒了一堆,好在村庄一直存在外患使得矛盾没有进一步激化,然而随着伊斯摩罗拉周边不再有强盗出没,这些矛盾又渐渐凸显出来。最让埃修头疼的一点是这里的村民跟强盗与迷雾山部落打了多年交道,举止亦有十足的匪气,一言不合就会大打出手。事实最终证明赫菲斯托不愿意经手村民纠纷是无比正确的,如果没有埃修这么一位绝对生猛的仲裁者在首席上镇着,每次领主法庭恐怕都会不可避免地演变成斗殴现场。埃修主持法庭时赫菲斯托来旁听了一次,他没有过多地干涉,只是在法庭结束以后对埃修的仲裁给出了自己的建议。其中有几句颇有分量:“……你需要编写一部作为参照的临时法典,有了准则之后仲裁起来很容易,而且也能有效地管束村民——王立学院内应该有专门研究律法的学者,找机会去咨询一下他们就行。”
埃修条件反射地想推脱出去:“这时候不应该找些有学术修养的人吗?你应该有所研究,要不——”
“必须是出自你手,哪怕从图书馆里抄一部现成的。”赫菲斯托打断了埃修,“这样哪怕日后村庄有了专门调解纷争的仲裁官,他的判决也依然以‘你亲自撰写’的法典为参照。”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埃修已经明白了工匠长的言外之意。
期间伊斯摩罗拉又遭遇了几次规模较小的灰潮,都是有惊无险地守下,横陈在村庄外的尸体则在一个夜晚意外地引来了大批饥饿的狼群。多诺万原本都已经组织好民兵准备应付狼群了,但是埃修却严令众人躲进石屋不得接战。一来狼群的攻击性与纪律性堪比预兆之狼率领的灰潮,二来驱赶狼群势必要消耗大量的火把,埃修与赫菲斯托——尤其是赫菲斯托——都不想将储量不多的木材浪费在这里。最终只有埃修一人留在外头。好在狼群大多都只是在村庄外挖刨尸体,只有一些不安分的雪狼循着活人的气味进了村庄,然后被埃修悄无声息地扼杀,没有惊动狼群——雪狼天性记仇,如果被这么大规模的狼群惦记上,伊斯摩罗拉以后的日子只会更加举步维艰。凌晨时分,狼群退走,村民们出来将被埃修解决的雪狼开膛剖腹。每家每户都分到了一串不少于十五斤的狼肉条。狼皮则被妥善地保存起来——擅长处理毛皮的“南冕座”工匠此刻应该还在温德霍姆选购鲸皮,在他们回来之前这些狼皮都没法成为商品。而那些外出的工匠也不可能自己找回伊斯摩罗拉,如何将他们接应过来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矩尺座”与“圆规座”两队工匠的工作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阻碍。“矩尺座”还好,他们已经规划出了一条相对安全的行商路线,直抵奥登堡辖区,只是极度缺乏开辟与维稳的部队;“圆规座”依照赫菲斯托先前的指引确定了几座矿脉的具体位置,盘踞在那里的盗匪倒好说,甚至不需要集结部队,埃修亲自跑几趟就能解决,只是矿脉位置离村庄太远,在密林太深,一时半会没法建立开采营地。赫菲斯托也不着急,打发工匠们干起了伐木的苦力。
很快迷雾山盗匪也很少“光顾”伊斯摩罗拉了,民兵部队的压力减缓了很多,村庄的事务也如埃修与赫菲斯托预计那样逐渐步入了自我运转的正规。趁着这难得的当口,埃修带着十个民兵沿着冰流返回至先前遭遇灰潮的地方,收割了大批还算完整的鼻子,连同此前剿匪的收获,在波因布鲁狠赚了一笔,一度榨干了黑矛骑士团的资金运转,达哈尔大尉不得不宣布赏金季提前中止。这笔第纳尔埃修除了用来采买赫菲斯托嘱咐的物资以外,其余全留着做伊斯摩罗拉日后发展的公共资金。
埃修也没忘记去王立学院的图书馆搜集了一些律法相关的文献,根据自己主持领主法庭的经验,半誊写半编撰地鼓捣出了一册临时的《伊斯摩罗拉律典》。这项工作比较耗时间,埃修因而在波因布鲁停留的时间稍微久了点,听到风声的布罗谢特立刻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目的很明确,就是来帮因为发赏金差点揭不开锅的黑矛骑士团止损。他先是以极不合理的价格逼迫埃修支付了文献的借阅费用,在此之前埃修从来没听说过去王立学院借书需要付钱。不过埃修还是就范了。理由也很简单:黑矛骑士团——亦或是王立学院——垄断了瑞文斯顿境内的渡鸦驯养,学者们培育出来的渡鸦远胜过骑着快马的信使,在一场战役举行之前,最先动起来的一定是腿上绑着征集令的渡鸦。而某位新晋的领主如果不想让自己在北境又瞎又聋的话,最好还是不要得罪王立学院为好。随后布罗谢特又在渡鸦的要价上狮子大开口,一口气让埃修将已经到手的赏金硬是又吐出来将近三分之一,姑且算是帮黑矛骑士团回了些血。不过吉格伍长听说了以后有些过意不去,私下里找到埃修承诺让告死天使小队做些事情。送上门来的免费雇佣兵岂有不要的道理——如是一来那些外出采买工匠返回领地的安全问题迎刃而解。
埃修带着民兵、资金与律典回到了伊斯摩罗拉,而后便开始准备前往迦图草原,他本来想多带点人手,但是赫菲斯托不让:“你溜可以,但别带着劳动力一起溜,敢带走一个人老子就罢工。”埃修当然不可能拗得过工匠长,因此他穿过凝霜桥的时候,身边只有一匹马,一柄斧,还有一大串用来牵引马群的缰绳索。
第三十一章 驰骋之风
迦图草原一开始另有其名,王立学院中最古老的史料记载了它原本的名字“帕忒特卢那姆吕佛狄”(patetlui),意即“归月之原”。而它如今的名字“迦图”的发音甚至并不在潘德本土语言之列,其中游荡的迦图部落亦不是大陆的原住民,他们原本是奥萨入侵潘德时跟随的雇佣兵团,前身为巴可斯本土的游牧民族,奥萨看中了他们在马背上出众的战斗技巧,雇佣他们在远征军中担任骑兵先锋。然而随着奥萨趁巴可斯帝国内乱宣布独立,实现了从军事家到开国皇帝的转变,他的重心也逐渐从开疆辟土迁移至巩固君权,于是迦图骑兵那庞大的军费开支便成了累赘——这伙满脑子只有鲜血与荣誉的雇佣兵显然不适合收编,于是在奥萨的默许下,迦图人脱离了帝国的军团,在潘德大陆找到了一个与家乡相似的地域厮混——即与东部大森林接壤的广袤草原,回归到原始的氏族式结构中来。他们自然而然地从雇佣兵过渡回游牧民,毫不拖泥带水,毕竟无论是在战场上杀人还是在草原上放牧他们都得心应手。而随着迦图人的进驻,大草原也有了新的名字:迦图草原。潘德从此又有一块土地成为了侵略者的殖民地,而且沦陷得比南部地域还要彻底。唯一能让人感到安心的是迦图的部落之间并不是铁板一块,氏族各自拥立军阀,为了草场、水源、粮食还有女人混战不休。
潘德的商人们既畏惧迦图,又喜欢迦图。作为流寇,他们远远强过普通的马匪,军纪严明,会采取简单的战术,机动性无人能及,各国商队——尤其是与迦图草原毗邻的萨里昂与瑞文斯顿——都深受其扰。这片草原曾经是绝佳的走私通道与露天交易场,只要想方设法渡过拉里亚长河,之后便天高君王远,不受任何律法的掣肘,相比起来,地势险峻、猛兽盘踞的门德尔松山脉就很让人望而生畏了,更何况它还处于瑞文斯顿、萨里昂、菲尔兹威三国交界,哪怕走出了山脉也有随时被卷入战场的风险。可自从迦图人在草原中发展壮大以后,就连从拉里亚出发的商队都会尽量选择绕道门德尔松山脉,原因无他,因为迦图人的马实在太快了,前一刻他们或许才刚在地平线上露出行踪,但要不了多久他们便开始端起长矛在箭雨的掩护下朝商队冲刺。鲜有商队能够在被迦图劫掠部队盯上后还能安然无恙地穿过草原;然而迦图又绝非普通的流寇,他们不仅仅是天生的骑兵,在马匹配种方面也颇有心得,巴可斯帝国的纯血战马在与当地草原的野马杂交后生出来的混血战兽脚力强,耐力足,在马市上有价无市。因此各国商人们削尖了脑袋都想与迦图人打好关系,与一些相对“友好”的迦图部落进行贸易——第纳尔在迦图草原并不好使,真正能流通的“货币”只有淡水、粮食与有生育能力的女人。不过迦图人能够对外输出的特产远不只是战马,他们还是全潘德规模最大的诺多猎手。自从迦图人入驻草原以来,东部大森林永无宁日,诺多的巡逻队时常被深入森林的迦图袭击。若是想买一些诺多的艺术品做家居装饰,或是精良的诺多武器装备收藏,亦或者一个美丽娇嫩的诺多女精灵暖床,只要给出的粮食够分量,迦图人都会想法设法给你弄到手——虽然是无法无天的流寇,但他们意外地重诺。埃修此行虽然重点在于捕获马匹,但若是条件允许,他也希望能与草原上几个迦图部落打好关系。若是哪天埃修有财力组织起商队进行跨境贸易,冰流——迦图草原——长河这段道路必须要打通。跟全体迦图称兄道弟当然不现实,但给一两个军阀留下印象也足够——不一定非得是正面的,那往往需要付出大量财帛,只要够深刻就算是达成目的,而埃修很自信自己在让人印象深刻这方面很拿手。
越过艾瓦索德堡镇守的边境线,空气中渐渐弥漫起春天湿润的暖意,但迦图草原与北境比邻的边缘仍然处于迷雾山脉寒流的波及范围之中,放眼所及尽是一片灰白枯败之色,偶尔可见植被稀疏的荒地。不过随着埃修愈发深入,由北向南,自西而东,草原呈现出丰富而繁荣的渐变。到后来埃修也不清楚自己在草原中具体的位置,当他第一次勒住马蹄,回首望向来路的时候,迷雾山脉云遮雾绕的虚影已经消失在了地平线以外,而他置身于一片波涛汹涌的绿浪之中。
埃修停马其实并不是特意为了赏玩风景,一些迦图骑手不知何时盯上了他,跟在后头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在确认埃修孤身一人之后。见到埃修停下,他们大大咧咧地策马逼近,绕着埃修狂奔炫耀坐骑脚力,同时大呼小叫。不过这些骑手好像并不隶属于同一个氏族,见埃修没有脱逃的意图,他们随即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方,为首的两名骑手开始用难懂的语言争吵起来,也许是在争夺埃修的归属权。
埃修握住狼斧上的手稍微松开些许,静静地观察起这两伙迦图骑手。在他左前方的有七人,装备虽驳杂,但大体都还在轻装的范畴里,主要是各式各样的皮扎甲,主武器是长短不一的骑枪,马鞍旁别着短弓与无鞘的马刀;而埃修右手边的六人就有些奔放了,从布甲到铁甲五花八门,武器更不统一,甚至有人扛着沉重的大木槌,浑身上下都在诠释着“杂牌”为何物。为首的骑手在自己的皮甲外套了一对色泽暗沉的金属肩铠,埃修的目光才扫过去便立刻被吸引住了,那对肩甲的工艺实在太精美了,其上的纹理如同藤蔓与枝叶一般纠缠、延展,呈现出曼妙的图案,混杂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护具当中显得格格不入。
当埃修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对肩甲、揣测它的来历时,那两伙迦图骑手的争论终于得出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你,潘德猪!”那个肩甲极其精美的迦图骑兵用极其生硬的通用语对埃修说,“你的斧头、马匹还有衣物归我们,你的肉体——”他指向另外一方迦图人,“归他们!”
埃修看了那名骑兵一眼,盘算着自己从马背上跳过去后该从哪个角度挥砍才不会伤到那对肩甲。他并没有刻意地掩藏自己的意图——实际上,狼斧早在对方话音刚落时就举起来了。
第三十二章 驰骋之风(二)
三分钟后。
埃修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随手将几枚箭簇丢进密集的草中,在他逐渐清晰起来的视线里,最后残存的三名迦图骑手正仓皇地消失在茫茫的草原中。他遗憾地摇摇头,从肩膀上拔出一根扎进肉里的箭矢。没能全灭这伙迦图骑手有些出乎埃修的意料,其实也有他准备不足的因素在里面,若是马鞍上能挂着几袋飞刀,歼灭这十三个人根本不需要五分钟那么久。不过迦图人的机动性确实不同凡响,发现近身战斗不是埃修对手立刻拉开距离用弓箭周旋,而被埃修徒手接箭、掷杀数人后便立刻调转马头四散奔逃,须臾间便让埃修放弃了追击的念头。不过埃修的目的本来就不是全灭这批迦图骑手——他此时已经将自己的猎物踏在脚下。埃修弯下腰,将那对考究的金属肩甲从对方身上摘了下来。那名迦图骑兵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心爱的装备成为埃修的战利品,却没法反抗,甚至连挣扎一下都是奢望,只能发出徒劳的吼叫。
“你是哪个部落的?”埃修一边问,一边用手指慢慢摩挲过肩甲光滑的表面。他才一接触便知不凡,分明是金属的材质,却意外轻盈,托在手上几乎感觉不出什么重量。埃修稍微往手上施加力道,指尖立刻感觉到了强韧的阻力。这副肩甲无论是材料亦或是工艺都不曾在潘德大陆上流通,考虑到迦图与东部大森林的“紧密关系”,它最开始很有可能属于一位诺多精灵,说不定他/她的地位还不低。
那名迦图骑手并未回答埃修的询问,只是不停用迦图方言与潘德通用语交替发出不堪入耳的咒骂。埃修皱了皱眉,稍稍抬脚,骑手立刻翻身滚开,顺手从地上抓了一把马刀,站起身就朝埃修劈过来。埃修有心测试肩甲的防护性能,不闪不避,抬起手将肩甲的正面迎向刀锋。
马刀斩落在肩甲上,将埃修的手腕压得微微一沉,而后刀刃沿着表面凸起的弧度在藤蔓与枝叶的花纹间切出一条浅浅的凹痕,最后自侧面滑开,刀痕随即复原如初。埃修满意地点了点头,横起一肘将迦图骑手击倒在地,一脚踢开马刀,再度踏住对方胸口:“你是迦图哪个部落的?”
骑手咬着牙,举起手掏向埃修裆部,埃修后跳一步避开,骑手刚想趁机爬起,却被埃修脚尖勾倒,就连身体也被挑翻了一百八十度。他第二次满怀愤懑的反抗以被埃修踩住后背告终,但骑手仍未放弃尝试,双手死死抵住地面想支撑起自己,然而埃修只是稍一使劲,他的身躯便没进浅草里,甚至半边脸颊都沉陷入泥土中。
“最后问你一遍,”埃修将狼斧搭在骑手的脖颈上,锋锐的斧刃在皮肉上压出一条细细的血痕。感受到脖子上带着威胁意味的痛楚,骑手发出一声低沉的哀嚎,挣扎的幅度有所减弱。“最后一次,你隶属于哪个部落?”
“潘德猪,你杀了我再告诉你!”
埃修猜他可能是想说“你杀了我也不告诉你”,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单纯地在挑衅,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抬起狼斧,退了两步。“你走吧。”
迦图骑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迟疑地站起身,在草地上摸索到了自己的马刀,但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与埃修之间的差距,明智地垂下刀尖,随后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先前被惊走的坐骑在听到主人的呼唤以后折返。整个过程埃修都只是袖手旁观,看起来放他离去并不是一句虚言。可是为何会突然对自己网开一面?这个胆敢孤身深入迦图草原的潘德人以凌厉的手段证明了他的强大。骑手最先被埃修从马背上踹翻下来,那时他还未意识到自己的宝贝肩甲正是他得以幸存的理由,也正因如此骑手完整地目睹了一场一边倒的屠杀。对方仿佛鬼魅一般在马背与马背间纵跃,而每次必有一个头颅随他起落。己方最后一人才后知后觉地举起武器斧刃便从头顶劈落、另一个部落反应过来后倒是有自知之明,立刻纵马拉开距离,企图以弓箭周旋。然而他们也只来得及射出一箭,还未来得及将第二支箭搭上弓弦,头颅便被先前射出的箭矢所贯穿。
骑手失魂落魄地跨过同伴的尸体,准备跨上马鞍时最后看了埃修一眼。埃修正面无表情地看向这里。从那冷漠的视线中骑手终于意识到对方放自己一条生路的用意,他踏在半空中的左脚放了下来,决然地怒吼一声,转头朝埃修做出一个粗鄙的手势,随后一刀捅死了自己的坐骑,拔出来时刀刃顺势在自己喉咙上抹过,因为用力过猛,半截刀身深深地嵌进他的颈骨中,几乎将他枭首。骑手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几步,而后一头栽倒。
“……”埃修默默地翻身上马,将肩甲穿戴齐整,在草原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没走多久他远远地又看到一队迦图骑手正气势汹汹地朝他接近。不知道他们当中的幸存者是否还会跟先前那人一般刚烈。埃修默默地想,挥手拨开几根射过来的箭矢,果断地冲了上去。
深夜,波因布鲁。
露西安娜跟着布罗谢特来到礼堂门前,莫名地有些紧张,不知道布罗谢特在这个时间把自己带到礼堂有何用意。四下一片寂静,只有火把枯燥燃烧的声音。露西安娜轻轻地揉着自己被寒风冻得僵硬的脸颊,偷偷地瞄了一眼布罗谢特,后者已经蓄起稀疏白须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肃神情。一只手揣进怀里,不知道拿着什么东西。“把这个戴上吧。”他把一副面具递到露西安娜手里,“虽然是秘密成立的结社,但研究会里并不是所有人都擅长保守秘密。”
“什么研究会?”露西安娜茫然地问。
“我创办的神学研究会。我们将与神明有关的一切作为学术探讨的课题,不过成员并非都是纯粹的学者。本来以你见习学者的身份是不够格进入研究会的,不过我觉得你作为将预言长诗原稿带过来的人,理应出席旁听这次例会。下次如果还想参加,就抓紧时间拿到三枚石珠成为资深学者。”见露西安娜接过了面具,却没带上,布罗谢特随后又补充道:“放心好了,你不会是与会时唯一藏匿面容的人,每次我举行例会,都至少有一半的人试图藏匿自己的身份,除了戴面具,还会刻意改变声音。有些人是顽童心理,喜欢保持神秘感,当然有些人的目的多多少少就有些不可告人了。不过没什么用,只要一开口我就知道他们是谁。”
露西安娜乖巧地戴上,放置在空腔中香囊的气味多少让她精神放松下来,也驱散了若有若无的倦意。尽管在入学伊始,露西安娜便向布罗谢特证明她已窥视到神学的门径,但很长一段时间里,布罗谢特从未具体地指导过她,只让露西安娜自行摸索,直到今天才展示门槛之所在。露西安娜不是虔诚的信徒,并不觉得研究神明是一种亵渎,相反,她为开始涉足全然陌生的领域感到兴奋。
布罗谢特推开礼堂的门。坐在长桌旁的学者集体起立,微微躬身致意。露西安娜快速地扫视了一圈,正如布罗谢特所说的那样,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都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更有甚者还披上了兜帽,坐在烛火最幽微的角落。有必要吗?露西安娜情不自禁地想,虽然是一个秘密的集会,但做到这个地步未免也太夸张了。
“人都到齐了吗?”布罗谢特在长桌的首位坐下,示意露西安娜站到自己身后,“我知道达姆士缺席,他已经乘着快船连夜去往长歌港了,伏卡洛的方子显然不能让亚历克西斯公爵满意。除他以外,还有谁没有来?”
礼堂里一片寂静,毕竟缺席者除了委托同僚告假以外,再无任何方式发声。
布罗谢特点了点头,一直揣在怀里的手终于拿了出来。露西安娜从伊索斯带来的三张预言长诗手稿被他推到了长桌中间。
“今天例会的主题是,预言长诗的补完。”
第三十三章 驰骋之风(三)
学者们肃然,纷纷端正了身体,视线聚焦在那三张重度泛黄的羊皮纸上。在神学研究中,马迪甘与他的《预言长诗》是无法忽略的课题,所谓“神性”与“神力”的基础理论架构亦是以此人为参照之一。早在这三张羊皮纸归属王立学院之日起便在结社的学者当中传阅,他们通过年代考证、字迹比对等方式得出结论:这确实是马迪甘的手笔。而其中所述的事迹,也存在对应的人物,跟王立学院关系还不浅——正是新晋的北境领主埃修·巴兰杜克。帝国——萨里昂——北境,他的行踪与事迹与马迪甘的预言严丝合缝,他似乎就是那个注定要重整潘德,使其回归大一统的“预言之子”。只是随着马迪甘受烈火之刑身死,预言长诗戛然而止,埃修的轨迹便开始难以捉摸起来。本次例会的名义上是补完预言长诗,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亦是尝试通过语焉不详的预言去推测埃修接下来的举动。
“巴兰杜克如今在哪?”长桌的边角,一个把兜帽压得很低的学者率先开口,帽檐下依稀可以看出他脸上戴着一副鹰隼面具。
“要么是在伊斯摩罗拉忙得不可开交,要么就是在迦图草原上到处乱晃。”布罗谢特从容地回答。
“他为什么会去迦图草原?”戴鹰隼面具的学者又问了一句。
“因为我跟他做了一笔交易,委托他去找些合格的种马。”
“那么烦请院长为我们落下第一笔,开个好头,毕竟研究会当中只有您与达姆士同他接触过。”鹰隼面具的语气里带有些许嘲弄。
“不着急,最后一段长诗还未曾应验。”布罗谢特并未介意对方冒犯的态度,轻轻敲了敲桌子,低沉地吟诵起来,“改变世界的火焰在雪原慢条斯理地燃烧/猎鹰在风雪中归巢/与龙合奏的奏鸣曲/被杂音/推向最高潮!我们的讨论与推论都应当从此句开始。”
“猎鹰归巢再好解不过。”有一名苍老的学者说,他是与会者中为数不多未戴面具的人之一,“十有八九指的是流亡在外的猎鹰骑士团回到北境。至于奏鸣曲、高潮……”他不住地抚摸手腕上的石珠,细细玩味着长诗的字眼,突然精神一振,两眼放射出欣慰与期待的光,“莫非在暗示预言之子会辅佐国王陛下重现‘龙与猎鹰翱翔’的盛世?”
“就目前北境的情形而言,绝无可能。”鹰隼面具说。
“那您的高见是?”
“首先,‘猎鹰’未必就指代骑士团本身,不要忘记,在格雷戈里三世执政的年代,猎鹰骑士团的代表人物除了里奥德雷与伊凡勒斯以外,还有王女厄休拉!此外,在写《预言长诗》之前,马迪甘曾靠创作骑士小说谋生,在他过往的作品中,与乐曲有关的修辞出现了不下百次,而大多用在修饰——呃——”鹰隼面具停顿片刻,似乎是在整理措辞,“战争,比如刀与剑、血与火,在《上古纪元》中他曾用‘光与暗的交响曲’去形容一位黑暗时代的虚构英雄与异教徒之间的冲突。我认为依照他的修辞习惯,所谓‘与龙的奏鸣曲’,极有可能意味着一场——”他再次停顿,狠狠地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语气,“内战!”
“凭什么?”有学者开口反驳,“格雷戈里四世已经统治了北境十九年,厄休拉拿什么发动内战?莫非仅靠着预言之子的支持就能东山再起吗?我听说预言之子被打发到了一个穷乡僻壤做领主,短时间内他们有什么资本发动内战?”
“院长之前不是告诉我们预言之子正在迦图草原吗?说不定他将来某一天会获得了迦图人的支持。”坐在长桌另一个角落的学者阴恻恻地加入讨论中,“迦图中势力最强悍的大军阀朱达因其儿子死在瑞文斯顿境内一直对我们恨之入骨,也许他会是预言之子强而有力的外援。”
很不对劲。露西安娜默默地想。她置身事外,因而看得比较清醒。学者们只是在无头绪地发散自己的思维,而有些人正在刻意地为埃修安上险恶的罪名,强行断定他在将来莫须有的内战中支持厄休拉。会是学院里的哪些导师呢?她侧耳倾听,希冀能记下来日后分辨,但那些发言者不仅隐匿了阵容,声音也无一例外压得暗哑。分明是研究神学的秘密结社,却有成员们仿佛在借着这个机会试探其他人的政治立场。
露西安娜突然醒悟过来为何布罗谢特要求她戴上面具,如此场合确实不适合露面——尤其她的身份还是如此敏感。王立学院最深层次的学术氛围其实并未如她想象那般和谐,实际上“王立”二字已经足以说明很多事情。她偷偷瞄了一眼身前的布罗谢特,作为研究会的创始人,讨论的发起者,更是王立学院的院长,这位老人已经沉默了不短的时间,只是表情漠然地端坐,仿佛长桌上愈演愈烈的争论与他完全无关。
“先生们,请不要忘记研究会成立之初的宗旨。”布罗谢特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但长桌周围顷刻间安静下来,“一切讨论请秉承学术精神。研究会已经成立多年,规模壮大到已经将将能够坐满长桌,然而神学之于我们却仍然如同最开始一般陌生。马迪甘与他的预言长诗是我们为数不多的,可以窥视神域的孔道,但它终归是不完整的。此次我召集诸位,是想要集王立学院多年来的积累去进一步地完善预言长诗,而不是让某些人在毫无实证的情况下随意指控一名北境领主叛国。你们当中有人精研律法,知道这本身就是一项叛国罪。我也重申过很多次,我不反对你们任何意图证伪预言长诗的尝试,只是,不要以学术的名义去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之所以没有过问,是因为你们还没有出圈。但若是真有人过了线,”他的目光冷冷地扫视过那些藏身在阴影中的学者,“我不介意从达哈尔大尉那里取回黑矛骑士团的指挥权。”
“现在,让我们重新回归正常的讨论中。”他的语气重新温和下来。
“院长,有一个问题我想请教。”一名面相比较年轻的学者举手,这人露西安娜认识,是达姆士的学生,不仅仅是药理很好,在语言方面也颇具天赋。
“讲。”
“我们最关心的问题,是这位预言之子——也就是埃修·巴兰杜克,会是帝王,还是帝王最得力的辅佐者?虽然同样都是整合潘德,使其回归大一统,但他究竟会在预言实现的过程中扮演哪种角色?如果是后者,那么或许他会效忠国王陛下,而如果是前者——”学者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大胆地说出自己的推论,“那么他是不是必然会叛离北境?在此基础上,我进一步假设——我是说假设,瑞文斯顿发生内战,那么预言之子作为‘杂音’,会不会是趁乱上位的第三方势力?因此预言接下来的内容也许北境迎来一位意料之外的王者,将改变世界的火焰燎遍潘德大陆?而院长您与巴兰杜克接触最久,您觉得他会是前者,还是后者?”
“这不是很精彩吗?”布罗谢特微微颔首,“至于你的问题,我并不知道答案。因为巴兰杜克太年轻了,年轻意味着无限的可能性。统一潘德并非朝夕之功,预言长诗不过是将这个过程简化了,浪漫化了。而我一直以来都相信,我们每个人都是预言视线时的参与者。因为潘德的再统一是必然的结果,就跟黑暗纪元必然结束一样。至于由谁来结束,巴兰杜克亦或者是卡瓦拉大帝,这真的重要吗?”他意味深长地微笑起来。
露西安娜心里微微一动,若有所思。
第三十四章 驰骋之风(四)
之后例会继续进行,但是学者们已经开始聊起不相干的话题,或是就共同的研究领域两两三三地交流思路,或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些无关痛痒的琐事。能被布罗谢特吸纳进研究会的学者多少都有自知之明,要他们查阅典籍,在漫长如江海的历史中寻找神明存在的蛛丝马迹当然不在话下,可若是要补完马迪甘的预言长诗,那也太为难他们这些凡人了。今晚做出的推论虽然有限却也是极限。埃修要么是格雷戈里四世的辅佐者,要么是厄休拉的辅佐者,要么自己单干,而若想在这三个方向中确定正确的道路,那非得对那位预言之子的性格有所了解不可,然而唯一与埃修接触过的布罗谢特却惜字如金——别看他先前洋洋洒洒地讲了一堆,但就没几句话能切合他自己提出来的主题。
例会结束以后,礼堂外的夜色又重了几分,空气也冷了几分。学者们裹紧了自己厚重的棉袍,举着蜡烛陆续地隐没在黑暗中。布罗谢特并未立刻离开礼堂,而是带着露西安娜穿过长廊,在图书馆的书架间漫步。露西安娜摘下了面具,鼻子凑到香囊旁中用力地将最后一绺浅淡的气味吸进肺里,但这并没有办法压制逐渐汹涌的倦意,没过几分钟她就开始打起哈欠,而且故意打得很大声。
“刚才学者们做出的推论,露娜你有什么看法?”布罗谢特突然问。
“各有各的道理,在预言应验之前没有办法下结论。”
“你这岂不是什么都没讲,”布罗谢特笑了笑,在一行书架前止步,从高处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本粗劣装订的厚重书籍,封面上用考究的花体写着《潘德诸神之考证》,作者署名正是布罗谢特自己。“学者们只是在猜,但你不一样,你是学院当中与巴兰杜克接触时间最长的。你觉得这三种推论中,那个最像是他会做出的选择?”他一边掸去书脊上的灰尘,一边问。
露西安娜认真地思考起来,从门德尔松山脉救下埃修开始,一直到波因布鲁守卫战为止,将埃修在她面前的言行举止一丝一毫地捋过。她最深的印象就是埃修最初从对“预言之子”这个标签的抵触到坦然接受,可究竟是什么事、亦或者是什么人使得他改变了原本的想法?“院长,这……我也没法说出个所以然来,因为我对他的了解并不比您更多。一个人但凡做出选择,必然有多方面的因素,我也不是他队伍里的副官,如何去琢磨他的想法呢?”
“是吗?那看起来有必要与他更多地进行接触。”布罗谢特的头一直埋在书页间,手指快速地翻动,似乎是在回顾自己曾经的观点,“露娜,你知道卡瓦拉大帝与秩序教团之间的故事吗?”
“有了解过。”露西安娜微微点头,尽管是帝国人,但她其实对潘德历史相当了解。温德霍姆的冒险家潘德·卡瓦拉正是因为得到了秩序教团的鼎力支持,他的狮鹫冒险团才得以将规模庞大的秩序女神信徒作为兵源。而作为回报,在他建立以自己姓氏为名的帝国以后,确立秩序教团为国教,从而奠定了秩序女神在潘德神系中第一主神的地位——这是她所知道的、关于卡拉瓦大帝与秩序教团的典故。
“根据研究会长期的考证来看,预言之子极有可能就是秩序女神的使者。当潘德大陆陷入混乱无序的浩劫之时,就会有人应女神的宣召出现终结乱世。预兆之狼,预言之子——既然维约维斯能从迷雾山部落中选拔战士,那么尤诺米亚自然也可以征召代言人,毕竟诸神之间或许威能各有差距,但权柄大致类似。温德霍姆的卡瓦拉应该就是首任预言之子,他终结了黑暗纪元——因此研究会中有一个共识:并不是秩序教派因为成功押注了将来的帝王而获得了显赫的地位,而是他们信奉的神明本身在潘德就掌握了相当的权柄,而被尤诺米亚选中的卡瓦拉获得秩序教派的扶持便是理所当然。埃修或许会是第二任。可是露娜,如果从这个角度出发,那么始终有一个问题无法跨过,更无法回避。”
“马迪甘写作了预言长诗,分明是在为尤诺米亚传颂她的使者将要达成的丰功伟绩,可他为什么最终却死在了秩序教派的火刑柱上?”
“研究会至今没解决这个争议,”布罗谢特将自己的著作插回书架,沉重地叹息一声,“也正因为这个争议,研究会里衍生出相对立的观点,有些学者在试图证伪预言长诗——并非通过学术论证,而是通过阴谋论。”
“证伪?”露西安娜感到喉咙一阵一阵地发紧,“预言该如何去证伪?大多数内容不是已经应验了吗?”
“可它终究是不完整的,一个没有彻底应验的预言充其量只能算好运的臆测而已。很多证据已经指明了埃修就是预言的主体,而证伪的手段也简单粗暴:只要埃修死亡,那么他自然不是预言之子,而马迪甘的预言长诗自然也失去了正当性与合理性——尽管准确度惊人。但我从来都没把那些学者私下里搬弄的小九九放在心上,他们只是学者,大部分人甚至不具备贵族身份,不可能凭借研究会里一厢情愿的推论去扳倒一位北境的新贵领主。我最大的担忧反而是预言长诗本身,”布罗谢特皱紧眉头,从怀中摸出那三张预言长诗的原稿,手指在羊皮纸上沿着马迪甘仓促而止的笔迹缓缓地滑动,似乎是在临摹,“万一马迪甘那不完整的预言长诗其实是完整的呢?”
“您是说……”露西安娜的脸色发白,她已经听出了布罗谢特的言外之意,但是那残酷的可能性却使她短暂地失音。
“听好了露娜,预言长诗的戛然而止,也许是刻意为之。这是研究会所有人今晚心知肚明,却秘而不宣的第四种推论:即当龙与猎鹰的奏鸣曲达到高潮之际,亦是埃修生命终结之时!”
第三十五章 驰骋之风(五)
埃修伏在马背上狂奔。
数发抛射的箭矢落在他周围,埃修并不回头,只是从风声中异常的啸响去判断箭矢的轨迹,然后反手接住那些可能伤及马匹或者自己的羽箭。他掰下箭头,眼角的余光打量着从侧方迂回过来的迦图骑兵,刚锁定了一个目标,又是一波散乱的箭矢袭来。埃修不得不放弃了还击的打算,只是把身子在马背上压得更低了一些。胯下骏马密集而不规则的心跳声在他耳边如同狂乱的鼓点,马嘴嚼铁旁不停地翻涌出带血的口沫。他坐骑的体力已经达到极限了,随时可能一头栽倒。可身后迦图人的攻势依然紧凑如初。
这是埃修深入迦图地盘的第三天,他没能找到野马群,反倒是被一大批迦图骠骑兵从草原腹地撵了出来。
他一直在截杀迦图的马队——或者说迦图的马队总是在试图截杀埃修。为了留下可供问话的活口,埃修一直克制自己不肆意砍杀,为此放跑了不少眼力劲不错的迦图人。然而落到埃修手中的俘虏要么压根听不懂潘德通用语,要么听懂了,口音却烂得一塌糊涂,埃修甚至还听到了几个诺多精灵语里的单词——都是非常难听的脏话。如此对比下来,最初那个通用语说得磕磕巴巴的迦图骑手反而成了矮子里的大元帅。
埃修留了个心眼,动手前先开口喊上几句,看看谁听得懂并应声,但这个法子并不是屡试不爽,因为迦图人大多懒得勒住缰绳跟他废话,冲上来直接动手,于是埃修又得盲选。没等到他问出个所以然,附近的部落已经知道草原上来了个煞星,手中的战斧锋利得匪夷所思。
流言最后惊动了一名军阀,他出动了八十来名迦图骠骑追杀埃修。兴许是从漏网之鱼口中听说了埃修非凡的身手,而且也打算谨慎地对待,军阀专门为埃修“量身打造”了一套战术对策:不近身与埃修拼斗,八十骠骑组成口袋状的阵型,以有规律的箭矢齐射将埃修往南驱赶。埃修屡次变向,尝试突围,但都被骤然密集的箭雨射退。迦图人充分利用了己方坐骑脚力与体力的优势,游刃有余地把控与埃修之间的距离。而埃修也充分领教到了迦图人娴熟的弓马技术以及严明的纪律。如今游荡在草原上的迦图人当然不可能是多年前随奥萨入侵潘德的那一批,但是优良的军伍作风似乎作为传统保留了下来。
埃修已经被撵了整整四个小时,他倒是还能支撑,可他的骏马却已经没法继续负荷如此高强度的追逃战了。心跳声与血沫只不过是若干危险讯号中最为显著的,没过多久埃修便感觉到身下骏马一个骤然的趔趄,踉踉跄跄又踏出几步后便沉重地摔倒。埃修原本调整平衡快速翻滚起身,但他很快又改变了主意,只是握紧了狼斧,随着骏马一起倒地。
来吧,埃修维持着趴伏在地上的姿势,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失去了意识,但他其实早已浑身绷紧,默默地听着后方迦图人的马蹄声。如果对方以为大功告成,冒冒失失地靠近他——最好是那名发动围剿的军阀亲自上前——那么埃修敢保证,自己的斧刃绝对会将来者连人带马劈成两段。被迦图人当成猎物一般戏耍了那么久,埃修现在极其光火。
但是马蹄声突然静止了,而后是无数道尖锐的破空声——迦图人压根没有上前的打算,而是直接对埃修发动了齐射!
“!”埃修即刻单手撑地跳起,在自己变成筛子前狂奔出箭雨的范围,马蹄声紧随其后——追逐继续。迦图人很快震惊地发现这个开始徒步逃亡的猎物速度竟然不逊色于自己胯下的战马,口袋阵型差点就没兜住他,如果他们起步再慢那么几秒钟,埃修就要从口袋的边缘逃出去了;同时埃修也无奈地发现自己全力的奔跑依然没能摆脱这伙迦图骠骑。他其实还能进一步提速,但迦图草原地势平坦,全无掩体,除非埃修能一口气将距离拉开至目力所及的极限之外,不然还是不要无谓地浪费体力为妙。
迦图人一直将埃修追到萨里昂的边境才有所收敛。这里是那位臭名昭著的凯德伦男爵的领地,在他还是一名势力雄厚的无赖骑士头头时,曾经给陷入与帝国战争泥潭的萨里昂带去不少麻烦。后来归降于乌尔里克五世以后便被打发到拉里亚北边的勇盾堡,专门跟长河以北的迦图人与东部大森林的诺多精灵打交道。此后迦图与诺多两方便不情不愿地迎来了一个专门打秋风的搅局者。凯德伦本人也非常钻营,到手的迦图马匹与诺多货物一律上供,部分运至拉里亚,部分运至王城——当然免不了揩油,但即便是些微的油水也让他赚得盆满钵满,据说他自己还饲养了几名诺多女奴。
迦图人跟诺多精灵不是没找过凯德伦的麻烦,但是乔装打劫这种事凯德伦做起来简直得心应手,很难留下把柄,甚至一度引发了草原中两个部落的内讧。当然诺多精灵一般懒得收集证据,但凡有些许嫌疑就直接打上门来。而这时凯德伦却又搬出了拉里亚的救兵,教官贝克这尊超一流武者亲自坐镇——可想而知阿拉马公爵对这头长河的看门犬还是颇为器重的。诺多精灵虽然是天生的射手,但是在手持天穹之弓的号角骑士团总教官面前,依然有些不够看。诺多领主阿尔达利安在射艺的比拼中落败,还被迫剃成了与教官贝克一致的秃头,听说回到东部大森林以后便因为怒火攻心一命呜呼,他的独女接过了家族大权。此后无论是迦图人还是诺多精灵都尽量避免涉足长河南岸。
因此,在埃修游过了长河以后,迦图骠骑们便开始踌躇了。他们已经看出来埃修已经是强弩之末,在洇渡时不止一次地险些被暗流卷至河底。可南岸却是那只苍蝇的地盘,也许他的斥候早就得到了消息,大部队正等着他们过桥呢,自己这八十来人指不定还不够人家一口吃的。
“撤!”军阀一马鞭狠狠地抽在马屁股上,不甘地说。
第三十六章 驰骋之风(六)
埃修趴在河岸上,半截身子浸泡在湍急的水流中,但是他实在没有把自己拉上岸的力气了。如果不是埃修极具先见之明地将狼斧劈进河岸,这时他很有可能已经漂浮在河面上随波逐流,随时有被暗涌吞没的可能。然而太过锋利的狼斧反而在这时帮了倒忙,在水流的牵引下斧刃正缓缓地割开河岸松软的泥土将。埃修干净松开斧柄,单手抠进地里,姑且将身体固定住。随后埃修咬破另一只手的手指,半截手臂都沉进水中。他耐心地等待了一段时间,终于感觉到有一条大鱼正在贴着手臂打转。埃修手指微屈,猛地抠进鱼腮里,“哗啦”将其提出水面,而后狠狠一口咬在挣扎不已的大鱼身上。埃修先是慢慢用牙齿刮掉鱼鳞,然后从柔软的鱼肚开始将腥味极重的鱼肉一条一条地撕扯下来,嚼也不嚼直接吞下肚子。每当埃修觉得反胃时便低头灌几口河水,如是他终于将整条鱼吃得只剩内脏与骨头。
埃修又如法炮制逮了两条鱼,虽然都不如开始的那条大,但多少够他填饱肚子——让他感到饱的并不是鱼肉,而是在胃里累积起来发酵的鱼腥味。生吃了三条鱼后无论怎么喝水埃修都没法压制那剧烈的反胃感了,但是他又不敢呕吐,生怕好不容易恢复的体力随着这一呕又付诸东流——各种意义上的。他难受地又在河岸边趴伏了将近半个小时,等到水流不再那么湍急时,终于爬上了岸,这时他的下半身已经被河水泡得发白发软了。
埃修在岸上翻了个身,尝试舒展仍旧有些酸痛的四肢。他头一次感到如此疲惫,如果长河在大陆上的位置整体再往南挪动一两百米,那么埃修势必会在这场肉身与马蹄的竞速中惨白。哪怕先前在瓦尔雪原追逐地狱修女都不曾令埃修如此消耗精力。那名迦图军阀确实很看得起埃修,从部队、战术到临场的执行力,在各个方面都近乎完美地限制了埃修的发挥——当然其中也有埃修自身准备不足的缘故,他若是手边常备一套弓箭也不至于如此狼狈。先前截杀迦图马队时埃修有很多次机会搜刮一些弓箭,但埃修觉得弓箭杀敌效率远不如自己动手砍,加上他还有折箭投掷的杀招,并不需要如何依赖弓箭。结果就是这点轻慢心思使埃修吃了大亏,现在埃修不光失去了坐骑,挂在马鞍上的干粮以及用来牵引马群的长缰绳也一并遗失,就连衣甲都破损严重。、
不过终于是摆脱了追兵,埃修安慰自己,他当然不清楚迦图人有多忌惮此地的领主,但他至少有些休整的时间。
埃修起身时,已是傍晚,暮色下长河悠然地自东部大森林淌出,在平坦的大地上蜿蜒地朝内海奔流。晚霞如涌,垂落在层叠起伏的林海上。远处的丘陵上矗立着一座堡垒,而一队无旗帜的骑兵正朝埃修这里接近。
埃修快速朝自己脸上抹了一把污泥,匿入河边的草丛里,布伦努斯公爵曾经在王城对他下达了通缉令,他不确定这些骑兵会不会认出自己。尽管埃修可以一瞬间全灭,但他现在终究是瑞文斯顿的领主,如无必要,还是不要贸然与萨里昂生起事端——不过好像没所谓?埃修才想起来自己是独自出行,甚至连旗帜都没有,他不说的话谁知道他是格雷戈里四世的封臣?
近了,埃修才发现这些骑兵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自己。他们围成一个圈,正在大声地说笑。圈子的中间是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双手被沉重的镣铐锁着,镣铐连着一串粗长的铁链,另一端握在似乎是队长模样的人手里。女人一直在努力抵抗铁链的拖拽,但这只是让她不时地在地上翻出尘土飞扬的跟斗。有一次她好不容易找准了平衡,差点将队长从马背上拉下来,然而被其他骑兵用长矛轻轻一捅膝弯便又栽倒在地。挣扎间,埃修看到了女人一对熊熊燃烧的碧绿色瞳孔——那赫然是一个女性诺多精灵。
“兄弟们,今儿我做主,把这个诺多婊/子带到河边给大家爽爽,完事了咱们把她洗干净了再交给凯德伦大人。”队伍来到长河边,骑兵们纷纷翻身下马。队长拽着女精灵的头发,用自己的头盔满满地舀起一瓢河水泼在她身上,“来来来,先给她湿湿身子!”
一片口哨声与鼓掌声中,骑兵们有样学样,在泼水的同时也不忘揉捏女精灵丰满的身躯。没有人注意到趴伏在草丛里的埃修,他们面色涨红,喘着粗气,有人已经开始急不可耐地卸下皮甲,即将到来的性暴行使这些军伍草莽兴奋不已。“队长,万一这女精灵回去告状咋办?”有人大声发问。
“男爵肯定不会介意的,他自己的诺多女奴都是贝克大人玩腻过后扔给他的。”言罢又是一阵粗俗的大笑。“不过嘛……”队长陡然目露凶光,一拳打在女精灵的肚子上,迫使她痛苦地跪倒在地,“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割掉她的舌头好了,你们谁有带止血的草药?”
“我这边还有几根。”有人举手。
“那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我今天也谦让一下,兄弟们,你们先来,先到先得!”
“我来!”有人迫不及待地举手上前,但下一秒他的手掌便被一枚羽箭所贯穿,而还没等他惨叫出声又有一枚羽箭刺穿了他的喉咙。“敌袭!”欲焰高涨的骑兵们骤然乱作一团,完全顾不上那名女精灵,只想去寻找武器与盾牌,然而此时伏击者却改变了目标,先后往他们的坐骑臀部射了一箭,将那些骏马惊跑,于是剩下的骑兵只能在长河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唯一自保的机会在惨嘶声中渐行渐远。但他们没打算坐以待毙,队长还算机敏,从鞋子里拔出短刀,扑到女精灵旁抵住她的喉咙:“你们都围过来!听着,卑劣的偷袭者,不管你是谁,藏在哪里,若我再见到一根箭矢飞过来,这个诺多婊/子立刻没命!”
队长话音刚落,诺多女精灵突然高高昂起头,嘶哑地吼叫起来:“Morituritesalutant!”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的脖子压到短刀的锋刃上。温热的血液沿着刀柄“滴滴答答”地垂落,队长吓傻了,他完全没反应过来。但此时箭矢又开始飞舞,这一轮的射击带有报复的虐杀意味,骑兵们四肢的关节被射穿,胯部也钉了一根箭矢,只能无助地趴在地上哭嚎着祈求宽恕,但而后又是数根箭矢射穿他们的脸颊,将舌头裁为两截。
队长睁着眼睛,感受着生机慢慢地流逝,他听到了轻盈的脚步声,应该属于那名不知名的伏击者。他走过队长的残躯,慢慢地扶起女精灵,温柔地合上她的双眼,低声说:“Requiespeace.”
然后他转向埃修藏身的草丛,用标准的潘德通用语冷漠地发问:“阁下看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