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春之雷(一)
离开芬布雷堡,埃修独自一人踏上了前往凛鸦城的道路,虽然伊凡勒斯子爵告诫他要与阿拉里克公爵保持距离,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埃修连阿拉里克公爵的领地也不得靠近。他需要循着地图的指引,沿着使落半岛的边缘一路南下,在申得弗短暂地停留补给,最后再北上穿过碎冰桥,由西而东走出一个巨大的“U”形。而不是走一条粗暴的直线,横穿使落半岛中央那幽深茂密的山林。安全倒不是埃修的顾虑,他甚至巴不得路上多宰几批迷雾山盗匪去换取更多的赏金,可他只有一匹坐骑。只需要一条隐蔽的绊马索,埃修可能就不得不徒步穿越地形复杂的密林,与原本唾手可得的爵位失之交臂。
一路上埃修一直在回顾、思考在芬布雷堡的种种。他不难猜出伊凡勒斯子爵的意图,就是想以一个绝对稳固、牢靠的方式拉拢自己,抛开那虚无缥缈的身份不谈,一名有能力格杀预兆之狼的战士也依然具备招揽的价值。但伊凡勒斯子爵究竟是要将自己拉拢往何方?当初在银湖镇,老人要求一名雇佣兵发下在服役期内对北境保持忠诚的誓言,两个月后却在一位未来的男爵面前无情地嘲弄忠诚的价值。事态的发展早已远远超出埃修跟基亚当初草率的设想,他甚至还未正式涉足政坛,却已经有湍流等待着将他卷入漩涡的集群之中。埃修很迫切地需要知道老人的立场,他对伊凡勒斯子爵的了解有限,他知道是老人在昔年政变中是厄休拉坚定的捍卫者,却被亚历克西斯公爵以凌厉而残酷的手段镇压,还被格雷戈里四世削去了一级爵位以儆效尤。此后老人便彻底淡出了北境的贵族圈子,圆桌会议上虽然他仍有一席之地,但大部分时间他都像一个沉默的影子。
莫非伊凡勒斯子爵仍旧与那位在外的王女保持联系?埃修如此猜测,他拉拢自己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需要他来制衡北境的猛犬与铁熊。然而直觉却告诉埃修如此推断很不对劲,只是缺乏一个具体的理由去推翻。也许那个普鲁托尔能为埃修解答部分谜团,他全名中那代表家族的姓氏或多或少能够传达伊凡勒斯子爵的立场——否则老人也不会如此大费周章地去逼迫埃修立下不可违抗的血十字誓约。可埃修目前为止对普鲁托尔的了解仅限于一个名字,以及此人还未成年。真是荒谬,他总不能保护一个名字直到成年,难道那人会在将来的某一时间点突然走到埃修面前自我介绍,说“你好,我的名字是普鲁托尔”吗?
一路心事重重,埃修已经走出了使落半岛。跨越过火之名将一战成名的碎冰桥,他已经可以见到凛鸦城的城墙,那里便是瑞文斯顿的首都。从地理位置上来讲,凛鸦城并不是理想的定都之所,此城距离三国交接的边境线不过百里,但凡前线战事有些挫折,凛鸦城立时就会暴露在敌军奔袭的铁蹄之下。这并非危言耸听,在第一次龙狮战役中,萨里昂的军队在老布伦努斯公爵带领下,自暗隼堡垒突破瑞文斯顿的防线,围困凛鸦城长达三月之久。城内一度陷入弹尽粮绝的绝境,好在总算是坚持到了萨里昂人撤军。在此后的九年,凛鸦城被兵临城下已经是家常便饭,但格雷戈里四世却始终没有迁往北境腹地。原因无他,凛鸦城乃是格雷戈里家族自旧潘德帝国一路承袭下来的领土。他的曾祖父,赫赫有名的格雷戈里大公是龙骑士团的创建者之一,在瑞恩之围中组织了对预兆之狼的反攻,也是第一个以激烈的态度回应来自中部大平原所谓“正统骑士团”的非难,他那振聋发聩的名言直到现在还在北境流传:“瓦利德斯宪章用来擦屁股老子都嫌糙!”;在北境领主们最初的圆桌会议上,他为自己撤销了大公的爵位,转而自称为国王,偌大的北境以他的领土为名——在潘德语中,“瑞文斯顿”与“凛冽之鸦”同意,因此在文献中以书面语作为区分。
埃修在深夜抵达凛鸦城,他只有一个人,因此急着换岗的卫兵甚至懒得盘问他。漫长而单调的旅行后埃修也很倦怠,他在路边找了家还亮着灯的小酒馆,租了一间最便宜的单间。埃修在两片立起来的薄木板间躺下。没多久有两个醉醺醺的佣兵上来,他们一左一右地占据了埃修的隔壁,却不入睡,隔着他大声地交谈起来:
“听说了没,凛鸦城竞技场举行的新活动!哥们我今天去看了一下,乖乖,那阵仗,好像小半个银湖镇的佣兵都来了。”
“报名费就不便宜,三枚金龙币,那可是三百枚第纳尔!”
“可你要想想,第一场若是赢了,不仅回本,还能倒赚两百;而如果赢下第二场,奖金足足有一千第纳尔——娘的,老子给雇主拼死拼活一星期才能赚那么多。巴耶夫那老小子,人高马大的,硬是闯过了第三关,如果不是他自己没有自知之明,要去打第四场,两千第纳尔不就到手了吗?这下好了,非但到嘴的奖金没了,人还被打得半死不活,在担架上鬼哭狼嚎。也不是伤得很重,估计是在心疼钱。”
“哎,听说总共要连战十场,如果每过一关奖金都能翻倍,那最后能拿多少?”
木板另一头含混地计算了好久,最后才说:“怎么说都得有二十万吧?但谁能一口气打到第十关?还不如去老板开的盘口那里下个注赌输赢,赚些小钱。”
二十五万六千。埃修在心里帮两名佣兵给出了确切的数字。但他并不会太过当真,二十五万六千并不是一个小数目,堪比一座经济状况良好的市镇大半个月的税收。使落半岛以外的北境一向拮据,一座竞技场却能够拿出来做本钱,很难不让人觉得有蹊跷。要么是藏着几个压箱底的强手,要么就完全是招揽观众与赌徒的噱头,将报名者的刚愎自用与贪欲当小麦一样大肆收割——两名佣兵口中的那位叫巴耶夫的倒霉蛋就是被收割的小麦之一。但埃修多少还是有些蠢蠢欲动,十连战对他而言并非难事,兴许打完最后一关他也就堪堪活动开筋骨——想在竞技场中找出一个乃至于多个跟埃修一般强悍的战士还是挺有难度的。而且参加费不过三枚金龙,值得一试。最差的结果也就是被讹去三百第纳尔,还平白无故地帮人招揽了观众,总比上次在拉里亚损失整整一套死亡骑士甲,还搭上了一个老贵族的性命要好。距离格雷戈里四世给的期限还有三天,留出这一天的时间打个竞技场绰绰有余——说不定能用两天打两次,万一呢?
要不明天去打打看?在两边传来的鼾声中埃修闭上眼,如此想着。今晚他梦见自己躺在辉煌灿烂的第纳尔山之中,虽然坚硬的金属硌得他背部很不舒服,但他并不排斥这样的梦,梦见钱总比梦见那些神神叨叨的神祇要让人舒畅,毕竟第纳尔不会打机锋。
第八章 春之雷(二)
凛鸦竞技场的选址非常考究,负责设计的学者们巧妙地将其巨大的整体嵌进了分割内外城的城墙中,尽管墙体的结构因此显得臃肿不堪,为那些崇尚美学的建筑师所不齿,但却极大地节省了建筑成本与建筑空间,是标准的王立学院风格。与外城相接的西侧看台专门为平民与佣兵开放,入场价格及其低廉,在这里坐庄开盘的金额也低,就算只有一枚第纳尔也能参与到赌局当中;东侧看台则与内城相接,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隐隐然成了北境贵族限定的销金窟,五枚龙纹第纳尔——也就是半个金龙的入场费足以过滤掉很多人,包括一些家境不够殷实的小贵族。竞技场的老板一般不会亲自来此开设盘口,往往都是由一些嗜赌的贵族子弟协助出面,老板只是象征性地收取一些抽成。在东侧看台下注的最低金额是五十个金龙——尽管北境向来拮据,但是贵族在娱乐项目上从来不会对自己斤斤计较。偶尔也会有佣兵能够参与到东侧看台的赌局中,但下场无一例外都很凄惨,不是被欺生的贵族合伙起来骗得血本无归惨淡收场,就是大赚一笔后第二天莫名其妙地横尸在某个偏僻阴暗的小巷。
自从推出那场十连战的新活动,凛鸦竞技场的人气便一直高涨,西侧入口常常能排起长龙,推搡、斗殴、乃至于更严重的流血事件屡见不鲜,但竞技场的老板颇有些能量,从内城搬来了一支守护者分队驻扎在西侧入口维持秩序。有正规军在一旁盯着,脾气再火爆的佣兵也得收敛几分。十连战并不是凛鸦竞技场首创的活动,但大陆上没有一家竞技场能像这里一样运营得有声有色。以前举办过类似挑战赛的竞技场,一天最多只能受理三名挑战者的报名——斗士也要喝水吃饭,也要休息养伤,而且守擂久了,难免碰到硬茬子,伤筋动骨之后擂主便会空缺,于是只能来回调换斗士守擂的顺序,等到哪一天守擂斗士伤势累积到相对严重的地步,那么这次活动也就无疾而终,毕竟不是哪一家竞技场都能随时找到十位猛男来守擂。可凛鸦竞技场完全没有人力方面的顾虑,老板不知道从哪雇佣了一大批实力不俗的斗士,同时一次能受理十位挑战者的报名!然后便是将竞技场偌大的场地分隔开来,分别开盘,各自开打,互不干涉,甚至还有赌哪个场地会先结束的盘口。
埃修原本以为自己会在报名处排很久的队,可他低估了竞技场的胃口,他面前的队伍是被一截一截地吞进去的。很多人都付不起三金龙的入场费,但竞技场很宽容地让他们签署一个临时的债款协议,若是过了第一关,则在奖金中扣去入场费;若是在挑战过程中失败,则需要在竞技场充当六个月的无偿打手。埃修是今天首个能够一次性付清报名费的选手,就连主管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能够掏出三枚金龙的佣兵其实大有人在,但能像埃修这样面不改色铺出来的属实罕见。
“能够在自己身上下注吗?”埃修随口问了一句。
主管瞥了他一眼:“可以,五个金龙币起步。”
埃修的手指轻轻勾住腰间的钱袋,犹豫着要不要解下来全部砸在桌上,但一番激烈的心里挣扎之后,他最终放弃了这个分外诱人的念头,只是捏出了五枚金龙币,轻轻放在主管面前。
“名字?”
“埃修·巴兰杜克。”
“好,巴兰杜克先生,你的注金已经受理,请去休息室等待。请记住,”主管最后漫不经心地提醒了他一句,“从第七关开始,会是真剑决斗,而不是真剑格斗了,你明白两者之间的区别在哪吗?”
埃修点点头:“明白。”真剑格斗,真剑决斗,一字之差,却是木头与金属的天壤之别。前者最多只会让你平躺着被抬上担架,后者则就直接通往坟墓,亦或是内海的底部——可能还是以残缺的身躯过去的。
埃修被杂役一路引领至选手的休息室——其实也就是一间阴冷的石室,温度甚至比室外还要低上几分,天花板的角落里悬挂着密密麻麻的冰锥。石凳又冷又硬,跟冰块并没什么区别,一坐上去立刻就能感到体温在快速地流逝。埃修是唯一一个还能安然坐下来的人,其他选手都不得不站起来在石室中快速地踱步、摩擦掌心,不然在在上场前手脚都有会被冻僵的风险。
等待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大概是第五个昏迷的挑战者被拖过门口后,便有人来休息室通知埃修准备出场。埃修将护具穿戴齐全,随手拿了根练习长矛就上了场。他的第一个对手已经在等着他了。
才交上手,埃修有些意外,对方的经验老练得不像是个在竞技场厮混的斗士,反而像是个受过严格兵器格斗训练的贵族骑士,身材高大,手臂健壮,露出来的皮肤透出营养良好的光泽。他有些理解昨天晚上的那两个佣兵为什么会只想在赌局中赚点小钱了,如果第一关的守擂斗士就是这般水准,那这五百第纳尔还真不是一般的难拿。不过这并不会对埃修造成多少困扰,他没费什么力气就打落了这个守关的斗士手中的短斧,然后把他摔在冰冷的土地上。但是那个斗士并没有认输的表示,他站起身,继续扑向埃修。埃修侧身闪过,顺便将斗士的手臂拧到背后,抬起头向看台喊道:“这种情况怎么办?”
“打晕也行。”西侧看台上有人喊,“不然他们不会认输!别被纠缠太久,昨天有个倒霉蛋就是在第三场被消耗了太多的体力,在挑战第四关时被暴揍一通!”
凛鸦城豢养的斗士,居然强悍至此吗?埃修有些讶异,但这并不会妨碍他接下来的动作。他一拳干脆利落地揍在斗士的脸上。虽然没有立刻击晕,但这一拳彻底碾碎了对方的方向感与平衡感。埃修松开手以后,斗士便颓然倒地,短时间内再难起身。几名杂役快速地走上场,将斗士搬上担架,而后第二名斗士已经站到了埃修面前,还没等杂役离开便朝埃修发动了攻击。然而他来得快,倒得更快,被埃修一个侧步绕至身后,矛柄狠狠地抽打在后脑勺上。第二关的擂主轰然倒地,杂役甚至还没走出多远就不得不奔还回来,将这个魁梧的壮汉拖走。第三名斗士总算来得没那么快,大概是他的前任倒得毫无征兆,他自己都没有做好准备。但他也就是迟了几分钟被埃修送下场。而后是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没有一位斗士能在埃修手中撑过五回合。尽管他们都在电光火石间的交手中体现了极其丰富的战斗经验与异常顽强的战斗意志,但在埃修面前仍旧显得过于孱弱。唯一的波折是他在打晕第五名斗士时长矛因为用力过猛断成了数截,对方则是在失去意识前用最后的力气将断裂的矛杆扔出了场外,此后埃修便不得不徒手作战——虽然贴身短打是埃修的长处所在,但他之后面对的每一位斗士都刻意地加强了护具的厚度,虽然也就是多挨一拳或者一脚的区别,但这区别却决定了他们能否以伤换伤。第七关的斗士最为夸张,他出场的时候披挂着不知从哪搞到手的重型甲胄,在场上跟埃修装起了乌龟,埃修费了一番功夫才把对方从那身钢铁壳子里撬出来打晕。
西侧看台上的观众已经完全兴奋了,他们忘乎所以地在埃修身上下了重注,每一关跟注的基础金额都在以不可思议的幅度攀升,后面财力有限的平民与佣兵完全放弃了下注,并不是赌不起,而是完全攀不到跟注的门槛。只有几名小有身家的外地商人还在暗地里较劲。东侧看台上有人开始仿效帝国角斗场的风情,抛洒鲜花与第纳尔。其他场次的挑战都暂时中止了受理,盘口只对埃修这一场开放。
“第八……关。”负责报场的杂役战战兢兢地咽了口唾沫。
第八关的守擂斗士施施然走上了场,站到了埃修面前。来人带着面具,一头极为扎眼的黑色长发散漫地在脑后垂落。埃修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一头飘逸的黑色长发,却一时想不起来。
“嗯?”斗士在看清了埃修的脸后发出一声表示讶异的轻咦,“是你?”
“我们见过吗?”埃修反问。
“当然。”斗士点点头,他抬起自己的佩剑,剑柄末端的黑色配重球被雕刻成骷髅的形状——这是一柄标准的死亡骑士长剑。斗士用拇指轻轻顶起剑格,明亮的剑光缓缓地从考究的鞘中流溢。他直视着埃修,以标准的骑士礼仪报上自己的名号:
“‘黯夜之刃’阿德萨斯。”
第九章 春之雷(三)
直到看到那柄死亡骑士长剑,埃修才回想起那名在银湖镇的酒馆中与他发生冲突的强悍佣兵,但时间过去了那么久,记忆中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象。而随着对方庄重地说出自己的名号,那印象才逐渐地与埃修眼前戴着面具的守关者重叠起来。“是你?”
“是我。”阿德萨斯点点头,他放松了站姿,没有流露出任何进攻的意图,不过埃修还是谨慎地保持了距离。尽管两人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交过手,但埃修知道对方并非易与之辈,他能轻松地连闯七关,想必阿德萨斯同样可以,区别大抵只有效率的高低。“原本每次格斗开始前都应该问你同不同意继续挑战,但第一关的擂主在你手下败得太惨,以至于后面那些擂主都有些热血上头,想帮他找回场子,因此没一个人开口——当然,我相信他们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了。不过我不一样,因此这个过场还是要走一走的,你确定要继续挑战吗?”
埃修没有立刻回答,他瞥了一眼正在被抬离场地的第七关擂主:“他们应该都不是竞技场的斗士吧?”
“怎么可能,”阿德萨斯嗤笑一声,“光靠那些挥一挥练习武器就气喘吁吁的猪猡,凛鸦竞技场的老板怎么敢有底气开这场十连战的活动。我听说是老板动了一些关系,请到了守护者军团中的铁卫分队来坐镇。别看他赚得盆满钵满,但最终能到小金库的第纳尔可能两成都没有——你还需要更多时间休息吗?”
“不用,继续。”
“那就开始!”阿德萨斯大步上前,长剑的剑锋轻巧地挥向埃修,试探的意图非常明显。埃修没有贸贸然地见招拆招,他此前可以靠着自己强悍的抗击打能力顶住木制武器的冲击,却不会以一双肉掌去试死亡骑士长剑的锋锐。埃修退了一步,横跨两步,斜进三步,不停改变突进的角度——这是他一路打下来惯用的伎俩,往往能在七步之内顺利绕开对手武器直接近身,但在阿德萨斯面前却收效甚微。死亡骑士长剑的剑锋如同一道白色的影子始终追着埃修的步伐,总是能在最正确的时机封死他进攻的路线。埃修又反向以更大的角度走了七步,这次剑锋直接就在终点等着他挺着胸膛送上门,尽管埃修及时地刹住脚步,但脑门却被横扫过来的剑鞘砸中了。埃修脖子一摆顶开剑鞘,退了两步拉开距离。阿德萨斯也没有继续追击,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右手长剑,左手剑鞘,拉开一个保守的架势。埃修晃了晃脑袋,从轻微的眩晕感中摆脱出来,对手显然摸清了他开局的套路,也算准了他并不敢正面强闯死亡骑士长剑的封锁,又一直将拿着剑鞘的左手背在身后不让他察觉。当埃修凭依着习惯落入早就为他准备好的陷阱时阿德萨斯立刻暴起,一击得手——所幸那只是剑鞘而不是另一把锋利的长剑。
埃修想得没错,阿德萨斯确实在看台上观察他有一段时间了,埃修屡次用以近身的正七小快步与贴身缠斗的逆七大跨步都被阿德萨斯尽收眼底,而阿德萨斯也确实有些本事,才交上手就能凭借之前的观察完美地应对并化解了埃修的攻势,甚至还以此阴了埃修一手。可惜的是这一手并不能致胜、致死,甚至都没能建立起任何的优势,毕竟那只是一个剑鞘,更何况对手的筋骨坚实得非比寻常。阿德萨斯可是眼睁睁地看着埃修是如何顶着木制短斧的全力挥砸,将第七关的擂主从一身重甲中拽出来的。可就算阿德萨斯手中拿的是另一把长剑,无论他掩藏得多么隐秘,埃修必然会有提防,到时候那暴起的一击能不能奏效还是两说。两人若是真要硬碰硬地冲突起来,阿德萨斯哪怕有武器与护具上的优势,大概也很难撑过十回合——早在银湖镇的时候,他就已经领会过两人之间悬殊的力量差距。瑞文斯顿的铁卫分队中个顶个的都是硬汉,号称不逊色于菲尔兹威的狂战士,可他们在埃修手下孱弱得有如绵羊。阿德萨斯并不认为自己会比那些铁卫更强壮。
“你如果要一直站在那里不动的话,一分钟后就要自动判负了。”阿德萨斯提醒了埃修一声。
埃修不出声,他不再迈那些复杂的步伐,转而径直走向阿德萨斯,长剑与剑鞘立刻朝他包夹过来,须臾间封锁了任何可能闪躲的空间。但埃修全然没有闪避的意图,他一只手格住剑鞘,另一只手则想将死亡骑士长剑的锋刃纳进掌中,但就在他手指即将触及剑身的时候长剑逃开了,同时不忘在埃修的手臂上留下一道深刻的伤口。看台上齐齐发出一声惊呼,这还是十连战以来第一次见血。埃修不以为意,继续向前,可阿德萨斯已经几个灵敏的后跳拉开了距离,埃修毫不迟疑地追过去,再度将自己置身于长剑与剑鞘的包围之中。两人一进一退,如是往复两次,阿德萨斯随即意识到埃修是想将他逼入场地的死角,一旦他失去了周旋的空间,那么他将被迫陷入与埃修的缠斗之中——这是他一直在极力避免的。不过在这之前,埃修需要为此付出多少伤口作为代价?阿德萨斯眼角的余光落到埃修鲜血淋漓的手臂上,他已经在上面留下了三道不轻的创口,其中一条再深一点便会割到动脉——嗯,怎么只有两条口子在冒血?
不对劲!阿德萨斯本能地觉得不妙,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在他开始后退的那一刻起,把控距离的主动权便彻底沦陷到埃修手中,只要埃修一直向前,阿德萨斯便不得不后退。他一剑割开了埃修的肩膀,可与此同时他的后背也抵上了竞技场冰冷的墙壁。埃修的肩膀抵着锋利的剑刃滑动,一直顶到护手上,与此同时,埃修的手也终于钳住了阿德萨斯持剑的手腕——还是跟当初一般难以抗衡的巨力,阿德萨斯只是稍做扭动就放弃了挣扎,任由埃修一个背摔狠狠地将阿德萨斯砸翻在地。
“停!我认输。”在埃修的拳头即将落到脑门上时,阿德萨斯果断松开了剑柄,“你用不着打晕我。”
拳头在阿德萨斯的额头上方急停,五指并拢以后,暴突出来的指节具有岩石一般分明的棱角,血珠沿着这些棱角流淌、汇聚、滴落。但那只是惨烈的假象,阿德萨斯看得分明,那些他留给埃修的伤口都在缓缓愈合,这时候他才恍然,为什么埃修会采取如此蛮不讲理的打法,因为他有蛮不讲理的体质。“你赢了。”他伸手擦去脸上的血,悻悻地说。
“你确实很强,”埃修站起身,朝阿德萨斯伸出手,“有没有兴趣加入我的队伍?”
“当初在银湖镇,我是急需钱用。现在你可没法用三百龙纹第纳尔雇佣我了,更何况我与竞技场还有三个月的合约,你入夏的时候再来吧。最后走个流程,”阿德萨斯站起来,将埃修的手臂高高举起,在东西两侧看台的狂热呐喊声中,大声发问:
“你确定要继续挑战吗?”
“确定。”
“第九关!第九关!第九关!”两侧看台的气氛在埃修点头的时候彻底点燃,大片大片的第纳尔与鲜花抛洒在他的脚边。“那么祝你好运,据说第九关跟第十关的擂主都只有一个人,不过我从来没见过他们,毕竟参加十连战的人,最多最多也就能打到我。”阿德萨斯一瘸一拐地离场,埃修那下将他摔得不轻。
第十章 春之雷(四)
埃修等了很久,第九关的擂主却始终没有出现,前八关的擂主像是雨后的春笋那样一个接一个冒到他面前,可当下这一位反倒拖沓得让人感到烦躁,到最后观众的热情都在漫长的等待中被一点一滴地消磨殆尽。埃修身边鲜花与第纳尔的细雨逐渐稀疏起来,最后只有零星的铜板丢下来,有些无礼地打在埃修的肩头。终于,有人急匆匆地跑上来,在看到埃修捏紧了拳头之后吓得立刻高举双手:“别!我是竞技场的主管之一,不是擂主,他还在赶来的路上!您先回到休息室稍等片刻,他来了我会第一时间派人通知您。”
“那应该判他为负,”埃修盯着来人,“把第十关的擂主喊上来。”
“第十关的擂主——也在赶来的路上。”主管吞吞吐吐地说,“我保证不会让您等太久。”
“你们竞技场不是能同时受理十位挑战者吗,把其他场次的擂主叫上来顶替。”
“这个……”主管凑近埃修,压低了声音,“第九关、第十关的擂主,都只指定了一位,没法替换。阿德萨斯已经是第八关擂主当中综合素质最强的那一个了,我们总不能把不及他的斗士放到第九关做你的对手。”他顺势揽住埃修的肩膀,想将埃修往休息室那里推,可尴尬的是埃修纹丝不动。
“那中止挑战,我拿钱走人。”
“不行,”主管一口回绝,“你已经确定了继续挑战,如果就此中止,一个子儿也拿不到,你确定吗?”
“……还要等多久。”
“很快,很快。”主管满脸堆笑,目送着埃修朝休息室走去,而后长出一口气,可埃修半路又折返回来:“我不能干等着,送些吃的给我。”
“吃——吃的?”主管一脸茫然,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这,竞技场的食物也并不是免费供应的……”
“这些不都是钱吗?”埃修指了指散落在周围的鲜花与第纳尔,“北境可不比帝国,搜集这些鲜花的成本不低吧?如果能做到回收再利用,又能节约一笔开支。我将这些花以你们成本价的一半再卖你们。我也不在乎食物的品质如何,能下肚就行,越多越好。”
“这……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我想我可以做主。”主管结结巴巴地说。
“要求?交易而已。那么一言为定。”
埃修走回石室,在角落盘腿坐下。等待于他而言仅是无意义流逝的时间,却不能为他恢复任何的体力。跟阿德萨斯的一战看似速战速决,实际上却消耗甚巨——他那非人的自愈力并不是无节制、无代价的,那些被剑刃切割出来的伤口看似愈合,但只有埃修才知道自己目前有多么虚弱,此刻肠胃中空前的饥饿感便是最直观的反馈。他急需进食,需要食物的热流去抚平体内翻涌的胃液,无论是阿德萨斯还是主管,言语之间都在暗示最后两关的擂主只会比阿德萨斯更强。但不知何时,出口附近的杂役已经离开,偌大的石室中只有埃修一人。埃修这才反应过来他被摆了一道,竞技场自然是乐见他以空腹的状态应战。随着时间继续流逝,两边看台不满的嘈杂愈演愈烈,埃修甚至能听到墙缝里四面八方地传出来隐隐约约的喧哗。
当一阵骤然的欢呼声淹没了石室时,食物也终于端到了埃修面前,规格远超他的预期,不仅分量充足,而且很丰盛,甚至还有现烤的肉食,罗列在精致的银盘上,散发着腾腾的热气。同时来的还有那名先前与埃修交涉的主管,他脸上热情的笑容分外虚假:“您要的食物,不过第九关的擂主已经出场了,您看……”
埃修抓起半片羊腿,抬起头冷冷地觑了主管一眼,对方的笑容立刻僵在脸上,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但埃修并没有发作,只是放下羊腿,举起一旁的杯子一口饮尽——
“噗!”埃修将一大口暗黄色的液体喷在主管脚下,细碎的白沫飞溅。“怎么是酒?”埃修面无表情地抱怨了一声,站起身,跳起来从天花板折了几根冰锥,放在嘴里“咔吱咔吱”地嚼碎。他走过主管身边,走出场,东侧看台下方站着一位熊罴般魁伟的男人,手中拄着一柄几乎与他等高的双手重剑——那是外形极其粗劣的武器,乍一看就是铁棍强行与铁片接合、熔铸出来的产物,但是当铁棍有小臂般粗细,铁片如长桌般宽阔时,便又立即显得暴力而野蛮。男人的目光落到了埃修身上,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将巨剑拖曳在身后,朝埃修狂奔。
埃修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还没有趁着休息时间给自己找一把或者几把趁手的武器,甚至连破损的护具也没有更换。他很谨慎地没有选择对冲,而是斜向往右移动,尽可能地将自己置身于那柄巨剑挥舞幅度的尽头。对方立刻判断出了埃修的意图,强行扼住前冲的势头调整角度。他放缓了步伐,逐步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重剑在坚硬的冻土上滑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仿佛沙漠中毒蛇响动的尾。已经没有什么空间给埃修斡旋了,他如果继续调整自己的位置,那么就只会像上轮的阿德萨斯一样被逼入死角。终于,两人间的距离已经足以被一次蛮横的挥舞所抹平,于是巨大的铁片带着强劲的风声自下而上地抡至埃修面前。埃修看清了重剑完全没有开锋过的粗粝边缘,这几乎不能说是一次斩击,但其威力却足够让剑刃深深嵌入人体,完成一次极为蛮横的切割。埃修侧身,剑身擦着他的脸飞向天空,还未等重剑顺势落下完成第二次劈斩,埃修踏前几步,打算托住对手的手腕,组织发力的源头。可对方何其老辣,一击不中立刻后退,仗着自己武器无与伦比的距离优势,赶在埃修近身前成功地拉开了距离,同时重剑也往回收,巨大的剑身如同盾牌一般拦阻在埃修面前。埃修不愿就此放弃,他斜跨到对手身侧,却被再度挥舞的重剑逼退。
这次埃修感觉到了明显的压力,对方游刃有余地驾驭着重剑,他的风格就如他的武器那样粗野,然而那些开合的招式中却暗藏着凶险的杀机。埃修知道速战速决已是奢望,他耐心地游走在对手周围,积极应对着对手的攻势。看台上的观众发出阵阵惊呼,在他们看来有好几次埃修都要被那巨大的铁片砸中了,可他总能在间不容缓的最后一刻跳开。尽管双方都没有真正地伤到彼此,但观众们都能看出来那柄重剑已经不再具有开局时那般狂猛的爆发力,而在两人交手的间隙,男人剧烈起伏的胸膛也表示他已经消耗了相当的体力。反观他的对手,步伐依旧敏捷得有如猿狐,脸色也不见波动,连小口的喘息也没有。于是所有人都知道,胜负很快就要分晓了——在高强度地对抗了将近二十分钟之后。
差不多了。在重剑挥动出来的罡风中,埃修看准了一个足够他近身的空当,刚想上前,可对手却果断地停了手:“我认输,你确定要继续挑战吗?”
“……确定。”埃修握紧的拳头放了下来,“你究竟是谁?”
“你把他打掉,就会得到答案。”男人回答,他扶着巨剑大口喘息着,然后才勉强抬起手,指了指埃修身后。
埃修转过头,发现第十关的擂主不知何时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除了一个遮掩面容的面具以外再没有穿戴其他护具,手中也没有拿着真剑,只是随意地握持着两柄木制的练习长矛。
“交给你了,我上东侧看台等你。”男人气喘吁吁地说。
第十关的擂主点了点头,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是对埃修说的:“你准备好了吗?”
“……”埃修沉默地点点头,全身再次绷紧。对方的站姿看似随意,实则森严,那两根长矛早就已经摆在了最佳的角度,如同箭矢搭上绷紧的弓弦,只等着爆发的那一刻。
“来了!”
长矛挥出,那一刻埃修的危机感攀升至顶点,他居然不能完全跟上对方的速度,只在矛杆挥到面前时才勉强捕捉到凌厉而模糊的影子。埃修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握住长矛,可还是慢了一步,矛杆重重地抽打在他的手腕上,转瞬收回。
好强!
埃修甩了甩生疼的手腕,他觉得那里的骨头可能开裂了。对方的身手强悍得远超他的预料。随后的几个回合埃修被死死地压制在两根长矛组成的暴风雨中,坚韧的木杆劈头盖脸地砸在他的身上。埃修且战且退,直到冰冷的墙壁阻止了他。
东侧看台上,一处隐蔽的包厢。
“看样子胜负已定。”格雷戈里四世手里把玩着一枚金龙第纳尔,“瑟坦达应该能很快结束战斗。如果他没有采用那种周旋战术,而是硬碰硬的话,这个选手大概也不会是你的对手吧,威廉?”
“话可不能这么说,陛下。”第九关的擂主这时已经摘下了面具,谦卑地站立在格雷戈里四世的身后,“他之前可是连闯八关。”
“是吗?我还以为他已经充分得休息过了。”
“有人跟我说他拿别人洒下来的鲜花与第纳尔跟竞技场那边做了交易,想要在休息期间进食,不过主管耍了小聪明,叫人准备了现做的饭食——食物倒是端过去了,我跟瑟坦达也赶到了。”
“哼,他们倒是有心。”格雷戈里四世笑了笑,不置可否,“就算闯不过瑟坦达这一关,也是不可多得的勇士——话又说回来,拿一名超一流武者做标准,我是不是要求太高了?”他“呵呵”地笑起来,“如果那个埃修·巴兰杜克再不来凛鸦城宣誓的话,就用伊斯摩罗拉来当他的奖金吧。是巴兰杜克拖延失约在先,院长也不会说我什么。”
第十一章 春之雷(五)
就在格雷戈里四世与威廉将军交谈的时候,埃修已经被逼入了场地的角落,狼狈地应付着瑟坦达的攻势。但埃修并没有认输的打算,他沉默地忍受着矛杆的击打,耐心地等待着反击的机会。而已经占据上风的瑟坦达一时半会却也无法决出胜负——若要分出生死再容易不过,他可以非常利落地一矛捅穿埃修的心脏,同时也会被埃修重创,那么这场对决便会失去原本的意义。两人都清楚胜负的条件只有一方主动认输或者失去意识,埃修拒绝前者,瑟坦达则是难以在不重创埃修的情况下达成后者。当然,瑟坦达可以继续压制埃修,完全可以等到埃修精疲力尽后再一击致胜,可他得在这里耽搁多久?他在体力上有优势,但是这优势有多少呢?他的对手与威廉将军高强度地对抗了将近二十分钟仍然不显疲态,若是采取消耗战术,那么瑟坦达恐怕得在这个角落浪费一整个上午。在竞技场老板火急火燎地差人前来王宫时,他与威廉将军正在雪盘前为西部防线的布防问题争执。尽管迷雾山的蛮族已经被撵回了山脉,但凡斯凯瑞的海贼却又开始大规模的登陆,而且在菲尔兹威刻意地引导下,在瑞文斯顿边境定居的村民们已经有不少人失去了他们的头盖骨,也不知道凶手有多少是海寇,又有多少是菲尔兹威的正规军——又或者这两者根本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才经历过一次大战的瑞文斯顿并没有充足的人手组成巡逻队,而佣兵们也知道边境的浑水不好趟,不比在使落半岛剿匪那样安逸。瑟坦达想以牙还牙,派出部队袭扰菲尔兹威的边境,同样让海寇去背锅;但是威廉将军坚决反对,认为应该护送村民暂时前往龙卫堡避险,将部队驻扎在村庄,当成一个临时的据点发展。两人各执一词,谁也无法说服对方,而紧张的军力资源并不能将同时实践两人的构想,因此最终的决定权就落到了格雷戈里四世手中,然后三人就得到了通知说竞技场来了个连过八关的猛男。
瑟坦达知道埃修只是看起来被压制很惨,但仍然有余力反击,只是并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而他也想速战速决,赶紧回到雪盘前继续跟威廉将军争论,索性退了两步,收敛了攻势,大大方方地卖出一个破绽,而且是对他而言也无比凶险的一个破绽,一旦处理失当,那么就轮到埃修压制他了,但是瑟坦达有绝对的自信镇压埃修的反扑。对方显然长于近身缠斗,但只要瑟坦达将把控距离的主动权握在手中,他可以肆无顾忌地用长矛狠揍对方一顿。
瑟坦达才一拉开距离,埃修的后背便立刻弹离了竞技场的墙壁,径直朝他扑来,势头又快又猛,先前的颓势一扫而空。瑟坦达好整以暇地抬起左臂,一矛狠狠甩在埃修脸上,同时另一杆长矛接连抽开埃修探过来的手掌。他没指望这一下能打晕埃修,刚打算铺开攻势,却发现左手的长矛在抽过去之后便仿佛黏在了对方的脸上,一时间竟然无法立刻收回——赫然是埃修用嘴咬住了矛尖!
糟了!瑟坦达用力转动矛柄,他能感受到对方的牙床在震荡、扭曲,但那些牙齿终究在脱落之前等到了前来接力的双手。瑟坦达一直在极力避免的情况还是出现了——埃修握住了矛杆,锁死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瑟坦达并不想松手,他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试探埃修在长矛上的造诣有多深。他抬起右手,一矛戳向埃修的眼球,可埃修只是紧紧攥住长矛,而后猛烈地摇动双臂,强行扯歪了瑟坦达的身形。长矛落到了空处。瑟坦达火气也上来了,瞅准埃修发力的空当他翻转手腕,长矛在埃修的指掌间短暂地脱离了掌控,却没有立刻抽离,而是狂暴地突刺,径直捅进了埃修的右肩!埃修的应对同样强硬,为了进一步接近,他强行将长矛按进身躯的更深处!瑟坦达这时候再想松手已经来不及了,埃修终于完成了贴身,他的右手早已提前举起,五根手指根根攥紧,涌动的力量挤压得骨节“咯吱”作响,瑟坦达条件反射地架起长矛,可埃修的拳头在他面前只是虚晃一下,须臾间那些手指便张成爪状,径直俯冲向下掏向他的裆部!
瑟坦达又惊又怒,他没想到埃修会采取如此阴损的换命打法。在掏下去的时候埃修胸前完全处于不设防的状态,瑟坦达完全可以操起长矛长驱直入刺穿埃修的心脏,但同时他的子孙根也必将遭到埃修的痛击。瑟坦达迫不得已松开了手,略显狼狈地避开,埃修面无表情地拔出体内的长矛,开始对瑟坦达进行压制,甚至在攻势的衔接中还会刻意地扒开自己右肩上的伤口,刻意挤压出一股血柱干扰瑟坦达的视线。看台上的观众都看得呆了,竞技场中并不是没有出现过下三滥的街头手段,但从来没有人能像埃修那样,用得仿佛困兽挣扎一般的惨烈,那蓬勃而狂野的求胜欲每个人都能感受得到。
瑟坦达不想再打下去了,埃修正在毫无底线地将这场决斗拖向生死的深渊。跟瑟坦达先前的处境一样,埃修也只能保持压制而不能分出胜负,甚至拖延下去还有被瑟坦达反戈一击的风险。而认输则不在瑟坦达的选项之内——竞技场的十连胜活动是由格雷戈里家族支持的,不然竞技场老板再手眼通天都不可能请动戍卫凛鸦城的铁卫部队来守擂,而无论是门票还是赌局的收入大部分都会收归进王室的金库,当然奖金也会由当中支出,瑟坦达一旦认输,那么取得十连战胜利的埃修立刻便会卷走二十五万六千第纳尔——这笔钱哪怕是让阿拉里克公爵来出也会感到肉疼。
“陛下,这样打下去会出事的。”威廉将军低声说,“这两个人都是水准相当的战士,现在瑟坦达还有所顾虑,没有跟他的对手一样搏命,但之后就不好说了。我至今对当初在申得弗举办的竞技大会心有余悸,猛犬跟铁熊大打出手的后果是毁灭性的,他们两个在学者的照料下休养了足足一个月,而这一个月中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赫拉克勒斯在瑞文斯顿的领土上耀武扬威。”
“你提醒了我。”格雷戈里四世点了点头,“叫停吧。”
第十二章 春之雷(六)
“不能以您的名义中止,哪怕这一方法最为有效。”威廉将军紧紧盯着场下仍在鏖战的两人,“到目前为止,凛鸦竞技场十连战的内幕知者寥寥。但在我与瑟坦达相继登场后,就算戴着面具,恐怕也有很多心思活泛的贵族猜出了我俩的身份。若是在大庭广众下以国王的名义叫停他们,只会进一步坐实他们的怀疑。您目前还是竞技场唯一的金主,可一旦流言传开,势必会有不少领主想要分一杯羹,而且竞技场难免会流失很多挑战者,不可避免地影响到观众的热情。在知道凛鸦竞技场守擂的阵容如此豪华以后,很多佣兵都会望而却步。”
“威廉,你真的很不一样。北境很多贵族都看不起你,认为你跟那些迷雾山里的蛮子没什么区别,可他们会有你这样清晰的思路吗?除了非议与诽谤之外再无别的长处。”格雷戈里四世由衷地赞叹,“如果不是高地部落更需要你这样睿智的领袖,而且战场上也不可能缺少你这样勇猛的战士,我真想让你担任瑞文斯顿的内务大臣。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用武力强行分开他们?瑟坦达可是超一流的武者,能跟他旗鼓相当的,想必不会差到哪去——什么时候超一流武者这么廉价了?先是院长推荐了一个疑似超一流的巴兰杜克,没多久又冒出来一个。”
“陛下,超一流武者的评判并不是基于他个人的武力,而是看他战绩彪炳到了何种的程度。潘德所有超一流武者都有过以一己之力逆转战局的记录。您的弟弟之所以是超一流武者,是因为当年他以一己之力截断了萨里昂军队的补给线,又将老布伦努斯派出来的援军击溃,最后萨里昂人因为寒冷与饥饿而被迫从凛鸦城下撤军。据说他至少宰了四百个萨里昂人。一方面是他卓越的战斗技巧使然,另一方面则是他那匪夷所思的耐力——就算是四百头温顺的绵羊,让一名屠夫去宰都会累到瘫痪。而这,就是一流与超一流之间的差距了。在战场上,我最高的斩首数目是三十六,而无论是瑟坦达还是道格拉斯,若是没有另一名超一流武者去牵制他们的话,杀敌的数量只会数倍于我,因为他们能够长久地在前线停留而不需休息。我一开始还跟那名挑战者缠斗了二十分钟,但我很快就感到了疲劳,直到现在双臂还犹如灌铅那般沉重。那人的体力消耗并不会比我少,却依然能在瑟坦达的攻势下坚守,甚至反扑。当初在申得弗竞技场,瑟坦达与道格拉斯可是足足激战了一个小时。”威廉将军仍旧在关注场地内的战况,瑟坦达已经逐渐放开了手脚,以厮杀的态度去应对埃修的攻势,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非但没有放缓攻守的频率给自身争取喘息的时间,反而愈发地激进奔放,不断地给对方制造新的伤势,却始终没有一人能够占据明显的上风,局面一时间陷入了一个微妙却又血腥的平衡。
“那么该怎么办?”格雷戈里四世问,“按照一名超一流武者只能由另一名超一流武者制衡的说法,那么我们只能快马加鞭去申得弗请道格拉斯了——说不定还要顺带请动天琴圣地的圣女,毕竟铁熊只对她言听计从。”
“陛下,现在不是开玩笑的好时候。”威廉将军说。
“我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格雷戈里四世微笑着说,“威廉你肯定已经有了计划,只是在等合适的时机,不然你早就应该催促我派出前往申得弗的信使了。”
“正是如此,陛下。”威廉将军回答,“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一旦中止这场比斗,胜负该怎么算?”
“第十场算和局,给他前九场的奖金,就当成给我们又一位新男爵的发展资金了。”格雷戈里四世大手一挥,“接下来你全权处理,只要保证下面的那两个人来见我的时候还是活蹦乱跳的。”
“如您的旨意,陛下。”威廉将军敬了个别扭的军礼,转身离开包厢。他找到竞技场的负责人,劈头就问:“你前段时间从银湖镇招募了一些佣兵来帮助守擂,其中有一个人被你安排到了第八关,很能打吗?”
“非常能打!”负责人肯定地说,“铁卫中队长也不及他。”
“叫他来见我。”
阿德萨斯来得很快,他朝威廉将军微微躬身:“早就听说过带领高地部落投奔瑞文斯顿的威廉酋长,见了面觉得一如传闻中那般精明干练。”
“你说风凉话的本事也不比那些贵族差,佣兵。”威廉将军面无表情,“你准备一下,待会跟着我把场上那两个人分开。”
“介入到两名超一流武者之间的战斗可不在我合约的内容中,”阿德萨斯双手环胸,懒洋洋地靠在墙上,“你得另外加钱。”
“五百金龙。”
“成交,您可真是个慷慨的雇主。”阿德萨斯直起身子,“那么直到场上的那两人分开之前,请随意差遣我,威廉酋长。”
埃修与瑟坦达的恶战仍在继续,但是前者已经先一步露出了疲态,毕竟他经历过了九连战,精力与体力都不如后者那般充沛,尽管还未步入下风,但攻势的衔接已经不如先前那般紧密凶猛,瑟坦达立刻抓住机会开始反击。但这时两人身侧却刮起了劲烈的风,如长桌一般宽阔的铁片朝两人中间劈斩过来,如果埃修与瑟坦达不立刻分开的话,那么他们的手臂便会被立时截断。两人的注意力在这时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偏移,阿德萨斯与威廉将军立刻各自闪到埃修与瑟坦达身后,死死地擒抱住两人。
“够了,瑟坦达,国王有令,立刻中止!”威廉将军低喝,瑟坦达虽然战至酣处,但终究没有失了分寸,很快便停了手;另一边阿德萨斯却没那么顺利,他才架住埃修的肩膀,埃修立刻原地起跳,强行往后栽倒顶翻阿德萨斯。“还不快来帮忙?我跟他可不像你们这么熟,说停就停!”阿德萨斯大喊,埃修在他的钳制下并不安分,一边激烈地扭动一边往身后使出强劲的肘击,敲得他五脏六腑一阵气血翻涌。威廉与瑟坦达一拥而上,好不容易地按住了埃修的手脚,止住了他的挣扎。观众席上已经是一片哗然,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是第十一关?”三人都听出了埃修语气中低沉的怒意,而后他的胸膛急剧地起伏,呼吸声狂潮一般澎湃!他本已被制服,却在须臾之间爆发出更加狂野的力量,威廉将军与瑟坦达大惊,各自往手上加了力道,但阿德萨斯却倒了霉,他本来就不以蛮力见长,埃修猝然发力后最先挣脱了他的钳制。埃修支起上身,刚想对另外两人饱以老拳时,他的肚子响亮地“咕噜”了一声,那被压榨出来的怪力骤然消失。埃修向后仰倒在地,有气无力地咒骂了一声,不再挣扎。
“比赛被勒令中止,国王陛下担心你们两人打下去会出事。第十场算你们平手,前面九场的奖金依然发给你。”威廉将军长出一口气,而后狠狠剜了一眼站在场地边缘的负责人,做了个隐蔽的手势:上来圆场,全然不理会负责人一脸欲哭无泪的表情。
“让一名超一流武者来守擂,真是大手笔。”埃修吃力地站起来,“那就带我过去吧。”
第十三章 春之雷(七)
竞技场中嘘声四起,观众们掰下悬挂在棚子上的冰锥摔进场地,以此表达自己的不满与愤怒,负责人站在场地中央,脚边是一地的碎冰碴子,他那毫无底气的声音很快被淹没,随后他本人也只能用手臂护着脸在这场人为的冰雹中落荒而逃。没人关心他给出的理由,牵强也好,合理也罢,观众只想让第十场对决继续下去,并不是每天都能在凛鸦竞技场见到如此激烈的战斗。但是几位当事人并不会在乎,他们从一处隐蔽的通道登上了东看台,来到了格雷戈里四世所在的包厢门前。
“你跟过来干什么?”威廉将军皱着眉头看向阿德萨斯。
“我的报酬呢?”阿德萨斯反问。
“去找负责人,告诉他那五百金龙从王室的分成里扣。”
“看来威廉酋长自从投奔格雷戈里家族后位高权重啊,什么时候脱了铠甲去当瑞文斯顿的内务大臣?”阿德萨斯轻笑一声,在对方的表情翻涌出怒意前快步从楼梯口消失。“这人的嘴巴真贱。”瑟坦达拍了拍威廉将军的肩膀,“别把一介佣兵的话放在心上。”
“我明白。”威廉将军平淡地说,可一旁的埃修却看见他攥紧了拳头,青筋自手背暴突出来。
“因为不是什么正式的场合,所以不需要过于拘礼。”瑟坦达对埃修说,“但也不能过分散漫。”而后他推开门,“二哥,我上来了。”
“我一直在想,如果威廉不下去阻止,让你们一直打下去的结果会如何?”椅背后面站起一个衣饰朴素的中年男人,看向瑟坦达,微笑着问。在褪下了华服与王冠之后,瑞文斯顿的国王看起来跟一名传统的北境男人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骨架高大却不突出,身材健壮而不魁伟,眉宇粗犷又不放肆;然而高贵而威严的气质自然而然地自他发问的神态、语气间流露出来,显然他不仅是一名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还是一名老练的当权者。
“我会取得最终的胜利。”瑟坦达回答。
“那你怎么认为呢?”格雷戈里四世又看向埃修。
“我会死,他重伤。”埃修说。
格雷戈里四世的视线转回瑟坦达,后者神情虽有些不屑与不忿,但并不吭声,那一字的浓眉则丧气般地耷拉了些许——他也赞成埃修的判断,只是不愿意承认。格雷戈里四世笑了笑,视线转向埃修:“报上你的名字,战士。”
“埃修·巴兰杜克。”
格雷戈里四世先是惊讶,而后恍然地大笑起来:“原来你就是埃修巴兰杜克,来了凛鸦城,不先来找我,反而在凛鸦竞技场厮混?”他一边笑一边拍打着椅背,语气中并无责怪的意思,“我还在想这年头超一流水准的战士怎么也跟春麦一样,过完冬天就冒头,原来是同一人。怎么,瑞文斯顿的男爵头衔,比不上竞技场二十五万第纳尔的奖金?”
“只是想为未来领地的管理筹集一些资金,何况离陛下定下的期限尚未到期。”
“你还没向我宣誓效忠,就想着要为我管理北境的一座村庄了?”格雷戈里四世抬起头,望了望天色,“时间不早了。巴兰杜克,虽然这里并不是一个适合宣誓的场所,但姑且还是在这里进行吧。开春有很多事情比无谓的仪式更重要。”
“并不是,我也很反感冗长而无趣的仪式。而且誓言的牢固程度并不取决于场所。”埃修单膝下跪在格雷戈里四世面前。倒是取决于他会不会再掏出一个黑十字架——他暗地里想。好在格雷戈里四世并没有这么做,他似乎很满意埃修的回答,赞许地点了点头,随后拔出自己的佩剑,搭在埃修的肩膀上。冷冽的寒意带着金属的重量沉进皮肤,埃修的脊髓深处突然冒出了一股陌生的、寒颤般的冲动,似乎是在与寒意相呼应。埃修强行按捺住打冷战的冲动,眼角的余光不自觉地朝肩膀上的长剑瞥去,那是一柄手半剑,剑身的材质非常奇异,既像金铁一般厚重,又像冰雪般折射出剔透的光。剑刃边缘是激烈起伏的锯齿,排列并不规则,如同野蛮生长的獠牙,很难想象什么样的鞘会容纳这般狰狞的剑而不会彼此摩擦损伤。埃修的视线隐蔽地落在格雷戈里四世腰边的剑鞘上,确实很宽大,宽大到任何长剑插进去都会在鞘里叮当作响,而鞘的开口处弹开精密的机簧,应该是固定的装置,想来又是王立学院学者的造物。
“跟着我重复,”格雷戈里四世说,剑身轻轻拍打了一下埃修的肩膀,“我发誓忠诚于你,瑞文斯顿王国的合法统治者……”
“我发誓忠诚于您,瑞文斯顿王国的合法统治者……”埃修开始感觉到肩膀有刺痛的感觉。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是对你忠心不二的封臣……”剑身拍打了第二下。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是对你忠心不二的封臣……”刺痛的感觉愈发强烈,积累的寒意开始沸腾,带来诡异的灼烧感。
“当你需要时我将会同你的敌人血战到底……”剑身拍打了第三下。
“当你需要时我将会同你的敌人血战到底……”灼烧感突然间远去,同时也带走了肩膀那边的任何知觉。寒意开始扩散,一层看不见的霜沿着血管蔓延,很快埃修感觉到身体正逐步变得僵硬起来,每个字的吐露都变得格外艰难。
“最后,我会维护你的合法王权及你的合法继承人。”剑身最后一次落在埃修的肩膀上。
“最后,我会维护你的合法王权及你的合法继承人。”寒意倏忽间消失,埃修重新感觉到温暖的血液流淌在体内。
“很好,你已经完成了庄严的宣誓,埃修·巴兰杜克。愿你恒久信守此誓,展示勇气与忠心。”格雷戈里四世将长剑收回鞘中,机簧层层拢起,稳稳地将长剑固定住。“从今天开始,你便是瑞文斯顿誓约的封臣。以国王的名义,我赐予你男爵的头衔与征召军队的权利。除非由与你同等之人合法裁定,或规约于这片土地的法则与习俗,我不会剥夺你的生命、自由与财产。同时我将伊斯摩罗拉连同其债务与收入一并赐予你做封地。”
“是我的荣幸,陛下。”埃修说。
“好极了,男爵。”格雷戈里四世说,“请与我共进午餐,我的儿子一直很想见见您。他对拯救波因布鲁的英雄充满了感激之情,因为他会在开春以后前往王立学院,跟随布罗谢特院长学习。午餐之后,我有任务交付于你,当然了,”他扶起埃修,“同时交给你的还有十二万八千第纳尔的奖金,要用在刀刃上啊!”
“谨遵陛下意旨。”埃修说。
“威廉,帮巴兰杜克找一匹好马。”
第十四章 春之雷(八)
一辆马车缓缓地自凛鸦竞技场的东门驶出,一匹雄健的骏马亦步亦趋地跟随在车轮后面。埃修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骑在马背上,不住地揉着右肩,那里的肌肉还是有些僵硬,似乎关节处仍有残留的冻气萦绕。他猜想格雷戈里四世拔出来的那柄剑应该就是传说中瑞文斯顿的镇国重器“龙之利齿”,又称“龙牙剑”。它的第一个主人则是北境第一位君主,相传格雷戈里大公就是高举着这把剑,率领北境贵族的联军击溃了围攻瑞恩的迷雾山大军。随着时间的流逝,剑柄在一代又一代格雷戈里家族的领袖手中传承,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为了北境王权的象征。北境的酒馆中流传着一篇不算古老的诗歌,说龙牙剑的存在早在混沌年代就广为人知,射手之神亲手将其封入巨大的冰岩中,以此作为底座,只有北境注定的王者才有资格将其拔出。手持此剑者将成为维约维斯的克星,战无不胜。瑞文克劳·格雷戈里原本只是家族中的一个毛头小子,在一次外出历险中,这把剑主动出现在他面前,而瑞文克劳则轻而易举地将其拔出,冰块霎时间溶化,又重新凝聚成剑鞘的形状。冒险结束后,他带着一支强大的军队回到凛鸦城,受封成为大公爵——往后的内容自然便是他的丰功伟绩。持龙牙剑者为北境正统,吟游诗人总在有意无意地渲染它与格雷戈里家族之间的神秘色彩,然而关注这把剑本身的人少之又少。埃修又看了眼前方的马车,龙牙剑现在的主人就端坐在其中。
车厢里,瑟坦达与威廉将军面对面地坐在格雷戈里四世的两侧。前者不住地按压胸口,发出低沉的咳嗽,但他并没有好好休息的意图,而是看向格雷戈里四世:“二哥,你最后打算怎么做?用威廉的方案还是我的?”
“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格雷戈里四世摆了摆手,专注地看着马车外的街景。凛鸦内城的建筑相较外城并无太大区别,依然是王立学院那简朴而实用的风格,为了节省平地空间,建筑师们将房子摞在一起,家境越好,则住的地方便越高。同时也让内城看起来如同森林一般拥堵,色泽灰暗的石砖与积雪隐蔽地交相辉映。一路走来,车夫很守规矩,并未抢道,因而也没招人注意,低调地抵达了王宫。说是王宫,其实更像是个经过临时修缮,向外敞开的石堡,雉堞上还架着几门巨大的弩炮。当年格雷戈里大公宣布北境独立后,亲自前往当时还是流放地的波因布鲁邀请学者改建凛鸦堡。“不过老子没什么钱,你们就按着预算将就着改吧。”他如此说,学者们便如此改。北境成立初期那段最艰难的日子里,格雷戈里一世带领着他的卫队在这座所谓的宫殿中与质疑他的敌人殊死搏斗。他的后人也并未为这座砖石的王宫增添任何奢华的装饰。王宫后面就是内海,甚至还设有一个规模较小的王家港口。
王宫正门上方悬挂着一个枯黄的头颅,一尊褪色的金红雄狮冕被潦草地绑在他的脑袋上——这尊头颅是第一次龙狮战役中萨里昂军的元帅,当今火之名将的父亲,布伦努斯大公爵。在被瑟坦达截断粮道以后,他孤注一掷,想要借道封冻的内海奇袭使落半岛,抢占富裕的申得弗当做临时的补给据点,却在登陆时遭到弗罗斯特·亚历克西斯埋伏。这位大领主、大贵族被亚历克西斯家族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次子撵得如同丧家之犬,一路奔逃,最后在龙卫堡下授首。他的头颅由年轻的瑞恩公爵亲手斩下,以告慰在暗隼堡战死的父亲与兄长。萨里昂人只要回了大公爵的身体。
马车在正门前被卫兵拦下,威廉将军从车厢里探出身子,摆了摆手,于是一路畅通无阻,来到了王室成员居住的内院。一名老妇人已经在院中等着了。“陛下,午饭已经准备好了。”
“时间刚刚好,奶妈,请再让女仆添一副干净的餐具,我要与一位年轻的男爵共进午餐,就是这位,他的名字是巴兰杜克。”他看向埃修,“这位是我的管家拉娜葛德,也是我小时候的奶妈。”
埃修看了老妇人一眼,女管家在贵族的领地中其实并不多见,尤其还是个已经上了年纪的女管家。老妇人对埃修的注视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刻板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她的腰板虽然佝偻,但行走依然稳健,腰后成摞的钥匙串随着步伐一下一下地与后臀碰撞,发出密集的响动。“我现在一身臭汗,先去洗一下身子。”瑟坦达说。
“抓紧时间。”格雷戈里四世说,而后他看向埃修:“男爵,你的伤口不碍事吧?毕竟——”他指了指埃修的右肩,那里在不久前被瑟坦达以木矛贯穿。他突然才想起来,那分明是很严重的伤势,可埃修的行动全然不受影响,而且包扎得也很严实,新换上的衣衫上没有渗出任何血迹。
“并无大碍。”埃修回答。
“好极了,请跟随我入座。”格雷戈里四世伸出手拍了拍埃修的肩膀,观察着对方脸色的变化。令他讶异的是,手掌并没有感受到绷带的厚度。“威廉,来一下。”他做了一个隐蔽的手势。威廉将军明白这个手势的含义,他走到格雷戈里四世身边,与他并肩而行,张开嘴做出问询的口型:怎么了,陛下?
你之前下场的时候,巴兰杜克肩膀上的伤口有多严重?格雷戈里四世同样以口型回应。
伤口?威廉将军愣了一下,什么伤口?
此前瑟坦达刺穿了他的肩膀,但是巴兰杜克好像并没受到影响。
我并没有关注。可是陛下,你现在才想起来是不是有些晚了?
是的,我很庆幸龙牙剑并未冻结他的血液。他跟随你上来见我前,有没有对伤口进行过处理?
没有。
是吗……格雷戈里四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第十五章 春之雷(九)
格雷戈里四世与威廉将军之间隐蔽而静默的交流并没有逃过埃修的眼睛,尽管埃修无法从两人的口型中读出通畅的语句,不过他隐约能猜出大概的话题。格雷戈里四世先前拍肩的意图过于明显,就差没有粗暴地揉捏埃修曾被瑟坦达刺穿的创口——当然现在那里一块疤痕都没有留下。埃修并没有打算如何去刻意地隐藏自己那匪夷所思的愈合力,但也不至于招摇过市逢人宣扬。对方不愿直截了当地问,埃修便也保持沉默。他跟随格雷戈里四世进入王宫后庭的餐厅,仆役们端着餐盘在宽大的长桌旁来回穿梭,空旷的桌面逐渐拥挤起来。从银盖的缝隙中渗透出氤氲而美好的雾气,埃修随即感觉到自己的胃开始因为最原始的冲动剧烈地抽搐起来,同时他并没有忽略放在桌脚旁的巨大酒坛。北境居民素喜痛饮,任何装酒的容器都具有相当的规格,而这点在王宫中体现得更加淋漓尽致,不仅仅是酒坛,就连酒杯都能完整地容纳成年男子的一拳。
“非常可惜,下午还要处理公务,因此无论是我、威廉,亦或是瑟坦达都不能与男爵痛饮。”格雷戈里四世惋惜地对埃修说,“不过小酌几杯还是可以的。”
埃修礼节性地笑了笑,刚想找个理由连所谓的“小酌”也推脱掉,身后有人步入餐厅:“父亲,您回来了?这位是?”
埃修转过头,一瞬间他以为面前站着另一位格雷戈里四世,只不过面孔要稚嫩许多。来人比埃修略高出半个头,身材也比埃修宽大些许,乍一看又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北境壮汉,只不过他下巴的胡茬还很稀疏,面部肌肉的线条也不够硬朗,笑起来脸颊两边便立刻堆起婴儿肥的弧度,使得他无论是形象还是气质都在男人与大男孩之间游走不定,真实的年龄可能比埃修要低几岁。
“介绍一下,这是我的独子,普鲁托尔·格雷戈里。”格雷戈里四世微笑着走到两人中间,“而这位呢,则是在波因布鲁守卫战中功勋卓著的英雄,新加入瑞文斯顿的男爵,‘斩狼者’巴兰杜克。”
埃修完全没听进去格雷戈里四世的后半句话,甚至周围的嘈杂一刹那都离他远去了,只有“普鲁托尔”的音节震雷一般反复地在他耳边回响,格雷戈里四世的声音开始浑浑噩噩地波动,最后被伊凡勒斯子爵的声音完全覆盖。“姓氏无关紧要,北境只有一个人叫这个名字,你到时便会知道他是谁。”
北境唯一的王储,是伊凡勒斯子爵要他誓约的保护对象!
“见过殿下。”埃修僵硬地朝普鲁托尔伸出手,却被对方爽朗地拍开:“不需要无谓的礼节,来干一杯!”他走向长桌,单手拎起酒坛,倒满了两个酒杯,端着走回埃修面前,“不知道您的酒量是否能与您的勇气相媲美。”
埃修面无表情地盯着酒杯中晃荡的酒液,经过发酵、蒸馏后的陈年麦芽香气随着他的呼吸逐渐占据了感官,却不再像以前那般勾起他生理上强烈的排斥反应。这是一杯很难拒绝的酒,而且埃修现下的思绪一片混乱,完全想不出任何推脱的借口。他接过酒杯,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是我的荣幸,殿下。”
普鲁托尔回以友好的笑容,大力地与埃修碰杯,而后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埃修同样大口饮下,很奇怪,酒精的燎烧感只在他的喉咙里短暂地滑动了一会,然后便化作无味的液体坠入体内。埃修原本以为自己会干呕,会情不自禁地捏扁手中的酒杯,但直到酒精带来的暖意从小腹流通到四肢的末端,那些失态的举动并未出现,埃修发现自己依然能够自如地控制自己身体的每一个关节。暖意来得快,消散得也快,在消褪的时候留下了难以言喻的空虚感,甚至让埃修开始不自觉地怀念当初被老酒鬼强硬灌下肚的“青春之泉”,也许对埃修来说那才是真正的好酒,既让他抗拒又让他迷恋。
“好酒量啊!”普鲁托尔拉着埃修入座,“请为我讲述波因布鲁守卫战的细节!您是怎么杀掉预兆之狼的?”
“殿下,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叙述者,”对方的热情让埃修感到难以招架,他迟疑了片刻,整理措辞,“我只是在预兆之狼进攻北瓮城的时候伏击了他,迷雾山大军失去了领导,因此士气溃散得很快。但那仍然是一场非常惨烈的战斗,我们与预兆之狼的部队从城墙战斗到城内,最后在王立学院前集结防线,终于支撑到第二天的日出。”
“伏击?!真是好胆识。”普鲁托尔发出由衷的赞美,“当初小叔与道格拉斯伯伯也曾以类似的方式截杀第二代预兆之狼,那想必是一场恶战,请再与我共饮一杯!父亲因为要处理公务,所以下一杯我代他喝!”
这时候瑟坦达也进入餐厅,众人相继围着长桌坐下。桌面上的食物虽然丰盛,但就餐者其实屈指可数。除了格雷戈里四世、威廉将军、瑟坦达、普鲁托尔,以及埃修之外,另外有资格与国王共进午餐的只有那名年迈的女管家拉娜葛德——瑞文斯顿的王后并未出现在餐厅中。这张足以容纳十余人同时进餐的长桌对于六个人而言显得过于空旷了,每个人的视线都或多或少地被密集排列的食物所挤占。乍一看非常铺张,但除去拉娜葛德之外,剩下的人都有相当的胃口,尤其是瑟坦达与埃修,他们才在竞技场恶战过,消耗甚巨,正需要食物来补充能量。餐桌上那些丰盛的食物大多是为瑟坦达准备的,不过当埃修入席以后,立刻便显得捉襟见肘。这时候超一流武者与寻常战士的差距便以非常直观的方式表现出来,格雷戈里四世与普鲁托尔是最先推开餐盘的,而后是威廉将军,最后只剩下埃修跟瑟坦达还在长桌上扫荡,仆从们不断撤下空盘,将剩余的食物堆集在两人之间。瑟坦达一边啃着一根羊腿一边盯着埃修,似乎打算在饭量上继续两人之前未竟的比斗;埃修则有些尴尬,他一方面要顾及礼仪——瑟坦达可以不受拘束,但埃修的姓氏却不是格雷戈里——另一方面,他与伊凡勒斯子爵订立的誓约仍在造成持续性的冲击,使得埃修无法心安理得地大快朵颐,跟何况普鲁托尔还在一旁不断地劝他酒,这小伙子的酒量哪怕在北境中横向比对也能算海量,他前一刻以自己的名义与埃修碰杯,下一秒便又以他父亲、他叔叔、甚至他教官——也就是威廉将军——的名义为埃修倒酒,埃修却又不能不喝,因此他进食的效率远低于瑟坦达,以至于后者抢先揽走了埃修面前的最后一只烤穴兔。
“饱了吗?”格雷戈里四世抬了抬手,拉娜葛德即刻起身,开始收拾众人面前的餐具。
“六分饱吧。”瑟坦达盯着埃修,“巴兰杜克应该是四到五分饱。”
“行了,没必要在这方面争强好胜。”格雷戈里四世说,“要比比看你们两人喝了多少酒吗?”
“这就不必了,”瑟坦达悻悻地说,“我酒量一直不行。”
“好了,开始谈正事。”格雷戈里四世举起手,示意仆从们全部离开餐厅,“奶妈您辛苦一下。”
拉娜葛德木讷地点了点头,继续收拾长桌。
“如我先前所言,巴兰杜克男爵,我有任务交付于你。我希望你能于今日下午立即启程返回波因布鲁,及早返回封地。而普鲁托尔将会与你同行,我希望你来担任他的护卫队长,男爵。二十名铁卫,十名龙骑士供你驱策,在护卫任务结束以后,这支护卫队便立刻编入你的私人武装。原本在凛鸦竞技场,你获得的奖金是十二万八千第纳尔,接下这个任务后,另外有十二万八千第纳尔。”格雷戈里四世将一枚黑色的铁鸦令牌沿着长桌滑到埃修面前。
“嗯?不是让我去码?”瑟坦达说。
“不,你跟着威廉前往边境。我决定采纳他的方案,将边境的村民整合起来护送到龙卫堡,然后依靠村庄建立临时据点。你将受威廉的领导,这是命令。”
瑟坦达还想争辩,但是格雷戈里四世的神情已经严厉起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就是想方设法去王立学院见伊丝黛尔一面吗?你从凛鸦城来回波因布鲁要花多长时间?我当初没反对是因为觉得这几天我们的敌人跟我们一样都需要休养生息,不会发生什么紧迫的事件。现在西部边境起了冲突,你那点儿女情长的小心思就先好好收敛起来!要把最好的钢用在刀剑最锋利的地方,还是说我让巴兰杜克去边境,你去伊斯摩罗拉?”
“……”瑟坦达不说话,那对浓密的一字眉垂头丧气地耷拉下来。
“威廉稍后会将十二万八千第纳尔交给你,男爵。”格雷戈里四世看向埃修,口气有所缓和,“稍后我会写一封信,在你经过申得弗时转交给阿拉里克公爵,他会支付剩下的十二万八千。以后,如果在财政上有困难,多找他帮忙。阿拉里克家族总能雪中送炭。不过二十五万六千的第纳尔,应该够男爵开销很长一段时间了。你现在带着令牌前往兵营,以我的名义征调人手。普鲁托尔会在下午三点时与你在兵营会合。”
“愿意为您服务,陛下。”埃修伸手抓过铁鸦令牌。
“祝你好运,男爵。”格雷戈里四世从长桌上站起来,伸出手掌举到自己额头前方,拇指端正地在双眉间划过,“这是瑞文斯顿的军礼。”
埃修以并不熟练的军礼回应。格雷戈里四世宽容地笑了笑:“去吧,男爵,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第十六章 春之雷(十)
埃修离开后,拉娜葛德也已经麻利地清理完桌面,将餐具堆进简易的手推车上,只在每个人的面前各留下一个酒杯。“谢谢您,奶妈。”格雷戈里四世点了点头,后者微微欠身,推着餐车从侧门离开,同时不忘把门关上。瑟坦达自觉地站起身,拎起酒坛为格雷戈里四世与威廉将军倒满酒杯,最后才为自己斟了浅浅的一层。普鲁托尔并没有享受到这份待遇,他先前劝埃修酒的时候就已经喝了不少,虽然没有流露出明显的醉意,但他很识趣地将自己的酒杯倒扣在桌面上,表示自己不能再喝。
“抓紧时间去收拾一下行李吧,普鲁托。”格雷戈里四世看向自己的儿子,“边境局势紧张,你小叔分身乏术。我原本打算等到气候再暖和些才让你前往波因布鲁,到那时候路上的盗匪差不多该被佣兵肃清得七七八八。但既然有巴兰杜克,也就没有继续观望下去的必要了。该带的都带上,有什么事渡鸦联系。”
“遵命,父亲。”普鲁托尔认真地回答,他本人似乎也对埃修亲自护送这件事雀跃不已,起身时甚至不慎碰倒了椅子,离去时步伐也有些欢脱,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单纯的兴奋。当普鲁托尔也告退后,格雷戈里四世端起酒杯与威廉将军碰了一碰,两人各自一饮而尽,而后瑟坦达再度为他们满上。“威廉,你觉得巴兰杜克如何?”
“据我目前的观察,他并不是一个健谈的人,且欠缺夸耀自己的能力——我并不是说自吹自擂是一项优秀的品质,但这难免会让我觉得他心思很重,城府很深。”威廉将军一仰脖子又喝了半杯,“对于一名男爵而言,陛下您为他提供的待遇不可谓不优渥,共进午餐的殊荣、收编王室卫队的权力、丰厚的资金、甚至还有护送储君的重任!换做其他人早应该对陛下感激涕零了吧?巴兰杜克的反应却很平淡,他似乎缺乏身为一名封臣的自觉性,我不得不质疑他对陛下、对北境的忠诚度。”
“就没有一点优点吗?”格雷戈里四世笑笑,不置可否。
“很能打,”威廉将军想了想,一板一眼地回答,“酒量也还凑合。他是一个强悍的战士,但未必会是一个合格的领主。潘德历史上鲜有超一流水准的战士为他们的国王管理土地,这些人应当在战场上发光发热,而不是跟内政纠缠得两败俱伤。”
“瑟坦达,你的看法呢?”
“二哥你不就是变着法儿想让巴兰杜克完整地拿到十连战的优胜奖金吗?我对此倒是没有什么意见。不过二十五万第纳尔虽然不是个小数目,但我们也不是负担不起,有必要向阿拉里克公爵再借一笔吗?”
“当然没有必要,但至少能让格里莫尔知道巴兰杜克这个名字,以及我的态度。”格雷戈里四世轻描淡写地说,“如果想在北境长久地发展下去,都或多或少需要依靠阿拉里克家族,早点接触并不是坏事。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亚历克西斯与伊凡勒斯那样做到自力更生,自给自足。”
“那么二哥,你真的放心让巴兰杜克去护送小普鲁托?”
“我并不是信任巴兰杜克,而是信任将他引荐给我的院长。”
“布罗谢特院长也不是瑞文斯顿人。”威廉将军突然说,“他原先是萨里昂的学者。”
“你真的要逼我把那句话说出来吗,我亲爱的高地酋长?”格雷戈里四世仍旧和颜悦色,但语气隐隐冷淡下来,眉宇间的怒意如同乌云一般缓缓聚拢,“在高地联盟并入北境之后,高地人就是瑞文斯顿的子民,作为敌人的过往一笔勾销。告诉我,‘弑后者’威廉,你与布罗谢特院长之间——按照你的思维——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吗?”
一片压抑的死寂,威廉将军离开座位,单膝跪倒在格雷戈里四世面前,将手中的半杯酒高高举起:“我卑微地恳请您的原谅,陛下。”
“我一直都很欣赏你的忠诚与直率,威廉,那是在贵族身上极为罕见的品质。而且质疑亦是你的职责所在,但是在某些特点的话题面前,你得学会保持沉默,就像我一直没有告诉普鲁托真相一样。”格雷戈里四世接过威廉手中的酒杯,指腹轻轻地摩挲过表面,“这半杯酒就先在我这里放着,等你与瑟坦达从边境归来再饮。”
“我必不会辜负陛下的期望。”威廉将军低沉地说,他重新站起,不再入座,而是在格雷戈里四世身旁站定。“这里不是圆桌议会,所以有些话我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北境不能总是依靠着我与弗罗斯特这一代人,尤其是弗罗斯特的身体状况正在一天天无可逆转地恶化。学者们只能减轻他的痛苦,以及延缓发作时的症状。或许将来哪天又会爆发出一场不逊色于第一次龙狮战役的恶战,北境中不知又要倒下多少杆旗帜。我希望到时会有年轻而强壮的手臂重新将那些旗帜扶起来。可让我失望的是,北境如今的年轻人都被惯坏了,只会鞍前马后地服侍自己的父亲,不知道如何去训练、去领导一支精锐的部队。我曾经很看重加斯托夫与伊丝黛尔,觉得他们两个会是未来普鲁托有力的辅佐者。但加斯托夫是最先让我失望的,他只是弗罗斯特的养子,继承公爵头衔的资格有待商榷,可他的作风却比公爵还要嚣张。这算什么?没有学到养父的才能,缺陷倒是学了个八九不离十。我远在凛鸦城都能听到他在瑞恩的‘光荣事迹’——”他皱了皱眉,不再往下说,“伊丝黛尔的作风又过于散漫了,不过一众大领主,包括弗罗斯特在内一直很纵容她,我也不好说什么。毕竟全潘德就这么一位女爵,既是优秀的将领,又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美人。所以只能靠你了,小弟。”
“靠我?”瑟坦达一愣,“靠我怎么样?”
“如果你能把伊丝黛尔追到手,那她可就是一名彻头彻尾的瑞文斯顿人了。”格雷戈里四世愉快地笑出声来,“所以你要加油啊。”
“那,二哥,我能不能去波因——”
“没门,”格雷戈里四世说,“你跟威廉下午就带着部队去边境。”
第十七章 春之霾(一)
埃修并没有费太大力气就在凛鸦城军队驻地完成了护卫队的组建,一切正如先前格雷戈里四世安排的那样,二十名铁卫,十名龙骑士,皆是久经沙场的老兵,全副武装,武器与护甲都保养得很好。虽然瑞文斯顿的正规步兵因为武备问题饱受诟病,出了雪原战斗力便大打折扣,但拱卫王室的铁卫军显然不在此列,他们的待遇与龙骑士对标,因此可以成建制、大规模地装备新式重甲,而不用与守护者军团争抢粗陋的锁板复合甲——那是世纪初被淘汰的工艺!铁卫军是北境最接近超重装步兵的编制,他们屡次与邻国强悍的超重装步兵对冲,战损比却始终在伯仲之间,足见此部队素质之高。至于龙骑士更不必讲,北境中所有培养龙骑士的礼堂中,亚历克西斯公爵坐镇的瑞恩总部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之后自然就是凛鸦城。这支小部队足以从正面横扫五倍于己的佣兵队伍,若是指挥得当,甚至可以做到零战损。
普鲁托尔是被威廉将军护送过来的,尽管他即将进行一场横跨北境的长途旅行,且要在潘德最偏僻的角落长久地居留,但是他的行李却不算很多——相对于一名皇室贵胄而言,绝大部分都是书籍,整齐地堆叠在马车车厢中,除此之外还有一副铁卫军的甲胄,一柄短斧,以及一面大盾。威廉将军还带来了一匹驮马,马背旁挂着两口巨大的箱子。“这是你在凛鸦竞技场取得优胜的奖金,每个箱子里各有六百四十枚金龙第纳尔。而这个,”威廉将军从怀中掏出一张信封塞到埃修手里,“是陛下要你转交给阿拉里克公爵的书信,在收到信后他会支付剩下的十二万八千第纳尔。你在路上一定要保证储君殿下的安全!”
“明白。”埃修说。他从表情上便看得出来威廉将军并不满意他回答的语气,但对方也没多说什么,交代完后便与普鲁托尔告别。
“父亲真的很器重您,巴兰杜克先生,并不是每一位新晋的男爵都能受到这么大力度的扶持。”普鲁托尔目送着威廉将军离开,“当然以您的能力与做出的贡献也值得父亲如此待遇。”他的视线落在埃修腰旁的狼斧,眼神突然一亮,“这把战斧的形制独具一格,工艺风格迥异于潘德大陆,我能否冒昧地问您是从哪家铁匠铺获得这把武器的吗?”
“这是我自预兆之狼手上缴获的战利品,原本是他的武器。”
“原来这就是‘狼斧’吗?跟我记忆中有所不同。”普鲁托尔不知从哪摸出一张纸笔,随手就完成了一张速写,顺带还将埃修也画了进去,完事后邀功一般递到埃修面前。埃修不得不承认普鲁托尔在绘画上老练的笔力,哪怕他自己对用笔的技法一窍不通也能看得出那些整洁而凌厉的线条在交错之间透出极具张力的美感。狼斧作为主体对象,刻画得最为细致,纹理与质感都强烈而沉重地在平面上彰显出来,而狼斧持有者埃修就比较潦草了,只有依稀的眉目与健美的身体线条。
“殿下是打算在王立学院精研绘画?”埃修随口问了一句,很快便后悔了。
“并没有,我已经画得够好了,院长编写《潘德志》时部分北境的人物画像还是由我负责的。我之所以前往王立学院,是遵守祖先立国之初的规定:瑞文斯顿的王位继承人一定要在成年前进入王立学院,跟随当届的院长学习,得到准许后方可离开。所以并没有精研的说法,院长教我什么我便学什么,大概也就重复一遍父亲当年学习的内容,无非是军事政治这些。绘画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爱好而已。”普鲁托尔如同打开了话匣子般滔滔不绝,埃修只能扮演一个沉默的倾听者,确保这场对话不会无休止地进行下去。直到普鲁托尔有所收敛,埃修才不轻不重地提醒了一句,“请殿下登车,我们准备出发了。”
一路上埃修都在避免主动与普鲁托尔交谈,他骑马走在队伍前列,刻意地与车厢保持距离。但是普鲁托尔偶尔会兴致勃勃地跳出车厢,骑着备用的骏马与埃修共行一段距离。好在他也意识到埃修的性格并不如何开朗,所以不会一味地挑起话题,更多的时候是欣赏远方迷雾山脉逶迤的线条,有时纵马狂奔到前方,将雪原上的护卫队印在羊皮纸上。普鲁托尔对于自己的画技并没有什么夸大的成分,在颠簸的马背上他依然能轻而易举地完成一次精细的速写。只要普鲁托尔仍旧在视线范围内,埃修便不会刻意地拦阻。而且前往使落半岛的路途还算是安全,佣兵遇上了不少,盗匪还真没见到几个。
抵达申得弗后,凭借着格雷戈里四世的信,埃修很轻易地进入了内堡。阿拉里克公爵甚至亲自出来迎接。这位全北境最富有的领主是一个在瑞文斯顿极其罕见的美男子,五官精致柔和。他的父亲老阿拉里克公爵是正儿八经的北境壮汉,他母亲却是一名出身帝国的平民女子,在战争中几度流落,最后在老阿拉里克身边做了一辈子的侍女。尽管北境并不排斥私生子,但阿拉里克公爵继承了太多母亲温和的眉眼,就连他的名字“格里莫尔”都是纯正的南部口音,这也让他在家族中受尽冷落,但是当他的父亲与一众兄长相继战死在凛鸦城下时,格里莫尔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阿拉里克家族唯一的继承人。他的生意头脑也精明得不像个北境人,两次龙狮战役后都是他力排众议恢复与萨里昂之间的贸易往来,屡次与“金银之虎”施耐德谈判,在他手中申得弗的财富进一步地增长,使得他可以游刃有余地接济北境的同僚——他作为债主倒是豪爽,还得起的就还,还不起也不会追加什么利息,因此在贵族中风评极好,口碑最高。
“我还以为会是瑟坦达护送储君殿下,但没想到陛下会将这等重任交给一位新晋男爵。”阿拉里克公爵看了眼普鲁托尔,笑了笑。
“小叔有要事缠身,所以就让巴兰杜克爵士代劳了。”普鲁托尔微笑着回答,“如果不是急着前往波因布鲁,一定要找机会拜访一下申得弗的天鹅湖与天琴圣地。”
“随时恭候殿下。”阿拉里克公爵微微欠身,而后转向埃修,“这是陛下委托我代为支付给阁下的报酬。道格拉斯!”他喊道。
不多时,阿拉里克公爵的身后走出一位仿佛巨人般的壮汉,他几乎与内堡的大门齐高,披着粗糙的熊皮,怀里抱着一口沉重的铁箱,价值十二万八千第纳尔的金龙就装在其中。箱子规格颇大,但是在壮汉的怀中却显得小巧精致。
“这位是道格拉斯,申得弗的‘铁熊’。”阿拉里克公爵介绍道。
“嘿嘿,客人,好!”道格拉斯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他的声音浑厚又含混,通用语的发音很不标准,就算是简单的字节,听者分辨起来也颇为吃力。无论是在瑞文斯顿还是菲尔兹威,道格拉斯这种体格的猛男也是绝无仅有的——他那狂猛如熊的蛮力也是,作为交换,他的智力并不高,但这并不是先天的缺陷,而是后天的遗憾。无人知道道格拉斯的生身父母,他自小在迷雾山脉中长大,受一对冰熊夫妻的抚养,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在迷雾山的一次狩猎季中,他的冰熊父母惨死在他面前。疯狂的道格拉斯撕碎了面前所有能动的物体,而后跑出了迷雾山脉。被外出的天琴圣女米迪娅撞见,后者只用了一罐蜂蜜就让道格拉斯老老实实地跟她回到了申得弗。因为从小与野兽长大,心智有所缺陷,只对圣女米迪娅言听计从。很快道格拉斯就展现出令人骇怖的战斗力。在一次与菲尔兹威的冲突中,他单枪匹马冲进敌阵救出了阿拉里克公爵——当然主要原因是米迪娅同样深陷重围,菲尔兹威引以为傲的斧骑兵大队与涌泉护卫军在他面前一触即溃,身经百战的正规军其实跟迷雾山脉上的野蛮人并无任何本质上的区别。此役正式奠定了他超一流武者的地位,从申得弗的“熊孩子”道格拉斯一跃成为如今的“铁熊”道格拉斯。北境中不乏好事者拿他与另外一名超一流武者,国王的弟弟瑟坦达·格雷戈里比较。他们曾在申得弗的竞技场中大打出手,最后两败俱伤,如果不是王立学院动用了大量的学者,阿拉里克公爵也下了血本搜罗药草,这两人很可能都会落得终身残疾。
“装上马车就行了。”普鲁托尔说,但是道格拉斯只是傻笑,并无反应。“道格拉斯,把箱子,装进,马,车,里。”阿拉里克公爵在一旁说,对普鲁托尔抱以歉意的一笑,“不好意思,道格拉斯只听圣女的指令,如果不是圣女开了口,我也指挥不动他。”
“米迪娅,妈妈!让我,听你的,话!”道格拉斯嘿嘿笑着,抱着铁箱往马车走去,“听妈妈的,话!有!蜂蜜!”
“这无伤大雅。”普鲁托尔说,同时不忘拿出纸笔记录道格拉斯的身姿。
“公务缠身,就不相送了。”阿拉里克公爵说,朝埃修敬了个军礼,“希望巴兰杜克爵士能够保护殿下周全。”
“理当如此。”埃修以军礼回应。
埃修一行人离开后,道格拉斯摇晃着走到阿拉里克公爵的身边:“米迪娅,妈妈!在哪儿!”
“在给你找蜂蜜。”阿拉里克公爵看也不看道格拉斯,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找够了就回来了。尽量少管圣女叫妈妈,她的年纪可比你还小。”
“妈妈,不让我,叫,才,不叫。”
“随便你吧。”阿拉里克公爵冷淡地说,“去拿一只渡鸦来,如果这次捏死了,一星期没有蜂蜜。”
第十八章 春之霾(二)
离开申得弗后,埃修原本打算在芬布雷平原上再度拜访一次伊凡勒斯子爵,尽管老人未必会给他正面的答复,但任何消极的反应都可能是微妙的讯息,哪怕是闭门不见也会为埃修留下推断的空间。然而芬布雷堡的位置偏离大路实在太远,那作为临时的护卫队长,埃修并不能随意离开队伍,更不能擅自将北境的王储带领至曾经质疑国王王位合法性的人面前,否则会招致极大的争议。埃修无奈只能打消了这个念头。反而是普鲁托尔在穿越芬布雷平原的时候无意中提及到了伊凡勒斯子爵的坐骑“凛风”,埃修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尽管普鲁托尔为埃修难得的开口感到精细,但遗憾的是,他与伊凡勒斯子爵并没有什么交集,只是想近距离地观摩一下那匹寿命极其悠长、单凭嘶鸣就能勒止群马的神骏。
才踏进芬布雷平原,埃修便碰上了几支打着苍云猎鹰旗的队伍,自然是隶属于伊凡勒斯家族的部队。他们与埃修共行了一段距离,直到接近亚历克西斯公爵的辖区才调头离去。在瑞恩近郊短暂地休整补给后,队伍便进入了瓦尔雪原。盗匪从这里开始显著地密集起来,佣兵也出没得愈发频繁,往往是每走出一段距离就有厮杀的声音从不远处的雪坡后面传来。只要不是发生在眼皮底下,埃修并不会强行插手。然而在深入雪原的腹地以后,那些厮杀声反而消失了,雪原上一片空旷死寂的颜色。埃修一开始还不以为意,但当道路延伸至两道坡度陡峭的雪坡之间时,他才生出了警意。此处的地形简直是为了埋伏而设计的,雪坡后面是成林的龙牙松,能供一支规模不大的部队轻易地藏身,只要有充足的远程火力便能居高临下地发动打击,还有树木当天然的掩体。而又因为雪坡斜度很高,踏雪攀登颇有难度,因此受埋伏的一方只能在道路中受挨打的窝囊气。埃修与雷恩曾经在穿越此处的时候遭受过一波不像样的伏击,好在两人皆是轻骑,稍一提速便立刻将第一波来袭的箭雨甩在马后。然而当下队伍中大多是重甲的步兵,还有一辆负载沉重的马车,行军速度不堪入目。但埃修虽然有所警惕,但并不如何重视,寻常盗匪的箭矢,别说射穿正规部队的铠甲了,能不能在铠甲表面上留下划痕都存疑,因此埃修也只是收缩了队型,将铁卫聚拢在马车周围。
袭击来得出乎预料,没有任何讯号,纷乱的箭矢已经伴随着尖锐的破空声降临至马车的上空。众多披甲的人自雪坡顶端冒出,居高临下地朝埃修一行人射击。但护卫队的成员到底是格雷戈里四世旗下的精锐,在听到箭羽破空声的时候,不需要埃修指挥,铁卫与龙骑士已经自发地架起盾牌,立在马车所有可能的死角之前。拉车的驮马惨嘶一声倒下,而后那些备用的马匹也相继被射成刺猬——这伙伏兵分工明确,北坡的人负责朝马车射击压制卫队,南坡的人则射杀马匹。埃修并没有携带盾牌,他跳下马背,接连地腾挪,顺手从半空中抓了两根箭矢,找准机会反手回敬掷杀北坡上的两人。在他所处的位置被一波迅猛的箭雨覆盖前,埃修已经看清了两侧雪坡上伏兵井然的阵型,立即意识到这伙人绝非寻常的盗匪。
埃修一个飞扑,顺势从一具千疮百孔的战马尸体上抽出一面备用的盾牌,而后一路翻滚到马车边遮挡箭雨。密集而沉重的震感透过盾牌反馈到小臂上,埃修的臂膀都微微发抖。对方使用的弓弩出乎意料地强劲,一直都在对下方进行密集的压制,却不冲下雪坡肉搏。埃修绕着马车转了一圈,娴熟地转动盾牌接应其他人,同时也大致摸清了伏兵的规模:南北方向约莫各自盘踞了五十人,清一色披着轻盈链铠,装备重弩,他们面前的雪地上则是插满了弩匣。
“北境的勇士,跟随我冲锋!”普鲁托尔高喊一声,从车厢中跳出来,他已经换上了铁卫军的甲胄,左手持盾,右手握斧。他才一露头便招致了南北伏兵的集火,如果不是埃修见势不妙硬把他拽下马车,两边又有铁卫拼死来护,否则普鲁托尔极有可能要步那些骏马的后尘。
“这伙人纪律非常严明,战术执行力很高,不可能是瓦尔雪原上的盗匪,如果不是其他国家的正规军,那就是顶尖的佣兵部队。这是一波有预谋的、针对殿下的伏击。”埃修用两只手撑起盾牌,防御着来自正前方的箭矢,但是已经有箭头开始突破盾牌的夹层。
“您是超一流水准的武者,破局应该不难。”普鲁托尔转动着手里的短斧,他也知道这伙伏兵是冲着自己来的,原因无他,自他露面开始,箭矢基本就落在他的周围。
“杀光他们没有难度,”埃修回答,“但在这期间我无法护卫殿下周全。”
“哪里的话,爵士,”普鲁托尔笑笑,“有机会可以向学者们请教下战阵的知识,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有极限的。而且王室卫队这种小场面见得多了。”他举起短斧,用力敲打着身后的马车,“北境的勇士们,结龟甲阵!”
一声令下,龙骑士与铁卫举着盾牌,以普鲁托尔为中心层层合拢,在密集的箭雨中组成了一个巨大而严密的堡垒。普鲁托尔有条不紊地下令,于是龟甲阵开始缓缓地朝北坡逼近,找了个相对平缓的坡度开始攀登,整个过程中,架起来的盾牌纹丝不乱,始终维持着规整的形状。“南坡就交给您了,爵士!”
箭雨“噼里啪啦”地砸落,“龟壳”虽然在冲击中剧烈地晃动,却始终没被撬开丝毫的缝隙,每一步都前进得极为坚实与强硬。护卫队逐渐接近了北坡的伏兵,对方并不打算跟他们短兵相接,开始有序地后退,但盾阵适时打开,若干柄短战斧旋转着掷出,立时将伏兵打了个措手不及,而还没等他们还以颜色,盾阵便及时合拢,继续逼近。伏兵中不知道是谁怪叫了一句:“草,忘了‘苍龙隐手’还能这么用!”
苍龙隐手!
就跟龙骑士团在国立骑士团中是个异类一般,龙骑士们的骑士隐手在诸多大名鼎鼎的骑士团隐手中也有“别致”的名气。并不是什么做工精良,杀伤力强悍的利器,就是一柄短小精悍的战斧,甚至都没如何开刃,用来当伐木斧都嫌迟钝。跟菲尔兹威良好工艺打造的飞斧不同,由于短战斧的斧柄由沉重的龙牙松木材制成,斧头的金属分量又不足,因此重心非常靠后,并不适合投掷,但是凭借其重量,就算隔着铠甲也能砸得人气血翻涌,短兵接战前一通乱扔倒也能有效地干扰敌人。虽说名义上是骑士团的隐手,却在瑞文斯顿的军团中大规模地配备,倒也是符合龙骑士团不受瓦利德斯宪章约束、特立独行的作风。这一轮飞斧并没有对伏兵造成有效的杀伤,但却延缓了他们的步伐,还没来得及重整阵型,一个人影已经越过龟甲阵跳上了北坡,手中形制狰狞的战斧大开大合地砍杀。
龟甲阵散开,普鲁托尔目瞪口呆地注视如同虎入羊群般的埃修,转头看向南坡,那里已经成了惨烈的屠宰场,满地都是支离的躯体,大部分人连佩剑都还没来得及拔出就被埃修凶狠地一斧两断。那柄狼斧锋锐得匪夷所思,因此埃修的杀戮也高效得匪夷所思。普鲁托尔终于亲身见识到超一流武者这个名号究竟承载着何等程度的暴力。埃修一斧头就斩翻了面前的三个人,有些佣兵反应比较快,直接端起重弩对准埃修击发,然而斧刃准确地自箭头中间切过将箭杆箭羽一分为二,而后毫不停留地将重弩连同握持的手臂斩断。剩下的伏兵解散阵型四下奔逃,却被埃修从后面追上一斧一个干净利落地砍倒,有几个漏网之鱼没跑出多远距离也被徒手掷出的弩矢从后脑贯穿眉心。而当埃修将狼斧别回腰间,沉默地返回普鲁托尔面前时,呼吸甚至平稳得像是才进行过一场悠闲的散步。
“人们都说超一流武者是被神明赐福的战士,我现在已经有些相信了。”普鲁托尔敬畏地说,举起手朝埃修致以军礼,龙骑士与铁卫们同样如此。
第十九章 春之霾(三)
伤亡的清点很快结束,护卫队并未出现战死者。铁卫与龙骑士不愧是北境最精锐的部队,而能够护送王储的战士又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们所穿戴甲胄的锻造工艺皆是最高水准、最高规格,多层次的防护在百来架重弩的齐射中有效地保护了要害,因此大部分人的伤势虽然不轻,但依然了保留相当的战斗力。有三名铁卫持盾的左臂被弩矢贯穿——他们处于龟甲阵的最前方,从正面承受了箭雨绝大部分的冲击力,好在他们的盾牌彻底报废前埃修及时登上了北坡。零伤亡固然可喜,但所有人的表情都不乐观,队伍中的马匹都没能在这场伏击中幸免——实际上它们也是被箭雨刻意关照的对象。如此一来马车基本上处于瘫痪的状态,队伍的移动力被降到了最低。马车中的行李却不能随意地抛弃,无论是普鲁托尔在读或未读的典籍孤本,还是埃修那三口足足装有数十万第纳尔的铁箱,在取舍的天平上它们的价值都要远远地压过它们的累赘。
“有什么办法查明这伙人的来历吗?”普鲁托尔踢开脚边的一具尸体,试图从装束上判断出伏兵的归属,但是他失败了。死者的衣甲没有任何可以追溯的标志,使用的武器工艺也很平庸,而且铁匠铺的印记也被刻意地抹除。几名铁卫警惕地跟随在他左右,以防有人在死尸堆里浑水摸鱼,暴起袭击——不过他们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在被埃修扫荡过后,能够留有全尸便已是万幸了。余下的铁卫与龙骑士则按照埃修的指示,在两侧的雪坡上回收重弩与弩矢装备自己。
埃修并没有参与到战场的清扫工作中,只是怔怔地盯着队伍来时的方向出神。北境王储的行程说不上隐蔽,但也没有张扬到路人皆知的地步。可这伙伏兵却是有备而来,他们挑选了最险恶的地形,采取了最致命的战术,发动了最凌厉的攻势。如果不是王室卫队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以及那出人意料的龟甲阵,埃修就算能在这里护得普鲁托尔周全,护卫队也会损伤惨重。龟甲阵已经在潘德流传了两个世纪,并不是什么新颖的战阵,却并非潘德本土的发明,而是远洋之外的“特产”。奥萨·索伦自古巴克斯帝国带来的不止有凶悍的军队,同时还有严明的阵型,龟甲阵正是其中之一。结成方阵的步兵顶起大盾,可以实现三百六十度的无死角防御,如果编入长矛手则可以瞬间从铁乌龟化身成铁刺猬。旧潘德帝国的狮鹫骑士团在奥萨森严的步兵阵线前损失惨重,却束手无策。
每一名征召入伍的帝国士兵,第一项学习的阵型永远是龟甲阵,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在萨里昂的赤色怒涛席卷过来时站稳脚跟。而又因为有共同的世仇,瑞文斯顿与帝国一向交好,哪怕隔在大陆两端没有影响双方互通有无,龟甲阵便是其中之一。不过北境的战士一向桀骜散漫,难以管教,尽管龟甲阵是最基础的阵型,但也需要严明的纪律才能有效搭建,很考验领主的统兵能力,加之瑞文斯顿的游侠团又是五国中最优秀的射手部队,战场上向来只有瑞文斯顿以箭雨压制敌人,鲜有被压制的情况,因此龟甲阵并未在北境的军队中普及,只有精锐部队接受了相应的训练——现在看来,效果意外的不错。
谁是那个可能的泄密者?埃修思索。只有对护卫队的行程有一定的了解,才能做出如此具有针对性的布置。他首先排除的是威廉将军与瑟坦达,能与格雷戈里四世同乘马车已经说明了君臣间的信任与忠诚,更何况后者还是国王的胞弟;离开凛鸦城后,他们经过了不少伯爵的领地,似乎谁都有泄密的可能。伊凡勒斯子爵的嫌疑最大,别看是老人逼迫埃修发下保护王储的重誓,然而在队伍穿越芬布雷平原时,他旗下的几支部队几乎是在左右形影不离;高层的泄密还远远不够,路上一定得有连贯的盯梢才能精确地掌握王储的行程。也许从马车离开凛鸦城那一刻起,就有很多藏在暗处的眼睛亮了起来。埃修自己也该负有责任,他没有派出游走巡逻的斥候,若是能够提前一段时间发现这支伏兵,那么队伍的应对都会从容许多,至少能少损失几匹骏马。
“爵士,您在想什么?”普鲁托尔走过来,冷不丁地拍了一下埃修的肩膀,“战场已经打扫完毕。如您先前的命令那般,每个人都带上了一支重弩,一匣弩矢。战士们正在等待您下一步的命令。”
“就地休整二十分钟,我要去侦查一下周边的情况。”埃修瞥了一眼普鲁托尔,后者的怀中有一只渡鸦正在不停地扑棱翅膀,“没有派出斥候巡逻,是我的失职。”
“这倒是事实,爵士您虽然勇武非凡,但是在军事上显然缺乏最基本的意识与素养。”普鲁托尔点了点头,“今天发生的一切,我会通过渡鸦向父亲报告。希望爵士不会介意。在爵士归队前,我会与铁卫待在一起。”
埃修在附近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其他盗匪的踪迹,不过倒是逮了几匹雪原上的野马回来。埃修没费多大力气就以捏面骨的手法驯服了它们,于是马车又有了动力重新上路。几名龙骑士也获得了坐骑,自告奋勇地担任起了斥候的职责。不过在走出这段雪坡后,余下的路程便是一马平川,不再有什么适合伏击的地形。不过众人都没有放松警惕,毕竟马车里坐着的可是北境的王储,再怎么小心谨慎都不为过。
……
一只渡鸦划过森白的天空,飞过瑞恩的长歌港,又飞过申得弗的使落码头,展开双翼在波澜起伏的内海上方滑翔。一艘轻舟悄无声息地跟在下方,借助强劲的风力,紧紧地跟随在渡鸦的后方。轻舟的前头站在一个高大的男人,一架巨大的重弩被他端在手里。男人举起重弩,做出瞄准击发的姿势,任由身下小舟如何摇摆,弩机的准星始终跟随着那只朝凛鸦城飞去的渡鸦。
渡鸦飞得很快,而随着内海上风向改变,小舟开始降速,双方的距离逐渐拉开,男人却不着急,手指轻轻地摩挲过扳机,慢慢地将准星抬高。
男人扣动扳机,天空中划过一道暗色的影,渡鸦应声而落,在即将摔入海面时,一支系着绳索的长矛刺穿了它的身体。男人慢条斯理地往回收绳,将渡鸦的尸体拉到自己手中,娴熟地从爪子上取下皮筒,将其中的信笺倒在手中,扫了一眼便揉成团,连同渡鸦的尸体一同扔进海里。
“北境新晋的男爵,巴兰杜克……”男人自言自语,“果然有点厉害。”
第二十章 春之霾(四)
安森已经失眠一个月了。
自从波因布鲁守卫战结束以后他便一直被梦魇所困扰,尽管安森在战役期间从未踏上最血腥的前线,然而仅仅在战场的角落目睹便仿佛将他置身于地狱的边缘,当中的惨烈景象早已被无形的魔鬼残暴地铭刻进记忆深处。刀剑的交鸣、堆积如山的尸体,浸没脚跟的血池以及将死者的哀嚎总会在安森阖上眼帘时从梦境的边缘悄悄地攀爬上来,对他展开无止尽地追逐。哪怕安森一身冷汗地惊醒过来,耳边仍会残留着幽邃的回响。
安森总觉得是因为他们现在的驻地太安静、太空旷的缘故,那些好不容易才混得脸熟的佣兵都死在了城墙上,基斯亚不知所踪,埃修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以后也跟雷恩一起离开了波因布鲁,偌大的营地中只剩下他与萨拉曼的两顶帐篷孤零零地伫立着,每次安森望过去的时候,都以为那是两座孤坟。
萨拉曼接手了安森的训练,但只是监督安森是否在严格地执行基斯亚先前制定的训练计划。但睡眠不足的安森完全无法承受骑士团水准的训练强度,萨拉曼也看出他状态不对劲,并不勉强,甚至自作主张让安森休息一个月。这个决定同时解放了两人,安森可以在白天断断续续地打几个盹,而萨拉曼则能够长久地在波因布鲁的酒馆里泡着。据说是埃修离开前交待他多多打听关于伊斯摩罗拉的消息,而在那个达夏汉子的认知中,没有什么是比酒馆更可靠的消息来源——也或者是他单纯想体验一下北境的酒究竟有多烈。萨拉曼从上午开始便在酒馆里坐着,然后晚上一身酒气地回来,倒头便睡——也亏得他每次都能认清路,甚至能平稳地走回来。安森不得不把自己的帐篷挪到了营地边缘才能摆脱萨拉曼肆无忌惮的鼾声。
不用训练以后,安森突然发现自己无所事事。为了打发时间,他在下城区的一家伤药馆里担任下手,可是在看到血后他的手便不停地发抖,哪怕是一滴血珠安森都能从中看见曾在梦境中纠缠他的景象——甚至被渺小的血色镜面映得更为盛大而恐怖。为此安森打翻了好几个药钵,最严重的一次险些耽误了一名重伤佣兵的救治。安森没待几天便被赶了出来。
安森觉得自己很可耻,明明怀揣着骑士的梦想,自己却似乎在第一次上战场时被吓破了胆子,到现在还没缓和过来。更糟心的是他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萨拉曼是个大老粗,埃修不在——实际上就是埃修在安森也不敢去跟他说,两人虽然差不了几岁,可安森总觉得他与埃修之间隔着一道极深极广的代沟。也许基斯亚会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可安森总觉得自己会不好意思吐露那点可鄙的情绪,因为他太憧憬对方了,对安森而言基斯亚无限地接近他心目中的骑士楷模——然而他失踪了,萨拉曼也不清楚他的下落。而作为佣兵,他们并没有资格被统计进战死者的名单中,因此安森完全没有寻找的渠道。也许埃修会知道,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希望可以赶在自己精神崩溃之前吧。安森将铁锅从火堆上取下,看着沸腾的雪水逐渐平静下来,自己憔悴的脸孔随着水面的摇荡逐渐定型。他的黑眼圈一天比一天重了。
突然又有一圈波纹漾开,安森警觉地抬起头,他听见了密集的马蹄声,期间夹杂着车轮缓缓碾过地面的声音。有队伍正在朝这里靠近,而且规模还不小。是埃修回来了?安森惊喜地跳起来冲到营地门前,却大失所望。他的确看见了一支人数众多的车队,可领头的却不是埃修,而是雷恩。他已经不再穿那套破损不堪的骑士铠甲,而是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甲胄,印象立时光鲜了许多。可雷恩的脸色却很阴沉,看见安森过来,他略过了问候,直截了当地问:“巴兰杜克回来没有?”
安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巴兰杜克”是埃修的姓氏,随即摇了摇头:“他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吗?”
雷恩并不回答,绷着脸扬起马鞭,示意安森让开道路,而后领着车队进入驻地。死寂了许久的营地终于有了些许生气,驮马从鼻孔中喷出厚重的白雾,低下头大口痛饮马槽中冰凉的雪水;车夫将马车推到营地的边角,然后开始搭建自己的帐篷。一个精瘦的老头在营地里四处走动,一边看一边摇头,而后朝雷恩响亮地喊了一声:“雷恩小子,伯爵不是让我们前往伊斯摩罗拉吗?你怎么把我们带到这里来?”
“巴兰杜克还在路上,他是领地的主人,得等他。”雷恩面无表情地回答。
“爵位不高,架子倒是挺大的。”老人往地上啐了一口,“那我去趟王立学院,看看那些老家伙有几个还活着。”
如同往常一样,萨拉曼在深夜醉醺醺地回到了驻地。此时营地已经大大变了模样,不复之前的冷清,萨拉曼一开始还以为自己走错了方向,直到认出自己的帐篷才将信将疑地踏入,却跟几名守夜的车夫起了冲突,要不是雷恩碰巧路过,出面阻止,萨拉曼估计要被架起来扔进路旁冻结的臭水沟里。雷恩带过来的这些车夫都不是普通的杂役,而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只是出于特殊原因没有着甲。不过萨拉曼大概有些不忿,发了好一顿酒疯,又被雷恩给硬生生地揍趴下然后扔进了帐篷。
安森今夜终于睡了个好觉,再没被噩梦纠缠。
在雷恩归队三天以后,埃修也终于抵达了波因布鲁。与他同行的还有二十名铁卫,十名龙骑士,但是他没有第一时间回到营地,而是绕了个道,在王立学院前短暂地停留以后再返回。面积本就不大的驻地平空又多出三十人,空间立时显得捉襟见肘。
埃修与雷恩的见面颇有戏剧性。雷恩绷着脸慢吞吞地走到埃修面前:“巴兰杜克阁下,雷恩·里奥德雷·奥迪尔在此向您报告,按照伊凡勒斯子爵的指示,我从芬布雷平原带来了五十名工匠,途中于瑞恩城接收价值一万第纳尔的粮食辎重,其中小麦二百五十公斤,燕麦六百公斤,冻鱼干一百斤。共计动用了十辆马车,八十匹驮马,汇报完毕。”说完,他迟缓地抬起手,拇指磨磨蹭蹭地划过眉心,可以看出雷恩对此很不情愿,甚至很抗拒,但他终究还是完成了瑞文斯顿的军礼。
“知道了。”埃修平静地点了点头,回以军礼。但是雷恩已经转过了身子,迈着僵硬的步伐走到了一旁。
“你就是伊斯摩罗拉的新领主埃修·巴兰杜克?看着倒是蛮年轻的。”精瘦精瘦的老头大大咧咧地走到埃修面前,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埃修的肩膀,“唔,确实有点本事,难怪能斩杀预兆之狼。”
“您是王立学院的哪位学者?”埃修没有避开老人略显无礼的举动,他注意到对方的手腕上挂着一个精致的手环,上面串着几颗圆润的白色石珠,手环与石珠的成色都很新,似乎是才挂上去不久。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赫菲斯托,平民出身,没有姓氏,所以爵士你不需要对我用敬称。而且我也不是什么学者,而是芬布雷的前任工匠长,现在是你手下的工匠头头。”老头懒洋洋地说,“我们什么时候前往伊斯摩罗拉?”
“现在。”埃修说。
第二十一章 春之霾(五)
赫菲斯托自报家门的时候埃修其实并没有他看上去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在瑞文斯顿,“工匠长”是一个极具分量的头衔,担任此职务者无一不是王立学院出身,本事大,手段高,话语权仅次于领地的管理者。埃修在瑞恩就见过一名工匠长,仅仅是为了表示谢意便自作主张地要以成本价的骑士团制式装备抵扣赏金,甚至不需要向那位以独断专横著称的亚历克西斯公爵请示。尽管龙与猎鹰翱翔的时代早已过去,曾是猎鹰骑士团总部驻地的芬布雷堡早已不复格雷戈里三世当权时期的辉煌,但也许正如伊凡勒斯子爵对埃修所说的那样,权势不再而底蕴依旧——不是每位领主的封地都有一位资深的工匠长坐镇,也不是每位领主都能慷慨地将工匠长与五十名年富力强的工匠转手交托给他人。这批人对一名新晋男爵的助力难以想象,能够在建设领地期间帮他少走很多弯路。而且埃修也没有想到雷恩会从芬布雷堡中带出那么多工匠,他原以为伊凡勒斯子爵只会象征性地派遣几名学徒给他。
“先不急,子爵让我捎段话给你。”赫菲斯托上前一步,凑近了埃修,压低了声音,“男爵阁下,我已经忠实地履行了你我之间的一部分约定,而剩下的部分在我的生命终结之前也将继续履行下去。希望在秩序女神的天平上,你我的付出能达成令她满意的平衡。”
“我会的。”埃修点头。
“我可不会特意回到芬布雷帮你转达这句话。”赫菲斯托耸了耸肩,“接下来是老头儿我要跟你说的:这五十人不会全部跟着你过去,我要留下三十人到各处采购物资——你无需操心资金的问题,子爵在出发前给我拨了一笔数额不菲的公款,在这笔第纳尔用尽前我都不会找你要钱。当然,你也无权向我索要,作为伊凡勒斯子爵指派到阁下领地的工匠长——工匠头头,”在更改对自己称谓的时候老人脸上流露出不加掩饰的鄙弃,“我对这笔资金有完全的掌控权。”
“这我了解,还有别的事情我需要知道吗?”
“没了。收拾一下,准备出发!”最后一句赫菲斯托是朝营地里的工匠里喊的。“矩尺座,圆规座,你们两组跟着男爵,到了目的地以后一组负责设计一个完整的运输补给路线,想办法将伊斯摩罗拉纳进北境的交通网络中,另一组就地勘探矿脉,有条件的话就建立补给营地,越多越好!天炉座,你们跑趟申得弗,买八十米的亚麻布,针脚越厚实越好;南冕座,你们到温德霍姆买十张上好的鲸皮,要成年的抹香鲸,再捎二十根良质的铁橡木;天坛座,从长歌港坐船去自由城,想办法弄到至少五十公斤的生铁,上不封顶,只要回来的时候别沉就行了,我可不会去内海捞你们。”他以惊人的语速下令,以星座名分组的工匠们便开始井然有序地分配马匹,各自登车,他们每个人都配备了武器,弓弩刀斧一应俱全——很显然,他们的安全也不需要埃修去操心。
萨拉曼走过来:“头儿,关于伊斯摩罗拉,我在酒馆里打听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要现在听吗?”
“不急,收拾下行李,我们要出发了,路上再汇报。”埃修说,“安森呢?他的训练有落下吗?”
“头儿,其实……”萨拉曼将安森此前的情况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埃修沉默地听完后,烦躁地挠了挠眉心。基亚还在的时候这些事根本不需要埃修去过问,他是一个非常合格的副官,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一切关键的情报筛选、整理完毕,同时还能游刃有余地处理内勤事务,安森的心理问题对埃修来说很棘手,但换成基亚或许只需要几分钟就能开解对方。可如今基亚大概早已在马里昂斯当回他的子爵了,于是埃修就不得不亲自面对这些难题了。
……
普鲁托尔正在院长居所安静地等待布罗谢特回来,门外堆放着他的行李。哪怕身份显贵如他,若想在王立学院中学习也一样要办理相应的手续——又或者正是因为身份显贵如他,只有院长才能以相对平等的姿态接受他的请求,不过布罗谢特临时有事并不在居所。为了不至于错过,普鲁托尔婉拒了阿尔德玛公爵的邀请,就在居所内做些随意的速写打发时间。
门口走过几名学者,交谈的声音绕过虚掩的门传进房间,“听说了吗,前几天赫菲斯托老师回到王立学院了。”
“那个赫菲斯托?你不会说的是——”
“对,就是那个赫菲斯托。当年冶炼学、地质学与工艺学共同的首席大导师啊,也是当初破了最年轻首席大导师记录的人。如今统管瑞恩城后勤事务的工匠长伏卡洛也曾经是他的学生。要不是当初赫菲斯托接受了伊凡勒斯家族的邀请,去往芬布雷堡担任铁匠长,不然那三门学术恐怕就被他整合为一门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健在啊?我还以为亚历克西斯公爵攻占芬布雷堡时他已经遭遇不幸了,毕竟以他老人家的脾气……啧啧。”
“倒不至于,瑞恩公爵再怎么跋扈也不会随意杀害一名王立学院的学者,不过芬布雷堡内的工匠倒是被他掳去了一大半。据说全盛时期赫菲斯托手下有八百八十名工匠,以天空的八十八星座命名,现在不知道还剩下多少人。”
““山猫屎!”一名年轻的学者粗野地骂出声来,“他就不能好好地在芬布雷平原度过余生吗?这次回来时不会是想完成他未竟的‘事业’吧?那整合以后我地质学的石珠是不是会被收回?”
“这应该不至于吧,当初布罗谢特老师还不是院长的时候就不同意他这么做,因为两人都是举足轻重的首席大导师,这次回来他也就讨了个新的学术之环和石珠。”
“你们在我居所前面聊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怕我听不到是吗?”一个苍老的声音突兀地插入进学者们的谈话之中,“没什么好担心的,该干嘛干嘛去。还有,是谁把这么多包裹堆在门口的?”
普鲁托尔拉开门走出去,向庭院中站着的老人优雅地行礼:“普鲁托尔·格雷戈里,向布罗谢特院长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