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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醉酬天     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txt下载     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七七章 癫狂余韵(一)

    伊丝黛尔用双手托在埃修的腋下,吃力地将他拖进礼堂。失去意识的男人低垂着头,任由伊丝黛尔摆布,他的身躯既沉重又绵软,像是一袋吸饱了水鼓胀起来的棉花,只有握着战斧的右手仍旧停留在血战时高度紧绷的状态。伊丝黛尔试图将战斧从埃修的手里踢开,但斧柄似乎在他的掌心中扎了根,纹丝不动。反而是埃修的手腕因为她粗暴的举动出现了无意识的反应,伊丝黛尔立刻停下了她的小动作——她仍旧对那道几乎将自己枭首的寒芒心有余悸。之后她刻意地在手上加了些力气,拇指与食指紧紧地锁钳住埃修的肩关节,她很快感觉到有灼热的气息自手甲的缝隙间渗透进来,在她的虎口上狠狠咬了一口。伊丝黛尔条件反射般松开手,埃修轰然倒地,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坚硬的地面上。

    “怎么回事?”布罗谢特走上来,低声训斥,“还嫌动静不够大吗?”

    “院长,他的身体……很烫!”伊丝黛尔解开手甲,摩挲着自己被灼伤的地方

    “烫?”布罗谢特蹲下身,在铠甲的活扣上拍了几下,铠甲豁然解体。他快速地除掉埃修内衬的皮甲与棉甲,随后便被扑面而来的热浪给逼到了一旁。埃修此刻的体温高得惊人,光线在经过他周围的空气时甚至都产生了轻微的扭曲。脖子以下的身躯泛着晦暗的红色,血肉间纵横交错着血管深青色的影子,活像一只被过度蒸煮的河虾。布罗谢特小心翼翼地凑上去,将手掌放在埃修的胸膛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脸扭曲了,皱纹之间的五官几乎都绞到了一块。当布罗谢特收回手时,剧烈的灼痛甚至使他无法用完整的手势向医仆下达指令。“达姆士,赶紧让医仆把他扛进图书馆的密室,我们在那里进行治疗!让医仆做好防护措施,这小子现在跟一个烧焦的雪芋没什么区别。”达姆士点点头,他做了一连串复杂的手势,几名医仆快步来到埃修身旁,他们撕下自己的袍袖缠在埃修的手臂上,然后一路拽着他前往礼堂深处通往图书馆的长廊。

    伊丝黛尔这才有时间环顾礼堂,她先是被那些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佣兵与黑矛骑士吓了一跳,以为那都是尸体,而后才从起伏的鼾声中意识到他们只是睡得很死——梦雪草的药效很猛,而布罗谢特下的剂量很足,在一天一夜后仍然没有人醒来,当然这免不了诸多短期的后遗症,但现在迷雾山大军已经溃败,他们有充足的时间调养。伊丝黛尔在熟睡的佣兵与黑矛骑士之间转了一圈,最后在达哈尔大尉的跟前停下——他是唯一一个没有荷甲而眠的黑矛骑士。伊丝黛尔仔细端详着骑士长的脸,尽管睡得很死,达哈尔大尉的眉宇间依然充斥着疑惑、愤懑与屈辱——他是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下入睡的,有人以相当利落的手法卸掉了他四肢的关节,而不远处的吉格也是如此——大概是不愿让他们贸贸然冲出礼堂,尽管这两人是黑矛骑士团中的最强战力。伊丝黛尔回到布罗谢特身边,低声发问:“明明有这么多的战士,,为什么一定要他一个人在外面逞英雄?完全可以将敌人放进礼堂,然后在图书馆里布置防线,走廊非常狭窄,可以限制迷雾山大军发挥他们的人数优势。”

    布罗谢特吃力地做了个手势,一名医仆拾起一名黑矛骑士的佩剑递到伊丝黛尔面前。伊丝黛尔扫了一眼剑刃就知道了答案:这柄长剑的卷刃已经非常严重,都不需要试斩便知道它已经不可能完成一次有效的劈砍。伊丝黛尔默默点了点头,医仆转过身,少顷又端来一柄刀刃上满是豁口的长刀。他每次折返都会带来一柄饱受摧残的武器,那柄一开始递给伊丝黛尔的佩剑反而是其中磨损程度最轻的。伊丝黛尔知道自己不用再看下去了,朝着医仆摆了摆手。但是医仆不为所动,将半截短剑强硬地递到伊丝黛尔面前。

    “是我错了,院长。”伊丝黛尔低声说。

    短剑自她面前收了回去,医仆沉默地退下。布罗谢特拍了拍伊丝黛尔的肩膀:“以后观察得还要再细致些。有个任务给你,你从你的手下里点几个手脚麻利的,让他们从附近运一些干净的积雪。”

    “要多少?”

    “直到达姆士说停下来为止。再派一个人骑着快马从南门出城,通知那些在巴兰利避难的民众与学者返回波因布鲁——搬过来的积雪放在礼堂前就行,剩下来的工作交给医仆。”布罗谢特交待完后转向露西安娜,“露娜,来一下。”

    “院长,什么事?”露西安娜从一部厚厚的典籍后面不情不愿地抬起头。

    “跟我回一趟院长居所,我需要你帮忙代笔起草一份推荐的文书。”

    “那你来熬药吗?”布罗谢特没好气地说,“抓紧时间,达姆士那边可撑不了多久——应该是是巴兰杜克撑不了多久。”

    对埃修的抢救工作整整持续了一天,在服用了大量燃血甘草奋战了近乎一天一夜后,他身体的状况已经糟糕透顶。他外部的伤势并不严重,达哈尔大尉的铠甲将他保护得很好,真正致命的是体内彻底紊乱的机能。埃修的体温一直在升高,脱水的症状愈发严重。就连在草药学与毒药学上颇有建树的达姆士都对此一筹莫展——从来没有人尝试过如此高频率地服用燃血甘草以支持高强度的持久战,也从来没有人能在连续服用了相当于埃修剂量的燃血甘草后还没有因为脱水而死——埃修目前的境况不仅仅是达姆士的盲区,也可能是王立学院临床医学的盲区。达姆士所能做的就是将搬运进来的大桶积雪倾倒在他身上,但积雪很快地溶化,还未来得及在他的身体上流淌便又被高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蒸发,通风性较差的密室中很快萦绕起氤氲的雾气。医仆们不断地将积雪送进密室——这也许是波因布鲁最丰盛的资源——但这样下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布罗谢特仍未出现在密室中。达姆士不得不割开埃修的手腕,采用放血的方式降低他的体温,但埃修那强悍的自愈能力让这一方法进行得断断续续。被放出来的血液里充斥着燃血甘草独有的药味,达姆士很肯定只要稍微拿去提炼,这些血液都能充当燃血甘草的替代品。

    “他的情况如何?”布罗谢特终于走进了密室,但他手中的坩埚却没有盛着药汤,只有杂七杂八的药材。

    “非常糟糕,死神就站在他的床尾。”达姆士回答,他粗略扫了一眼布罗谢特手中的坩埚,分辨着里面的药材,其中名贵者居多,其中不乏王立学院药材库多年的珍藏,但还是缺了些什么——“哪个是药引?”达姆士问。

    “这个。”布罗谢特将两大筒针管递到他的面前,里面浮动着沉凝的暗红色液体。

    “这是什么药材?”

    “这不是药材,”布罗谢特说,“是我昨晚从他身上取的血。”

第一七八章 癫狂余韵(二)

    “他的血?”达姆士很快跟上了布罗谢特的思路,“院长,你昨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

    “并没有,我原本打算用他的血来进行炼金术方面的研究,但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布罗谢特摇了摇头,“你输一管给他,另一管我拿去熬药。”他低头看了眼病床周边散发着浓郁甘草味的血迹,“放血的想法不错,”他评价说,“但是还不够,再多放一些。”

    来自埃修本人的鲜血重新输回他的体内,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并未被药力所污染的血液中和了埃修体内累积的毒性,他的体温立刻出现了回落的趋势,尽管仍旧处于一个相当危险的临界点,但至少不再需要依靠积雪来帮助维持体温。达姆士宽大的手掌能够充分感觉到针筒的口径堪堪撑满他的虎口,布罗谢特无疑提取了埃修巨量的鲜血,很难想象这个年轻人是如何在一夜之间恢复过来的。布罗谢特已经在另一间密室开始了药剂的炼制——用“药剂”来称呼最终的产物也许并不恰当,当布罗谢特回到达姆士与埃修所处的密室时,他手中的坩埚中盛满了淡粉色的半透明膏状物,劣质麦酒的味道缓缓地散溢到空气中,并不强烈,但萦绕在房间里的药味与血腥味却相继在这略带些辛辣的气味前退避了。达姆士深深呼吸起来,不知为何,这股味道让他身心舒畅愉快。

    布罗谢特打了个手势,医仆从他的手中接过坩埚,将膏药敷在埃修的身体上面。布罗谢特找了个角落,疲惫地坐下,熬制膏药似乎消耗了他大量的精力,老人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仿佛裂痕一般。

    埃修的全身被半透明的膏药厚重地包裹起来,如同置身于水晶的棺椁之中。他身躯上晦暗的红色正在逐渐被吸附到膏药之中,最后浓郁到将视线遮蔽。很快,棺椁变成了茧,随着埃修平稳的呼吸微微起伏。

    “好了,接下来只要等他自己苏醒就行。我们可以走了。”布罗谢特扶着墙慢慢地站起身,达姆士赶紧上前搀扶住他。两人走出密室前往礼堂,在长廊上就听到礼堂那边传来激烈的讨论声。

    “是斯蒂芬、奥托、阿拉里克的声音……还有厄尔多。”布罗谢特侧耳听了一会,很肯定地说。

    “他们什么时候来的?”达姆士问。

    在太阳将要沉入地平线时,亚历克西斯公爵与格雷戈里四世终于赶到了波因布鲁。先行的亚历克西斯公爵被去而复返的劫掠大潮纠缠得很紧,居然让格雷戈里四世追上了,两支部队汇合在一起,一鼓作气又将迷雾山大军杀得作鸟兽散,此后他们再没受到袭扰,一路强行军至波因布鲁城下。城墙下堆积如山的尸体告诉他们波因布鲁遭到了非同小可的进攻,北城门那两扇被劈开的城门更是触目惊心。有那么一刻领主们都以为波因布鲁已经沦陷了,可进城后却发现兰马洛克正带着部队打扫一片狼藉的街道,将那些穿着灰白色皮甲的尸体搬到一处——迷雾山大军毫无疑问已经攻入了波因布鲁,却在城内溃退了。波因布鲁一如既往,在灰潮前屹立不倒。守军在被隔绝的环境下取得了奇迹般辉煌的战果,却也让铆足了劲,准备再来厮杀一场的领主们觉得索然无趣起来。击垮迷雾山这种级数的对手从来就没有什么成就感可言,尽管今年的劫掠大潮一定程度上还是重创了北境。大摆庆功宴则从来是一种可耻的浪费。瑞文斯顿跟他们那两个财大气粗到剿个匪便动辄大宴宾客的邻居并不一样。

    圆桌会议在王立学院的礼堂中举行,领主们挨个传阅着伤亡报告。战役前后阵亡了三千余人,其中伤重不治者占了两千,剩下的部队七成挂彩,说是元气大伤也不为过。随后便理所当然进入论功行赏的阶段,但领主们都已经各有计较。他们在第一次龙狮战役期间战死的父辈留下了大量无主的附属领地,而这些地方的归属并不在继承权的范围之内,只能靠战功去争取——抢在格雷戈里四世将它们分封出去之前。国王向来不吝封赏那些崭露头角的勇士,女爵伊丝黛尔就是最好的例子:在那些无主的附属领地中,费斯德纳的条件最好,这片村庄就处于申得弗附近,是这座城市天鹅绒贸易网络极为重要的一环。不知有多少领主对这片沃土垂涎三尺,而在伊丝黛尔在瑞恩挫败了一众心高气傲的龙骑士后,格雷戈里四世慷慨地将费斯德纳赐给了她。好在这次战役中并没有人抢眼到足够跻身他们的行列。不过领主们各自的表现也只是堪堪差强人意——他们的功勋还不足以获得额外的封地,而真正居功至伟的亚历克西斯公爵已经明确表示过他并不需要让更多的村落插上他的苍龙旗。当领主们正准备散会时,一封由布罗谢特署名的推荐信送到了圆桌上。信的字迹娟秀飘然,不似布罗谢特的手迹,但口吻却符合,想来是有人代笔。信中,布罗谢特以黑矛骑士团大团长的身份极力推荐一位名叫埃修·巴兰杜克的佣兵,而有一句引起了领主们极大的兴趣:“个人战力不逊色于潘德任何一位已知的超一流武者,独自斩杀预兆之狼。”

    独自……圆桌旁的男人们揣摩着这两个字当中凶险的意味。瑟坦达与利斯塔就站在他们附近,前者是最年轻的超一流武者,后者则是亲手格杀了上一代预兆之狼。布罗谢特一句话便让他们对埃修·巴兰杜克的印象蒙上了这两人的影子。领主们对这个素未谋面的佣兵并不陌生,他的名字早就在圆桌会议中提起过。亚历克西斯公爵认定波格丹在雪原上遇袭便是因为有人在瓦尔雪原上挑衅了预兆之狼,而那个恰好经过的窝囊废则不幸成为了出气筒。埃修·巴兰杜克与他所带领的雇佣兵部队则在那段时间中唯一离开瑞恩进入瓦尔雪原的队伍——当然现在他们都知道了,巴兰杜克安然穿过了瓦尔雪原,在波因布鲁守卫战中功勋彪炳,获得了黑矛骑士团的认可,与大团长的垂青。

第一七九章 癫狂余韵(三)

    “除此之外呢?他还做了些什么?”奥托侯爵盯着格雷戈里四世手中的信笺,“战役已经结束,如果布罗谢特真想举荐某个人,他应该亲自把人带到圆桌旁,而不是让一名信使送过来一张语焉不详的纸片——只是一封信,没法说明什么。”

    “院长说这人受了很严重的伤势,而他正在设法抢救。”格雷戈里四世翻转着手中的推荐信,“信到这里就结束了。”

    “受了重伤,正在抢救?”奥托侯爵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响亮的嗤笑,“布罗谢特难不成想推荐一具死尸做瑞文斯顿的贵族吗?”

    “当然不会。”斯蒂芬伯爵冷冷地接过他的话茬,“院长既然送了这封信过来,那就表示巴兰杜克先生已经接受了最妥善的治疗,”他不再看奥托,而是强硬地环顾圆桌,“别忘了,上次的猎狼战役结束后,也是由王立学院负责照看我们的‘猛犬’与‘铁熊’的。他们的伤势如何,各位想必都还留有印象。”

    “王立学院院长医术之精湛令我印象深刻。”阿拉里克公爵出声附和,“当时我以为道格拉斯可能至少要在后方休养半年,但是在老先生的照看下,道格拉斯只用了一个月就痊愈了——甚至变得比以前更强壮。既然巴兰杜克伤势严重,那么他们不出现也在情理之中。不过,”他话锋一转,“奥托说的没错,一封信确实没法说明什么,进城的路上那么多尸首,我们甚至不知道这代预兆之狼葬身何处。封赏一事,可以以后再进行考量。”

    “我倒是觉得一封信已经够了。”格雷戈里四世说,“老师既然认同巴兰杜克,那他一定非常优秀,就像当初他认同伊丝黛尔,并乐意让她在王立学院旁听一样。而且,”他将信纸滑至圆桌中央,以便让所有领主都能看到印在信末端的那三柄交叉成羽状的黑色长矛,“老师是以黑矛骑士团大团长的身份落款的。”

    “看来院长是真的很器重巴兰杜克先生。”斯蒂芬伯爵说。

    奥托侯爵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再说话。几名还颇有微词的领主也相继沉默下来。推荐信上对于埃修·巴兰杜克的那些溢美之词或许没办法说服他们,但黑矛骑士团的徽记却足够让他们闭上嘴巴。目前圆桌上唯一一个还有资格反对的只剩下亚历克西斯公爵,但是他只是抱着双臂闭目养神,苍白得令人发怵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就决定了,我将给予埃修·巴兰杜克男爵的头衔,并赐予他一块封地,那片土地上的财产与债务都归属到他的名下——”格雷戈里四世陷入沉思,领主们心惊胆战地听着,生怕那个名字会是他们父辈失落的附属领地之一,“要不就——”

    亚历克西斯公爵睁开眼,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恰到好处地打断了格雷戈里四世:“陛下,为什么不问问其他领主的意见呢?”

    “有道理,弗罗斯特。”格雷戈里四世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用玩味的目光扫视圆桌,“那么先生们,你们觉得北境中何处适合封赏给我们新晋的男爵阁下呢?”

    一时间没有领主应声,公爵们眼神游离,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而侯爵与伯爵们则开始挠起脑袋,试图让国王相信他们正在思索。这种时候,任何话在说出来之前都要权衡权衡再权衡。格雷戈里四世看似大度地给了领主们商讨的机会,实则是想看他们互相撕咬的丑态。北境并不存在真正意义上无主的封地,他们的父辈早就将偌大的瑞文斯顿瓜分干净。费斯德纳原本是老斯蒂芬伯爵留下的唯一一块附属领地,但还没等到他的儿子赚足功勋,格雷戈里四世一句话便将其赐给了横空出世的伊丝黛尔。也亏得斯蒂芬伯爵继承了他父亲的老好人性格,从未在任何场合对此表示不满,甚至还对伊丝黛尔的卓越表现赞赏有加——如果他的父亲还留下另一块附属领地的话,斯蒂芬想必会第一个提出来吧,但很可惜他这时候开口只是徒劳得罪另一位领主而已。而斯蒂芬伯爵以外的其他人则还要为难,他们不愿意拿父辈的附属领地去做人情,也不愿意得罪其他领主,如果可以领主们更希望国王陛下只授给这个该死的巴兰杜克一个男爵的虚衔,而不是一个“无主”的村落。格雷戈里四世看向亚历克西斯公爵,忍着笑,摇了摇头。

    “伊斯摩罗拉如何?”终于有人开口了,说话之人是圆桌之上唯一的子爵,法尔肯·伊凡勒斯,而被他抛到圆桌中央的名字却无比陌生,愕然如同被石子激起来的波纹一样在每一位领主的脸上扩散着,所有人的表情都在问:

    那是什么地方?

    “怎么会是那种地方?”达姆士压低了声音,愤愤不平,“那个村子有没有人烟存续都还是个问题!”

    布罗谢特若有所思。伊斯摩罗拉是奥登堡领下的村庄,跟波因布鲁同处北境远东,地理位置甚至比波因布鲁还要偏僻。远东虽然荒凉,却从来不乏大胆的皮货商人造访,毕竟雪狼与雪豹的皮毛在潘德大陆可是不逊色于天鹅绒与鲸脂的奢侈品。伊斯摩罗拉却是在远东的远东,同时位于迷雾山脉与瑞文斯顿的最边缘,堪称一处弃世的绝境,环境并不比那些临近国家接壤处的村庄更安全。官路建不到那里,因为即使是在盛夏的八月那边的雪原都有暴风雪盘踞。而在格雷戈里三世执政时,惩罚一名领主的方式就是将他发配到伊斯摩罗拉。

    “这个名字我有印象,我的父亲曾经在一年之内将它封给三名不同的领主。”格雷戈里四世说,“但它究竟在哪呢?”

    亚历克西斯公爵敲了敲桌子,利斯塔立刻抱来一卷北境地图在圆桌上摊开,领主们端详了许久,最后终于在地图的最边缘找到了伊斯摩罗拉,与最近的奥登堡在地图上足足隔了一根手指头的距离。这当然不是一块无主的领地,但它的归属却不明朗——不过这么荒凉的地方,谁愿意争呢?奥登堡的领主阿诺德斯伯爵靠着那点微薄的税金过得拮据无比,私军规模裁了又裁仍然不时欠薪,要不是格雷戈里四世对他走私皮货生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阿诺德斯恐怕会成为潘德第一个因为破产失去封地的领主。

    “这个地方不错。”奥托侯爵点了点头,“很适合我们新晋的男爵阁下。”

    “可以考校下他的内政能力。”阿拉里克公爵说。

    “是啊是啊。”其他领主们附和。伊凡勒斯子爵的发言前所未有地获得了大部分人的首肯。为什么不呢?一个他们听都没听过的村庄突然就让他们顺利地走出了沉默的困境,老一辈终归是更有经验啊。

    “弗罗斯特,你的意见是?”

    “我不反对。”亚历克西斯公爵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伊凡勒斯子爵,但不知为何,老人始终没有正面回应他的目光。

第一八零章 癫狂余韵(四)

    “那么姑且这么决定了。我留给巴兰杜克一个月的时间,让他来凛鸦城向我宣誓效忠,逾期不候。”格雷戈里四世在推荐信的背面写下答复,将信笺盖在地图上伊斯摩罗拉的位置。“若是没有新的议题提出,本次圆桌会议结束。”

    无人回应,领主们彼此交换眼神,但最终归于沉默。“好极了,解散。”格雷戈里四世率先起身,朝礼堂大门走去。在国王之后,领主们也相继从圆桌旁离开,椅子与地面碰撞摩擦的声音此起彼伏。一片嘈杂过后,只有两个人仍然在圆桌旁端坐着,岿然不动。

    “大人,”利斯塔轻声说,“军队还驻扎在城外,要让他们就地解散,回归编制吗?”

    “利斯塔,把门关上。”亚历克西斯公爵说,他的目光始终没有从伊凡勒斯子爵身上离开。两人之间横亘着一张北境的地图,而亚历克西斯公爵坐在凛鸦城,视线跨越过雪原与内海注视着处于瑞恩城后的伊凡勒斯子爵,但老人却一直偏着脸,目光并未与亚历克西斯公爵接触,只是散漫地游离在圆桌之上。老人的表情掩藏在立柱投下的阴影中,看不真切。两人就这么僵持在圆桌旁,以沉默彼此角力。那张盖在伊斯摩罗拉上、刚从推荐信变成邀请函的羊皮纸则微妙地与他们形成了一个框罩瑞文斯顿全境的三角。

    利斯塔轻轻欠身,朝两人各敬一礼,而后退出礼堂,阖上大门。两片巨大的门板严丝合缝地闭合在一起,光线被阻绝,礼堂昏暗下来。伊凡勒斯子爵苍老的脸逐渐从阴影中剥离出来,他终于不再回避亚历克西斯公爵的目光,坦然地与之对视。

    “你不该跟过来,”亚历克西斯公爵说,“你的身体状况需要静养。”

    “如果我不来,这场圆桌会议绝对不会结束得这么快,这么干脆。”伊凡勒斯子爵平静地回答,“我知道你是想试探大家的态度。而你跟厄尔多最终会把这封信盖在哪里?巴泽克,还是奥林?那都是老阿拉里克的附庸领地,是天鹅绒贸易网络的重要一环,巨大的财富以此为据点周转,而后流向坐落在网络中心的申得弗,老阿拉里克只需要像一只蜘蛛一样,成天坐在网中央数着从天而降的第纳尔,然后再将这张网全盘移交给小格里莫尔——如果他是老死而不是战死的话。我很欣赏厄尔多的气魄,在你的支持与以身作则下,他保留着那些不会被子辈继承的附属领地,再把它们封赏给那些崭露头角的年轻人。但是原本拥有那些领地的家族会怎么想?格里莫尔可以佯装无视费斯德纳,毕竟那不是他父亲留下来的附属领地,所以他只能对伊丝黛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想让他放弃奥林或者巴泽克,亦或是其他申得弗周围的村庄,短时间内你跟厄尔多是做不到的。任何方式都不行。格雷戈里与亚历克西斯世代的积累加在一起甚至可能不及阿拉里克在申得弗经营五年的税收——在北境,阿拉里克这个姓氏就是财富的代名词,而财富意味着慷慨的权力。三世陛下到死都没有还清老阿拉里克的欠款,而厄尔多目前又欠了格里莫尔多少第纳尔?其他人呢?格里莫尔一定竭尽全力捍卫他父亲的附属领地,而那些他曾经慷慨解囊过的领主都会支持他——你跟我可能是这张圆桌上唯一不欠他任何第纳尔的人。你不是想试探其他领主的态度吗?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他们依赖格里莫尔,就像厄尔多依赖你一样。你的提议会被激烈地反对,这一次你不可能靠着权威与武力打压下那些反对的声音。最终的结果是你会让步,厄尔多甚至有可能被迫取消巴兰杜克的封赏。弗罗斯特,你应该知道,在圆桌上从不让步的亚历克西斯公爵一旦让步,后果会如何。”老人说得很慢,相连的字句之间偶尔会被疲惫的喘息打断,因为他强撑着受伤的身躯来到波因布鲁,但这并不妨碍他每个音节都咄咄逼人。亚历克西斯公爵沉默地聆听,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是这样吗?”达姆士悄声问。

    “阿拉里克家族一直以来都是王立学院最大的赞助者。”布罗谢特低低地回答,“没有阿拉里克公爵的鼎力支持,王立学院的藏书与药材储备都不会那么丰厚——某种程度上来说,抢救巴兰杜克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礼堂内,伊凡勒斯子爵仍然在继续。

    “伊斯摩罗拉是最好的选择,没有人会反对,以前领主们都会团聚在国王周围,现在我们貌合神离。原因你自己心里清楚。厄尔多的王位一直都不曾稳固。在这张圆桌之上,他真正的支持者除了你之外,还有谁?他这些年来的尝试我都看在眼里,提拔伊丝黛尔,扶持加斯托夫——但他并不是可塑之材,作为他的养父,这点你最清楚不过。但无论是伊丝黛尔、加斯托夫,亦或者是巴兰杜克,他们短时间内都不可能坐到圆桌旁参与我们的议事。弗罗斯特,我老了,而你病了,”老人最后怅然地说,“你跟我,又能扛着北境前进多久?”

    亚历克西斯公爵没有回答,这一次轮到他避开伊凡勒斯子爵的目光了。

    “厄尔多的权力,建立在两个人身上:你与瑟坦达。你们是拯救了北境的功臣,而当时反对声音最大——也就是以我为首的猎鹰骑士团,以你攻入芬布雷堡,将抵抗力量尽数摧毁告终。”老人轻描淡写地提起了那段全北境噤若寒蝉的历史,“你的决策非常果断,完全出乎我的预料。在消息传到凛鸦城的时候我就知道再坚持下去只会让北境陷入长期的混乱,所以我选择了妥协了——好在瑟坦达并没打算跟他哥哥反目,妥协得比我想象中要快。”老人停顿了一下,“我一直都想问,如果当时我,或者是瑟坦达都未曾妥协的话,你会不会对厄休拉动手?”

    达姆士毛骨悚然,恨不得把耳朵竖到脑门,不放过任何一丝微末的声音,但是在长久的寂静之后,他只听到了伊凡勒斯子爵的一句感慨:“原来如此,不愧是你啊。”

    “公爵刚才有说什么吗?”他迷茫地看向布罗谢特

    “没有。”布罗谢特轻轻叹了口气,“弗罗斯特应该只是点了点头。”

    都来读

第一八一章 癫狂余韵(五)

    点头?布罗谢特的回答让达姆士毛骨悚然,但这确实像是亚历克西斯公爵的作风。第一次龙狮战役后的政变风波,达姆士并未牵扯其中。彼时他正在周游潘德,完善自己的药毒理论,回到王立学院后格雷戈里四世的政权早已稳定。达姆士随后又全身心地投入到实践与理论的系统整理中,为自己的学术之环斩获第一颗石珠以后,布罗谢特指派他为亚历克西斯公爵的主治医师,但这么多年过去了,达姆士所能做到的也只是尽可能地延缓亚历克西斯公爵的“冻骨症”,反而是多年积累下来的临床资料又帮他在学术之环上串上了几颗石珠。虽然他与瑞恩公爵只是病人与医师的关系,但相处得久了,终究有所了解。他听说过芬布雷堡的血案——北境的贵族或许对此讳莫如深,但是王立学院的历史学者可不会因为有所顾忌而在羽毛笔上少沾些墨水。达姆士虽然只醉心于医药领域,但这并不妨碍他翻阅几本编年史,在当做消遣之余,顺便补习下自己不在之时,瑞文斯顿那段风起云涌的血腥往事。弗罗斯特·亚历克西斯,喜怒不形于色的做派之下,是绝对强硬的铁腕,十余年来无人可以与之较劲——除了那位在礼堂中咄咄逼人的老人以外。

    礼堂内,公爵与子爵的对话仍在继续。

    “以厄尔多的能力,做个元帅,绰绰有余,凛鸦城守卫战后期,军心接近涣散,他却能重新整顿士气,接连守住了几波攻势,将老狮子所剩不多的耐性消磨殆尽。打得漂亮,我不否认。但如果没有你,他仅靠自己是坐不稳国王这个位置的。”伊凡勒斯子爵说,“与潘德其他的君主相比,厄尔多不够狠。你刚好能补足他这一点。”

    “那让他学谁?”亚历克西斯公爵冷笑,“是学乌尔力克诛杀手足,幽禁生父,还是学维迪斯为了维持盟主地位,靠着一瓶来历不明的毒药废去一名超一流武者?”

    “政变如果做得不干净,还是政变吗?”伊凡勒斯子爵一句话就噎住了亚历克西斯公爵,“不过你来做跟厄尔多亲自去做还是有区别的,毕竟无论是乌尔里克还是维迪斯都没有一个超一流武者当弟弟。如果厄尔多当时真的对厄休拉下了杀手,瑟坦达怕是会直接同他反目吧。”老人笑了笑,“好在你跟我也没有给他恨上你的机会。可惜的就是留下了一笔糊涂账,算都算不清楚。”

    “你确定伊斯摩罗拉会是封地,而不是死地?”亚历克西斯公爵不愿再在陈年旧事上纠缠,昔年政变,每多回味一些,他便要多亏欠伊凡勒斯子爵一分。

    “当然。”伊凡勒斯子爵说,“穷山恶水又不是养不活人,就是养出来的汉子刁狠刁狠的,既算半个瑞文斯顿人,又算半个迷雾山人。老国王也不全是把伊斯摩罗拉当做一块放逐之地,有能力把那地方好好拾掇拾掇的领主,最后都由我去把他们喊回来。前年我又去了一趟,还是有人烟的。”

    “那个巴兰杜克,”亚历克西斯公爵低头瞥了眼格雷戈里四世盖在地图上的邀请函,“打打杀杀有两下子,治理领地怎么样?”

    “那我就不知道了,只能向射手之神祷告巴兰杜克会有那方面的才能吧。”

    又是一片沉寂。最后亚历克西斯公爵说了一声:“那就这样。”

    礼堂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又沉重地闭合。达姆士按捺不住,走出长廊,却发现圆桌上只是少了亚历克西斯公爵,伊凡勒斯子爵仍未离开。

    “听了多久了?”伊凡勒斯子爵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满头冷汗的达姆士。

    “有一段时间了。”布罗谢特踱步出来,神色自若。

    “礼堂与图书馆在会议前就被肃清过了,你们两人总不至于专门躲在密室吧?”

    “还不是为了抢救那个巴兰杜克。”布罗谢特摇了摇头,“耗了好些名贵的草药,之后说不定还要找阿拉里克公爵讨钱。”

    “伤势很重?”

    “要只是寻常重伤还好,都不至于我跟达姆士大费周章,”布罗谢特在圆桌旁坐下,达姆士识趣地在院长身后站定,“年轻人少说吃了一百根熏制过的燃血甘草。”

    “这都能救回来?”伊凡勒斯子爵感叹道,“我当初一连咀嚼了十根就觉得心脏受不了。”

    “倒不是我跟达姆士医术有多厉害,巴兰杜克的体质强健,本来就顶得住。”

    “是啊,”伊凡勒斯子爵低下头,出神地看着地图,“阁下,在瓦尔雪原接受了射手之神的谕示之后,我仍有一些疑问。”

    “伯爵但说无妨。”

    “是子爵。”老人纠正。

    布罗谢特歉意一笑:“子爵请讲。”

    “为什么射手之神会选择巴兰杜克?北境与迷雾山脉的宿怨为什么会由一个不在瑞文斯顿出生的人终结?一切真的结束了吗,从今往后再无劫掠大军下山?”

    布罗谢特摊开手:“这就超出我的认知范围了,尽管我在神学上耕耘多年,但至今仍然只能看见依稀的苗头。我唯一能够给出肯定答复的是,从今往后不会再有预兆之狼出世了,劫掠大潮肯定会有——毕竟迷雾山部落那些蛮子也就只会打猎跟生娃了——不过当然成不了气候。”

    “好吧。”老人难掩脸上的遗憾之色,转移话题,“巴兰杜克的伤势需要休养多久,希望不是一个月起步,不然这封邀请函您回头烧了吧。”

    “不至于这么久。”布罗谢特微笑,“肯定来得及前往凛鸦城。”

    “在他启程的时候,请给我个讯息。”

    “……可以。”

    “最后一个问题,”伊凡勒斯子爵站起身,“请阁下告诉我,什么样的誓言才能够约束巴兰杜克这样的……‘人’呢?”

    布罗谢特沉吟许久,摇了摇头:“我需要一点时间,届时会连同他启程的消息通过渡鸦传达给您。”

    “很好,我会在芬布雷堡等候。”伊凡勒斯子爵朝门口走去,在拉开大门时,随口又问了一句,“那块王爵铁令,您还留着吗?”

    “我已经交给了兰马洛克。”

    “已经用掉了?”老人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是为了巴兰杜克?”

    “是的。”

    “希望那个年轻人别让我们失望。”老人慢慢地关上门。

    “院长……”达姆士低声唤了一句,欲言又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布罗谢特将那封邀请函收进袍袖中,“这北境的天,咋就变得那么快呢?”

第一八二章 癫狂余韵(六)

    埃修的脚终于触到了实地。

    他此前一直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漂流,如同一截即将朽坏的圆木,意识在沉浮之间一片一片地剥离、下沉,又在黑暗的最深处重组,最后……回到了这里。

    头顶是一片惨白的天空,悬挂着一轮漆黑的太阳,深渊般的颜色将距离感完全地吞噬了,仿佛极远又仿佛极近。周围是林立的石柱,以森严的序列排布,有如严整的军队在广袤的地面上铺开,于视线的尽头与惨白的天际交接。

    埃修知道自己在哪了,他缓缓转身。

    一尊秩序女神尤诺米亚的塑像伫立在埃修前方不远处,没被雕刻出五官的脸无声地“凝视”着他。一头通体雪白的山猫卑微地匍匐在雕像的脚下,讨好地舔舐着秩序女神粗粝的足尖。这是一头不折不扣的猛兽,体型比起埃修在瓦尔雪原上遭遇的那头巨狼还要健硕,两根暴突的雪亮獠牙自上颚探出,寒芒闪耀如剑,不难想象这对利齿刺入猎物身体时是何等的残忍情景。然而这头猛兽此刻却乖巧地如同家宠,身姿压到最低,肚皮连同四肢完全地与地面相贴合。它皮毛凌乱,鼻青脸肿,眼眶开裂,似乎曾被人骑在身上饱以老拳。

    埃修掌心一沉,他突然意识到那柄缴获自沃夫伯格的战斧正被他握在手中。莫名的力量驱使着埃修的双脚,他不由自主地朝秩序女神像走去。山猫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自发为埃修腾出了空间。

    埃修在神像面前站定,战斧将他的手举起,悬停在秩序女神左手天平的上方。埃修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松开——

    哐当!

    战斧沉重地落地,斧柄在坠落时仿佛要从他的掌心中撕下一块皮肉。埃修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他全身包裹在暗红色的泥茧当中,埃修慢慢挣动手脚,泥茧随着他的动作破裂,碎片“窸窸窣窣”地脱落,最后彻底崩解。埃修翻身下床,险些栽倒在地,踉跄了一下后才艰难稳住脚跟。他不知道在床上躺了多久,肢体此刻仿佛不属于他。埃修扶着床慢慢踱了几圈才勉强消除掉那种难以言喻的生疏感。他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地面与墙壁皆是用相同材质的石砖制成,砖头缝隙组成的纹路单调而乏味,唯独那扇大开的木门稍微为这阴沉的空间添了些许颜色。埃修的掌心仍旧火辣辣地疼着,他将右手举到面前端详,深红色的血迹几乎覆盖了整张手掌,斧柄坠落时顺带撕掉了一大片凝结的血。埃修将战斧捡起,小心翼翼地跨出房门。石室外的走道上,燃烧的火炬沿着阶梯一路往上,下方的阶梯则遁入无法洞见的黑暗中。埃修犹豫了几秒,沿着火光的指引拾级而上,穿过一道门后,视野豁然开朗,一座座城塞般的书架立在面前,几乎要与天花板齐平,夹板之间都密不透风地摆满了书籍。书架旁旁边放着梯子方便攀爬取阅,不过周边空无一人,大概是因为门前拉起一条封锁带的缘故。

    埃修跨过封锁带,在书架与书架间穿行,当他跨过第二条封锁带后,便看见了不少穿着灰布长袍的学者,从书架旁取下一本书,或是站在原地翻看,或是就近寻一把椅子坐下细读;有学者取了梯子去取高处的典籍,同样有需求的人便在梯子下方耐心等待,上下间尽然有序;偶尔有学者匆匆地与埃修擦肩而过,朝他看了一眼便不做理会。埃修意识到自己接近全裸,浑身上下只穿着一条短裤,跟一个莽汉无异,手中的那柄战斧更是让他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埃修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想要早点离开,途中他甚至与露西安娜打了个照面,不过她完全没注意到埃修,只顾着把脸埋进一本厚重的古老书籍中。她完全不看脚下的路,却丝毫不担心磕碰到桌椅,明显已经是对这里的陈设烂熟于心。

    埃修逆着人流的方向穿过长廊,随后便进入了礼堂,走到礼堂大门前,埃修微微失神,站在门外力抗灰潮仿佛只发生在不久前,现在是什么时候?他又在床上躺了多久?埃修正在胡思乱想,有人推开了礼堂大门,达姆士手中端着一大碗冒着热气的浓汤,两人视线相接,都愣了一下。

    “倒也省了我一番功夫,把这碗汤喝了。有点烫,本来走到你那温度正好。”达姆士将大碗递到埃修面前,埃修接过来,慢慢地喝着。“想必你已经见识过王立学院的图书馆了,院长提前打了招呼,说若是有个只穿着短裤提着大斧的猛男出现在图书馆里,该干嘛干嘛。”埃修沉默地听着。浓汤品不出什么滋味,不知道用什么食材烹煮的,确实有些烫,但对埃修来说并无所谓,在肠胃适应了温度以后埃修吞咽的动作便迅猛起来,喉结大幅度地滚动,直到碗底朝天,才递还给达姆士。达姆士接过碗:“院长让你醒了以后去他的居所找他,如果他现在不在的话就在那里等候。你认路吧?”

    埃修点点头,走出礼堂。达姆士看着他离开院子,长出一口气,这半个月来一直都是他负责照看昏迷不醒的埃修,甚至没有医仆帮手。好在埃修的身体情况比较让他省心,食物从来都是只进不出,不然在那密闭的环境里处理排泄物真是一种折磨。尽管达姆士也并未因此耽误学院里的事务,但肩头总归是少了一个担子,他也可以在图书馆里好好逗留一会了,他先前看上了一本介绍大漠植物的大部头,心痒很久了。达姆士招了招手,一名医仆跑过来从他手中接过碗。达姆士一身清爽地前往礼堂后的图书馆,半路上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还没有给埃修准备一套衣服。

    不过……应该没问题吧?这个时间段正是课时,没多少人会在学院中走动,应该不会引发什么没必要的骚乱。

    院长居所的门虚掩着,埃修在门前犹豫了一会,推开走了进去。屋内没人,埃修在书桌前坐下,安静地等待起来。这间小庐不大的空间里只有一张小床,一张书桌,以及两面书架。书桌上除了墨水与羽毛笔之外,就是堆叠起来的手稿,书架上也没有书籍排列,只有一摞又一摞并未装订成册的厚重稿纸。埃修的目光在书桌上扫过,被一张素描吸引了视线。对象正是他手中的狼斧,画师的笔触精细,甚至连斧柄周身斑驳的血迹也通过交替的黑白色块完美地还原,连同埃修紧紧握持斧柄的那只手也画了进去,皮层下弓弦般紧绷的青筋棱角分明地保留在羊皮纸上。埃修慢慢阅读地着素描旁的文字:“由埃修·巴兰杜克缴获自第三代预兆之狼,疑为初代预兆之狼所持之狼斧,经由铁匠之手重铸。”后面有一行极小的备注“并非阿齐兹手笔,工艺风格不似潘德之属,更迥异于梅腾海姆。”羊皮纸的下半部分又附了一张旧斧的原图,跟埃修曾经持有的乌尔维特之证那般粗犷,却又极具古奥的威严,狼斧旁同样有一行文字,“收藏于瑞恩,后失窃,已确定落入北境异端手中。”

    “院长,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到费斯德纳?”门外有人在交谈。

    “费斯德纳有你没你又没区别,也不会少收半个第纳尔的税,还是说你突然愿意打理封地里的内政了?”

    “我宁可去处理那些鸡毛蒜皮的破事,也比在王立学院当个教授好,更何况那个小姑娘只对知识感兴趣,院长就不要强人所难了吧。”

    “你以为我不知道?”布罗谢特说,“露娜学习的劲头太猛了,动辄就熬夜。我担心她的身子骨扛不住。波因布鲁不同伊索斯,没有侍女一天到晚照看。”

    “好吧,那您的想法是?”

    “晚上抽出点时间锻炼锻炼她,让她累到没有精力熬夜,只能睡觉。先规范作息以后再慢慢加强训练力度。”

    “啊?这起码得三个月往上吧?万一期间边境有了战事怎么办?”

    “别闹了,萨里昂跟帝国此前分别在卡林德恩平原与达夏大漠吃了好大一个败仗,菲尔兹威那边似乎又在闹内讧,而你觉得我们瑞文斯顿在跟迷雾山部落死磕完后,还有余力去四处出击吗?别说三个月了,半年之内谁动刀兵谁欠收拾。”

    说话间,伊丝黛尔跟布罗谢特跨进门槛,前者第一眼就看见了坐在书桌后的埃修,她一个箭步拦在布罗谢特身前,“你是谁?”

第一八三章 癫狂余韵(七)

    埃修没理会伊丝黛尔,只是看向布罗谢特:“你找我?”

    “伊丝黛尔,你先回避一下吧,我跟这位巴兰杜克先生有要事商谈,离开前请帮我们关上门。”布罗谢特轻拍伊丝黛尔的肩膀,示意后者无需警惕。伊丝黛尔按在剑柄上的手慢慢松开,她认得出来书桌后面接近全裸的男人,对方曾经在礼堂门前暴起一斧,险些削掉她半个脑袋,时隔半月,那生死一线的余悸仍未消散。离开前她忍不住多盯了埃修几眼。

    布罗谢特走到书桌旁,低头看了看埃修:“也许应该找时间给你补习一些基本的礼仪,虽然瑞文斯顿不像萨里昂那么讲究,但你好歹由黑矛骑士团跟王立学院联名推荐的,若是行事风格跟菲尔兹威的大老粗那般,我自己脸面上也过不去——达姆士居然没给你准备一套衣服吗?还是说在帝国待久了,习惯了这么清凉的……‘穿着’?”老人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脱下长袍,丢到埃修膝盖上。“第二次了,下不为例。哦,还有,”他提醒道,“右边袖子里有一封国王陛下给你的信。”

    埃修套上布罗谢特的长袍,将手伸进宽大的袖口中摸索,而后从口袋一般的夹层中摸出了布罗谢特说的那封信。埃修快速浏览之后,闷闷地问了一句:“我还剩多少时间?”

    “还有两周,若是有一匹快马,前往凛鸦城绰绰有余。不过我要提醒你,路上可不太平。今年的劫掠大潮虽然是被打散了,但这可不代表迷雾山脉里的那些蛮子从此就会蛰伏不出,相反,每年的三月都是盗匪最猖獗的时候。凭你先前的表现,也可以算是一名超一流武者了,些许蟊贼当然不怕,但波因布鲁可没有超一流骏马。若是在荒郊野岭,被绊马索摔断马腿,那你接下来能做的大概就是祈祷了。”

    “那些盗匪,有悬赏吗?”埃修问。

    “你关注的这个重点,居然在这?”布罗谢特笑笑,“你很缺第纳尔?”

    埃修点了点头:“一穷二白。”先前袭击泊胡拉班的报酬他全部散给了佣兵,自己没留一个子儿,就连在银湖镇雇佣人手的那三百枚龙纹第纳尔都是找萨拉曼借的,至今都没还上。

    “口袋里连点积蓄都没有,居然还敢跟我讨价还价要个爵位。你不会真的以为有了封地,天上就会下第纳尔雨,而你只需要张开口袋接住就行了吧?”布罗谢特无奈地摇头,“哪有这样的美差。村民可不会自发地帮你休整道路,钻探矿井,建立驿站,更何况还得聘请专业的匠人——有钱请是一回事,他们愿不愿意来又是另一回事。基建可是烧钱的无底洞,五万第纳尔砸下去可能都听不见一声响。你的封地伊斯摩罗拉也远不及申得弗周边那些富裕的村庄,随便经营经营就能躺着收取税金——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毕竟伊斯摩罗拉的环境,非常偏僻。”

    “有悬赏吗?”埃修又重复了一遍。

    “你就只关心这个吗?”布罗谢特没好气地一甩手,这才想起自己的长袍正被埃修穿在身上,无袖可拂,只得悻悻放下。“有,龙骑士团与黑矛骑士团都相继开出了剿匪令,而且每年的这个时候,奖励尤其丰厚。龙骑士团有亚历克西斯公爵撑腰,财大气粗,开出了一个鼻子十五枚龙纹第纳尔的天价;黑矛骑士团就寒酸不少,一个鼻子只值五枚龙纹第纳尔。这是没办法的事,瑞恩坐拥长歌港这样的大港口,日进斗金,入冬海面封冻以后水路甚至可以当成陆路。不过波因布鲁的优势在于,匪患更多,竞争更少。”

    “这不算优势吧?”埃修说,“肯定不乏佣兵在波因布鲁剿匪,又去瑞恩领赏。”

    “你倒是懂他们的花花肠子,”布罗谢特说,“但一般来说都没人能活着走出瓦尔雪原。北境的盗匪,残暴得很。五枚龙纹第纳尔,也不少了,折算一下就是五十通用第纳尔,足够在酒馆买五杯清淡麦酒了。”

    “我总不可能靠着清淡麦酒经营领地。”

    “所以剿匪那点赏金是养不活你这么一位准爵士的。我就提点你几句,在潘德,来钱最快的路子是——”

    “发战争财。”埃修直截了当地说,“劫掠村庄,打劫后勤车队,贩卖战俘。但你之前说过,半年之内难启战端。我目前需要建立一支私人部队,跟维持他们的资金,短期内并没有经营领地的打算。”

    “你的思路倒是清晰,”布罗谢特冷淡地说,“就靠剿匪?那些苍蝇腿蚊子肉,恐怕喂不饱你。”

    “就靠剿匪。”埃修想了想,又说,“我听说迦图草原的骏马,在北境炙手可热。”

    “你如果能从朱达亲卫队手中弄来一匹血统纯正的迦图战兽给黑矛骑士团当种马,我愿意出三万第纳尔买下!”布罗谢特斩钉截铁地说。

    埃修摇了摇头,学着布罗谢特的口气:“三万第纳尔,恐怕喂不饱我啊。”

    布罗谢特不言语,伸手拉开书桌的一个抽屉,将一根粗壮的针筒摆到埃修面前,透明的管壁上残留着暗红色的干涸血迹。埃修以看到针筒手臂立刻情不自禁地绞紧,他对这玩意的印象再深刻不过,布罗谢特当初拿着它几乎抽干埃修的两条手臂。“还来?”埃修问。

    “我倒是想,但还是算了。”布罗谢特说,眼中隐隐透出些许让埃修浑身不自在的遗憾,“先前从你身上取的血,又还到你身上稀释血液中的毒性,还搭上不少名贵药材,才吊住你那条小命。不过你对医术一窍不通,具体过程我不想解释。你只需要记着,一来一去以后,你欠王立学院一命。”

    “那让我拿一匹种马来还?”埃修问。

    “你想得天真。”布罗谢特站到埃修前面,隔着书桌居高临下地与他对视,“你若是嫌三万第纳尔太少,我当然可以继续往上出价,大不了拉下老脸去跟阿拉里克公爵借钱。你欠下的这条命,得帮我做件事才能偿还。”

    “什么事?”

    “现在还不是时候。”布罗谢特缓缓地说,“但当我需要时,你会第一时间知道。”

    “……好。”

    “说到做到?”

    “……说到做到。”

    “那便起誓吧。”布罗谢特将一枚黑色的十字架放在他面前,率先咬破食指,将一滴血珠滴到十字架的右端,“我之鲜血,誓之枷锁,命之桎梏。”

    “这招只对秩序女神的信徒起作用。”埃修盯着桌子上的黑十字,面无表情。

    “自从卡瓦拉大帝征服潘德大陆以来,所有人便成为了秩序女神的信徒,不管他们此前信奉何种神祇。”布罗谢特意味深长地说,“你先是一名秩序的信徒,而后再是其他。”

    埃修想起了那古怪的梦境,默不作声地咬破食指,将血珠滴到黑十字的左端。“我之鲜血,誓之枷锁,命之桎梏。”他低声说。随着埃修的话语,两枚血珠开始沿着水平的纹路滚动,在中央汇聚,逐渐填满修长的凹槽,最后浸没进十字架中,在深沉的黑色中透出一抹妖异的腥红。

    “血十字盟约,成立。”布罗谢特收起黑色十字架,“你接下来可以准备前往凛鸦城了。”

    “这才是完整的血十字盟约?”埃修出门前,随口问。

    “是的,”布罗谢特点点头,“怎么,以前被异端裁判所的修士诈过?”

    “倒不至于。是我自己没学到家。”埃修阖上门。

第一八四章 癫狂余韵(八)

    一辆马车慢吞吞地穿过迦图草原,谨慎地避开那些在平原上游荡的迦图骑兵。马车极其简陋,只搭建起一个最基本的、堪堪能够让马拉动起来的框架,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甚至连漆也懒得上,极其符合波因布鲁王立学院那将简约发扬到极致的风格。车厢里唯一的陈设便是一个放满了各色草药与手术工具的行囊。马车并无随从跟随护卫,只有一名戴着铁面的车夫和一位失去左臂的年轻人,这样寒酸的排场自然很难引来迦图劫掠者的觊觎。车夫的经验也很老道,尽挑着一些偏僻的路线走,一路平安无事地到达了自由城塔里伯尼。在快乐豚酒馆略作休整以后便启程前往马里昂斯。出城后,车厢里多了个身着暗红色戎装,戴着墨镜的白发男人。

    学者们预留在行囊中的伤药已经消耗殆尽,都是些药性温和的药膏,涂抹到肩膀断口上的刺激并不强烈,只是见效慢。不过有了这些药膏作铺垫,基亚便着手开始为自己调制稍微强效些的药膏。原本对他而言信手拈来的工作,在失去一条手臂后便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归乡的路途并不平坦,马车偶尔会在田垄或是小径上不停地颠簸,一不留神打翻坩埚便会前功尽弃,更会浪费那些说不上珍贵,但也绝不至于随处可见的草药。基亚只能用两只脚将坩埚夹住,再用右手捣烂榨汁,以少量清水稀释,最后将稀烂的叶片与汁液小心翼翼地敷在断肢的伤口上。异端裁判所的所长但丁坐在基亚对面,抱着双臂无动于衷。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基亚便会将已经风干的药膏刮掉,打磨再如何平滑的木刀在摩擦过骨肉的断口时都会显得棱角分明,基亚总在这一过程疼得满头冷汗。而随着他逐渐减少清水的用量,药膏涂在伤口上的刺激便愈发强烈,仿佛再次被人砍断左臂。基亚仍旧能感觉到虚幻的痛苦如同筋肉骨骼一般填满了并不存在的左臂,并未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有所消褪,反而愈发强烈。但比起这个,基亚其实更担心自己姐姐的精神状态。一路走来,特蕾莎乍一看似乎开朗了很多,基亚甚至能在马车里见到她摘下铁面,轻声地哼唱着萨里昂的乡村歌谣,侧脸的线条柔和地起伏,像是被最高明的画师精心勾勒过一般。基亚再次见到了在“凋零蔷薇”以前那个被所有人宠爱的艾尔夫万小姐,那个只属于骑兵长格里夫的特蕾莎。但这只是断续的片段,那些乡村歌谣从未完整地唱完一个小节,往往是几句之后便戛然而止,鲜花般娇艳的少女神态须臾间凋零,柔和的线条被生硬地封冻起来,而后又是那位被基亚所熟悉的寂然冷漠所替代——她又是异端裁判所的地狱修女了。整个路程基亚很想找个机会询问特蕾莎,在他失去意识的那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每次换药之后基亚都几近虚脱,更何况碍于但丁在场,基亚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

    越接近萨里昂,车轮下的绿意便愈发生机盎然,偶尔拂过车厢的风也渐渐温暖起来。北境仍旧被自迷雾山脉上汹涌而下的寒流笼罩,而中部大平原已经到了草长莺飞的时节。终于马里昂斯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雄伟地生长起来。基亚看到了高大的城墙,以及内海粼粼的湖光。家,甜蜜的家。但基亚心中却有野草般生长的惶恐。如果可以他并不愿意以如此狼狈的形象回家,并不是因为他没了一条胳膊,而是由于他那渴望寻找潘德本质的冒险者生涯以极其惨淡的方式中途夭折。

    马车接近城门,特蕾莎摘下铁面——她的脸就是最有效的通行证,守门的卫兵朝她敬了个礼,挥手放行。马车长驱直入,到公爵城堡前才停下。“父亲在等你。”特蕾莎转头对基亚说,并未放下手中的缰绳。

    “姐姐,你不跟我一起进去吗?”

    特蕾莎摇了摇头:“我要前往王城,在双子塔静修。”

    基亚瞥了眼但丁,后者正懒洋洋地靠在车厢上,墨镜后面不知是在睁着眼睛出神还是在闭目养神。他跳下马车,轻声问:“姐姐,发生什么事了?”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场误会而已。”特蕾莎说。这时一名男人从城堡中走出来,面相老成持重,他看见了基亚,点了点头:“父亲在等你。”

    “大哥,好久不见。”基亚说。

    萨里昂子爵福瑟特·汉墨·艾尔夫万,艾尔夫万公爵的长子,公爵卧病在床以后代理马里昂斯领主一职。

    “父亲在等你。”福瑟特点了点头,他看到了基亚的断臂,眉头一皱,但没有多说什么。

    “去吧。”特蕾莎说,驾驶着马车离去。

    马车驶离马里昂斯,沿着“雄狮之骸”前往王城。特蕾莎一只手握着缰绳把控方向,另一只手取下铁面,怔怔出神。

    “一场误会而已吗?”车厢中传出但丁的声音,口吻依旧懒散,听不出情绪的起伏,“如果处理不好的话,对你,以及对女神的使者都很糟糕。”

    “我有分寸,毋需所长过问。”特蕾莎戴上铁面,纵马狂奔,车轮“轱辘轱辘”地急转起来,车厢剧烈地震动,似乎随时都会处于散架的边缘。但丁的身躯随着车厢的起伏摇晃,但后背仍旧牢牢地贴住厢壁。他摘下墨镜,用袖摆轻轻擦拭着镜片,发出一声连他自己都难以觉察的无奈叹息。

    戴着金丝眼镜的老人半躺在宽大的床上,身前盖着洁白的天鹅绒被,他低着头,翻阅一本厚重的书籍。基亚进来时,他抬起头笑了笑。

    “之前在宴会上,你是故意的吧?”

    “是的。”基亚点点头,单膝在床前跪下,握住艾尔夫万公爵的手,觉得自己像是握住了一截干枯的树皮。分别了不到两个月,再次相见,父亲便苍老得让他难过。基亚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能低声说:“对不起。”

    艾尔夫万公爵笑了笑,伸出手轻轻抚摸基亚的头:“太拙劣了啊,布伦努斯公爵一眼就识破了,也亏得我跟你姐死死护着你,不然你跟那个年轻刺客都不知道该如何收场。要不是国王陛下回到王城以后与我们开诚布公谈了一下,我们还真不知道对于奈德·格雷兹的刺杀是出于他的授意。埃尔德雷德倒是反应迅速,直接跟他姐夫撇清了关系,不愧是白鹿堡的侯爵,在东部大森林待久了,眼力劲儿不逊色于诺多。”老人的目光落到基亚的断臂上,“少了一条手臂,很辛苦吧?”

    “只是拿不起盾了,但还握得住剑。”

    “那很好。你哥哥目前要操心马里昂斯的事务,原先属于他管辖的达隆堡,连同马里昂斯周围的那三块附属村庄,佩恩、阿密尔和比格伦就暂时交给你管理。等国王陛下重新颁给你一个子爵的头衔后,你可以征集一支不超过三百人的私人部队。”艾尔夫万公爵拍了拍基亚的肩膀,“这不是请求,是命令。你要抓紧训练,因为之后可能随时会让你前往南部边境。”

    “帝国那边,有什么变故?”

    “马略皇帝的病情比我还要重,已经有伊莉斯代为监国。小娃娃年纪不大,野心倒不小,争取到了贾斯特斯的倾力支持,还成立了一个什么劳什子‘暗影之狼’骑士团,”老人发出一声中气不足的冷笑,咳嗽几声,“潘德现在的骑士团,真是越来越不值钱了。现在帝国的政坛云波诡谲,从将军到执政官人人貌合神离。虽然萨里昂现在没有能力再次发动一场大规模战役,但是让你们年轻人去小打小闹的资本,还是有的。只管放手去做,帝国现在已经自顾不暇了,他们不仅要消化内部的权力更迭,还有一场既是内忧,更是外患的危机,”老人凑近基亚的耳朵,耳语如惊雷,

    “塞兹的‘千夫长’斯科莱鲁,发动了一场大规模的拜蛇教暴乱。”

    都来读

第一八五章 癫狂余韵(九)

    无止尽的暴雨,沉闷的雷声在厚重的乌云中翻滚,偶尔有粗壮的闪电撕开天幕,灿白的光线从巨大的裂口中喷射,天与地被短暂地照亮,在绵密的雨幕中勾勒出一人一马仓惶的身影。骏马不知奔跑了多久,已经疲惫到了极点,马蹄在泥泞的大地上艰难地起落,马嘴里不断有白沫溢出,又不断被暴雨冲刷掉。马背上的骑手也并不轻松多少,衣衫都被雨水打湿,又被轻薄的鳞甲压迫,紧紧地贴合着肌肤,显露出浮凸曼妙的身体曲线——那居然是一位女骑手。当天空被闪电再度撕裂、照亮时,骏马一个趔趄,终于因为体力不支而重重栽倒。

    艾丽莎在被马背压断双腿前从马鞍上蹦了出去,摔落在一片水洼中。她咬了咬牙,翻滚起身,跑到战马身边,看也不看半个头已经埋进湿泥中的骏马,用小刀割下行李与投矛袋,刚要甩到背上时,果断弃了行李,又从投矛袋中抽出仅剩下的三根投矛,踉踉跄跄地朝前跑。

    身后,马蹄声踏破雨幕。艾莉丝头也不回,往声音来源方向甩出一枚投矛。夜幕中火星逆着雨水激烈地溅射,投矛不知被弹向何方,而马蹄声依旧在不急不缓地朝她逼近。追杀者分明可以在转瞬之间拉近双方的距离,却始终刻意地控制马匹的脚力,不靠近,也不远离。艾莉丝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握紧了手中最后两根投矛,拖着疲惫的身体继续朝前奔跑。

    拜蛇教犯了错误,极其严重的错误,贸然将两匹恶狼引入了群蛇的大家庭——实际上蛇教中的核心成员对那两人的恶狼本质早就有所了解——毕竟此前他们也在山之名将的授意下猎杀过女祭司,抢夺过新型蛇毒的实验体,算得上是凶名昭著,谈之色变。蛇教上下曾一致以为这是帝国的诡计,即便如此,大祭司长在反复思量、反复试探过后,还是对他们敞开了怀抱,派出她最信任与宠爱的艾莉丝去接纳两人。而那两匹恶狼才刚刚成为基层教徒,便立刻提出了极具狼性的计划,而响应者甚众,就连不少祭司长都在暗地里表示认同。看来马略在帝国境内施行的新政确实正在将阿兹·达哈卡的信徒们逼入绝境,居然会将一场武装暴动当成东山再起的救命稻草。当然其中也不乏阴险的算计,比如想要驱策那两匹恶狼为开疆拓土的马前卒,奈何他们算计的对象曾经是暗影联队史无前例的千夫长。在斯科莱鲁带着一帮死心塌地追随他的暗影百夫长闯入蛇教大殿时,仍在酝酿中的阴谋诡计都在刀剑与投矛的交鸣声中惨淡收场,而靠着一个毫无骨气的傀儡,斯科莱鲁轻而易举地将蛇教大权握在手中。艾丽莎是高层中为数不多的生还者之一,也可能是唯一的没有归降的高层。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那个背离毒蛇天性的计划,因此一直在刻意地与那两匹恶狼保持距离。斯科莱鲁闯进大殿时艾丽莎也是溜得最快的。不过斯科莱鲁并不想放过她,来追杀她的不仅有先前的同僚,还有另外一头恶狼。

    艾丽莎终于支持不住了,每一滴带着动能坠落在身上的雨水都成为了负荷,体力在四肢的机械交替中消磨殆尽,而身后的马蹄声始终如影随形。投矛慢慢地从手掌中跌落,艾丽莎扑倒在地。

    一匹铁血驹自身后缓缓地靠近,闪电照亮了马背上骑士精致美艳的脸,淋湿的长发呈现暗沉的金色。女骑士翻身下马,将两根投矛一一踢开,而后用力踩住艾丽莎的背,将她的身子压入泥泞中。艾丽莎勉强抬起头,不让口鼻被泥水淹没。她仍在试图从对方身边爬开,但无论她如何挣扎,都只是让身子陷得更深而已。

    “到此为止,艾丽莎。”塞兹曾经的金色玫瑰,奥古斯塔娜冷冷地说。

    她本不至于追杀这名女祭司那么久,奈何对方实在太机敏了,像是一条真正的毒蛇,知道何时隐蔽,何时展露毒牙,对于曾经的同僚下手也绝不留情,投矛更是丝毫不逊色于暗影联队的百夫长半分。奥古斯塔娜一开始的掉以轻心反而给了艾丽莎撕开包围网的机会,更是在漫长的追逃过程中将追猎队伍挨个蚕食,最后只剩下奥古斯塔娜一人。若不是铁血驹的耐力远胜过普通骏马,这场暴雨又来得恰到好处,提前熬垮了艾丽莎坐骑的体力,不然还真让就让她跑出帝国边境了。

    “加入,或者去死。”奥古斯塔娜拔出长剑,对准了艾丽莎的头颅。

    艾丽莎惨然地笑了笑:“我对你们与马略、凯洛斯之间的恩怨并没有兴趣,我只想在宁静之中感受阿兹达哈卡神的伟大,请赐予我这个永恒的机会吧。”她认命地垂下头,把脸埋进泥水中。她没来由地想起来她的宠物小蛇,那绿宝石色的小可爱,缠在她的手腕间,瞪着一对银色的小眼珠,比任何项链与珠宝还要漂亮。只是过去了这么久,它会不会已经饿死了?

    奥古斯塔娜耸了耸肩,一剑刺下。

    铛!

    一枚长剑在雨幕之中突兀递出,架住了奥古斯塔娜的长剑。一名男子突兀地出现在两人身边,仿佛鬼魅倏忽间飘荡而至。他戴着巨大的角盔,披挂着严实的铠甲,大氅在疾风骤雨中猎猎作响。他轻描淡写地挥剑,逼退奥古斯塔娜。一道闪电劈落,男人看清了奥古斯塔娜的脸,轻佻地吹了一声口哨。

    “带刺的蔷薇,与剧毒的美女蛇,有什么必要自相残杀呢?”

    奥古斯塔娜横剑斩击,男人纹丝不动,随手格住。奥古斯塔娜转身就走,追杀艾丽莎已经耗费了她太多的体力,眼前的男人一时半会又绝难试出深浅,尽管对方还未流露出明显的敌意,但若是纠缠下去就不好说了。奥古斯塔娜翻身上马,临走前冷冷地丢下一句:“请自行承担包庇蛇教叛徒的后果。”

    “叛徒何苦追杀叛徒呢?”夜色中看不清男人的表情,但语气中的玩味却尖锐如刀剑。

    奥古斯塔娜冷哼一声,策马离去。男人一直等到马蹄声被雨声盖过,才在艾丽莎身边蹲下,摘下手甲,为她轻轻拭去脸上的污泥。

    “你是谁?”艾丽莎虚弱地说。

    “我是谁?”男人吹了一声极其响亮的口哨,一匹战马撞破雨幕狂奔至他身前,他抱起艾丽莎,温柔地将她扶上马背,“我是暮色的浪子,黎明傻子的噩梦,乔斯林的好哥们,巴克利的阿利斯泰爵士。”

    ……

    “好大的雨。”约格特仰起头,头顶是纵横交错的树枝以及层叠的绿叶,水珠沿着这片天然的穹顶滚动,滴落。穹顶外暴雨如注,穹顶内小雨连绵。他摊开手,一粒雨珠在他手掌心碎开,那枚得自潘德·达利安爵士手中的皇室徽戒飘荡起柔和的光晕,在某种神秘地牵引下飘荡出去,像是风中的烛火一般,想随风而去,却始终被烛芯所束缚。他朝着光晕指引的方向前行,在约莫数十步以后,光晕骤然熄灭。

    “崔佛,再带一个上来。”

    “大人,这是最后一个了。”崔佛擎着火把走到约格特身边,雨水不停地砸在火把上,但火焰却仍在旺盛地燃烧,光线丝毫不见退减。一名衣不蔽体的诺多少女被他拖在身后,四肢都被打断,奄奄一息。约格特蹲下身,轻轻捏了捏少女满是血污的脸,又摩挲手指,回味着美好的触感,丝毫不在意对方怨毒的眼神:“你们诺多精灵可以说是一身是宝啊,血液可以与魔力共鸣,因此可以自由进出艾拉克莱的魔法天幕;当然也可以驱动这枚戒指;而你们身上的脂肪,”他抽出一把小刀,刀尖轻轻地在少女光滑的小腹上游移。约格特闭上眼,细心感受着刀尖下肌肤轻微地颤抖,“则是比鲸油更加持久的燃料,甚至不怕雨淋,当然做成香料也是极品。”他惋惜地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你们的族群里没有胖子呢?还是说胖子都只能待在艾拉克莱里?”

    “太可惜了,无论是迦图、萨里昂还是帝国,都只会把你们当做发泄欲望的奴隶,可只有我才知道如何发掘你们潜在的价值。”约格特割开少女的喉咙,鲜血自巨大的创口中涌出,滴落到他掌心的徽戒上,光晕再次飘荡出来,摇曳着指向森林的深处。

    “不要浪费了,带下去,让雷尼尔榨油。剩下的肉拿去喂给灾厄鸦。”约格特小心翼翼地合拢掌心,站起身,不再看尸体一眼,“崔佛你今晚再去逮几个诺多精灵回来,我们现在仍处于东部大森林的外围,你放开手脚去抓,***迪尔注意不到我们。记住,越肥越好。”

    “是,大人。”崔佛嘶哑地回应,他将火把挂在树上,身后生出巨大的蝠翼。他冲破森林的穹顶,在暴雨中远去。

第一章 春之歌(一)

    亲爱的父亲:

    见字如面。离家已两月有余,您应该早就发现我不在伊索斯了。希望那支被我临时征调的教团佣兵能够平安返回驻地报备。在他们的帮助下,我顺利抵达波因布鲁,并如愿成为了王立学院的学生,在布罗谢特院长的指导下开始系统地学习潘德历史、语言学。

    波因布鲁无疑是个偏僻与荒凉的城市,而且还很冷,比瑞文斯顿的其他任何地方还要冷,从凛鸦城一路向东,皮肤可以明显感受到温度断崖式的变化。在炎热的南部呆惯了之后,我对严寒几乎没有任何抵抗力。好在北境最不缺的就是皮货,我每天都要裹足三层雪原狼的毛皮才能睡得安稳。可即便如此,每天早上醒来以后,四肢还是会冻得发僵。若不是院长因为认出了我的身份,对我额外照顾,破格将我的头衔从旁听门生提拔到见习学者,得以拥有一间可以生火供暖的单人卧室,不然今年的春寒我只能在终日呆在图书馆里渡过了。

    波因布鲁的图书馆非常壮观,但并不会体现在外观上。谁能想到学者们会藏藏掖掖地将图书馆建在礼堂的后方呢?而且只留下一条进出的通道,往来十分不方便。有的时候我甚至都不想离开图书馆了,一想到从寝室到书架要走那么长的路我就头疼,可是图书馆严禁自带被褥饮食,应该就是防止学者们抱有类似的想法。不过那平凡无奇的建筑中,书卷却浩瀚如海,无论是从藏书量还是藏书类来看,都足以称得上是潘德之最。第一次得见图书馆内部的全貌时——尽管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还是被那些城墙一般高大的书架所震撼。我猜想那些装订起来的羊皮纸大概可以填满伊索斯的每条街道,甚至还能让那条横穿过城的溪流彻底堵塞。馆内的藏书绝大部分都是由王立学院的学者撰写而成,极少部分则是昔年的古董,破旧到无法翻阅,只有抄本提供。通过成立黑矛骑士团与王立学院,从潘德各处流放至此的学者们将他们的知识妥善地保存下来,并通过漫长的时光累积成丰厚的底蕴。一想到在世界最偏僻的角落能有这么多的书籍可以翻阅,我既欣喜,又难过——这么多的书,要何时才能读得完啊!好在我已经根据课程制定了严格的计划,希望能在四年内通读文史与语言类的著作,其他书类姑且当做闲暇时的消遣。目前诺多语的学习只能暂时搁置,毕竟这已经成为了我的标签之一,有心人很容易推断出我的身份,届时可能会给您带来不必要的困扰。因此我也没用本名,在王立学院的人员表上,我的名字是露娜,瓦尔登某个平民家庭的小女儿。就算如此,已经有学员来向我搭讪了,大概是我的平民身份让贵族出身的他们更加肆无忌惮。院长曾经告诉过我一句谚语,“苦寒之地的花朵仍会招蜂引蝶”,真是一点不错。好在那位著名的女爵已经答应过担任我的体能导师。她也是一位美丽的女性,但学院里却没什么人愿意招惹她,一来可能是由于她比北境绝大部分的男人都能打,二来也可能是因为她的追求者是“猛犬”瑟坦达的缘故。我现在已经开始后悔在伊索斯的时候没有好好地跟莱迪姐姐进行训练,不然也不至于一直躲着他们走。有趣的是,在帝国时,那些贵族子弟唯恐避我不及,生怕我搅坏了他们的兴致,现在看来,他们应该是在畏惧父亲您。

    不过以上种种并不会妨碍我对马迪甘的预言继续进行钻研,您可能不知道,在伊索斯,我除了尝试翻译诺多文献之外,还在研读马迪甘《预言长诗》的手稿。说来也巧,今年在雅诺斯的年祭上大闹角斗场的埃修·巴兰杜克,很有可能就是那位预言之子。而我在恰好在前往瑞文斯顿的路上与他相遇,而我能安然到达波因布鲁,他也有一份功劳。马迪甘虽然没有完整地将《预言长诗》呈现出来,但他却已经断定其结局必然是大陆的统一。所以我常常在想,若是巴兰杜克真是继潘德·卡瓦拉之后再次达成伟业的千古一帝,他早年的人生经历会不会对他征伐的马蹄造成影响?我听闻过当年在雅诺斯的灭门惨案,由皇帝授意,又由凯洛斯叔叔执行。他的父亲被乱刀砍杀,本人则被投入角斗场中。尽管在“喧闹者”的照料下他平安无事地成长,但很难保证他的人格不会在那残酷的环境中扭曲。征服者往往都是暴君,毕竟他们往往掌握着强势的武装力量,历史上因为私怨而大肆屠城的君主并不在少数,从混沌无序的年代到潘德成立的三百五十年来,案例俯拾皆是。尽管在与巴兰杜克的相处中,我看不出他有如何强烈的复仇欲望,但难免会有些担忧。他一开始对预言之子的身份莫名抵触,随后却又以莫大的责任心揽过了这一头衔,可以说若是没有他,我可能不会坐在这里给您写信。期间转变,真是让人迷惘。我好想知道在波因布鲁的这些天巴兰杜克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扭转他那固执到让人恼火的态度;同样让我迷惘的还有马迪甘本人的预言,他只留下了三张语焉不详的手稿,这也是我推断巴兰杜克身份、作为、意图的唯一媒介,但现在手稿中的信息有限,之后的事态又会如何发展呢?我已经没法作为一个旁观者置身事外了——或者从我在门德尔松山脉遇到巴兰杜克的那时起,我也成为了马迪甘预言中的一部分,只是我还不知道我所扮演的角色。不过,未知总是让人激动,就像是破译诺多的文字那样。也许我会亲自为马迪甘的《预言长诗》划上句点也说不定。

    父亲,一张羊皮纸的篇幅有限,尽管我的字已经写得很小很小,但我能与您说的只有这些了。我真的很希望您能看见这封信,但是瑞文斯顿的渡鸦并没有横跨大陆的能力,就算它们有不逊色于银王鸽的耐力与速度,可栖息在北境的它们大概才进入帝国境内就会中暑吧?

    替我向温迪尔爷爷与莱迪姐姐问好!

    您最娇纵任性的女儿

    露西安娜·贾斯特斯·杜克斯

    露西安娜在羊皮纸的末端署上自己的全名,将羽毛笔插回墨水瓶里。她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在发凉的掌心中呵了一口气,双手合拢用力摩擦起来,手指僵硬的关节逐渐暖和。她工整地将信纸折叠成掌心大的小块,放进书桌最下层的抽屉中,她随后瞥了一眼已经熄灭的壁炉,把身上的狼皮又裹紧了些,这才起身去生火。布罗谢特已经不止一次地警告她,再这么无节制地取暖,不出一个星期她这个月的木炭配给就会告罄。可露西安娜又是畏寒的体质,料峭的春寒与天敌无异,老人只好匀出自己的那份配给,加上达姆士也对露西安娜照拂有加,她的卧室才能一直保持供暖——前提是她愿意踩着冰冷的地板去生火的话。

    温暖的火焰在壁炉中升腾,光与热逐渐铺满了房间。露西安娜满足地叹息一声,躺在地板上懒洋洋地翻起了一本关于北境历史的书籍。她起得很早,而离她的第一节课还有足足三个小时,露西安娜有充足的时间把自己的身子烘得暖洋洋的。

    在翻过瑞恩之围的篇章后,露西安娜没来由地想起了埃修,那个态度转变莫名其妙的预言之子,现在又在干什么呢?

第二章 春之歌(二)

    “我现在已经欠你四千第纳尔了吧?”埃修从萨拉曼的手中接过缰绳,踩住马镫,翻身上马。他没有再穿分外显眼的单衣,而是严严实实地把自己包裹起来。

    “额……这我还真没算过。”萨拉曼老老实实地说,一边将一个麻袋系在马鞍后面。“头儿你什么时候有钱就什么时候还。”

    “回来的时候就能还上。”埃修将狼斧束在背后,长弓与箭袋插进马鞍的武器袋上。他在马背上缓缓地舒展筋骨,关节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感觉良好——或者是不能再好。他原以为还需要一段适应期才能从长达半个月的休眠中找回身体的反射与直觉,但现在似乎就是他的全盛状态——而且还在不停地往上攀升。如果当初直面预兆之狼时埃修能有现在的状态,也许那场战斗会结束得游刃有余。

    雷恩围着自己的那匹骏马转了几圈,微微颔首。他不得不佩服达夏人那与生俱来的、对于马匹敏锐的观察力。经由萨拉曼之手购买的这两匹雪原马,单从面相上来看并不如何出彩,但是在厚重的体毛下是匀称的体尺比例,稳健结实的四蹄,走动起来如同军士正步一般稳妥,很难想象这两匹有潜力成为战马的好苗子在波因布鲁的马市上总共只花了萨拉曼一百枚龙纹第纳尔。

    “头儿,真不需要我们跟去吗?”萨拉曼问。

    “我跟雷恩去就行了——实际上你也可以不用跟来的。”埃修看了雷恩一眼,“不过我并没有权力对你下达命令,所以你自便。”

    “你已经不再是隶属于瑞文斯顿的雇佣兵了,所以我也不需要继续在队伍中担任联络副官。我会返回芬布雷堡,向伊凡勒斯子爵述职,这匹马的花销你不用揽到自己头上,我自然会想办法还给萨拉曼。”雷恩冷淡地说,同样在马鞍后挂上一个麻袋。“反正途中自然少不了跟盗匪摩擦,我只希望我们到时别后悔没有多带几个麻袋。”

    “希望如此。”埃修不置可否,转而看向萨拉曼,“萨拉曼,我去往凛鸦城的这段时间,你在酒馆里多打听打听,问问最近有没有关于伊斯摩罗拉的消息。”

    萨拉曼咧嘴一笑:“包在我身上,头儿!我老早就想跟瑞文斯顿人拼拼酒量了。”

    “安森的训练,也别落下了。”埃修叮嘱,“这事更重要。”

    “这也好办。”萨拉曼笑得更欢,“也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人了,学起来会更快。我只怕我那点经验教不了他多久。”

    “我会想想办法。”埃修说。

    在埃修与雷恩穿过西城的重重瓮城,走出城门时,两人碰上了一队进城的队伍,举着伊凡勒斯家族的苍云猎鹰旗。为首的一骑赫然是盖尔博德·伊凡勒斯。埃修与他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愣了一下,默默地点头致意。护送盖尔博德至此的部队并没有随同进城的打算,在盖尔博德进城之后便调转马头离去。那杆苍云猎鹰旗逐渐隐没在城外茫茫的雪雾中。雷恩随后也看到了盖尔博德,有些讶异——他不在毗邻申得弗的芬布雷平原经营领地,反而跨越半个北境来到鸟不拉屎的波因布鲁?在两人擦肩而过时,雷恩忍不住多看了盖尔博德一眼,环绕在后者周围的那种落魄氛围他再熟悉不过,毕竟在北境外流亡的时候,他与导师里奥德雷爵士都或多或少地折射出类似的气质。

    两人出了城,却不沿着大路行走,而是专门挑着些偏僻的小道。迷雾山大军溃败以后,那些散兵游勇并未就此龟缩回山脉中去,反而是化整为零,摇身一变成了打家劫舍的盗匪,在困扰完瑞文斯顿的领主后,接着困扰瑞文斯顿的平民。因此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有大量雇佣兵涌进北境,就是为了挣取两家骑士团针对这些迷雾山盗匪开出的高额赏金。但是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挣,一来佣兵之间的竞争对手并不局限于同行,饱受滋扰的村庄会自发地组建巡逻队,而龙骑士与黑矛骑士同样可以割下盗匪的鼻子去领那份赏金——骑士团当然乐见开出的赏金在内部流通消化;二来迷雾山盗匪虽然被轻蔑地称为乌合之众,但那只是针对他们完全没有的军事素养而言。能够在环境险恶的迷雾山脉中与冰狼、雪豹乃至于冰熊这些猛兽争抢地盘的迷雾山部族论起凶悍程度并不会逊色于刀口舔血的佣兵多少。有时候也说不准是迷雾山部族给佣兵送钱,还是佣兵们给迷雾山部落送装备。不过埃修跟雷恩完全不需要担心这个,两人经由偏僻的小道大胆地深入瓦尔雪原的腹地,在离山脚不到一里的地方游猎,没多久割下的鼻子就装满了小半个麻袋,任何以为这两人势单力薄的盗匪都被轻而易举地击溃。如果不是格雷戈里四世给的期限在那,而且箭袋中的箭矢有限,埃修甚至想在迷雾山脉里呆上一段时间。猛兽的皮货在北境一直有价无市,奇货可居,若是能猎到几张雪豹的毛皮,顶得上他在瓦尔雪原里缴五天的匪。

    越往西,那蚀骨的严寒便清减几分。在两人走出瓦尔雪原后,尽管北风仍旧凛冽,但阳光已经有了暖意。内海开始大面积的解冻,而出现在雪原上的赏金猎人与佣兵也显著地密集起来。他们已经进入了瑞恩地界,此处是亚历克西斯公爵的辖区,内海规模最大的港口长歌港便坐落于此。

    埃修与雷恩进城的时候,两人马鞍后浸透血污的麻袋很是引人注目。守门的卫兵拦住了他们的马匹,示意让他们打开麻袋检查,但他才看了埃修的麻袋一眼就转过头干呕起来,快速地挥手放行,至于雷恩的麻袋更是看都不看一眼,唯恐避之不及。同僚好奇地问他看到了什么,卫兵一脸嫌恶地说:“乌尔维特在上,老子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鼻子堆在一起,也亏得咱们这里冷,不然早就腐烂生蛆了。”

    “那么大的两个麻袋,里面全是鼻子?”同僚不信,“他是屠杀了一整个迷雾山脉部落吗?”

    “他最好是。”卫兵冷笑,“学士老爷可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

第三章 春之歌(三)

    龙骑士的驻地前有一道长长的队伍,都是在排队等着兑换赏金的佣兵。负责验收的是一名穿着灰黑导师袍的学者,面相约莫四十,带着几名学生,鉴定那些被冻成霜白色的死肉。佣兵们挨个上前,将从迷雾山盗匪脸上割下来的鼻子倾倒在桌上,学者快速地扫视一圈,微微点头,学生立刻上前开始计数,而后结算赏金,根据鼻子的数量摆出一摞一摞的龙纹第纳尔。整个场面如同井然有序的屠宰场,屠户与肉贩各取所需,皆大欢喜。因此队伍虽长,却一直保持着相当的流动性,每个人都在朝前挪动脚步。快要轮到埃修的时候,队伍却短暂地静止下来。那名眼光老辣的学者不知为何愣住了,他皱起眉头,长久地凝视着散落在桌上的鼻子,伸出手示意学生将鉴定镜交给他。他拈起一片鼻子,轻松掰开,在手上翻来覆去,仔细观察软骨的结构。当学者放下鉴定镜时,脸上已经布满阴郁的乌云。他抬起头,冷冷地凝视身前神色已变得极不自然的佣兵:“这个鼻子,你是从哪割下来的?”

    “当然是从迷雾山的那些蛮子脸上割下来的啊……”那名佣兵额头渗出一丝冷汗,勉强笑道。

    “放屁!”两瓣鼻子砸在他的脸上。学者突然暴起,桌子后升起的身躯山岳一般魁伟,长袖中伸展出的手臂结实得如同铁铸,他伸手抓住那个佣兵的脑袋,狠狠地将他按倒在桌上。佣兵激烈地挣扎着,但是学者不为所动,只是提起他的脑袋反复地砸落,又反复地抹过圆桌,拖曳出长长的血迹。耳朵散落一地,佣兵不再反抗,而是虚弱地呻吟起来。学者提起他的脑袋,咬牙切齿,一字一顿:“迷雾山蛮子的鼻子,鼻腔的软骨成不规则的拱门形,鼻翼的脂肪层尤其厚重。老子在这里看了差不多十年的鼻子,你不是唯一一个滥竽充数的,却是第一个有胆子拿瑞文斯顿人的鼻子来领赏的。”学者松开手,任由佣兵的身子像一滩烂泥般瘫软到桌子底下:“说!怎么来的!”

    “大人!大人!这是我从几名死难者的身上割下来的,是我糊涂了,想多赚点赏钱!”满脸是血的佣兵已经站不起来了,期间他有好多次试图抓住桌沿,然而他的方向感与重心在被暴力地蹂躏过后已经一塌糊涂,双手只是胡乱地在空中挥舞,始终不能落到实处。学者抓住佣兵的手臂,拎鸡崽一般把他提起来,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快速地剜下了他的鼻子,在佣兵的惨叫声中又一脚将他踹倒在地,对着队列大喝:“听好了,如果谁敢拿着非迷雾山蛮子的鼻子糊弄老子的,现在就赶紧滚出来,别到时候钱没拿到,鼻子还跟这个小王八蛋一样没了。你们几个,”他转头吩咐几名站在一旁看热闹的龙骑士,“把他扔进监狱,一个星期后如果还活着就放出来,死了就扔进内海喂鱼。”学者最后看了手中血淋淋的鼻子一眼,不屑地往那名佣兵身上啐了一口:“还他妈是个凡斯凯瑞的杂种,跟迷雾山蛮子一路的货色。”

    几名佣兵踌躇了一会,悄悄地退出队列,在自己的战利品袋中翻检起来,又悄悄地站到队列的末端。学者冷眼看着他们的小动作,没有进一步过问。队伍继续流动起来。

    当埃修与雷恩各自扛着一麻袋来到学者面前时,学者的眉毛剧烈地抖了两下,他狐疑地打量着面前的两个年轻男人:“这么多?”

    埃修点点头,打开麻袋将鼻子倾倒在桌上,须臾间堆成一座小小的山丘。学者愠怒地瞪了埃修一眼,伸出手慢慢将“山丘”打散,可桌子的面积显然无法容纳这么多鼻子同时铺开,学者只好一边验收,一边让学员清点。期间他有意无意地把玩着那把带着血污的锋利的小刀,同时仔细观察着面前年轻人的脸色变化,但埃修始终面无表情。花了一段时间两个麻袋的鼻子总算清点完毕,全是货真价实的迷雾山“产品”,共计一百三十八个,折算下来便是两千零七十枚龙纹第纳尔。

    “我们没那么多现钱。”学者摊开手,有些无赖地笑起来,“或者说没办法给你那么多,毕竟你后面还有那么多佣兵等着兑换赏金。”

    “你最多能支付多少?”埃修问。

    “一半。”学者说,“至于剩下的,我建议你去波因布鲁找黑矛骑士团。不过看你的收获,你大概就是从波因布鲁方向过来的吧?”

    “是的。”埃修没有否认,“我赶时间,剩下的一半,能不能以市价换算成别的?比如说武器装备、粮食之类的,”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建筑材料也行。先暂时存放在这,我之后会来取。”

    “你倒是会做生意,以前是不是在中部大平原厮混过?”学者嘲笑道,“这可不在龙骑士团的职能范围内。我们可没有义务帮你采购东西。”

    “但总有付清赏金的义务吧?”

    “不能全部结给你。”学者有些不耐烦,“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可以先欠着。”埃修说,“我过段时间再回来领剩下的另一半。”

    学者噎住了,过了好一会才说:“你是不是还要我写一张欠条?”

    “这样当然最好不过。”埃修点点头。

    “娘的,你这人一副典型的萨里昂商人的做派,真不讨喜。拿纸来!”学者骂骂咧咧地举起羽毛笔,“来来来,知会我一声债主的尊姓大名。”

    “埃修·巴兰杜克。”

    学者的手定格在空中,他讶异地抬起头,重复了一遍:“埃修·巴兰杜克?”

    “你知道我?”

    学者点点头:“当然。作为王立学院出身的学者,我理当向你致谢,感谢你在波因布鲁守卫战中非同一般的贡献。”他微笑起来,随手将羊皮纸扫开,“这么说阁下是前往凛鸦城接受封赏?”

    “欠条。”埃修伸手按住那张险些从边缘滑落的羊皮纸,“现在应该不是攀谈的时候。”

    “如果阁下只是一名普通的佣兵,那我当然可以打欠条。”学者哑然失笑,“但若是一位由院长举荐的准男爵的话,我很乐意代劳采购一事。”他举起手做了几个手势,一名学员立刻将一名沉甸甸的牛皮钱袋放在桌上,“里面有一百枚金龙第纳尔,与普通第纳尔的兑换比例是一比一百;”他随后又抬出三摞半的龙纹第纳尔,“剩下一半,阁下打算怎么花?如果是武器装备,我能以成本价为您准备若干套瑞文斯顿正规军的制式装备——骑士团装备除外。”

    “成本价?”埃修有点犹豫,对方开出的条件丰厚到让他不得不起疑,一个学者,真的有那么大的权力吗?学者看出了他的踌躇,温和地拍了拍埃修的肩膀:“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是伏卡洛,王立学院学者,主攻金属冶炼与锻造,同时也是瑞恩的铁匠长。”

第四章 春之歌(四)

    “这还真是……”埃修有些意外,毕竟并不是每天都能看到一位军事重镇的铁匠长在骑士团驻地的门口做着结算赏金的活计,而且对方的打扮也并不像一位成天跟火炉与金属厮混在一起的壮汉——尽管那身导师袍下的体格的确魁梧,但如果没有那个既倒霉又愚蠢的凡斯凯瑞佣兵妄图鱼目混珠,伏卡洛就这么坐在桌子后面看上一天的冻鼻子,也不会有人去注意他的身材。“我知道,这确实不像一个铁匠长做的活,可没办法,公爵大人抠门得很,不愿意专门为了悬赏季额外聘请精于此道的学者,但总得有人防着那些鸡贼得不行的赏金猎人瞒天过海。我也就每年这个时候客串一下,权当放松。也就是一直抽不出空回波因布鲁,不然我肯定能在解剖学上拿一颗石珠。”伏卡洛爽朗地笑道,在认出埃修之后他的态度便友善了很多,“如何,考虑下我先前的提议?”

    对方提出的条件不可谓不优渥,埃修有些意动,但仔细考虑后还是选择了拒绝:“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就算是成本价,一万第纳尔也买不了几套制式装备,能否帮我折算成粮食?我需要五千第纳尔的小麦,三千第纳尔的燕麦,两千第纳尔的冻鱼干。”

    “没问题。”伏卡洛瞥了一眼埃修身后的雷恩,“我会安排专人送到波因布鲁。”

    “那就多谢了。”埃修提起桌上的钱袋,转身离去。两人连清点带交谈用去了不少时间,身后的队伍已经停滞了许久,已经有人开始不耐烦起来,只不过有那个被割掉鼻子的凡斯凯瑞佣兵做前车之鉴,旁边又有全副武装的龙骑士盯着,他们才不敢喧哗造次。

    “拿你的份。”骑士团驻地外,埃修将钱袋丢到雷恩手里。雷恩默默地接过,捡出四枚金龙第纳尔后又将钱袋还给埃修。“我之后应该不会回到波因布鲁了,所以那五百第纳尔你代我还给萨拉曼。”

    “可以。”埃修耸耸肩,从雷恩手中接过钱袋。两人的麻袋实际上大部分都是由他装满的,雷恩只在瓦尔雪原贡献了很少的一点,不多,在还清他同萨拉曼的债务后还有一些盈余——那四枚金龙第纳尔就是盈余。很难说是不是埃修有意留给雷恩的。两人一路上狩猎迷雾山盗匪时,使用刀剑的机会其实很有限,那些狡猾的劫匪一察觉到双方天壤一般的实力差距后便会立刻作鸟兽散,雪地上只留下几具冲得最靠前的同伙尸体。两人的坐骑就算再多出八条腿也没法在茫茫雪原上逐个撵上那些朝不同方向逃窜的劫匪。但埃修却好像早已经预料到这种情况,早早准备了弓箭,而他的箭术又是神乎其技,哪怕是最老练的巡林游侠都没办法像他那样快速而准确地判断风向,他甚至不需要扬起雪尘,单凭指尖就能敏锐地感受出空气具体的流动,再以此校准张弓的角度,做出一次又一次难度夸张到吓人的精确射击。呼啸的凛风于埃修而言并不是阻碍,而是助力,那些箭矢在空中沿着风的轨迹走出匪夷所思的弧线,最后总能落到那些盗匪的头上。雷恩起初还觉得震撼,后来便麻木起来。他其实并不喜欢这种跟在别人屁股后头捡漏的感觉,而且雷恩心里也明白,若不是箭囊里的箭矢有限,麻袋的空间也有限,那么先前堆在伏卡洛桌子上的那座鼻子山丘,只会更高更大,而他自己可能甚至连盈余都不会有。好在现在两人已经等同于分道扬镳,同行至芬布雷堡之后,雷恩在埃修名存实亡的佣兵队里的服役便正式告终。埃修自去凛鸦城接受伪王厄尔多·格雷戈里的封赏,而他则留在芬布雷堡听候伊凡勒斯伯爵的进一步安排。

    埃修走出一段距离,突然后知后觉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骑士团驻地的方向,仍然有一长串的佣兵在等待换取赏金,想必那位铁匠长此刻正在坐在桌子后面忙活。两人先前的交谈中,埃修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告知伏卡洛自己的封地在哪,对方却问也没问就知道要送往波因布鲁,就算是一名王立学院出身的学者,他知道的未免也多得有些不正常。

    此刻伏卡洛却没在桌子后面,一名学员取代了他的位置,负责应付那些佣兵,而伏卡洛本人则在会客厅内接待一位不速之客——准确地说,这名不速之客很早就已经来了,比那些大清早就来驻地换取赏金的佣兵还要早些,只是现在才现身。不过一般情况下她可能直到佣兵散去都不会出现,只是站在一旁默默地取材。

    只有今天是个例外,因为佣兵队伍中出现了一个个例外的人。

    “叶芝,”空旷的会客厅内,伏卡洛看着面前的女人,“利斯塔的情况如何?”

    “好转了不少,他那只血手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发作了,狼嗥的幻听也不再出现。也许院长的判断是正确的,我们一劳永逸地解决了预兆之狼,从此之后不会再出现第四代维约维斯的使者了。”坐在伏卡洛对面的是亚历克西斯公爵的近侍叶芝,她曾经以吟游诗人的身份独自周游潘德,在很多角落留下瑰丽的诗篇供人传唱,最后却不知为何选择在荒凉的北境驻足。在最底层的酒馆中流传的绯闻轶事中,这位不再年轻的美人同时与龙骑士团的大队长与瑞恩公爵保持着极其香艳的关系——实际上瑞文斯顿的绝大部分贵族要么这么认为,要么随便从中选一个认为,只有包括伏卡洛在内的极少数人才知道叶芝并非任何一人的禁脔。两人此刻用以交谈的身份并不是铁匠长或是公爵近侍,而是另外一个:布罗谢特创建的神学结社中的核心成员。

    “不是我们,是预言之子,据院长所说,是埃修·巴兰杜克亲自格杀了预兆之狼,挡住了灰潮最后的反扑。”伏卡洛纠正道,“你已经见过他了,感觉如何?”

    “很一般,混在佣兵队伍里完全没有什么存在感,如果他不说名字我很可能就把他漏过去了——不过如果一把剑只是藏在剑鞘里,确实见不到锋芒。我很期待见到他拔剑的身姿。希望我到时能看见一位所向睥睨的征服者,而不是一个只会闷头砍杀的莽夫。倒是您,一开始被那小子气得不轻吧?”

    伏卡洛摇了摇头:“那倒不至于,抛去他那斤斤计较的萨里昂商人做派不谈,我对他的观感其实挺好,思路清晰,缜密,而且还沉得住气。血气方刚的小伙子遍地都是,反倒是巴兰杜克这样的年轻人不管在哪里都挺稀罕的,让我想起了以前的弗罗斯特——”他尴尬地咳了一声,“说到这个,公爵大人还好吗?”

    “达姆士又一次拒绝了公爵的传召,也一直在找各种理由躲着公爵派到波因布鲁的使者。大人并不愿意喝您调配的药剂。说您忙着督造与看鼻子已经够忙了,不需要您额外为他的病情操心。如果可以,他希望您能帮忙劝说一下达姆士,毕竟在结社里,您的话语权仅次于院长。”

    伏卡洛有些犹豫:“我还是希望公爵能够按照我的药方调养。达姆士的药剂固然可以在短时间内帮助他保持精力与体魄,但那是在压榨他那本就脆弱不堪的身子骨!叶芝,你看过疗程结束以后的药毒反噬,一次比一次痛苦,一次比一次凶猛!他体内还剩下多少干净的血液?”

    “北境需要一个强健但短命的瑞恩公爵,不需要一个病恹恹地苟活在床榻上的弗罗斯特。”

    “你是这么想的?”

    “公爵大人是这么说的。”叶芝别过头,冷冷地说。

    “……我知道了。”长久的静默以后,伏卡洛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这就写信给达姆士。你要不要先擦一下脸?”

第五章 春之歌(五)

    叶芝并没有对伏卡洛的关心表示回应,她始终没有转过头。在伏卡洛以为这场谈话要结束的时候,叶芝突然又说:“跟在巴兰杜克后面那个年轻人,名字叫雷恩,是猎鹰骑士团的余孽之一。”

    “我知道。”伏卡洛不以为意地说。

    “你知道?”叶芝的声音里透出些许意外。

    “看那身铠甲的样式就知道了,猎鹰骑士团最后一代制式甲,防护性能早就跟不上时代了,更何况破损成那副模样,佣兵都不会穿。他以为把胸口前的纹章销掉就没人认得出来了吗?但既然他们进城的时候守军并未有什么动作,想必公爵大人已经默许此人在北境活动了吧?”

    “就目前来说,是这样。同时公爵大人希望您可以跟新的瑞文斯顿领主巴兰杜克保持一定的距离。作为王立学院的学者,您向波因布鲁的救星表达谢意当然无妨,但作为瑞恩公爵的铁匠长,您对一位新贵的善意总会被有心人曲解。”

    “我明白了。”伏卡洛摇了摇头,“真是无趣。巴兰杜克托我代为购买的食物,我会另外找人,不会以任何瑞恩的名义送到波因布鲁。”

    芬布雷平原距离瑞恩不过四十余里,此处世代是伊凡勒斯家族的领地。穿过芬布雷平原,便是使落半岛,这片向内海延伸的土地是瑞文斯顿的商业中心与农业中心,其得天独厚、不易被寒流波及的地理位置,造就了北境仅有的丰饶沃土。有永远温暖的天鹅湖,有适宜作物生长的不冻原,更有大片适宜畜牧的草原。而最常拿来与使落半岛比较的,则是潘德南部的博识平原,那里坐落着全大陆最富饶的城市伊索斯,不乏吟游诗人靠此卖弄文采。

    进入芬布雷平原以后,风不再凛冽,马蹄趟过一大片湿润而盎然的绿意,雪的白色稀疏而晶莹地参杂其中。而耕牛已经在罕见而珍贵的不冻原上开始劳作,村民扶着犁,对路过的两位骑手漠不关心。很快埃修已经见到芬布雷堡那高耸而险峻的深色城墙,如同一块矗立在原野上的黑色墓碑,而前方的道路也如预期般出现了分岔,一条朝着地平线堂皇地笔直向前,通往凛鸦城,另一条则在长草中若隐若现,曲折地指向那黑色的墓碑。

    路口处立着一骑,马匹高大健壮,毛色纯正,显然是一匹血统优良的战马;马背上的骑士身形却有些佝偻,甲胄下的身躯似乎难以承受金属的负荷。人与马就这么立在路口中央,平静地注视着两匹疾驰过来的骏马,并未流露出丝毫避让的意图。埃修跟雷恩已经提起了缰绳,打算绕过那名不知来意的骑士,然而对方胯下那匹纯色灰毛的战马昂起头,发出一声雄浑的嘶鸣——它像是把雷霆噙在口中吼叫!埃修与雷恩立时发现缰绳无法约束他们的坐骑了,面对那匹高傲的战马,它们不约而同表示出了不同程度的瑟缩,竟是不愿再往前靠近。埃修与雷恩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握住了手边的武器,但没等他们有进一步动作,骑手已经摘下了自己的头盔,表明了自己的身份——那赫然是伊凡勒斯子爵。他轻轻拍了拍战马的脑袋,后者打了个响鼻,于是埃修与雷恩的坐骑又恢复了正常,只是在靠近时仍然显得拘谨——如果它们有类似的情绪的话。雷恩握着长剑的手松开了,虽然他不知道伊凡勒斯子爵为何能够知晓自己的行迹而提前在路口等待,但终归不是什么坏事,同时他也知晓了那匹战马的名字:驰骋北境的“凛风”,兼具野性与灵性的神骏,由伊凡勒斯子爵亲手喂养长大,寿命长得惊人,服役期仅逊色于它自己的主人,然而至今仍是北境首屈一指的快马。雷恩的导师里奥德雷爵士每每提及总会艳羡不已。

    “见过伯爵大人。”雷恩在马背上行礼。

    “是子爵,我不会再纠正第二次。”老人说,“你在巴兰杜克队伍里的服役因为意外临时中止,你先行返回芬布雷堡报备,等候进一步的指示。”

    “是,大人。”雷恩响亮地回答,策马离去。

    埃修目送着雷恩远去,轻夹马腹,绕过伊凡勒斯子爵继续前行,但是老人叫住了他:

    “埃修·巴兰杜克,你来得比我预期中要晚。不过正值悬赏季,你在路途上耽搁了些,也可以理解。希望你的收获对得起为此付出的时间,虽然国王陛下给的期限仍有余裕,但最好还是别随意地挥霍,任何一位君主都不会欣赏一位态度散漫的臣子,更何况他还是初来乍到。”

    埃修转过身子:“您怎么知道我会在这个时候经过芬布雷堡?”

    “我自然有我的情报来源。”

    埃修沉默片刻。“您是在等我,而不是雷恩?”

    “其中有什么区别吗?”老人笑了笑,“请巴兰杜克准爵随我来芬布雷堡一叙,我已经安排厨师准备了午餐。”

    “我正要——”埃修正想推脱,却被伊凡勒斯子爵打断:“我知道,要去往凛鸦城。但只是共进午餐,不会耽误你多少时间,下午你可以继续出发,只要你不在使落半岛跟那些雇佣兵争食,赶到凛鸦城绰绰有余。虽然我已经不再是你的雇主,但身为一名准爵,你至少该对一位子爵表示出应有的尊重。以前的那些雇佣兵习气,要改改。你可以在王立学院那边补习一些礼仪课。”

    埃修沉默点头,在贵族间森严的等级制度中,连男爵都算不上的埃修是底层中的底层。伊凡勒斯子爵并非是在向他发出邀请,而是在强硬地下达命令,老人的态度非常明了,不容许拒绝,更不容忍拒绝。

    在芬布雷堡的午餐简陋得有些出乎意料,主食居然是粗糙的黑麦面包,表皮的褐色很深,不过厨师精细地筛去面粉了里的砂石,再佐以瓦罐中绿稠稠的豌豆浓汤,唯二的荤食居然是河流中随处可见的三文鱼与用烟熏制的猪肉培根。不过埃修的口味并不挑剔,相反,火候正好的鱼肉很合他意。尽管都是农民餐桌上的食材,但烹饪的水平依然保持了贵族的高标准,唯独在香料的使用上节省得近乎于鄙吝。两人在吃饭的时候一言不发,只是快速地对付着面前的食物。埃修最先吃完,伊凡勒斯子爵也并不比他慢多少,只是用最后一块面包擦拭盘里的汤汁耽搁了老人一些功夫。而当女仆撤去餐具,再未返回时,埃修便知道要开始谈正事了。

    一枚黑色的十字架沿着长桌滑到他面前,“发个誓吧,准爵,或者我该称呼你,预言之子阁下?”

第六章 春之歌(六)

    黑色的十字架在埃修面前旋转,最后无声地静止。剑锋般修长的尾端笔直地正对着他,凹陷的纹路深深地在冷硬的生铁中蜿蜒,等待着鲜血注入并填满其中的每一条缝隙。埃修僵硬地伸出手盖住十字架,却始终生不出拿起的力气,仿佛被它牢牢吸附在桌面上。他抬起头,视线艰难地在长桌上跋涉,最后终于抵达坐在尽头的伊凡勒斯子爵:

    “布罗谢特跟您说了多少?”

    “很有限,只有你那被神祇所赋予的身份,与血十字誓约对你绝无仅有、强而有效的约束力——就算是神的使者,在潘德也做不到随心所欲,为所欲为。”老人平静地说,“我很高兴知道这件事。”

    “那子爵想要我做什么呢?再发一次对瑞文斯顿永远忠诚的誓言?要我助力格雷戈里四世一统潘德?”埃修的声音冷峻起来,

    “格雷戈里家族用了将近一百年时间,也没能将自己的统治范围扩张出北境一步——不仅仅是瑞文斯顿,旧潘德帝国分裂以来,君主们只会守着他们那些枭雄般的父辈在血与火中打拼下来的基业。巴兰杜克先生,你凭什么以为你的加入就能打破相互掣肘的五国间那微妙的平衡?而且请你放心,我并不会要求你去践行一个北境绝大部分贵族从未真心遵循过的誓言,只是需要你倾尽全力去保护一个人的周全。”

    “我有拒绝的权力吗?”埃修问。

    “你当然有,我并不像布罗谢特院长那般对你有救命之恩。”老人回答,“但你接下来的日子会很难过,虽然我已经是边缘人,在圆桌会议上大部分时间都在做一个听众,但芬布雷平原的伊凡勒斯家族仍然有足够的能力去刁难一名新晋的男爵,让他在北境寸步难行——实际上,他受封伊斯摩罗拉就是出于我的意见。他会发现他征召入伍的正规军都是一些好吃懒做的下等**;各个市镇的军械库会一直卡着他的供给,将他的优先级放在名单的末尾,并且会不断地有人插队;领主们举行宴会时他不会收到任何一封邀请函。但那个男爵其实原本有机会得到伊凡勒斯家族的全力支持——当然不会明目张胆地支援各种物资,但是可以为他雇佣建设领地最需要的工匠,而他不需要为此支付任何一个第纳尔;同时他还能以最低廉的价格获得最优质的军械,他的私人武装精锐程度直逼瑞文斯顿守护者当中的铁卫军;而国王举办的盛宴中也会有他的一席之地,邀请函上他的名字将由亚历克西斯公爵亲笔撰写。而这名男爵甚至不需要为北境付出什么,他只需要许下一个承诺,承诺他会倾尽全力去保护某人。”

    埃修沉默不语,伊凡勒斯子爵既是在威逼也是在利诱,那些要挟他无法承担,那些利好他难以拒绝,可若要逐一实现,那在北境需要何等滔天的权势!莫非长桌的那一头仍然是龙与猎鹰共同翱翔的时代,而埃修与老人隔着岁月的天堑。还是说在经历了政变、降爵、孤立等一系列挫折之后,这位北境硕果仅存的长者依然能够与瑞恩的亚历克西斯公爵分庭抗礼?不,也许两者的关系并非是明面上表示出来的那样势不两立,埃修敏锐地注意到了老人话语中的某个微妙的细节,但他一时间听不出具体的言外之意。

    “……保护谁?”埃修问。

    “普鲁托尔。”伊凡勒斯子爵缓缓说,“姓氏无关紧要,全北境只有一个人叫这个名字,你到时便会知道他是谁。”

    “我不可能一天到晚都做他的保镖,也不可能服侍他到寿终正寝,更不会为此将自己置于险地。”

    “我并没有让你去做他的近侍,而且我也只要求你倾尽全力,并没有让你不惜一切。至于中止的期限,”

    “那我如何去尽这保护的义务?”

    “我把判断的自由交给你。当时机来临时,我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伊凡勒斯子爵说,他站起身,沿着长桌走向埃修,将一柄亮银色的鹰首短刀放在他的面前,“那么,下定决心吧,准爵。还有一条路给你选,”伊凡勒斯子爵最后说,“那就是在最近的港口坐船离开,永远不要出现在瑞文斯顿。”

    漫长的静默之后,埃修抬起手,以短刀划开自己的食指,将血珠滴到黑色十字架的左端:“我之鲜血,誓之枷锁,命之桎梏。”

    老人接过短刀,如法炮制,将自己的血珠滴落到十字架的右端。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誓言,两人的鲜血开始沿着互相缠绕的纹理汇聚至中央,绘出迷离繁复的图案,如同千百道锁链扭曲交错。暗红的血在填满修长的凹槽后,又逐渐被黑色的生铁所吞没,只折射出一丝隐约的光泽。

    ““你可以走了,准爵。”伊凡勒斯子爵收起短刀与十字架,“雷恩会负责将第一批工匠护送到伊斯摩罗拉,他也是我们之间协议的一部分。”

    “您还让他监视我?”

    “并非如此。北境已经没有别的地方能够容纳一只猎鹰了——就算是我这里也不能。而且实际上,”伊凡勒斯子爵犹豫片刻,“我是希望你能够帮我约束他。我已经很老了,既没有耐心,也没有信心去对年轻人进行说教了。他们不会理解我的想法,我也很难认同他们的理念。”

    “我以为他是你的人。”

    “我在北境还有什么人呢?”老人的话语中透出巨大的悲凉,“你好自为之吧,准爵。”

    埃修转过身,朝大门走去,老人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最后给你一个忠告,如果实在缺少运转的资金,北方有迷雾山脉,南边是迦图草原,尽管危险,但也潜藏着巨大的财富。千万千万,不要去寻求阿拉里克公爵的帮助——哪怕他主动提出来也要回绝。现在北境的大部分贵族几乎都在财政方面依附于申得弗,我并不希望你融入这个病态的圈子,也许你初期起步会很顺利,但往后会处处受人掣肘。阿拉里克公爵虽然在债务方面一向宽容,但也许将来哪天你会发现他会在人情一项上放下恐怖的高利贷,到那时,如何偿还已经由不得你做主了。”

    埃修转过头,他看到伊凡勒斯子爵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餐厅内,手中把玩着那柄鹰首的短刀,雪亮的刀锋在老人枯枝般干瘪的手指间灵巧而活泼地翻飞、跳动,他低着头,并未看埃修一眼。阳光照射进来,明媚的光线中老人的身影是如此的孤寂,让人想起路边一株冷僻的、几乎要被积雪压断的龙牙松。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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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介绍:
声明:本书世界观基于“SaxonDragon”制作的《骑马与砍杀》MOD《潘德的预言》,而后地图、部分角色与设定采用的私改版。使用私改版是因为其不再更新方便创作,并不代表本文作者支持私改版。
自卡瓦拉大帝踏平大陆,建立潘德帝国以来,和平的假象只维持了不过百年。在红死病的肆虐下,潘德王室凋零,四方野心家并起。此后又是百年乱象,直到潘德354年1月1日,几辆来自萨里昂的商队马车驶出了雅诺斯的城门……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