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二章 癫狂终焉(六)
城外。
赤膊的男人盘膝而坐,双眼紧闭,伸出一只手握住竖在面前的巨斧,全身的肌肉隆起,绷紧,呈现出巨岩一般刚健强硬的线条。他的姿态是凝固的,却又给人随时可能暴起的错觉。澎湃的力量流转在他宽大的骨架之中,在极动与极静的界限保持得游刃有余。
“嚓”、“嚓”,单调的脚步声响起,披着黑袍的老人举着火把走到男人身边。“神使大人,您一时的犹豫已经导致了惨痛的牺牲。塞卡柏不可能将瑞文斯顿的军队长久地牵制在瓦尔雪原上。拖得越久,我们的胜算就越低,请下达进攻的命令。”
“麦尔德雷,我知道是你怂恿的她,所以如果你再这么一副置身事外的做派,我会亲手撕碎你的喉咙。”男人仍旧闭着眼睛,头颅转动,将眼眶对准老人所处的位置。他的声音中带着比凛风还要彻骨的寒意。
麦尔德雷并未被男人的威胁所吓到,他将火把插在地上,退了几步,谦恭地与男人保持距离。“仅凭地狱修女不会对‘那位’产生任何威胁——愿它的灵魂回归迷雾山脉——但是我没预料到另外一人会有如此的能量。我的灾厄鸦原本一直在追踪着他们的行迹,但当月亮升至天穹顶端后它甚至不敢出现在那个年轻人的视野范围内。”老人静静地凝视着男人,“大人,能让灾厄鸦有这种反应的存在在潘德大陆屈指可数,除却那几位半神以外,我所知道的只有维约维斯的使者——也就是您与‘那位’,杀人之人与群狼之狼。”他沉默了少顷,“大人,那个年轻人,到底是谁?”
男人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的头转了回去,将脸朝向波因布鲁的方向,表情愈发凝重,握在斧柄上的手指缓缓收紧,皮层下青筋一根一根绷起,又一根一根隐没,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要从雪地上蹦起来,却又在即将动弹的一瞬硬生生地按捺住了,而后他的全身迎来了一个短暂的放松,这才转头“看”向麦尔德雷。“以你的谋略,为何不自己去推断?”他用嘲弄的语气反问回去。
“推断出来也已经于事无补,逝去的终将逝去。不过既然这是大人的要求,在下也只得从命。”麦尔德雷轻声说,“就像超一流武者只会被另一名超一流武者制衡一样,神使也只会被另一名神使所斩杀。能够击杀‘那位’,那名年轻人当然就是射手之神指定的使者。大人,您应该与‘那位’同行,更应该在今天到达波因布鲁的时候继续马不停蹄地攻城。就算是乌尔维特的神使,在绝对悬殊的军力面前也不可能挽救波因布鲁。”
“按照潘德人的说法——或者是你的说法,令行禁止。我已经下达了在今天天明的时候进攻的命令,到现在也没有更改的意愿。而你却一直想让我发起进攻。麦尔德雷,你想做什么?”
“不,是大人你想做什么?”老人突然激动起来,“您在终点前却步,下达了一个愚蠢的,甚至致命的命令!只差一步!就只差一步,只要攻下波因布鲁,大军就能获得维持下去的补给,而后以此这座城市为据点,有我的帮助,您能轻而易举地将姗姗来迟、人困马乏的瑞文斯顿军碾碎!迷雾山部落将统治北境,瑞文斯顿人的尸骨会簇拥着您称王!”
“你是这么想的吗,麦尔德雷?”男人说,“为什么我见不到你所描绘的图景?”
老人激昂的语调戛然而止,他沉默了很久,黑袍的衣角在风中猎猎地翻动。“大人,您我之间,信仰不同,身份亦不一样。您是尊贵的使者,迷雾山之守护神与您分享他的权柄与力量;而我只是女神卑微的仆从,所能仰仗的只有知识与阅历。我不能像您一样,随时聆听神的指引。因此我恳请您向我施舍一些您的视野,就像您将您的力量施舍给塞卡柏一样。”
“她已经不在了。”男人说。
“没有任何影响,只是您要付出的更多一些。”老人将木碗与利刃摆在男人面前,“我要再举行一次仪式,这次,请让我成为新的预兆之狼。恕我直言,大人,您太惫懒了,战争不是一场拖沓的狩猎,更不可能有与猎物玩耍的空间。”
男人只是沉默地面对着麦尔德雷的苛责,他终于睁开了眼,看向麦尔德雷的目光比以往更冷漠而疏远。“你也不过是猎物而已。”
麦尔德雷一怔,他还没来得及捉摸男人话语里的深意,周围空气便呈现出异常的波动。火把的焰剧烈地摇曳,狂烈的呼啸声从天而降,将老人所站立的位置笼罩在一片锋利的乱流之中。风切割过他的身躯,黑袍的碎片如同黑色的蝶四处飞散。男人站起身,退了两步,静静地看着,没有出手干涉。他离得还是有些近了,亦或者是降临的风压太强,他的胸前被割出了几道血口,随即愈合。
强风止歇,麦尔德雷扑倒在地,支离破碎的黑袍下是朽木一般的身躯,深刻的豁口纵横交错,像是一瞬间被砍了百刀千刀,伤口中却不见一丝血流出。从始至终麦尔德雷都没有发出一声惨叫,这个老人横遭重创,失去了所有的生机,但依然还能活动。他的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咕哝声,干瘦且毫无生机的身躯开始膨胀,骨节吱呀作响,背部出现两个狰狞的突起,须臾之间突破血肉的桎梏,在老人的背后舒展开来——那居然是一对巨大的蝠翼,生长在老人的脊椎之上,青色的血管中甚至能看清血液的流动。随着蝠翼的展开,老人发出剧烈的,像是溺水之人挣扎上岸后的喘息,他的声带中混杂着另外一个不属于他的振动,浑浊而沙哑,仿佛被烧蚀后的硫磺。生命的迹象在他身上以一种极尽诡异也极尽不祥的方式回归。麦尔德雷挣扎着想爬起来,一只脚突然重重地踏在他的背上,将他踩进冰冷的雪地中。麦尔德雷发出一声疑惑的鼻音,脖子大幅度地扭转,看见了男人漠然的脸。
“你能够仰仗的远不止是知识。”男人的口气里带着深深的嫌恶。麦尔德雷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开始奋力挣扎起来,但男人的脚板如同山岳一般镇压着他。那对不安分的蝠翼被男人宽大的手掌揪住,而后赫然被生生撕扯了下来!骨肉脱离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麦尔德雷嘴里发出硫磺味的惨叫,但这并没有结束,男人将两张蝠翼扔在一旁,手伸进他后背的创口中,径直朝心脏的方向深入,再收回来时,指尖捏着一枚暗紫色的圆珠。
黑夜中传来连贯的惨叫声。迷雾山的战士们对异教徒发动了毫无预兆地攻击,他们突然就从雕塑变成了嗜血的猎手,正在修整的异教徒全然没有防备,一瞬间就被灰潮吞没。
“这种气度,这种眼光,难怪你们数个世纪以来都不曾踏出迷雾山脉!”麦尔德雷既在惨叫又在嘶吼,但他的声音正在逐渐衰落,“你始终没有真心实意地与我合作!”
“你为了向你的神祇奉上祭品而发动战争,我自然乐见渡鸦人在你那邪恶的仪式中沉沦,但我同时也不会忘记,我的族人死得只会比渡鸦人更多。”男人冷冷地说。
麦尔德雷不再说话,也许他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趴在雪地中,气若游丝。
“最后再帮我谋算下吧,”男人又把珠子塞回麦尔德雷的胸腔,“如果我强行切断了链接,渡鸦人的军队需要多久会来到这里?”
“只要……一天半……”
“好极了。”男人将手抽了出来,圆珠在他的手指间碎成粉末。他转过身,不再看麦尔德雷的尸体一眼。他拔出巨斧,将斧刃嵌进手腕,而后用力划动。
“咦……”
埃修放下乌尔维特之证,在麦尔德雷扑倒的一瞬,阴影突然将他庇护住了,埃修无法得知自己是否成功地将其狙杀,但他很快注意到那条腥红的纽带突然断裂了。那位巨人再度背靠着迷雾山脉升起,两人遥遥对视。
你做好准备,与我接受命运的仲裁了吗?
也许吧。
好极了。巨人说。
第一六三章 癫狂终焉(七)
埃修收起弓,扩张的意识须臾间聚拢回身体,曾经将每一寸细节向他敞开的北境逐渐被黑色的迷雾再次笼罩。他又站在了北瓮城的城墙上,被禁锢在躯壳的囚笼中,耳聋,目盲,虚弱。回归后的短时间内埃修的一举一动都让他自己感到魂不守舍的陌生。埃修花了一段时间才重新适应——巨人的视界让人迷恋却也让人心悸,可那睥睨的高度并不属于他,埃修只是凭借着乌尔维特之证才被容许站立在巨人的肩膀上,而当他坠落回自己凡人的身躯时,便不由自主地承受了坠落的冲击,灵魂的每一个角落都在触痛,而虚幻的痛觉却真实地反馈给了身体。埃修重重地跪倒在地,拄着长弓喘息,坚毅如他也在这突如其来的痛楚面前被迫使发出低沉的呻吟。之前俯仰北境的快感依然如同迷幻剂一样萦绕在他的脑海中。埃修很努力地去抵抗再次将弓张开的诱惑,好在他最终成功了。
埃修重新站起来,发现特蕾莎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开——也许是在他与巨人对话的时候便离去的,她并没有留下来去问麦尔德雷究竟如何,似乎她知道只要埃修松开弦,那名异端的主祭便必然会被狂暴的乱流剐碎,就跟雪原上那头巨狼的下场一样。埃修跟巡逻到北瓮城上的卫兵讨了根火把,走下城墙。返回驻地的道路更加安静,埃修一个人的脚步声枯燥而单调。兰马洛克分配给他的营地中原本有十多张帐篷,但现在只剩下五张立着。埃修带到波因布鲁的佣兵本就不多,上午的攻城战已经将他在银湖镇招募的人手打空了;下午基亚更是受了重伤,生死未卜。唯一还有战斗力的只剩下萨拉曼、安森与雷恩——如果安森也算战斗力的话。安森与雷恩已经睡下了,萨拉曼正在守夜。见到埃修回来,萨拉曼惊喜而热情地拥抱了他,这个来自达夏的汉子从来不会克制自己的情感。埃修注意到萨拉曼双臂的袖口下都缠着厚厚的绷带——他受的伤大概也不轻。
“头儿你回去休息吧。”
“不用,我还不困。”埃修摇摇头。
“那也好,咱俩一起守夜。”萨拉曼说,“一个人守夜很无聊,有个伴就好多了。要不是城外大军压境,说不定咱俩还能喝两杯,马车里还有几小桶从银湖镇带过来的上品麦酒——哦,忘了头儿您不喝酒。”他讪讪地笑了。两人在火堆旁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埃修想知道基亚的情况,但是萨拉曼也说不上来,只说他正在王立学院中接受学者的治疗。很快两人就无话可谈了,只能取了些狼肉条来烤,然后百无聊赖地坐在火堆旁听木柴“噼噼啪啪”地燃烧。萨拉曼的注意力一直在往埃修手中的乌尔维特之证上飘,但他却克制着一直没有去过问。没过多久,埃修就听到萨拉曼打起了轻微的鼾声——血战与守夜让他已经疲倦到了极致,但还是撑到了埃修回来。
埃修倒没什么倦意,他煮了一锅雪水,将剩下的狼肉条全部扔进锅里,又将兰马洛克输给他的干粮取了几份,坐在火堆旁慢慢咀嚼起来。他安静而快速地将足够两名壮汉吃一整天的食物扫得干干净净,而后抬头仰望漆黑的天穹,等待着第一缕晨光穿透乌云。他知道,今天过后,他与预兆之狼就该为了获得命运的垂青而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惨烈厮杀,将有一人踏上宿命的终焉,而另一人则得以苟延残喘,直到下一场仲裁来临。
乌尔维特之证在埃修手边轻微地振动,埃修却不想理会它。他闭上眼,很多人的脸庞在他脑海中闪现,老酒鬼、杰诺、萨拉曼、杰弗里、施耐德、但丁、基亚、特蕾莎——这张脸在他的脑海中定格了很久,旭日与冻原交错着闪现。最后他在漫长的时光中逆流而上,兜兜转转间又回到了雅诺斯巷陌间的老宅,老巴兰杜克背对着年纪尚小的埃修,喝着劣质的麦酒;而小埃修背对着埃修,看着老巴兰杜克喝酒。雅诺斯的阳光照射进来,老酒鬼阿拉里克·冯·布洛赫躺在阴暗的角落,被空的酒坛所围着,烂醉如泥,不省人事。
“父亲……”埃修闭着眼睛,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您是为了自己的儿子战死,还是为了预言之子战死呢?”
……
瓦尔雪原。
瑟坦达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将长矛从一名熊爪狂战士的胸腔中拔出,左臂的鸢盾横扫出去,将一名骑着骏马冲上来的迷雾山战士连人带马砸翻到雪地上。在对方爬起来之前,瑟坦达用鸢盾沉重而锋锐的底端磕碎了他的脑壳。他已经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周围的劫掠大军依然来势汹汹,狂澜般不可一世,但他们军队一般严整的气势与魄力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方式垮塌下去。他刚冲入灰潮时遭到了强而有力的阻击,那些迷雾山战士们明知道不是他的一合之敌但仍会在毅然用自己的身躯拦住他的枪尖,在生命消逝的前一瞬发动悍戾的反击。这种冷酷而血腥的搏命打法极大地延缓了他前进的步伐。瑟坦达进,则会添一道伤口;退,则那名迷雾山战士倒下后的空缺则会立刻被填补上。然而现在已经不会再有人用这种以命换命的,瑟坦达毫不费力地凿穿了他们的阵线,顺利地与伊丝黛尔汇合。
“伊丝黛尔,你没事吧!”瑟坦达高喊。他在听说伊丝黛尔只是稍作休整便再次投入前线后便强烈要求出战,格雷戈里四世拦他不住,只得由着他去。
女骑士已经杀得性起,一身铠甲都被鲜血染红。她全然没有理会瑟坦达的呼唤,带着自己的护卫队再次与涌上来的灰潮碰撞在一起,瑟坦达想跟在她身旁,却悻悻地发现卫队的阵型将女骑士保护得很紧密,并没有留给自己站在伊丝黛尔身旁的空间,他也不好意思硬挤进去,只能站在一旁协助进攻。他一人杀戮的效率也仅比他们略微逊色,一行人在劫掠大军中高歌猛进,很快抵达了灰潮的腹地。乍一看迷雾山的大军在这支小部队的进攻下溃败,但伊丝黛尔与瑟坦达都很清楚这与他们完全无关,应该说是他们借着溃败才得以如此深入。一路杀来他们看到雪地上横陈着很多异教徒的尸体,甚至还能看到死亡骑士小队被熊爪狂战士围攻,原先这两支精锐给瑞文斯顿的军队造成了极大的伤亡,现在却开始彼此厮杀。
是内讧了吗?瑟坦达还在惊讶,却听到了宝黛丝在惊呼:
“天哪,那是什么东西!”
第一六四章 癫狂终焉(八)
重重的灰潮在众人面前散开,腥红的恶鬼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周围簇拥着黑甲黑马的死亡骑士。瑟坦达脸色骤变,下意识地想要拦在伊丝黛尔的身前。那具被剥皮的惨烈肉体给他留下的印象犹如阴影一般沉重而压抑,他与道格拉斯曾经被那个人以一己之力纠缠住,险些葬身在灰潮的包围之中。他们只交手过一次,对方那血腥而疯狂的战斗方式却让瑟坦达的脊梁止不住地发凉。瑟坦达当时不仅要全神贯注地应对他的攻势,还得提防周围前仆后继扑上来的荣誉护卫与死亡骑士。他不止一次地回想那次交手,也不止一次地庆幸道格拉斯就在他身旁,否则单凭他们任何一人都不可能坚持到利斯塔前来救援。而恶鬼的风格亦是灰潮的风格,在他的带领下每一名迷雾山战士都化身嗜血的疯狗。
然而恶鬼此刻却陷入了灰潮的围攻之中,死亡骑士与荣誉护卫以他为中心彼此厮杀,他们曾经同作战,共进退,步骑协同老练而默契,组成了极具杀伤力的刀锋。但现在他们只是专注地将刀剑嵌入对方的身体之中,甚至无暇理会这支突破过来的瑞文斯顿军队。恶鬼并没有加入围绕着他展开来的内斗,他半跪在雪地上,一边撕扯自己的躯体,一边发出非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嚎。红白相间的肌肉暴露在严寒下,迅速地僵硬、褪色。死亡骑士逐渐支撑不住了,不断有人被揪下马,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便被乱刀分尸。一名荣誉护卫终于来到恶鬼面前,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而后披着白狼皮的壮汉一拥而上将他撕成碎片——但他在被贯穿之前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瑟坦达看得呆了,伊丝黛尔反倒是受影响最小的,恶鬼尸体的残块几乎是刚坠落在地,她已经冲了上去一剑砍翻了一名背对着她的荣誉护卫,而后她连连出击,在那些男人反应过来之前先一步刺倒他们。但那些荣誉护卫终究很强悍——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与死亡骑士的缠斗已经让他们遍体鳞伤,身心俱疲,但依然嗥叫着向伊丝黛尔发动反扑,幸好宝黛丝带着护卫队及时掩护住了伊丝黛尔,瑟坦达也挥舞着长矛跟上。他们花了一番功夫才全歼了这支荣誉护卫。
随着最后一名披着白狼皮的壮汉倒下,迷雾山大军也已经开始全线溃败。原先他们阵容严整,颇具正规军的气度,更是靠着悍不畏死的打法去填补双方兵员素质与装备水平的天堑,然而现在他们又恢复了乌合之众的原形。这反倒让瑞文斯顿的士兵一时间都难以适应。从相持不下到彻底碾压仅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很快便过渡到了打扫战场的垃圾时间。
可有什么好打扫的呢?迷雾山部落的那点装备瑞文斯顿人完全看不上,而做工精良的异教徒装备则在突如其来的内讧中化为废铁。更何况现在还没到打扫战场的时候,他们只是扫清了瓦尔雪原上的阻碍,波因布鲁依然在远东的乌云下等待救援。然而一天一夜的激战下来,所有人都疲惫不堪,这时候再强行军并不现实。而问题是,该休整多久?而波因布鲁现在的情况能不能坚持到状态饱满的援军到来?斯蒂芬伯爵提议继续推进,而身为波因布鲁城主的阿尔德玛公爵却力主让部队先行休整,以这两人为代表领主们分成两派争执不下。格雷戈里四世也坚持让部队继续前进,但这时候国王的意见也无法一锤定音,申得弗的领主阿拉里克公爵站在了阿尔德玛公爵这边。相左的意见无法统一,于是争吵便逐渐激烈,领主们都在前线厮杀过,身心俱疲,而杀戮带来的火气并不会因为体能与精力的匮乏而有所低落,反而在言语的撩拨下逐渐旺盛,已经有人开始不自觉地把手按到剑柄上。一直到利斯塔不动声色地把一张圆桌搬到领主们中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才稍微有所缓和。没人入座——现在并不是召开圆桌会议的时机,而且圆桌旁也没有凳子。领主们这时才察觉到亚历克西斯公爵一直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他们话语权最高的元帅并未加入争执之中,而他刚好也是唯一一位没有出现在前线的瑞文斯顿领主。但不会有人对此抱有非议,在亚历克西斯公爵的指挥下,龙骑士军团快速而精准地支援到了战场的每一个角落。他无需出声,每一位热血上头的领主都已经冷静下来。
“在前线轮替过五次及以上的部队,留下来休整。”亚历克西斯公爵说,“五次以下的,穿越瓦尔雪原后再休整。”
“那么谁来带队?”奥托伯爵提出疑问。
“我。”亚历克西斯公爵说,他打了个手势,叶芝将一匹战马牵到他的身旁,他跨上马背,“送出渡鸦,通知克洛维斯目前的战况,让他提防小股劫掠部队的偷袭。”他朝利斯塔递出一个眼神,龙骑士大队长会意地点头,同样翻身上马,前往整顿那些符合要求的部队。
“弗洛斯特,你的身体顶得住吗?”格雷戈里四世伸手拽住亚历克西斯公爵的缰绳,他知道亚历克西斯公爵不眠不休地指挥了一整天,包括他自己在内的绝大多数领主在从前线厮杀回来以后都或多或少地在帐篷里休息了一会,唯独亚历克西斯公爵一直在高强度地给出指令。
“没区别。”亚历克西斯公爵硬邦邦地推开格雷戈里四世的手,一夹马肚,“各位,我在波因布鲁城下等你们。”
他纵马离去,格雷戈里四世无奈地注视着他的背影,转头去问叶芝:“叶芝,弗洛斯特的身体状况你最了解,他说没区别是什么意思?”
“陛下,”叶芝微微欠身,“我想公爵大人的意思是,无论他顶不顶得住,于他的病况来说都没有区别。”
……
一切都在按照亚历克西斯公爵的命令执行,只是出现了一个意外的小插曲:女爵伊丝黛尔的部队在前线轮替了八次,本应该原地休整,但实际上她压根就没有带着自己的部队回到营地,没人知道她是去追杀逃窜的迷雾山部落还是先行一步朝波因布鲁前进。“猛犬”瑟坦达也不见了影踪,大概率是被拐跑了。
另一边,瓦尔雪原深处。
“伊丝黛尔,你要不要休息一下?”瑟坦达关切地问,与荣誉护卫恶战过后护卫队折损了一些人,但他仍然没能站在伊丝黛尔旁边。
“不需要!”女骑士的双眼因为兴奋熠熠生辉,精致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疲态,只有对另一场战斗纯粹的渴望,“越早抵达波因布鲁越好!”
第一六五章 癫狂终焉(九)
凄厉的号角声划破晦暗的夜幕,并不如何安稳的睡眠垮塌了,雷恩惊醒过来,有那么短短的几秒钟他被身上冰冷的盔甲压得动弹不得,就连呼吸也很艰难。帐篷里一片黑暗,沉甸甸地压迫眼皮。号角仍在响着,雷恩下意识地将手伸到枕头后摸索,直到坚硬的剑柄温和地与他的掌心相贴合。他握紧了剑柄,用力将长剑抽了出来,剑刃与剑鞘的摩擦声振聋发聩,睡意被碾得稀碎。雷恩窜出帐篷,四下张望。死寂的夜色仍旧盘踞在波因布鲁中,但确实有些微的晨光从乌云之中透出来,将被火光所割据的视野勉强地牵连起来。天确实亮了,但又仿佛从未亮过,昼夜在波因布鲁已是一个永恒模糊的概念。
有两个人正对坐在篝火旁,一个人正垂头打鼾,雷恩能依稀地辨认出那是萨拉曼。他有些意外,他跟萨拉曼认识的时间很短,但这名诚恳而忠实的达夏汉子给他留下了相当可靠的印象——他并不是那种在守夜时会睡过去的人。另一人则背对着雷恩,后背的轮廓浸泡在浓郁的暗中,看不真切。他应该是察觉到了雷恩审视而警惕的目光,缓缓转过头来。他的整张脸都是朦胧的,只有眼神亮得仿佛晨星。两人视线对上的时候雷恩有一刹那的失神,那一瞬他以为朝自己看过来的是他故去的导师,里奥德雷爵士。雷恩对那了然而通透的目光再熟悉不过也再亲切不过,他总能在那道目光温和的注视下受到激励。只是那目光并非里奥德雷爵士的专属。雷恩第一次见到伊凡勒斯子爵时,那名曾经被称为北境柱石——现在依然也是的老人有着与里奥德雷爵士相同的眼神。这两位猎鹰骑士是同时代、同高度的人物,先后担任猎鹰骑士团的总教官。两人的命运虽在第一次龙狮战役后有所不同,路途却同样坎坷,他们的目光自然相似得理所当然。但此时此刻他们都不可能出现在波因布鲁。
“你好,雷恩。”那人说。通过声音,雷恩终于认出了他。是埃修。难怪萨拉曼会在篝火旁打鼾,想来应该是埃修接替了他守夜的岗位。雷恩慢慢地走到埃修身边,这时候萨拉曼终于茫然地抬起头,他打了个响亮的哈欠,四下寻找着号角声的源头:“什么情况?”
“这是预警号兼集结号,迷雾山大军有所动静,但现在还没表现出攻城的意图。”雷恩一边聆听号角节奏的变化,一边注视着埃修的侧脸。仅仅只是经历了一夜,这个面相年轻的强悍佣兵突然间就沧桑起来。但很快雷恩又觉察出些许不同,他的导师,乃至于伊凡勒斯子爵都是因为苍老而沧桑,过往的岁月通过细密深刻的皱纹铭刻在脸上,因而他们的注视总附带着时光的厚度。但埃修却不然,他年富力强,所以他眼神中的重量同时来自于生命热烈的朝气与深沉长彻的思虑,也许他只是因为坎坷的经历而沧桑——就跟雷恩自己一样。本应矛盾的气质在他的目光间和谐地共存。他沉静地坐在火堆旁,火光将他映衬得庄严如雕像。他自然而然地就承担起主心骨一般的角色,不动声色地解除了雷恩临时指挥的职务。“去把安森叫起来。”他说。
一队黑矛骑士在他们身边列队站定,吉格伍长站在队伍的最前列,他是来迎接他们——或者是他们当中的某一个人。吉格先看了眼埃修,而后目光落到雷恩身上。雷恩犹豫了一下,低声对埃修说:“守备长官已经指定我担任吉格伍长的副手。”基亚重伤,埃修失踪的那段时间里,兰马洛克原本是指定肯瑞科担任吉格的副手,不过吉格极其不情愿——他对于萨里昂人的成见并不会比兰马洛克更少。他强烈要求兰马洛克更换人选,于是雷恩便莫名其妙地被推了出来他心里隐约明白这大概是因为兰马洛克在那次战场搏击中认出了他使用的“猎鹰隐手”,兴许是想顺水推舟卖伊凡勒斯子爵一个人情。不过这就不是雷恩所关心的了,他与吉格举行了一次潦草的作战会议,吉格一开始并不是很待见雷恩,但在知道他是由伊凡勒斯子爵亲自指定给埃修的联络官以后态度便有所好转。而雷恩随后也表现出了让吉格肃然起敬的战术素养。他帮助吉格敲定了守军的阵型与编队,重新调整了几名关键战力在城墙上的站位。如果说先前吉格的布置是在西门糊了一张纸,那么雷恩毫无疑问是以铁皮重新加固了一遍。只不过雷恩也知道如果不是埃修消失了整整一夜,这个职位应当属于他——这跟战术素养无关,纯粹是因为他够强。
“是吗?”埃修的语气中听不出起伏,他的注意力似乎完全不在这里,“那我就听你指挥了。”而后他也压低了声音,“你没把安森放到最前线吧?”
“没有。”雷恩回答,“他跟萨拉曼都在预备队里,我跟你在第一梯队。”
“很好。”埃修点了点头,抓起长弓背在身上,“那守城时我会服从你的指挥。现在出发吗?”
“这并非由我来决定。”雷恩瞥见萨拉曼将睡眼惺忪的安森从帐篷中拽出来。除了被布罗谢特扣在王立学院养伤兼软禁的基亚以外,剩下的人已经悉数到齐,这支早已残缺的队伍已经整顿完毕。他朝吉格点点头,拇指用力划过双眉。
“出发!”吉格还礼。他将埃修几人并入他的队伍,朝西门前进,经过肯瑞科的营地时,肯瑞科也带着侠义骑士加入进来。地狱修女赫然在列,她戴着一副踱银的金属面具,腰间挂满了无鞘的黑键。吉格警惕地扫了他们一眼,示意他们站到队伍的最后方。
号角声戛然而止,便可后再度断断续续地响起,每一声的间隔都短促而尖锐。吉格立刻加快了脚步,一行人匆匆穿过内瓮城。医仆已经在达姆士的指挥下忙活起来,他们在巨大的坩埚间穿梭,将雪水倾倒进容器中,然后开始点火,角落中风干的燃血甘草与干净的绷带成捆成捆地堆放在一起。白须垂腰的老人环抱着双臂注视着他们走过。当埃修走过他身边时,两人的视线在目光中无声地交汇。
“布罗谢特院长——官,”吉格的舌头别扭地拐了个弯,“西门守军已经集结完毕。”
“好好打。”布罗谢特说,“手推车都准备好了吗?”
吉格用力点头:“应长官的要求,已经准备完毕——虽然我并不觉得会有使用的机会,那些蛮子不可能踏上波因布鲁的城墙!”
“希望如此。”布罗谢特漫不经心地说。
第一六六章 癫狂终焉(十)
一行人登上主城墙时,天空中飘起了离散的雪花,但还不至于影响视野,只是偶尔会落进铠甲的缝隙,被人的体温所融化,带来湿湿凉凉的触感,积得多了,仿佛出了一身情不自禁的冷汗。守军已经在主城墙的南北两侧入口列队完毕,外瓮城上并未站着任何迷雾山的蛮子,只有几名在卖力吹号角的军士。雷恩与吉格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迷雾山大军进攻的时机说不上刁钻——至少这些蛮子给了守军在城墙上列阵的时间,若是在夜色的包裹下发起进攻,很有可能在他们登上城墙之前外瓮城就已经被灰潮所占领。两人从垛口间瞥了一眼,没有黑袍黑盾的攻城弩部队,也没有黑甲黑马的死亡骑士,只有最纯粹的灰潮缓缓淹过雪原朝波因布鲁逼近,离外瓮城只剩下不到三百步的距离。再有一会就该有零星的箭矢射上外瓮城,那几名吹号角的军士显然也很明白这一点,他们第一时间中断了吹奏,急匆匆地走回主城墙。为首的人朝吉格敬了个军礼:“报告,没有发现任何异端部队!”
“很好。”吉格举起长矛,“各就各位,准备战斗!”
“注意!”雷恩站在他身边强调,“所有人严守战斗岗位,只在主城墙上狙击敌军,不得冲上外瓮城!”说这句话时他在人群中寻找埃修的身影,却愕然发现后者已经离开了队伍,朝南侧城墙入口的阵线走去——似乎在吉格下达准备战斗的命令时他就已经背过了身。在听到雷恩的声音后埃修并未停下脚步,只是轻微地点了点头。昨天的战斗让埃修有了相当的知名度,冰天雪地中那一身朴素的单衣几乎成了他的标签,途中守军自发地让开一条道路,让埃修站到了阵线的最前列。雷恩耸了耸肩,跟随吉格前往自己的战斗位置,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所谓的命令并不会约束住埃修。战斗还未开始,埃修却已经有了随时会游离在战场之外的趋势——仅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出来这一点。埃修周围的其他人都在紧张地注视雪原上逐渐逼近的灰潮,唯独他昂着头,将视线专注地投诸于天空。
天空之上……雷恩下意识地抬起头,想去寻找埃修视线的焦点所在,但是他只看到了厚重的乌云,以及乌云之下逐渐繁密的雪。
一片雪花在埃修眼前碎开,细小的冰晶四分五裂成更细小的形状洒在他的胸前,慢慢地洇透了一小块亚麻。埃修轻轻拉扯了一下领口,穿着单衣上战场并非他的本意。如果可以埃修当然会去军备库领一身行头——最好还是布罗谢特特批一套黑矛骑士的铠甲给他,这样他在接下来的战斗会更有底气,只是时间并不允许。埃修听见自己的心脏“砰砰”作响,却罕见地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巨大的不安笼罩着他——面对未知却又近在咫尺的命运,谁又能保持从容呢?不过埃修并不打算为了那场仲裁节省体力,实际上,他正要好好挥霍一番以让自己进入状态,他需要亢奋起来才能够勉强压制心中那影子一般阴森而冰冷的不安,而唯独热的血——他自己的跟敌人流出来的——才能帮他做到这一点。
你做好准备,与我接受命运的仲裁了吗?冥冥中有人再度向埃修发问,亦或是埃修向自己发问。
我已做好准备!埃修收回视线,狠狠吸了一大口冰凉的空气。
我已做好准备!来自城墙下与城墙上的怒吼声不分先后地响起。
我已做好准备!第一个冲到埃修面前的熊爪狂战士被他一脚蹬下城墙,埃修顺手抢过他手中的狼牙棒,将另一名冲上来的迷雾山战士的脸捣得稀烂。埃修咆哮着踏出阵线,狼牙棒在周围形成暴虐的飓风。
北瓮城。
兰马洛克带领守备军站在主城墙上。既然异教徒的部队——尤其是那些攻城弩小队——没有再度出现,兰马洛克自然不需要站在外瓮城上狙击。而那些迷雾山蛮子则完全没有特意去狙击的必要,守备军只需要站在垛口后将那些爬上外瓮城的迷雾山战士挨个射下去就行了,他们甚至都没用上箭矢,只是一根一根被削尖的木棍——都是在昨天的战斗中被迷雾山的猎手射上城墙的,刚好被兰马洛克物尽其用。就算是尖木棍也会被铁胎弓赋予可观的杀伤力,可能不足以射穿稍微厚重些许的皮甲,亦或者是硬邦邦的脑壳,但在百来步的距离内贯穿柔软的喉咙却很容易。而对于波因布鲁守备军这种精锐射手来说,将尖木棍发射出去命中目标也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这也不过是他们日常训练当中的一个项目而已。这是一项强度极高却又极其无趣的重复活动,而且仅凭着三百名守备军也不可能将灰潮完全拦阻,但就算迷雾山的蛮子成功登上了外瓮城,迎接他们的也只有由瑞文斯顿守护者用坚盾与利斧组成的另一堵高墙。他们前赴后继地在高墙前倒下,就像海浪前赴后继地摔碎在礁石上。跟往年的情形也没什么区别,除了灰潮组成的海浪更持久也更强韧以外。兰马洛克几乎要为此打起哈欠,他示意让守备军卸下手甲与臂铠,免得那些没有机会起到防护作用的金属部件对拉弓的动作形成不必要的拖累。现在拦截灰潮已经成了他在等待预兆之狼出现前打发时间的方式。
储备的尖木棍逐渐消耗殆尽,兰马洛克瞥了眼身边鼓鼓囊囊的箭袋,密集的羽箭之间静静地躺着一根精钢铸就的箭矢。不仅仅是兰马洛克,所有波因布鲁守备军手边的箭袋中都藏着这么一根“龙咆”,只要预兆之狼出现,迎接他的必然是一轮狂龙的轰击!只要杀了预兆之狼,数万人的劫掠大潮顷刻间便会崩溃瓦解。
可问题是,他究竟会以怎样的方式出现?他会出现在东门,西门,还是北门?
灰潮仍在涌上外瓮城,守备军至少已经将数百名迷雾山战士射下了城墙,但那些穿着灰白色皮甲的蛮子依然在攀登。放在以往他们的士气早就在密集的箭雨前溃散了,可他们现在只是一门心思地登城,哪怕同伴的尸体砸在他们的头顶上也不会动摇。兰马洛克拉弓的手指已经隐隐有些酸胀,他抬起手,示意守备军降低射击的频率。会在哪?兰马洛克已经下了命令,但凡任何一个方向出现预兆之狼要立刻向他汇报,然而到现在东门与西门都没有任何消息。他有些焦躁,捏了根鸣箭射了出去,空心的箭矢带起巨大的呼啸声,一名萨满打扮的蛮子捂着冒血的喉咙摔下城墙。
仿佛是回应一般,外瓮城的城门响起一声沉重的闷响,被铁皮包覆的木门在强烈的冲击下地急剧地变形,扭曲,断裂的木头挣破铁皮暴露在空气中。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守备军原本密集的箭雨甚至都出现了短暂的间歇,就这么短短几秒钟,外瓮城立刻占满了密密麻麻的迷雾山战士。
又是一声让人牙酸的巨响,这次城门裂成两半飞出,重重地砸在冰冷的雪地上,赤裸上身的男人面无表情地踏进瓮城,巨大的战斧被他握在掌心,斧刃上挂着木头与铁皮的残片。在他身后,灰潮争先恐后地涌入。男人仰起头,冷冷地看向兰马洛克,他的眼里盘踞着盛大的暴风雪。
第一六七章 癫狂终焉(十一)
“那是什么声音?感觉跟投石机很像。”露西安娜抬起头,“是从北门的方向传过来的。”
“可能是比投石机更糟糕的玩意。”布罗谢特神情凝重,“传令兵!”
“有!”
“通知西门、东门的守军,在二十——不!十三分钟以后按照应急方案规划的路线相互掩护,有序撤退。守护者军团与游侠团撤回内堡防守,黑矛骑士团所属与其他雇佣兵部队撤至学院礼堂。要第一时间送到!”
“明白!”两名传令兵转身离去。
“达姆士!中止所有药剂的熬制,让医仆武装起来,在礼堂周围布置防线。伤员与必要物资用手推车进行转移。露娜,”他看向露西安娜,郑重其事地叮嘱,“你跟紧达姆士,别走散了。”
“好。”露西安娜从老人严峻的脸色,认真点头,“北门那边不用另行通知吗?”
“我亲自过去。”布罗谢特解下长袍,抽出一柄飞刀将自己的长长的白须割断。他狂奔起来,展现出与年龄严重相悖的体力,很快追上了传令兵,在后者目瞪口呆地的视线中率先跨上了城墙。
什么情况!什么情况!!什么情况!!!
几粒碎雪飘进兰马洛克因为惊骇而大张的口腔,寒意刹那间扩张,将舌头压得动弹不得,声带似乎在男人冷酷的注视下开始坏死,一个简单的音节也难以成型。他们曾经隔着七百步的距离对视,但那已经足以震荡兰马洛克的心神,如今两人相隔不足百步,他所承受的压力更是几何级地增长。在男人现身之前,兰马洛克曾在脑海中无数次地构想并预演应对的方案,他以神射手的直觉寻找他可能现身的位置,揣摩他大概出现的时机,并准备随时调整守备军朝他齐射的角度。然而这些预案在城门被劈裂的时候也随之破灭了。兰马洛克伸向箭袋的手凝固在半空,脑海中只剩下一片茫茫然的空白,直到男人走向主城墙的城门才猛然醒过神来。他咬破舌尖,大口吞下自己滚烫的血,很快他就重新感觉到声带在喉咙间的振动。兰马洛克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龙……龙咆!”
他的手猛然插入箭袋,手指在木头与羽毛间仓皇地拨动,终于抓住了那根精钢铸就的箭矢,他费力地将其抽出搭上弓弦,这个早已经形成本能的动作此刻却前所未有的生疏。不能慌!不能慌!兰马洛克在心里警告自己,可他的手指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颤抖,龙咆箭似乎随时都会从弓弦上滑落。被咬破的舌尖血仍在流,但那血仿佛也开始冰冷起来,像是粘稠的冰水,流经的每一块肌肉都开始剧烈地痉挛。兰马洛克几乎就要丧失了开弓的力气。“射手的守护神乌尔维特啊……请护佑我……”他喃喃地说。
苍龙与猎鹰的幻象在他眼前飞舞,他的手指突然间稳定了。兰马洛克一怔,条件反射般地捏紧弓弦将铁胎弓拉满。他死死盯住缓缓朝城墙走过来的男人,对方依然让他感到冰冷的恐惧,但是一度萎靡的斗志与勇气已经开始澎湃地燃烧起来与之对抗,温暖的力量灌注全身。“预备!”兰马洛克放声呼喊。
凛风穿过箭身的甬道,低沉的鸣响汇聚在一起,雄壮有如宣战的号角。三百零一张铁胎弓的准心将提着巨斧的男人牢牢锁定。而他似乎也感觉到了巨大的、足以致命的威胁,停下了脚步,视线冷漠地扫过城墙。
“放!”兰马洛克怒吼出声,松开手指,但他只听到了一声尖利的啸响,只看到了一条白色的湍流。雄壮的号角声戛然而止。他不可思议地侧过头,发现所有的守备军都僵在原地,他们捏着弓弦的手指剧烈颤抖起来,死灰色的惊怖在每个人的脸上扩散。三百根龙咆箭跌落在地,清脆的碰撞声此起彼伏。
至少还有一根!兰马洛克扑到垛口间,怀抱着轻微的希望往外看,但他很快便被推入了深渊:男人将巨斧立在面前,轻描淡写地将龙咆箭拦截在半空,箭头在斧面上高速旋转,却始终不能穿透,在短暂地僵持了数秒后便耗尽了所有的动能坠落在地,而斧面仍旧一片光滑的森白。男人轻蔑地看了兰马洛克一眼,踩过龙咆箭继续向城门走来。
你是什么怪物啊!兰马洛克抓了一大把箭,疯狂地朝男人射击,每射一根箭他就高呼一声乌尔维特。他从未拉弓拉得那么快,射手之神的名字在他口中逐渐化作高速而含混的音节。不知不觉间兰马洛克甚至打破了自己的连珠箭的记录,他也许一口气射了十五发,二十发,或者更多,但是男人只是迎着他的射击向前,将那些来袭的箭矢逐一拨开,沉重的战斧在他手中玩具一样轻巧。
兰马洛克的箭袋空了,而男人也站到了城门前,手里的战斧高高举起,而后悍然砸落!
城墙剧烈地震动起来,兰马洛克听到让他胆颤的破裂声,他只是听声音就知道城门上出现了一个可怖的缺口。这次要几斧头?他麻木地拉开空荡荡的弓弦,麻木地想。
这次对方用了三斧。
波因布鲁,城破。
……
西城门的战斗已经趋于白热化,第一梯队的守军已经悉数撤下城墙,在内瓮城进行修整,唯独埃修仍在最前线战斗。跟昨天近乎宣泄般的杀戮不同,他一直在有意识地控制体力的消耗,同时最大程度地分担防线中其他人员的压力——不过就目前的战况来看,他的意图是良好的,却未免显得多余——灰潮对阵线的冲击还没紧迫到要他来救场的程度。双方在兵员素质与装备上的绝对差距足以弥补量之间的悬殊,而且两侧城墙的入口本就狭窄,极大程度地限制了灰潮凶猛的冲击,使得迷雾山大军不能顺利发挥唯一的人数优势。尽管他们并不仅限于通过登上外瓮城发起进攻,还会试图攀登每一寸可供攀登的城墙,但唯一能有效威胁到西城防线的进攻路线只能是前者——他们的云梯不足以覆盖整片西城的城墙,只能尽数放置在不容易被狙击的外部城墙,因此那些挤不上云梯的迷雾山战士只能徒手攀登棱角粗糙的城砖,但往往在半途就会被冰片砸落,能够成功攀上垛口更是屈指可数。雷恩排布的阵型卓有成效——至少比吉格当时一拍脑袋做出来的布置合理太多。灰潮似乎无穷无尽,但防线始终不曾动摇。
北城门的方向传来隐隐的响声,像是闷雷轰鸣之后留在云层深处的尾音。埃修不是唯一一个听到的人,但他是唯一一个被分散注意力的。他下意识地朝声音的方向看了一眼——当然看不到任何东西,但他却发现有部分灰潮开始沿着城墙往北城门运动,完全是出于自发的动作,没有任何明显的指示,悄无声息地就完成了进攻方向的变换。
埃修毫不犹豫,转身挤开周围的士兵,朝北瓮城狂奔。他的举动甚至导致了防线短暂的混乱,但埃修已经顾不及那么多了。吉格朝他恼火而疑惑地喊叫起来,埃修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朝自己举起了投矛,大概是想给自己一个警告,但是没等他拉过头顶,就被特蕾莎制止住了——她用一根黑键顶住了吉格的喉咙。
谢谢。埃修在心里低低地说。他专心致志地狂奔起来。
第一六八章 癫狂终焉(十二)
吉格僵硬地站在原地,黑键就横在他的脖子上,冷利的锋刃紧紧地贴着肌肤。没人能确切地看清地狱修女究竟是如何来到吉格身旁的,雪幕中只有她鬼魅般穿梭起落的身影。吉格才堪堪瞄准了埃修,那柄黑键便随着一阵迅疾的风来到他的面前。尽管吉格很确信特蕾莎并不会真的割开他的咽喉,但他同样没有冲动地将投掷的动作继续下去,更何况就耽搁了这么数秒,埃修便已经跑出了他的射程——好家伙,这小子简直像是一头被摘了马辔的野马!吉格干脆顺水推舟地放下投矛。周围的黑矛骑士这时才反应过来,将两人团团围住,但是吉格举起一只手,强硬地制止了他们进一步的举动。“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斜睨着那张不可能展露表情的金属面具,冷冷地说,“你是要跟着他,还是要回到自己的战斗岗位上去?”
“不牢阁下挂心。”黑键离开了他的咽喉,刀刃在特蕾莎的掌心翻转,与手腕相贴合。她转身回到前线继续战斗,但吉格脖子上仍残留着锋利的凉意,沉甸甸地压迫着动脉,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抚摸,又硬生生地按捺住了这么做的念头。
“院长有令!”传令兵气喘吁吁地跑上城墙,“西城守军在十三分钟后按照应急预案撤退。守护者军团与游侠团撤回内堡防守,黑矛骑士团所属与其他雇佣兵部队撤至学院礼堂。”
“撤退?”吉格心情正恶劣,而这个莫名其妙的命令直接点燃了他的怒火,他扑过去揪住传令兵的领口,“现在形势一片大好,为什么下令撤退?”
“这……这是院长亲自下的命令……我不会比您知道得更多……”传令兵战战兢兢地说,“他已经亲自前往北门了。”
“北门?”吉格一愣,不自觉地看向埃修离开的方向,意识到他目的极有可能同样是北城门。吉格虽然在布罗谢特的军事理论课从未及格过,但他已经听到院长不止一次地强调乱命的危害。他不相信院长会无缘无故地下达撤退的命令,除非事情真的紧迫到了一定程度——而且必然远超吉格的想象。他冷静下来,放开了传令兵,环顾四周。“雷恩那小子呢?”
“他顶到巴兰杜克的位置上了。”一名黑矛扈从告诉他。
“去个人把他喊下来。”吉格不耐烦地说。
雷恩很快回来了,他擦了擦脸上的血:“什么情况?”
“我们待会要按照应急预案撤退。”
“还有应急预案?”雷恩惊讶地问,“您事先怎么没告诉我?”
“我以为用不上,所以就没打算告诉你。”吉格尴尬地咳嗽,“我们只剩下十二分钟,帮我规划个阵型。”
“阵型很容易规划,”雷恩皱起眉头,“但我们仍在同迷雾山大军接战。一旦撤走,迷雾山大军肯定会压上来。必须得留下部队殿后,继续把守外瓮城到主城墙的两侧入口,这段优势地形决不能放弃,不然我们不可能摆脱决堤的灰潮!——而且,为什么退守的地点有两个?我们不能将兵力集中在一处吗?”
“副官!现在没有时间去解决新的问题!”吉格加重了语气,“阵型!”
“就用最基础的方阵,守护者与黑矛骑士将游侠团保护在正中,优先掩护他们撤回内堡,然后其他人再向王立学院转移。”
“就按你说的办!”吉格说,“我告诉你撤退的路线,殿后的任务交给我!”
“你是指挥官,更负责带路!”雷恩断然否决,“让我来殿后!”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副官!”吉格声色俱厉。
“一样!”雷恩毫不退让地低吼,“我对波因布鲁的地形并不熟悉,只有你才可以第一时间将部队带到撤退地点!你是要指望一个刚刚知道应急预案的人将其顺利执行吗?”
两人愤怒地彼此对视,像是两头顶撞在一起的公牛,炽热的白雾自口鼻间喷涌出来。最后退让的是吉格,他避开了雷恩凶狠的目光:“行吧,你要多少人?”
“我要一百二十个跟我一样,随时准备为瑞文斯顿牺牲的战士。”雷恩说。
……
埃修正在沿着城墙狂奔,突然一个人从旁边的岗楼冲了出来,两人狠狠地撞在了一起,埃修身子一歪,那人也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双方的反应惊人的一致,在恢复平衡后立刻拔出武器指向对方。但那人却率先放下了武器:“巴兰杜克?你要去哪?”
“你是谁?”埃修反问,话音刚落他便后知后觉地已经从声音中认出了对方的身份,那居然是布罗谢特,在没有那标志性的长须遮掩后他的五官反而陌生起来。
“我是布罗谢特,胡子割了你就认不出来了吗?”来人不耐烦地说,“那声音你也听到了吗?那就别浪费时间。”撂下这句话后他不再看埃修,转身继续狂奔起来。埃修随即跟上,他讶异于布罗谢特身体的强健程度,两人刚才的碰撞是实打实的,埃修能清晰地感受到老人粗壮而坚硬的骨架在撞击时的震动,他跟埃修一样正面承受了巨大的冲击力,却没有任何大碍。“你过来的时候吉格那个愣子没拦着你?”他甚至还能在奔跑时游刃有余地说话。
“他没来得及。”埃修摇摇头。
在他们接近北城门的时候,闷雷般的轰响再度传来,片刻后又是一声。两人不约而同加快了脚步,终于抵达了北城门。主城墙与外瓮城连接的东西入口依旧在辛苦地抵挡灰潮的冲击,但是守备军却不知何时哑火了,主城墙上站着三百个拉弓的雕像,但仔细分辨的话就能发现“雕像”的手指都在轻微地颤抖着。守备军的指挥官兰马洛克是唯一一个还能动弹的,但他的状态一看就知道比其他人更糟糕:他一直在机械地反复拉动空荡荡的弓弦,嘴里念念有词。外瓮城的城门敞开着,大批迷雾山战士踩着裂成两半的城门涌进来。埃修只是看了一眼就知道大概发生了什么情况,第一时间取下长弓握在手里。
会在哪?
第三声巨响在他的脚底下传来,埃修似乎感觉到了城墙在摇撼,木头与钢铁扭曲破裂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有重物砸落在坚硬的冻土上。
埃修知道对方在哪了。他冲到垛口旁探出头朝下方看去,提着巨斧的男人静静地站在空洞洞的城门前,昂着头,正等待着与他对视。
第一六九章 癫狂终焉(十三)
躁动的灰潮静止下来,穿着灰白色皮甲的人们同时仰起头,男人的视线被放大了千倍、万倍。居高临下的分明是埃修,可城墙却并没有为他建立心理上的优势,反而将阴沉的压迫感进一步放大——城墙之下是目光的深渊,没有人可以在深渊面前居高临下,亦或者居高临下的从来都是深渊。埃修面无表情地握紧了长弓,弓臂粗糙的表面前所未有的滚烫。那截木头似乎要燃烧起来,熊熊地烙着他的掌心。
布罗谢特扑到兰马洛克身旁,用力摇晃着他的肩膀,低声喊他的名字,但是兰马洛克毫无反应。他紧紧地咬着自己紫青色的嘴唇,在布罗谢特的钳制下依旧试图去拉开铁胎弓。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已经极度变形。因为用力过猛,弓弦绞碎了手套,连带着整个手掌都被割得鲜血淋漓,拇指与食指指腹的伤口尤其深,甚至能看到森然的骨头。布罗谢特试图将他的脸掰到自己面前,兰马洛克却开始激烈地挣扎。布罗谢特抬手揽住他往自己脸上招呼的拳头,反手一巴掌狠狠掼在兰马洛克的头盔上,将他整个人打得转了一圈。那一刻他全然不像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学者,反而显出一些市井无赖睚眦必报的风范。布罗谢特的方式简单粗暴却行之有效,这一巴掌将兰马洛克扇得失去了中心,他一屁股坐在城墙上,抬起头茫茫然看着布罗谢特。布罗谢特趁机捏住了他的下巴,凑到近前仔细端详着他的瞳孔。别的守备军只是被震慑了心神,无法动作,但兰马洛克的精神却处在崩溃的边缘。他的眼中不停有勇气滋生,随即又被巨大的恐惧湮灭。他的表情也因此不停变幻,时而咬牙切齿,把两颊的肌肉绷得很紧;时而五官都卑微地缩紧。至始至终兰马洛克的嘴巴都在不停地嘟囔着什么。布罗谢特发力摁紧他的下巴,仔细分辨着那些从他嘴唇里嗫嚅而出的含混音节,终于勉强听清了其中一个连贯而有意义的构成:乌尔维特。
“原来是这样吗,兰马洛克?”布罗谢特放开兰马洛克,环顾周围那些依然如雕塑般站立的守备军,轻声叹息。“你向乌尔维特祈求面对预兆之狼的勇气,而他也回应了你,庇护了你。但那些来不及祷告的战士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的士气被彻底击垮了,而作为指挥官,你又如何幸免呢?”他转头看向埃修,“巴兰杜克!把你的弓拉开!”
“好。”埃修低声说,他深吸一口气,将乌尔维特之证在头顶缓缓撑开。
“听我的指示!”布罗谢特咬破食指,用血在兰马洛克的额头上涂了一个交错摆放的弓与箭,嘴里急速念诵起来:
“狩猎与射手的守护神啊,请赐福您的子民,赐他们以面对狼群的信心,赐他们以搏杀的勇气,赐他们以殊死的毅力。那些陷入绝望的泥潭的不幸者,将他们拉出;那些奉献生命的英勇者,将他们迎接。您的弓与箭行在天上,有如您的使与证行在雪中。”他以浑厚的声音诵读祷词,“巴兰杜克,现在松弦!”
绷紧的弓弦复位,无形的波纹铮然扩散,守备军们陡然间惊醒过来。他们举弓的双臂早已酸疼难忍,龙咆箭纷纷“叮叮哐哐”地砸落在地。布罗谢特的手指用力划过兰马洛克的额头,弓与箭的图案透出暗红色的光,在他的额头一闪即没。兰马洛克的身躯一震,双眼逐渐恢复了清明的神采。他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布罗谢特:“院……院长?”他的嘴巴一咧,声音里透出压抑的哭腔,“城,城破了,我没能阻止他……”
“我没工夫听你婆婆妈妈!”布罗谢特把他从地上拽起来,“赶紧组织人手反击!已经来不及撤退了,顶住城门给吉格和达哈尔他们争取尽可能多的时间。”
“我来吧。”埃修说,“你们抓紧时间离开。”
“巴兰杜克,你在说什么胡话?”布罗谢特转头喝道,“当年参孙都得背对着城门才顶得住千军万马,现在没了那两扇堵门的木板,你看看谁会鸟你?”
埃修只是朝城下指了指。
灰潮不知何时散开,在外瓮城堪堪留出了一个圆形的空地。男人背对着城门走到空地的中心。他已经劈开了波因布鲁的城门,本可以带着迷雾山的大军长驱直入,将这座城市淹没在一片涌动的灰潮中,可他却在此时转身,连带着灰潮也同样表现出让人不寒而栗的克制——为了腾出那点空间他们甚至自发地走到了城外。男人遥遥地看向埃修,手掌摊开,微微朝下指着自己身前——那是邀请的手势。
“你疯了吗!”布罗谢特只是扫了一眼就匆匆收回视线,“近身搏斗中你不可能占到便宜!乌尔维特之证不可能抵挡住被重新熔铸过的狼斧——见鬼,阿齐亚兹不可能插手诸神之间的争端,那究竟是谁有这个胆子跟本事?”
“狼斧?阿齐亚兹?”
“如果我们俩在这场战役后还活着的话,我倒是很乐意拿那些古老的传说塞满你的脑袋——但绝不是现在。”布罗谢特没好气地说,“我最后问一遍,你真要这么做?”
“我别无选择。”埃修说,“他也没有让我选择。”
“好,将这些捎上。”布罗谢特劈手扯下兰马洛克的箭袋,从周围捡了几根龙咆箭装进去,塞到埃修怀里,“你能争取多少时间?”
“我不确定,所以你们最好抓紧。”埃修说。他将箭袋系在腰间,走下城墙,穿过被劈开的大门,灰潮自发地为他让开一条直通“竞技场”的道路。道路的尽头是拄着巨斧的男人。埃修一步一步地朝他走去,这时他反倒轻松下来——他踏入了深渊,双方之间的高度差已经被抹平。布罗谢特看着那个在人群之中孤零零的身影,忽然生出一种留下来见证这场战斗的冲动,但是理智制止了他。诸神意志之间的对话不容许凡人窥探。“兰马洛克,按照应急预案带队撤回内堡。黑矛骑士团所属跟着我回学院礼堂驻守。”
“那他呢?”
“那已经不是我们所能干涉的了。”布罗谢特最后看了埃修一眼,“祈祷吧,祈祷在他们两人分出胜负前灰潮都不会踏进波因布鲁一步。”
埃修终于走进空地,与男人面对面地站立。这时他已经有了蒸腾的汗意,索性撕下了身上的单衣。两个人在凛风中袒露着结实的肉体,隔着大约十步的距离对视。雪花扑在他们的身体上,溶化,而后蒸发。在埃修身后,灰潮的通道缓缓闭合。
“预兆之狼”沃夫伯格。男人抬起了手中的战斧
“预言之子”埃修·巴兰杜克。埃修拉开了手中的长弓。
两人发出高昂的吼叫,同时向对方冲刺!
第一七零章 癫狂终焉(十四)
埃修大口地吸入冰凉的空气,他用了两步完成了海纳法的蓄力阶段,又用了两步将乌尔维特之证拉至极限,而后他冲刺的势头戛然而止,松弦释放出凶猛的乱流。男人并未避让,只是大步向前,斧刃自上而下劈落,以极其强硬的姿态将呼啸而来的乱流斩向两边。他为此付出了代价,手臂乃至于双肩都被割出了数条伤口,但旋即愈合如初。而与此同时他的斧刃已经来到了埃修面前!埃修侧身避开,斧刃随着他的动作翻转,横切向他的小腹。埃修以弓臂架住斧柄,浑然的巨力将他推得倒退两步。埃修反手从腰间的箭袋中抽出龙咆箭,捅向男人的小腹。男人压根不理睬,手臂带起强烈的风声,他一拳狠狠揍向埃修的脸!埃修不愿意做此交换,男人手臂才抬起他就判断出了对方的意图,他果断扔掉龙咆箭,与男人对拳!
沉闷坚实的撞击声里,两人身子一震,对方的力量都有些出乎彼此的意料。但这时候没人愿意拉开距离,埃修身子一矮,从战斧下滑过,想要欺到男人腋下,然而动作只进行到一半男人腕上发力,斧柄骤然下压,将埃修按倒在地。男人跟上一脚,埃修一个侧滚躲开,抬手再拔出一根龙咆箭,起身朝男人的咽喉刺去。男人扬斧拨开,再准备下劈时埃修已经以龙咆箭顶在了斧头与斧柄的接口处,死死地封锁住了挥斩的角度。男人瞥了一眼,翻转手腕,龙咆箭“喀嚓”一声被绞断,战斧斩落,埃修不退反进,斧柄狠狠地砸在他的肩头上,锋利的斧刃就架在他的后脑旁。埃修身子不自觉地一沉,他忍着痛,再度抽出一根龙咆箭,握住箭杆中段,将其当成一把短锥使用。男人刚想拖拉斧刃割开埃修的脖子,埃修已经扼住了他的手腕——他居然扔下了乌尔维特之证!男人惊讶地看了埃修一眼,随后如同骤雨般来袭的拳头就逼迫他不得不全神以对。他并不愿意将战斧弃置一旁,因此埃修的攻势他应对得颇为辛苦。
两人贴身缠斗起来,尽管是要分出生死的战斗,然而在攻防的交换间他们都渐渐意识到对方竟然还未使出全力。同为被神选中的、卓绝的战士,他们的意图也出奇地一致,都是想先探明对手的深浅而不是贸贸然地全力以赴。几番角力过后,埃修已经发现男人的力气比他常态强出一线——虽然只是一线,但已经足够他挥舞着巨大的战斧将埃修逼得没有使用海纳法的空间。但埃修的搏斗技巧却远比男人高超,埃修总是能用准确地用拳头敲打在男人的肘关节上,强硬地中断他大开大合的挥砍。但这点优势却并不能帮他势如破竹地取胜,反而正在被男人一点一点地蚕食——他以遍布全身的淤青为代价在学习埃修的搏斗技巧!埃修不止一次地想将战斧从男人手中夺下,但男人将斧柄握得很紧,在看出了埃修的意图以后甚至反过来算计埃修。第一次埃修差点上当,险些被斧刃劈开脑壳。之后埃修便谨慎了很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已经再难压制男人了。对方已经完成了从粗蛮到精巧的蜕变,甚至先前埃修给他造成的伤势也开始愈合。他反过来压制埃修也许只是时间上的问题。埃修心里隐隐有些后悔,当注意到对方跟他一样同样有自愈能力时他便意识到这次贴身的选择相当愚蠢。但他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男人同样不会容许他拉开距离。乌尔维特之证早被踢到了一边。
又是几次闪电般交换的拳脚,男人开始反击。战斧在他手中翻转,斧刃朝着自己,斧柄已经递到了埃修面前。埃修全然没有防备,额头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埃修退了一步,眼冒金星。视线短暂地模糊了。男人伸出手抓住埃修的肩膀,龙咆箭这时候却在埃修手中暴起——他将箭头狠狠甩向男人的眼睛,同时往后跳去。男人侧头避开,刚想追击,却听见前方传来海潮般澎湃的呼吸声,乌尔维特之证已经被埃修抓在手中,长弓再次被拉成满月,这次弦上搭着一根龙咆!
狂龙般的啸声中,湍流与乱流一同爆发。男人反应奇快,一个幅度巨大的后跳,战斧高举过头。他落地时发出狼一般的长嗥,用力将战斧投向裹挟在乱流中的箭矢!
尖锐的音浪中,龙咆箭斜飞出去,深深刺入城墙中直至没羽,箭矢周围的乱流一瞬间就将那段城墙千刀万剐,巨大而狰狞的裂痕遍布坚实的城砖。战斧倒撞回男人怀里,他握住斧柄,却没接住,被斧头上强劲的冲力顶翻在地。
埃修的手臂撕裂般的剧痛,龙咆箭配合神赐的长弓并未起到良好的效果,却反过来伤到了他。布罗谢特来不及将使用龙咆箭的正规手法告诉埃修,他以错误的角度发射,手腕上的血管险些被甬道中喷射出来的气流割开。好在埃修终于是拉开了距离,他快速调节呼吸,眼角的余光突然注意到北瓮城突然空旷了不少。注意力一旦分散以后,密集的脚步声立刻传进他的耳边。埃修脸色骤变,快速地环视四周,发现灰潮正在越过他们角斗的圈子涌进波因布鲁。他再转头时,战斧已经斩到面前!
埃修长弓向前一送,弓臂架住男人的手腕,抵住斧刃前进的势头。与此同时他高高跃起,踩着男人的手臂在空中轻巧的翻身,长弓沿着男人的手臂一直滑动到肩膀,反过来勒住男人的胸口。埃修再次澎湃的呼吸,弓弦在男人背后拉到极致!
狂暴的乱流在两人中间无差别地爆发,埃修第一时间就蹬在男人的肩膀上往后跳拉开距离。但他在半空中被男人揪住了。男人终于是扔下了战斧,反手抓住了埃修的脚,将他一起扯回乱流的中心。这次的风暴前所未有地猛烈,两人置身在烈风的切割下。而男人在风暴中发起进攻!他一拳打碎了埃修的鼻梁骨,又一拳打断了他的三根肋骨,埃修刚准备还手就被一脚踹折了膝关节。埃修不自主地半跪下来,而后被男人的拳与脚狂暴地砸倒在地。他头晕目眩,耳边是连贯不绝的骨裂之声,他的自愈能力完全跟不上。起初他还能勉强抵抗,然而随后便被男人更凶悍的攻势撕碎。埃修的全身都塌陷下来,不知道碎了多少根骨头。他气息奄奄,五官血肉模糊,只有依稀是在鼻孔的位置有血泡冒出来——他仍旧有呼吸。
乱流止息,浑身是血的男人踏住埃修的胸膛,发出高亢的嗥叫,宣告自己的胜利。他将乌尔维特之证从身上取下,从埃修腰边的箭袋中抽出最后一根龙咆箭,搭在弓弦上。
结束了,你是一个了不起的战士,猎杀你是我的荣幸。
男人将龙咆箭对准了埃修的脑袋,拉动弓弦。
第一七一章 癫狂终焉(十五)
埃修沉默地注视着龙咆箭顶在自己的脑门上,箭尾被男人握在手中搭上弓弦,只需要一个短短的位移,复位的弓弦便会立刻将圆锥状的箭头送进他的头颅深处。全身上下无处不在剧烈地疼痛。埃修能感觉到那些断折的骨头,破裂的内脏已经开始缓慢地修复,但那反而带来了更大的痛楚。他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战败,而且败得极其狼狈。这是他咎由自取的结果——他不该被周围的情况所分心,哪怕波因布鲁就在他身后陷落。埃修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快结束眼前的死斗——但他还是分心了。就因为这短短几秒钟的走神,埃修便彻底丧失了主动权。面对男人斩过来的战斧,他被迫以北境游侠的弓斗术来应对——原本不失为一次极其出色的反制,将对方锁死在乱流切割之下的同时还能拉开距离。奈何男人的应对更加果决,他虽然忌惮那些刀锋般锋利的乱流,但他却从中窥见了决定胜负的机会——半空中的埃修已无从借力。男人毫不费力地把埃修扯了回来——他为此付出了代价,将埃修按在地上殴打的时候他承受了绝大部分乱流的切割,只是那已经无关紧要,乱流止息的时候埃修的伤势远比男人惨烈。
长弓并没有如男人预想的那样张开,弓弦与弓臂绷得很紧,顽强地抗拒着男人拉动的力量。男人皱了皱眉,右臂的肌肉鼓胀起来,他沉雄地发力,将手肘顺利地拉伸至脑后——
弓弦纹丝不动,反而是男人的食指,中指,无名指被齐齐削断,他愕然地注视着自己手指光滑的断面,森白的骨茬暴露在空气中,大量的鲜血流溢出来,须臾间浸没了他的手掌。
“这……不是武器!不是武器!不是武器!”男人震惊而愤怒地狂吼起来,“这是乌尔维特的证明!你不是他的战士!你是他的使者!他的使者!”
龙咆箭失手掉落,埃修反手捞住,狠狠地捅穿了男人的脚踝!随后他握紧箭杆,将对方从自己身上掀了下来。在男人恢复平衡之前埃修已经扑了上去,龙咆箭一阵没头没脑地乱扎。男人发出一声夹杂着惊惧的嚎叫,用乌尔维特之证劈头盖脸地朝埃修抽打过来。埃修一口血狠狠呛到男人脸上,举起龙咆箭刺进了男人的手肘,总算将男人摁倒在雪地里。他拔出龙咆箭,再插入,再拔出,再插入!埃修在男人身上不停地凿出鲜血的泉眼,但每制造一个新的泉眼,旧的泉眼却又愈合。饶是如此男人的伤势也进一步加重,他一时还没死,缺损的右手在身旁划拉着去摸索战斧。他终于触到了战斧,然而残存的拇指与小指头已经扣不住斧柄了。埃修眼疾手快,一把抢了过来,横在男人胸前。斧柄剧烈地灼烧着他的掌心,但埃修早已对疼痛麻木了,只是一门心思地想把斧刃嵌进男人的胸膛。男人握住乌尔维特之证,架在斧刃上,艰难地抵御。“喀嚓”一声,长弓断裂成两截木头,战斧也被莫名的力量反震脱手。埃修丝毫没去理会,斧柄才与手掌分离的一瞬他的五指便收束成拳落下,重重地陷进男人的胸口,将一股血箭从对方嘴里高高地砸出来。与此同时埃修的意识再度扩张,他又成为了俯瞰北境的巨人,正在将另一名巨人骑在身下殴打。他的每一记拳头落下都会引发雪原的震动。波因布鲁上方的乌云惊恐而不安地翻涌起来,迷雾山脉主峰之巅传出尖锐的怒吼。
闭嘴!
埃修一拳揍在男人的鼻梁上,男人的脸塌陷下去,五官化作一团模糊的血肉。
闭嘴啊!
埃修又一拳揍断了男人的三根肋骨。越打越快,越打越狠!浓稠的液体在埃修的七窍中流动,但他只是一门心思地殴打着男人。带着血腥味的力气从埃修残破的身体压榨出来,灌注到暴雨般滂沱起落的双拳中。雪原在他的拳头面前战栗,迷雾山脉死一般沉寂。
脱力感将埃修推开,他疲惫地倒在男人身旁,幻象收束,冗杂的细节涌进脑海。灰潮遍布波因布鲁的每一条巷陌,到处都在激战,很显然布罗谢特的撤退计划执行得并不如何顺利。还有别的地方需要他。但首先——
埃修侧过头去看男人,在经历了他极尽疯狂的殴打以后男人居然还有气息。埃修伸出手,想要扼住男人的咽喉,但他的手指只是软绵绵地搭在男人的下巴上。
你这样是杀不死我的,得去拿斧头。男人“看”着埃修,原先眼眶的位置只剩下两个溃烂的孔洞,但埃修依然能够感觉到对方的目光。他迟疑了一下,调转视线,去寻找那柄不知飞到哪去的战斧。
它跟你的长弓并不一样,不是证明,只是一把武器。它来者不拒——只要你能驯服它。
埃修知道男人“说”的是实话,因为对方的说辞跟布罗谢特昨晚告诉他的并无二致,他调动四肢,艰难地朝掉落在一边的战斧爬过去。爬行到一半的时候埃修听到男人他身后发出沉闷的嗥叫,但并不连贯,混杂着一阵奇怪的“咕噜”声——那是血泡正从男人的喉咙深处涌出。埃修并没有回头——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做多余的动作了。他终于将战斧握在手中,斧柄先前是滚烫的,但现在却只是冰凉而温驯地贴合着埃修的掌心。埃修拄着战斧,慢慢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男人身边。
“原来你的身后远不止乌尔维特一位神祇……这场命运的仲裁是我输了。但我之族人,还没有输。”男人断断续续地说,“它又是你们的战利品了,拿上它,看看你能不能拯救这座城市。”他闭上眼睛。
埃修挥动战斧,斩下了男人的头颅。北瓮城空荡荡的,最后一名迷雾山战士也已经进入了波因布鲁。埃修拄着战斧,吃力地走上城墙。他扶着垛口,慢慢地朝西城走去,那边的战斗离他最近。埃修每走几步就不得不停下来喘息,不过随后需要休息的间隔便逐渐延长,很快埃修在城墙上健步如飞——尽管他的身体上满是扭曲的伤痕。
雷恩还在西门苦苦抵抗。兰马洛克留给了他一百二十个战士,其中包括告死天使小队大部分的精锐——他们自愿留下来狙击迷雾山大军。而在雷恩的调度下,他们将涌上来的迷雾山大军成功地钉死在两侧城墙入口足足二十分钟,为守城部队以及后勤人员的撤退争取到了非常宽裕的时间。二十分钟以后这一百二十人的体力都已经见底。他们的装备精良,但并不能防止他们被拖入灰潮的深处,又被胡乱劈斩的刀剑撕成碎片。好在阻击的目的已经完成,在雷恩的指挥下这些人且战且退,险些就成功突出重围——有一段时间灰潮的士气出现了片刻的低落,甚至有迷雾山战士惊恐地向外逃窜,然而片刻之后他们却突然发出狼一般高亢的嗥叫,攻势也开始如同恶狼般狂猛而嗜血。部队承受的压力瞬间倍增,被逼到了内瓮城的一处死角。雷恩的身旁不断有人倒下,他杀红了眼,将豁口的长剑狠狠地捅进一个迷雾山战士的小腹,用力踢开,反身从一名战死的黑矛骑士身上抽出长矛,刺穿了另一名迷雾山战士的脑袋。阵型越来越来越小,男人们口干舌燥,灰潮却无穷无尽。
一名熊爪狂战士冲到了雷恩面前,朝他举起狼牙棒,但在砸落之前他的脑袋就被一柄旋转的战斧削掉了半截,斧刃余势未绝,斩入坚硬的冻土中。那些悍不畏死的迷雾山战士居然在这柄战斧面前出现了片刻的畏缩。一个人从城墙上跳下来,落在雷恩面前,将战斧从地上拔出来冲杀出去,在灰潮中斩出一条血腥的通道,所过之处尽是断裂的肢体。当来人再折返回雷恩面前时,身躯被他人浓郁的鲜血包括着,仿佛天神又仿佛恶鬼。雷恩拄着剑,半跪在地上,呆呆地望着来人。
“跟紧我。”来人说。
是埃修。
第一七二章 癫狂终焉(十六)
“埃修?”如果不是声音听着熟悉,雷恩完全认不出来眼前这个浑身血污的男人就是埃修。他眉眼歪斜,嘴角撕裂,胸腹凹陷,暴力摧折的痕迹遍布他的躯体——他应该是经历了比雷恩这边更为惨烈血腥的战斗,但那些触目惊心伤势的似乎并没有拖累到埃修,至少没有影响他用一只手搀扶起雷恩,另一只手则游刃有余地挥舞那柄巨大的战斧劈倒那些前仆后继冲上来的迷雾山战士。埃修的出现极大地缓解了这支殿后部队的压力——他以一己之力顶住了汹涌而来的灰潮!雷恩抓紧时间调整呼吸,清点人数,在接连的血战后,这支一百二十人的小部队只剩下三十余人,而且人人带伤。
“准备……准备突围!”雷恩喊,喊完却发现自己压根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突围。他存了死志向吉格主动要求殿后,根本没有考虑到突围的事情,更何况吉格也没有告诉他撤退的具体路线。他凑近埃修,低声说:“把这批人带到王立学院,吉格伍长在那里设置了新的防线。”
“跟紧我就行。”埃修说。他向前踏步,战斧在身前残暴地挥旋起来,形成一个无差别杀伤的金属风暴,任何胆敢踏入其中的人要么被锋利的斧刃拦腰斩断,要么就被沉重的斧头砸碎胸膛。雷恩一开始还想让几名伤势比较轻的黑矛骑士协助,但是在看到埃修狂野的开路方式后他立刻打消了这种念头,只是带着剩下的人员跟上埃修,同时与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他们才一冲出角落,汹涌的灰潮立刻从四面八方包围上来,但雷恩只是下令顶起盾牌,保持阵型紧密。灰潮突然间不再难以逾越,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地突破到波因布鲁城内。埃修脚步一转,带着雷恩他们拐进一条小巷,没几步之后又走回主道,砍杀一番后再度转入另一条胡同。就连在波因布鲁长大的老兵都被埃修绕晕了,如此频繁的变向下他们完全无法一直维持着阵型,但也只能被迫跟着埃修的脚步。当他们冲出一条小巷,救下了一群被灰潮堵在房子里的医仆后,雷恩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怎么知道他们在这里?”他问。
埃修并不回答,只是带着众人穿行在波因布鲁最狭窄最偏僻的小巷间。这座古老城市的复杂脉络对他而言仿佛掌心中的纹路那般熟悉,他总是能准确地找到那些不幸陷入灰潮重围的小部队。有些他们来得及救援,有些在即将汇合前便因为体力不支而被灰潮吞没——后者的情况占了绝大多数,波因布鲁终究是一座很大的城市,埃修来不及救下所有人。但尽管如此,这股逆着灰潮前进的小股部队还是在逐渐壮大,很快扩张到了百来人,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强劲战力。但这时候小巷也没法容纳他们了,不得已只能从灰潮最密集的大道朝王立学院突破。埃修一个人就组成了最锋利的矛尖,那柄战斧在他手上不知斩杀了多少穿着灰白色皮甲的迷雾山战士,却看不出丝毫卷刃或者豁口,依旧保持着让人心惊胆战的锋锐。埃修的体力却消耗甚巨,他仍然在大开大合地砍杀,但效率早已大不如前。他的脚步一旦放慢,整支队伍突围的速度也骤然下降,好在他们已经接近了王立学院的礼堂。附近的道路早就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鹿砦与拒马,迷雾山战士正在费力地将它们试图搬开,其中不乏试图强行跨越的凶悍者。黑矛骑士则隔着工事用长矛刺杀他们,然而没刺几个,矛尖便被几人联手抓住,有几个没及时松手的倒霉蛋便立刻被扯了出去,在鹿砦与拒马之间拖行了一阵后便被削尖的树枝捅穿了喉咙。
一阵箭雨从天而降,直接将一批还在破坏鹿砦的迷雾山战士钉死在地上。埃修抬起头,兰马洛克就站在内堡的城墙上张开弓对准了他——他没有认出埃修,但是认出了埃修手中的战斧,若不是发现埃修是砍迷雾山战士砍得最凶狠的那个,兰马洛克早就放箭了。
“原来如此……”雷恩喃喃地说,他终于意识到为何守军要往两个不同的地点撤退。内堡地势很高,在城墙上倾泻火力的弓箭手能够轻易地将王立学院的礼堂周边笼罩在自己的射程范围内;而黑矛骑士团坚持要在王立学院礼堂前设立防线的理由也很简单——礼堂后面就是图书馆,汇集着王立学院代代学者毕生的心血。黑矛骑士团成立之初起誓要保护学者与他们创造的知识,自然不可能弃守这里。
“你们还活着!快进来!”吉格隔着层层叠叠的鹿砦朝他们大吼,如果不是达哈尔大尉拦着,他甚至可能会跳出工事亲自接应雷恩他们。达哈尔大尉朝内堡做了几个手势,兰马洛克点了点头,接连抛下密集的箭雨压制灰潮。趁这个机会达哈尔大尉指挥着人手将防御工事搬开,形成一条简易的通道。但是游侠团的掩护起到的作用实在有限,在看到防御工事出现缺口以后那些迷雾山战士发了疯一般顶着箭雨朝前冲。埃修毫不犹豫,转身来队伍后方。他再次掀起金属的风暴,以极其强硬的姿态顶住了灰潮的冲击!而雷恩一行人也顺利地撤回了工事之后。
“可以了,快回来!”达哈尔大尉大喊。埃修正准备撤走,但几名披着白狼皮的荣誉护卫却在这时候缠上了他。这些壮汉在灰潮中蛰伏了许久,终于在此时暴起发难。复仇的怒火在壮汉眼中燃烧,他们发出狼一般凄厉的嗥叫,奋不顾身地扑向埃修。埃修猝不及防,还未来得及再度举起战斧,双臂便被长剑刺穿,两条腿也被人抱住。他险些就要被壮汉分尸了,但这时候几柄飞刀带着强劲的风声飞来,准确地钉进荣誉护卫的额头,巨大的冲力迫使他们仰面栽倒。埃修惊魂未定地起身,耳边传来布罗谢特的大吼声:“别愣着,快进来!那是我们最后的投掷武器了!”
埃修迅速地冲入通道,防御工事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布罗谢特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看了眼他手中的战斧:“你杀了他?”
埃修点点头。
“迷雾山大军的士气居然还没散……”布罗谢特自言自语。“这可不太妙——不,其实他们之前出现过溃败的征兆,但随后变得更加凶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看向埃修。
“他最后嚎了一嗓子。”埃修低声说,“我来不及阻止他。”
“娘希匹!”布罗谢特轻声咒骂了一句。他扶着埃修走到礼堂门前,伸手推开大门。一张轻弩从门后探出来,弩矢几乎戳到埃修的鼻子上,扳在弩机上的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埃修身体几乎是下意识地动作起来,但布罗谢特在埃修发起还击之前及时地钳住了他。精疲力尽的埃修此刻完全无法挣脱这个力气超乎寻常的老人。
“露娜,是我。”布罗谢特轻轻推开轻弩,温和地说。
第一七三章 癫狂终焉(十七)
轻弩收了回去,露西安娜松了一口气,为布罗谢特拉开大门。沉浊的,充斥着血腥与汗臭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埃修一窒,颓然坐倒在地。礼堂里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伤员。布罗谢特示意露西安娜关上门,他小心地将那柄战斧踢到一旁,低下身开始检查埃修的伤势。
“那些人都是撤退途中留下来殿后的,真没想到你居然能救下他们。”布罗谢特包扎好埃修手臂上的贯穿伤,同时不动声色地将一块麻叟草的根茎塞进他的嘴里。三个方向的防线里,西城门的守军撤退得最为顺利,一方面是因为雷恩阻击有功,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有肯瑞科与特蕾莎这般顶尖的战士坐镇。吉格是第一个抵达王立学院的,但他对于布置防线,设置工事等活计一窍不通;好在由达哈尔大尉所指挥的东城门守军也很快到达了撤退地点,在这位骑士长的安排下,礼堂前的空地很快被鹿砦与拒马填得水泄不通;而北城门的守军则最为狼狈的,同时也在撤退过程中损失最为惨重。尽管布罗谢特从一开始就不认为迷雾山大军会安分地等待埃修与预兆之狼分出胜负,因此特意在撤退的途径上设置了几支阻击部队,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在半路上就被汹涌的灰潮纠缠住了——作为超重装弓箭手,波因布鲁守备军的转移速度可想而知,他们就是木桶中那块最短的木板,决定了整支部队的撤退速度。而且不像东西两边的城门,波因布鲁的北城门并未建立三层船型内瓮城预留缓冲的纵深,阻击部队甚至找不到可以依托的有利地形,只能在街道上与灰潮周旋,然而随后就被几个接连的浪头拍散。北城门的守军几乎是被灰潮一路撵到王立学院附近的,为了维持阵型完整布罗谢特甚至不敢让本该前往内堡的兰马洛克分兵。若不是达哈尔大尉意识到不对劲,派了吉格出来救援,灰潮吞没他们只是迟早的事。然而在掩护兰马洛克撤退回内堡的途中他们还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北城门的守护者部队牺牲过半,雇佣兵部队更是十不存一,参战的肯瑞科受了重伤——以他的本事跟装备本不会如此,然而家伙一时杀得兴起,居然冒冒失失地冲出去跟几名荣誉护卫缠斗,对方哪里跟他客气,在试出肯瑞科是个硬茬子后果断呼唤了众多的熊爪狂战士。肯瑞科差点就被若干根同抡同落的狼牙棒砸成肉泥,还好属下的侠义骑士拼死向前,以全军覆没为代价才把他接应回来。就算如此被抬回礼堂时肯瑞科也已经奄奄一息,全身的铠甲碎得不成样子。达姆士在肯瑞科的身上抹了将近半斤的药膏才堪堪吊住他的性命。在礼堂外抵抗的那些黑矛骑士已经是此处仅剩的有生力量了。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医仆跟学者们迟早也会拿上武器。但埃修以及那些跟着他一路突围至此的生力军却推迟了那一刻的到来。他们的伤势并不严重,只是体力消耗甚巨,休整一段时间后就能投入战斗。
埃修将麻叟草嚼碎了吞下,在布罗谢特检查他身体其他地方的伤势的时候,他的目光越过老人的肩头扫视过礼堂。他先是在角落的阴影中找到了特蕾莎,两人的目光短暂地交汇又各自移开;埃修随后又在伤员中找到了萨拉曼,这个达夏汉子被砍伤了肩膀;而安森这时充当起了医仆,在给萨拉曼处理好伤口后就亦步亦趋地跟在达姆士身后。雷恩从一名伤员手中借了把豁口不是那么严重的长剑,而后就准备加入外头的战斗。露西安娜想为他开门却被礼貌地阻止。“多谢。”雷恩自己拉开大门走出礼堂,在经过埃修身边时,他低声说。
露西安娜想合上大门,埃修却在这时托住了她的手腕。“开一会。”他说,把头凑到外头,狠吸了几大口冰凉的空气,而后剧烈地呛咳起来,嘴里吐出黑红色的凝血。埃修又贪婪地吸了几口,精气神出现了明显的好转。
“好了没?伤员可禁不起冷风。”露西安娜不耐烦地说,她一开始还试图甩开埃修的手,但很快发现自己的力气跟他实在相去甚远。
埃修点点头:“好了——嘶!”他倒吸一口冷气,却是布罗谢特帮他把几根错位的肋骨复了位,又在一些愈合比较缓慢的伤口上敷上药膏。做完这一切后老人满意地点了点头,站起身:“你需要休息多久?”
“不用。”埃修说,“有没有干粮?”
“别想了,没剩多少。”布罗谢特摇了摇头,“我们撤退得过于仓促,丢下了不少辎重。”他打开大门,朝内堡那边快速做了几个手势,而兰马洛克在城墙上回了几个手势。布罗谢特又退回礼堂,压低了声音:“内堡那边也没多少箭矢储备了,迷雾山蛮子的攻势太狠,逼得兰马洛克同样要提升箭雨的密度,不然根本压制不住。我们手头也没几把完好的武器了。就算王立学院的医仆跟学者都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可轮到他们上场的时候也只剩下卷刃的刀剑。”他看了一眼躺在地上不远处的战斧,寒光从浸满鲜血的斧刃中透出来,锋利地滑动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的战士不可能赤手空拳地跟敌人扭打。虽然你带来了不少人,但你也知道他们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不是每个人都能有一把狼斧,也不是谁都能驯服这柄狼一般凶暴的武器。”
“行了,我知道了。”埃修闭上眼,片刻后睁开,“你还有麻叟草吗?”
“还剩下几块。”
“全给我。”
“院长已经给你喂了一块了!”露西安娜不满地说,“其他重伤员比你更需要麻叟草!”
“全给我。”埃修不看露西安娜,又重复了一遍,“我还需要一套连身的重甲。”
布罗谢特上下扫了他两眼:“达哈尔那一套比较合你身,不过胫甲跟头盔会宽松一些。”他将怀里的麻叟草根茎全部交到埃修手里,同时交过去的还有一包熏制过的燃血甘草,“胸甲的左右腰腹各有一个活扣,胫足的机关在膝弯附近。你自己看着办。露娜,把门打开。”他脱下自己的棉甲与皮甲,递到埃修面前。
埃修沉默地点点头,站起身,抓过战斧,将棉甲与皮甲挨个套上。布罗谢特站在埃修身后,帮他束紧了绑带,沉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谢谢。”
“应该做的。”埃修轻声说,“我们都想避免无谓的牺牲。”
他把一块麻叟草含在嘴里,走出礼堂。
第一七四章 癫狂终焉(十八)
礼堂外的局势已然非常紧迫,灰潮正在以一种近乎于疯癫的效率破坏四周的鹿砦与拒马。内堡那边泼洒下来的箭雨越来越稀疏,到后来就只能射出一些削尖的树枝,在半空中就被强烈的凛风卷走,只有寥寥几根侥幸落进灰潮阵中,却不再具有杀伤力。守在外面的黑矛骑士们都知道防线被突破只是时间上的问题。吉格跟达哈尔大尉是场上唯二的还能握住黑铁矛的人,而他们正在竭尽全力地拖延灰潮破坏工事的进度。到底是正规骑士团的骑士长,两人刺击的角度既刁钻又狠辣,一击得手即回,丝毫不给对方抓住矛杆的机会。但很快几名荣誉护卫自灰潮中站出,徒手精准地将矛头拗断,仅存的最后两根黑铁矛就此报废。吉格跟达哈尔对视一眼,无奈地退了回去。绝望的情绪开始蔓延,尽管离工事被彻底破坏还有一段时间,可一旦真的门户大开,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拿着磨损严重的武器背靠礼堂大门死战。
埃修走出大门的时候,没人注意到他。他刻意地压抑着自己的脚步的声音,缓缓走到一名黑矛骑士身后,轻快地摘下那人的头盔,而后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一掌切在后颈上将其打晕。那名黑矛骑士沉重的身子倒下,埃修一把捞住,转头扛回礼堂。露西安娜还未来得及关上门,埃修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她张着嘴,愣愣地看着,然而布罗谢特已经手脚麻利地从埃修手中接过那名不省人事的黑矛骑士。他做了个手势,几名医仆立刻走上来将人拖走。埃修转过身去寻找下一个目标。“门掩上一点,别让里面的人看到。”布罗谢特悄声对露西安娜说,而后攀在门边,紧张地注视着埃修。
没有人注意到埃修,黑矛骑士们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正在破坏掩体的灰潮上。但埃修依然谨慎,他穿行在众人视线的死角中,脚步声压到最低,从背后将黑矛骑士打晕又拖回礼堂。从摘下头盔到手刀击晕一气呵成,对方往往是才意识到头顶一轻时就已经失去知觉。但是埃修终究没能一口气打晕所有人,有一名扈从格外的机警,在头盔被摘下的时候便快速转身,埃修的手刀“哐咚”切到了他的肩甲。不远处的雷恩听到了异常的动静,转过头便看到埃修补上一拳将那名扈从打倒。他吃了一惊,朝埃修举起武器:“你在做什么?”
“糟了!”布罗谢特低声说,他举起一只手,“医仆就位!”
埃修看了雷恩一眼,转身扑向其他的黑矛骑士,他没再去击晕任何人,而是干脆地用暴力的一拳将他们打倒在地。中了埃修一拳的黑矛骑士无一例外都短暂地丧失了行动能力。布罗谢特一招手,医仆迅速地冲出去将黑矛骑士拖回礼堂。雷恩试图去阻止埃修,然而他完全跟不上埃修的动作。而埃修直到将附近的黑矛骑士尽数击倒以后才奔向雷恩。雷恩这时才切身地领会到埃修的身手究竟有多可怕,他甚至看不清埃修的步伐,只觉得周围有若干鬼魅般的人影在模糊地闪动。他凭着直觉一剑斩出去,但是剑刃在半空中就被一柄战斧削断了,而后雷恩的胸膛便中了一拳,巨大的冲力将他顶翻在地。隔着厚重的铠甲雷恩仍旧感到一阵气血翻涌。医仆冲过来抓着他的四肢朝礼堂里拖。雷恩仍旧保持清醒的意识,却完全没有挣扎的力气——尽管他很努力地在尝试扭动。吉格跟达哈尔大尉大惊,这时埃修也已经带着海潮般澎湃的呼吸声来到了他们身前!他先是踹倒了吉格,而后用斧柄撞在达哈尔膝弯,按照布罗谢特的指点卸下了对方身上的铠甲。但这时吉格已经站了起来朝他反击!同时面对两位骑士长,埃修并不轻松,好在布罗谢特已经带着医仆冲出了礼堂,与他协力将两人制服。
“院长,你在干什么?”达哈尔被医仆按在地上,不停地挣扎着。
“不这样你们会乖乖呆在礼堂么?抱歉了。”布罗谢特沉痛地闭上眼睛,咬着牙伸出手将吉格跟达哈尔四肢的关节挨个卸掉。两人闷哼一声,脱臼的剧痛让他们短暂地失声了。“交给你了。”布罗谢特朝埃修点点头,转身返回礼堂,医仆拖着两名骑士长跟在他身后。“把门关上。”他对露西安娜说。
“……你们两个,是疯了吧?”露西安娜呆呆地看着布罗谢特,刚才发生的一切迅雷一般猛烈而突然,转瞬间礼堂前的有生力量便被击溃,而始作俑者居然是黑矛骑士团的大团长。她甚至忘了用上敬称。“我们所有人的存亡,你居然交付到他一个人手上?而他居然还天真地相信自己能挡住这么多人?”露西安娜的声音不自觉地越来越高,“他以为他是谁?”
“那你以为他是谁,杜克斯小姐?”布罗谢特冷冷地反问。
露西安娜噎住了,她看向门外。礼堂外的工事只剩下最后一层用木头跟碎砖搭建起来的简陋屏障,而埃修已经将达哈尔大尉的铠甲套在身上。布罗谢特的判断很准确,头盔跟胫甲确实显得有些宽松,不仅走动时显得笨拙,头盔也在脑门上一晃一晃。埃修握住战斧走到礼堂门前。露西安娜隔着门缝与他对视。“你可别死了啊,预言之子。”她轻声说。
埃修朝她点点头,转过身。露西安娜用力将大门合拢,在外界的光线彻底消失前,她看见无穷无尽的灰潮朝埃修涌来。随后只剩下咆哮声与利器斩断**与骨骼的声音。地狱离她仿佛只有一门之隔。露西安娜呆呆地听着,脸色逐渐苍白起来。
布罗谢特轻轻地拍了拍露西安娜的肩膀,沉重地叹了口气,弯下腰将达哈尔搬到礼堂中间,让他跟伤员躺在一起。“院长,为什么?”骑士长看着布罗谢特,痛苦地说。
“我知道每一名黑矛骑士都曾经在这里宣誓过要为保护学者与他们的知识而战,但这并不是去让你们去平白送死的理由。”布罗谢特低声说,“巴兰杜克手里的武器是永不磨损的狼斧,只有他能够持久地战斗下去,你们留在外面并没有什么意义。”
“可是巴兰杜克带过来的那些战士要冲出去的话,您怎么办呢?医仆绝对服从您的命令,他们却不会。而且医仆也拦不住那么多人。”
“十几名医仆确实拦不住百来名想送死的战士,但是‘梦雪草’可以。”布罗谢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应该是除了草药学者之外最明白它在助眠方面的强大功效的人了,当初鲍里斯叛逃时,你可没少让达姆士用梦雪草帮你调配药剂。”
达哈尔悚然一惊,吃力地转过头,视线扫过礼堂,这才发现除了刚才那些被埃修击倒送进礼堂的黑矛骑士,其他人都已经睡死过去,甚至有人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而医仆正在挨个矫正他们的睡姿。
“睡一觉吧,达哈尔。”一名医仆端着一碗浅灰色的药剂站到布罗谢特身旁,老人抬起达哈尔的身子。骑士长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你在试图违抗我的命令吗,大尉?”布罗谢特淡淡地说,“而且也不是只有梦雪草才能让你闭上眼睛,但我可不保证能有巴兰杜克那样干脆而利落的手法。”
达哈尔大尉最终还是喝下了梦雪草调制而成的药剂,他赌气般地大口吞咽,喝完之后便躺倒在地,艰难地背过身。布罗谢特静静地注视着他,直到他的身体放松下来才起身,朝一直站在角落一言不发的特蕾莎走去。
第一七五章 癫狂终焉(十九)
自进入礼堂伊始,特蕾莎便始终保持着一名旁观者的角色。她将自己藏身在立柱与墙壁夹角投射下来的、层层叠叠的阴影之中,仿佛一个离渺的幽魂。此后地狱修女便仿佛从焦灼的战局中凭空消失了。当达哈尔火急火燎地指挥众人布置防御工事时,她没有出现;当浑身是血的肯瑞科被抬进礼堂时,她依然没有出现;当埃修跟他带来的那些生力军跨入礼堂时,她仍旧没有出现——但埃修还是找到了她;而当礼堂中的大部分人都在梦雪草的作用下沉沉睡去时,她终于从阴影中走出来,平静地等待着布罗谢特走到她面前。
“艾尔夫万小姐,请跟我来。”布罗谢特低声说。他领着特蕾莎进入通往图书馆的走廊,在高大厚重的书架间穿行。两人一直走到尽头,布罗谢特在最后一排书架旁停下,伸出手握住墙壁上的一个烛台,顺时针转动了三圈,逆时针转动了一圈之后,礼堂旁边的墙壁“隆隆”地升起,一条幽深的通道出现在他们面前。“基亚先生就安置在这条走道后的房间里,他的伤势还很重,不方便走动,我们在他的病床床脚安装了滑轮;房间的角落有火把跟火石;走道的尽头通往凝霜桥,有一辆马车停在出口。”布罗谢特简短地交待了几句,“形势所迫,我没法另行派人护送,但我依然会严格地遵守协议剩下的内容,波因布鲁并不会忘记您这些天的贡献。”他朝特蕾莎伸出手,却发现对方的情况有些异样。
“艾尔夫万小姐?”布罗谢特轻轻呼唤了一声,但特蕾莎恍若不觉,她的眼神出现了片刻的迷茫,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意识的深处剧烈地倾轧。就连身躯也开始不自然地痉挛,她的部分肢体似乎想要转身回到礼堂,却随后又被余下的肢体坚决地制止了。“他不是……不是他。”她不断地低声重复,但脚跟却还是一点一点地朝后挪去。就在特蕾莎即将彻底背过身时,布罗谢特低声念道:
“我们在天上的第一主神……”
特蕾莎条件反应般地转过身,接着将那段主祷文背诵下去:“愿人人都尊秩序的名为圣/愿你的天平与剑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赐我们秩序/救我们脱离混乱的苦厄/消灭我们的敌人/如消灭你的敌人/因为公正、仲裁、统治/全是你的/直到永远……”
“Amen。”布罗谢特轻声为这段祷文划上句点。他注视着特蕾莎的眼睛,看着那些迷乱而混沌的光逐渐逐渐被一片疏离的空寂所掩没,而后沉入瞳孔的最深处,“他会做到的,第一主神与乌尔维特都站在他的身后。艾尔夫万小姐,你自己也清楚这一点。”
“您说得没错,谢谢。”特蕾莎低低地说,她终于恢复了身体的协调,同时也损耗相当的精力,在倚靠着书架休息了一会后才进入通道。布罗谢特在她身后扳动机关。老人默默地看着墙壁重新恢复原状,转过身时,视线停留在倒数第三排书架的某处。他长久地注视着那里,直到露西安娜尴尬地走出来。
“回礼堂去吧。”布罗谢特走过她身边,并没有问责的意思。露西安娜吐了吐舌头,赶紧跟上。两人一言不发地穿过走廊。礼堂中此时已是一片起伏的鼾声,达姆士正在医仆的帮助下给最后一名清醒的黑矛骑士灌下掺了梦雪草的汤药,随后疲惫地靠在长椅上,扶着额头闭目养神。礼堂外砍杀的声音永无休止,汩汩的血从礼堂大门下方流淌进来,汇聚成一片沉凝的水洼,而且还在扩张。医仆及时撒上除味的药粉,但还是有隐隐约约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院长,”露西安娜在布罗谢特身后轻声发问,“世界上真的存在神明吗?”
“图书馆就在后面,”布罗谢特找了个空地坐下,“书架第七排第十五栏最底层从左往右第八本书可能会对你有所启发,就当是开学前的预习了。顺便把第八排第九栏第四层最右边的那本书带给我。”
……
仿佛有沉重的铅块盖在基亚的眼皮上,几乎要带着他的意识沉坠入脑海的最深处。他时刻徘徊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缘,受伤时的景象在他脑中反复地闪回。基亚朦朦胧胧地知道这是服了强效麻醉药物的后遗症。他的左臂似乎还在,只是不能移动分毫。肩膀以下从骨骼到肌肉无一不在剧痛,他每一个试图挪动手臂的念头都只是让疼痛更强烈一分。而后基亚才终于意识到他的左臂早就被死亡骑士砍断了,那是虚幻的痛觉,却分外地真实。
身下的床架吱嘎吱嘎地响动起来,有人正在推着他的病床移动。是谁?基亚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昏暗的火光在头顶闪动。一张金属的面具低下来看了他一眼。基亚露出个孩子气的笑容:“姐……”
病床停了下来,“好好休息。”特蕾莎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抚摸这基亚的脸,声音温柔得让他感到陌生。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姐姐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了。“不过如果可以的话,帮我一起祈祷好不好?”
祈祷什么?基亚还在茫然的时候,特蕾莎已经自顾自地、像是歌唱一般开始了祈祷:
“我们在天上的第一主神/愿你护佑你的使者/愿他永远刚强胆壮/不要惧怕/也不要惊惶/无论去往何方/你的天平与剑都必与他同在/他将重新扶正你的冠冕/教你的名字重新在人的口里传唱……”基亚懵懵懂懂地听着,这段祷文的内容是陌生的,歌颂的对象是陌生的,就连话语间的情意也是陌生的。姐姐在为谁祈祷?是姐夫吗?可是,可是——
可是姐夫已经死了啊……
眼皮越来越重,基亚沉沉地睡过去。漫长而昏暗的走道里回荡着特蕾莎泉水般清越的吟唱,滑轮在石砖上转动的声响单调地和着。
第一七六章 癫狂终焉(二十)
埃修后背抵着礼堂的大门,礁石一般岿然,面前是刀光剑影狂乱的潮涌。他任由那些做工粗糙的武器落在自己的铠甲上,然后再反手挥舞战斧将前方的迷雾山战士齐齐斩为两半。这柄被布罗谢特称为“狼斧”的武器拥有让人难以想象的锋利程度,埃修一斧头砍翻了六个人,手掌却完全没有感受到任何从斧柄传导过来的阻力,无论是皮甲、血肉亦或者是更坚硬的骨头都在挥扫的斧刃面前顺畅地分开。一波浪潮在他面前溃散,而后又有新的浪潮涌来。埃修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些熊爪狂战士身上,但凡有任何一人拿着狼牙棒突到他的跟前势必都会先与斧刃亲密接触。黑矛骑士团的制式铠甲抵抗那些简陋武器的斩击或许绰绰有余,却极难承受重型钝器的挥砸。钉锤类武器是绝佳的开罐器,越沉重越有效。驱使这种武器并不需要太多的技巧,只需要一身强硬的蛮力就能让其在任何类型的甲胄面前所向披靡。再如何质密的甲片都不可能缓解狼牙棒的冲击力,只要正面挨上一记那必然是内脏大规模破裂出血的下场——躺在礼堂里的肯瑞科就是前车之鉴;与此同时埃修还要留神那些荣誉护卫,他知道那些披着白狼皮的壮汉就蛰伏在灰潮的某处窥伺着他,就像围猎的狼群窥伺猎物,只等着埃修精疲力尽的那一刻。麻叟草能够补充埃修的血气,快速恢复他的伤势,然而其药力对于长时间的体力透支所起到的帮助效果则相当有限。埃修换了单手,另一只手摸出了布罗谢特塞给他的燃血甘草。他并不需要对草药学有多深的认知,单凭名字就能依稀猜到这种药草霸道的功效——实际上在守城战中埃修早已经见识过用燃血甘草调配而成的药剂的功效,那些从防线上轮替下来的战士在“咕咚咕咚”灌下一碗后便又嗷嗷叫着冲上前线。只是副作用也相当显著,在亢奋之后便是长时间的萎顿,当然这种萎顿可以靠服下更多的燃血甘草药剂来祛除,但不过是在饮鸩止渴。副作用会一直累积,直到药效彻底消退后再一股脑地在身体中爆发出来。埃修不知道布罗谢特给他的这一包燃血甘草能支撑多久。他用牙齿撕开包装,胡乱叼了几片发黑的叶子,在嘴里嚼碎了吞下。跟麻叟草那辛辣苦涩的口感不同,燃血甘草的汁液滑腻腻的,带着一股淡淡的清甜。然而在胃里消化干净后便爆发出一团猛烈的火炎沿着他血管四处流窜,埃修的身躯一震,差点要大喊出声,体内的血液仿佛真的熊熊燃烧起来,那种即将蒸发殆尽的狂躁感迫使埃修的战斧挥舞得更加猛烈。前仆后继的灰潮在他的爆发下出现了一个短暂的真空。埃修差点冲出去,好在他终究没忘记自己镇守的职责。趁着新的人潮还未涌上,他及时锁定了一名来不及转移的荣誉护卫的位置,用脚挑起一杆断裂的矛头掷进对方的脑门。不多时,埃修便感到身体中的炽热感正在快速地消褪,取而代之是一阵阵干涸的空虚。埃修只能又叼了几根燃血甘草,任由血管再度被点燃,也许这场战斗会以他被烧成焦炭告终。埃修轻轻地拈了拈包装的分量,掌心略显压迫的触感让他心下稍显安定——还能够撑很长一段时间。穿着灰白色皮甲的尸体在埃修周围越积越高,断裂的肢体都埋过了他的膝盖。到后面那些迷雾山战士不得不先搬开那些尸堆才能朝埃修发动冲击。荣誉护卫走出灰潮,开始向埃修发起进攻。他们要么想绕过埃修冲进礼堂,要么拼死将他从礼堂大门前拖开,但任何尝试都会被起落的斧刃血腥地粉碎。埃修寸步不离大门,不断重复着单调而机械的劈斩,杀戮对他而言跟用餐刀切割食物已经没什么区别:人的**是绵软的黄油,骨头则是稍显粗硬的黑面包,当然也不乏一些比较棘手的、需要去多剁两下的滚刀肉。埃修不知道砍杀了多久,只知道头顶的光线黯淡下去又亮起来,怀里的那包燃血甘草慢慢地干瘪下去,而他的身躯与脏腑正在被药力一点一点地烧成灰烬。埃修口干舌燥,眼中布满了血丝。再没有荣誉护卫出现,而灰潮终于不敢上前了,恐惧慢慢地布满了迷雾山战士因为疯狂而扭曲的脸,他们发出一声惊慌的呐喊,转身逃离。
温暖的阳光照在埃修布满血污的脸上,笼罩在波因布鲁上方的乌云终于散去了,时隔多日太阳终于来到北境最偏僻的角落。
前方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灰潮中似乎还有人不甘心失败,去而复返。埃修下意识地挥起斧头朝脚步声的方向斩过去。他听到两声短促的、合并在一起的惊叫,像是一男一女同时发出的,而后斧刃反馈回异样的手感,不是绵软的黄油,也不是粗硬的黑面包,而是铿锵的金铁,来人胸铠上腾飞的苍龙纹章及时地映入眼帘,埃修硬生生地止住了斧刃挥斩的势头。
“援军?”他咳出口腔里燃血甘草的残渣,哑着声音问。这两个字耗干了埃修最后的力气,他眼前一黑,向前栽倒在来人的臂弯里。
……
亚历克西斯公爵的行军计划并不顺利。在瓦尔雪原上仓皇逃窜的迷雾山大军居然重新开始集结,朝他们发动进攻。尽管他们的阵型毫无章法,但还是将亚历克西斯公爵的部队在瓦尔雪原上拖延了一阵;而后格雷戈里四世带领的军队也遭遇了类似的情况。伊丝黛尔因为走得快,刚好跟重新集结的灰潮擦肩而过,因此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拦阻,最先抵达波因布鲁城下。西城的城门紧闭,瓮城的城头上看不见任何的守军。伊丝黛尔带队沿着城墙前进,在接近北瓮城的时候却撞上了汹涌出城的灰潮。然而对方却完全没有接战的**,只是仓皇往迷雾山脉的方向逃窜。而伊丝黛尔也没有贸贸然地去阻拦——双方的人数差距远不是能用“悬殊”去形容的程度,更何况她已经看出来如今的灰潮已经处于溃散阶段,就跟往年一样。伊丝黛尔对痛打落水狗并没什么兴致,在最后一名迷雾山战士踉踉跄跄地跑出北瓮城后,她跟瑟坦达率先冲进城内。波因布鲁并没有明显的,遭受过劫掠的痕迹。只有大批的尸体沿着主要的干道排布,大部分都穿着灰白色的皮甲,只有部分人穿着瑞文斯顿正规军的装束。伊丝黛尔与瑟坦达沿着尸体一路来到王立学院的礼堂前,在这里他们看到了地狱般的景象:到处都是残缺的尸体,雪地被泼洒的血液浸染成暗沉的红色。礼堂门前是尸体最密集的地方,一个人垂着头立在大门前,身上穿着的铠甲覆盖了一层厚厚的血壳,依稀可以辨认出是黑矛骑士团的制式铠甲。他拄着斧头,一动不动,雕像一般死寂。
伊丝黛尔好奇地走上去,那座雕像却突然动了,斧头径直朝伊丝黛尔横斩。那人一刹那展现出惊雷般迅猛的爆发力,伊丝黛尔完全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斧刃带着风声离她的脸越来越近。她听到瑟坦达焦急的咆哮,但他离得太远了——或许不远,但相比起战斧那迅猛的速度,就算是一步的距离也成了天堑。死亡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然而行进的斧刃却戛然而止。“援军?”那人握着战斧,直勾勾地盯着伊丝黛尔胸甲上的苍龙纹章,声音沙哑,声带仿佛是被炭火烫过。他问完这句话后便一头栽倒。
伊丝黛尔下意识地接住了对方,她这时候才惊出一身冷汗。龙骑士团的徽记救了她一命,斧刃已经斩开了她的头盔,距离破开铁皮只有一线,但凡那人视线稍有偏移伊丝黛尔都必然身首异处,不仅如此,对方那收放自如的手劲简直匪夷所思。伊丝黛尔扶起他的身子仔细打量着,透过重重的血污,她看到了一张年轻而陌生的脸。
这人是谁?伊丝黛尔愣住了。
“伊丝黛尔!你没事吧!”瑟坦达惊怒地上前,举起长矛就往那人的胸口刺去,但伊丝黛尔及时地制止了他,“等一下,瑟坦达,他不是敌人!”
礼堂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布罗谢特探出身子,谨慎地扫视了一圈后目光落到两人身上:“怎么就你们两个?弗罗斯特在哪?”
“院长?”伊丝黛尔惊讶地喊,“你胡子去哪了?”
“我都被迷雾山大军堵在礼堂里了,你觉得我还有心思留着吗?”布罗谢特没好气地说,他又问了一遍,“就你们两个?”
“公爵大人跟陛下都还在赶路,我们……额,是先遣部队。”瑟坦达尴尬地说,只是他扯谎的本事有限,布罗谢特又再了解不过伊丝黛尔的脾性,一眼就戳穿了:“你们是自作主张脱离部队的吧?”
“是的,”伊丝黛尔大大方方地承认了,“预兆之狼人呢?”
“谁知道,尸体估计都凉了,杀死他的人正被你抱着。”布罗谢特耸了耸肩,“你们来晚了,已经结束了。久违的阳光啊。”他眯起眼抬起头,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每一条皱纹都在阳光的照射下舒坦开来。
“院长……”伊丝黛尔低头看着怀里的男人,“那这人又是谁?”
“等他醒了你自己去问。”布罗谢特不耐烦地说,“别傻站在那里了,瑟坦达,你去内堡,通知兰马洛克打开城门,顺便告诉他从现在开始他又是波因布鲁的守备长官了——他会明白我的意思的;伊丝黛尔,你把人搬进来。”他弯下腰,将一个被血浸透的干瘪纸包捡起来,轻轻地吸了口凉气:“居然一根都没剩下……别动那玩意!”他抬起头,看到伊丝黛尔正想拿掉埃修手里的战斧,及时地喝止。伊丝黛尔悻悻地收回手,但还是没忍住自己的好奇心。她端起埃修的手臂,仔细地打量这柄险些削掉她半个脑袋的武器,“这武器,锋利得不像话啊……”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环顾周围惨烈的景象,“院长……他不会是一个人守在这里吧?”
“不然呢?”布罗谢特叹了口气,“把他放平在地上,达姆士,过来照看一下他,我去准备药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