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七章 灰烬与蔷薇之歌(一)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但仍然有依稀的光从厚重的云层里透出,雪原上一片沉郁的昏暝。在这期间迷雾山大军始终没有再次发起进攻,将自己的阵线保持在七百步开外。兰马洛克站在北瓮城的城墙上,远远地眺望那安静得让人心里生寒的灰潮。吉格需要出城四百步才能到达那片被三百零一支龙咆箭彻底撕碎的区域,他们的回收作业几乎是在迷雾山蛮子的眼皮底下进行。若是放在以往,兰马洛克并不担心灰潮中会突然窜出大批骑兵——他跟迷雾山部落打了很多年交道,知道对方的骑兵力量微薄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们没有草场可以供养战马,也匮乏驱策猛兽的手段。然而今天早上那几支由异教徒组成的攻城弩小队却让他警醒起来,若是北境的异端势力已经勾结了迷雾山部落,那么他们会派出的岂止是那么些人?攻城弩与重型大盾确实成本昂贵,但以麦尔德雷在瑞文斯顿蛰伏多年的底蕴,他能拿得出手的远不止于此。兰马洛克听说异端的护教死亡骑士具有极其强悍的单兵素质,号称任何一人都能匹敌一名准一流武者,虽然他到现在还没发现那些人的踪迹,但兰马洛克却很清楚,在那些攻城弩部队出现之前,自己同样也没发现任何踪迹。
“队伍已经集合完毕,正在城门处待命。”达哈尔大尉走上城墙,跟兰马洛克并肩站到一起。兰马洛克沉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再去瞻前顾后了,再有一个小时,至暗的夜色便会彻底吞没波因布鲁,到那时就算他的目力比鹰隼强上百倍,视野也只会局限在火炬所能照射到的范围内。暮时是最佳的时机,也是最后的时机。
“开门!”兰马洛克的手刀锋般下劈,他一个动作传达了两个指令:守备军与游侠团全体进入战备状态,张开手里的长弓搭箭上弦;与此同时把持城门的卫兵则用力扳下拉杆转动齿轮,将城门缓缓打开,寒风涌入,吉格带领着回收小队踏入雪原。说是回收小队,但实际上负责回收的人员不过十人,都是黑矛骑士团的中坚力量,头衔是清一色的二级爵士。他们并未携带武器,而是扛着特制的铁锨,将空箭筒挂在腰间。吉格的“告死天使”特攻小队与肯瑞科等人只是负责在他们进行回收作业时警惕灰潮的动向,并且在回收完成后掩护这些人撤退。兰马洛克一度想再增派点人手,将那些攻城弩与大型盾牌一并回收,但是考虑到它们夸张的重量以及相应增长的风险,只能作罢。他的视线最后一次扫过回收小队,眉头轻轻跳了一下:
“肯瑞科怎么还把女仆带上了?”
“不,似乎是她执意加入,没人对此有异议,因为她在西门守卫战中的表现有目共睹,甚至与肯瑞科一度杀上外瓮城接应巴兰杜克。”达哈尔大尉犹豫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她的身份很可疑,肯瑞科对她的态度拘谨得有些过分。”
“没有不可疑的萨里昂人,”兰马洛克将三根鸣箭捏在手里,“我心里有数,但是现在没必要戳穿。”
城外,基亚跟在埃修身旁,他总能感觉到一道没有温度的眼神偶尔会落在自己身上,他的脊梁僵硬,冷汗阵阵,冰天雪地和越来越近的灰潮则加剧了这种不适感。基亚很后悔没能在军械库看到肯瑞科的时候早些回避,这样他就不会与特蕾莎碰上,而特蕾莎也不会强硬地要求肯瑞科,让她替换下一名侠义骑士。而肯瑞科也当真是一个把肌肉也长进头脑里的莽夫,居然真的一口应承下来——至此任何伪装都失去了意义,但凡有点眼色的人都能看得出两人之间真正的从属关系。但基亚最担心的其实是特蕾莎的精神状态,那是一根已经被杀戮紧紧绷起来的弦,若是再有一场厮杀,地狱修女必然会被解放,他只能祈祷这次拾荒行动不要再节外生枝。
回收小队逐渐接近兰马洛克指定的地点,其实很容易辨认,那里是北瓮城与灰潮之间唯一有尸体堆积的地方。吉格一声令下,骑士们忙碌起来,他们搬开尸体,铲除积雪,对那些造价不菲的攻城弩、大盾视而不见,只是专心地在雪地之下寻找着什么东西。埃修、肯瑞科、基亚等人身处阵型的最外围,离灰潮也最近,近到可以看清身处灰潮前方的迷雾山战士那凶神恶煞的脸。在回收小队靠近的过程中他们表现出了相当程度的克制,没有人举起武器,也没有人发出威吓的呐喊,然而成千上万人满怀敌意的注视已经足以让精神与意志备受煎熬。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将手放在剑柄上,特蕾莎不动声色地站到基亚身边,那张朴素的农妇假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基亚能看得到她眼里的忧色,以及揣进怀里的右手。秩序女神在上,希望姐姐不会有机会把那只手拿出来。基亚默默地想。
埃修是唯一还能保持镇静的人,近在咫尺的灰潮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到他。他甚至都没有朝那边看一眼,只是出神地注视着灰暗的天空。他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在云层间翻飞穿梭,那应该是一只体型硕大的猛禽,羽毛是纯粹的墨色,这让它的身形在最浓重的乌云间也分外鲜明。尽管黑影一刻不停地在改变自己的位置,但埃修明显而强烈地察觉到它始终在朝这里窥视。他还想再仔细看看,然而却发现那黑影已经敛起翅膀,急速朝西边的灰潮俯冲过去,埃修的目光追逐着它在天穹下留下的轨迹,若有所思。
巨大的灾厄鸦落在老人的肩头,嘶哑地叫了几声。老人点点头,缓步踱到男人的身旁,谦卑地行礼。男人盘膝坐在雪地上,闭目养神,巨狼趴在他的膝头,抬起眼皮懒洋洋地看了老人一眼。
“大人,有一支小部队出城了,他们的目的应该是回收雪地上散落的攻城弩。”
“我知道了。”男人仍旧闭着眼睛。
“我的建议是即刻出击,全歼他们,然后发起新一轮的进攻,不要留给波因布鲁任何喘息的余地。漆黑的天幕会让游侠们引以为傲的弓箭毫无用武之地。”
“不是现在。”
“大人,每一刻的拖延都会让在瓦尔雪原上奋战的迷雾子民们付出不必要的牺牲,越早攻破波因布鲁,便能越早打击瑞文斯顿集团军的士气!这已是一场战争,而非狩猎!”
“不,这就是一场狩猎。”男人缓缓地说,“狩猎,应当对猎物表现出应有的尊重,在明天来临之前,我不会发起进攻。至于那支小部队,既然是你发现的,那自然由你来解决。”
老人紧紧地咬住自己枯槁的嘴唇:“那我将亲自出马为大人分忧。”
“自便。”男人无动于衷。
第一四八章 灰烬与蔷薇之歌(二)
回收工作已经接近尾声。灰潮就在不远虎视眈眈,这份心理压力反倒提高了黑矛骑士们的效率,他们行动迅速,不多时便将大部分龙咆箭从雪地的深处起出。在接连贯穿了钢铁、硬木、皮甲和血肉的壁垒后,这些箭矢依然保持着让人惊叹的完整性,萤火般剔透的光从箭簇一直流转到箭尾。吉格一直在关注着回收的进度,在心里默默地点算着,他已经数到第二百八十四根了,这个数字让他一直紧绷的脸有了些许的放松:快了,再有几分钟,回收工作便能顺利完成,也许他们还能赶在天黑透前回到波因布鲁。
北瓮城方向一声尖利的啸响,而后再度归于沉寂。吉格一凛,这是兰马洛克示警的讯号,第一根鸣箭表明他已经察觉到敌人有所行动,但还不至于严重到需要他们即刻撤退。他立刻看向迷雾山大军的阵线,却发现那些蛮子并未朝他们冲来。吉格只是诧异了短短数秒,而后漆黑的礁石突兀地破开平静的海面,黑甲的步兵从人群中迈出,以规整的方阵朝吉格这边逼近,他们统一配备了钉锤与盾牌,胸甲上纹着银色的骷髅头——这是一支装备过分豪华的异端狂信徒武装部队。吉格高举左拳,慢慢张开,示意“告死天使”小队准备战斗。他的右手掌心开始微微发痒,时间还很充足,吉格有足够的信心将这支部队全歼在己方撤退的途中——也许他还可以发动一次反冲锋,毕竟这边还有不少强力的外援,有那个他尚不知道名字的,泰坦般的年轻人,还有肯瑞科,而且他们麾下的佣兵想必也不会是泛泛之辈。赢面相当大!吉格不自觉地摩挲起剑柄,掌心的瘙痒渐渐变成了难耐的灼痛,长剑蠢蠢欲动地从剑鞘里滑出一半。他只要将左手竖起往前一劈,立刻就会有大批投矛腾空而起,向那些狂信徒们致以“友好”的问候。
一支羽箭呼啸而至,没入吉格脚边的雪地,箭杆紧贴着他的足胫。吉格的左手僵在半空,右手不情不愿地松开剑柄,高高抬过头顶,以让北瓮城上的兰马洛克看得分明。他明白脚边这支箭是守备长官严厉而无声的警告,让他不准节外生枝。这时最后一支龙咆箭也顺利地被回收,吉格无奈地将左手重新握拳,降回胸前示意撤退,告死天使小队随即开始掩护回收人员。吉格刻意放慢了脚步,跟佣兵们走在一起,顺手将一袋投矛塞入埃修手中。
埃修看了他一眼,停下脚步,转身做出了投掷的姿态,吉格没有预料到埃修这么痛快,赶紧拽住对方的手臂,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是在拖曳一头狂奔的牯牛,好在埃修及时收敛了力道。这时又是一根羽箭飞来,这次兰马洛克更不客气,也许是为了挽回一些颜面,他精准地用箭头削下了矛尖。
“不是现在!鸣箭第三响才是能够动手的信号,刚才是第一响。”吉格松开手,“在兰马洛克射出第三根鸣箭之前,避免引起任何冲突。”
“明白了。”埃修耸了耸肩,将矛杆丢下,跟上回收部队。一行人都是轻装,步伐很快,那支本来已经逼近他们百步之内的武装狂信徒逐渐被拉开了距离。然而离城门还有二百五十步时,吉格却听到了第二声鸣箭,第三声几乎是紧随其后,两道高亢凄厉的啸响不分先后地没入阴暗的云霄。吉格猛然回头,那支武装狂信徒仍旧在不紧不慢地朝他们前进,但是灰潮已经再度被分开,黑甲黑马的骑士疾驰而出,像是幽幽的鬼影,正以让人颤栗的高速朝他们滑行过来。
那是……异端的最强战力,死亡骑士!
“告死天使,准备战斗!”吉格咆哮起来,但是北瓮城上,兰马洛克正在用比他更大的嗓门怒吼:“不准接战,按原定计划继续撤退!守备军、游侠团准备阻击来敌!”
城墙上立时发出一蓬密集的箭雨,波因布鲁守备军与两个游侠团的一轮齐射声势惊人,但是死亡骑士与先前的步兵形成了完美的进攻批次,明显是被精心算计过的时间差:箭雨落下时,死亡骑士小队恰好踏入狂信徒的方阵,步兵们毫不犹疑地立起坚实的盾墙,去阻挡那些瞄准战马的箭矢,而后方阵散开,骑士再度提速,他们熟稔地绕过暗藏的雪坑,兵分三路,抢在第二轮齐射之前成功接近了回收小队!
“咻”,“咻”!埃修在这时候出手了,他左右开弓,两根投矛悍然离手,然而却被首当其冲的两名骑士举盾挡下。投矛势如破竹地贯穿了盾牌,但是那两名死亡骑士反应奇快,同时轻抬手臂,微微偏头,投矛便被改变了轨迹,擦着他们的头盔飞过。埃修再来不及取投矛了,因为马蹄已经裹挟着大片雪尘席卷到他面前,一柄长剑当头劈落,埃修侧身避让,取出一根投矛还刺,却被对方劈手抓住,两人的僵持只在一刹那,埃修试图顺势将对方揪下马鞍,但是脑后又响起激烈的风声,埃修立刻松手规避,却不曾想被先前的骑士狠狠一脚踹在胸口。埃修几乎要失去平衡了,但他最终强硬地支撑住了自己的身体,将手边的投矛袋一股脑地朝对方砸了过去,而后他拔出长剑,顷刻之间招架了两柄从侧方扫来的长剑,还有一根不知从哪飞过来的暗紫色的投矛。他走马灯一般地跟冲击阵线的几名死亡骑士都打了个照面,电光火石间的交锋却让埃修的寒毛直竖,太强了,这伙人必然是货真价实的死亡骑士,每一名的单兵素质都不逊色于他在瓦尔雪原上遭遇到的那名荣誉护卫,同时进退有度,配合无间,与他们作战的压力甚至堪比今晨身陷灰潮的重围——不,甚至还要凶险!好在这几名死亡骑士并不纠缠,见抢杀埃修并未奏效便立刻策马拉开距离。埃修也获得了短暂的喘息时间,他趁机环顾战场。只有部分死亡骑士从正面冲击了佣兵组成的第一道防线,他们发起的攻势仿佛蜻蜓掠过水面,然而仅仅是漾开的余波便足以造成杀伤,好在基亚等人并未成为目标,反而是几名肯瑞科的手下命丧当场。剩下的死亡骑士则选择绕过佣兵防线,从侧翼袭击。他们的策略是一致的,并不久战,只是反复冲击着阵线,然后投出暗紫色的投矛,迫使回收小队举步维艰。吉格不得不让告死天使小队结成阵型,将那些扛着铁锨的黑矛骑士保护在中央。虽然他们一直在试图还击,但是投出的投矛总是能被死亡骑士轻而易举地接下。这种时候已经不能寄希望于北瓮城上的箭雨掩护了,死亡骑士随时都有纠缠上来的可能,除非兰马洛克狠下心将他们连同这支死亡骑士小队一同射成刺猬,而原本已经被拉开距离的武装狂信徒仍在一步一步地朝他们逼近!
第一四九章 灰烬与蔷薇之歌(三)
局势前所未有的严峻,埃修抓紧时间吐纳着冰冷的空气,他的脉搏逐渐高昂,手腕的血管“突突”跳动——战场总能让埃修全身心都亢奋不已。他紧紧注视着再度开始朝己方阵线冲刺的死亡骑士。明明只有十个人,十匹马,可当他们并排狂奔起来时却像是一座悍然朝前推进的铁幕,将“洪流”这个词诠释得淋漓尽致。佣兵的阵型在经历了上一轮的冲击后已经出现了伤亡,只剩下十八人,而且无人携带反骑的长矛。
“靠拢!靠拢!”肯瑞科大吼。骑兵对步兵的优势几乎是毁灭性的,任何人在面对滚雷般靠近的马蹄时都会不得不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而奔马裹挟的动能足以穿透盔甲并震碎内脏与骨骼,在此之后更有居高临下挥扫的刀剑。肯瑞科自己就是优秀的骑兵,他曾经无数次地撞溃过敌人的战线,看着那些号称精锐的军士在自己的马蹄下哭嚎逃窜。靠拢的心理安慰也许更胜于实际作用,但肯瑞科别无选择,松散的阵型只会使己方遭遇更大的损失。其他人也明白这一点,早已经自发地朝他聚拢过来,形成一个微小的方阵。肯瑞科想把特蕾莎挤到方阵中央,然而对方却不领他的情,转而将另一名佣兵推到身后。
一支羽箭从天而降,洞穿了一匹战马的眼眶,而后是第二支,第三支!每一支羽箭仿佛都被射手之神亲自赐福过,精准而致命。惨嘶声中,三匹战马接连失去控制,马背上的骑士猝然跌落。而余下七名机敏地抬盾,想去掩护自己的坐骑,然而狙击者的目标早就不是战马了,他简直就是一名精明老练的猎手,以无比丰厚的经验预料到了猎物所有的反应。死亡骑士的盾牌才刚护住战马的头颅,两根急坠的羽箭便插进了其中两人的咽喉。无论是铁幕还是洪流都在这五支羽箭的打击下分崩离析,余下的死亡骑士调转马头,再度跟佣兵拉开距离,忌惮地望向北瓮城。城墙之后已经不再有箭雨抛射出来,只有一名披挂着连身重铠的男人,他站在雉堞之间,保持着张弓的姿态。新的五支羽箭在男人的手指间呈扇面展开,他并没有松弦,只是沉默地注视着那五名死亡骑士,眼神冷酷而睥睨。
“有你的啊,兰马洛克!”肯瑞科兴奋地呼喊一声,挥舞着钉锤突前。他准确地截住了一名正在雪地上翻滚的死亡骑士,对方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肯瑞科砸碎了脑袋。他本来还想顺手解决掉另外两人,但是死亡骑士们纷纷掷出投矛掩护,肯瑞科忌惮投矛上不规则的倒刺,侧身急闪。这时埃修窜到他附近,两只手各在半空中截住了一柄投矛,他准确地将矛柄可以把持的中段握在手里,而后瞄准,投掷,两名死亡骑士重重地栽倒在雪地上。
北瓮城上,兰马洛克放下弓,缓缓活动着右手。他不再看佣兵的防线,转而望向吉格那边。他看得出来那些从侧翼绕袭的死亡骑士只是在牵制,在拖延时间。告死天使小队有绝对的人数优势,而且人人都配备了一大袋投矛,虽然对死亡骑士造不成有效的杀伤,但已经足够迫使他们不敢过于奔放地冲击阵型。在那队武装狂信徒压上来之前,吉格他们暂时还不至于有性命之虞。但兰马洛克也很清楚,对方的步兵之所以推进缓慢,是因为仍在顾忌己方的箭雨压制——实际上兰马洛克很想下令用暴雨般的射击将那队武装狂信徒彻底摧毁,但他不能。
“游侠团分批次压制步兵方阵,守备军继续掩护告死天使小队。”兰马洛克此前的五箭还是起到了相当的震慑效果,不仅肯瑞科那边的死亡骑士不敢继续上前,一直在骚扰告死天使小队的死亡骑士也收敛了很多,让黑矛骑士们得以一边保持防范的阵型一边继续朝北瓮城靠近,只是速度仍然让人担忧,他们与武装狂信徒之间的距离在以肉眼可见的距离缩小。
“这样子下去也不行!他们迟早会被追上!”达哈尔大尉一拳砸在城墙上,“让他们停止射击!你是想要把剩下的箭矢储备在这群杂碎身上浪费大半?我亲自带一队黑矛骑士出城接应吉格!”他刚想走下城墙,兰马洛克却硬生生地拽住了他的肩膀。
“如果迷雾山大军突然全线压上,那些死亡骑士又开始玩命纠缠,你能及时带他们撤回城内吗?”达哈尔大尉感觉到自己肩膀上的手指在收紧,身后是兰马洛克低沉的质问,“到时,这个城门我开还是不开?”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那一刻他失去了所有勇气去回答这个诛心的假设,因为前提条件过于惊悚却又极有成真的风险。“那怎么办?”达哈尔大尉咬着牙问。
“”兰马洛克恶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咆哮出声:“肯瑞科,你他娘的要是还没死就给老子做点事!别拿了老子的第纳尔还在这里抱团取暖!”
“你他娘的兰马洛克,你多张弓,少张嘴!”城墙下传来肯瑞科中气十足的回敬。他正在带着佣兵竭力朝告死天使小队靠拢,但是死亡骑士不断在后方用投矛骚扰。他们明显是有备而来,虽然用尽了制式投矛,但他们已经在每一匹战马的马鞍旁都挂满了鼓鼓囊囊的投矛袋,尽管装载的都是普通的投矛,可在这些精英武士的手上依然有难以忽视的威力。好在有埃修,这个先前在守城战中大放异彩的年轻人又一次展露了不可思议的身手,他穿梭在佣兵的方阵之间,徒手拦截那些可能会造成杀伤的投矛,然后再对死亡骑士还以颜色。他几乎是以一人之力就压制了那五名死亡骑士。埃修的投掷远不只是精准致命所能概括的,接下埃修回击的投矛对于死亡骑士并不难,但难的是如何消化上面攻城锤般强劲的力道。没用多久他们的盾牌便纷纷报废,甚至有人被狼狈地撞下马来。只是随着埃修等人逐渐靠近吉格,周围的投矛便愈发地密集,他的速度再快也无法做到同时出现在四面八方。但他们好歹算是为告死天使小队分担了相当一部分的压力,黑矛骑士们离波因布鲁又近了几十步。
巨大的黑影掠过地面,灾厄鸦尖厉的鸣声响彻雪原。死亡骑士们突然加紧了攻势,他们不再分批袭扰,而是重新汇聚到了一起,铁幕再现,洪流又起,二十五名死亡骑士以决死的姿态朝回收小队发起冲锋!
佣兵的防线首当其冲,十八人的小方阵转瞬间就被冲垮了,处于方阵最中心的基亚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便暴露在奔腾的马蹄下,无论是埃修还是特蕾莎都离他分外遥远。“小心!”基亚看见埃修在朝他大吼,真有趣,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家伙露出这么惊慌的神情。基亚如此想着,一匹战马掠过他的身旁,而后他的左肩膀一轻,有什么东西瞬间离他远去了,周围响彻愤怒的吼叫与兵器的碰撞,大概是死亡骑士已经冲进了阵线,但那些嘈杂的声音正在逐渐离他远去。基亚慢慢地朝后仰倒,特蕾莎不管不顾地扑过来,将他抱在怀里。基亚听见特蕾莎嘴里正在喃喃自语:“别这样,别又来一次,不要……”
“姐姐……没事的……”基亚哆嗦着嘴唇,努力挤出个难看的笑容,“只是左臂断了而已……嘶!”这时候涌上来的剧痛打断了他。特蕾莎的呓语仍在继续,但已经听不出具体的内容,只有断续而暗诡的音节,而她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焦距,一片让人不寒而栗的虚空自瞳孔的最深处浮现。基亚知道这时候的特蕾莎已经听不进他说的任何一个字了,地狱修女漆黑的怒火即将把整座雪原点燃。但基亚还想再做最后的努力,“姐姐……小心头顶……”在失去意识前,他轻声提醒。
一条暴起的黑蛇是基亚眼中最后的倒影。
第一五零章 灰烬与蔷薇之歌(四)
特蕾莎听到了基亚的提醒,也听到了逼近的马蹄声与头顶急坠的风声,但她仍旧无动于衷,只是紧紧地抱住基亚,然而下一秒,死亡骑士持剑的右手便齐腕而断,手甲与臂铠的联结处呈现光滑的断面,鲜血在她的上方泼洒成一大片腥红的雾。特蕾莎收起黑键,安静地注视着基亚年轻的,被血污浸染的脸,断臂的痛楚在他昏迷过去的刹那定格在脸上,几乎撕裂了他原本还算好看的五官。左肩的断口仍在汩汩地流血,特蕾莎抚平了基亚的脸,小心地在伤口周围按压起来。埃修与肯瑞科不分先后地冲到特蕾莎附近,但是却又硬生生地停下了脚步,战士敏锐的本能让他们在此时的特蕾莎身上觉察到了巨大的、不分敌我的危险,像是海燕预感到即将来临的暴风雨。
伤口出血量渐小,特蕾莎撕下自己的衣角包扎起来,捡起一旁的断臂放置到基亚胸前。她跪在基亚身边,双手合十,那些混乱的呢喃逐渐归于平整,整座战场都听见了她的声音:
“我们在天上的第一主神/愿人人都尊秩序的名为圣/愿你的天平与剑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赐我们秩序/救我们脱离混乱的苦厄/消灭我们的敌人/如消灭你的敌人/因为公正、仲裁、统治/全是你的/直到永远,Amen。
那是秩序教派的主祷文,字里行间充斥着无上的虔诚,在潘德帝国最辉煌时从南至北无人不会完整地背诵,哪怕是在如今信仰以国度分庭抗礼的年代,这段祷文也因其磅礴大气而被其他教派不断地套用格式。但是特蕾莎每一个音节都会刻意地停顿一下,于是这段主祷文的语气便显得既空洞又暗诡,完全背离了以神之名真挚祈愿的主旨,反而更像是一个屡次向神求助,却始终无法被救赎的灵魂在地狱深处发出来的麻木而绝望的祷告——亦或者是诅咒。厮杀在一起的男人们短暂地放缓了手上的动作,齐齐将目光投射向那名跪在雪地上向秩序女神祈祷的农妇。她周围的雪地是一片湿漉漉的血红色,仿佛那就是禁忌的异典中所记载的血池。
祷告完毕,特蕾莎缓缓起身,十二支小巧的黑键依次自袖口中滑出,在手上如屏风般展开。她踏出“血池”,步入战场,而后无声地用空寂的目光扫视,任何被她目光所触及的男人都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特蕾莎……”肯瑞科咽下一口冰凉的唾沫,“你没事——”他话语的尾音被劲烈的风声截断了,黑蛇自他的头颅旁窜过,将一名死亡骑士从马背上射翻下来。特蕾莎巧妙地利用了肯瑞科的身体作为遮挡,使得对方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她的动作,再想反应时已经迟了,黑蛇已经钻进了他的喉咙。肯瑞科僵在原地,这时候特蕾莎已经掠过他的身边,径直扑向另外一名死亡骑士!
黑蛇在凛风中接连展露獠牙,不断将死亡骑士咬下战马,特蕾莎远不止在投掷,她还在像野兽一般凶猛地扑杀!她在短时间内展示出了匪夷所思的爆发力,一名冲锋的死亡骑士跟她错身而过,特蕾莎几乎是同步转身,赫然是在三步之内追上了奔马!她握着一支黑键直接窜上马背,从后面揽住死亡骑士的脖子,将黑键从对方铠甲的缝隙间捅进去,然后大力地划拉。那名死亡骑士竟是在铠甲的保护下被特蕾莎强硬地肢解了!血液自断裂的大动脉中喷射,溅满了她的假面。特蕾莎毫不在意地跳下马背,继续奔向她的下一个猎物。投矛袭来,特蕾莎将两柄黑键在手中挥舞成交错的银光,死亡骑士的投矛丝毫没能让她的步伐慢下半分。
北瓮城的城墙上,达哈尔大尉震惊地看着那名突然开始暴走的农妇,那飞舞的黑键简直就是再明显不过的标签:“地狱修女……特蕾莎?”他转头看向兰马洛克,“你早知道了?”
兰马洛克沉重地点头,他的左手握紧了弓,右手下意识地去扶箭筒,手指反复地抚过其中每根箭的箭羽。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那毕竟是以疯名闻名于潘德的地狱修女,容不得他不谨慎。
“趁现在让回收小队撤回来!迟则生变!”达哈尔说。特蕾莎杀人的手法让他们这些见惯了血腥场面的老兵都难以接受。达哈尔大尉亲眼看着一名死亡骑士驱马撞向特蕾莎,那人大概是不堪引颈待戮,想拼死一搏。然而特蕾莎自马腹下穿梭而过,银光在一刹那闪灭出巨网的形状,而后那名死亡骑士与奔马一同支离破碎。达哈尔能感觉得到自己的胃在翻腾,他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趁现在,快撤!”兰马洛克大喝出声。黑矛骑士们回过神来,开始护着回收人员撤向波因布鲁。埃修抱起基亚,同时不忘捎上他断掉的左臂,雷恩跟在他身旁掩护。这次死亡骑士已经无暇拦截告死天使小队,因为地狱修女正在挨个猎杀他们,以最残忍的方式——堪比异教徒的方式——将他们送下地狱。顷刻间二十五名死亡骑士连同他们的战马一同殒命,无有全尸。
“特蕾莎,快回来!”肯瑞科大喊。然而特蕾莎充耳不闻,她自尸体之间取回黑键,而后赫然朝那队武装异教徒冲去!肯瑞科目呲欲裂,他一咬牙,扔下盾牌跟在了特蕾莎身后。埃修将一切看在眼里,犹豫了一下,将基亚递给雷恩怀里。
“你确定?”雷恩凝视着他。
“这两人救过我。”埃修言简意赅,而后转身,同样跟了上去。
“吉格,拦住他们!他们是在送死!”兰马洛克大吼。
两发黑键骤然向他们激射,肯瑞科猝不及防,黑键刺穿了他的小腹,甚至遏制了他前冲的势头。肯瑞科踉跄几步,栽倒在雪地上,吉格赶上将他抱起,不管肯瑞科的挣扎强行将他拖了回去。但是吉格却追不上埃修了,黑键射来时埃修所处的位置比肯瑞科靠后好些,这短短几米距离给了他避让的余地,黑键只是割开了他的肩膀,伤口随即开始愈合,埃修继续朝特蕾莎靠近。特蕾莎并没有继续狙击他,因为她已经冲进了狂信徒部队中,一瞬间钉锤与盾牌将她包围了,然而随后又被狂乱的黑键所绞碎!
“这婆娘果然是疯子!”兰马洛克气急败坏地一拳砸在城墙上,“肯瑞科脑子必然是被狼啃了才会对她如此迷恋!”他不怀疑特蕾莎有彻底粉碎那队武装狂信徒的能力——那种规模的部队最多只能充当超一流武者名头的背景布,他所担忧的是狂信徒后那依旧不见动静的灰潮。这时他注意到灰潮再度被分开,这次走出来的不是什么精锐部队,只是一个披着黑袍的人影。此时天即将黑尽,兰马洛克已经看不清黑袍下面的面容,但是凛风猎猎地卷动起那人的袍袖,于是兰马洛克看清了那人黑袍下那干瘦的身体轮廓,像是半截戳进雪地中的朽木。
“居然是地狱修女……异端裁判所还真是看得起我。”麦尔德雷注视着在狂信徒中大开杀戒的特蕾莎,幽深的光在他深陷的眼窝中闪动,“好在我已未雨绸缪地做好了预案。”
灾厄鸦再度嘶鸣起来,狂信徒开始撤退,特蕾莎紧追不舍,人群中砍杀起来。然而她过于残忍的手段决定了她低下的杀戮效率,有时候特蕾莎不得不小跑起来才能跟上狂信徒部队。埃修一直跟着她冲进了灰潮中。灰潮沉默而自发地为他们分开道路,从始至终,那些穿着灰白色皮甲的男人们都在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切。丝毫没有参与其中的意图。
第一五一章 灰烬与蔷薇之歌(五)
狂信徒部队一直退到灰潮的腹地,为此他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特蕾莎至少屠灭了他们一半的人数,埃修每迈出一步都是先陷进浓稠的血浆,然后是破碎的尸体,最后才是黑红色的雪地。特蕾莎的杀戮很有针对性,路径上从来只散落着乌黑的甲片,不见灰白的毛皮,不仅仅是因为每一名迷雾山战士都明智地选择不拦阻在她前进的路径上,同时也是因为地狱修女至始至终都将“黑”当做最高优先级的目标——她甚至将一株龙牙松大卸八块,却对龙牙松下的熊爪狂战士秋毫无犯。这时最后一丝天光骤然殁了,所有人的视线都淹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有血腥味仍在空气中飘荡沉浮。特蕾莎终于停下了杀戮的脚步,神智疯狂的她也开始犹疑。但这时候闪亮的火星滑过,伴随着火石清脆的撞击声,数十支火把亮起,残存的狂信徒们赫然是在这时候开始呼唤光明。借着火光的指引,特蕾莎再度挥舞起黑键杀戮,但是狂信徒却不再撤退了,他们擎着火把朝着埃修汇聚,在他面前纷纷跪倒。两名狂信徒膝行至埃修身前,高声呼唤:
“麦尔德雷大人,救救我们。”
“麦尔德雷大人,救救我们。”其余的狂信徒一同低沉地响应。
糟糕!埃修心里骤然升起强烈的警意,他下意识地看向特蕾莎,对方的身姿在异教徒喊出“麦尔德雷”这个名字时便突兀地定格了,她明明都将黑键刺进了一名狂信徒的咽喉,却硬生生地遏制了势头,不再发力,只是转过身,用那双空漠的眼盯住埃修。埃修看见了特蕾莎眼底堆积着难以想象的恨意,仿佛高高堆积起来的薪柴堆,只等着一颗火星扔进来使其爆燃——那个名字就是火星。趁着埃修转移视线的时候,那两名狂信徒趁机抱住了他的腿,想把他杵进雪地。
“麦尔德雷,以秩序之名领死!”特蕾莎朝埃修挥出黑键。埃修避无可避,他两只手抓住那两个抱住他腿的狂信徒,将他们倒提起来挡在身前。黑键扎穿他们的身体,埃修刚想趁机缴下黑键,却看到黑键的刃缩了回去。手上传来若有似无的牵扯感。埃修一凛,立刻丢开尸体保持视野开阔。又是一柄黑键射来,埃修侧身闪躲,然而本该远去的风声再度自脑后接近,埃修刻不容缓地低头,黑键自他头上飞旋着折返。蛛丝般细而长的银线在他眼前若隐若现。银线的另一端与特蕾莎相连,她稍微抖动手腕,黑键立刻落回掌心。两次投掷都未见成效,特蕾莎不再尝试,索性握着黑键冲了过来。
又有狂信徒围上来,埃修狠狠踹开几人,夺过两根火把。在特蕾莎接近之前,他迅速地辨明了来时的方向,但并未选择折返,而是随意挑了个方向开始狂奔,特蕾莎紧随其后,两人如同两匹竞逐的野马,片刻间便消失在茫茫的黑暗中,只看得到两点渐行渐远的火光。
残存的狂信徒们面面相觑,这时披着黑袍的老人走至他们中央。狂信徒一齐朝老人行礼:“麦尔德雷大人。”
老人并未回应,只是无声地注视着火光的尽头,那些迷雾山战士站在可视的或不可视的黑夜中,雕像般静穆。不知过了多久,灰潮再度分开,黑暗的深处亮起两粒幽深的蓝,巨狼缓缓走入光明中。男人跨坐在巨狼的背上,平静地与麦尔德雷对视。
“大人,您又让我失望了。”麦尔德雷微微欠身。
“这一切从来就与我无关。”男人说,“你有责任解决我的问题,而我没必要解决你的问题。”男人从狼背上跳下来,他不再看麦尔德雷,只是温柔地抚摸着巨狼冰蓝色的毛皮。他不说话,麦尔德雷也保持着沉默。直到所有火把渐渐燃尽,一切再度被黑暗所淹没时,男人才再次开口:“你原本是打算让那个女人的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吧?”
“……是。”黑暗中,麦尔德雷轻声回答。
……
埃修狂奔了不知多久,直到皎洁的月光洒落在他四周,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跑出了乌云笼罩的范围。明亮的残月挂在天空中,不远处可见迷雾山脉巍峨的影子,另一边则是波光粼粼的内海。埃修怔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了瓦尔雪原。他稍一放缓脚步,便听到了“嘶嘶”地追咬过来的黑蛇——特蕾莎仍在追逐着他,不过他们身后并无追兵。埃修站定,侧身,拔剑,剑刃与黑键在半空中碰撞出激烈的火花。特蕾莎扯回黑键,径直冲向埃修。
埃修却已经把剑收回鞘中——他等的就是这一刻。他踏前一步,悍然撞进特蕾莎怀里,在完成近身的一瞬双手便紧紧扣住特蕾莎的手腕,连带着也扼住了对方掌心里的黑蛇。埃修凶蛮地发力,硬生生地掰开了特蕾莎的双臂,迫使其高高抬起。特蕾莎反应很快,知道角力不过埃修,抬膝便撞,但是埃修在贴身短打上只会比她更老道,特蕾莎的膝盖才抬到一半埃修就踩住了她的脚迫使其落地。胜券似乎已经握在埃修手中,只等他将特蕾莎的手臂拢到一块单手握住,而后便能腾出一只手制服特蕾莎——实际上埃修也是这么想的,然而下一秒黑蛇从天而降——特蕾莎赫然是松开了一只手让黑键落下!她的双手虽然被埃修钳制,头部却仍然能自由活动。特蕾莎抬头咬住柄,朝埃修的咽喉狠狠甩去。埃修还没有蠢到用要害去试青春之泉的功效,他不得不松手避让,特蕾莎则趁这个机会拉开距离,同时左右开弓掷出黑键。两条挣脱束缚的黑蛇呼啸而至,埃修勉强拔出长剑去招架,“铛铛”两声脆响,两发黑键将剑刃磕成三截。当埃修在雪地上站稳时,手中只剩下一个剑柄。特蕾莎也再没追击,而是谨慎地与埃修保持着距离。
埃修无可奈何地将剑柄丢开,从他松开特蕾莎手腕的那一刻,他便清醒地意识到这将是一场殊死的搏斗——他当然可以转过身继续狂奔,但这只会让他和特蕾莎与波因布鲁越来越远——更遑论将对方带回去。这跟埃修以往经历过的战斗都不一样,自逃出雅诺斯以来他已经不少超一流武者对峙过,但是往往都是草草收场,双方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未尽全力。他首次交手的超一流武者是帝国的剑斗士欧鲁巴,但当时埃修的臂骨已经被冰熊扫裂,很快便败下阵来;而后是萨里昂的教官贝克,不过埃修没给对方开弓的机会,直截了当地;再然后便是号称最强的赫拉克勒斯,但他来不及拿出恶魔的武具就因为玛丽斯的莽撞而被迫陷入了与埃修的贴身缠斗——不过他在之后的追杀时也屡次将埃修逼入绝境,两人算是扯平。但埃修现在才是真正意义上全力以赴地与一名状态全盛的超一流武者交手——可能还是超一流武者当中综合实力相当靠前的一位。尽管他与特蕾莎在此前的追逃时消耗了相当的体力,但两人都未露疲态,呼吸虽然因为先前短暂却激烈的交锋而显得急促,但并未紊乱。也许这就是超一流武者能够横行于战场之上的原因,他们不仅力量超出寻常战士,就连体能也充沛得惊人,像是一口永不枯竭的泉眼。埃修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可地狱修女的极限于他而言却是个凶险的谜题。她已经用黑键撕碎了将近一百五十名异教徒,可体力似乎保持得比埃修还好。
埃修不愿意在中近距离上面对特蕾莎,对方每一次射出黑键他都要全神应对,更何况他现在已是手无寸铁。但是埃修耗得起,他看了看自己的肩膀,此前特蕾莎的黑键曾经在上面割出一道口子,但是现在甚至看不到血印。埃修深吸一口气,主动迎向特蕾莎。
黑键的寒光在他面前交织成锋利的巨网,埃修不闪不避,强硬地踏入其中,月光与他的身影似乎一同在寒光中被绞碎了。然而下一秒,埃修冲破了巨网,鲜血自他全身纷扬狂乱地飙出,又被埃修甩在身后。他裹在自己的鲜血中,狂吼着朝特蕾莎突进!
第一五二章 灰烬与蔷薇之歌(六)
特蕾莎且战且退,手腕大幅度地翻飞,护腕内机簧声激烈响动,接连的“咔咔”声中,巨网收束,再扩张,自后往前重新将埃修笼罩其中。在交锋过一次以后特蕾莎不再给埃修贴身的机会,始终保持着对自己最舒适、最安全的距离。然而埃修完全就是一个亡命之徒,他不闪不躲,更不后退,完全不顾及那足以肢解奔马与重甲骑士的黑键,只是一门心思地前冲,只有当寒光逼近要害时才挥臂挡架。他无形中甚至反制了特蕾莎的攻势。特蕾莎本有很多次机会重创埃修,但那需要她在雪地上站得稳稳当当,可埃修逼迫得太紧了,也许重创对他而言亦是机会,只要特蕾莎的步伐稍有停顿——哪怕只是短短一瞬——他也能立时冲到特蕾莎面前。特蕾莎没有一击必杀的把握,更难承受被埃修再度贴身的代价,只能继续拉开距离。也许潘德再没有人能像埃修这样奔放地与地狱修女缠斗,他仍然保持着进一步提速的余力,但谨慎地选择保留,为此不惜继续将自己冒险置身在黑蛇肆虐的领域中,任由身上不断绽放血口。埃修知道地狱修女是一名跟他一样的亡命之徒,就算他再次贴身,特蕾莎必然会以极尽狠辣极尽阴毒的手段回敬。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向埃修下杀手,因为他是“麦尔德雷”;但是埃修却不行,他必须要制服特蕾莎,所以从一开始便注定这是一场对他极为不公的战斗。但埃修不会容许自己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他一直在有意识地压迫特蕾莎的活动空间,直到将她逼到一株龙牙松后。
就是现在!埃修的速度骤然加快,特蕾莎再想后退时,她的后背已经撞上了冰冷的树干。两人之间的距离顷刻间被抹平。特蕾莎飞起一脚,踢出大蓬的雪幕,顺势把黑键扯回手中——她只扯回了一柄,另一柄在半空中被埃修拍落。特蕾莎还想绕至树后继续周旋,可一条鲜血淋漓的手臂已经如同狂龙撕开雪幕,径直抓向她的手腕!
特蕾莎翻腕避开埃修的擒拿,顺势举起黑键刺穿了那只手掌。她不再尝试后退,两人在坠落的雪尘中狠狠撞在一起。特蕾莎屈指,黑蛇在极短的距离内弹射,咬穿了埃修的右膝盖,而埃修以此为代价准确地锁住了特蕾莎的手掌,两人十指牢牢相扣,紧贴的掌心间是温热滑腻的鲜血。特蕾莎一直在试图挣脱埃修的钳制,埃修岂能让她如愿——他的膝盖已然受伤,若是再让特蕾莎逃开他便再无可能追上。
成败在此一举!埃修深吸一口气,空气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他骤然间爆发出压倒性的力量,将特蕾莎狠狠地顶在了树干上。特蕾莎果断低头咬住埃修的喉咙,再从上面撕扯下一大块带血的皮肉。埃修则还以颜色,一记头槌擂在特蕾莎的脸上。特蕾莎的假面立时扭曲了,虚假的五官皱在一起,随后被埃修用牙撕下一大片,露出其下光滑的肌肤。特蕾莎和着一口血吐在埃修脸上。两人凶狠地彼此瞪视,眼中迸出搏命的狂怒,一刹那的停顿后,他们的头同时后仰,悍然撞向对方的额头!
一下!
又一下!
“咚”、“咚”两声闷响,龙牙松簌簌震动起来,所有的挣扎与搏杀都在这两声闷响中戛然而止。洪钟般的轰鸣响彻埃修的脑海,意识剧烈地震荡,随后更是被剧痛反复地锤捣,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埃修首先是看到特蕾莎眼中那令人心悸的空寂消失了,正在燃烧的恨意也随之隐没,取而代之的是失神的惘然;再然后埃修看见了自己狼狈的影子,他满脸的血污,眼中还残留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埃修用力摇了摇头,却摇散了自己最后一点清醒。他渐渐地恍惚了,全身的力量如泄洪般流逝,他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躯,更支撑不住特蕾莎。他仰面倒下,重重地摔在雪地中。
……
瓦尔雪原,瑞文斯顿军临时营地。
已是深夜,然后有震天的喊杀声自前线传来,与迷雾山大军的激战持续了整整一个昼夜,然而双方丝毫没有鸣金收兵的念头,只是不停地将部队推上血腥的战场,像是把棋子一股脑地堆到棋盘中央。无论是瑞文斯顿还是迷雾山部落都损失惨重。“猛犬”瑟坦达与“铁熊”道格拉斯都已经战至脱力,死在他们手上的迷雾山战士恐怕已经破千,换做是往年仅凭他们两个便足够把迷雾山大军杀得肝胆俱裂,可他们今天却险些失陷在无边无际的灰潮中——在他们体力不支准备撤退时,一个血红的恶鬼纠缠上了他们,同时围过来的还有死亡骑士与披着白狼皮的荣誉护卫。若不是利斯塔拼死相救,恐怕他们两人都会相继在灰潮中饮恨。在瑟坦达与道格拉斯退回后方修整后,恶鬼随即接管了战场,屠杀了相当数量的北境子民。好在利斯塔仍然活跃在前线,他带着龙骑士向着灰潮发动了几次反冲锋,本人亦是亲自出手将恶鬼击退。直到现在,迷雾山大军都没能冲上雪坡,然而瑞文斯顿的军队同样无法在瓦尔雪原上推进一步。
议事营帐内,亚历克西斯公爵慢慢地从圆桌上撑起自己的身体,他的脸比以往更加苍白,眼睛里布满细密的血丝。他长久地注视面前的雪盘,蓝旗与灰旗不分彼此地纠缠在一起。偌大的圆桌除他以外空无一人,其他的领主不是在前线指挥作战就是在后方休息。亚历克西斯公爵面无表情地掀翻雪盘,任由碎雪、旗子散落一地。他沉默地走出营帐,一名龙骑士朝他敬了个军礼:
“禀报大人,伊凡勒斯子爵已经苏醒。”
“带我去。”亚历克西斯公爵说。
白发苍苍的老人躺在席子上。到底是一位老将,赫然是以劣势人数顽强地在雪坡上抵挡住了灰潮疯狂的攻击,撑到了后方大部队的到来。阿拉里克公爵赶到时老家伙正在与两名黑骑士周旋,以一敌二居然不落下风,可被接应下来以后老人立刻昏迷过去,好在他的伤势并不严重,只是严重脱力,直到现在才醒转过来。
“弗罗斯特?”老人眨了眨眼,看清了面前的人。
“子爵阁下。”亚历克西斯公爵挥退了龙骑士。他在老人面前单膝跪下,双手紧紧握住老人的手放在胸前,“是我,弗罗斯特·亚历克西斯。”
“弗罗斯特,我要死了。”老人轻声说,“你也是。”
亚历克西斯公爵手上的肌肉绷紧了一瞬又放松,他小心翼翼地放下老人的手,冷淡地回答:“您不要再说胡话了。”
“弗罗斯特,你我死后,瑞文斯顿该何去何从?”老人却不再看亚历克西斯公爵一眼,自言自语起来,“斯蒂芬可堪一用,他的脾气很好,责任心也强,但有时候过于正直死板,还需要很久才能领会到兵者诡道的真谛。其他人性子跟你差不多强势,能力却远不及你。小阿拉里克跟小阿尔德玛还算可以,。可你若不在,厄尔多一个人是压不住他们的——”
“请不要再说下去了,您不会死的,我也不会。”亚历克西斯公爵低喝,“这场战争的胜利必将属于瑞文斯顿。”
“我是在说这场战争以后。”老人奇怪地看了亚历克西斯公爵一眼,“瑞文斯顿必然取胜,神已经告诉我了。”
“神?”
“射手之神乌尔维特。”老人眼中流溢出虔诚却悲伤的光,“我受他的庇护,受他的谕示,他教我看到了北境的未来,被血与火点燃的未来。”
“去找到他!”老人坐起身,紧紧握住亚历克西斯公爵的手,“去找到他!”
“找谁?”亚历克西斯公爵看着自己的手,老人的手指如同钩爪般深深陷入他惨白的掌心,却没有一丝血色浮起。这一刻他有种莫名的预感,也许老人是对的,他也快死了。
“埃修……埃修·巴兰杜克!”似乎仅是说出这个名字便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老人无力地躺下,可他仍旧期冀地望着亚历克西斯公爵,眼神明亮炽烈。
“我会的。”亚历克西斯公爵说。在得到了他郑重其事的允诺后,老人欣慰地阖上双眼,沉沉睡去。
亚历克西斯公爵为老人掖好绒被,走出帐篷。几名医师朝他点头示意。“好好照顾他。”他低声说。
第一五三章 灰烬与蔷薇之歌(七)
埃修醒转过来时,特蕾莎正趴在他的身上,面朝下压着他的胸口,两人的双臂水平地展开,手掌紧紧地扣在一起。他们的身体猛一看像是两条并不如何规整的十字并叠在一起。无论是埃修还是特蕾莎,他们的每一根手指都被掌心间凝固的鲜血定格在高度的屈张状态,似乎那激烈的钳制与反钳制依然在继续。痛觉在这时成了可靠的信使,高效而忠实地反应起埃修身体各处的状况。他全身的伤势基本已经愈合,只有左手掌还残留着轻微的灼烧感,从掌心一直蔓延到手背。右膝的痛感最明显,也最强烈,这让埃修很快察觉他几乎无法自如地活动右腿,指令在传达到膝盖时便立刻被截断——发生了什么?打斗中那些惊险的细节在埃修脑海中一一闪过,他花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有一柄黑键正插在他的膝盖上,那里的关节大概是被捅了个对穿。埃修只希望拔出来时自己的筋肉别把刀刃缠得太紧,但在这之前他需要把身上的地狱修女给搬开。
埃修尝试着抽出手指,他动作的幅度很轻微,可当他还是感觉到特蕾莎的手指也抽搐了一下,而后这股抽搐仿佛电流般沿着肌肉传导起来,从手掌至手臂,再由手臂到躯干,最后自躯干往身体的各处流散。特蕾莎用力地打了个激灵,缓缓地抬起了头。
严重扭曲的假面在埃修面前浮起,埃修惊得绷紧了身体,下意识再度攥住了特蕾莎的手。但特蕾莎并未有激烈的反应,她僵硬的手指逐根放松,柔顺地躺在埃修的掌心里一动不动。这时埃修才注意到特蕾莎的目光空荡荡的,人格的影子隐遁在眼瞳的最深处。此时的她既非地狱修女,也不像是艾尔夫万家族的长女。埃修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直觉告诉他此时的特蕾莎并不会造成任何威胁。但谨慎总不是坏事,布罗谢特在《潘德志》中对地狱修女的记述措辞严谨得像是一份医学报告,埃修依稀记得在版面的最后有一句“疑似患有极其严重的精神分裂症”。而在被特蕾莎从波因布鲁一路追杀至瓦尔雪原后,埃修已经大致明白了那个术语的含义。
埃修小心翼翼地扶起特蕾莎,将她放到身旁的雪地。特蕾莎安静地任他摆布,像是个毫无生气的人偶,但她偶尔会转动眼珠好奇地看一眼埃修。埃修坐起身,右手握住黑键,试探着发力——这次他不需要用海纳法就拔了出来。
血止得很快,新的皮肉须臾间填补了贯通的创口,只是创口下更深的伤势并未有明显的好转,一时半会埃修绝对没法正常走路。原来他的自愈能力也是存在极限的,这种伤筋动骨的重伤不会跟皮肉伤一样说好就好。要是下次伤到了内脏会是什么光景?埃修默默地想,他将身体的重心全部倾移到左腿,扶着龙牙松慢慢站起来。他一瘸一拐地绕着龙牙松走动,抬头寻找着一根可以充当拐杖的树枝。在转到树的背后时埃修发现树干上居然有一个幽邃的树洞,他鬼使神差地将手伸了进去,摸索到了一个坚硬而粗糙的柱状物。他取出来,在借着月光辨认清楚后,表情忽然凝固。
那是一根手杖,外形粗犷,线条简陋,青翠的藤蔓从杖头一直环绕到杖尾,跟埃修在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在他的梦境中,一个穿着灰色长袍的男人曾经懒散地拄着这根手杖,用悠悠然的目光眺望远处的迷雾山脉。它就暂时交给你了。那个男人的话语击碎实与虚的边界再度在他的耳边回响。埃修第一反应就是将手杖远远地扔出去,扔得越远越好,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还想助跑几步,以投掷标枪的姿势把这根该死的手杖钉到数百步开外的雪地里。但是藤蔓沿着他的手掌卷上来,无声无息地绑住了他的手腕。手杖在半空中被扯了回来,重新落入埃修的手中。这时他右膝盖一阵绞痛,重心莫名其妙地溃散了,埃修身子一歪,条件反射地用手杖撑住了身体。
右膝的疼痛感愈发强烈,里面仿佛嵌进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残破的关节与缺损的骨骼在震动,嗡嗡作响。你需要我。埃修听到手杖如此说。狼崽子有一点说得很对,命运无所谓信徒,无论你选择与否,它都会找上门来,就像你无论如何都会把手探进树洞。
那到底是我选择命运,还是命运选择我?埃修咬着牙,冷汗直冒。
做出选择时,你会明白的。
痛楚消失了,关节与骨骼停止了震动,手杖沉寂下来。埃修喘着粗气,汗水从发梢滴落。他拄着手杖慢慢地站起来。“仿佛我会有选择的机会一样。”埃修盯着手杖说。
无人应声。冰冷的愤怒充斥着埃修的胸膛,但他知道任何的发泄都是徒劳。藤蔓依然缠绕在他的手腕上,埃修但凡有一点撕扯的企图右膝便立刻隐隐作痛。他现在迫切地需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埃修重新回到特蕾莎身边,朝她伸出手:“能走吗?”
“格里夫?”特蕾莎茫然地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能走吗”埃修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一些。
“格里夫!”特蕾莎突然扑进了他的怀里,她的声音里带着惊喜与思念,像是少女见到久别的情人,可动作却迅猛得有如扑击的豹子!那一刻埃修差点以为自己的脖子又要被咬下一块肉来,他努力压抑着自己的防卫本能才没有一拳揍出去。地狱修女的情绪爆发得突如其来,她又笑又哭,双臂紧紧地箍住埃修的背,像是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太好了,所长说你已经死了,他果然在说谎。原来你也来到了瑞文斯顿,是来帮我猎杀麦尔德雷的吗……”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像是欢快摇动的风铃,很快破损的假面已经无法清晰地传达她的意思。“来,格里夫,帮我把假面撕下来。”特蕾莎抓住埃修的手放到自己脸颊边。
埃修犹豫了几秒钟,慢慢地揭开了特蕾莎的假面。
第一五四章 灰烬与蔷薇之歌(八)
那一刻月光突然黯淡,埃修心中一窒,假面失手从指间滑落。一张明丽不可方物的脸出现在他眼前,就算是最擅长颂扬美貌与青春的吟游诗人都只会望着这张脸发出瞠目结舌的兴叹,而后陷入羞愧的沉默,因为他们头一次感觉到言语与文字的苍白无力。特蕾莎将脸托在埃修的手掌间,她的脸颊上犹然挂着泪痕,眼中却带着思慕的笑意:“发什么呆呢?”
埃修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也不舍得挣开,手心中温软的触感对他而言是陌生的,却是美好的。早在萨里昂的时候埃修就见过特蕾莎的真容,但两人的距离远不及现在这般近。那时的特蕾莎仍是一位难得一见的美人,她五官精致,面容姣好,表情却是冷的,仿佛是荒芜的冻原。而现在冻原之下有什么东西迸发出来了,于是特蕾莎的美便开始带着咄咄逼人的侵略性,如同闪耀的太阳,离得越近便越发夺目,没有任何修辞可以形容那辉煌灿烂的美。埃修甚至不敢再看,他僵硬地扭过头,木讷地说:“先……先回波因布鲁。”莫名的情绪在他心里的角落悄悄地滋生,埃修强迫自己去想些别的事情,比如他两人曾以头锤硬撼,却没能在那张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又比如这还是自己印象中的那张脸吗?明明容貌无甚变化,仅仅是眉眼展开颦笑便如此风姿绰约夺人心魄;再比如他接下来还能扮演多久的格里夫?又该以怎样的表情去面对那张脸?不知不觉间,埃修的脑海里全是那张脸,他试图转移注意力,可注意力鬼使神差地又会转移回来。他不过是直视了太阳数秒,可那光芒万丈的轮廓已经深深地刻印在心间。
“你背我!”特蕾莎跳上埃修的背,亲昵地揽住他的肩膀,而后四下张望,“我们这是在哪?”
埃修一个趔趄,两条腿都没入雪地一半,他紧紧扶住手杖才将自己的身体撑稳。“应该是在瓦尔雪原。”他低声回答。特蕾莎拨弄了一下手上的护腕,收起掉落在雪地里的黑键。埃修犹豫了一下,没有阻止她。他左手揽住特蕾莎的膝弯,随即发现自己并不需要托住她的身体,因为特蕾莎是自己发力挂在他的身上,有意无意地减轻了他的负担。埃修这才意识到身后的佳人仍然是个卓绝的武者,杀人的手段更是极其残虐。他瞥了眼环绕脖子两边的手臂,皮袖上浸满了红得发黑的鲜血,还黏连着几块冻得硬邦邦的碎肉。那些莫名的情绪识趣地收敛,埃修定了定神,拄着手杖朝内海走去,沿着海岸线一路向东行走。
北境的地形图在脑海浮现,埃修记得若是走出瓦尔雪原边界,再往前一段距离后便能转入一道一直通往凝霜桥下的支流,逆流而上即可抵达波因布鲁的南门,若是运气足够好就可以轻松绕开三面围城的迷雾山大军。残月亦步亦趋地追着他的脚步,埃修不清楚具体的时间,只希望自己能在天亮前抵达波因布鲁。
特蕾莎趴伏在埃修的背上,紧紧地贴着埃修的脸颊。“我希望基亚没事。”她在埃修耳边轻声说,“他晕过去时我真是吓坏了,好在他还有呼吸。如果波因布鲁的学究们尽心救治的话,他应该能保住性命。不像当年你倒在我怀里一样,怎么喊你都喊不醒,庄园里到处都是血,颜色比开得最盛的蔷薇还要浓,还要艳,后来发生的事我完全记不清楚,回过神来时我已经被所长关在黑狱里了。”她紧紧搂住埃修,小声地啜泣,“我是在做梦吗,格里夫?他们都说你已经死了,所长、父亲、还有基亚,都告诉我你战死了,还好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他们……”特蕾莎的眼泪在埃修的肩头上漫开,她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起这些年的经历。有些埃修听说过,例如帝国与萨里昂年初在卡林德恩平原上的战役,还有崔佛对萨里昂监狱的突袭,以及刺杀奈德·格雷兹前的布局——埃修本人也不可避免地被提及了;还有些则没有,比如说跟着但丁在帝国边境的盾风堡垒猎杀零星出没的恶魔;比如说有时候恨不得将那一大票不自量力的追求者宰个干净,又比如说在异端裁判所所内的机密权限被降到了“白羽”……埃修并不如何关心,但依然忍不住为特蕾莎的声音分神。耳畔像是有清泉洗石,微风抚叶,叮叮咚咚,簌簌哗哗,往事带着兰麝的幽香娓娓而来。
但埃修只是沉默地聆听,始终不发一言,手杖迅疾地在雪地上点过。不多时两人顺利抵达了支流的河口,还算宽广的河面上满是浮动的碎冰互相挤压碰撞,偶尔会有锋利的棱角一闪而过。浮冰之下是沉闷涌动的水流。埃修抬头望天,残月不知何时已经走在了他前面,轨迹的尽头是厚重的乌云。埃修很想加快脚步,但是右膝的伤势并未好转多少,目前他仍然只能把身体的重心分担到手杖上,尽管如此他还是可以走得很快,却绝无可能狂奔。
埃修提振了下精神,沿着河岸继续前行。周围的空气显著地降温了,碎冰碰撞的声音变得稀疏起来,低沉的水声逐渐浮现又逐渐消弭。特蕾莎似乎是终于说完了,安静地把头靠在埃修的肩膀上,目光迷离地注视着他的侧脸。埃修心里有些慌乱,他也不是头一次被人注视,但那些人的目光要么审视,要么戒备,有时候还带着强烈的敌意与仇恨。面对那些目光埃修总能镇静自若,可现在他却没来由地被特蕾莎瞧得有些心慌,被注视的地方肌肉情不自禁地绷紧,很快酸麻难忍起来。埃修的脸颊微微抽动,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
“这里就我们两个,你把假面也摘下来吧,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脸。”特蕾莎突然伸出一只手,指尖轻佻地在埃修的下巴摩挲着。但她并没有摸到所谓的边缘。特蕾莎怔了一下,不可置信地又摸了一遍:“这……这不是假面?”
埃修心里一惊,意识到不妙,但是特蕾莎已经强行扭过他的脖子,逼迫他与自己对视。埃修再次看见了那轮太阳,只是那些璀璨的光正在快速地敛去。特蕾莎沿着他的脸狂躁地摸索了一圈,指甲深深地陷进皮下,埃修觉得整张脸都在火辣辣地痛——特蕾莎是真的想要撕下他的面皮!
“你不是格里夫!你是谁?”环绕在埃修脖子上的手臂骤然收紧,猝不及防下他朝外一歪,摔进河里,浮冰将他冲撞得东倒西歪。埃修还没来得及在水流中站稳,特蕾莎就已经扑了下来,狠狠地把他摁进河床。埃修还想挣扎,但他周围全是翻腾起来的河沙,根本无从发力。埃修下意识地想深呼吸,却呛了一大口冷到冻牙的河水,至此他彻底失去了反抗的余地。特蕾莎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一直将埃修拖曳到河的另一侧。她用力地提起埃修,将他重重地掼在河岸上。护腕上机簧响动,特蕾莎高举着黑键用力刺下!
黑蛇狂啸着咬向埃修的脸,他却全然没有在意,只是越过利刃注视着特蕾莎的脸,那张脸仍旧美丽,眼神却已经失去温度,那些勃发的愤怒与狂躁正在缓缓地被合拢的冰原所吞没。埃修突然间很难过,一时间却又说不上为什么。
第一五五章 灰烬与蔷薇之歌(九)
刀刃在他面前停住了,尖端已经割开了肌肤,但埃修感觉到它下刺的势头被持握者硬生生地遏止了,却又没有立即抬升,只是游移在两难的进退之间。“杀了他!”特蕾莎低声说,眼角狰狞地抽动,随后却又缓慢而坚定地摇头。旭日、冻原、血海,截然不同的情绪化作混乱的意象在她精致的脸上互相倾轧,却始终没有一方能够真正地占据上风。这时特蕾莎压制埃修的手臂产生了一丝松懈,埃修立刻一个翻滚拉开距离,任由黑键在自己脸上豁开一条长长的口子。他扶住手杖半跪在地,一掌拍在小腹上,将肠胃里积压的河水逼出来。埃修抹了一把脸,警惕地望向河中的特蕾莎。
特蕾莎似乎全然没有察觉到埃修已经脱离。黑键停滞在半空中,片刻后才猛然刺入坚硬的泥土,只余下刀柄露在外面。特蕾莎怔了一会,拔出黑键甩向埃修。埃修一直在留心特蕾莎的动作,及时举起手杖格挡。他刻意让手杖磕上黑键的锋刃,然而跟木头无异的质地居然抵挡住了金属的切割,两者相撞发出一声非金非木的闷响,黑键被震到一旁。埃修瞥了一眼手杖,上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一击不中,特蕾莎想爬上岸,身子却被一块巨大的浮冰给推到一旁。埃修趁机踏前一步,踩住黑键,在特蕾莎收回之前抢先将柄握在手里。他奋力一拽,特蕾莎与他短暂地相持了片刻。随着两人逐渐灌注力道,那条材质不明的丝线开始慢慢地延展,绷得越来越紧,却终究没有断裂,反倒是特蕾莎手上的护腕咔哒一声,先一步碎裂开来,里面的机关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巨大的惯性将埃修与特蕾莎同时推倒。埃修爬起来时,河面上已经失去了特蕾莎的身影。埃修毫不犹豫地追到岸边。他看见水面下一道游鱼般苗条的影子遮掩在浮冰之间,正在快速地朝对岸洇渡。“哗啦”一声水响,特蕾莎窜上河岸跑向雪原,她似乎意识到自己已经手无寸铁,于是毫不犹豫地选择拉开距离。
埃修掂了掂黑键,很快熟悉了这柄武器的手感。他举起来瞄准特蕾莎,但就在即将脱手而出的时候埃修迟疑了几秒,转而从水里捞了一块浮冰的碎片掷向特蕾莎。特蕾莎听到身后风声响动立刻回身,将那块冰片绰在手心,这时黑蛇的獠牙刺穿了她的小腿肚,特蕾莎扑倒在雪地里。埃修长吁一口气,他刚才差一点就将好不容易争抢来的优势拱手送还给特蕾莎。若是让地狱修女重新拿回黑键拉开距离,隔着一条河她大概有若干种一击必杀埃修的手段。
埃修渡了河,慢慢地走到特蕾莎身边。特蕾莎脸朝下一动不动。但是埃修并未放松警惕,面对一名超一流武者,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果然在他俯下身查看的时候,特蕾莎立刻翻身暴起,左手抓了一蓬雪洒到埃修的脸上,而后竖起两指朝他的双眼捅去,右手则拔出腿上的黑键刺向埃修。但埃修在她有所动作的一瞬立刻抽身后退,手杖砸在特蕾莎的右手背上,打断了她的动作。然而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特蕾莎身上,忽略了身后就是河岸,用力过猛之下他没有踩到实地,反倒重新跌回水中。特蕾莎握着黑键,一瘸一拐地跳下河,跟埃修厮打在一起。她以亡命徒般的姿态搏杀,黑键在她手中成了修长的匕首,寒芒只在埃修的要害周围闪灭。但那些寒芒随后便被更大的暴力掐碎了,埃修在起身时便已经开始澎湃的呼吸,空气以他为中心汇聚,一个个微小的涡旋出现在河面上。特蕾莎被他轻而易举地擒拿,反剪双臂按倒在岸边。
冰冷的水流洗过两人的身躯,特蕾莎犹在不甘地扭动,她挣扎的幅度很大,尽管不可能挣脱,但足以将她自己的关节拧断。埃修凑近她的脸,低声说:“基亚还在波因布鲁。”
特蕾莎停止了挣扎,埃修感觉到对方的身体柔软下来,不再强硬地试图挣脱。她深吸了一口气,剧烈地喘息起来,像是刚从长久的噩梦中惊醒。“行了,放开我。”她的声音中带着深深的疲惫。
“说出你全部的身份。”埃修紧盯着她。
“萨里昂的超一流武者‘地狱修女’特蕾莎·艾尔夫万,艾尔夫万家族的长女,异端裁判所的黑翼修女长,基亚·艾尔夫万的姐姐,现在是你的手下败将。”特蕾莎冷淡地说。她放开手,任由黑键沉入河底。“够了吗?”
埃修终于松开了手,特蕾莎扶着河岸站起来,精疲力尽地捂住额头。“我们离波因布鲁还有多远?”她问。
“现在动身的话,天亮前应该能抵达波因布鲁的南门。”埃修回答,他观摩着特蕾莎的表情。如此状态下的地狱修女已经归于冷寂,可仍然危险——也许危险本就是特蕾莎的常态,那片冻原之下潜藏着火山的集群。“之前的事你记得多少?”他试探着问。
“对于在不属于他们的时间中发生的事,其他人是不会留下任何印象的,但我不同,”特蕾莎转头安静地注视着埃修,“我记得一切。”
“其他人?”
“追杀你的是地狱修女,把你错认成格里夫的是特蕾莎,现在跟你讲话的是我。”
“你是谁?”
“我是谁?”特蕾莎顿了顿,“我是萨里昂的超一流武者‘地狱修女’特蕾莎·艾尔夫万,艾尔夫万家族的长女,异端裁判所的黑翼修女长,基亚·艾尔夫万的姐姐,现在是你的手下败将。”她机械地又将先前的回答又重复了一遍。
埃修知道他们之间的谈话就此为止了。他爬上岸,感到空前的寒冷。在厮杀的热血冷却下来后,身上的水便开始吸蚀他的体温。特蕾莎的情况并不比埃修好到哪去,她的嘴唇已经被冻得发青,但看到埃修的目光转过来时又不动声色地咬住。埃修伸手去搀她却被拍开。“我能走,带路就行。”她勉强站起来,水流在她的皮甲上凝结成垂落的冰柱。
就在这时两人的身体僵住了,他们对视了片刻,不约而同看向上游。一头巨大的雪狼正在安静地注视埃修与特蕾莎。它的身躯魁伟得像是一座小山丘,每一块肌肉都饱满而鼓胀,皮毛在月光下呈现晶莹而瑰丽的蓝色。明明只是一头野兽,可它的嘴角却带着极其人性化的笑意。埃修感觉到缠绕在他手腕上的藤蔓收紧了,手杖震动起来,像是在咆哮。
第一五六章 灰烬与蔷薇之歌(十)
埃修曾经孤身猎杀成群结队的雪狼,但就算是当中最强壮的头狼在这头巨狼面前也会显得既孱弱又卑微,直觉告诉他这只野兽只会比狼群更加难以应付。人性与兽性在它身上完美地共存,摇荡出庄严而神圣的谐律。巨狼自乌云之下的黑暗走进月光笼罩的范围,并未高调宣示自己的出现,然而仅是投射眼神便展示出难以忽视的存在感,以致于埃修与特蕾莎都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它不怀好意的目光,随后便是它本身。
手杖的震动愈发强烈,似乎随时会有什么东西从木的桎梏中脱出。埃修几乎快要扶不住它了,他将身体的重心全部挪到左脚,站稳后松开右手,任藤蔓垂下将手杖吊在半空中。可就在这时原本缠得很紧的藤蔓从埃修的手腕上滑落,手杖直直坠入雪地,离开埃修的手心后它便立刻安静下来,浑然便是一截毫无生气的木头。埃修讶异地看向手杖,随后他明白了手杖的“意图”是时候做出选择了。
埃修走神的那一瞬,巨狼动了起来。它的动作奇快,爆发力更是强悍得匪夷所思,发力的那一瞬它所站立的雪地飞扬炸裂。巨狼在雪地上狂奔,四足拨出重重雪雾,在身后形成飘渺而离散的烟尘。巨狼第一时间找上了埃修,埃修侧过身体张开双臂抱住它的脖子,想要将巨狼扼翻在地。然而巨狼灵巧地扭动起来,油亮的皮毛在埃修的手臂间柔顺地滑动,它轻松地自埃修的钳制中窜了出去。埃修伸手扯住巨狼的尾巴,手腕一翻将其绞住。他深呼吸一口气,准备发力拽断,巨狼却在这时转过头,朝埃修脸上喷了一口腥臭的空气。它的嘴里尽是尸体腐烂的味道,埃修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险些窒息过去。海纳法被迫中止,巨狼一个甩尾将埃修抽倒。它转头咬向特蕾莎,后者翻身规避,顺势一个猛子扎下河,再冒出来时她手中已经拿回了黑键。特蕾莎窜上河岸,奋力将黑键刺入巨狼的咽喉。巨狼的肌肉瞬间绷紧,将刀刃死死地卡在脖颈之间。黑键再难寸进,特蕾莎刚想抽身后退时,巨大的狼首自上而下将她拍倒在地。巨狼踏住特蕾莎,低头咬向她的咽喉。
一柄手杖砸在巨狼的脑袋上,砸歪了它的嘴,连带着它小山般的身躯都一个踉跄。巨狼眼中流露出明显的痛意,转过头惊疑不定地盯着那根倒飞回埃修手中的木棍。
那股恶臭仍然在埃修的脑海中盘旋着,在感官中带起一片混乱的连锁反应。他甚至都没有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只是在看到特蕾莎陷入险境后他不假思索地找了个离手边最近的东西砸了过去——所幸身旁的雪地上插着一根木棍,不然埃修就只能捏雪球了。好在卓有成效,但巨狼仍旧踩着特蕾莎。埃修晕乎乎地接过手杖,一种异样的违和感在他心中升起,似乎有人在心里告诉他这么用并不合适。
那应该这么用?埃修左手握住手杖的中段,右手自然而然地扯开藤蔓,像是拉开一张弓的弓弦。手杖的两端大幅度地弯曲,与藤蔓形成了一个饱满而完整的圆。
对了,就是这么用。
手杖的深处传来一声裂响,一张完整的长弓自木头与藤蔓的碎片之间脱出。它形貌原始,外表简陋,没有任何多余的雕镂与装饰,却自带浑然天成的威严。无形的力量驱动着埃修的手臂,他澎湃地吸入汹涌的空气,进一步地发力将弓弦扩张到极致,那一刻盛大恢弘的幻象在他身旁铺展,仿佛一幅笔触森冷残酷的画卷绵延的山脉在地平线上缓缓坍塌,白骨堆积成新的山脉;遍体鳞伤的苍龙倒在自己的血泊中,瞳孔中的光如同摇曳的烛火渐渐熄灭;猎鹰自天空坠落,紧闭的鹰喙中渗出漆黑的血;乌鸦与秃鹫盘旋在它们的尸体上空,鸣叫声欢快而贪婪。幻象一瞬即逝,埃修重新回到雪原,他感觉到无形的气流在弓弦与弓背之间汇聚,又在月光下折射出朦胧的实体——那赫然是一根修长的“箭矢”!
交给你了。
它就交给你了。
它就暂时交给你了。
它是什么东西?
它是我的证明。
你又是谁?
我名为——乌尔维特,射手与狩猎之神!
男人的声音如同浩荡的洪钟,埃修浑浑噩噩地松开手,复位的弓弦发出一声激越的铮鸣,气流汇聚而成的箭矢带着狂啸声激射而出。巨狼毫不犹豫地转身狂奔,四足再度扬起雪雾,想要离得越远越好,然而箭矢须臾之间便追上了它,将它魁梧的身躯淹没在锋利的乱流中。
巨狼的动作定格了,无数道深刻的血痕自皮毛下绽出,仿佛那一瞬千百把刀剑加身,将它斩切得支离破碎。巨大的血口缓缓地自巨狼的咽喉裂开,它的头颅坠落,身躯轰然倒地。
埃修拄着长弓,无力地跪倒在雪地中,剧烈地喘息。他很想干呕,但却没有吐出来任何东西。那一箭不仅仅将他所剩不多的体力粗暴地榨取干净,顺带也将他的右臂割得鲜血淋漓,个别地方甚至可以见到森森的白骨。过了好一会埃修才能勉强地起身,他慢慢地走到特蕾莎身边,伸手将她搀起,特蕾莎这次再没挣扎——她也已经精疲力竭。“你到底是谁?”特蕾莎看着他问。
“大概……是预言之子吧。”埃修耸了耸肩,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语气竟然是如此地随意,也没有什么抵触的情绪。但是有一点是再清楚不过的是他主动抓起了手杖砸了过去,也是他主动扯开了藤蔓。他做出了选择,并不后悔。哪怕时光回溯上无数次,那张长弓都注定会在他手中解放。
其实感觉也并不是那么差。埃修默默地想。“走吧。”他说。
特蕾莎沉默地点头,她刚想迈步,却朝前扑倒在地,连带着埃修也跟着一起倒下。两人摔倒在一起,脸贴得极近。埃修看到特蕾莎青白的脸上挂满了凝固的冰晶,微弱而冰凉的气息喷在他脸上,——她先前为了取回黑键又跳下了河,这让她的体温进一步降低。埃修犹豫了一下,张开双臂抱住了特蕾莎。
“放开!”特蕾莎试图推开埃修,但她实在没有力气了,只能用力咬住埃修的喉咙。她的牙齿也是冰凉的。
“得罪。”埃修忍着疼说,他开始澎湃地吐息。但这次并不是为了积蓄力量,只是反复地让巨量的空气进出肺部。他的体温逐渐升高,如同一座全力运转的风炉。热量通过两人紧贴的躯体传递,冰晶逐渐融化。在热量面前特蕾莎的身体略显羞怯地瑟缩,但是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便又贴紧了埃修。
“咦,格里夫,你刚才去哪啦?”冻原开裂,特蕾莎松开了嘴,抬头时灿烂的笑颜展露在埃修面前。
“我不是格里夫,”埃修轻声说,“我是埃修·巴兰杜克。”
“如果你不是格里夫,那你刚才为什么会救我呢?”特蕾莎楞了一下,而后又嘻嘻地笑起来,把头埋进埃修怀里,“而如果你不是格里夫,为什么能抱着我呢?你受了好重的伤,不过没关系,只要向秩序女神虔诚地祈祷,一定会好转的。”她抬起手,指尖点在埃修的脑门上,从额头至胸膛,左肩至右肩,轻柔地为他画了个十字。
“来,跟着我念,”她用银铃般的声音咏唱起来
“我们在天上的第一主神
愿人人都尊秩序的名为圣
愿你的天平与剑降临
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
如同行在天上
赐我们秩序
救我们脱离混乱的苦厄
消灭我们的敌人
如消灭你的敌人
因为公正、仲裁、统治
全是你的
直到永远
an。”
仍然是秩序教派的主祷文,只是再次经由特蕾莎的口中念出时已不再空洞而暗诡,每一个音节都焕发出勃勃的生机。埃修低低地和着,两人的声音混在一起,不分彼此。感觉到特蕾莎的体温已经恢复了正常,于是松开了手,拉着她站了起来。然而特蕾莎的身体仍是软绵绵地,埃修小心地将她放到自己的背上,用弓背固定好,弓弦勒住自己的胸膛。这时他感到特蕾莎的身体短暂地僵硬了片刻,知道太阳又落回冻原中去了。他试探地伸手去揽特蕾莎的膝弯。
特蕾莎没有拒绝,任由埃修托住了自己。“谢谢。”她低声说,双臂慢慢地搂住埃修的脖子。
埃修轻轻地嗯了一声,沿着河继续向东行走。
“抱歉。”过了一会,特蕾莎又说。
“没事。”埃修说。
“可以继续跟我祈祷吗?”
“好。”
残月没进浓重的乌云,两人步入无垠的黑暗,咏唱的歌声幽幽,而流水淙淙地跟随。
第一五七章 癫狂终焉(一)
波因布鲁。
已是深夜,然而守备长官帐篷前的两根火把依旧烧得很旺,卫兵已经被遣离。激烈的争吵声穿透厚重的帘子里传出来,达哈尔大尉站在帐篷外头,沉默地听着。帐篷里有四个人,但绝大部分时间他只能听得到两个人又粗又硬的嗓门在互相顶撞摩擦——兰马洛克与肯瑞科都是性如烈火的军人,而且彼此之间不同出身的血性与意气都不如何相投,一言不合就开始攀比嗓门,这使得绝大部分时间里都是这两个人在冲着对方咆哮。兰马洛克想问明白地狱修女进入北境所图为何,肯瑞科却一口咬定自己与此事无关,他实际上并不想跟兰马洛克进行这次对话——亦或者是审问,只想带着自己的部队出城搜救特蕾莎。然而兰马洛克太了解他的脾性了,肯瑞科前脚刚被吉格拽进城门,兰马洛克后手直接带人缴了所有侠义骑士的军械。于是肯瑞科只能退而求其次,想问出那个被砍断左臂的年轻人的真正身份——但凡是目睹了回收全程的都知道地狱修女暴走跟那个意外负伤的年轻人关系匪浅。
肯瑞科自然无法从兰马洛克那里得到答案,他只能去问帐篷里的第三个人,那位由伊凡勒斯子爵指派给埃修的联络副官,雷恩。在埃修失踪、基斯亚昏迷以后,雷恩便是那支佣兵小部队名义上的临时指挥,于是也被兰马洛克拎了过来盘问。但是雷恩要么推脱,要么沉默,兰马洛克与肯瑞科都能或多或少地意识到他在队伍里的边缘地位,于是都没过多地刁难他,转而继续互相拍桌子瞪眼睛——肯瑞科拍不了桌子,因为他是被五花大绑地捆在凳子上,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跟兰马洛克呛声。只是无论两个人再如何粗声粗气,第四个人开口时他们立刻会有所收敛。第四人的声音不高,但是沉稳,而且极具穿透力,如同落在圆桌上的法官槌——那是布罗谢特,但他现在并非作为王立学院的院长出席,而是在以黑矛骑士团荣誉大团长的身份与两人对话——这并非有名无实的虚衔,必要时布罗谢特的权利甚至高过代理大团长达哈尔大尉——比如说现在。牵涉到一名萨里昂的超一流武者,达哈尔权衡了很久,还是决定请动布罗谢特。目前来看,他的判断非常正确,达哈尔自己绝没有办法一开口就能够镇住那两头看不对眼的公牛。不过布罗谢特无意劝阻兰马洛克与肯瑞科,他偶尔开口只是在问询一些零碎的细节,当他的声音沉寂下去以后,兰马洛克与肯瑞科又开始冲着彼此吼叫起来。
“你T还在给老子装糊涂?以为北境人的智商跟你这种萨里昂人差不多?你难道不知道地狱修女的真实身份?你进城那天我就看出不对劲了,佣兵团里还带个女仆?装得再像一点?态度还跟条狗一样,地狱修女到底是泡多臭的屎你才会这么喜欢舔?”
“注意你的言辞,兰马洛克!”肯瑞科浑身的牛筋绳立刻绷紧了,胸口上的绷带洇出大片的血迹。他浑然不顾,只是咬牙切齿地盯着兰马洛克,“有本事你放开老子,我让你一只手都能放倒你!”
“好啊,想火并?来!”兰马洛克并不吃肯瑞科这套,“三个游侠团,两百多张弓正对着你的部属,你再激我一句,我立刻下令把他们射成马蜂窝。”
“那你下令啊!”肯瑞科大吼,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凳子被牛筋绳绑在他的后背。肯瑞科扭动着身子趴上圆桌,艰难地朝兰马洛克爬过去,像是一条巨大的蜗牛,在身后留下带血的辙痕,他一边爬一边咆哮,“来啊,让我看到你劈下来的手掌!”
“我N……”兰马洛克咒骂了一句,他当然不可能真的下令,只能离了座位,把肯瑞科从圆桌上揪下来。他费了些力气,因为肯瑞科不停地想咬他。
“雷恩先生,您确定对埃修与基斯亚一无所知吗?”布罗谢特转过头对着雷恩。
雷恩摇了摇头:“一无所知,我们并肩作战过几次,但他们并不愿意相信我。我所知道的是基斯亚先生受过严格的、堪比骑士水准的作战训练,战技水平奇高;而巴兰杜克先生则更为强悍——相信你们也都见识过了,他几乎能被称作毫无死角的战士。”
“是的,他确实很强。”兰马洛克点头,对雷恩的话表示认可,“你跟基斯亚有过一次战场搏击,能不能认出他的技巧来自哪?”
雷恩犹豫了一下,将自己当时的判断和盘托出:“他所表现出来的水准并不亚于一名狮骑士团的高阶成员,我并不相信他所谓‘教官是一名退役的狮骑士’这样的说辞——哦,还有,”他又补充了一句,“在战场搏击正式开始以后,他做了一个剑盾交击的姿势。”他伸出双手比划了一下。
“那是艾尔夫万家族的战场仪式。”布罗谢特说,“比他们的家族纹章还要久远——那么我想答案应该很清楚了,这个化名基斯亚的年轻人,应该是艾尔夫万家族的成员。考虑到地狱修女在他受伤后的反应,他极有可能是在王城萨里昂被挟持失踪的基亚·艾尔夫万子爵。”
“基斯亚……基亚,他剃了胡子以后原来这么年轻的吗?”肯瑞科喃喃地说。
“意思是萨里昂先是派了一位超一流武者,然后又是一名子爵?”兰马洛克眉头狠狠地皱起来,“你们到底想干嘛?”最后这句话他是同时朝肯瑞科与雷恩说的。
“地狱修女的目标应该是北境的异端主祭麦尔德雷,”布罗谢特说,“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兰马洛克,我需要你暂时约束下对萨里昂人的怀疑与敌意。”
“院长的意思是,我们应该派人去搜救他们?”
“不,我有预感,他们会安全回来的。”布罗谢特隔着圆桌注视兰马洛克,“我只是需要你别把巴兰杜克先生与地狱修女一同拒之门外——也不能将那支佣兵部队赶出去。”
“不行!”兰马洛克断然拒绝,“其他人都好说,唯独地狱修女不行——换做是别的人来,我也就捏着鼻子认了,但那可是地狱修女!她可能不是最强的超一流武者,但绝对是最危险,最不稳定的!你们也都看到了那些无差别飞舞的黑键,如果她再次发作,最先遭殃的反而是守军。院长,恕我无礼,但我只会相信自己的判断。身为波因布鲁的最高长官,我不能拿整座城池的安危去冒险——防贼甚于防狼!实际上,无论他们能够回来与否,与他们有关的任何人都必须离开波因布鲁。任何人!”,他刻意将“任何”两个字咬得很重,“天亮前我要看到那些人踏上凝霜桥,之后无论是返回萨里昂还是在迦图草原晃荡,我都不会管。”
“防贼甚于防狼?”布罗谢特沉默了很久,低声慨叹了一句,“兰马洛克,亏你还在王立学院听过一段时间的课。达哈尔,没有我的吩咐,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准进来。”
“是,大团长。”帐篷外传来达哈尔大尉不安的声音。
“兰马洛克爵士,从现在开始,我解除你守备长官的职务。”布罗谢特将一块黑铁的令牌沿着圆桌滑到兰马洛克面前,“波因布鲁守军的指挥权由我接管。”他平静地下令。
兰马洛克低下头,看清了那块令牌上的图案,那是一片险峻的冰崖,龙首悬挂在冰崖上方,冷漠地与兰马洛克对视。他攥紧了拳头,过了很久才艰难地开口:“王爵铁令?什么时候的事?”
“老公爵交给我的,我本来是想若是哪天小阿尔德玛昏了头,我可以用这块铁令暂时顶替城主之位,但没想到现在就不得不用。兰马洛克,‘王爵铁令’只有一次使用的机会,我也只要求这一次,之后这令牌我便给你,至于你是要留着还是要交还给小阿尔德玛,都与我无关。”
“院长,如果我说不呢?”兰马洛克伸手抓住令牌,却没收起,只是注视着布罗谢特。
“那现在这里就会发生一场哗变,而我也可以将留下这块王爵铁令。”布罗谢特站起身,掏出一把飞刀摆在圆桌上,他的语气仍旧沉静,但所有人都听出了那不容置疑的决心与无法忤逆的威严。长袍滑落,老人披挂着一身链铠,腰间的飞刀闪出一片森冷的寒芒,“兰马洛克,你的铁胎弓离你有十步,近身战你未必是我的对手,要试试吗?”
第一五八章 癫狂终焉(二)
要试试吗?
兰马洛克震住了,圆桌对面的老人语气听起来是如此轻描淡写,似乎他本就应该占据上风。那把飞刀在老人的手指间灵活地旋转,每每有所停顿时刀尖总是有意无意地指向兰马洛克。他瞥了一眼帐篷的角落,那把铁胎弓离他十步,不偏不倚。他若是奔过去抢,身上会中几把飞刀?
但兰马洛克并不需要铁胎弓,他是波因布鲁的守备长官,但是他不得不谨慎地权衡在此时跟王立学院院长决裂的后果,圆桌对面的老人代表的是王立学院全体学者与黑矛骑士团的意志,一旦失去了这两方的支持,波因布鲁绝无可能在灰潮之下存留片瓦。兰马洛克不知道布罗谢特是否真的会为两个危险分子而不惜将波因布鲁置于如此境地,但他知道他自己绝对担负不起这个责任。兰马洛克按压在圆桌上的手已经变得很僵硬,王爵铁令冰冷的棱角硌得他的掌心生疼。
一名年事已高、早已大规模放权的学者,为何他的态度会在此时如此强硬,如此坚决?
兰马洛克开始重新审视面前的老人。北境已经没人知道布罗谢特确切的年龄,他似乎是与格雷戈里三世同时代的人物,但很多记载都表明老国王恭敬地称呼了布罗谢特一辈子的老师——就跟如今学院中所有的学者一样。而他作为王立学院成立以来唯一同时能在三个学术之环上串满石珠的学者,在各方面的造诣都是一座只能瞻仰的山岳——包括军事领域。他是战技实践课的导师,军事理论课的大导师,潘德战争史的首席大导师。瑞恩龙骑士学院的第一批教官全部都是他的得意门生。近些年布罗谢特虽然仍旧在各个分院挂着导师的头衔,但已经不再过问分院的事务,只是一门心思地钻研与马迪甘有关的史料。兰马洛克不止一次地听到传言,说布罗谢特正试图开拓一门新的学科,甚至为此成立了一个秘密结社——这就是兰马洛克关于布罗谢特的全部印象——他并非王立学院出身的军人,而是经由选拔进入波因布鲁守备军的游侠,再一步步坐上守备长官的高位,在他开始为自己的职位在王立学院恶补理论知识时,布罗谢特已经很久没出现在任何一座分院的讲坛上了。偶尔在学院中遇见布罗谢特时,老人那下垂至腰的白须总能让兰马洛克为之侧目。但他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会从那挂白须中迸出如此直白的威胁。
“如您所愿,大团长。”兰马洛克的五指缓缓合拢,他收起令牌,更换了对布罗谢特的称呼,只是语气冷淡而疏远。“从现在开始,您就是波因布鲁的守备长官,直到您愿意卸任为止。请下令。”
“很好。”飞刀停止了旋转,在布罗谢特手中挽出几个漂亮的刀花。老人重新坐下,从出言威胁到兰马洛克退让,他的语气始终没有产生太多的波动。“我任命你为战时守备长官,负责一切军事统筹事宜。期间巴兰杜克与地狱修女回城,你无条件放行。”
“就这样?”兰马洛克的脸涨红了,他本已经做好被下放至作战序列的准备,然而总指挥权转了一圈又回到他身上,而布罗谢特唯一行使的权力就是为埃修跟地狱修女敞开了波因布鲁的城门——在这两人不知生死的情况下。“就为两个可疑人物,您居然不惜动用王爵铁令?”
“兰马洛克,你是军人,所以你站在军人的角度思考。我从未因此责怪你什么,放在往年,无论你如何作为——哪怕下令把他们统统吊死——我也不会过问半句。但是今年不一样,”老人平静地与他对视,“我当然知道地狱修女的危险性,也知道一名萨里昂的贵族子弟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但是我们需要在这时把握住一切可以把握的战力。而且我们更需要埃修·巴兰杜克。”
“为什么?”兰马洛克的声音里带着苦涩,“您究竟是站在什么样的角度思考,才会做出这种判断的呢?”
“你并不需要知道。”布罗谢特说,“执行命令吧。”
“报告。”帐篷外传来达哈尔大尉紧张不安的声音。
“讲。”兰马洛克与布罗谢特异口同声,然后前者才意识到自己目前的地位,别扭地朝布罗谢特敬了个礼。“继续。”布罗谢特这才示意达哈尔大尉。
“哨兵汇报,南门外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要求进城,其中一人声称自己是瑞文斯顿的雇佣兵。”
“行。”布罗谢特点了点头,“兰马洛克,你跟达哈尔去把他们接回后勤营地,我有话要跟他们说。”
兰马洛克又敬了个礼,走出帐篷。达哈尔大尉已经在等着他了,两人走出很远,兰马洛克才小声地抱怨起来:“院长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居然为了那两个人以死相逼?”
“什么以死相逼?”达哈尔大尉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王立学院里最不想死的就是院长。”
“那他为什么要拿哗变威胁我?真要打起来的话我一用劲他那副老骨头就折成七八段了!”
“不,”达哈尔大尉停下脚步,沉重地拍了拍兰马洛克的肩膀,“院长如果说近身战你不一定是他对手,那被折断骨头的肯定是你。如果当时你一意孤行违抗王爵铁令,那院长是真的会把你绑起来的。单论力气的话,院长在学院里排名第二。”
“还第二?”兰马洛克嗤之以鼻,甩开达哈尔大尉的手。他并不相信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的力气能够胜过一个能够身披重甲的同时还能拉开硬弓的优秀游侠,不过那个所谓的排名还是激起了他的好奇心,“那第一是谁?”
“达姆士。”
“他?那个搞毒药的?”这个名字兰马洛克并不陌生,“你开玩笑吧?”
“我从不开玩笑。”
兰马洛克还想再说点什么,但刚出口的话语却被一阵阵盛大的狼嗥掩盖了。
“什么情况?什么情况?”两人都惊得跳了起来,暂时放弃了前往南门,而是冲上城墙,于是狼嗥声便愈发明晰。似乎火光照耀不到的黑暗中有成千上万头狼在嚎啕。狼嗥在波因布鲁的街巷中穿行回荡,极远却又极近,仿佛来自无可名状的虚空,又仿佛无所不在。狼嗥并不是在解放野性,反而呈现出一种极其人性化的哀悼情绪,因此更让人毛骨悚然。若是听得再仔细些,狼嗥声又分为数个层次,整齐而凄厉的号泣与嚎啕中有低沉的呜咽贯穿始终,那似乎是一匹独狼的独奏,却没有淹没在群狼的嚎啕声中,反而奠定了情感的基调,那呜咽声是真心实意地因为失去了什么而在哀悼,其余的嗥叫不过是在应和。波因布鲁被惊醒了,火把成片成片地点起,临时披挂起来的哨兵在城墙之间跑动,擎着火把不安地朝城外眺望。有人试图交流,但任何声音都在群狼的嚎啕声中湮没了。不知持续了多久狼嗥声方才止息,黑夜前所未有的寂静。
“那是什么?”兰马洛克轻声问。
“我不知道。”达哈尔大尉同样轻声地回答,“应该是有了不得的大事发生了。”
第一五九章 癫狂终焉(三)
埃修站在波因布鲁南门外的雪地中,注视着城墙上闪动的火光。黑暗中群狼凄厉的啸声铺天盖地,那低沉的呜咽却格外清晰。埃修知道是谁在呜咽,也隐约清楚他为何呜咽——。他原以为那人会愤怒,会仇恨,会咬牙切齿地诅咒,然而直到啸声止歇,埃修也没有听出那些强烈而扭曲的负面情绪,只有最纯粹的伤感与悲痛,像是经历过了一场永远的诀别。埃修不由得肃然起敬,命运将两人的路途拼接在一起,也许明天他们两人便会以刀剑展开血腥的对话,然而对方那达观而平和的态度是埃修难以企及的。也许正如他所说,正因为命运无所谓信徒,所以无论它对你如何刻薄,坦然拥抱总是要比激烈反抗更好些——而他也是如此贯彻的。
缠绕在他脖子上的双手松开了,特蕾莎不动声色地从他背后滑下来,在雪地上一个踉跄,但终究还是依靠自己的力量站稳了。“我不会被准许进入的——可能你也不会。兰马洛克不是傻子,早在先前肯瑞科拙劣的表演已经让他看出端倪了,只是碍于两人的交情他一直没点破。但是现在我跟基亚的身份大概都已经暴露了,你自然也脱不了干系。”提到基亚,特蕾莎的语气中便有了一丝克制而森冷的怒意,“我不管之前在萨里昂你们两个说了什么,但你不该把他带到瑞文斯顿。”
“……我的错。”埃修低声说。
黑暗中传来木制机关吱呀作响的声音,南门开启,两根火把一前一后飘荡出来,兰马洛克与达哈尔大尉出现在两人面前,在看清彼此的面容以后四人都吃了一惊。兰马洛克与达哈尔惊讶于这两人居然真的能够自雪原之外归来,埃修与特蕾莎则是讶异竟是由两名波因布鲁的高级军官出来迎接。但是很快他们就发现了一些端倪,兰马洛克的脸绷得很紧,语气也极不情愿:“请巴兰杜克先生与艾尔夫万小姐进入波因布鲁,守备长官布罗谢特有要事与两位相商。”兰马洛克并没有掩饰自己的表情,埃修能很轻易地看出他对于自己与特蕾莎进城抱有强烈的抵触情绪。
守备长官布罗谢特……似乎在他们不在的时间里,波因布鲁内暗流汹涌而过。埃修意识到这很可能跟他与特蕾莎有关。但他很明智地没有去问兰马洛克,只是准备进城,但特蕾莎站在他身后一动不动:“不必了,我今晚就要带走我弟弟。”
兰马洛克巴不得特蕾莎这么说,他刚想开口,达哈尔及时踏前一步:“基亚先生正在营地中接受学者的治疗,现在还没脱离危险。”
“偌大的王立学院已经找不到像样的外科医师了吗?”特蕾莎冷冷地说,“半个夜晚过去了,连一名伤员的伤势都无法稳定下来吗?”
“我只懂一些最粗浅的医术,基亚先生状况如何并不取决于我,”达哈尔谨慎地权衡着语气,同时注意力高度集中在特蕾莎的手臂,警惕着任何微小的动作,“而是取决于阁下的态度。”
“带路。”特蕾莎沉默了很久,选择了退让。
“请跟我来。”达哈尔伸出一只手,示意跟在他身后,他自然而然地取代了兰马洛克的位置。前守备长官愣愣地看着埃修与特蕾莎经过他身旁走入波因布鲁,随后他的注意力便被埃修背上的那张弓吸引过去了。那也许是兰马洛克成为一名游侠以来所见过的最粗糙、最简陋的弓,可能他临时削一根木棍做出来的小弓都会比那玩意精致得多,然而那原始而粗犷的外形始终让兰马洛克难以忽视。他有一种错觉,那张弓似乎在迫使他行注目礼——实际上一路跟着埃修走过来,兰马洛克所见到的任何一名游侠,在朝他敬礼后视线也会不自觉地偏移到那张长弓上。
“你背上的是什么玩意?”在他们抵达长官帐篷时,兰马洛克终于克制不住发问的欲望,只是他自己不太好意思称其为弓,“”
“是把弓。”埃修转头看了兰马洛克一眼。
“我当然看得出来是把弓,”兰马洛克耐着性子问,“是你半路上做出来的?”
“不,我在树洞里捡到的。”埃修说着,他并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掀开帘子走进了帐篷。兰马洛克刚想跟进去,布罗谢特的声音钉住了他的脚:“兰马洛克,你去组织人手巡逻城墙。”
“是。”兰马洛克僵硬地敬了个礼,转身离去,他刚走出几步,达哈尔大尉也跟上了他。“怎么,你没能留下来旁听?”他嘲弄地说。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别把这种态度带到接下来的守城战里。”
“这不需要你提醒我。”
……
帐篷里,布罗谢特隔着一张宽大的圆桌示意埃修与特蕾莎坐下。老人没有再穿上学士的长袍,而是换上了一身黑矛骑士团的制式铠甲,头盔摆在桌上,被他单手按着,另一只手则摆弄着胸前的胡须。很难想象那副苍老的身躯仍然能够担负得一起一套骑士重甲的重量,而且丝毫不见迟钝。已经是凌晨了,而老人的眼中仍然看不见半点的疲惫,在看到埃修走进来时,他流露出很明显的欣慰与轻松。“欢迎回来,不愧是——呵呵,”他尴尬地笑了笑,没有说出那个埃修仍然有些反感的称谓。
“我要见基亚。”特蕾莎说,“我今晚就要带他走。”
“艾尔夫万子爵目前正在接受妥善的治疗。”布罗谢特转向特蕾莎。
“他已经不是子爵了。”
“可他还是姓艾尔夫万,不是吗?”布罗谢特平静地说,“如果您愿意留下来帮助我们防守波因布鲁,我会保证他的安全,守城战结束以后,您就可以带着他离开,而我会动用我一切的权限为您保守秘密,瑞文斯顿不会有人知道他曾经来过——包括萨里昂那边也不会。很抱歉,但是我不得不用这种手段来挽留您。现在是波因布鲁最危险的时刻,您若是离去,肯瑞科也会跟着离开。我们会失去很多战力。”
“你们王立学院是马迪甘的狂热粉丝,这里已经有一个现成的预言之子,我跟肯瑞科并不重要。”特蕾莎指了指埃修。
“我还以为马迪甘的言论在异端裁判所是不可触碰的禁忌,”布罗谢特微笑,“我从未怀疑过马迪甘,但我始终坚信一个道理:在预言实现的过程中,每个人都是参与者,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并不存在。更何况,在军事领域,正确的决策与精心的准备会引来诸神的垂青——往年溃败在波因布鲁城下的劫掠大潮已经无数次地证明了这点,就算今年来的是预兆之狼也不会改变。”
“你如何保证他的安全?”特蕾莎问。
“他的病房会安置在王立学院深处。一旦我们被迫与迷雾山大军陷入巷战,我会第一时间派人通过密道将他护送到凝霜桥对岸的巴兰利临时营地,届时您可以随意离开。”
“……好,我希望王立学院的院长说到做到。”特蕾莎站起身,“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要离开了。”
“我也希望地狱修女能够说到做到。”布罗谢特目送特蕾莎走出帐篷。
第一六零章 癫狂终焉(四)
帐篷里只剩下埃修跟布罗谢特,两人先是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沉默,直到老人朝埃修促狭地挤了挤眼睛:“小姑娘还是挺漂亮的哈?”在与特蕾莎谈判的时候中他的态度一直郑重而沉肃,只以克制的笑容表露善意,现在却突然轻佻起来。埃修不知道如何回答布罗谢特,只能别扭地嗯了一声。
布罗谢特饶有兴致地隔着圆桌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仅仅只是过了一个晚上,他那与顽石无异的态度似乎软化了不少。当特蕾莎直接将他称呼为“预言之子”的时候他的脸色甚至都没有出现太多的变化,只是在眼中闪过些许猝不及防的愕然——极有可能是他自己昏了头告知地狱修女的。但布罗谢特并不着急过问埃修与地狱修女两人在雪原上具体的经历,他他指了指埃修背后的长弓,波澜不惊地说出了它的真名:“这把弓的名字,叫乌尔维特之证,。”
“我已经知道了。”埃修低声说,对于布罗谢特能够认出他并不感到意外。
“我很惊讶你居然没有在到手的第一时间就愤怒地把它折断。按照你先前的想法,这张来自射手之神的长弓无疑又是一具命运施加给你的镣铐,不过现在看来,你好像并不排斥?”他抬起手,示意埃修先别急着开口为自己辩护,“能先让我看看吗?”
埃修沉默地解下长弓,沿着桌面滑了过去。布罗谢特伸手接过,他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其事地解下手甲,仔细端详起来。他缓缓地抚摸弓身,用掌心按压过每一寸粗糙的表面,他的眼光在上面停留得越久便愈发沉醉。“它一开始应该不是这幅模样的吧?”他突然问。
埃修点了点头:“它被封存在一根手杖中。”
“并不是被封存,而是它本来就是一根手杖。”布罗谢特纠正他,“弓只是一个附属的形态而已。早期一些北境史诗的作者会误认为这是射手与狩猎之神的武器,但实际上这根手杖远比武器还要高贵,”老人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诸神总会将恩惠分门别类,或赐战士以杀伐的武器,或赐使者以权柄的印记。区别在于,武器来者不拒,而印记——”为了印证自己的观点,他立起长弓,手指放到弓弦上,试图将其拉开,但弓弦割破了他的皮肤陷进了他的手指,殷红的血珠毫不停顿地滴落到桌上。布罗谢特及时地松开了手,他若继续张弓,手掌极有可能会被截断。他套上手甲,再度尝试拉开弓弦。这次弓弦并未割开坚硬的金铁,但纹丝不动,任由布罗谢特如何发力,弓臂都不曾弯曲半分。
“看到没?它拒绝了我。神的印记,当然也如神一样高傲。”布罗谢特笑了笑,放下长弓,将其推回埃修面前。“那么你用它做了什么?先前城外可是好大的动静。”
“我用它射杀了一头狼。”埃修简短地叙述了一下特蕾莎与他遭遇巨狼的经过。
“竟然是‘群狼之狼’……”布罗谢特轻声喟叹,“那城外的狼嗥只能来自于‘杀人之人’沃夫伯格了。那么回到先前的问题,你对‘命运’跟与其相关的话题似乎并不排斥了,是因为地狱修女的关系吗?”
“……我不否认。”埃修低声回答,“在雪原上,我的确被她所吸引。而为了救她,我主动解放了乌尔维特之证。”
“我还以为你会是一名不近女色的人,原来你并不是没有情窦,只不过是还没被人撬开。”布罗谢特瞥了一眼帐篷的门帘,“我不想知道你们俩是怎么从北门出去又从南门回来的,也会下令不让其他人追问具体的细节。但我还是得告诉你,把自己‘预言之子’的身份透露给一名萨里昂异端裁判所的高级别成员是极其冒险的行为,相当于把自己反绑上火刑架。我也不可能再去跟地狱修女谈判,让她为你保守秘密。为了说服她留下来参与守城,我已经是把这张老脸都丢光了,”老人自嘲地笑了笑,“都开始拿人质要挟了。”
“我已经做好准备承受任何可能的后果,既然我接受了这个头衔,又有什么必要遮掩呢?毕竟在马迪甘的故事里,潘德上所有的国王、以及其他‘预言之子’都会是我的敌人——当然也包括您跟我提到过的乌鸦爵士。”埃修安静地说,“不需劳您挂心,这是一条密布荆棘与刀剑的路,但实际上跟我之前走过的路也并没有太大区别。”
“道路与道路之间的区别不是看出来的,”布罗谢特轻声说,“是走出来的。也许一步的间隔便是生与死的天渊。你的想法很有勇气,但预言之子需要的远不止于此。当你继续往前走,你会发现这个头衔的真正意义——前提是接下来的几天波因布鲁并未在劫掠大潮中陷落。”
“我会尽我所能。”埃修说,“但是我需要布罗谢特阁下答应我一件事:在这场战役尘埃落定后,我希望您能向格雷戈里四世举荐我,并帮助我获得贵族的头衔与封地。”
“哦?现在是轮到我们俩来谈判了吗?”布罗谢特不禁莞尔,“我只有举荐的权力,但不会担保你必然能获得头衔——龙骑士团应该会很乐意接纳你这样强悍的武士,反正他们也不受瓦利德斯宪章的约束。然而骑士是没有封地的,你想要拥有一块封地成为领主,至少是男爵起步,那你可能还需要在此基础上多加努力,我可以尝试一下去争取兰马洛克与达哈尔那两个人的举荐——也许都不需要我出面。若是你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表现足够耀眼,他们甚至会自发地把你推到厄尔多面前宣誓效忠。”
“谢谢。”埃修站起身,朝布罗谢特伸出手。
“就这样?你只是提出了你的要求就想要达成交易,萨里昂的商人都不会这么干,”布罗谢特没动,只是微笑着注视着埃修,“为什么不听听我的要求呢?”
“您想要什么?”
“我要阁下的一管鲜血。”布罗谢特弯下身子,在圆桌下摸索了几秒后,掏出一个巨大的玻璃针管,显然是有备而来。
“不会太多?”埃修的眼角微微抽动,针管的口径几乎与他的手腕相当,长度更是足足堪比他半条小臂——布罗谢特大概是想榨干他的半条手臂。
“补偿你半株麻叟草。”布罗谢特又掏出来一截粗壮的根茎,“干吃就行,以你的体质足以抵抗它猛烈的药性,任何负面影响在明天清晨之前就会消失——青春之泉就是方便啊。”
“……好。”埃修抓过麻叟草,握紧了拳头伸到布罗谢特面前。
第一六一章 癫狂终焉(五)
抽血进行得很顺利,空心的针头刺入埃修的血管,布罗谢特缓缓拉动芯管,埃修很快能感觉到大量的血液决堤一般从自己的体内被抽离——布罗谢特几乎是在暴力地榨取他的血,以无底线的方式试探他体质的极限。埃修的小臂快速地瘪下去,青筋嶙峋而狰狞地凸显。他很快就感到轻微的晕眩感,平坦的地面似乎开始支撑不住他一直打冷战的双腿。埃修及时地将麻叟草塞进嘴里,快速咀嚼起来。极辛辣的药汁自碎裂的根茎中涌出,埃修一边吞咽一边用另一只手扶住圆桌以保持身体平衡,但在针管堪堪填满一半的时候他已经站不稳了,全身剧烈地打着筛糠,像是重新泡在了雪原上那条满是浮冰的溪流中。“换一只手。”布罗谢特抽出针头,漠然地说,“如果感觉撑不住就把椅子搬过来。”
……
埃修走出帐篷时,脚仍然是软的,布罗谢特终归没有用半根麻叟草打发了他,而是又拿出另外半根让他吃了下去,但即便如此埃修仍是在椅子上了瘫了好些时间,直到两条苍白干瘪的小臂重新丰盈起血色才能活动。埃修发现特蕾莎并没有走远,就站在帐篷不远处——她似乎已经等候了有一段时间。在等我?埃修脑子里才闪过这个念头,特蕾莎已经朝他走了过来,伸出手将帐篷门前的一根火把取下。“跟我来。”她用命令的口气说,而后转身离去。埃修怔了一下,沉默地跟上。他其实很想问特蕾莎究竟有没有听到他与布罗谢特在帐篷里的对话,以超一流武者卓绝的感官,想要隔着一层厚厚的帘子探听到全部内容也并不是难事。但特蕾莎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想要与他交流的意图,埃修只能硬生生地忍住开口的冲动。
埃修与特蕾莎一前一后登上北瓮城的城墙,期间没有遇到任何拦阻,布罗谢特早已下令,遇到他们无条件放行,因此但凡是在宵禁期间巡逻的士兵遇到两人以后只是无声地敬礼,而后继续巡逻。
城头夜风沉重,刮得埃修的头隐隐作痛,虚脱感变本加厉。他不禁开始怀疑布罗谢特所谓的“负面影响在明天清晨之前就会消失”的说辞,也许老家伙说这话的时候早已过了午夜,而他口中的清晨大概是在二十四小时之后。埃修感觉到自己的身躯随时有可能随着风势摇晃起来,周围似乎有七八名壮汉在不停地推搡。埃修下意识地想去扶着城垛,手在半空中虚抓了两下又停住了。他瞥了特蕾莎一眼——就耽搁了这么一会她已经同埃修拉开了距离,走上了外瓮城。此前她的小腿肚被埃修以黑键刺穿,在回到波因布鲁后也只是经过了简易的包扎,在最需要休养的时候她却擎着火把穿行在黑暗的城市中,伤口早已经进一步开裂,绷带下晕开了大片的血迹,一路走过来她其实并不会比埃修轻松多少。埃修把手又收了回来,他用力按揉了一会太阳穴,继续跟上特蕾莎的脚步。
两人一路来到外瓮城的最边缘,巡逻的卫兵刚好离开,于是外瓮城的城墙上只剩下他们这一根孤零零的火把,被无垠的黑暗所包围。特蕾莎却在这时将火把丢下了城墙,埃修看着那朵橘红色的光焰直直沉入深渊,在呼啸的狂风中闪烁了两下便消失在他的视野中。“开弓。”埃修听到特蕾莎的声音,仍然是那副命令的口气。
“好。”埃修安静地说,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将乌尔维特之证从身后取下,以海纳法发力,将长弓张开到极致。
这一次他的眼前并未出现幻象,冥冥中他的意识膨胀,升起,骤然笼罩了整片北境,那一刻仿佛他化身成一位与迷雾山脉齐高的巨人,北境的每一块土地都在随着他的心跳律动,雪原是他舒张起伏的肌肉;道路是他蜿蜒曲折的掌纹;凛风是他强劲有力的呼吸。原先盘踞在体内的不适感烟消云散,黑暗也在他的眼前消弭。埃修“看见”波因布鲁之外的雪原上有一大片灰蒙蒙的阴影,一条斑驳的纽带自阴影中延伸至瓦尔雪原,末端与一个腥红的人形相牵。在埃修将注意力投射过去时,阴影中有人抬起了头冷冷地看向他。另一位巨人背靠着迷雾山脉在雪原上升起,那条纽带就捆在他的手腕上。埃修扫了一眼,发现纽带实际上是刺进了肉里与血管相连。
“找到麦尔德雷,然后射杀他,我会告诉你他的具体特征。”特蕾莎的声音自天穹之上传来,“乌尔维特之证能让你感知瑞文斯顿全境,锁定他并不难。”
“为什么不直接射杀预兆之狼?”埃修并不清楚这个状态下他的声音能否被特蕾莎听到,好在特蕾莎回答得很快:“你能感知他,他也会察觉你。”
这倒没错。埃修看向对面的巨人,默默地想。巨人似乎并未打算与他长久的对视,雄壮的轮廓须臾间隐没,但埃修仍然能感受到对方的目光自阴影中强烈地照射出来。他可以松弦,让风化成锋利的乱流席卷过去,但他已经知道对方能够游刃有余地避开。
“这就是你来北境的目的?猎杀麦尔德雷?”埃修又问。
“对你们也有好处,”特蕾莎冷漠地说,“他现在在为预兆之狼出谋划策,把他杀了,守城时就不需要防备他的诡计。现在集中注意力,寻找一个穿黑袍的干瘦老头。”
埃修再不说话,将自己的意识深入至雪原上的阴影之中,注视他的人并未试图阻止,只是任由埃修的视线巡弋过那些如同雕塑般站立的迷雾山战士。很快埃修就找到了特蕾莎所描述的目标——实际上,那个穿着黑袍的干瘦老人就站在那道目光的附近,却并未受到庇护,甚至可以说是被刻意地暴露在埃修眼下。
“找到了。”埃修说。
“动手。”
“不能说句请吗?”空气在埃修的手指间狂暴地流动、汇集,但他只是牢牢地捏着弓弦。
“……请。”她低声说,她的语气软化下来,细微得像是在呢喃,随即湮灭在凛风之中,但在埃修的意识里,北境的风中无处不是她的声音。有些矛盾,又有些恍惚,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约约、转瞬即逝的郝然。
“好。”埃修同样低声回答,他松开了弦,汹涌的乱流如同咆哮着离弦,如同出闸的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