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二章 希望与绝望的休止符(七)
基亚蓦然转头,雷恩就站在他身旁不远处。他似乎刚从最前线退下来,盔甲上满是新鲜的血迹,剑刃也遍布着锯齿一样的豁口。他换了另一把长剑,而后很快投入到新的搏斗中去。从头到尾他只跟基亚说了一句话。
基亚环顾四周,发现第二座内瓮城上的游侠团已经开始射击了,并非密集的齐射,而是零星却刁钻的狙杀。北侧城墙是他们的火力侧重点,因为那里几乎已经成了惨烈的屠宰场。灰色的潮水反复地冲击甲与盾组成的防线,然而守护者与黑矛骑士却强硬地一步不退!他们的固守为游侠团以及身后的攻击手创造了大量安逸的攻击机会,箭矢与投矛组成的交叉火力肆无忌惮地覆盖了北侧城墙,最具威胁性的熊爪狂战士甚至还来不及接近就被射成了刺猬。倒在他们面前的尸体渐渐堆积成了起伏的丘陵,腥红的血河漫过,每个人的脚都浸泡在浓稠的鲜血之中。然而游侠团要看顾的不仅仅有北侧城墙,迷雾山的大军已经沿着外瓮城运动到西门城墙下,开始新一轮的攀登——上万人的部队,外瓮城也只能分流很小一部分。新的云梯不断搭起来,很快第一座内瓮城上的守军基本全部投入了作战,每一段城墙上都在激烈地厮杀。佣兵这一侧遭受的伤亡最为惨重,他们的装备不如正规军,综合素质也相差甚远,游侠团亦要分出大量的注意力进行压制才不至于让迷雾山部队撕出缺口。直到第一线的佣兵伤亡殆尽,肯瑞科带着侠义骑士补上缺口,南侧城墙的防线才显得稳固了一些。基亚很快意识到游侠团现在已没有支援埃修的余力——他被围困在外瓮城的最前端,离第二座内瓮城上的游侠团足足五百余步,那已经在游侠长弓的极限射程之外了。而且埃修周围的迷雾山战士实在太多了,数堵厚实的人墙正在猛烈地挤压着他,而且各个垛口间还在不断有人登城为人墙添砖加瓦!除非有人指挥游侠团推进至第一座内瓮城并以大规模的箭雨对外瓮城进行火力覆盖,否则断无可能肃清。但如此做的风险太高了,不仅仅是埃修同样会置身在无差别打击的箭雨之下,游侠团自己也不得不直面迷雾山大军的远程部队!虽然那些生长在迷雾山脉中的蛮人对冶炼金铁一窍不通,所谓箭矢不过是一根削尖的树枝,简陋且杀伤性不足,但他们从来不乏卓绝的猎人,他们的打击火力同样精准,而且更加密集!基亚亲眼看着一名侠义骑士在垛口间暴露了太久,随即数根箭矢便刺穿了他没有甲片保护的脸。他没有立刻死去,而是一只手扶着城垛,胡乱地挥舞着钉锤,直到被一根粗壮的弩矢掀去脑壳。
基亚擦了下脑门上的冷汗,仿佛刚才被掀去脑壳的是他自己。他几乎都要忘了那支装备着攻城弩的小部队了,他们手中的攻城弩在这场战役中成了举足轻重的砝码,迫使波因布鲁的守备长官不得不统一放弃地理位置极其有利的外瓮城,转而在内瓮城布置守军。如果游侠团为了救援埃修而推进阵线,那他们要面对的不仅仅是规模于己若干倍的迷雾山猎人,还有那支火力强度远胜过自己的小部队!
怎么办?基亚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特蕾莎。后者正面无表情地扫视着战场,手中提着一把轻弩,她很少射击,但每次扣动扳机时总有一名熊爪狂战士仰面栽倒。在察觉到基亚的视线后特蕾莎侧过头瞥了他一眼。想都别想。那双剔透如冰也冷漠如冰的眼眸如是警告他,硬生生地冻结了基亚求助的念头。
好在基亚并非是唯一一个关注埃修的人,吉格伍长也在观察着埃修,在注意到那个杀起迷雾山蛮子来无比凶悍的年轻人陷入苦战后他立刻着手开始救援。“告死天使第四分队,朝前推进,其他人掩护!把那个冲太深的混小子接应回来!”他声嘶力竭地下令。
防线打开,一支十五人的重甲小分队冲了出来。他们每个人的胸甲上都纹着三根交叉排列黑色的长矛,周围缀以零落的白羽。他们的作战方式独树一帜,由剑盾步兵在前方结阵推进,护卫手则在中间架起长矛掩护,后方的突击手则不断地掷出短矛。极具特色的一点是剑盾步兵与投矛手角色随时可以互相转换。当投矛手耗尽投矛时他们立刻举起剑盾向前结阵,而护卫手则在协助推进时收集投矛,转交给剑盾手让他们退居后方化身突击手开始倾泻火力。即使是在空间有限的城墙上他们也能从容不迫地变换阵型,进退之间显示出十足的默契。原本就毫无阵型可言,只是依靠一股血性蛮打狠冲的迷雾山部队顿时被他们凿开了口子,而游侠团又适时地在他们前方接连铺下精准的箭矢打击。这支小分队一路高歌猛进,三次变阵以后,他们已经极度接近埃修的位置了,与此同时他们也踏出了游侠团的射程,在失去了远程火力的支援后,他们的推进明显地有所减缓,好在阵型依然完整,要不了多久就能抵达埃修身边。
这时一名壮汉跳上了外瓮城,径直拦在了小分队的推进路线上,肩头的白狼皮在风中猎猎飘动。他以惊人的迅捷或闪避或抓取那些近距离朝他投掷过来的短矛,而后快速逼近剑盾手,五杆黑铁长矛同时朝他突刺,却被他一把抄在手里。壮汉用力拗断矛尖,将面前的剑盾手踹倒,失去武器的护卫手与还未来得及进行下一轮投掷的突击手立刻暴露在他的面前!
壮汉发出高昂的嗥叫,只身冲入。他并未寻求杀伤,只是将阵型冲得七零八落——杀伤自然有别人代替他完成。几名熊爪狂战士举起狼牙棒一拥而上,挨个将这十五名黑矛骑士砸倒在地。
“草!你这狼崽子!”吉格伍长目呲欲裂,他拔出自己的投矛狂怒地朝壮汉投掷过去!
壮汉侧身避过,朝吉格露出一个嘲讽意味浓厚的狞笑。他开始反身朝埃修逼近!
“姐!”基亚不管不顾地站起身朝特蕾莎低吼,“我只求你这一次,帮帮他!有肯瑞科在,你们两个完全有能力救下他的!如果你不去,我就去!”说完他再不管特蕾莎的反应,抄起一面盾牌,拔出长剑就准备冲上外瓮城。
一只手拉住了他。“只要你保证乖乖跟我回去做你的第二顺位继承人,不准节外生枝。”
“我保证!”基亚毫不犹豫。
“……好。”特蕾莎取过他手中的盾与剑,走上了外瓮城。
第一三三章 希望与绝望的休止符(八)
“你要去哪?”肯瑞科一脚将一名爬上来的迷雾山战士踹下城墙,他暴露在垛口的时间长了些,立刻就有箭雨袭来。肯瑞科机敏地架起盾牌护住头部,木箭“笃笃嗒嗒”地敲打着他的纹章盾上。待到手臂上不再传来震感,肯瑞科一口气掀翻了面前的云梯,粗陋的木制架构在他的怪力下崩散离溃。几个还挂在梯子上的迷雾山战士惨叫着坠落。肯瑞科再度缩回城墙后调整呼吸。
“救人,跟我来。”特蕾莎从他面前经过。
“好!”肯瑞科精神一振,这好像还是头一次特蕾莎主动与他说话。“你不擅长近身战,我来掩护你!”
特蕾莎并未答话。当她还在基亚身旁时还是特蕾莎·艾尔夫万,马里昂斯公爵的冷艳千金,没有任何一头年轻的萨里昂雄狮不会倾慕她的芳名;然而一进入战场她立时化身成异端裁判所的地狱修女,哪怕她并未穿着黑色的修女袍,并未携带标志性的黑键;哪怕她手上只有一柄磨得还算锋利的制式长剑和一面陈旧的蒙皮圆盾,朴素的农妇伪装却已然无法掩盖她卓绝的风姿,如月孤高,如日璀璨!
特蕾莎站上了外瓮城,立刻就有刀剑朝她招呼过来,特蕾莎侧身旋转,圆盾紧贴着她的身体,以诡异的角度粘住了每一柄武器,那一瞬间冲击的力道被完美地消解,它们的刃甚至没有豁开盾牌的兽皮。特蕾莎修长的右臂则伸展开来,剑锋如盘旋的飞鸟走出曼妙曲折的弧线,周围的六名迷雾山战士的颈动脉转瞬间全被割开,六股血泉冲天而起,而在那些鲜血化成纷扬的血雨落地前特蕾莎早已经踏过尸体继续向前。她很少用剑刃劈斩,更多是在以最锋利的刃尖刺击与切划,落点都极其毒辣,敢冲到她面前拦阻的迷雾山蛮子要么是被割喉,要么是被剜去眼珠后被盾牌顶下城头。长剑在她手中像匕首般灵巧也像匕首般致命。
基亚一直在忧心忡忡地注视着特蕾莎,异端裁判所内流传的剑技脱胎于击剑技法,那是贵族之间用以决斗的技巧,大多由细剑或者刺剑施展,对使用者的灵活程度极尽苛求,甚至有“第一滴血”这种迂腐而无聊的规矩。虽然异端裁判所从中剔除了很多花哨的东西,但剩下来的那些精华仍旧并不完全适用于战场。而且没有那重弩般可怕的黑键,“地狱修女”那超一流武者的名头究竟会缩水几分?但基亚很快发现他的担忧纯属多余。即使没有黑键也不妨碍特蕾莎行云流水地杀戮,她收割生命的效率比不上狂野奔放的埃修,但是她却前进得很快,没多久就抵达了外瓮城南侧城墙的中段。尽管两人的战斗风格极其迥异,但基亚还是看出了一些端倪——无论是埃修还是特蕾莎,两个人都极其注重自己攻势的连贯性,进攻与防守往往只在一个动作之间,而且已经为下一个动作打好了铺垫,这使得他们一旦展开攻势便如同永不止息的川流,同时他们还能稳定地压制敌人的临死反扑以免妨碍自己的杀戮节奏。不过埃修是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冲杀到外瓮城的前端,特蕾莎的目的性则更为明确,因此一直在有意识地规避路径上并不必要的战斗,转而将他们交给身后的肯瑞科。那些被特蕾莎绕开的迷雾山战士如果正打算从后背偷袭这个“悍妇”的话,那他们就要被另一柄钉头锤给砸碎脑壳!
肯瑞科的招牌武器是那柄长到不像话的骑枪,野战中的杀伤力非同小可,然而在守城战中,狭窄的城墙并未给肯瑞科施展骑枪的空间,所以他并没有扛上城墙,现在就只能挥舞着钉头锤开路。尽管在近身时这是远比长剑更有杀伤力的重型钝器,尽管某种程度上肯瑞科还是在捡特蕾莎的漏,但他突破的进度却显著地慢过特蕾莎几分,有好几次他都不得不停下脚步以将嵌进敌人身体里的钉头锤拔出来,就这么几秒钟的时间他又被人包围了。最尴尬也最危险的一次是一名被他砸倒在地的迷雾山战士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脚,猝不及防的肯瑞科险些被他带着翻下城墙。就这么一会特蕾莎就已经跟他拉开了距离。但是肯瑞科却学得很快,他前二十米的突进还是磕磕绊绊,险情频出,后二十米他已然势不可挡!红白交加的液体溅满了肯瑞科的铠甲,他亢奋地咆哮起来,如雄狮般推进,没用多久就站到了她身边,而后,完成超越!
基亚不得不承认肯瑞科能够一一名佣兵的身份凌驾于潘德绝大部分一流武者之上是有理由的,那个“准超一流”并非夸大其词的吹嘘,而是对他实力最为公允的肯定。
但就在这时特蕾莎抬起圆盾架上长剑,脚步骤然加快,她先前只是在城墙上快步行走,现在却开始豪勇地冲刺!肯瑞科只不过越过了她半步,然而她赫然在这半步之间抢出了一个剑盾配合冲撞刺杀再度反超!这一刻地狱修女的风格突然扭转,从灵巧的游击者化为剽悍的角斗士,剑与盾在人群中狂乱地绞杀,鲜血开始大规模地喷溅。
这是!
基亚震惊得瞪大双眼,那本是属于男人的大开大合,现在却由一对线条姣好柔美的肩膀来施展。但他却不对那种风格感到陌生,同时融合了狮骑士团的粗鲁野蛮与异端裁判所的精致巧妙,在蛮力之下暗藏阴险的杀招。所有马里昂斯重骑兵都是这种风格,无一例外。
格里夫的风格。
曾经很多人都不理解当初被破格举荐入狮骑士团学习的格里夫为何最终没有接受授衔仪式,他是那一届最优秀的学员,在打破了历届的所有记录后,又创下了一个没有前人痕迹,只属于他自己的记录——唯一能在战场搏击中击败凯伊的骑士预备。格里夫本可以一步登天成为“烈狮级”骑士长,与母狮子凯伊平起平坐,可他却选择回到马里昂斯继续做艾尔夫万公爵手下的骑兵长,将一支仅在平民序列的重骑兵部队打造成足以与正规骑士团一争长短的超级精锐。一年之内,他斩获了超一流武者的名号,囊获了士官所能获得的所有荣誉,也俘获了特蕾莎·艾尔夫万的芳心。那些继承家族姓氏的贵族在这个平民出身的毛头小子面前黯然失色。
两年……不,应该是三年过去了吧?基亚在心里默默地想。姐夫的身影始终没有在姐姐的心里淡去,反而愈发地深刻起来。她英姿飒爽,威风凛凛,一如当年那个喜欢在亮银铠甲上披着红色披风的骑兵长。
应该有那么一瞬间,肯瑞科应该在为自己超越了特蕾莎而沾沾自喜吧?但他始终不明白的是他并非在追赶特蕾莎,而是在同一名逝者的背影竞争。在这场比斗中他注定要以惨败收场。他以为时间会证明他热烈的爱意,但殊不知死亡远比时间永恒。在那记剑盾配合冲撞刺杀之后,特蕾莎将肯瑞科甩开了五步,接下来无论肯瑞科再如何奋力追赶,那五步却始终有如天堑一般不可跨越。
而此时那名披着白狼皮的壮汉已经分开厚厚的人墙,来到了埃修面前。
第一三四章 希望与绝望的休止符(九)
埃修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那名荣誉护卫的存在。他正在专注地应对层层叠叠的人墙,每击碎一块“墙砖”立刻就有新的填补上来。灰色的潮水在他周围形成一个巨大的涡旋,四面八方尽是狂热的潮涌,那些装备简陋的迷雾山蛮子完全不知死亡为何物,只是前赴后继地用自己身体的重量去挤压埃修,将他死死地压制在一处垛口附近。埃修已经没有多少闪转腾挪的空间了,但穿梭在他周围的刀剑却越来越密集,仿佛厚重的雨幕,再如何灵巧的人也不可能完美地避开每一道垂落的雨线。埃修只能有选择地用身体去硬挡一些攻击,以小伤避免轻伤,或者将重伤缓冲成轻伤。他那匪夷所思的自愈力也渐渐跟不上他受创的速率了,旧的伤口还未愈合,新的伤口又再度添加上去,进一步将旧伤撕出更大的创口。那件被血染透的单衣被割成一条一条的布帛挂在埃修身上,他的身体也同样千疮百孔。尽管如此埃修依然能够清醒地判断周遭的环境并准确地将那些足以致命的威胁扼杀——比如说那些熊爪狂战士,他们手中的狼牙棒只要落到实处就是一大块皮肉,埃修宁可被砍上十数刀也不愿被狼牙棒擦到一下。一旦注意到有熊爪狂战士接近了自己,埃修立刻会在狼牙棒落到自己头上前一拳砸碎对方的胸膛!他精细地将自己的受创程度维持在重伤与轻伤的分水岭,只是伤口虽能愈合,流失的血液却没办法在短时间补充,埃修并不至于完全失去战斗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会越来越虚弱却是不争的事实。
那名荣誉护卫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贴近了埃修。他佝偻着前行,将自己魁梧的体魄与肩膀上的白狼皮一同埋进灰色的潮水中,这使得他看起来像一个不起眼的迷雾山战士,一柄先前缴来的瑞文斯顿制式长剑握在他的手中,随时准备暴起发难。同时他冷眼观察着埃修的动作,在留意到埃修对熊爪狂战士的高度提防后,他不动声色地调整了自己在包围圈中的位置,跟着一名熊爪狂战士接近了埃修。后者才踏进包围圈立刻就被埃修一脚踢断了膝盖,他哀嚎着倒下,狼牙棒失手脱落,埃修适时地垫了一把,让钉刺密布的棒身刚好砸在那名熊爪狂战士的脸上,与此同时数柄刀剑朝埃修砍来,埃修微微绷紧了身体,准备迎接身上多出来的数道伤口。
等等!其中有一柄长剑……不对劲!
埃修如芒在背,危机感在脑海中尖锐地鸣响起来。但来不及了,一片带血的白狼皮撞进他的眼帘,与此同时山岳般魁梧的身躯在灰潮中升起。壮汉发出高昂的吼叫,他彻底挺直了身体,全身的筋肉舒张到极致,剑刃卷起狞烈的风,径直剜向埃修的心脏!
躲不开!
埃修不退反进,同时上身大幅度地倾斜,将自己的右胸递到了剑尖上,为此他付出的代价是左臂与后背被豁开了巨大的创口。剑锋穿胸而过,埃修的嘴角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但他仍在向前,任由剑刃没进身体最深处!
壮汉眼中浮现出一丝不可思议的愕然,这并非他预想中的结果。他蛰伏许久、以逸待劳的这一剑应该捅穿埃修的心脏,断绝他的生机,让他死得不能再死,可现在他只是重创了埃修。那个年轻的男人身体被串在剑上,可他依然在向前!一直到整个剑身都没进他残破的躯体,剑柄钉在他胸膛上无法寸进也依然在向前!壮汉感觉到极其蛮横的力道自剑柄另一端传导过来,他瞬间意识到两人的力量完全不在一个量级上!他想抽身后退,可后面的人墙封死了他的退路。壮汉的背撞上了人墙,而埃修撞上了他。两人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中间只有一个剑柄相隔。壮汉下意识地想转动剑柄绞开埃修的伤口,可埃修的左手已经箍住了他的手腕。他惊恐地发现对方的五根手指有如五条钢筋般死死地扼锁住了他的关节,他倾尽全力也无法撼动分毫!
噗嗤!长剑贯穿了埃修的身体,剑尖从他的后背透出来,淋漓的鲜血自锋刃上滴落。埃修剧烈地喘息着,将一大口鲜血狠狠地呛到壮汉的脸上。
视线被浓稠的血幕彻底遮挡的那一刻,壮汉终于醒悟过来,埃修不惜以一道贯通伤的代价将自己的身体打造一座血与肉的牢笼!他的应对是如此强硬也是如此决绝,哪怕站在敌人的角度都忍不住心生敬畏。
这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勇士,最适合做大人的猎物!这样的念头在壮汉脑海里一闪而过,而后他的腕骨就被埃修捏断了。壮汉痛苦地咆哮起来,举起并未被钳制的左手掐住埃修的脖子。埃修的脸被他扼得通红,青筋一根根地暴起,嘴里发出沙哑的、断断续续的嘶吼。弯刀、长矛、短斧,各种各样的兵器落在埃修的身上,他本就千疮百孔的身体更加残破不堪,但他依然死死地钳制着壮汉!两个男人像是两头落入陷阱的困兽,在狭窄的空间内彼此角力,胜者生,败者死!埃修右手刺穿了壮汉的小腹,手掌在血肉间穿行,撕扯,而后将对方的脊椎握在手中!更大的痛楚击溃了壮汉,他松开手,咆哮声渐渐变成惨嚎,全身止不住地抽搐起来。
“喀嚓”!那段脊椎在埃修手中碎裂,骨片刺穿了埃修的掌心,与此同时他也感到自己脖子上的手松开了,壮汉颓然倒在埃修的怀里。他仍然瞪着双眼,然而瞳孔中只有沉沉的死气。
一柄狼牙棒狂怒地朝埃修脑后砸落,荣誉护卫的死亡反倒让灰潮更加汹涌起来,周围尽是怒涛一般的咆哮。埃修抱着壮汉的尸体旋转,将他作为一个巨大的肉盾,但他只旋转了一半便踉跄倒地。埃修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可脱力的手臂却已经托不住他的身体了,身体内空荡荡的,再也掏不出任何的气力,埃修甚至都感觉不到血管中血液的流动,曾几何时那是激昂的洪流,现在徒剩下干涸的河床。
就这样吧……埃修半跪在地,在他头顶,若干柄武器汇聚成金属的乌云坠落。死亡来临前他异常平静,他并非主动拥抱死亡,而是死亡拥抱了他。没有不甘,没有愤怒,更没有遗憾,只有一丝解脱的快感。
然而一面圆盾护住了他,而后一柄长剑将那金属的乌云尽数搅散。人墙被冲开了,温热的鲜血不断地洒在埃修的身上。埃修勉强抬起头,他看见了一张满是血污的脸,认不出是谁,只是那空寂疏离的眼神埃修却似乎在哪里见过。“肯瑞科,扛起他,我们走。”他听到一个清冷的女声。
马迪甘你个王八蛋……埃修无力地垂下头,他想起来这个声音、包括那双眼睛的主人了。只是,她为什么会来救我?
第一三五章 希望与绝望的休止符(十)
“就是他?”肯瑞科随后杀到。他看了一眼埃修,对方一身惨烈的伤痕连他看了都有些不自在,那已经很难再被称作人的身躯了,几乎就是一个被割了上百刀的皮囊,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往外渗血。可他居然还在呼吸!隔着几步远肯瑞科都能听得清那强而有力的呼吸,一吐一纳都有着明快的节奏,仿佛一台全力鼓动的风箱。特蕾莎要救的人就是他?敬佩之余,肯瑞科心中也泛起轻微的醋意——他当然不知道这是基亚的请求,还以为是特蕾莎的临时决断。他忍不住走神:如果换做是我被围困,特蕾莎会不会来救我?
肯瑞科向埃修伸出手,想搭起他的肩膀。但埃修反而是先扶住了他的小臂,借力将自己拉了起来。“多……谢。”埃修虚弱地说,他筛糠般地抽搐起来,似乎随时都会再度倒下,但终究还是站稳了身体。肯瑞科注意到埃修惨白而干瘪的嘴唇。秩序女神在上,他到底流了多少血?肯瑞科忍不住想,这人还能站起来简直就是一个神迹。
“抓紧时间撤回防线。”特蕾莎挥动圆盾,将一个从垛口间窜上来的迷雾山战士拍下城墙,同时一剑劈倒另一名想冲上来的熊爪狂战士,她本人也被震退了两步,持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一路冲杀过来特蕾莎的体力消耗甚巨,她虽然可以像格里夫那样战斗,但她始终是异端裁判所的地狱修女而非马里昂斯的骑兵长,冲锋陷阵从来都不是她的强项。“不要拖延。”她喘息着说,疲态不加掩饰。
埃修不言语,抄起一蓬积雪,凝结的冰晶之间透着让人反胃的黑与红,不知道被多少人踩踏过,又被浇了几注热血才形成这般模样,但埃修仍旧送进嘴里用力咀嚼起来。冰冷刺激着他的口腔,腥臭味直冲脑门,但当那股浑浊的汁液流进胃里时还是漾起了一些暖意,体内似乎又生出了一些力气,不多,但足够让他不成为累赘。埃修从地上捡起一根长矛,用力撑住自己摇摇晃晃的身躯,那柄长剑仍然插在他的胸前。
肯瑞科环顾四周,发现他们来时的城墙再次被灰潮灌满,每过去一秒他们的处境便危险一分。不能再耽搁下去了,肯瑞科将钉锤别在腰间,从地上抄起两根狼牙棒,奋力朝前突围。他正有一肚子无处发泄的火气——肯瑞科本来已经超越了特蕾莎却又被反超,从始至终他都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特蕾莎身后捡漏,这虽然让肯瑞科保持了相当充沛的体力,却也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明的屈辱。
留存下来的体力,正好拿来开路!肯瑞科狰狞地咬牙,将两柄狼牙棒舞成狂野的旋风,所过之处尽是飞扬破碎的肢体。他以凶暴的方式驱使凶暴的武器,在灰潮中翻腾出滔天的血浪,一片无人区以他为中心推进,就连埃修与特蕾莎都不得不同肯瑞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以免自己被卷进那金属的风暴中。回去的这段路几乎都是肯瑞科一个人的表演。当他们一路杀回主城墙时,所有守军都长吁了一口气,那三个人的表现实在太扎眼了,即使是冲突的攻守双方都难免走神关注。他们作战的强度之高,杀戮之盛,场面之险,使得西城门所有短兵相接的战斗与这三人的表现相比都会黯然失色。若非仍然在激战中,只怕主城墙的防线上会爆发出一阵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守军的士气无形中高涨起来,迷雾山部落的攻势竟然被他们短暂地强按了下去。
埃修一回到主城墙便颓然倒下,几名后勤的医护人员想将他扶到后方进行治疗却被埃修拒绝了。他大口地深呼吸,胸膛以夸张的幅度起伏,海量的空气以平稳的速率反复进出他的肺部。他一边澎湃地呼吸一边澎湃地流汗,滚烫的汗液从周身上下的每个毛孔涌出,将埃修身上的血污冲刷干净。血与汗沿着埃修的身体流淌,最后在他身下汇聚成一滩暗红色的水洼。埃修那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过度苍白干瘪的身躯逐渐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他静静地垂着头,像是睡着了,只是那浩大沉稳的呼吸声在一片纷乱嘈杂的战场上依旧清晰可闻。医护人员们彼此惊骇地交换眼神,眼前这个年轻男人的生命力顽强得几乎不似人类,大大小小的伤口遍布他上半身,虽然都不是致命伤,但伤势叠加起来就算是一头皮糙肉厚的冰熊也该立时毙命了。只是凑近了端详却能清楚地看见那些最细小的伤口开始呈现愈合的趋势,而大的创口则不知何时已经止住了流血——包括那道让人心惊肉跳的贯通伤。
特蕾莎正扶着城墙调节自己的呼吸。基亚担忧而自责地注视着她,可碍于肯瑞科就在一旁,他并不方便上前过问。但特蕾莎却抬头朝基亚看了过来,嘴唇无声地开合:
不用担心,我现在还好。
但基亚并未安心多少,他甚至已经开始后悔不该向特蕾莎提出求援的要求。因为他深知那种豪勇冲杀的作战风格不仅仅会剧烈地消耗特蕾莎的体能,同时也会炙烤她在“凋零蔷薇”以后便脆弱不堪的神经。那是“骑兵长”格里夫得意的战技,每每使用出来特蕾莎总会不自觉全身心地沉浸回两人相处的那段时光,既是特蕾莎·艾尔夫万最甜蜜最快乐的回忆,也是地狱修女最残酷最黑暗的回忆,起于天堂却注定要在终点堕入深渊。癫狂状态下的特蕾莎才是真正的地狱修女,那无差别倾泻的黑键犹如暴动的黑蛇,会噬咬可见范围内所有的活物。整个萨里昂只有但丁一个人能够制服癔症发作的特蕾莎,但他显然不可能在这时候出现在波因布鲁。就算现在特蕾莎没有发作,那之后呢?在他的要求下,特蕾莎主动推开了名为“回忆”的大门,释放出了自己内心的魔鬼,纵然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但原本严丝合缝的门扇间已经留下了危险的缝隙。
要不要今晚就让姐姐带我回萨里昂?基亚还在踌躇,特蕾莎突然一个箭步跨到了他的面前,接着他便感到两只手不分先后地各自落在自己的左右肩上。“趴下!”男人与女人同时低喝,同时按倒了他。基亚两只膝盖狠狠地磕在城墙上,他还没来得及呼痛,脸就已经跟冰冷的城砖亲密接触到了一起。
发生了什么?基亚眼冒金星,膝盖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他想那里的骨头应该是裂开了,随后他听到头顶传来密集而尖锐的破风声,基亚费劲地扭头,刚好看到游侠团在慌乱地散开阵型,飞蝗般的箭雨正朝他们俯冲,有人反应稍微慢了一拍,立刻被粗壮的黑色弩矢射下城墙。
糟了!基亚立刻反应过来,是那支攻城弩部队,他们登城了!
第一三六章 希望与绝望的休止符(十一)
埃修与特蕾莎对视一眼,两个人的脸上都没什么表情,但是尴尬的气氛却已经滋生出来。两人不约而同地松开了按在基亚肩膀上的手,埃修重又侧身靠着城墙坐下,方才的举动牵动了他全身的伤势,那些还未愈合的伤口又渗出血来。他与特蕾莎是最先注意到那支小部队的,也是最快做出反应的,埃修先是按倒了离他最近的安森,再起身准备按倒基亚,这时特蕾莎也跨到了基亚的面前。两人同时发力的结果就是基亚的膝盖骨完全无法承受这双倍的冲击,被坚硬的城砖所震裂。
埃修撕掉自己身上破破烂烂的单衣,一边用布帛的残片擦拭自己身上的血迹与汗液,一边把头探出垛口朝外张望。那支黑色的部队已经在外瓮城上列好了阵型,灰白色的潮水自发地为他们开辟出充足的空间。原本是弩手与盾牌手的配置,但现在后者只是随意地将盾牌搭在身边并未架起,转而拿起了攻城弩——这个距离下游侠团的长弓与黑矛骑士团的投矛都难以企及,而主城墙上的守军则疲于应付灰潮的冲击,根本不可能发动反冲锋,因而他们可以肆无忌惮站在外瓮城上朝防线倾泻毁灭性的火力。这支部队的出现顿时让南北两道防线的压力陡然增强,迷雾山大军强攻西门已经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然而无论是正规军坐镇的北侧防线还是佣兵把守的南侧防线都未曾突破,守军依旧牢牢地把持着主城墙,城墙下却已经堆满了穿着灰白色皮甲的尸体,而且渐有越积越高的趋势。已经不存在战损比的说法了,迷雾山部落不过是在用自己的人力去消耗守军的体力,他们手中的武器过于简陋原始,破开皮甲与棉甲都显得勉强,更不用说重装步兵这样的铁罐头。然而攻城弩却没这种顾虑,它是顶尖的战争机械,从弩机到箭头无一不代表着潘德大陆顶尖的冶炼工艺,在它的射程内从来都不存在所谓的重装步兵,只有一茬一茬等待收割的小麦。这支部队的第一波齐射给到了第二座内瓮城上的游侠团,猝不及防之下游侠们仍旧体现出极高的应对水准,他们第一时间散开了阵型而后寻找掩体规避,在箭雨过后立刻开始从第二座内瓮城上撤下,准备朝前推进至第一座内瓮城以求压制——长弓的火力强度不如攻城弩,但是火力密度却能远远碾压对方,攻城弩装填一轮的时间足够让老道的游侠连射三次。第二轮射击开始前第二座内瓮城上已经无人据守,于是失去目标的小部队立刻开始朝主城墙进行精准射击,北侧防线遭受的打击最为猛烈,毕竟正规军中铁罐头扎堆;随后南侧防线上的侠义骑士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关照”,很快两边的防线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溃散迹象。
是异教徒……埃修看清楚了那些弩手胸甲上纹着的银色骷髅,而后缩回了垛口。他试探着将手放在胸前的剑柄上,感受着筋肉与血管传来的阻力。埃修小心翼翼地发力,但是剑柄纹丝不动,剑身似乎嵌在了合拢的血肉之间,更糟糕的是随着埃修逐渐施加力量,他能清晰地察觉到剑刃正贴着自己的一截大动脉滑动。埃修无奈地闭上眼,放弃了,他现在已经极度失血,不可能冒着大出血的风险强行拔剑。以他目前的身体情况是没有可能再发起一次冲锋了。更何况埃修在与死亡打了个照面之后,心里那股愤怒已经消退了很多,至少他目前并不打算再次焚烧自己,发起一场有死无生的冲锋。可这时候埃修却看到北侧城墙上有人迎着纷飞的弩矢发起了反击。是吉格伍长,埃修在《潘德志》上见过他的名字与画像。此人与达哈尔大尉,“乌鸦爵士”鲍里斯并列为黑矛骑士团的三大骑士长,地位奇高,军职却奇低。布罗谢特给他下的评语既简短又苛刻,“一介莽夫”四个字后他的版面便宣告终结,至于其他的一概未讲。而吉格伍长当下的表现倒也相当符合,他是北侧防线唯一一位能给那支异端部队造成威胁的黑矛骑士。在他第一矛射倒了一名弩手后,那支部队立刻分出几人朝他狙击,但是吉格的应对极其强硬,他悍然举着盾站了出来,以精致的手法挨个将箭矢挡下,而后再投出短矛还击!他的强硬反而引来了一波集火,那一刻所有攻城弩都对准了他!吉格忙不迭地扑进到垛口后,下一秒他先前所处的位置便插满了密集的弩矢。不过吉格成功地吸引到了他们的注意力,游侠团顺利地占据了第一座内瓮城,阵型铺展开来,将这支小部队纳入了自己的射程内!然而对方反应也很快,游侠们射出的第一波箭雨还在半空,那些盾牌手立刻丢下了手中的攻城弩举起大盾,弩手会意地后退一步,盾牌合拢成龟甲,罩住了他们。阵型的变换只在顷刻之间,箭雨落下时,银色的骷髅花纹已经紧密地排列在一起。盾牌手既是护卫者也是观测者,弩手完全不需要暴露自己,只消听从盾牌手所报的方位,将弩机从盾牌的缝隙间伸出去扣动扳机便可。他们的火力密度虽然弱了一半,但这弱了一半的火力却死死地压制住了瑞文斯顿的游侠们,他们当然可以留在第一座内瓮城上支援南北两侧的防线,但势必会损伤惨重。吉格尝试着射了几发投矛也无功而返。
一个赤裸着上身的年轻人慢慢地匍匐到吉格的面前,取走了吉格手中的最后一根投矛。
“你干什么?”吉格有些恼怒的问,他认出了来人的身份,是那个一路咆哮着冲上外瓮城却差点死在灰潮包围中的男人。他看起来非常狼狈,一柄长剑钉进了他的右胸,剑尖从后背透出来,除此之外却看不到任何其他的伤痕,只有一圈又一圈苍白斑驳的体纹。因为失血过多,他的身体有些干瘪,但肌肉的线条仍旧坚硬。吉格伸手想抢回来,可他才握住矛身却愕然地发现自己居然完全拉拽不动!
年轻人并未回答,只是扶着城墙站了起来,投矛举过脑后,作出了投掷的架势。吉格听到了深沉而雄浑的吸气声,仿佛一直攀升永不回落的潮汐。那个年轻人的身体鼓胀起来,环绕周身的苍白体纹开裂,然而鲜血只涌出来少许伤口便愈合了,而后再度开裂,再度愈合。吉格伍长突然意识到那些苍白的体纹并非天生,而是伤口跳过了结疤阶段快速愈合的结果。在年轻人身躯膨胀到极限的那一瞬,潮汐突然回落,狂暴的气涌自他口鼻间喷射。他射出投矛,但吉格只看见一团漆黑的影子带着强劲的风声脱离了他的手,径直没入银色的骷髅群中。一块黑色的龟甲凹陷下去,盾牌手与他身后的弩手被一同钉在了外瓮城的城墙上。
“这!”吉格伍长震惊地看向年轻人,“你是谁?”
“埃修·巴兰杜克。”年轻人敏捷地卧倒,避开了一波还击过来的弩矢,但他仍旧不忘用小臂撑住身体避免压迫到钉在胸口上的剑柄。“是一名被伊凡勒斯子爵招募的佣兵。”
第一三七章 希望与绝望的休止符(十二)
吉格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强悍的佣兵,与那些常年混迹在酒馆里的杂牌军不同,埃修很多动作无一不透露出他受过极其严苛的军事训练,同时还具备相当丰富的实战经历——只有久经战阵的老兵才会对还击的箭雨有提前规避的意识。而他投出长矛时的身姿威严而凌厉,仿佛远古的神话中将雷霆握在手中投掷的泰坦巨人,一根寻常的制式黑铁矛在他手中展现出惊人的威能,在贯穿大型盾牌后仍然保留着杀伤的余力,硬生生地将密不透风的龟甲阵撕开了一块不容忽视的缺口。只要那样的投掷再重复上许多遍,这支棘手的攻城弩部队必将全军覆没,而这也许是他们唯一的胜机!
吉格突然醒悟过来,死死地盯住埃修:“你有没有把握全歼他们?”
“有,但是我需要吃点东西补充体力。”埃修回答。
“哪有那么多时间给你消化?”吉格皱了皱眉,将信将疑,但他最终还是从腰上解下一个小皮囊丢进埃修怀里:“这是我今天的配给,够不够?”
“越多越好。”
“娘的,还是个大肚汉。”吉格啐了一口,“你先吃着,投矛跟干粮我去给你弄,在那之前别死。”他躬起身子,贴着城墙离去。
埃修坐在原地,默默地垂着头。他短暂地陷入了无所事事的状态,西城门上发生的任何一场厮杀自这一刻开始都与他毫无干系,于是空前的饥饿感汹涌而至,将埃修的注意力全部攫取到自己干瘪的肠胃上来。他才意识到自己自从昨天开始就没有正儿八经地进过食。那袋干粮就掂在埃修的手中,皮囊不大,刚刚好填满手心的边缘,但是分量却很足。埃修撕开封口,发现里面是一块块压得密实的黑麦饼。他全部倾倒入口里,费力地咀嚼起来。粗糙的麦粒在埃修的口腔里“咯吱咯吱”地翻滚,而后被牙齿磨成细小的颗粒,沉浊的泥土味与浅淡的麦香一同扩散开来,埃修时不时地咬到坚硬的沙砾——以一名骑士长而言,这种成色的干粮似乎有失身份。埃修费了点力气才将满嘴的麦饼吞咽下去,像是硬生生地将一坨铁块压进喉咙,让它撑开食道缓缓地坠进胃里,滞塞的不适感持续了很长时间,在此期间埃修的呼吸都艰难起来。但当食团抵达胃部时不适感很快消失了,埃修的每一寸肠胃都开始贪婪而狂热地蠕动,转瞬间便将那分量十足的食团消化完毕,而后是更加强烈的饥饿感,仿佛埃修刚才什么都没吃下去一样,但他还是感觉到接近枯竭的身体里重新涌上来了力气,就连身体上那些苍白的体纹都有黯淡下去的趋势。
吉格抱着几大袋投矛回到埃修身旁,顺手又扔下几小袋麦饼,皮囊上带着斑斑的血迹,不知道是不是从战死的士兵身上扒拉下来的。“该你了。”他简短地说。埃修无言地握住一根投矛,站起身。异端部队一直对埃修所处的位置高度戒备,见到有人重新露头,盾牌手立刻指挥着发起一波攒射。但是这次埃修完全没有规避,他正手握住投矛,以令人咋舌的高速与精确将弩矢接连拨开,密集的箭雨在他面前分流,“笃笃笃”钉满了他身旁两侧的城砖。待到箭雨止歇,埃修反手持矛,高高举过脑后,在盾牌手绝望的眼神中做出了投掷的姿势。于是吉格又一次见到了那泰坦般威严的身姿,听到了潮汐升落般雄壮的呼吸声,他还没来得及去仔细观察埃修的动作,那根雷霆般凌厉的投矛就已经横跨过数百步的距离降临到那支部队的头顶!
又是一块向内凹陷的龟甲,又是两名被贯穿的异教徒。但这才仅仅是杀戮的开始,弩手们还在盾牌后面装填,第二根投矛已经到了,而后是第三根,第四根!漆黑的雷霆接连地没入他们的阵型,银白色的骷髅一块接一块地开裂,鲜血自迸碎的龟甲间流淌。
埃修嚼一块麦饼,射一根投矛,他行云流水地投掷,而后必然有一面盾牌被贯穿。经他手的投矛仿佛神话中那杆被告死之荆棘所缠绕的武器,必杀的宿命早在投出前就已经注定。盾牌手绝望地丢下盾牌,抄起攻城弩进行徒劳的还击。然而更大规模的箭雨吞没了他们,那是来自游侠团的报复性射击,他们等这一刻很久了。尽管是齐射,瑞文斯顿的游侠团们依然保持了一贯的精准与刁钻,打击火力几乎完全集中在盾牌手身上,只是第一波箭雨就将他们完全打残!在失去盾牌的庇护后,弩手们就算火力再强劲也不可能发起像样的反扑了。
“结束了。”埃修注视着最后一名弩手被一箭射下城墙,放下了手中的黑铁投矛。至始至终,他的神情都平静,乃至于冷淡,让人怀疑他体内是否真的存在所谓的血性。
“结束了?”吉格伍长并未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天平的翻转只在顷刻之间,那支攻城弩部队本该是巨大的威胁,可覆灭的过程却轻描淡写,让他完全生不起除去强敌的快感,反而无趣得像是踢开路边的石子。他抬起头,突然注意到城门上空不知何时聚集起了浓密的乌云,随时都会下起大雪。
“结束了。”城外的雪原上,麦尔德雷远远眺望着那道从城墙上坠落的身影,轻声地叹息,“斥巨资打造的攻城部队,在战争初期便全军覆没,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终究还是对他们抱有期望的啊,以为仅靠他们就能轻松叩开波因布鲁的城门。”
“我带领我族数万人努力了数个世纪仍未成功,你以为凭着两三百人就能做到吗?”男人翻身从巨狼上下来,冷冷地回应,“我只喜欢发起狩猎,并不喜欢在狩猎的中途加入,我要收回控制权了。”
“波因布鲁的进攻自然听凭神使大人指挥,是我与塞卡柏僭越了。”麦尔德雷干枯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我并未感觉到你的歉意。”
“因为神使也并未实质性地损失什么,战争才刚刚开始,神使大人有充足的时间去享受狩猎的乐趣——至少我相信塞卡柏会为神使大人争取到足够的时间。”麦尔德雷说完,慢慢地后退,同时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男人振臂,昂首,发出高亢而凄厉的狼嗥!
狼嗥席卷过波因布鲁,像是下达了一道不容忤逆的敕令,迷雾山大军立刻开始撤退,以坚决的态度脱离战场。攀登到一半的迷雾山战士立刻从云梯上跳下来,就连在最前线跟守军厮杀的熊爪狂战士也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任由锋利的刀剑砍在自己的后背。他们来势汹汹,去势也汹汹,很快灰潮尽数退去,城头上城墙下尸体堆积如山,宛如搁浅的鱼虾。
“什么情况?什么情况?”吉格站起来,“邪门了,他们居然知道撤退?”他转过头却察觉到埃修有些异样,那个在杀戮时都能保持平静到的年轻人此刻的表情却狰狞得有些可怖,他紧紧地咬着牙,眼中燃烧起让人不安的野火。他突然狂奔起来,一路冲上了外瓮城。
埃修听见心脏在胸腔内“砰砰”直跳,连带着没入体内的长剑都在震动,他扶着城墙朝外眺望,毫不费力地找到了狼嚎的源头。
而与此同时,男人也找到了他。
两人隔着偌大的雪原对视,目光碰撞在一起,无形的火星迸溅开来。男人坦然,而埃修愤怒。
“原来狼与龙的宿命终结于此。”男人像是在自言自语,他伸出手轻轻安抚着炸毛的巨狼,“将您作为猎物,倒还不坏——不,倒不如说这片猎场因为您的驾临而熠熠生辉。你我任何一人的鲜血都会为这无休的狩猎划上永远的休止符。只是——”他炯炯的目光落在外瓮城上,“在命运面前,您又在迟疑什么呢?”
灰潮在男人的面前汇聚,又在男人面前分开。在数万迷雾山战士狂热而崇拜的目光下,男人走到灰潮的最前方,再次向波因布鲁发出高亢的狼嗥!
“沃夫伯格……”阴寒的音符一个接一个地自埃修的牙齿间迸出,“我并非命运的信徒。”
“命运无所谓信徒,你我都明白这一点。养好你的伤。出于对你的尊重,我会在第二天发起进攻。”
狼嚎止歇,灰潮在雪原上漫开,守军高度紧张起来,却发现他们并未有再次发起进攻的趋势。男人拔出巨斧插进身前的雪地,闭目养神起来。
一片雪花在埃修的眼前碎裂,风雪渐盛,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场不可思议的梦境。愤怒仍旧在心底燃烧,可埃修的身体却在一点一点地浸入冰窟,最后他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第一三八章 命运的囚徒(一)
迷雾山大军对波因布鲁的第一次进攻在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之后便在狼嗥声中宣告终结。然而纵使潮水重新退回城外的雪原,瓮城上的守军仍旧沉浸在血腥的余韵中难以自拔。有些资历的老兵都很不适应,他们驻守波因布鲁多年,已经不是第一次抗击劫掠大潮,因此也深知迷雾山部落的顽强与凶悍,他们的攻势在士气与规模被彻底击溃之前不会终止,所以他们的进攻从来都只会发起一次,不成功便成仁。与他们作战并非是在单纯地比拼人力的消耗,而是还要在此之上进行意志的角力——瑞文斯顿总能获胜,但绝不会轻松。可今年他们反常地撤退了,而且撤退的意图是如此地坚决,老兵们看着那些在撤退时被砍翻的迷雾山战士的尸体,他们的致命伤无一例外全在后背。在双方厮杀最激烈的时候这些蛮子毅然决然地转身,然后倒下,似乎比起眼前的敌人,还有别的存在具有更高的优先级,那一瞬他们的纪律性让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会是什么?更有资历的老兵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他们没有告诉身边的战友。
“不太妙啊。”北瓮城上,兰马洛克目视着城外灰压压的劫掠大军,达哈尔大尉跟在他身旁。外瓮城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穿着灰白色皮甲的尸体,他们一路走过来颇为费劲。两人的铠甲上都有着不少或深或浅的凹痕,那是硬抗刀剑的结果。达哈尔大尉要更狼狈一些,他的右肩甲整个碎裂开来,包括其下的皮甲与棉甲的垫层都被搅得稀烂,血的红晕在乱絮中缓缓地洇开。在东瓮城指挥作战的时候他险些被一柄巨大的狼牙棒当头扫中,若非达哈尔大尉的反应够快,裂开的就该是他的头颅而非右肩的甲胄。
“东门的伤亡清点得如何?”
“四百七十八人轻伤,三十四人重伤,五人阵亡。”
“你那里没有出现攻城弩部队吗?”兰马洛克有些意外。
“有,不过我让游侠团盯得很紧,在他们登上城墙时就集火处理掉了,没给他们列阵的机会。你那里如何?”
“二百八十三个轻伤,二十个重伤,没人战死,但是有几个伤得特别重,腰都被狼牙棒砸断了,学院的医生也没太大把握救得回来,就算救回来了下半辈子也是个残废。”兰马洛克绷着脸,“而且我们药品储备太少了,光靠燃血甘草这种透支人体的东西又能支持多久?”
“你之前为了全歼了北门的攻城弩部队,动用了‘龙咆’吧?”
“你知道了?”兰马洛克偏过头看了达哈尔大尉一眼。
“听到了。”达哈尔大尉指指自己的耳朵,“动静那么大,想不注意到都难,用了多少支?”
“三百零一支。”
“齐射?太浪费了,你们每人也就只有十根‘龙咆’。”达哈尔大尉皱皱眉头,“还是尽可能实施精准狙击为好。”
“那可是攻城弩,我担不起风险把他们放进精准狙击的射程内。”兰马洛克冷冷地说,他指着自己铠甲上那些被攻城弩贯穿后留下来的孔洞,“如果不是学者们精密的计算,我现在还有命跟你在这里说话?运气已经够好了,一轮齐射就全歼了他们。如果真要算笔账,那你告诉我,一名守备军跟一支龙咆箭哪个成本高?”
“……是我越权了,你才是守备军长官。”达哈尔大尉低声说,“抱歉。”
“西门的伤亡情况呢?我到现在还没见到那边的临时指挥官过来报备。”兰马洛克不想再就这个话题继续讨论下去,他用力将脚边的一具尸体踢下城墙,转而将话题重新拉到伤亡上。
“我已经派人去催了,吉格说还在清点。”
“所以临时指挥官是吉格吗……”兰马洛克捂住额头,心情进一步恶劣,“如果鲍里斯还在就好了。”
“这个名字以后决不能在任何一名黑矛骑士与王立学院的核心学者面前提起。我之前应该提醒过你。”达哈尔大尉说,语气沉肃得让人感到陌生,似乎仅仅只是提起这个名字就冒犯到了他,“他已经背弃了黑矛骑士团的誓言。”
“可这么久了也没见你们撤去他的职位,他名义上依然是黑矛骑士团的骑士长!”兰马洛克强调。
“而鲍里斯背叛的是黑矛骑士团,而不是瑞文斯顿,而任何一名骑士长的任免都需要经过亚历克西斯公爵与国王陛下的同意,院长很早以前就已经撰写了信函申请免除鲍里斯的骑士长职位,只是一直没有得到回应。事情很复杂,但鲍里斯是属于黑矛骑士团的内部事务,你只需要知道他是主动选择离开的就行。黑矛骑士团表面上是三位骑士长,但实际上就只有我与吉格。”达哈尔的语气与眼神都让兰马洛克感到陌生,他对鲍里斯叛逃一事知之甚少,实际上,若非布罗谢特向瑞恩与凛鸦城派出了传信的渡鸦,他还不知道那位未来的代理团长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北境。而黑矛骑士团给出的措辞也很暧昧,并未称呼鲍里斯为叛逃者,而是“弃誓者”。背弃了什么誓言?他问过很多相熟的黑矛骑士团高层,但都闪烁其词,而当他找到达哈尔时,他给出的回答跟今时别无二致:“这是黑矛骑士团的内部事务,鲍里斯是主动选择离开的,你只需要知道这个。”
“不等吉格了,军务方面他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效率也低下得可怕,等他清点好伤亡指不定敌人都已经开始第二波进攻了。”兰马洛克突然说,“直接去西门问他,我顺便确认狼嗥的源头是不是在那里,你是要回到东门还是跟我同行?”
“……一起吧。”达哈尔说,“我也很在意这一代的预兆之狼究竟是什么样的。”
少顷的沉默后,两个人同时朝城外眺望,雪原上的灰潮仍在缓缓地铺展,乌云之下,迷雾山脉的阴影巍峨得让人不安。
第一三九章 命运的囚徒(二)
西门的情况远比兰马洛克与达哈尔两人预想中的还要混乱,到处都溅满了鲜血,到处都是伤者的呻吟,到处都是残破的肢体,仿佛一头扎入炼狱的最深处。他们并未在“炼狱”中发现吉格的身影,只有王立学院的医师以及抬着担架的医仆在城墙上奔走。医仆大多都是些手脚粗大的农妇,她们麻利地将受了重伤的士兵抬上担架,而后将他们送至后方的医疗营地交给学者治疗。医师们则是紧跟着医仆,告诉她们哪些伤员的伤势刻不容缓需要立刻抬上担架,而哪些伤员的伤势只是看着严重,实际上暂时并无性命之虞。医仆离开后,医师则留下来为那些伤员简单地处理伤口,之后他们切断濒死之人的喉咙,了结他们的痛苦,同时向乌尔维特祷告,祈求射手与狩猎之神将他们的灵魂接引到无边的猎场。守军已经很熟悉这一套战后流程,与死者相熟的战友们半跪在他们身边,握住他们的手与医师一同祷告,随后阖上他们的眼皮。但是医师却在没有信仰的佣兵那里受到了阻碍,当有人看到自己的孪生哥哥被切断喉咙以后当即失控地将医师打倒在地,而医师又是一名典型的脾气暴烈的北境人,他当即还以颜色,爬起来后一拳打落了那名佣兵的两颗门牙,又差点将对方扔下城墙。两人的冲突险些在南侧城墙引起一场哗变,若不是游侠团及时地注意到了骚乱的迹象,朝那段城墙连放三支鸣箭喝止,只怕又会有新一轮的流血事件。兰马洛克将一切尽收眼底,他扫视过城墙上横陈的尸体,心里已经对西门的伤亡有了一个大致的估计,然而那个数字却让他的脸色愈发地沉郁。前来向他报告伤亡的并非吉格,而是一名黑矛骑士团的见习干事。
“怎么回事?”兰马洛克立起手掌,在干事开口前打断了他,“吉格呢?”
“骑士长刚才把一个伤员给抬到后方营地了,让我来负责清点伤亡——但我只能统计出北侧城墙的伤亡。”
“怎么还分南北的?”达哈尔大尉皱眉。
“北侧的比较好清点,因为都是自家人,很快就能统计出来,但是南侧城墙……”干事观察着两名长官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措辞,“那边都是佣兵,编制比较杂乱,甚至有些佣兵团的团长都糊涂到闹不清自己队伍里究竟有多少人……”
“这好办。”兰马洛克不耐地说,“武备库不是给他们分发了装备吗,那边都有记录。你清点一下他们剩多少人,再跟武备库那边对照就能出结果,这你不至于做不到吧?”
“做得到,大人!”干事举起右手敬礼,而后转身朝南侧城墙跑去。达哈尔忧心忡忡地目送他离开:“我刚才看了一圈,北侧城墙上被医师解脱的士兵大概在二十人左右。”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幸好肯瑞科在西门协防。”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连带着言外之意也被压缩得晦涩难明。但兰马洛克还是听懂了,他没有说话,直到两人在外瓮城的城墙上走出一段距离,确保他们的声音在传达至主城墙前就会被凛风切割成凌乱的碎片后,他才暴怒起来:“吉格这个王八蛋,没轻没重!现在是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居然干起了医仆活计?还有,什么样的猪脑子才会将正规军与佣兵分开布阵?他是不是太看得起佣兵的战斗力了?将近两百人为他儿戏一样的战术布置丧命!浑蛋!浑蛋!!浑蛋!!!”他高声咆哮着,每喊出一声“浑蛋”他就大跨一步,胫甲重重地落在城砖上,将城砖上凝结的血迹践踏得粉碎。达哈尔不得不小跑几步才能跟上兰马洛克的步伐。“吉格当了那么多年的伍长是有理由的,不管是我还是院长都不敢让他担任更高的职位。在迷雾山蛮子下次进攻前,西门需要一位新的指挥官。”
“你来指派?”兰马洛克余怒未消,“我们之前讨论过,已经没有合适的人选了,除了吉格以外没有人能够服众。”
“他不需要服众,只需要吉格服他就行。”
“让吉格做他的副官?”兰马洛克一怔,“倒也还算是个好主意,那么选谁呢?至少不能跟吉格一样是个战术白痴。”
“我来找吧,应该不难。”达哈尔说,“希望时间足够。”
“万一找不到怎么办?”兰马洛克突然有所警觉,“你想让肯瑞科来担任临时指挥?”他摇起头,“他是萨里昂人。不行,绝对不行!”
“他会是人选之一,而且在我的候选名单中,竞争力很强。”达哈尔直视着兰马洛克的双眼,丝毫没有退让,“如果是在攻城开始以前,一个萨里昂人的确没有资格,别说服众了,吉格恐怕会第一个闹事。但是第一波进攻结束后,肯瑞科与他的侠义骑士已经作为守军出了力,流了血,那便是我们的战友。而且他还是一名准超一流武者,只要他的表现配得上他的名气,很多人都会听他的指挥。而我在帮助院长整理《潘德志》的时候研究过肯瑞科的战例,他的战术素养没问题——至少比吉格高。”
“我们已经受了他的帮助,现在还要扶他当这个指挥?潘德哪有这样的道理?那日后波因布鲁的守军岂不是会成为笑柄?”
“爵士阁下!”达哈尔低吼,“我们现在的敌人并非是萨里昂人,而是迷雾山部落!假如除了肯瑞科以外再没有合适的人选,你想让吉格继续担任这个指挥?那西门一旦失守,谁来负责?波因布鲁若是因为最高守备长官的个人情感而沦陷,那才是真正的笑柄!到那时候,恐怕我们两个就在坟墓里看别人的唾沫星子溅在我们的墓碑上——如果我们还有资格立碑的话。”
两人僵持的时候,外瓮城上已经有另外一个人做出了回答。
“阁下一席话说得我自己都有些心动,而一想到兰马洛克看到我来指挥西门守军时脸上的表情,便更让我有冲动跳出来去竞争这个劳什子临时指挥了。”那人慢悠悠地说,“只是我受之有愧,毕竟在西城门力挽狂澜、折服守军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第一四零章 命运的囚徒(三)
“肯瑞科?”兰马洛克对那种挑衅意味极其浓郁的腔调再熟悉不过,他有些恼火地朝声音来源转过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可比你们来得还早。某人光顾着跟小孩子一样跺脚发火完全没注意到别人,亏你还长了一双神射手的眼睛。”肯瑞科站起身。他此前一直蹲在城墙上,一身的血迹将他与战场上横陈的死尸完美地同化,如果不出声也不动作便只是一具死相怪异的尸体,但他起身后便立刻鲜明地与周遭的环境隔离开来。兰马洛克注意到肯瑞科站在黑袍黑甲的尸体中央,周围散落着开裂的攻城弩与巨大的黑色盾牌。“这就是进攻西门的攻城弩小队?”他问。
“如你所见。”肯瑞科耸了耸肩,“你们北境的异教徒真是超乎想象得富有,连攻城弩跟重型盾牌都配置得起。”
兰马洛克啐了一口,没接肯瑞科的话茬,只是走上前审视城墙上尸体的死状。这些异教徒中的大多数人都是死在游侠的箭矢下,乍一看是在城墙上遭受了毁灭性的箭雨打击,然而尸体的排布却呈现出明显的阵列,盾牌手与弩手的位置一目了然。他们似乎是在登上外瓮城后便布好了阵型,但不知为何那些巨大的盾牌并没能从游侠团的箭雨中保护他们。
“你看看这个。”达哈尔从地上抄起一面盾牌,将它的正面展示给兰马洛克。盾牌的正中央那咧嘴笑的白色骷髅的鼻梁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浑圆的缺口,显然是被投矛所贯穿,暴露出来的截面上木头与铁皮泾渭分明。铁皮大概有半指厚,是让潘德任何一位杰出的弓箭手都感到头皮发麻的厚度,可就算如此这面盾牌还是被贯穿了。兰马洛克的视线落到达哈尔脚下,那里躺着一对被投矛串在一起的异教徒,矛柄已经消失在了他们体内,只有半截带血的矛尖从后背透出。兰马洛克只看了一眼矛尖的式样就认出来了,那是黑矛骑士团专用的“黑铁Ⅲ代”制式投矛。先贯穿盾牌,而后余势未绝地贯穿盾牌手与其身后的弩手……其所表现出来的杀伤力丝毫不逊色于搭在铁胎弓上发射出来的“龙咆”箭。兰马洛克又看了一眼达哈尔大尉手中的巨盾,下意识地伸出手去试那层铁皮的厚度。
一阵轻微的电流流窜过他的脑壳,兰马洛克收回手四下环顾,发现这般死状的异教徒为数不少,足足有七八对,还有一对是连同着盾牌一起被钉在了城墙上。兰马洛走上前,他废了点力气才将那两人的尸体沿着矛柄拽出来,整个过程他丝毫没有感觉到那柄投矛有丝毫松动,矛尖似乎在石砖里扎得很深。兰马洛克伸手握住矛柄,一点一点地往手臂上施加力量,试图将其抽出城砖,而矛尖似乎在隔着矛柄跟他角力,兰马洛克的力量每强一分,透过矛柄反馈回来的阻力也随之增长。在这场角力中最先撑不住的反而是投矛本身,“咔”一声轻响,兰马洛克只拔出了矛柄,矛头仍旧嵌在城砖中。
“何等惊人的怪力!”达哈尔凑上前去看城砖上留下的孔洞,“肯瑞科阁下,是你说的那个人所为吗?”
“没错。”肯瑞科点点头,“本来这伙人已经在城墙上列好阵了,南北两侧的防线都处在他们的打击范围内——事实上他们也确实对防线造成了严重的打击,可随后就被他牵制住了。他们结成的盾阵在他投掷出的短矛面前跟牛皮纸没什么两样,到后来那些人也被逼得乱了方寸,为了压制他竟然连盾阵都散开了——”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
“那人现在在哪?”兰马洛克不耐烦地说,“听你这口气,似乎你巴不得他去当指挥官?”
“你也可以继续让那个叫吉格的人当啊,别到时候你连立墓碑的资格都没有。”肯瑞科针锋相对,他刚才可是一字不落地听完了兰马洛克与达哈尔之间的对话,“他的战术素养怎么样我不清楚,至少那个叫吉格的人看起来对他蛮服气的,堂堂指挥官居然干起了跑腿的活计,又是收集投矛又是递上干粮,甚至在他重伤昏迷之后还亲自把人抬上担架送至后方医疗营地。”
“重伤昏迷?”达哈尔一怔,“怎么回事?”
“这我怎么清楚?大概是被流矢击中了吧。不过在此之前他就已经受了很重的伤了。”肯瑞科想起埃修惨白的嘴唇和干瘪的躯体,以及他宛如泰坦般举着投矛的身姿,不可思议的力量一而再再而三地从那极尽残破的身躯中爆发出来。是他的极限永无止境,亦或者只是在单纯地透支自己的生命?
“受了重伤的话那他恐怕就不能进入候选名单了。”达哈尔说,“那就——”
“没必要剥夺吉格的临时指挥身份,还是那句话:没有人比一位黑矛骑士团的骑士长更有资格。”兰马洛克突然打断了达哈尔,“但可以给他增设几名副官,兼任参谋,将西门的指挥权分散到他们身上。两到三人足够了,南北两侧城墙的防线各一人——实际上吉格自己就可以负责指挥北侧城墙,游侠团再指派一人。而且现在最具威胁的攻城弩部队已经被全灭,我们可以重新在外瓮城上建立城防优势。”
兰马洛克看了他一眼,罕见地没有还以颜色,
“这个解决方案的确更好。”达哈尔沉吟一会后,得出了结论,“那就定下来了,我去物色人选,不过肯瑞科阁下,”达哈尔朝向肯瑞科,施了一个潘德骑士间通用的礼节,“想必到时候会让您指挥南侧城墙的守军,还请不要推辞,波因布鲁的城防需要您和您的侠义骑士的力量。”
“我很乐意。”肯瑞科客气地还礼,同时他还想挖苦兰马洛克几句,却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经走开了。在为西门的指挥事宜定下基调后兰马洛克便沉默地跨过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来到外瓮城的最边缘朝外眺望。这时候他便不再是一名暴躁易怒的守备长官,而是睥睨而冷静的精英游侠,他鹰隼般的视线在城外的雪原上巡弋,很快锁定在灰潮最前方的男人身上。男人赤裸着上身,露出魁梧精壮的躯体,他盘膝而坐,头颅低垂,似乎是在闭目养神。男人身前的雪地上插着一柄形制巨大的战斧,一头白色巨狼静静地坐在他身后。巨狼的体型是兰马洛克生平仅见,就连北境有记录的最强壮的冰熊也不过跟它相差仿佛。似乎是察觉到了他人的注视,男人抬起了头。即使隔着数百步的距离,兰马洛克也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准确地落在了自己身上,随之一同降临的还有一场无形却盛大的冰雪的风暴。兰马洛克喉咙一阵发紧,接连倒退几步,强行将自己从与男人的对视中挣脱出来。
“就是他?”达哈尔站到兰马洛克身边。
“就是他。现在我开始明白学者记载中那所谓‘宗教般的压迫力’是怎么一回事了。”兰马洛克大口地喘息着,喷吐出来的白雾又在他的眉毛上结出一层细密冰晶。只不过是短短的几秒钟,他便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就连说话也异常艰难。“狼……真的来了!”
第一四一章 命运的囚徒(四)
从外瓮城上退下来后,兰马洛克与达哈尔的心情都极其恶劣,而他们沉郁凝重的表情更是不加掩饰地反应出这份恶劣。两人都是经历过第二次龙狮战役的老兵,兰马洛克更是当年亲自在西门的外瓮城上阻击那位深入瑞文斯顿腹地,不可一世的火之名将,迫使其放弃从凝霜桥突围。而正因为这份资历,他们两人也亲历了于第二次龙狮战役末期突兀出世的预兆之狼以及随之而来的劫掠大潮。那头恶狼的出现直接扼杀了瑞文斯顿的反攻,他带领着将近十万的迷雾山战士包围了波因布鲁,截断了军队的补给线。已经进入迦图草原的亚历克西斯公爵被迫折返,星夜驰援波因布鲁。好在波因布鲁有阿尔德玛公爵与克洛维斯侯爵坐镇,他们以微弱的兵力与预兆之狼周旋,最终拖垮了灰潮,为最终的决战奠定胜机。兰马洛克与达哈尔都是在那场堪称酷烈的守城战中脱颖而出。多年抗击迷雾山部落的经验使得他们深知预兆之狼的存在究竟会如何地影响那些蛮子,两人都无惧寻常的劫掠大潮,因为那都是由自私自利的小偷、盗匪与亡命徒组成;然而他们始终忌惮,乃至于敬畏预兆之狼带领下的劫掠大潮——哪怕迷雾山部落之于北境是比起萨里昂更为久远深刻的世仇也值得那份敬畏,因为跟随在他左右的往往都是狂热的殉道者,在头狼倒下之前,血性不息,斗志不灭,士气不溃!
直到那位黑矛骑士团的干事重新清点了南侧城墙的伤亡返回到兰马洛克面前,他们两人的表情才略微有所收敛。西门的伤亡出乎预料的高,几乎人人挂彩,战死者数百——大多都是佣兵,精锐程度不可与正规军同日而语。好在兰马洛克已经提前做了心理准备,只是每当干事报出一个数字,他的面颊总会因为痛苦与恼怒而剧烈地抽搐。干事越汇报声音越小,大概也是觉得这般伤亡很不应该,他最后又交给兰马洛克一张封起来的卷轴。“这是学者们统计出来的后勤损耗。”干事说。
兰马洛克眉宇间堆挤出高而深的皱纹,他挥手打发了干事,沉默地打开卷轴。映入眼帘的文字触目惊心,兰马洛克几乎要咬紧牙关才能坚持阅读。只不过是一场半途而止的攻城战,波因布鲁未雨绸缪很久的各种资源便在一瞬间被抹去了七分之一。其中药品的消耗尤巨,近千名轻重伤员便意味着数十斤的止血药膏,而后是隐性却同样不能忽视的木材与生铁,城里的军工厂已经开始全力运转,分批次地赶制箭矢,修复兵器,逢补铠甲,每一项随着守城战的激化,都会慢慢成为一个永难填满的无底洞。生铁倒还好,然而木材是不可能无限制地供应军工厂的,不然夜晚便没有火把照明,亦没有火堆取暖,更不用说烹煮熟食了。地处荒僻的波因布鲁要面对的敌人不仅仅是灰潮,还有足以冻僵肢体的严寒。
“募集战场拾荒小队。”兰马洛克合上卷轴,闭上眼,竭力不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过于灰暗无奈。
“很糟糕?”达哈尔从兰马洛克手里接过卷轴,打开扫了一眼,神情也变得冷峻起来,“按照这个速率,我们还能坚持多久?”
“最好的情况,就是再坚持一周——不,四天不到。”兰马洛克说,“不要忘记,今天只过了一个上午。”
“如果我把团部那五十匹战马拿出来做粮食储备呢?”
“也不会多出来一天,因为我们木材的储备就这么多。也不可能吃生肉,不然痢疾会蔓延到全城,但是它们的饲料储备可以利用,马草可以替代木材生火,槽料也可以在必要时替代口粮。”兰马洛克啐了一口,“娘的,都忘记上次吃马饲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他沉思少顷,又接着补充,“尸体是重点拾荒对象,那些蛮子的武器很多都是木头柄的,他们的弓、矢一定要回收二次利用。而且城外那三百零一根龙咆同样也要抓紧时间回收。本来应该是战争结束后另行回收的,但是城外不仅仅有蛮子,还有异教徒,不能让龙咆箭落到他们的手里。此外,拾荒小队必须长期活跃,甚至在战局最激烈时也要安排专人收集资源——娘的!”他懊恼地砸了下城墙,“这样一来在外瓮城重新建立防线的计划流产了,我们还是要将他们放上来打,这样才能够保证拾荒队伍有安全的活动空间,不然没人愿意接这活。”他看向达哈尔:“你的看法呢?”
达哈尔大尉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只是长久地思索着,兰马洛克静静地等待着对方的答复。自从格雷戈里一世设立圆桌会议以来,北境就再难出现一言堂的军政决策,形成了相对平等的议论风气,在圆桌上,伯爵可以随意地打断侯爵,驳斥公爵,甚至顶撞国王——只要他有足够正当的理由。这种风气并不仅限于圆桌会议,而是在北境全境发扬光大,在瑞文斯顿的实权阶层间深深地扎根。一般来说这种类似内阁的形制不仅效率低下,且很容易形成互相推诿的情况,然而北境的男人们总能快速地决策,凌厉地执行,想来他们的骨子里是与优柔寡断这种性子绝缘的,无论明智与否,无论结果如何,北境的男人们早在做出决断的同时也做好了付出相应代价的准备。如今阿尔德玛公爵不在城内,兰马洛克是城内的最高长官,他的决策即是波因布鲁的决策,而代价也只能由波因布鲁来支付,为此他必须谨慎,必须要在决策前对自己进行制衡。
“我去召集人手。”达哈尔显然找不到正当的理由驳斥兰马洛克的提议,亦或者他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案。后勤资源是波因布鲁最为致命的软肋,这一点达哈尔与兰马洛克一样,再清楚不过。
“公款即资金?”
“全部砸上去,第纳尔不能充饥也不能当柴烧,留着干嘛?必要时你我的储蓄全掏出来,而且我知道公爵大人的财物箱在哪。”兰马洛克不耐烦地说。
“就怕那些佣兵自己心里也明白这时候第纳尔没用,我们可能还需要提供适当的物资补给替代佣金。”达哈尔苦笑。
“这个你看着办,别太奢侈。”
“这我心里有数。”达哈尔回答,“三座城门,三处防线需要拾荒,正规军跟佣兵的名额你打算怎么分配?”
“虽然都是些杂牌军,但是还是需要给点甜头提振一下他们的士气。东西两座城门就交给佣兵,让他们自己争名额去。北门我打算让吉格自己带着‘告死天使’出城,龙咆的回收交给自己人我才放心。”
“那个位置离敌人太近了,虽然目前没有发现对方有骑兵的踪迹,但还是要谨慎,毕竟从雪地里回收龙咆很耗时间。而且守城战中‘告死天使’的一个小分队全灭了,不少人重伤,现在人手有点吃紧,需要人掩护。”
“我带着守备军坐镇外瓮城,万一发现险情我会发鸣箭提醒你们。再从佣兵里加几个好手。”兰马洛克说,“你有什么建议吗?”他又及时补上一句:“肯瑞科跟他的侠义骑士除外。”
“没有。”达哈尔大尉回答得很干脆,“在东门指挥的时候没看到几个有能耐的。”
“北门虽然也没看到什么勇士,但我倒是有几个人选,他们应该都在西门——如果没战死的话。”兰马洛克环抱双臂,手指轻轻地敲打起臂铠,“负责掩护的佣兵不能全交给肯瑞科跟他的侠义骑士。你先放出消息,看有没有佣兵团愿意接这活,我去找吉格。”
第一四二章 命运的囚徒(五)
埃修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
眼皮仍旧很沉重,但是他的意识已经渐渐从空蒙的混沌中挣脱出来,隐隐的光线落在他的额头,暖意慢慢地渗入眼帘,药草略带苦涩的香气在他的周围沉浮着,偶尔传来木柴“噼噼啪啪”燃烧的声音,以及沸腾的液体在容器中翻滚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埃修以为自己仍旧病恹恹地躺在帐篷里,老酒鬼从未造访,而先前那场惨烈而惨痛的血战只不过又是一场离诡的梦境。但埃修很快明白那并非梦境,因为强烈的痛楚骤然席卷了他的全身,每一块曾经被刀剑割开的肌肉都在惨叫呼痛,在那狂烈如火的杀戮欲望消退以后,神经便开始向他追讨名为痛觉的债务。埃修慢慢地睁开眼,嵌进右胸的剑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埃修凝视了一会剑柄——他几乎感觉不到体内那截剑刃的存在,似乎已经与他的血肉融为一体——而后他吃力地转过头打量周遭的环境。他正躺在一个宽敞的帐篷的边缘,身下是温暖的兽皮,一个简易的支架支在兽皮下面让埃修跟地面保持一定的距离。帐篷中央设了一个小小的火堆,一个带着乌鸦面具的人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正在火堆上沸腾的坩埚,他的脸贴得很近,面具上细长的鸟喙几乎要戳进坩埚中。
“他醒过来了。”头顶响起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埃修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这个声音的主人。他下意识想起身,却发现自己的手腕与脚踝都被铁环紧紧地固定在支架上。埃修只稍微尝试了一下便知道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绝无可能挣开。几缕细长的秀发落在埃修的脸颊上,露西安娜在他身旁蹲下,手里托着一个陶土制的药钵。她用小鹿般好奇的眼神上下审视着埃修遍布白色体纹的上半身。“现在给他敷药吗?”她问。
“已经醒了吗?”达姆士诧异地转过头,快步赶到埃修身旁,“真是惊人的体质,难怪你能挺过‘蓝星’的余毒。”他兴奋地搓了搓手,眼睛在面具的镜片后面闪闪发光。他的狂热下意识地让埃修感到强烈的反感与排斥。他与达姆士并不是第一次见面,然而对方的态度却始终不拿他当病患看待,而是一个珍贵的实验对象——昨天他说自己是“堪比弗罗斯特的研究对象”,今天他甚至恨不得从两手之间搓出一把刀将自己就地解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达姆士其实也跟认定他是所谓“预言之子”的露西安娜一样可恼,这两人都让埃修唯恐避之不及,却身不由己地陷入与他们的纠缠中。
“还差点火候,而且制药的最后一道工序只能让院长来完成,因为只有他有权限动用‘麻叟草’。”达姆士低下头,手掌轻轻握住埃修胸膛上的剑柄,“捅得可真深啊,”他的语气模棱在赞叹与调侃之间,“要么这是一把绝世的利剑,要么你是主动凑上去让它把你扎个透心凉的,剑锋差点就截断了你的大动脉,在你醒来之前我已经锯掉了透出后背的那半截剑刃,然而剩下的那半截我无能为力。”他耸了耸肩,“或者说你让我无能为力。”
埃修用眼神表示自己的疑惑。
“一开始达姆士先生试图直接拔出剑柄,但是你的应激反应太过激烈,”露西安娜在一旁轻声说,“你差点把他拍出帐篷,所以不得已才用铁环栓住你。”
“但就算这样我也拔不出来,亏我在王立学院里还勉强算得上大力士。”达姆士松开手,“这半柄剑在你体内跟生了根一样,我几乎都要握着剑柄把你提起来了也不见它松动分毫。”他摇了摇头,重又回到火堆旁开始搅拌坩埚里的药剂。
“您说只有院长才有权限动用麻叟草,可他人呢?”露西安娜放下药钵问。
“在外面训人。”达姆士瞟了一眼帘子,“刚才那个抬担架的壮汉是我们黑矛骑士团的骑士长吉格,这次守城战中他负责指挥西门,但是因为布阵与临场指挥问题,伤亡非常惨重。西瓮城的后勤营地甚至没法照顾这么多的伤员,只能把部分人运送到其他两座瓮城的后勤营地去。院长为此很恼火,他当年是战术指挥系的导师,波因布鲁很多高级军官以前都是他的学生,不过……”他顿了顿,“吉格从来没有在他的课上及格过。”
“哦……”露西安娜长长地应了声,这时布罗谢特掀开帐篷的帘子走了进来。老人的脸上仍带着未消的余怒,每条皱纹都绷得很紧,长须随着他的步伐仿佛鞭子般甩动。吉格垂着头跟在他后面,表情蔫蔫的,想来是遭了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
“这是麻叟草。”布罗谢特将一段粗壮的植物茎干扔给达姆士,“最后的工序授权给你来完成。”他转头看向吉格,“还跟着我干嘛?出去!”
“是!”吉格敬了个军礼,乖乖地出去了。布罗谢特深吸一口气,双手慢慢整理胡须,而后看向帐篷角落的埃修:“人醒了?”
露西安娜点点头:“刚醒没多久。”
“首先我应该感谢阁下在这次守城战中的卓越贡献,吉格都告诉我了。”布罗谢特走到埃修身边,微微欠身,“波因布鲁欠阁下一个人情。”他看到了埃修胸膛上的剑柄,微微皱眉,斜着觑了达姆士一眼:“这柄剑这么还没拔出来?”后者正在注视着坩埚,然而当布罗谢特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时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打了个一个激灵,立刻回答:“我的力气不够。”
“我自己可以拔出来。”埃修说,“但是先请解开我的束缚。”
布罗谢特点点头,示意露西安娜为埃修解开手腕上的铁环。埃修先活动了一下双手,然后慢慢攀住剑柄,却没第一时间发力,只是绵长地吐息着,他最后饱满地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布罗谢特,问:“有半截剑锋贴着我的大动脉,但是我相信以王立学院的能耐,不至于让我因失血而死吧?”
布罗谢特还未来得及作答,一阵疾风般强烈的气流已经掀起了他的长须,将他宽大的袍袖吹得猎猎作响。埃修的双臂骤然绷紧,小臂上暴突起条条青筋,剑柄赫然被他硬生生拉出一截,但仍然有相当一部分留在埃修的体内,被那些扭曲的筋肉纠缠着。埃修猛然将剑柄再往体内一送,于是那些缠绕在剑刃周围的血肉立刻被割断了,埃修毫无阻碍地将半柄长剑拔了出来,与此同时他的胸口也仿佛挖开了个泉眼,一蓬鲜血自伤口处激射,溅在帐篷顶上。露西安娜反应很快,伸出手要去按压伤口,但她的手掌还没来得及放到埃修胸膛上,喷射便中止了,而后在她的注视下,那巨大的创口开始缓缓合拢,血肉与血肉彼此牵连、互相攀附,但绝非以一个赏心悦目的方式。露西安娜只坚持了数秒钟便扭过头把嘴捂住,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干呕声。
“居然是海纳法……”布罗谢特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埃修,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埃修,直到后者右胸上的伤口完全愈合,那些让人不适的细节丝毫没有让他有所触动。“而且还有比海纳法更古老的东西。”
第一四三章 命运的囚徒(六)
“咚”,断剑从埃修手中,砸在坚硬的冻土上。埃修的右胸再度添上了一道苍白得近乎剔透的体纹,皮层下淡青色的血管一览无余,与此同时他的脸上也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埃修的双臂软软地从支架上垂落,他的眼神慢慢地涣散了,死寂的光晕在瞳孔中摇荡。
“药剂调配完毕!”达姆士端起坩埚,“我现在拿去稀释!”
“不用!”布罗谢特断喝一声,“拿过来,现在给他灌药!”
“现在?”达姆士已经朝门帘迈出了半步,抬起的一只脚却被布罗谢特硬生生喝止在半空中。他差点失去平衡,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还有手中差点翻倒的坩埚。他有些犹疑:“这药还需要用雪水稀释降温,不然原剂跟毒药没什么区别,药性太猛烈了!”
“他顶得住!”布罗谢特一个跨步,劈手从达姆士手中夺过坩埚放到地上,很难想象以他的年龄依然能够做出如此迅猛而矫健的动作,仿佛招展的袍袖下并非一个垂垂老矣的学者,而是一名正当全盛的老练战士。露西安娜及时递上药钵,布罗谢特接过,在坩埚里舀了满满一碗,暗红色的粘稠液体在药钵中慢慢地翻滚着,极涩的药味伴随着水蒸汽升腾。这时候埃修的双眼已经蒙上了一层灰暗的翳。“扒开他的嘴。”布罗谢特命令道。露西安娜照做,她毫不费力地按下了埃修的下巴,使得他的嘴大张着。
“小心别烫到自己。”布罗谢特深吸一口气,将药钵在埃修头上高高举起,微微倾斜,一缕极细的红线均匀地垂落,缓缓注入埃修嘴里。
滚烫而辛辣的药剂涌进口腔,受到刺激,失落的焦距重新在埃修的眼中聚合,他短暂地清醒了,然而理性并未立刻随着意识回归,只有本能在驱策着这具强悍非常的躯体。埃修下意识地想把嘴闭紧,然而露西安娜死死地卡住了他的上下颚,同时也固定住了他的脖子,不让他扭动分毫。但是即使是虚弱状态下的埃修也不是露西安娜能够与之角力的,他轻而易举地摆脱了露西安娜的手掌,身子从支架上弹起。布罗谢特果断地中断了倾倒,单掌推在埃修的胸口,把他重新按回支架。“诺斯,过来帮忙!这小子力气太大了!”布罗谢特低喝。达姆士也意识到场面需要他的协助,立刻跨到支架前,抓住埃修在空中挥动的双手,试图将其镇在支架上。他自诩为王立学院的大力士并非自吹自擂,埃修的手臂在跟他僵持了一会后便不甘地败下阵来,露西安娜及时地锁上铁环。但尽管如此埃修仍然没有放弃挣扎,他的胸膛急剧起伏,呼吸声海潮般澎湃——他赫然是想用海纳法挣脱钳制!布罗谢特与达姆士都愣住了,他们能感觉到手掌那端传来的力量骤然高涨,即将超越他们所能遏制的阈值。然而最先被超越的却是埃修身下的支架,它简陋的木制结构已经无法承受各方力量的冲突,每个关节都开始“嘎吱”作响,随着埃修继续积蓄力量,它随时都会崩溃!
千钧一发,露西安娜突然伸出手,牢牢地捏住了埃修的鼻子。
即将攀升至最高点的潮汐在这时候失去了所有的后劲,无奈地回落。埃修瞪大了眼睛,脸因为窒息而浮现出浅淡的血色,那些狂暴的气流一时间失去了出口,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将暗红色的药液咳到布罗谢特的白须上,留下一大块刺目的斑痕。
布罗谢特没有太大的反应:“清醒了没有?”
埃修点了点头。一番折腾过后,他身体的主导权终于回归理性手中。为了表示自己已经不再凭自保的本能行事,埃修逐渐放松了身体,然后张开嘴巴。布罗谢特继续倾注药剂,看到埃修安分地吞咽起来,三人都松了口气,不约而同地拭去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好了。”一碗倾尽,布罗谢特继续从坩埚中舀起一碗原剂,却递到了露西安娜面前,“露西你来,我要去洗下胡子。”
“好的。”露西安娜乖巧地点头,从布罗谢特手中接过药钵。她几乎完美地复刻了布罗谢特的倾注手法,同样是细而均匀的一挂红线。不过她的腕力并不如布罗谢特那般持久,端得久了红线偶尔会轻颤几分,露西安娜不得不停下来歇息一会才能继续倾注。
布罗谢特站在原地看了一会,突然笑了:“看来还需要在你的课程上再安排一些体能训练。”
“啊?”露西安娜苦起脸,“我更想把锻炼的时间留给阅读。”
“没有健康的身躯,你连夜都熬不动。而且你若是想留在瑞文斯顿,不学点防身的本事怎么行?北境的单身汉有时候比迷雾山脉里的狼更让人反感。”布罗谢特说到这里流露出少许轻微的,应该是针对那些“单身汉”的怒气。
“是的,”达姆士补充说,“王立学院都能是他们的社交场所。有不少有潜力有前途的女学员都被拐去做了贵族夫人,手腕上挂的不再是学术之环,而是香料盒的钥匙。”
“万一我的体能课导师监守自盗呢?”露西安娜仍在负隅顽抗,“要不院长你让我住在图书馆怎么样?就跟马里昂斯大图书馆的馆长一样,一年到头没几个人跟他见过面,院长你的《潘德志》不也没有他的记录?”
“那是因为那位馆长是一位年纪跟我相差仿佛的糟老头子!而且冒险者们只会关注有权势的人物,像是各国的一流武者,或者商会会长之类的,谁会去关注一个看守书籍的老家伙?我哪天要是觉得《潘德志》销量太高了才会考虑录入他。”布罗谢特没好气地说,“省省吧,‘苦寒之地生长的花朵仍会招蜂引蝶’,听说过这句谚语没?我可不想让那些单身汉扰了图书馆的清净。至于导师问题你不用担心,我可以让伊丝黛尔来负责你的体能课。”
“那位女爵?”露西安娜瞪大了眼,那缕红线剧烈地波动起来,险些歪进埃修的鼻孔,她转瞬间就放弃了自己的立场投身敌营,“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布罗谢特说,说完老人走出了帐篷,抄起一蓬积雪敷在自己胡须上,开始清洗那块刺目的红斑。身后达姆士悄悄地跟了上来,压低了声音:“让伊丝黛尔来?她是最有可能监守自盗的吧?”
“那也比被别人拱了强。”布罗谢特一边拧着胡子一边翻了个白眼。
“还有,院长,小露西的身份应该不简单吧……她的脸型与肤色都具有明显的大陆南部人种特征,口音也像是——”达姆士话还没说完就被布罗谢特打断了:“不该问的别问。”
“院长我刚才说了什么?”达姆士反应很快,“好像是‘那个年轻人的身份应该不简单吧’?”
“他应该就是马迪甘所说的预言之子。”布罗谢特倒是没在这点上隐瞒他。
“真的?”达姆士的声音因为兴奋而颤抖,“他就是那位大闹雅诺斯年祭的死囚?奈德·格雷兹就是死在他手下?难怪,难怪,难怪……”他一连说了好几个“难怪”,但仍然意犹未尽。
“是的,”布罗谢特点点头,转头看向帐篷,“不过他似乎还没有做好应有的觉悟。”
第一四四章 命运的囚徒(七)
帐篷内,露西安娜仍旧在为埃修灌药。她最开始还是一丝不苟,然而这却是一项重复度极高,也极其枯燥的工作,枯燥到露西安娜在倒完一碗后便不愿意继续了,索性解开埃修手腕上的铁环:“你都不挣扎了,锁着你也没意义了,自己喝吧。”
埃修没说什么,直起身子接过药钵,自己从坩埚里满满舀了一碗。“你直接喝可能会烫嘴。”露西安娜提醒道,但她说得慢了些,埃修的嘴唇已经接触到了原剂,高温像是刀锋一般狠狠地剜了他一下。埃修只好又躺回支架,端着药钵的手高高举起,细而均匀的一挂红线垂下。露西安娜眼里闪现出一丝轻微的诧异,她又提醒得慢了,埃修自己便意识到先前布罗谢特灌药的手法是最优解——而且他同样完美地复刻了出来。滚烫的原剂在被寒气中和后,落入口腔时的温度便不再显得那么尖锐,只是那辛辣而生涩的口感却越发强烈。在埃修服药的时候,露西安娜便坐在一旁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身体。埃修的上半身环绕着苍白的、不连贯的体纹——那是他多次受创又愈合的结果——因为过度失血,体纹旁的皮肤显得既松弛又干瘪。只是现在丰盈而饱满的血色正从那苍白的深处缓缓地浮现出来,而随着坩埚里的原剂越来越少,那些体纹也逐渐从埃修的身体上褪去。露西安娜可不认为这是药的功劳。麻叟草固然药性猛烈,但就算是用其搭配上各种能加强人体造血机能的药草熬煮而成的原剂也不可能展现出如此神效——至少不应该见效得如此之快,原剂仿佛是刚入肚便立刻开始发挥药力。
那问题只可能出在用药者本人身上……露西安娜的眼神在埃修身上游移起来,这个年轻人的体格算不上魁伟,但是肌肉的线条匀称且健美,如同山脉绵延起伏,舒张之间魄力十足,一看便是常年锻炼的结果。可这具身躯并不会比潘德上任何一位武者更强壮,露西安娜曾经在共浴时见过守墓人莱迪的裸/体,她的童年教官体魄之强健比起埃修甚至犹有过之,那对常年驭使黑枪的手臂上满是虬结的肌肉,蕴含着足以一枪刺翻奔马的爆炸性力量,只是守墓人的身体虽然强健,但并不完美:她的身上有很多暗沉而狰狞的疤痕,那是多场血战留下来的印记;埃修却不同,随着坩埚见底,那些苍白的体纹已经尽数消失,甚至他的右胸都看不出一丝曾经被长剑贯穿的痕迹,雕刻大师都会惊叹于这具肉体与大理石完美的相性。
“海纳法是什么?”露西安娜突然问,那是布罗谢特提到的名词,对于她而言极为陌生。先前埃修那凶猛的吐息仍历历在目,无愧于那气势雄浑的名字,露西安娜当时能够很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的空气正随着他狂野而澎湃的呼吸变得稀薄起来,只在数秒间他便几乎抽干了帐篷内的空气,若非这顶营帐支架坚韧,同时具有良好的通风性能,不然非得塌陷下来不可。
埃修沉默地将药钵放到地上,伸出手试图去解脚上的铁环,露西安娜的问题他只是置若罔闻,甚至都没转过头去看对方一眼。
“海纳法是什么?”露西安娜按住埃修的手,固执地问。
“海纳法是一门已经失传的古老发力技巧,”做出回答的是走进帐篷的布罗谢特,“只在旧潘德帝国的护国武者间口口相传,据说能够掌握‘海纳法’的战士能够在一呼一吸之间获得比肩神明的力量。在旧帝国因‘红死病’覆灭以后,最后一任潘德拉贡不知所踪,这门技巧随之失传。”老人看出了露西安娜的疑惑,示意她继续听下去。“我知道你真正想明白的并不是这个所谓的‘海纳法’,而是他匪夷所思的自愈能力,那是来自于另外一个远比‘海纳法’更古老的东西,它的踪迹只存在于混沌时代的典籍中,是传说中的传说,我年轻时一度以为这东西跟龙泪宝石一样,是吟游诗人杜撰出来的东西。”
“是什么?”露西安娜忍不住问。
“青春之泉,”布罗谢特说,“那是一种酒酿的名字,乃是神明钟爱的饮品,他们会将其赐予麾下最勇猛的武士,让他终生都能享受战斗。饮下‘青春之泉’的人,肉体近乎不朽,灵魂接近永恒。而人间对它最笼统的称呼,是‘不老药’。”老人深吸一口气,又遗憾地叹出来,“我想只有时间才能证明这段记载的真伪了。”
“您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我曾经亲眼目睹了一桩交易,”布罗谢特缓缓地说,“以物易物,一颗龙泪宝石交换一盏青春之泉。交易完成后,龙泪宝石被放入锦匣,而青春之泉则被用来为一位半神延续生命。它的功效与”他顿了一下,发现自己还不知道埃修的名字,“——与这位姓巴兰杜克的年轻人展现出来的自愈能力别无二致。那时起,我并不算如何坚定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彻底崩塌,开始致力于钻研神学。至于这位半神的名字,你肯定不陌生,”他看向埃修,“‘喧闹者’阿拉里克·冯·布洛赫。”
“原来是这样。”埃修反应冷漠,甚至可以说是无动于衷,布罗谢特娓娓的叙述对他而言似乎只是一阵过耳的风,“我对历史、传说以及神学都不感兴趣,只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布罗谢特院长。”
“为什么要来问我呢?”布罗谢特并没有去问是什么问题。
“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让王立学院的院长为自己答疑解惑的,但是凭‘我在守城战中做出的卓越贡献’,获得的应当不止于您的感谢,而是还有这份资格。”埃修定定地注视着布罗谢特,“我不需要智者的感谢,我需要智者的智慧。”
“当然可以。”布罗谢特欣然同意。
“单独谈。”埃修终于是看了一眼露西安娜。
“这就是你对救命恩人的态度吗?”露西安娜纤细的眉恼火地挑起来,“我哪里招你惹你了?”
“你救了我,我也按照约定把你护送到了波因布鲁,已经两不相欠了。”埃修扭过头,留给露西安娜一个生硬的,不近人情的侧影。
“埃修·巴兰杜克!”露西安娜猛然站了起来,“回答我的问题!我哪里招你惹你了!”
“露西你先出去吧,你们俩之间的矛盾可以留待日后解决。”布罗谢特按住了露西安娜的肩膀,“别让一位年事已高的长者一直杵在这里。你去帮诺斯的忙,他那里还需要人手。”他半哄半劝地将露西安娜送离了帐篷,这才站到埃修对面。
“我大致知道你想问什么。”布罗谢特缓缓地说,“但你还是问出来吧,毕竟这是你自己的问题。”
“我只想知道,所谓的命运,究竟是什么?”
第一四五章 命运的囚徒(八)
布罗谢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埃修。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向他提问时的态度既平静又疏远,这是一种让布罗谢特感到极其陌生的态度。很多年轻人都曾经向他提问,他们的态度往往无助中带着强烈的恳切,迷惘的眼神让人想起那些冒险精神强烈的旅行者,在求索的路途上不慎踏入浓雾环绕的密林,就此失却了方向。可埃修跟那些年轻人都不同,在他的眼里看不见雾的迷障,只有一汪深潭,亦或者是一座深渊,真实想法像是一个个晦暗的影子埋藏在瞳孔的最深处。他说要求助于布罗谢特的智慧,可更像是在向布罗谢特发起一场挑战。
“命运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无比宏大又无比飘渺的命题,在神学研究中,与它相关的课题统一称为‘宿命论’。我需要好好整理一下思路。”布罗谢特感叹一声,背起手,慢慢地围着埃修踱步。“但首先我想知道,你是要从我这里得到是一个解释,还是一个答案?”
“先要解释,再求答案。”埃修毫不犹豫。
“很好。”布罗谢特微微颔首,“命运是对人过去的总结,对未来的阶段性预测。一条路的起点与尽头便是你的命运。”他忍不住微笑起来,“但是尽头不是终点,是道路在视野中的极限。很多人终其一生都觉得自己一眼可以望到终点,殊不知他们连自己走在哪条路上都不清楚——这些人中当然包括年轻时的我,当年我可从来没想过我会开展与神学相关的研究。”
埃修沉默地听着,不置可否。
“至于你想要的答案……”布罗谢特停下脚步,站到埃修面前,居高临下地与他对视,“所谓的命运,是木偶关节上的提线,是无形的枷锁,而你是命运掌控下的木偶,是被它禁锢起来的囚徒——你在希望我如此回答,对吗?”
似乎有一轮红日在老人眼中升起,那一刻压迫过来的视线既沉重又明亮,似乎想要直达深渊的最底部,将那些晦暗的影子挨个撕扯出来曝晒。在他的注视下埃修全身的肌肉都悚然地绷紧,他别过头,拒绝与布罗谢特继续对视,但老人高大的身影仍旧笼罩住了埃修,“难道不是这样吗?”他低声反问。
“那取决于你如何想,如何做。”布罗谢特摇摇头,伸出手解开了埃修脚腕上的铁环,示意让埃修坐到篝火旁,而后老人席地坐在埃修对面,一老一少之间隔着升腾的火焰。布罗谢特不再看埃修,只是怔怔地注视着篝火,手指缓缓绞起自己的白须,苍老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难决的犹疑,最后他只是叹息一声:“算了,就讲给你听吧。听说过‘乌鸦爵士’鲍里斯吗?”
“略有耳闻。”埃修回答。鲍里斯·德·安尼莫尔,曾经黑矛骑士团的首席骑士长,团长候补,“告死天使”小队的成立者;现在是恶名昭著的流氓骑士,潘德首屈一指的佣兵团“预言之羽”的领导者。他最显赫的事迹并非他曾经在迦图草原上以劣势兵力击溃“军阀”扎卡尔,而是他曾狂妄地宣称自己便是马迪甘口中的预言之子,将会为真正的王者扫平天下,一统潘德。在布罗谢特撰写的《潘德志》中,他的版面与那些名将们持平。
“鲍里斯是我所见到过的最出色的骑士学员,他在战术课上的成绩无人能比,而实战课中也只有吉格才能勉强与他一较高下。他已经出色到不愿意进一步担负黑矛骑士团的理念——在他看来,他觉得跟那些未开化的迷雾山部落厮杀是在浪费他的能力,而戍守波因布鲁这块边陲之地则是在耽误他的生命。他始终没有袒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但是我看得出来,他的心已经不在这了,他想要一个更大的舞台。”布罗谢特停顿片刻,“但是我没想到他会不辞而别,只在住所留下了一封信。在信中他告诉我,能够扫平天下的并非只有帝王,还有名将,而他觉得马迪甘就是在放一些很有诗意的屁,但是‘预言之子’这个名头确实不错,很适合他。再往后,首席骑士长安尼莫尔便消失了,只有‘乌鸦爵士’鲍里斯。就我个人而言,我极其不愿意将他录入《潘德志》,那样等于变相承认了他的成功——但他的确是成功了,成功到《潘德志》若是没有他的一席之地便会被质疑这本集录的权威。”
“您究竟想说明什么呢?”埃修打断了布罗谢特,“我跟乌鸦爵士是不一样的,他可没有人在一旁口口声声地说他是预言之子,甚至还把他引荐给王立学院的院长。”
“这就是你不给露西好脸色的原因?”布罗谢特无奈地笑了起来,“作为男人,跟小姑娘怄气未免不够大度,而且你大可以不去相信马迪甘的预言,我跟露西可以对他深信不疑,你不必被我们影响。”
“我们现在谈论的并非预言,而是命运。而命运……”埃修想起在城墙上那发生在虚无之间的对话,“而命运无所谓信徒。”
“你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为什么还要寻求我的帮助呢?”布罗谢特深深地望了埃修一眼,“从这点上来说,你跟鲍里斯也并没有什么区别,从来都不愿向他人敞开心扉,除了你们自己没人会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不,鲍里斯至少有明确的追求,可你恐怕连自己所图为何都不知道。你既然不选择命运,那只能让命运去选择你。”布罗谢特渐渐失去了耐心,“而且你觉得你的命运已经被注定了?那我现在告诉你,马迪甘的《预言长诗》,从来就没有完成过!在写完之前他就被送上了火刑架!命运是未知,是虚无,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吗?”
“没有……完成?”埃修的眼中终于浮现出惘然。
“院长,”吉格在营帐外面喊,“兰马洛克来了,他想见见那名伤员。”
“让他进来。”布罗谢特说,他疲惫地捂住额头,从来没有任何对话能像今天这般让他如此精疲力竭,“我们之间的谈话到此为止,你需要的并非是我的智慧,而是坚定的信念。没有人能在这方面上帮到你,好自为之吧。”
第一四六章 命运的囚徒(九)
“信念?”埃修却不愿意结束,“我一直都有,而且比你想象得还要坚定。”
“你们再等等!”布罗谢特朝外头喊了一声,转过头凝视埃修,此时此刻他已经看见这个年轻人眼中沉重的迷雾。如果他的心中真的存有强烈的信念,那这时候应该有同样强烈的光从他眼睛的最深处照出来,那么这场同时耽误他们两人时间的谈话早就不应该发生。一个人的信念来自于他的使命,而一个人的使命决定了他的命运。使命多崇高,信念便有多坚定,——坚定到足以贯穿任何幼稚的关于命运的揣测。预言之子是给潘德带来改变的人,布罗谢特可以预见到那必然是翻天覆地的景象,肆虐在这块大陆上的血与火会被彻头彻尾地清洗,不会再有来自巴克利、梅腾海姆、马里廷甚至是冯可夫的冒险者从四面八方登陆潘德,因为这里已经无险可冒,无利可图,更无血可舔。农民可以坐在田地间守望日出日落,偶尔会向路过的骑士致意,而骑士则会优雅地还礼,而不会因为二者地位之间的差距而表现不屑,他们的孩子会坐在一起识字,一起玩耍,一起长大。他们信仰不同,但彼此尊重。国王与公侯们坦诚相见,他们之间的会议将以权柄谋国而不是以权柄谋私。到那时,潘德将以一个全新的姿态从往日的灰烬中涅槃,远比卡瓦拉大帝所建立起来的帝国还要强盛!布罗谢特很希望从埃修的眼里看出那束光,光束里是马迪甘还未来得及在《预言长诗》中描绘出来的一个帝国宏伟的蓝图。
“别用言语证明你的信念,而且我从不想象,只会论证。”布罗谢特站起身,解下自己的学士袍,丢给埃修。他居然在长袍下披着一层密实的链铠,腰间的皮带上插满了明晃晃的飞刀,肃杀的兵戈之气骤然显现。“我一会会让兰马洛克进来,你的伤情不方便解释,先穿上袍子遮掩一下。当然,如果你仍然觉得马迪甘所谓的预言是对你的枷锁,我在这里给你提一条切实可行的建议:选择解脱。”布罗谢特指了指一旁的断剑,“拿起来,朝脖子砍下去,如果这还不能让你断气的话我也不介意亲自砍下你的头颅,这样再多的青春之泉都不可能把你救回来,而你的‘命运’也会在此告终,我也可以不用再跟你废话下去。现在,用行动告诉我,你的信念有多坚定?”
埃修默默地抓过学士袍,套在自己身上。
“很好。”布罗谢特点点头,他看见埃修眼中的浓雾快速地散去,深潭依在,深渊犹存,晦暗的影子仍旧盘踞,但他已经知道埃修至少还没有偏激到因为几张羊皮纸而真的去砍下自己的头。他还很年轻,还不知道信念与使命间的关系,更看不清使命与命运之间的牵连,但他会成长,总有一天他会心甘情愿地接受这具枷锁。命运无所谓信徒?他仔细回味着埃修说的这句话,倒是很有趣,不知道主体换做神明是否依然成立?毕竟……他险些全身心地沉浸入自己的学术思维里去,突然还想起兰马洛克还在营帐外等候,只能有些遗憾地将这个想法记下。“你们可以进来了!”他喊。
兰马洛克走进营帐,跟在他身后居然不仅仅有吉格,基亚与雷恩也赫然在列。帐篷的空间虽然宽敞,但当这几个全副武装的男人鱼贯而入以后立刻便显得拥挤了许多。兰马洛克先是朝布罗谢特敬了个军礼,顺口开了个玩笑:“院长,您这是打算上前线吗?要不要先把胡子割了。”
“少耍贫嘴,真要打到那地步我自然会割。”布罗谢特没好气地回道,“办你的正事,需要我回避吗?”
“不用,”兰马洛克说,随后他看向篝火旁的埃修,长久地打量:“你昨天那副病恹恹的样子,让我很难想象到在西门守卫战中逆转局势的居然会是你,不得不说吉格欠了你好大的情。看来你能带领那支小部队穿越瓦尔雪原来到这里是有一些真本事的,而不是单单依靠这两个还算能打的手下。”他指了指身后的基亚与雷恩。
埃修耸了耸肩:“什么情况?”
“有任务,不过雇佣我们需要经过你的同意。”基亚朝埃修挤了挤眼睛。
“长话短说,我打算找几名好手协助吉格去城外回收一批重要的军事物资。基斯亚与雷恩的本事我之前是见识过的,考虑到这是编外任务,就算你们是瑞文斯顿的佣兵我仍然需要另行开价雇佣。”兰马洛克观察着埃修的反应,“这两个人要多少第纳尔?别太离谱。”
“第纳尔没用,我的部队需要食物。”埃修正低头将宽大的袍袖卷到手臂上,但他回答得很快。
娘的,这也是个明白人。兰马洛克心里狠狠地骂了句脏话,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两个人,一天的份额。”
“两天,”埃修抬起头,与兰马洛克对视,“再算上我。”
“算上你?”兰马洛克哑然失笑,“算上你这个重伤员干嘛?我们可不是去出城喂狼的。”
“这点伤势并不碍事,我仍然能战斗。”
“你说了不算。”兰马洛克不耐烦地说。
“那布罗谢特院长说的算不算?”埃修看向布罗谢特,后者一时间没想到皮球会踢到他这里,不满地瞪了埃修一眼,不过他还是实事求是地给出了答案:“他服下了用麻叟草熬制成的药剂,伤势好转得很快,至少伤口已经不会影响行动了。”
如果还有伤口的话。他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麻叟草?”兰马洛克到底没忍住,眉头深深地皱起,压抑的怒意在眼中闪现,“院长,就算您有这权限,这种珍贵的药草也不是随便就能动用的!那是……”他呲了呲牙,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我把我那份给他了,”吉格主动说,“欠了情要还不是?先用麻叟草还一部分。”
“嗬,这人情可真不小,不过随你。”兰马洛克冷笑,转身走到门帘前,“院长说的当然算,但是我才是波因布鲁的守备长官。只要你能走出帐篷,我不但不阻止你,还会再额外支付一天的食物份额,一次性支付。”
“一言为定?”埃修抬起头,目光炯炯。
“一言为定。”兰马洛克傲慢地抱住双臂。
埃修缓缓起身,绕过篝火朝兰马洛克走去。由于他穿着过分宽大的学士袍,兰马洛克无法直观地判断埃修具体的伤势,只能通过观察他的步伐来推断,然而直到埃修在他面前站定兰马洛克也没能探个究竟。
埃修伸出一只手搭上兰马洛克,如此轻率的态度激怒了他:“单手?你确定?”
埃修没有说话,但是兰马洛克立刻感到了肩膀上传来的浑厚推力,他吃了一惊,想起那杆深深刺入城墙的短矛,双手不自觉地放开,攀住埃修的手臂运力相抗,两人无意中形成了角力的站姿。但这只持续了短短的几秒钟,埃修仅是缓缓地抻直了手臂,兰马洛克便无可奈何地被推到了门帘之外,钢鞋在土地上犁出两道短而浅的痕迹。
“行了,你赢了,算你一个。你这怪力都能够跟冰熊掰手腕了。”兰马洛克悻悻地松开手,“去武器库整身行头,暮时在北瓮城集合,我过会派人把三天的补给送到你的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