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七章 雪原上奏响的癫狂之音(七)
年轻的死亡骑士并没有第一时间接过木碗,他两只手向内折,撑着自己的膝盖,朝麦尔德雷恭谨地行礼。而后他卸下了自己的铠甲,除去贴身的锁子甲与棉内衬,直到他肌肉分明的上半身赤条条地暴露在零下数十度的空气中。严寒几乎是同步开始烧灼他的躯体,可年轻的黑骑士始终只是沉默地跪坐,他右手接过木碗,同时左手将剑柄递送到麦尔德雷手中,师生两人完成了一次庄严的交接。而后塞卡柏端着碗,注视着霜白色的野火在自己棱角分明的肌肉上蔓延。他的嘴唇先是发青,而后渐变出妖异的紫色,那是死亡女神在向他贪婪地索吻。死亡骑士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放大且僵硬的瞳孔中,生命的烛火弥留将熄。就在塞卡柏即将抵达生命的彼岸时,麦尔德雷轻轻颔首,于是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将木碗捧到自己的嘴边,但那已经是回光返照的极限了。塞卡柏再无法将碗中的鲜血倾倒入口中,甚至连低头啜饮都是奢望。
麦尔德雷抬起自己枯槁的手指,轻轻地托起塞卡柏的手腕,木碗在外力的作用下微微倾斜,边缘搭住塞卡柏皲裂的嘴唇,温热而浓稠的血液很快将他僵死的嘴唇浸开一条细缝,塞卡柏吞咽着漏进嘴里的血液,最后他的嘴彻底张开,将木碗中的鲜血一饮而尽。
木碗跌落在雪地,塞卡柏发出痛苦的嚎叫,他站起身,狂乱地撕扯着自己的肉体。他本该处于冻毙的边缘,可此刻生命的迹象在他身上以一种让人震怖的姿态回归!冻伤的皮肤被塞卡柏成片地剥下,指甲深深陷入其下苍白的筋肉中,犁出残忍的伤痕,血管被切断了,殷红的血沿着身体的线条流淌,仿佛汩汩的红溪穿行在岩石的缝隙中,在某种莫名的牵引力下包覆住了塞卡柏的上半身,自下而上,直到塞卡柏的五官表面都流动着一层厚厚的鲜血。
高温自死亡骑士的体内向四面八方辐射,扭曲了他周围的空气,融化了他脚下的积雪。浑身是血的塞卡柏站在泥泞的土里昂着头嘶吼,但已经听不出多少痛苦的意味了,反倒像是在肆无忌惮地蹂躏自己的声带,将最暴虐的欲望通过喉咙宣泄出来!嘶吼声渐高渐厉,像是一柄钝刀在磨刀石上缓缓磨开了锋刃,原始野性的寒光逐渐透过层层剥离的人性,从灵魂的最深处折射、流溢。
火焰在塞卡柏瞳孔的最深处燃烧,他大张的嘴突然收束上翘,气流透过极狭窄的甬道振动声带,尖锐的啸声冲天而起,却在下一秒戛然而止——麦尔德雷拿起那柄剑尖被黑色液体包覆的长剑,用力地贯穿了塞卡柏的左胸!
黑色的泉水自赤红的岩浆中井喷!黑与红的液体像是两条交错纠缠的蛇,以塞卡柏的身躯为战场彼此撕咬,彼此吞噬,最后彼此交融,流汇成一个个暗红的涡旋。塞卡柏脚下的积水被煮沸了,迷蒙的雾气氤氲在死亡骑士身体的周围,透过雾气只能看到一尊凝固的雕像。而后雾气散去,一层厚厚的黑红色血痂结在塞卡柏身上,像是缠绕他的一个巨大的茧。
男人坐在地上,抱着巨狼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不知何时披着白狼皮的壮汉们从林中走出来,无言地站在男人的身后,而龙牙松的更深处,穿灰白皮甲的人们正紧张地朝这里窥视,成千上万的灰影在树木与树木之间影影绰绰地闪动。
“深渊之花自狼血之茧中盛开,被祝福亦被诅咒的孩子端坐在花蕊中,左手托着混乱的砝码,右手把持灭世的爪牙。”滚烫的雾气扑到麦尔德雷干枯的脸上,汗水已经挂满了他的额头,很难想象还有水分能从那朽木般的皮肤上被榨取出来。他仍然紧紧握住剑柄,低声念诵古老的祷文,而后缓缓地将长剑自塞卡柏的左胸拔出。
他只拔出了半截斑驳而扭曲的剑身。
“喀啦”,“喀啦”,“喀啦”,清脆的裂响连贯地响起,不规则的裂痕沿着长剑拔出的豁口飞快地蔓延到“雕塑”的身体各处,须臾间一整片触目惊心的龟裂盘踞在已经凝固的血痂上。瓦解几乎是顺理成章,黑红色的碎块纷纷坠落在地,呈现出一具赤白相间的肉体。
那是塞卡柏,但那又不是塞卡柏。死亡骑士此刻的模样就像是王立学院中由医药学者手绘出来的人体肌肉模型,失去了最外层皮囊的包覆,只有虬结的红肌与白肌惨烈地暴露在空气中,甚至能用肉眼直接观察到血液在肌层下的流动。他居高临下地着麦尔德雷,但眼眶中没有眼白,更没有瞳仁,只有一片离散的黑。
“当你凝视深渊,”麦尔德雷抬起头与塞卡柏对视,声音低沉。
“深渊也在凝视着你。”塞卡柏的声音无比暗哑,因为他的声带已经残破不堪,“老师,我成功了。”
“带上你的军队,去迎击你的敌人。”麦尔德雷平静地下令,“以罪人的血肉献祭女神,血池中的尸骨越多,女神会越欢喜。”
塞卡柏点头,大步越过麦尔德雷,右手高高举起,紧握成拳。没有具体的指令传达,但披着白狼皮的壮汉已然自发地跟随在他的身后,再然后灰白色的潮水自林中涌出,密集的脚步声在雪地上擂响,窸窸窣窣,窸窸窣窣,那是积雪被反复碾压踩碎的声音。男人箕坐着,数以万计的腿在他面前扫动,而他至始至终都只是安静地目送这支行军蚁一般浩大的军队渐行渐远。
“我们该出发去波因布鲁了,神使大人。”麦尔德雷走到男人身边,轻声说,“攻城部队这时候应该在竭尽全力地消耗守军的有生力量,但是波因布鲁的城门依旧需要您来推开。”
“那就出发吧,希望你创造出来的怪物不要让我失望。”
“塞卡柏从来没让我失望过,我相信他能够为我们攻取波因布鲁争取充裕的时间。”麦尔德雷微笑。
第一一八章 雪原上奏响的癫狂之音(八)
宝黛丝与伊丝黛尔仍藏在山洞里,但这次她们这次躲避并非敌人亦或是野兽,而是整座迷雾山脉一时倾泻的怒火。那声诡异的狼嚎引发的雪崩彻底地封死了山洞唯一的出口,连带着将光线也阻绝在外。无垠的黑暗在有限的空间里作威作福,凝滞了空气,模糊了时间,甚至连人的思想也要封冻起来。
如此压抑的氛围是负面情绪最好的温床。宝黛丝靠着岩壁,坐立不安,铠甲现在是束缚她的牢笼,每次轻微的动作都反馈回强烈到让人不适的限制感,烦躁与焦虑由内而外地炙烤着她。宝黛丝听见自己急促而沉重的呼吸声,像是体内有一个在“呼呼”作响的风箱,将心里的火苗吹拂得愈发旺盛。黑暗中就连视线也无所凭依,宝黛丝好几次都忍不住站起身,想靠走动来缓解内心的焦躁,却又硬生生地把自己按了下去。
因为伊丝黛尔就坐在她的身旁,轻声地哼唱着:
美丽的姑娘
我将要赶赴战场
去迎击深山里的野狼
请为我歌唱
让我把你的天籁铭刻在心上
美丽的姑娘
我已经赶赴战场
在迎击深山里的野狼
虽然已听不见你的歌唱
可仍然思念你柔软的手掌
美丽的姑娘
我就要死在战场
深山里的野狼就倒在我的身旁
能不能再次为我歌唱
冰与雪就要将我埋葬
美丽的姑娘
我现在狩神的猎场
这里没有深山里的野狼
我可以日夜聆听你的歌唱
只是再也埋不进你温暖的胸膛
这是北境最古老的歌谣《美丽的姑娘》,歌词哀伤,旋律苍凉,宝黛丝曾经不止一次地在瑞文斯顿的酒馆里见到吟游诗人在酩酊大醉之后奏起这首歌谣,把他们自己唱得涕泪横流。可伊丝黛尔的声音中没有哀伤,更不见苍凉,只有一个柔情百转千回的青年用自己短暂的一生去钦慕自己心仪的少女,他央求少女为自己歌唱,可他却是那个直到逝去都在热烈纵声的人。伴随着幽幽的变奏,伊丝黛尔轻轻地敲打着自己的腿甲,金属的响声也难得地委婉起来,仿佛淙淙的流水和着幽幽的风,不知不觉间便安抚了宝黛丝心里的不安。她有些疲惫地放松了身体,循着歌声将头自然而然地倚靠过去。
哼唱声愈发地欢快起来,《美丽的姑娘》被伊丝黛尔哼了一遍又一遍,于是青年在生与死之间不停地轮回,不停地歌唱,把最纯粹的深情遍洒在最幽深的角落。
“喀啦”,旋律中突然插进来一个不和谐的杂音,哼唱声戛然而止,封堵住洞口的积雪突然坍塌了一大片,一束并不强烈的光从洞口最上方照射进来,割破了漆黑的幕布,明晃晃地扎着两名女骑士的眼睛。
“终于。”伊丝黛尔长出一口气,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
宝黛丝一个激灵,把头从伊丝黛尔的肩膀上抬起来,将目光投向坍塌的方向。借着光她得以一窥拦路者的全貌:数以吨计的冰雪沉默地拥堵在洞口,虽然松散的结构导致它们被自身的重量压垮了大半,但仍然像是一个难以逾越的天堑。大自然的压迫力始终是不动声色,却又不可一世。
“这……远远不够啊。”她喃喃地说,“怎么出去?”
“够了。”伊丝黛尔走到雪墙面前,抬起头看着那束漏进来的天光,“我们挖出去。”
“挖出去?”
“对。”伊丝黛尔拔出自己的佩剑,将剑鞘捅进面前的积雪中,将里面凝合的冰晶搅碎,“还不快来帮忙?”
“你原来一直在等……这个?”宝黛丝站起身,懵懵懂懂地问,“为什么不早点行动?”
“因为没有光呀。”伊丝黛尔理所当然地回答,“光线有助于判断我们的位置与冰层的厚度,能看到光说明这个山洞并没有被雪崩掩埋。如果之前贸然摸黑掘进的话,很有可能会破坏积雪脆弱的内部结构,引起大规模的塌方。相信我,被雪活埋的滋味绝对不会好受。再说了,”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宝黛丝,瞳孔深处泛出莹莹的神采,“我的歌喉很难听吗?”
宝黛丝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美丽的姑娘》的旋律在她反复耳边奏响的那段时间很温馨,可现在伊丝黛尔意味深长的注视却为那片刻的温馨披上了一层旖旎暧昧的面纱。宝黛丝只能别过自己微微发烫的脸,将手铲进雪里,用力地朝两边刨开。“还好吧……”她小声地说。
……
两人一路向斜上方掘进,很快回到了地面,被雪崩洗劫过后,山洞附近的地貌彻底改变了;龙牙松被天灾的伟力被连根拔起,粗壮的树身半截没进雪中,像是搁浅在滩涂上的船的残骸;两人不远处趴着几头冰原狼的尸体,它们后背有一块让人不寒而栗的巨大凹陷,应该是来不及躲藏便被雪崩裹挟的巨木砸断了脊椎,。雪地白茫茫,也白晃晃,照得宝黛丝的眼睛生疼,她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因为天空与山脉也是一片刺目的白。她才摆脱了极夜的囚笼,现在却又转移到极昼的牢狱里去了。
“别乱走,雪地并不坚实。”伊丝黛尔以手作棚,盖着自己的眼睛,“随处都是深不见底的雪窝,如果掉下去的话,乌尔维特也只能救到你的灵魂。”
“这个宗教笑话现在并不好笑。”宝黛丝有气无力地说,“我们现在怎么下山?耽搁了这么久,大部队是不是都已经开进瓦尔雪原了?”
“有可能,得想办法归队。”伊丝黛尔扫视着雪原,而后眼神微微一亮,“有了!站在这里等我。”她轻巧地跨出去,在雪地上走出飘逸的弧线,跳到一棵撞断了半截的龙牙松旁。长剑如飞,在树干上削出光滑的截面,坚韧的树皮没有对剑刃形成丝毫阻碍,伊丝黛尔流畅地运转手腕,将树冠多余的枝叶裁去。“搞定。”她朝宝黛丝招了招手,“沿着我的脚印走过来。”
“这是什么?”宝黛丝小心翼翼地接近,看着伊丝黛尔的“杰作”,不明所以,“独木……舟?”
“很久以前我在王立学院看到过一个设计图,好像叫什么什么‘橇’,具体名字忘了。设计理念是在暴雪的天气代替马车,据说可以在雪地里滑行。”伊丝黛尔耸了耸肩,“不知道那帮学者现在鼓捣出来没有,我这个只是照猫画虎,权且死马当活马——”她的视线越过宝黛丝的肩膀,声音突然凝固。
宝黛丝回过头,神情骤变!
灰白色的浪潮在天边翻涌,浪潮里尽是攒动的人头,须臾间便吞没了大半片雪原,缓缓地朝两人迫近。
“是劫掠大潮!快上来!”伊丝黛尔将宝黛丝摁到“橇”上,狠狠地一脚踹在“橇”的尾部,让它沿着斜坡缓缓地滑动,伊丝黛尔紧跑几步,跨坐上去,“给我两根投矛!”
“啊?”宝黛丝嘴上应了一句,但是手已经下意识伸到了身后,抽出两根投矛递到伊丝黛尔手里。
“闭上眼,抱紧我!”伊丝黛尔将投矛用力插进雪中,发力一撑!
“橇”摆脱了惯性的钳制,渐渐被引力牵引着开始加速,风围绕着“橇”上的两人狂烈地流动起来,化作锋利的刀刃。“坐稳!”伊丝黛尔大声喊,她的声音很快被绞碎在空气的乱流中。
宝黛丝的惊呼声中,“橇”颠簸着撞开了一个又一个的雪堆。龙牙松做成的“橇”太沉重了,两根纤细的女式投矛完全无法帮助伊丝黛尔掌控它前进的方向,只能放任这头失控的怒兽向前奔驰!
而灰白色的潮水仍旧在沉默地行进。
第一一九章 雪原上奏响的癫狂之音(九)
伊凡勒斯子爵跨坐在一匹纯色灰毛的骏马上,头盔被他随意地夹在腋下,蓝底渡鸦旗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飞扬着。盖尔博德跟随在他的马后。两人前方是茫茫的雪原,后方是瑞文斯顿的重装步兵部队“守护者军团”。
虽然号称重步兵,但是守护者军团的制式装备已经跟不上时代了——现在的守护者军团还在用第三代锁板混合甲——那是潘德帝国覆灭前就濒临淘汰的军队制式铠甲。倒不是瑞文斯顿冶炼技术跟不上时代,王立学院中有不少精研金属的学者,当中也有不少年富力强的,在波因布鲁开了个铁匠铺,自行锻造以验证理论,顺便给人打铁赚些研究经费。只是北境的资源实在太匮乏了,而且在格雷戈里四世的默许下,将近六成都集中在为龙骑士团装备更新换代上,使得这个不被《瓦利德斯宪章》所承认的骑士团始终与他们的正规同行保持强劲的竞争力。还有三成则被波因布鲁守备军以及圣域守备部队瓜分干净,余下的一成留给瑞文斯顿游侠团。守护者军团甚至只能跟新编制高地联合部队争抢边角料。反观瑞文斯顿的两个恶邻,菲尔兹威有葛朗台家族撑腰,早早砸下重金买断了梅腾海姆最新的复合锻钢技术,并以此为基础打造出三支无比强悍的精锐重装步兵:仅受维迪斯国王直接指挥、反骑能力强悍的涌泉护卫军,隶属于葛朗台家族的荒野突击团,以及西吉蒙德侯爵麾下的冠军剑士联队;每一支部队都号称能够正面叫板巴克利的超重装骑兵“征服者”。萨里昂的军事核心虽说从来不是步兵,重骑兵才是那头雄狮最锋利的獠牙,而步兵阵列主要由以机动性见长的轻装突击步兵组成,作用是辅助骑兵撕开敌人阵线;但镇守王城,仅对白银王座效忠的萨里昂禁卫军则是不折不扣的超重装步兵,相传他们的盾牌由神秘的诺多金属打造,坚实到帝国的重弩也难以洞穿。考虑到当前诺多精灵与人类社会剑拔弩张的关系,没有人敢去深究传说的真实性。
平心而论,守护者军团的装备并不差,毕竟还隶属于正规作战序列,而第三代锁板混合甲的防护性能依然能够碾压雇佣军的杂牌盔甲,只是实在比不过两个恶邻深厚的底蕴。在北境之内,守护者军团是当之无愧的瑞文斯顿守护者,王牌中的王牌,就算是布伦努斯公爵率领的狮骑士团也不会贸然从正面冲击他们的阵线。可一旦失去了雪地的庇佑,他们便孱弱得不堪一击,像是远古神话中的巨人提坦,双脚站在地面上便是不死之身,神力无穷无尽,可提坦最后却是被另一个巨人高举起来扼杀。
在深思熟虑之后,阿尔德玛公爵最终将先锋官指派给了伊凡勒斯子爵,让他带领守护者军团率先进入瓦尔雪原。没有人反对,包括素来与伊凡勒斯子爵不睦的亚历克西斯公爵,因为这个选择无可挑剔。伊凡勒斯子爵或许已经成为了瑞文斯顿政治圈的边缘人,但这并不代表他在军事领域同样受到排挤——老将永远是军队最宝贵的资源,他们或许没有年轻人旺盛的精力和敢打敢拼的冲劲,可丰富的阅历让他们可以自如地处理战场上的各种突发状况。年轻人想要拥有那份在战火中闲庭信步的从容,唯一的方法是把自己也变成老将。
“盖尔博德,你跟我来。”伊凡勒斯子爵夹了夹马腹,骏马会意地加快了步伐。盖尔博德微微一怔,策马跟上,父子俩很快与部队拉开了一段距离,并不算远,但风雪已经营造了足够私密的空间。
“你今年多大了?”伊凡勒斯子爵牵住缰绳,放慢了步伐,并在盖尔博德身旁,漫不经心地发问。
“二十八了。”盖尔博德回答。
“都二十八了啊……”伊凡勒斯子爵感慨地叹息,“我还依稀记得你跟老国王要糖吃的模样。”
盖尔博德尴尬地眨了眨眼,无言以对。他本人并不乐意谈及自己年龄的话题。他是伊凡勒斯子爵的幼子,只是长子与次子已先后在5年的第一次龙狮战役中战死,因此年纪尚小的他现在已经是伊凡勒斯家族的唯一继承人。只是他本人在瑞文斯顿的辈分却不上不下,按理说他与格雷戈里四世、亚历克西斯公爵是同辈,但第一次龙狮战役时他不过九岁,才刚刚学会握剑。而于45年开启的第二次龙狮战役,他虽跟随其父伊凡勒斯子爵阻击入侵北境的小布伦努斯子爵,却被那位未来的名将杀得惨败。同辈们已经在龙狮战役后光速崛起执掌大权,可盖尔博德的爵位却比同辈的子嗣还要低。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初我战死在凛鸦城内,你如今的情况是不是会好很多。”伊凡勒斯子爵说,“至少你会继承芬布雷堡,别人会尊敬地称呼你伯爵大人,而你也很有可能在圆桌会议上获得一席之地,在战争中独当一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做我的副手。”
“父亲何出此言?”盖尔博德低声回答,“父亲是北境所有骑士的楷模,能跟随在父亲左右学习,是我最大的幸运。”
伊凡勒斯子爵失望地看了盖尔博德一眼:“言不由衷的话就免了吧,我们周围只有沉默的冰雪,你没有必要遮遮掩掩。”
盖尔博德笑了笑:“骑士坦荡,没有遮掩的必要。”
“是吗……”伊凡勒斯子爵长叹一口气,把手搭在盖尔博德的肩膀上,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马背上的身子无形间佝偻下来。他抬起头,出神地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眼中映出纷飞的雪,而后他渐渐坐直了身体,再看向盖尔博德时,神态中已再无父亲的和蔼,只剩下纯粹的,钢铁般强硬的威严:
“那你何必背着我,将雷恩过来投奔我的消息泄露给弗罗斯特呢?”
第一二零章 雪原上奏响的癫狂之音(十)
盖尔博德的身子在马背上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他复杂地看了伊凡勒斯子爵一眼,没有立刻回答这突如其来的诘问,只是把头扭到右侧,看着南边封冻的内海,避开了父亲鹰隼般锋利的视线。伊凡勒斯子爵并未在寻求一个注定会让自己大失所望的答案,也并不想看着儿子被头盔包覆的后脑勺。他转过头,遥遥眺望着在北方起伏的迷雾山脉的曲线,突然不自觉地将逶迤苍劲的线条与“猛犬”瑟坦达宽厚的一字眉重叠在一起。伊凡勒斯子爵始终记得,昔年在凛鸦城的议政厅中,那个远远地站着,沉默而惶恐的年轻人,一点都不像是一个曾经扭转过战争颓势的超一流武者。他就站在大厅最阴暗的角落,注视伊凡勒斯子爵与格雷戈里四世隔着偌大的圆桌争吵,直到信使撞开大门,送来芬布雷堡的噩耗……伊凡勒斯子爵其实一直都知道瑟坦达为何沉默,又为何惶恐。这个格雷戈里家族的幼子与他二哥厄尔多的关系其实并不算亲近,反倒跟长姐厄休拉形影不离,可是却在政变中成为了厄尔多最强力的支持者。若非如此,厄休拉也不会在伤愈后黯然离开北境——身为格雷戈里三世钦定的王储,她当时并不是没有资本与自己的弟弟叫板,申得弗的阿拉里克家族以及波因布鲁的阿尔德玛家族都与她交好,当时正如日中天的伊凡勒斯家族更是她坚定的后盾,但她仍然输得彻底,因为瑟坦达与弗洛斯特·亚历克西斯都选择了厄尔多,而这两人同时也在第一次龙狮战役中居功至伟,他们的名望足以将任何不正当的权力变得名正言顺。
但瑟坦达仍然是对此心怀愧疚吧?所以当格雷戈里四世咆哮地向他下令“瑟坦达,把这个老东西给我拖出去!”时,他只是默默地摇头,站得离圆桌更远了一些。
伊凡勒斯子爵其实很羡慕瑟坦达,不管北境的权力如何更替,王冠上始终都刻着格雷戈里家族的纹章,换而言之那始终是瑟坦达的家事而非国事。家事虽然难断,但无论手心手背,始终是手,是身体的一部分。但对于伊凡勒斯子爵乃至于北境其他的豪门显贵而言,那是无法自拔的漩涡,暗流之下种种龌龊涌动,所有人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都在奋力接近权力的中枢,哪怕被撕成碎片也在所不惜。
“原来您与亚历克西斯公爵的关系,并没有传闻中那么糟糕透顶。”伊凡勒斯子爵终于听到了盖尔博德的声音,“可是,为什么?”
“为了北境的稳定。”伊凡勒斯子爵平静地回答,“我跟弗洛斯特的理念是完全一致的,只是早年的政治立场不同。我维护王女殿下的地位,而弗洛斯特则要保证四世陛下的权力。为此我不惜在凛鸦城逼迫陛下交出王冠还政储君,而弗洛斯特比起我来更决绝,也更残酷——”老人闭上眼沉默了一会,似乎是在忍受揭开旧伤疤时强烈的痛楚,“他在芬布雷堡屠杀了几乎所有的猎鹰骑士,同时将你和你的母亲置于带血的屠刀之下,逼迫我就范。我痛恨他的手段,却不得不钦佩他的胆略,他用最简单最血腥的方式镇压了任何潜在的变数——包括一场理论上的内战。而我在噩耗传递到凛鸦城的那一刻起,就醒悟到我已经无力对既成的事实做出改变。猎鹰骑士团已经覆灭,那龙骑士团支持谁,谁便是北境的统治者。”他沉重地叹息,“难道真的要因此掀起一场内战吗?不说北境之外强敌虎视眈眈,我们也经不起一场内斗的消耗。我明白,弗洛斯特亦然。在仇恨之外,我们早已达成了共识。”
往事在伊凡勒斯子爵低沉的声音中被娓娓道来,像是徐徐铺开一张尘封的卷轴。盖尔博德沉默地听着,那是他所不知道的过去,也是北境很多贵族都讳莫如深的历史,时隔多年依然能嗅出淡淡的血腥味。但当事人却已经不再将仇恨反复咀嚼,他只是在坦然而平静地面对。
“您为什么不早点说?”
“你为什么不早点问?”伊凡勒斯子爵反问,“在你成人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去不去龙骑士学院进修是你的自由,不要被家族的背景所困扰。可你在瑞恩城待了不到半个月就回来说宁愿待在我身边学习。你学到什么了?一个告密者?”
“怎么可能不会被困扰!难道我要抛弃家族的姓氏,告诉同学那些跟我无关吗?”盖尔博德扭过头大吼,“而且我哪有什么同学?学院里没有我的同龄人!我的年纪最大,地位却最低。那些连唇须都没生出来的小孩成天对着我指指点点,在那里我不是盖尔博德,而是‘那个老东西的幼子’!我已经二十八岁了,还是个男爵!但那些小孩子如今的爵位已经跟您平起平坐了!”他像是一头发怒的公牛,把口鼻间奔涌出来的白色气流喷到伊凡勒斯子爵的脸上,“父亲,您告诉我!我该如何不被您曾经的‘丰功伟绩’所困扰?”
但伊凡勒斯子爵仍旧心平气和,哪怕言辞的犄角正激烈地顶撞着他,他脸部的线条始终不曾变化过,只是他看向盖尔博德的视线都已经不复对话开始时的锋利,只是悲怆而深沉,像是某个端坐在云端之上的神祗。
“你既然这么想,那早就应该这么说。骑士的美德之一,便是诚实。”伊凡勒斯子爵缓缓地开口,声音不大,却铿锵地穿透了风雪,“只要有坦白的勇气,很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藏在心里只会滋生出猛烈的毒素。而你已经二十八岁了,父亲式的说教还能帮你排解多少呢?”
“这场战役结束以后,我会请求弗洛斯特,让你加入龙骑士团。如果他不同意,你就去王立学院进修吧。”
“父亲这是要放逐我?”盖尔博德抿紧了嘴唇。
“是的,”伊凡勒斯子爵再不看他,只是目视前方茫茫的雪原,“没有我的命令,你不得回到芬布雷堡。现在,归队。”
“遵命,子爵阁下。”盖尔博德平静的语气中暗藏着一丝顽固的狠厉,“无论在哪,我都会向上爬,不惜一切地向上爬。”
伊凡勒斯子爵似乎没听见,只是捏紧了手中的缰绳,手甲的金属关节彼此挤压碰撞,声音压抑而沉闷。
第一二一章 雪原上奏响的癫狂之音(十一)
盖尔博德刚调转马头,急促的马蹄声撞破了风雪的结界,一匹骏马从前方的雪坡狂奔下来,一名斥候紧紧地伏在马背上,一脸惊惶地回头张望。冲下雪坡的时候他没有及时地刹住马蹄,险些冲撞到伊凡勒斯子爵。斥候翻下马背,跌跌撞撞朝前走了几步,单膝跪倒在雪地里:“大人,有两人正朝此处高速接近!”
“拦下来盘问!查明身份后再放行!”
“拦不住啊大人!”斥候不敢抬头,“只能看清楚其中一人穿着骑士团的铠甲。”
“龙骑士团的人?”伊凡勒斯子爵皱眉,“你们斥候部队配备的是全北境脚力最快的骏马,怎么可能拦不住?”
“那两人并没骑马,而是骑在——骑在——”斥候一咬牙,“骑在一段圆木上!在雪地上滑行的速度很快!我们小队围堵了好几次都失败了!”
“什么东西?”伊凡勒斯子爵皱眉,“圆木?你说圆木?”
“大人,您还是自己看吧。”斥候哭丧着脸,“我赶回来报信时他们就跟上了我,一直没有甩掉……”
伊凡勒斯子爵抬起头,空气中传来尖厉的啸鸣,雪坡的另一侧突兀地升起一个庞然的暗影,周身被夺目的光晕所包围,乍一看仿佛巨鲸翻出水面时摆动的尾鳍。它沉重地落地,将大片的积雪碾到两侧,抖擞开光线的伪装继续朝前狂飙,只在几个呼吸之间就已经冲下了雪坡,在身后留下巨蟒一般狰狞的辙痕。哨兵没有说错,那确实是一段粗壮到不像话的圆木,通体呈现出凝实深沉的铁黑色,截面的直径足足有成年人的一臂,那是一棵至少有七十年树龄的龙牙松,奔腾起来的声势有如一头狂猛的野兽!两名全身披甲的骑手跨坐在这头怒兽的脊背上,坐在前端的骑手两手各握着一柄长矛,前端深深没入雪中,每次骑手在雪地上惊险的变向都会使矛身绷成一个极限的圆弧。骑手变向越来越频繁,在龙牙松落地之后他就已经彻底失去了对自己坐骑的控制,与其说是变向,倒不如说是在被动地随着惯性摇摆,那两根长矛的作用并非掌舵,而是在竭力维持骑手的平衡。
啸鸣声愈发高昂,圆木冲下雪坡后仍然不见减速的迹象。伊凡勒斯子爵不动声色地扶住剑柄,同时左手轻提缰绳,战马对主人的意图心领神会,兴奋地打了个响鼻,前蹄用力地刨着雪地。
剑刃缓缓滑出剑鞘,伊凡勒斯子爵的肢体也随之舒张开来,像是猎鹰在峭壁上伸展开双翼,金属的翎羽垂挂下来,将强烈的风切割成细小的乱流。老人沉静地注视着朝自己冲撞过来的圆木,眼神高旷而睥睨。
“那是……翼回翔?”盖尔博德认出了父亲用的剑势,那是猎鹰骑士团赫赫有名的反冲锋剑术,号称“贵族般优雅的战场技艺”,要旨在于用长剑黏住骑兵冲刺过来的骑枪偏转其方向,而后在马匹错身而过的瞬间顺势摘下对方的头颅,从偏移到枭首一气呵成,来敌往往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然身首异处。又因为使用者在施展时的身姿极尽优美,剑锋走出的轨迹飘逸华丽,像是展开双翼在空中飞翔回旋的猎鹰,因此得名——取名者是一位在王立学院进修过的猎鹰骑士。因其以短击长的凶险特性对使用者的要求极为苛刻,娴熟的剑斗技巧与丰富的搏杀经验缺一不可,而且至始至终都要保持绝对的冷静,稍有不慎这就是一门自杀的剑技!后来随着猎鹰骑士团被放逐,翼回翔便再也没在正面战场上出现过,虽然龙骑士团与王立学院都有这门剑技的选修科目,但习练者的目的更多是在于炫技而非实战——在竞技大会上玩这么一手还是很能诱骗贵族小姐的芳心的,不过那些人的下场往往都是被骑枪从马背上高高挑起摔落在地,落得骨断筋折的下场。
翼回翔,终究是一门为实战而生的剑技,“那是体现在生死之间的终极美学,我们凝视的并非骑枪,而是死神的瞳孔。”命名者曾经如此自豪地形容。
“让开!”骑手却在这时候扔掉了手里的长矛,举起右手,拇指快速地划过前额,行了个相当潦草的瑞文斯顿军礼,同时高声呼喊,头盔之下的声音隐隐约约地透出女性特有的脆亮,那竟然是个女骑士。“我刹不住了!”
伊凡勒斯子爵怔了一下,快要完全出鞘的长剑又硬生生被他压了回去,翼回翔被迫中断。他一扯缰绳,战马长嘶一声,朝右规避。同时他一把推开傻站在原地的斥候。此时龙牙松距离他们已经不过二十步了,树皮与雪地摩擦发出的刺耳的锐响像是千百把交鸣的刀剑。这时候女骑士已经无法维持自己身体的平衡了,她索性抱住身后的人一同侧身翻倒在雪地上。松软的雪与铠甲极大的缓冲了两人的身体,但她们还是滚了好几圈,最终狼狈不堪地趴在伊凡勒斯子爵马前。与此同时龙牙松快速地掠过伊凡勒斯子爵原先所处的位置,而就在这时,一抹清冷的白虹突然从老人腰间的剑鞘暴起,径直朝着龙牙松的中段切割!
翼回翔!
战马长嘶一声,尥起自己的后蹄猛踹,马蹄铁几乎是跟伊凡勒斯子爵的剑同时落在了龙牙松上!
后方传来巨大的轰鸣,龙牙松在伊凡勒斯子爵刻意地引导下撞上了路边的一块巨岩,巨大的冲击力让树干与岩石同时崩毁了,木屑、碎雪还有岩石的残片像是烟花一般炸开,一些零星的碎片甚至溅到了盖尔博德的铠甲上。
惊险脱逃的两名骑士还未来得及直起身,斥候已经拦在伊凡勒斯子爵马前,拔出自己的配剑对准两人,“表明你们的身份!”他喝道。但他还未来得及有进一步动作,另一柄长剑从天而降,将他的剑摁了下去。
“收起你的剑,斥候。”伊凡勒斯子爵剧烈地喘息着,之前的翼回翔几乎榨干了这个老人所有的精力与体力,但他握剑的手腕依然稳定,斥候只觉得压在自己剑刃上的重量像是一座不可摇撼的山岳。“请速归元帅本阵,告诉那些心急如焚的小伙子,女爵回归了。”
“女爵?”斥候茫然地应了一句,他看到女骑士从地上爬起来,摘下了自己的头盔,冰蓝色的长发失去了束缚,瀑布一般流泻下来,肆意地披散在女骑士的肩头。
“龙骑士团三级爵士伊丝黛尔,携副官宝黛丝见过子爵阁下。”伊丝黛尔重新朝老人敬了个军礼,浅蓝色的瞳孔里满是真挚的敬意。
第一二二章 雪原上奏响的癫狂之音(十二)
“军情紧迫,客套话就此略过吧。”伊凡勒斯子爵在马上平静地受了伊丝黛尔的军礼,“我希望女爵可以提供一些切实的敌军情报,而不是在瓦尔雪原玩了一整夜的斥候游戏。”
“的确是有,瓦尔雪原内游荡着大量的劫掠小队,每一支都由一名预兆之狼的荣誉护卫带领。我与我的小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才歼灭了其中一支。”
荣誉护卫?伊凡勒斯子爵的脑海里骤然闪现出那些披着白狼皮在战场的最前线肆虐的魁梧身影,仅仅只是回想他们是如何撕开守护者的阵地便让他的呼吸不由得滞塞了几分。难怪那些斥候小队都没能回来,原来敌人竟在瓦尔雪原有如此凶险的布置……伊凡勒斯子爵默默地想。今年的劫掠大潮跟往年真的不一样了,这跟预兆之狼出世无关。以往的劫掠大潮虽然来势汹汹,却不过是从迷雾山脉中倾泻出来的一盘散沙,被战术挑拨玩弄几下便溃不成军,仅在规模上有着相当的威慑力。哪怕拥有预兆之狼坐镇,也不过是散沙中混了些锋利的冰棱,无非就是在挑拨时有割破手心的风险,但从来都不致命,只会让下一次更加得心应手。当年第一代预兆之狼带领着浩浩荡荡的迷雾山大军在瑞恩城下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那时北境仍然是潘德帝国名义上的领土,但中部大平原的权臣们只顾着勾心斗角,用好听却冰冷的托辞将北境的领主们推入绝望的深渊。好在他们最终还是熬过了那段黑暗而残酷的时期。瑞恩之围是北境历史上一块难愈的伤疤,每每提及便会隐隐作痛。可疤痕旁却伴生着两朵瑰丽的花——龙骑士团的前身是为了抵抗迷雾山大军而自发组织起来的战士集团,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是没有姓氏的平民;而北境的领主们也在那时看清了帝国大贵族们的嘴脸而决意独立。
在北境的方言中,“宿敌”的发音与“磨刀石”是一样的。预兆之狼与他的迷雾山大军诚然是北境凶残的宿敌,但同时也是勤恳的磨刀石。他们每次都会在磨刀石上将刀刃磨洗得锋利再反过来将磨刀石砍断。
可北境又何尝不是迷雾山部落的磨刀石呢?第三代预兆之狼甚至与异端结盟,主动运用起了战术,先是强势切断了往来波因布鲁的要道,又将一直簇拥在预兆之狼周围的荣誉护卫编到各个劫掠小队中,不断地将瑞文斯顿的耳目切除出瓦尔雪原。手段算不上高明,但北境从上至下却无人意识到,以往累积下来的经验反而成了思维的桎梏。真正的战争还没开始,可天平却早已在一只狡黠而深藏不露的狐狸手中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倾斜。
“有没有追踪到敌人主力部队的踪迹?”伊凡勒斯子爵追问,他竭力想摆脱脑海中不停滋生的悲观情绪,所能做的只有将注意力尽可能地集中到眼下的战事。
“并没有,瓦尔雪原地势平坦,很难藏得住规模上万的军队。我的判断是主力仍旧盘踞在迷雾山脉的某处,因此我跟宝黛丝潜入了迷雾山脉,去寻找敌人的主力部队。”
“就你们两人?”伊凡勒斯子爵讶异地看了伊丝黛尔一眼,随即释然,面前的女骑士早在正式受封前就已经是一位小有名气的赏金猎人,常年在迷雾山脉摸爬滚打,甚至在龙骑士团的积分榜单上创下了让所有男性同僚们都自惭形秽的记录,至今她的大名仍然高居榜首。对于其他人来说迷雾山脉或许是神秘而险恶的禁地,但对于这位靠猎杀迷雾山蛮族白手起家的女爵来说,大概跟已然跟后花园一般知根知底。“不愧是费斯德纳的女爵。”他由衷地称赞了一句,“那么可有发现?”
“是的。虽然我们在山脉中遭遇了雪崩,受困了一整夜。不过今天上午脱困后,我们便立刻遭遇到了劫掠大潮,被他们撵出了迷雾山脉。初步猜测敌人的主力应该是一直藏匿在山腰,算算时间,他们也该进入瓦尔雪原了。但是具体位置并不明朗,请子爵大人多加小心。”
“原来如此。”伊凡勒斯子爵点头,“非常有价值的情报,现在请女爵速归本阵,将此消息传达给元帅。”他翻身下马,将缰绳递到伊丝黛尔手中。但伊丝黛尔居然握了个空,在她五指合拢前,那匹战马居然高高扬起头颅,将缰绳从她手心中甩开,在半空中用嘴衔住,吭哧吭哧地递回伊凡勒斯子爵的手边,同时很不友好地瞥了她一眼,挑衅地打了个响鼻。伊丝黛尔无奈地收回手:“似乎并不妥当。”
“什么时候了还胡闹!”伊凡勒斯子爵哭笑不得地呵斥了一声,但战马只是不住地摇头。伊凡勒斯子爵只好抱住马头,附在耳边劝了几句,又亲昵地为它挠了挠鬃毛,才让战马勉强点了点头。
“‘凛风’比较怕生,所以会有如此反应,让女爵见笑了。他的脚力与体力都很好,载着两名全副武装的骑士也不在话下,如果您希望与副官各乘一骑的话,我亦可让小犬同我步行。”伊凡勒斯子爵重新将缰绳递给伊丝黛尔,转头去寻找盖尔博德的身影,但他只看到了一个渐行渐远的,即将与后方守护者军团叠合起来的背影,还有一个难以察觉的轻夹马腹的小动作。
“如此已经求之不得了,哪里还敢得寸进尺?”伊丝黛尔婉拒了伊凡勒斯子爵的好意,翻身上马,伸手将宝黛丝拉上马背。“倒是子爵之后要徒步领军?”
“我这次可是步兵指挥官,骑着马岂不是在招呼那些流矢‘往我这里射’?我虽然老了,但还没有老到现在就想马革裹尸。”伊凡勒斯子爵开了个玩笑,“就算女爵不来,之后我亦是要徒步作战的。”
“既然如此,稍后我与子爵在前线相见。”伊丝黛尔策马离去,长发如云流散。
“很期待与女爵并肩作战。”伊凡勒斯子爵站在雪地里目送着伊丝黛尔离开,而后目光落在路旁龙牙松与巨岩的残骸上。伊丝黛尔轻描淡写地省略了她在迷雾山脉里的经历,但仅仅是关键词就足够惊心动魄。
“真了不起啊。”伊凡勒斯子爵轻声说,“弗洛斯特,难怪你会欣赏这名女爵,她的风采几乎跟你父亲年轻时一模一样。”
第一二三章 雪原上奏响的癫狂之音(十三)
伊丝黛尔与宝黛丝骑着伊凡勒斯子爵的“凛风”在雪原上向西疾驰,两人左侧便是守护者军团缓缓朝东推进的森严阵线,一眼不见首尾,浑如一挂蓝底白纹的铁幕。脚步声沉重而整齐,仿佛上下起伏的潮水,而一旁紧凑的马蹄声则是在潮水上打起的水漂。伊丝黛尔有些诧异地扫视过阵列,她原本以为伊凡勒斯子爵率领的是自己的私属部队,却不曾想头阵完全由守护者军团构筑而成,而且是满编的守护者军团!在她不知道的时间内,这支以小队为单位被打散编制并分别服役于北境各个领主的步兵军团被某人以强而有力的手腕再度捏合在了一起,并锻打成一枚铁钉,而伊凡勒斯子爵便是那个将受命将铁钉砸进瓦尔雪原的重锤。
不过是转念之间,“凛风”已经将最后一排守护者甩在了马蹄后面,潮水般起伏的脚步声渐渐低落,而后被错落有致的马蹄声鲜明地覆盖过去。伊丝黛尔不由得惊叹这匹神骏强劲的脚力。她并未觉得自己是在驾驭“凛风”,反而倒是生出自己又坐上了另一段高速滑行的龙牙松的错觉,同样的不受控制,只是更平稳,也更温和。缰绳在她手中并非骑乘的助力,而是泾渭分明的界线。每当伊丝黛尔稍微有所动作,立刻便能从缰绳的另一头感受到明显的阻力。“凛风”只是在遵照伊凡勒斯子爵的指令将她与宝黛丝运送到后方的本阵。她并非骑手,而是货物。
原来竟有如此的神骏,难怪能施展出那不可思议的翼回翔。伊丝黛尔回想起老人在马背上那优雅的剑势,还有“凛风”那心有灵犀的一蹬。那一刻力与力完美地契合在一起,互相扶持,彼此升华,以不可撼动的姿态迫使失控的龙牙松偏转了轨道,不然那狂暴奔腾的巨木势必会撞入后方的阵线,造成难以预估的伤亡。翼回翔。伊丝黛尔在心中默念这个同样优雅的名字,她同样研究过这门剑技,却始终难得其法,也没有自信去找个志愿者端着骑枪同她对练——差池的代价绝难承受,纵然是软木削制枪头覆棉的练习骑枪,刺不穿坚硬的铠甲也能冲击到内脏。据说猎鹰骑士团倒是专门有用于练习“翼回翔”的器械,以及一系列严格的保护设施,同样出自于那位有王立学院背景的发明者之手。伊丝黛尔试图在王立学院中找到相应的图纸,却被告知那些图纸都被发明者带回了猎鹰骑士团总部,并未留存副本。而随着猎鹰骑士团在北境的覆灭,那些图纸也一并散轶在了历史的阴暗角落,徒留下剑技的理论心得还记载在羊皮纸上——其实也跟失传没有差别了。直到今天,伊凡勒斯子爵在伊丝黛尔面前做了一次完美的演示,同时展现了圆融的剑术与高超的骑术。巨木与老人交错的那一瞬反复地在伊丝黛尔脑海中回放,她隐隐约约摸到了一丝诀窍。
“在想什么?”宝黛丝从后面轻轻唤了一声。
“我在回味伊凡勒斯的那招‘翼回翔’。”伊丝黛尔说,“我当初怎么就忘了呢,他当初就是猎鹰骑士团的大教官。费斯德纳离芬布雷平原也不远啊,这是否就是所谓的‘灯下黑’?”
“你毕竟是龙骑士团的三级爵士,同时还是炙手可热的政坛新星,上门请教一个老猎鹰骑士的独门绝技,恐怕会被误解得很严重的吧?”跟在伊丝黛尔身边那么久,宝黛丝对目前瑞文斯顿的政治生态也能解读一二。
“倒也是……”伊丝黛尔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前方已经依稀可见飘扬的旗帜,招展的暗蓝色布帛如同水波般绵延,极冰之崖、黄金竖琴、银白利刃、坚冰酒杯、猎弓与矢将翱翔的苍龙与渡鸦拱卫在最中央。旗帜之下是全副武装的龙骑士团。在伊丝黛尔接近时,阵列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伊丝黛尔那飘逸的冰蓝色长发实在太过耀眼,无需通报便足以彰显身份。龙骑士们以崇拜的眼神注视伊丝黛尔。他们当中有不少人都是伊丝黛尔当初大闹龙骑士学院时的手下败将,同时也在那之后成为了这位横空出世的女爵的忠实拥簇。
“感觉如何?”宝黛丝悄声问。
“吵死了。”伊丝黛尔目不转睛。
“凛风”在营地大门前停住,不耐烦地颠了颠自己的背,示意两人赶紧下来。待到伊丝黛尔跟宝黛丝翻下马背,它便朝东折返,狂奔而去。伊丝黛尔艳羡地望着凛风的身影,随后转身,“我去向元帅汇报,你在这里等我。”
“我们的女爵回来了。”亚历克西斯公爵低头注视着面前的酒杯,水面被声波震荡出轻微的波纹。他抬起头,伊丝黛尔在这时适时地掀开帘子,朝他行了个军礼。
“欢迎回来,女爵。”亚历克西斯公爵平静地回礼,“我希望你现在可以提供一些切实的敌军情报,而不是在瓦尔雪原玩了一整夜的斥候游戏。”他的口吻几乎与伊凡勒斯子爵一模一样。
伊丝黛尔觉得有趣,她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只是环顾营帐内部,那张著名的圆桌已经被搬进了帐篷,瑞文斯顿所有爵位在伯爵以上的领主们围着圆桌坐成一圈。毫无疑问,这里便是瑞文斯顿权力金字塔的最顶层,这里的人通过一张圆桌俯视整个北境,宛如神祗从云端俯视凡尘。
“迷雾山蛮子的主力部队并不在瓦尔雪原,只是密集地散布着大量劫掠小队,每一支都由一名预兆之狼荣誉护卫带领。”伊丝黛尔开门见山,“真正的劫掠大潮仍旧在迷雾山脉,不久前我被他们撵了出来。预计要不了多久就会与伊凡勒斯子爵率领的先头部队遭遇。”她隐瞒了“预兆之狼”的存在以及与这头传说生物对峙的具体经过,领主们并不是王立学院的学者,他们对神话毫无兴趣。“今年的劫掠大潮总觉得与往年不同,以往他们总是一窝蜂地涌下来,毫无阵型可言。但是我今天遭遇的劫掠大潮却不一样,”伊丝黛尔回忆着下山前那片灰白色的浪潮,谨慎地措辞,“他们并不是散漫地冲锋,而是在有组织地行军。”
第一二四章 雪原上奏响的癫狂之音(十四)
一片沉默,领主们互相交换眼神,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惊叹。他们知道这份情报的重量,早在伊凡勒斯子爵开拔之时,瓦尔雪原仍旧笼罩在迷雾之中,派出去的斥候部队至今无一归来——想必已经全军覆没,十人满编的斥候部队遇上有荣誉护卫坐镇,且规模上还要远胜的劫掠小队自然无有幸存之理。但伊丝黛尔为他们驱散了迷雾,准确地指出了敌人的方向。
有人在用力地鼓掌,掌声一开始生硬且刺耳,短暂地停顿一会后便再度脆脆亮亮地响起。领主们愕然地偏过头,他们没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声音的来源——是瑟坦达,他脱下自己的手甲夹在腋下,起劲地鼓掌,平直的一字眉因为兴奋而高高扬起。格雷戈里四世反应很快,他也脱下自己的手甲向伊丝黛尔鼓掌。而后更多的掌声也加入进来,北境的大领主们纷纷起立鼓掌,以最传统的方式表达自己的赞叹与欣赏。
只有一个人例外,是亚历克西斯公爵。他并未被周遭热烈的气氛所感染,仍旧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安静地注视着伊丝黛尔,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伊丝黛尔不由得凛然,进而浑身不自在起来,仿佛在花海中漫步时误踏入了荆棘丛。她几乎要被澎湃的掌声托上云端了,亚历克西斯公爵却在这时候适时地将她拉回了圆桌旁。
“先生们,肃静。”亚历克西斯公爵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子。
冷漠的语气之下,是不容忤逆的意志,仿佛刮过北境的朔风,一瞬间将诸位领主高涨的热情冻结。掌声止息,所有人规矩地落座。只有瑟坦达还在用力鼓掌。格雷戈里四世以眼神示意自己的胞弟,但却被瑟坦达忽视了,他正全神贯注地将自己狂热的眼神投射到伊丝黛尔脸上。此时他并非镇守北境门户的猛犬,而是恨不得将自己尾巴摇成风车的卷毛狗。
“瑟坦达。”亚历克西斯公爵再次敲了敲桌子。
掌声戛然而止,猛犬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尴尬地咳嗽一声,一字眉收敛地垂下。他重新将手甲套回手腕,在格雷戈里四世身后站定,只是目光仍旧黏连在伊丝黛尔左右。
“如果你再制造噪音,我就只能让你去配合克洛维斯侯爵坐镇后方了。想必他会很乐意有你这么一个超一流武者助拳。”亚历克西斯公爵缓缓说完,举起酒杯抿了一口,转而看向伊丝黛尔,“女爵,你提供了极其有价值的情报,本应嘉奖。但你未经通报便擅离营地,蔑视军纪。因此功过相抵,不表彰,也不追究。你现在可以离开了,你现在临时隶属于龙骑士团第十二支队,任支队长。你的副官仍旧是你的副官。”
“明白。”伊丝黛尔敬了个礼,走出帐篷。宝黛丝立刻迎了上来,关切地问:“怎么样?”
“还行,”伊丝黛尔长吁一口气,示意宝黛丝边走边说,“功过相抵,不予追究。”
“我们的部队呢?”
“现在已经没有‘我们的部队’这个说法了,我们在迷雾山脉耽搁的时候,军队已经被重新整编过了。我现在是龙骑士团第十二支队的队长,你还是我的副官。”
“欢迎回来,伊丝黛尔。”有人在她们身后用沙哑的声音打了声招呼,“你可真是让大伙好等。什么时候你才能消停点呢?”
伊丝黛尔与宝黛丝同时停下脚步回顾。龙骑士团的大队长利斯塔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两人背后,他单手捧着一个巨大的雪盘,腰里别着一卷牛皮,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被他拎在肩膀上。他看起来非常憔悴,眼睛里布满了狰狞的血丝,乍一看仿佛有无数条细小的红蛇盘踞在他的眼白上,一点一点地蚕食灰绿色的瞳仁。仅仅只是浮光掠影的一瞥就让伊丝黛尔不寒而栗。她下意识地倒退一步,全身戒备性地绷紧:“大队长,您的眼睛怎么回事?”
“还不是因为你,”利斯塔敷衍地抬起手揉了揉眉心,顺势遮住了自己的双眼。“天琴圣地那边差点就要哗变了,幸好有公爵大人与国王陛下联袂出面镇压,不然圣女大人恐怕就要带着自己的亲卫队冲进瓦尔雪原找你了,甚至有可能还把道格拉斯也拐走——你也知道‘铁熊’那家伙除了圣女大人谁的话也不听。还有叶芝也是,若非我一直盯着她,否则她也会带着一队龙骑士偷溜出军营。这一晚我都没怎么休息。”他仓促地说完便转过身朝领主议事的帐篷走去,“部队整编的时候给你预留了一个支队长的位置,想必公爵大人已经告诉过你了吧?如果没有别的事,那就归队吧。做好准备,部队随时有可能开拔。”
伊丝黛尔将信将疑地注视着利斯塔的背影。利斯塔的说辞可谓天衣无缝,可直觉却在告诉她那是一个极尽巧妙且难以戳穿的谎言。她当然不怀疑米迪亚与叶芝会因为挂念自己的安危而做出过激的举动,但这只是一个完美的借口。所谓“憔悴”不过是肤浅的表象,常人哪怕熬到心力衰竭都不会让自己眼眸中的血管严重充血到利斯塔那种几乎要把瞳仁层层缠绕起来的程度——亦或者说在到达前就会破裂,那远在人体的临界点之上。
“那就是‘红手’利斯塔吗?”宝黛丝问,“我一直很好奇他的诨名是怎么来的,是不是跟菲尔兹威的那个总督‘血斧’希格鲁差不多,喜欢用敌人的鲜血洗手?”
“不,因为他的右手是血红色的。”伊丝黛尔收回目光,“大队长在波因布鲁城下亲手掏出了第二代预兆之狼的心脏,之后他在激动时右手便会充血,因此得名。有人说那是维约维斯神的诅咒。”
“诅咒?”宝黛丝诧异地看向伊丝黛尔,“真的有神明这回事吗?”
“我怎么清楚。”伊丝黛尔心不在焉地回答,“叶芝曾经跟我说过王立学院里有一个以院长布罗谢特为首的,专门研究神话传说的小圈子,他们应该知道得更多些。”
第一二五章 雪原上奏响的癫狂之音(十五)
帐篷内,亚历克西斯公爵把玩着空荡荡的酒杯,盯着其上的纹路,若有所思。酒杯在他苍白得近乎剔透的手指间灵活地翻转着,一绺隐隐约约的血色从皮下的深处慢慢地逸散出来,仿佛泉水重新渗出干涸的河床。瑞恩公爵不合时宜的闲情逸致却没有招致任何异议——向来与他不合的克洛维斯侯爵与伊凡勒斯子爵此时都不在圆桌旁,而唯一有资格劝阻的格雷戈里四世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领主们的目光追逐着上下翻飞的酒杯,安静地等待。
“大人。”利斯塔走进帐篷,将布袋扔到地上,撞击声蓬蓬松松。敞开的袋口中暴露出积雪特有的白色。他朝圆桌旁的领主们敬礼,于是那双让人不安的眼睛便暴露在众人的眼皮底下。他并没有刻意去与人对视,但所有人都在不自觉地避开他的视线。
“布置雪盘吧。”亚历克西斯公爵放下酒杯,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手上的血色很快隐没。“感觉怎么样了?”
“好多了。”利斯塔将雪盘摆放到圆桌中央,而后将腰里的牛皮在一旁摊开——那是一幅瓦尔雪原的军事地图。他拎起布袋将雪倾倒到雪盘中,开始照着地图还原瓦尔雪原的地貌。他左手扶着雪盘,右手将积雪抹平,而后用手指精细地堆砌每一个丘陵。利斯塔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冗余的举止,也没有花哨的技法,一举一动都堪称雪盘作业的教科书。但所有人都记得今天早上亚历克西斯公爵几乎一剑切断了他的右手掌,创口中甚至可以看到森白的掌骨。那是足以令一个战士一蹶不振,甚至抱憾终身的伤势——除非他是左撇子。然而利斯塔只是在被叶芝照顾了几个小时之后便全然看不出来右手有过受伤的迹象。
“血手”利斯塔……这个称号无声无息地在一些人的脑海中闪现,随之浮现的便是三五零年的霜息山之役。菲尔兹威的“叉胡”艾里侯爵趁着瑞文斯顿还在门德尔松山脉与萨里昂人鏖战,果断对龙卫堡发动了奇袭。那时候龙卫堡的守军只有两千人不到,大部分还都是民兵,唯一拿得出手的是一支不到五十人的龙骑士小分队与一个编外游侠团。临时指挥官是利斯塔,他当时正在龙卫堡招募扈从预备。进攻方的兵力大约在一千五百人左右,都是“叉胡”精挑细选出来的正规军。纸面上乍一看差距并不是很大,霜息山又是天然易守难攻的地形,若真要将各个要素列个清单,斤斤计较地比对起来甚至守方还有一些微小的优势,毕竟菲尔兹威的远程部队从来都拿不出手,在战场上只有被压制的份。远不及今年早些时候龙卫堡守卫战三千对一万那般悬殊。然而清单列到最后,进攻方只需要一个名字便足以将防守方的种种优势尽数抹去,甚至自己的优势也无足轻重起来。
攻城部队先锋官:赫拉克勒斯。
然而此时“猛犬”瑟坦达与“铁熊”阿拉里克都在门德尔松山脉的最前线与另外两名萨里昂的超一流武者:“教官”贝克与“骑兵长”格里夫相抗衡。艾里侯爵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才不惜冒着触怒西吉蒙德侯爵的风险,不经通报便横跨对方的防区直逼霜息山。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龙卫堡的失陷已成定局,接下来霜息山将成为瑞文斯顿与菲尔兹威之间拉锯战的焦点。但最终的结果却让他们下巴都跌到了地上:“叉胡”的军队败走铁橡堡,艾里侯爵本人更是被暴怒的西吉蒙德侯爵一路撵回了自己的领地;赫拉克勒斯则是三个月不曾出现在菲尔兹威任何对外战场的前线。
无人知晓霜息山之役的具体细节。但有一件事却无可否认,那场战役打破了超一流武者的无敌神话,颠覆了所谓的制衡格局。而利斯塔正处于漩涡的最中心,而他本人也对四年前在龙卫堡的经历讳莫如深。联想到他今天早上的种种异状,一则民间的传言便自然而然地在心存疑虑者的耳边回响起来。
那只血手,乃是维约维斯神的诅咒……
“这里是伊凡勒斯的大致位置。”亚历克西斯公爵的话语将那些走神的人拉回现实。利斯塔已经完成了雪盘的布置,站到一旁。而亚历克西斯公爵正将一支暗蓝色的小旗插入雪盘的西侧,而后用手指画了一个箭头,直指并不存在于雪盘之上的波因布鲁。“根据伊丝黛尔提供的情报,他随时可能与劫掠大潮遭遇。按照往年的规模来看,四五万左右吧。”他轻描淡写地报出一个数字。
“那只是普通的劫掠大潮。今年有预兆之狼坐镇,规模只会更大。”斯蒂芬伯爵说,“三四六年,二代预兆之狼率领的劫掠大潮应该有十万人了吧?八年过去了,谁知道那些蛮子又生了多少人!”
“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们的敌人会把十万人全部放在瓦尔雪原吧?”亚历克西斯公爵将桌上的灰白色小旗尽数抄起,慢条斯理地将几杆灰白色小旗插入雪盘中段。“放在以往,他们确实会愚蠢到这个地步。但是——”他停顿了片刻,将剩下的灰旗全部扔到了斯蒂芬伯爵的面前。
“斯蒂芬,我问你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在拥有绝对的兵力优势下,‘围点打援’这个战术的核心,还会是‘打援’吗?”
一滴冷汗从斯蒂芬伯爵的脑门上流下,他不安地注视着面前散落的灰旗,艰难地抬起手,将它们推到了雪盘东部的边缘。“您是说,”他仿佛是在梦呓,“波因布鲁正在被围攻?”
“只要兵力呈现碾压的态势,围点,打援,两者当然可以兼得。”亚历克西斯公爵冷冷地说,“如果我是麦尔德雷也会这么做。他既然能在瓦尔雪原做出这么精密的布置,那么将劫掠大潮分流对他来说又有什么难度呢?”
“报!”凄厉的喊声自营帐外传来,一个哨兵跌跌撞撞地闯入,“先头部队遭遇劫掠大潮!伊凡勒斯子爵请求支援!”
来了吗!领主们下意识地看向雪盘,一支暗蓝色小旗正孤身面对着那几支灰白色的小旗。然而在雪盘之外,堆积着更多的灰白色小旗。那是他们无能为力的远东战场,笼罩在更浓更深,也更凶险的迷雾中。
“按照先前的布置,出发吧。”亚历克西斯公爵站起身,“我与利斯塔也要归队了。把握住这次难得的机会,做好准备吧。”
“机会?”格雷戈里四世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接连两次击溃劫掠大潮的机会,而且今年之后可能不会再有第二次。”亚历克西斯公爵掀开帐篷,利斯塔紧跟在他的身后。
第一二六章 希望与绝望的休止符(一)
伊凡勒斯子爵带着部队翻过一片雪坡,便看见灰蒙蒙的潮水涌动在远处的地平线上,仿佛白色地毯上一片斑驳的图案——亦或者是一块大到令人发指的污点,落进伊凡勒斯子爵的眼中则有如一块灰暗的翳。双方在同时发现了彼此,灰潮骚动起来,喧哗声被压缩成沉闷的暗雷,无形而强烈的仇恨像是荆棘一般恣意生长。伊凡勒斯子爵举起手,示意部队停止前进。没有冲下雪坡的必要,这里堪称一处极其适合防守的天然阵地,长而平缓的坡度有效地延长了敌人的冲击距离,而深浅难知的雪地则会让他们举步维艰。抢占住这里伊凡勒斯子爵便有信心争取到足够时间等待后方大部队的支援。他从容地下令,传令兵在老人的身后往来,守护者有条不紊地铺开中规中矩的步兵方阵。蓝底白纹的铁幕立起,苍云猎鹰旗迎着凛冽的风飞扬。
确实跟以前都不一样。伊凡勒斯子爵眺望着正朝己方逼近的劫掠大军。规模虽然还是跟以前一般浩大,可不再散漫,前中后军一目了然,阵型切出整齐的边锋,正规军一般法度森严。量与质共变共鸣,产生的压迫力仿佛山岳般雄浑威严,让人不禁怀疑那是否是迷雾山脉投射在瓦尔雪原上的影子。麦尔德雷究竟有什么手段才能让这支乌合之众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拥有如此严明的纪律——还是说他已经为此谋划了足足半生?
劫掠大军渐渐逼近雪坡,一个赤红色的人影出现在伊凡勒斯子爵的视线中,他赤裸着上身,屹立在灰潮的最前方,与那些披着灰白色皮甲的人们格格不入。那并非人工涂饰的赭红,而是从肌肉深处自然焕发出来的、带着生命气息的血红,不加遮掩地流转,惊悚得犹如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鬼。似乎是察觉到了伊凡勒斯子爵的视线,那个人微微地转动了一下头颅,准确地在雪坡上锁定了伊凡勒斯子爵的位置。
那是预兆之狼吗?两人分明隔着遥远的距离,可伊凡勒斯子爵却鲜明地感觉到了对方恶毒而残忍的视线,那一刻他周围似乎有群蛇环伺。一股凉气蓦地窜上他的背脊,贴身的棉甲之下,涔涔的冷汗不安地流淌。
这时候黑色的礁石破开灰潮,黑马黑甲的骑士走出阵列,将那个血红色的男人围在正中。那是——伊凡勒斯子爵的瞳孔因为震惊而微缩——死亡骑士!簇拥着那个恶鬼的并非荣誉护卫,而是异教徒最尖端的战力。他与亚历克西斯公爵的推断终于被眼见为实,艾瑞达·奥克斯瑟的仆从跟维约维斯的信众真的勾结在了一起,合谋将瑞文斯顿逼入了不得不与数倍于己的迷雾山大军正面决战的窘境。
伊凡勒斯子爵突然注意到一名死亡骑士将一根投矛递到了男人手里,而后男人抬手,投掷!
惊雷天降!
好快!伊凡勒斯子爵毛骨悚然。投掷与命中几乎是同时发生,男人的手臂走到发力的尽头时,那道暗紫色的雷霆也悍然劈落到雪坡上方。空气刺耳的啸响将这段远超重弩射程的距离轻描淡写地抹去了。伊凡勒斯子爵甚至来不及去锁定投矛在空中走出的轨迹,只能用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道刀锋般酷烈的暗紫色光弧。他若是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想要举盾,恐怕早已经被那根投矛贯穿。但伊凡勒斯子爵丰富的经验与敏锐的直觉拯救了他,在看到对方将投矛握在手心的那一刻他就下意识地举起左手的盾牌挡在身前。仿佛是一头犀牛奔袭着撞进他的怀中,巨大的冲击力迫使伊凡勒斯子爵连连后退,余波沿着手臂的骨骼传导,几乎要震散他老迈的身躯。与雷霆的角力只持续了一刹那,但伊凡勒斯子爵已经感受到了双方在膂力上绝对的差距。但是他是指挥官,他不能当着士兵的面被对方一矛放倒。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信息只由生死的二进制传递,倒下即是死亡,不会有二次解读的余地。他若是栽倒,那阵亡的流言会如同瘟疫一般扩散到整个守护者军团,阵型甚至有可能自行溃散。
不能倒!伊凡勒斯子爵狠狠地咬牙,胸腔中战鼓擂响,心脏猛烈地搏动,血液沿着血管高速流淌起来。但他已经是朽木,是残烛,体力与激情早已不复当年。他越是拼命地想要从身体深处榨取力量便越是感受到岁月对他的侵蚀。他曾经的意气风发仿佛只是水中迷幻的光影,轻轻一搅便在时光之河中支离破碎。
那些影子……那个在银湖镇的酒馆里喝酒谈笑的影子;还有那个仅用三天就完美掌握“翼回翔”的影子;还有那个披挂着猎鹰纹章甲,在战场最前线挥舞长剑将来袭的骑枪接连格开的影子!
给老子顶住!伊凡勒斯子爵,不,是芬布雷的“猎鹰”伊凡勒斯骑士长发出无声的怒吼。他又被迫退了两步,几乎就要撞到第一排的守护者了,但他脚后跟深深陷入雪中,寻找到了一处坚实的支点。他仍然保持着举盾防卫的姿态,然而矛尖却赫然贯穿了盾牌的上部,几乎就要抵住他的额头,金属的冷意隔着不到一指的距离轻轻地舔舐他的眉心。
伊凡勒斯子爵抬起右手,艰难地将已经报废的盾牌从失去知觉的左手臂上退下来,连带着投矛扔到雪地上,银白色的骷髅头朝他咧开空洞的大嘴。他这时候才看清投矛上的勾刺卡在了盾牌上,这才没有让投矛一举射穿盾牌。原本用以撕裂创口的险恶设计居然挽救了他的性命。
脱力感袭来,与此同时胸腔中的鼓点依然高昂而连贯,像是有重锤在用力地捶打他的心脏。他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张开嘴,绵长地吐纳冰冷的空气,而后用力咽下一口带着寒意的唾沫。
仿佛一块冰坠入腹中,而后凝实的寒意发散到他的四肢,躁动的心率渐渐平复。但是脑海中仍然萦绕着某种迷醉的快感,有那么短短一瞬间他似乎又回到了三十年前,血管中仍然残留着当年奋英雄怒的余温。他迫使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灰潮前那个血红色的人形上,提醒自己已经再无余力去面对下一根投矛。但对方并没有这么做,只是无言地转身,没入了灰潮。
那就是预兆之狼吗?为何不见那些披着白狼皮的荣誉护卫?那些死亡骑士表现出明显的顺服态度,那个男人在他们的环绕下更像是一名异端的主祭而非迷雾山部落的精神领袖。他突然想起了被孤立的波因布鲁,有一个极其惊悚的念头在脑海中翻腾着——他的注意力都被刚才那道暗紫色的雷霆给吸引了过去,险些忽视了雪坡下的劫掠大潮的规模实际上远比往年得要小得多。他与亚历克西斯公爵最初都估算他们要在瓦尔雪原遭遇到十万人起步的劫掠大潮,然而雪坡下的灰潮虽然浩荡,但人数却比预想中的缩水了将近一倍——尽管具体的数目报出来依旧骇人听闻,但放在迷雾山部落身上却显得有些寒碜。
如果敌人未在瓦尔雪原上布置全部的兵力,那他们会布置在哪呢?
难道说……伊凡勒斯子爵的沉思被一阵散漫的箭雨打断了,一支歪歪扭扭的箭杆砸在他的肩铠上,前端被象征性地削尖。他抬起头,发现灰潮已经漫到了雪坡下,敌人的第一波攻势已经展开。
第一二七章 希望与绝望的休止符(二)
波因布鲁。
兰马洛克爵士拄着铁胎弓站在北瓮城的城墙上,全身披挂着堡垒般严实的重甲,就连脸部被一层精铁打制的甲片所覆盖,只在眼部开出一道狭长的口。铁弓与铁甲的组合极具观感上的冲击力,他往城墙上一杵便有如一尊钢铁的巨人,而在他身侧,是三百名与他一般全副武装的波因布鲁守备军。垛口与垛口之间尽是闪耀的甲片。这支超重装射手部队是波因布鲁的獠牙,自成立之日起已经无数次地将进犯的劫掠大潮撕成碎片。他们的每一次齐射都相当于一记重拳,能够轻而易举地在密密麻麻的人海中碾出一片平坦的禁区。
但是他们始终没有得到齐射的机会,兰马洛克带领着这支部队已经在北瓮城上严阵以待了整整一个上午,然而他们的敌人却始终没有踏入他们的射程一步——那些来自迷雾山脉的蛮子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与谨慎。他们在早上突兀地出现在波因布鲁城外,却迟迟没有开始进攻,只是围绕着城池运动,不动声色间便完成了对东西北三门的合围,现在三座瓮城外都涌动着灰白色的潮水——至始至终,他们都没有跨越七百步的雷池。对方越是克制,兰马洛克便越是不安,他知道劫掠大军总有进攻的那一刻,就像海潮总会漫上沙滩。但他宁可面对狂澜汹涌也不愿意坐看暗流涌动。对方在运动中表现出不逊色于正规军的军事素养,数万人的军队以严明的纪律性在雪原上排布的景象让他为之震撼,仿佛一团浓墨被笔尖匀开,而后绕着波因布鲁不紧不慢地括出一个规整的弧。这个比喻让兰马洛克心惊肉跳,如果说那是来自迷雾山的墨渍,那是谁在云端游刃有余地运笔?他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了,想象力的终点是他望而生畏的禁区。
“情况如何?”一个男人走上城墙,站到兰马洛克身边,跟他一起眺望着远处的迷雾山大军。男人身上套着骑士规格的纹章甲,三根交叉排列的黑色长矛,乍一看仿佛三根展开的乌鸦羽毛。
“很邪门。”兰马洛克没看他,“放在以往,我们现在应该是在城墙上厮杀,蛮子们以前可不会留给我时间把你叫过来。”
“确实很邪门,今年的预兆之狼堪称一个高明的战术家,数万人如臂驱使。我还以为那只存在于卡瓦拉的传记中。”男人沉重地叹息,“难怪这一周以来我们几乎跟外界断了联络。”
“瑞恩那边还没联系上?”
“这种时候还能往外派人吗?”男人摘掉头盔,给兰马洛克看自己嘴上的水泡,“那可是数万人的包围圈,信使没可能冲过去的。而通往内海的河道上全是浮冰,水路是走不通了。而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一只传信的渡鸦飞回来,我不敢再把剩下的那些放出去了。城里配给那么吃紧,必要时它们都会是储备粮。”
兰马洛克陷入沉默,情况如他想象的一样严峻,他问只是因为不甘心。波因布鲁在面对劫掠大潮时从未如此被动过,刀架到脖子上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援军很有可能已经在路上了。波因布鲁断了联系,亚历克西斯公爵不可能不会意识到。只要坚持住,今年的劫掠大潮又是一次中心开花。”男人把手搭在兰马洛克肩上,用力拍了两拍。
“城里的疏散工作做好了吗?”
“王立学院那边在得到消息后立刻开始组织人手安排民众前往艾瓦索德堡的临时营地,由院长亲自统筹。这时候就算是行动不便的老人小孩都应该过了凝霜桥。你不用担心太多。”
“那便好。”兰马洛克爵士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北瓮城的防线我来指挥,你负责东瓮城的防线,第七游侠团也交给你。那西瓮城的防线谁来指挥?兰斯洛特跟着公爵大人开会去了不在城里。吉格怎么样?”
“他冲锋陷阵的勇气让人钦佩,但他始终欠缺成为指挥官的重要品质。最关键的是他此前从来没有过指挥防守的经验。‘告死天使’终究是一支突击队。”男人摇了摇头,“交给他我不放心。”
“王立学院那里呢?”兰马洛克还不死心,“学者如云的地方,总该有几个军事学家吧?”
“有倒是有,”男人一脸为难,“但最年轻的都有六十八岁了,都是当年第一次龙狮战役从前线退下来的老兵,下半辈子都没摸过刀剑,而且都落了一身病根。就算他们愿意出力,能不能指挥得动部队另说,院长那边肯定不可能放人。你死心吧。而且敌人迟早也会向南瓮城发起进攻,说不定我们要同时负责两道防线。做好准备吧。”他顿了顿,又说,“肯瑞科刚才带着他的侠义骑士往西瓮城那边过去了。”
“北境自家的事,关萨里昂人屁事?”兰马洛克猛地转过头,“他吃饱了撑的?怎么没跟着一起疏散?你没拦着他?”
“我可不会拒绝免费的援军,更何况肯瑞科还是个号称准超一流的战士。而且他严格说来应该是来自萨里昂的佣兵,最近的履历是在年初被艾尔夫万雇佣,参加了卡林德恩战役并发挥了关键作用。”男人不以为意,“我觉得他没什么疑点。”
“名义上是而已,他被收编只是迟早的事,全潘德谁不知道这老小子成天围着地狱修女汪汪叫?”
“听着,兰马洛克,”男人无奈地捂住自己的额头,“生死存亡的时候,你能暂时把政治考量搁置到一旁吗?快要溺死的人,不管是稻草还是浮木都应该紧紧抓住。”
兰马洛克一怔,低声回答:“你说得对,达哈尔。”
“等一下,你看,劫掠大潮有动静了。你眼神比较好,看一下那是什么?”达哈尔用胳膊肘顶了兰马洛克一下,另一只手指向灰潮的某处。兰马洛克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看见一队黑甲的武士分开灰潮走了出来,精良的装备与他们周围披着简陋皮甲的迷雾山战士们格格不入。队伍的前排是手持剑盾的武士,后排的武士手中则拿着……
那是——兰马洛克的瞳孔骤然收缩起来——攻城弩?!
第一二八章 希望与绝望的休止符(三)
弩在潘德的资历相当浅,长弓才是这块大陆的元老武器。第一把长弓的诞生时日具体已不可考,但必然远远早于潘德帝国的成立。弓之于游侠便犹如里拉琴和鲁特琴之于吟游诗人,但是他们演奏出来的并非跳动的音符,而是锋利的箭矢。任何一个自称游侠的人,若是他的背后或腰间找不到一把长弓或短弓,必然会遭人耻笑。在弓最鼎盛的时候,贵族们攀比着家里灰衣射手的数量,平民则梦想着拿一套潘德神箭射手的制式服装作为传家宝。然而这段属于弓的辉煌乐章在奥萨·索伦携带大军登陆潘德时便戛然而止。这位名将带来的不仅仅是训练有素的军队,神鬼莫测的战术,还有新式的,名为“重弩”的战争机械。在奥萨的指挥下,古巴克利帝国的重弩手在潘德南部攻城略地,接连在野战、攻坚战中压制,甚至正面击溃潘德帝国的灰衣射手联队,让整个大陆为之侧目。而后奥萨脱离古巴克利帝国自行称帝,弩便在潘德正式扎根,发展到今天已然衍生出多种样式。从精致小巧方便携带的手弩,到造价便宜,易于大规模配备民兵的轻弩,再到百步以外依然能贯穿二指厚的护心甲片的重弩。弩机越来越沉,威力越来越大,同兵力、同射程下的单次平射火力能够全方位地碾压长弓。虽然制弩的工艺远比制弓复杂,但训练一个弩手的成本也比训练一个弓手要低廉得多。只要一个农民有托得住弩身并拉开弩弦的力气,那他接下来只要知道怎么搭箭,怎么透过望山锁定目标就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弩手。当年阿尔弗雷德大公整合四分五裂的潘德帝国,倾举国之力抗衡奥萨大帝,其组建的长弓手部队常与重弩手军团正面交锋。到了战争后期,萨里昂的长弓手部队一度因为伤亡惨重难以补充兵员而被迫撤销番号,然而奥萨旗下依然有两支重弩手军团,而只要他愿意囫囵接受还在后方训练的预备兵员的话,还能进一步扩张到四支。
攻城弩是重弩的改良版本——据说是由一名来自梅腾海姆的工匠在喝醉酒后的作品,因其各方面的性能包括造价都有了飞跃性的提升,说是“进化”版本也不为过。不仅望山上新增了刻度,为远距离狙杀提供了瞄准上的便利;有效射程也进一步扩大,达到了惊人的平射四百步,抛射五百步;特殊的弩机构造则是专门用来强化高仰角抛射以压制城墙后面的守军。
“草!”兰马洛克一拳砸在城垛上,双目喷火,“哪里来的攻城弩?这是谁家的部队?”
“这身装束……他们的左胸上是不是纹着一个银色的骷髅?”达哈尔的眼力不如兰马洛克,只能勉强看个大概。
“有,那些武士手上拿着的盾牌上也有骷髅形状的纹章——妈的,是异教徒?!他们是怎么跟那些蛮子厮混到一起的?”
达哈尔用力吸了一口冷气,又慢慢地从牙缝里呲出来,一片凝实的白雾升腾起来,却遮掩不住他异常难看的神情:“我听说攻城弩的制造图纸曾经在萨里昂的王城黑市中流通,但没想到居然落到了异教徒手中——他们居然还有能力大规模生产!我们的游侠团在正面火力上不占优势,怎么办?”
“在北境活动的异端组织……麦尔德雷这个老王八蛋!”兰马洛克深呼吸才勉强压下脏腑间的火气。异教徒会与迷雾山部落勾结到一起去,这着实出乎他的意料。麦尔德雷究竟灌了多少迷魂汤才能让以排外著称的迷雾山部落接纳异端的武装部队?可以确定的是这支部队的出现勉强弥补上了劫掠大潮远程火力不足的缺点。哪怕是有重甲傍身的波因布鲁守备军也不可能忽视攻城弩,更遑论只是轻装的游侠团了。有他们做掩护,迷雾山大军的第一波攻势不会遭到太大伤亡就能轻而易举地抵达外瓮城下!
“达哈尔,我需要你迅速回到东瓮城的防线!如果城外同样有一支重弩手部队,就让游侠团全部撤下外瓮城,在内瓮城布置防线!传令兵!快赶到西瓮城,如果那边面临的是相同的状况,就把这条命令传达下去!”兰马洛克用力抓住达哈尔的肩膀,“把他们放上来打!步兵堵口,射手负责掩护!”
“你不去西瓮城指挥一下?”
“要去也是你去!”兰马洛克推开达哈尔,拿起自己的铁胎弓,震开上面的雪花与凝霜,“你看我这副模样跑得起来吗?”
达哈尔与传令兵朝东西两个瓮城的方向各自沿着城墙狂奔。兰马洛克转头看向城外,第一波灰潮已经越过了七百步的雷池,那群黑甲的异端武士裹挟在灰色的浪潮中,礁石般扎眼。
既然扎眼,碾平就好了。
兰马洛克抄起一捧城垛上的积雪,用力洒向空中:“守备军听令!预备!”
三百零一双眼睛追逐着雪尘在风中运动的路线,与此同时三百零一张铁胎弓被拉开,三百零一根箭矢架上绷得极紧的三百零一条弓弦,三百零一只手腕轻轻转动。无与伦比的应力从向内弯曲的弓臂两端沿着弓弦汇聚,最后被铁甲包覆的手指捏合在箭矢的尾端。
雪尘飘远了,但是风的轨迹仍然留存。三百零一道凌厉的眼神坠落到那些黑衣的武士身上,仿佛仲裁的雷霆倏忽自云端降至罪人的头顶!
“放!”
兰马洛克怒喝,松开了手指。
一蓬细密的箭雨骤然在北瓮城上爆发,波因布鲁的守备军递出了第一记重拳!
但是收效甚微,那支异端部队在看到箭雨来袭的那一刻便停止了前进。后排的弩手快速下蹲,前排的武士高举大盾,紧密地靠在一起,将来袭的箭雨尽数遮挡。在他们确定没有后续打击后便再度展开阵型向前推进。
兰马洛克这时却意外平静,自搭箭上弦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再是一个暴躁易怒的指挥官,而是一个专注而冷酷的射手。一箭若是不中,那便再来一箭,而且是更狠的一箭。
“换‘龙咆’,放他们进四百步。”兰马洛克声音洪亮,“我丑话说在前面,谁要是被掀飞了头盔,不管你脑壳有没有跟着飞,以后也别在老子手下混了。”
新的箭筒被捧了上来,跟先前被普通羽箭塞得满满当当的箭筒不同,新呈上来的箭筒里只有寥寥十数片箭羽露在外面。兰马洛克拔起一根箭矢,于是这被称为“龙咆”的箭矢在凛风中展露出它如名字般优美的全貌:从箭簇到箭杆都是一块完整而精细的铸铁。箭头并非传统的三棱式簇,而是被打磨成光滑的圆锥型,箭杆被镂空,在光线直射下呈现出剔透的质感,甚至可以看清内箭杆内将各个气孔联通起来的,细而长的甬道。仅仅是拿在手上兰马洛克就能清晰地感觉到这根箭矢有着向前运动的趋势,似乎随时都会滑脱他的掌控自行飞出。真是了不起的杰作!他在心里由衷地称赞着。这些箭矢是王立学院那些在锻造一艺上浸淫半生的铁匠宗师们倾尽心血,以拱卫白银王座的萨里昂禁卫军为假想敌,专为波因布鲁守备军量身打造出来的利器。先前兰马洛克的那记重拳只是试探,现在,他要给自己的拳头装上指虎了。
这些龙咆箭,就是指虎上的尖刺。
灰潮离北瓮城只有四百步了。那些弩手立刻开始了攻击。上百架攻城弩齐射的声势是惊人的,像是一群飞蝗离地而起。兰马洛克没有规避,在确认没有任何一头飞蝗朝着自己头飞来后便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几支弩箭刺穿了兰马洛克的重铠,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箭头先后贯穿了钢板、锁子甲、皮甲,在破开层层阻碍后才被贴身的内衬棉甲卡住。他暗暗咽了口唾沫:妈的,王立学院的学者就是严谨,说是三百五十步才有致命威胁,那就是三百五十步。
但是剩下的五十步,他可没打算放这支部队过去。
“预备。”兰马洛克将箭搭上弓弦。
铁胎弓被饱满地张开,凛冽的风涌入龙咆箭的气孔,经由甬道流聚到尾部,再排出来时便发出“呜呜”的鸣响。他冷眼注视着那些弩手再度藏身在大盾后,嘴角揶揄而残忍地翘起。
“放!”他的吼声淹没在尖锐的呼啸声中。在他松开手指的那一刻龙咆箭的尾部带出一道白色的湍流,仿佛真的化作狂龙奔腾咆哮。对方也感受到了这次箭雨非同寻常的声势,将阵型排得更紧密了一些。
三百零一支龙咆箭带着白色的湍流急坠,没入黑色的礁石中。片刻的沉寂后,礁石四分五裂。穿着黑衣的武士朝着不同方向栽倒在地,破碎的脏器被裹在鲜血中,顺着螺纹状的贯通伤流出体外。那些大盾在高速旋转的圆锥箭头面前跟摆设无异,龙咆箭贯穿了盾牌,贯穿了持盾的武士,又贯穿了武士后的弩手,最后没入雪地。兰马洛克是个很贪心的人,他冒险将这支部队放进了攻城弩的有效射程。但这个射程同时也是龙牙箭贯穿力与杀伤力的巅峰。一轮齐射,一记重拳,黑衣部队无人生还。那块在灰潮中极其扎眼的黑色礁石此刻已然支离破碎地躺在被鲜血浸透的雪地上。
这时候灰潮已经离北瓮城的城墙不足二百步,脚步声似汹涌的潮水。
“撤退。”兰马洛克收起铁胎弓,他的两臂隐隐作痛,大筋似乎要被撕裂。龙咆箭撕碎得不仅仅是敌人的躯体,在它们离弦时也会很狠狠反咬使用者一口。“换上普通羽箭,把他们放上来打。”
第一二九章 希望与绝望的休止符(四)
在兰马洛克率领守备军自北门外瓮城的城墙上撤离的时候,西门的守军还在第一座内瓮城上组织防线。兰马洛克的命令并不难执行,只是他却忘了指派一名临时的指挥官。一片混乱中吉格伍长还是接过了指挥权——他的军职并不高,但他是黑矛骑士团的三大骑士长之一,在这里没人比他更有话语权。在他的指挥下守军终于排布完毕,正规军和佣兵分别把守着将内外瓮城连接起来的两道城墙。北侧城墙的入口是整齐的正规军阵列,由瑞文斯顿的守护者步兵,黑矛骑士团的特攻小队“告死天使”组成。而把持南侧城墙入口的佣兵的成分就很杂了,中坚力量是几支规模达百人的、长期驻扎在波因布鲁周围的赏金猎人团体——波因布鲁被封锁的那一周期间他们很幸运地在城内休整;而后是不幸滞留在波因布鲁,被临时征用的商队护卫;还有一些自告奋勇拿起武器的平民。兰马洛克一视同仁,慷慨地朝他们开放了波因布鲁的武备库,将他们从头到脚武装起来。第七游侠团则占据了第二座内瓮城,沿着城墙摆出一个U形阵列,必要时会为守军提供箭雨掩护。
真是愚蠢的分配方式。基亚叹息,他端着一支轻弩,半跪在垛口后面,身旁摆着一排箭筒。他这个位置刚好能看到北侧城墙的守军,那些正规军的铠甲在并不强烈的阳光下依然明晃晃的,齐整地排列成阵时仿佛一座闪耀的堡垒;而反观己方就寒酸得多了,大部分人都是穿着一身棉甲,外面再套一层取自波因布鲁武备库的兽皮甲。如此泾渭分明的阵容直接导致了南侧防线的强度远远不及北侧,说难听点跟纸糊的没什么区别。难怪这么大年纪了还只是个伍长!他忍不住鄙夷起那个叫吉格的指挥官。最理想的情况应该将正规军与佣兵混编,分多梯队多批次多阶段阻击,在保证己方有生力量完整性的前提下最大化地杀伤敌军。基亚都要为自己的构想自鸣得意起来。他不是没想过站出来协助指挥,但是他刚迈开步子,有人就掐住了他的手臂把他拽了回来,然后将一支轻弩塞进了他的手里:“你就跟在我旁边,哪也不准去。”
“姐,你怎么在这里?”看到特蕾莎的那一刻基亚傻眼了。
“过来看住你。”特蕾莎言简意赅。而后基亚看到肯瑞科与他的侠义骑士走上了城墙。这批生力军的加入立刻让南侧城墙的守军看起来不那么寒酸了。特蕾莎也适时地放开了基亚,不动声色地站到一旁。
这下混不混编都无所谓了。基亚再不去看北侧城墙,低下头专心校正弩机。城墙下的脚步声越来越沉重,整座内瓮城仿佛都在轻微地摇动。可特蕾莎与肯瑞科出现的那时起基亚便不觉得这块防线会有沦陷的风险。吉格伍长的运气不可谓不好,他只是信手糊了一层纸,却立刻有人帮他垫上了好几片钢板。这段不足三十米长的城墙上居然有一名超一流,一名准超一流的武者坐镇,基亚几乎都要开始同情起那些第一批登城的迷雾山战士了。
说到超一流,应该还有一个吧?基亚端起轻弩试瞄,准心在一片攒动的人头间跳动,最后套住了站在阵线最前方的埃修。他正在安静地磨一把短斧,将两块磨刀石握在手指间,夹着斧刃缓缓滑动。他仍旧穿着不合时令也不合场合的单衣,布帛被凛风压得紧紧贴合他的身体,勾勒出棱角分明的线条。埃修磨得很用力,手臂每次起落都会带动肩部的肌肉,背阔肌更是如同风箱一般舒张着。基亚可以想象出埃修这时的表情,他应该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甚至冷漠,像是难以捉摸的深潭;但眼里应该会有一点凝重,一点杀气,像是深潭上面缭绕的雾气。这应该是埃修最具有威胁性的时候了,只有在这时他那刻在骨子里的悍戾才会折射出让人心惊胆战的影子。就像当初在王城萨里昂时,他朝奈德·格雷德走过去那样。
基亚始终认为埃修应该有超一流的水平,综合实力甚至还可能强过自己的姐姐。他跟肯瑞科一样,所欠缺的只是一场会被吟游诗人传唱遍整个潘德的战役。
会是今天吗?另一个——不,另两个超一流武者的诞生……基亚若有所思地放下轻弩,从箭筒里抽出弩矢开始上弦。这时有人走了过来,拘谨地戳了戳他的手臂。
“那个……基斯亚先生?”
“怎么了?”基亚抬起头,发现安森就站在他面前。一件对他而言过分臃肿的棉甲套在他身上,外面又被一件过分窄小的皮甲紧紧地箍起来,使得他看起来像个滑稽的人偶。
“有什么事吗?”基亚冲他笑了笑。
“我想知道……”安森吞吞吐吐地说,“杀人……是什么感觉?”
基亚一怔,随即同情地看着安森。这个年轻人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完成他的战技训练,第一场实战却是要面对规模以万计的迷雾山大军,他还没有来得及钻研如何用武器利落地放倒一个木桩便要开始面对终极的难题:如何用武器利落地放倒一个人。
“没有什么感觉。”基亚示意安森在他旁边蹲下,“也许一开始会特别不适应,你会觉得血莫名的恶心,尸体莫名的恐怖,但最终你会麻木,会觉得那些东西跟木桩没什么区别。有些军队教官会在新兵的训练阶段结束后让他们去充当刽子手去处决俘虏或者死刑犯,这样他们能很快地适应。”基亚说完皱了皱眉,他一直不是很喜欢这种训练方式。他至今都记得自己第一次处决后拄着斩首刀呕吐的模样。但他不得不承认这是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率的方法,实际上如果不是迷雾山大军来得太快太突然,他也打算以这种方式帮助安森快速过渡。
“那我该怎么办?”
“试试看这个吧。”基亚想了想,将已经上弦的弩矢摘了下来,将轻弩递给安森,“这样瞄准,扣住扳机击发——对,就是这样。”基亚赞许地点点头,开始为安森演示如何上弦,“待会打起来后你就待在我身边,”他偷偷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特蕾莎,“不会有事的。”
第一三零章 希望与绝望的休止符(五)
埃修将磨刀石扔下城墙,将右手的食指按在斧刃上,轻薄如纸的刃锋压得指腹微微下陷,而后切开一道细小的口子,一滴殷红的血珠慢慢地沿着指肚滑落。埃修细细端详那道血口,它已经不再流血了,被分开的皮与肉正在以缓慢却肉眼可见的速度闭合,很快食指上就只剩下一条苍白的细痕,不一会就被周围丰润的血色淹没了。那道伤口仿佛从来就不曾存在过,可那滴血珠已经在他的掌心风干了,一条斑驳的暗红色缎带从指腹一直拖曳下来。
埃修面无表情地攥紧拳头,掌心合拢,将血珠碾成细小的粉末。他摊开手,而后他轻轻地摩挲着自己的脖颈,用手指感觉着大动脉的位置。如果朝这里砍下去,最好连脑袋也一起砍断,那就算把我泡在‘潘德最珍贵的佳酿’里也是不可能愈合的吧?他满怀恶意地想。如果我死了,那马迪甘的那个狗屁预言是不是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一阵电流流窜过埃修握着短斧的左手,手背上的每块肌肉都轻狂地颤栗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斧柄,心脏因为这个激进的念头怦怦直跳,并非出于畏惧,而是出于兴奋,仿佛他要砍断的并非自己的命脉,而是束缚自己的锁链。
可我真的想死吗?埃修在心里问自己。
真的想死吗?有人在心里又幽幽地问了他一遍。那个声音低沉暗哑,只有被劣质麦酒浸泡很久的喉咙才有这种砂纸般粗糙的音色。老酒鬼也有一个类似的声音,只是腔调却不一样。老酒鬼每次开口说话既轻佻又傲慢,那玩世不恭的戏谑几乎跟他嘴巴里的酒气一样浓郁。而这时在埃修心里问询他的声音却无精打采,仿佛一个颓唐的中年男人。埃修一时间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很亲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为什么想死呢?那个声音问他。你还不到二十岁,却已经让好几个不可一世的超一流武者们尝到了地面上的尘埃是什么滋味;你目前仅仅是一个雇佣兵头领,然而很多大人物都记住了你,将你的事迹在云端之上传颂;你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在北境大展拳脚。如果那么想放弃自己的生命,也许在雅诺斯角斗场时你就该乖乖引颈就戮了。
我知道你什么时候产生出这种自我毁灭的念头,就是从那个来自帝国的女孩在你面前念出马迪甘的《预言长诗》的一刻起。那个声音继续说,仿佛一个摸进他内心最幽僻之处的魔鬼,每一句话都能紧紧攫住埃修深埋的想法,然后把它们像萝卜一般连根拔起,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之中。我也知道你为何会产生这种念头:你为那个无聊的愚蠢的莫名其妙的预言感到愤怒,而相信这个预言的人也同样让你愤怒,他们看你的眼神,对你的指指点点使你觉得自己像个提线木偶。最糟糕的是,你到目前为止所做的一切基本出于你自己的选择。你察觉不到操纵你的绳子,而对于这种“未知”所滋生的恐惧则是你愤怒的根源。
死亡当然是逃避恐惧的最好方法,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死了,巴兰杜克这个姓氏就在潘德永久的消失了。那个声音最后顿了一顿。我也白死了。
“我不想死,也不能死。”埃修低低地回答,他认出这个声音的主人了。“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不光是为了我自己,”他的声音轻微得自己也听不见,“也是为了您……父亲。”
只是我,真的是已经出离愤怒了啊。
愤怒就要发泄,埃修对自己说。城外刚刚好就有绝好的发泄对象。
……
西门第二座与第三座内瓮城之间的空地已经支起了不少大锅,粘稠的绿色药汁在里面翻滚着。每个大锅旁边都守着一名戴着面具的杂役,在不停地用粗长的木勺搅拌。
“第三排锅已经开了,每个锅放半斤燃血甘草。”戴着乌鸦面具的男人在一旁发号施令,他站在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平台上,视线透过升腾的蒸汽不停地在锅与锅之间扫动。他无疑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药理学者,仅凭眼神就能判定药汤的熬煮程度。而同样,正因为经验丰富,他即使与那些大锅保持了一定距离也仍然戴着面具。
“第一排已经好了,立刻起锅!”他喊道,“动作要快!迟了兴奋药的效果就没那么强烈了!已经出现不适反应的立刻换人!”
露西安娜在第三座内瓮城的城门处远远地看着,用三层丝绸严严实实地捂着口鼻,只有这样在空气中浮沉的甜意才不会钻进她的鼻腔。那是燃血甘草在高温下释放的气味,经久不散,虽然很好闻,但是如果不想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间内分泌失调的话,还是敬而远之为好。除了波因布鲁大概没有别的地方会见到论斤记的燃血甘草了。北境以外的所有国家都将这种具有强效兴奋作用的药材列入了黑名单,虽然少量的燃血甘草能在短时间内减轻一名士兵对痛觉的感知并最大程度地刺激神经肌肉,让他在战场上凶悍得堪比菲尔兹威的狂战士,但却会极大程度地破坏人体的免疫系统。一旦服用了燃血甘草,后半身就要与无尽的病痛一起度过了。
“有没有后悔没跟着其他人一起去避难?”白髯及胸的老人拍了拍她的肩膀,他同样用丝绸捂着口鼻,“要不是王立学院严禁对学员采取强制手段,我早就把你打晕了塞进马车。要是出了事,厄尔多估计会把我五花大绑送到伊索斯给贾斯特斯出气。”
“如果我没记错,这条院规还是院长你自己定的吧?”露西安娜撇了撇嘴,“不过学院里哪来那么多燃血甘草?北境的气候与土壤都不适合这种药材生长啊?低温与冻土简直就是它们的天敌。”
“跟一个老朋友买的。”布罗谢特想起那飘逸卷曲的八字胡,眼角轻轻抽搐了一下。
露西安娜抬头看了布罗谢特一眼,没有继续问下去。
“进度如何,诺斯?”布罗谢特朝戴乌鸦面具的男人喊道。
“最后一批兴奋药已经熬制出来了。”空地上所有的锅都被起出,里面的药汁被杂役们倒入木碗中。达姆士跳下平台朝布罗谢特走来,“院长你总算来了,伤药的调配还要麻烦你管控一下,我在这方面一直做得不是特别完美。”
“没问题。”布罗谢特点点头,“认识一下,这是我们神学圈子的新成员露西。而这位,”他看向露西安娜,“是王立学院药理学与毒药学目前的大导师诺斯·达姆士。几年前他成功地稀释了燃血甘草的毒性,这些都是他的研究成果。”他伸出手指向空地上木碗的方阵,那些都是为稍后从前线退下来的伤员准备的。“同时也是圈子里唯一一个斩获石珠的神学学者。当然了,”布罗谢特半开玩笑地说,“还是一个并不熟练的药剂调配师,还得让他的导师代劳。”
“院长你没必要介绍得这么详细吧?”达姆士在面具下讪讪地笑了几声,朝露西安娜伸出手,“欢迎加入,新人。神学研究会自成立以来还是第一次吸纳你这么年轻的会员。”
“你是唯一一位获得神学石珠的学者?”露西安娜好奇地看着达姆士,“院长没有吗?”
“当然没有。”达姆士说,“石珠是他授予我的。因为他是神学理论的奠基人,地位相当于首席大导师——”
“不过就算是首席大导师,也没办法给自己授予石珠,院规如此——这次可不是我制定的。”布罗谢特耸了耸肩,“不过我已有的三个学术之环上都串满了石珠,就算允许也找不到地方放了。而我目前也不想再套上第四个,那玩意可不轻。三个已经够我受了。”
怒涛般的喊杀声自外瓮城的方向涌来,打断了三人之间的交谈。“开始了。”布罗谢特轻轻地捻住自己的长须,“抓紧时间吧,不一会这里就要躺满伤员了。”
“嘘……”露西安娜突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们听到了什么没有?”
达姆士与布罗谢特一愣,同时侧耳倾听。一道极尽狂暴的咆哮声渐渐自声浪中异军突起,听不出来明确的字符,咆哮者仿佛只是在单纯地宣泄自己的情绪,可他的情绪却炽热到凌驾于千百人共同呐喊汇聚而成的声浪之上!
“这个声音……”露西安娜隐蔽地拉了一下布罗谢特的衣袖。
“嗯。”布罗谢特轻轻地点了点头,悄声回答,“是他。”
“咦,这个声音挺耳熟?”达姆士突然说。
露西安娜与布罗谢特转头讶异地看向达姆士,后者正在挠着自己乌鸦面具上的鸟喙冥思苦想:“什么时候听见的呢?啊!”他兴奋地拍了下脑袋,“是昨天那个中了‘蓝星’剧毒的年轻人啊!他居然还活着,而且好像还生龙活虎的呢!真是了不起!院长,有机会能不能把他请回王立学院研究一下啊!”
第一三一章 希望与绝望的休止符(六)
当第一名迷雾山战士踏着云梯登上外瓮城时,一柄高速旋转的短斧削掉了他半个脑袋,与此同时一枚小巧的弩箭擦着他仅剩的半边脑袋掠过。那个半只脚已经踩上城砖的倒霉蛋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仍然保持着攀援的姿势,直到他的尸体被身后的同伴给挤倒在城墙上。萨拉曼无奈地摇了摇头,放下手弩重新上弦。他已经不止一次地见识过埃修的身手,但那种仿佛山崩地裂一般的突然爆发总能让他震撼。当他还在瞄准的时候埃修就掷出了手中的短斧,他隔着好几步远都能听得到对方手臂抡动时雄浑劲烈的破空声,让人忍不住怀疑那并非凡人的血肉之躯,而是被神祇祝福过的钢铁。
萨拉曼忍不住偏过头去看埃修,后者正在慢慢活动着自己的手腕。那柄短斧是埃修唯一的武器,在奢侈地扔出去后他已经是手无寸铁。可即便赤手空拳埃修浑身上下也散发着凛凛的危险气息——也许他本身就是一件锋利的兵器,生来便被赋予了斩切的命运。他用审视的目光在那些从各个垛口间爬上城墙的迷雾山战士之间冷漠地扫动,像是雄狮在寻觅猎物,快刀在挑选头颅。
“北境的子民们!”北侧城墙上,吉格伍长深吸一口气,举起自己的长剑,“以乌尔维特之名!”
“以乌尔维特之名!”瑞文斯顿的男人们吼叫起来,他们架起鸢形盾,将武器高举过头,斧与剑森然林立。
“沃夫伯格!沃夫伯格!沃夫伯格!”迷雾山的蛮人同样以吼叫回应,他们用力地捶打胸膛,决死的狂热在眼中奔涌。他们沿着城墙跑动起来,开始朝金属的森林奔袭!双方的声浪在西门的上空浑浊地翻滚、纠缠,最后凝汇成一个高度统合的音节:
杀!
就在这时巨大的咆哮盖过了他们的吼叫,仿佛一道突兀在城头炸开的惊雷,那一瞬千百人的血性被彻底碾压!咆哮声来自于南侧城墙上一个年轻的佣兵,身上的单衣在一片皮革之间极其扎眼。他此前一直保持着让人心悸的平静,但现在狰狞的神色彻底笼罩了他年轻的脸,五官以极其凶恶的姿态扭曲。他仰起头,嘶吼声震耳欲聋,甚至让周围的数人都被迫捂着耳朵痛苦倒下。他以最狂野最原始的方式同时向攻守双方宣告了自己的存在,战场之上他陡然如同巨星般璀璨夺目!
吼声渐渐高昂,年轻的佣兵徒手踏出阵列,迎着城墙上涌动的灰潮发动了反冲锋!
埃修听见心脏在胸腔中剧烈地搏动,那里仿佛盘踞着一座行将喷发的活火山,将岩浆般滚烫的血液输送到身体各处,所经过的每块肌肉都被点燃,火炎向外扩散又向内汇聚,直到那象征毁灭的热流奔腾在他全身上下。那是他一直以来压抑许久的怒火,释放出来足以焚城!然而承受炙烤的并非有形的物质,而是埃修极度克制的理性,只是现在它已经在肆虐的热浪中化为彻彻底底的灰烬。在埃修沸腾的意识之海中只剩下一个最残暴,最血腥的念头:
挡我者死!
埃修咆哮着向前突进,最先与他遭遇的是五名并排冲在最前方的迷雾山战士。他们只来得朝埃修举起自己手中简陋的武器就再也没有做出过像样的反抗。埃修抬手掐住最中间那个人的脖子,手腕用力翻转,那名迷雾山战士的颈椎立刻被扭断了。而后他举起对方生机断绝的身躯横扫,在四把兵器从不同的方向不同的角度加身之前将其他四人砸下了城墙。跌落的惨叫声中,埃修取下尸体手中的铁刀,反手将刀尖捅进一个朝他扑过来的迷雾山战士的胸口。在推开对方之前他已经夺过了对方的武器——也就是一根粗壮的木棍——将其砸碎在另一个想要冲上来扑倒他的敌人头上,连同砸碎的还有那人的头盖骨。随后埃修手中又多了一柄形制粗糙的铁剑,他拨开几枚流矢,随后将剑锋刺入离他最近的人的喉咙。他以让人窒息的效率收割生命,每一个动作都宛若死神挥舞镰刀。任何武器在他手中都只是一次性的用品,他只是不断地将手中武器锋利的那一侧嵌进敌人的身体,发力将他们濒死的身躯震到一旁,而后继续向前迈进。他义无反顾地将自己陷入灰潮的重围之中,再用令人震怖的伟力将朝他拍打过来的巨浪击碎!
太恐怖了。基亚目瞪口呆地看着埃修。这还是昨晚那个气息奄奄跟他探讨“潘德的本质”的那个埃修吗?彼时他眼神忧郁而迷离,嘴里说着“潘德本来就是一个残酷的世界逼得每个人都不得不握住刀剑去伤害别人”这种柔弱又肉麻的烂话,活脱脱一副烂醉的吟游诗人的模样。可现在他却握住了刀剑,以熊罴般迅猛的姿态去撕碎那些阻拦他的人。他以一己之力短暂地拦阻了进攻南侧城墙的迷雾山部队,直到他一路冲上外瓮城的城头,灰色的潮水才开始冲击佣兵们的防线,只是那已是细碎而零星的浪沫,完全无法构成显著的威胁。巨浪都在围攻那块顽固的礁石!基亚眼睁睁地那被鲜血浸得通红的单衣在一片片灰白色的皮甲中穿梭着,最终被拥堵在正中央的垛口处。那些迷雾山的蛮人们终于意识到他们不能给这个煞星留下一点挥舞武器的空间,于是一拥而上,企图用人群的重量将他压倒在地。但他们前赴后继地朝埃修扑来,却又前赴后继地栽下城墙。埃修不再抢夺敌人的武器,而是干脆地将自己的每一寸肢体都作为武器!他澎湃地呼吸着,掌与肘在贴身的距离下发力,却往往能直接将对方的胸膛摁得塌陷下去,再将肋骨的碎片一股脑地按进脏腑中,他们嘴里呛出来的鲜血连同支离破碎的脏器一同喷溅到埃修脸上。有新爬上来的迷雾山战士下意识地想抱住埃修的双腿,埃修一脚蹬裂了他的面骨,再一脚将他的五官碾成一坨模糊的血肉。
埃修的脸上已经找不到任何一块干净的地方,就连瞳孔也淹没在一片浓厚的血色中。他的脸色已经不复最初的狰狞,重新恢复到平静的状态。但这只让他看起来更加森然——表情并不会改变他杀戮的风格。埃修仍旧在一丝不苟地屠杀。但明眼人都能看到他渐渐难以应付近乎无尽的人潮。他终究是一个人,但城下的迷雾山大军却是万人之众。他全力施为之下也不过是让城墙下多了百来具尸体,作为中等规模遭遇战的战绩已经足以傲人。但是在面对以万为单位的超大规模会战下,还不够!
还不够!埃修心里也在呐喊,他只是看着平静,但心里的火焰却愈发地旺盛。他的愤怒似乎跟城墙上的敌人一般永无止境,随时都会从某个不知名的角落窜出来,然而他的体力却不足以支撑他继续高强度地高效率地杀戮下去了。他仍旧可以作战,只是需要一个喘息的契机,不需要多久,两三秒就够。但敌人的攻势却紧密绵延得如同真正的海潮!
而当那些熊爪狂战士登上城墙的时候,埃修的压力再次增大。他不得不有意识地闪躲那些劈头盖脸朝他砸过来的狼牙棒——这种武器仅靠外形就足以慑服一众宵小,中央大平原的狮骑士使用的钉头锤跟他们手里的家伙比起来就像是玩具。
“够了!”基亚站了起来,他已经察觉到了埃修的窘境,“游侠团呢?为什么还不提供火力支援?”
“因为需要看顾的地方太多了。”有人在他身侧冷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