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二章 战争虎兕(十二)
“中毒?”兰马洛克抱住双臂,斜觑着基亚,“他是吃了什么东西能吐出蓝色的唾沫?波因布鲁可没有这种特色小吃。”
基亚没有理会兰马洛克不合时宜的调侃,他谨慎地伸出手,指尖在埃修唇角边轻轻揩了少许蓝色的血沫,凑到鼻下嗅了嗅。一股强烈的腐臭味道瞬间占据了他的感知,有如一柄利刃在鼻腔内翻转搅动。基亚的五官在这股恶臭的冲击下痛苦地扭曲起来。他甩开手,别过头用力咳嗽着。
“你闻出什么名堂没有?”
“只能判断出是非常烈性的毒素。”基亚摇了摇头,站起身。那股恶臭仿佛仍然盘踞在他鼻腔的最深处,甚至隐隐有冲进大脑的趋势。他低下头,端详着埃修的脸,血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对方脸颊的两边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死寂的苍白。但埃修仍然在有力地呼吸,胸膛每一次起伏就有巨量的空气进出。生命与死亡的迹象在他身上以模糊而混沌的形态共存着。“先把他抬进帐篷里,等王立学院的医学者来做进一步的判断吧。”基亚叹了一口气,毒药学是他为数不多的知识空白面之一,马里昂斯大图书馆的馆长向来严禁他接触这种“只有异教徒才会使用的下作手段”。
兰马洛克一言不发,拦腰抱起埃修就往最近的帐篷走去。基亚则站在原地,思维开始疯狂地运转:埃修是什么时候中的毒?在王立学院吗?谁会给他下毒?
不会是……露西安娜吧?这个惊悚的念头突兀地窜上基亚的脑海,他的思维无法遏制地朝这个方向追索。看似是个很合理的判断,因为埃修在回到营地之前,露西安娜是唯一一个与他接触过的人;但却不合情,因为埃修告诉过基亚,露西安娜在门德尔松山脉救了他一命——还是在认出了他的情况下。露西安娜完全没有必要,也没有动机去给埃修下毒。
那会不会是王立学院的其他人?埃修无意间成了哪个毒药大师的实验对象?基亚很快否定了这个荒诞不经的念头。他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思维正焦躁而不安地波动着,恐慌正在他心底如同野火一般蔓延。种种负面情绪都在迫使他去正视一个问题:假如埃修死去,他该何去何从?当初在王城萨里昂他飞身扑出去成为掩护埃修的人质时,命运的铁索已经将两人牢牢捆绑在了一起。基亚抛弃了他的头衔,他的封地,甚至还有他的家族,尽心尽力地扮演着一名幕僚的角色,与埃修共同制定了颠覆瑞文斯顿的宏伟蓝图。他们横跨千里雪原,准备在波因布鲁一战成名。但就在这时候,埃修的生命之火赫然呈现出消逝的趋势!
“劳驾,请让一让。”有人在基亚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的病人呢?”
基亚回过头,一个细长的黄色鸟喙险些啄在他的鼻子上。他“蹬蹬”退了两步,才看清那鸟喙是长在一张银色的面具之上。面具的眼孔处镶嵌着两块被打磨得很光滑的玻璃镜片,一双灰褐色的眼眸正在镜片后面谦和地注视着基亚。
“劳驾,请让一让,”银色面具又重复了一遍,“兰马洛克守备长官告诉我这里有一名病患。”他抬起手,挽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学术之环:“在下诺斯·达姆士,王立学院的医药学者。”
“哦,请跟我来。”基亚回过神来,引着对方朝帐篷走去。他忍不住多扫了那张样式奇特的面具两眼。达姆士注意到了基亚的目光,指了指自己的面具:“过滤空气用的,同时也有一定的隔离效果,有时候会接触到带着瘟疫的病人。”
“我明白了。”基亚了然地点点头,“需要我说明一下病人当前的情况吗?”
“求之不得。”达姆士欣喜地眨了眨眼。
“目前的情况来看,他很有可能是中了某种相当烈性的毒素,具体的症状是昏迷,嘴角流出蓝色的血沫。”
达姆士的脚步顿了一顿:“蓝色的?”
“是的。”基亚观察着对方的反应,“您对毒药学了解多少?”
“去年刚好斩获一枚毒药学的石珠。”达姆士说,“但是我有言在先,既然是烈性毒素,您得做好心理准备——病人是您的什么人?”
基亚在帐篷前停下,沉默了半晌:“我朋友。”
达姆士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掀开帘子走了进去。他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躺在简陋的木床上,呼吸平稳,如同规律起落的海潮,每次吐息他的脸上都能泛出浅浅的蓝,而后很快消隐不见。嘴角一抹妖异的蓝色血迹分外刺眼。几个人围在年轻男人的身边,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惶惑的神情。兰马洛克则盘坐在帐篷的角落,看到他进来,点了点头。达姆士同样点头致意,他走到男人身边,半蹲下来,手指轻轻划过他的嘴角,指尖沾了一点湛蓝。他稍微抬起面具,将手指伸到嘴里轻轻吮吸。
“果然,是‘蓝星’。”达姆士往地上啐了一口泛蓝的唾沫,抬起头环顾四周,发现众人惊愕的视线集中在他身上。兰马洛克更是从地上弹了起来:“你在做什么?”
“放心,毒素被他的血液稀释过了,毒不死人的。”达姆士扶了扶面具,“钻研毒药学的,抗药性都不会弱到哪去。”
“你能解吗?”萨拉曼问。
达姆士摇了摇头:“如果他是摄入了掺有‘蓝星’的饮食,我还可以想想办法;但是——”他摸出一根细长的银针,扎在埃修的手臂上,缓缓捻动着,一绺蓝色涌进中间镂空的针管。达姆士轻声叹息一声,拔出银针:“毒素通过创口进入血液循环,他还活着简直是个奇迹。”
“这有区别吗?”萨拉曼急躁地上前,“头儿不还活着吗?”
“萨拉曼,有区别的。”基亚拦住了萨拉曼,“如果是通过饮食摄入‘蓝星’,只要调配解药就行,毒性经过消化系统发作需要一定的时间,而且毒素也仅限于在消化系统内扩散,口服解药可以完全消除;但是如果是被涂了‘蓝星’的利器割伤……”基亚沉默了一会,艰难地说:
“见血封喉。”
“完全正确。”达姆士意外地看了基亚一眼,“就算立即服用解药也无济于事,毒性的爆发远远快过解药生效的速度,上一秒刚把解药含进嘴里,下一秒你全身的血液就已经被毒素染成了蓝色。”
“那他为什么还在呼吸?”基亚攥紧了拳头。
“我也很好奇,”达姆士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所以我请求你们让我带他回去好好研究。”
“免了吧……”有人微弱地说,声音像是一缕青烟从地面缓缓腾起,“一时半会我还死不了。”
第一零三章 深渊
是埃修在说话,他睁开了眼,亮蓝色的血丝纠缠着布满了他的眼白,烛火般微弱的光在他瞳孔深处轻轻地摇曳着。埃修转动眼球,吃力地扫视了一圈帐篷,最后目光落在基亚身上,下巴抖动了两下,算是颔首致意。
“真是不可思议……”达姆士抢到埃修身边,狂热的光芒从两块玻璃镜片后面迸发出来,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撼与兴奋而微微颤抖,“我钻研毒药学十五年有余,你这样的例子前所未见!”他搓着双手,十指很快局促不安地绞在一起,仿佛一位年轻的工匠看到了一块稀世的璞玉,急不可耐地想要雕琢,却又不知从何下手。“你是堪比弗罗斯特的研究对象!”他忘情而快乐地喊。
一双粗糙的手掌握住了他的肩膀,硬生生地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萨拉曼铁青着脸,想要把达姆士从埃修身边拽离,但他很快发现这名学者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般孱弱——实际上达姆士强壮得像头发情的公牛!而萨拉曼正握着这头公牛的牛角!达姆士一个发力就挣开了萨拉曼的钳制,重新扑到埃修身边:“请您一定要跟我去趟王立学院!”他甚至用上了敬语。
“够了,博士,您太失态了。”兰马洛克站起身,冷冷地说,“我请您来是让你救人一命,不是给您物色研究对象的。”
“啊!对了,这个毒……”达姆士焦躁地挠了挠面具上的鸟喙,“我现在是没什么办法,但是!您跟我回去的话,我很快就能根据您的情况调配出合适的解药!期间一切的支出都由我承担!”
“谢谢您的好意。”埃修的态度平静而坚决,“不过我拒绝。你们都出去吧,基——”他的舌头别扭地拐了个弯,“——斯亚留下来,我有些话要跟他交代一下。”
达姆士失望地愣在原地,面具下面发出一声痛心疾首的叹息:“请为您的生命着想!”
“得了吧你进来以后就一直这不行那不行,现在又行了?我看你是在为你的研究着想。”兰马洛克不耐烦地把他架了出去。萨拉曼忧心忡忡地看了埃修一眼,跟安森一起走出了帐篷,只留下基亚。两人都没开口,安静而耐心地等待着。
帐篷外的动静渐渐地远遁了,只有朔风偶尔掀起帘子的一角,送来支离破碎的声音。基亚注视着埃修,慢慢地开口:“你什么时候中的毒?”
“当初我护送杰弗里返回王城,萨麦尔在我手上扎了一针。”埃修抬起头,看着帐篷灰白色的尖顶,“当时我挺过来了,但是毒素显然仍残留在我体内。”他沉默了一会:“这次能不能挺过去,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基亚的声音骤然蹿高,随后又很快地压低,“那你知不知道你这一倒会带来什么后果?萨拉曼是你跟但丁要过来的;银湖镇的佣兵是你去招募的;安森是你执意要带着他的;雷恩是来监视你的;而我!”他低声咆哮,“是与你一样,要改变潘德的狂徒!这支队伍的每个人都与你有所牵连,你是绝对的主心骨!你绝对不能倒!”
“是啊……改变潘德,真是宏伟的理想。”埃修的眼睛深处亮起一团光,却在须臾间黯淡,熄灭。他艰难地扭过头,冷静地与基亚对视:“自从逃离萨里昂后一直没什么时间,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我们好好地聊聊吧。”
“聊什么?”
“当然是潘德的未来。”埃修说,“我们两个关于‘改变’的理念是一致的,但是在最终的目标上却有出现分歧的可能。所以我在这里,问一个很久以前我拿来问别人的问题:
“潘德的本质,是什么?”
基亚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很自然地,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段并不久远的往事。那时候他们两个人身处王城的皇家医院,炭火懒洋洋地在壁炉里燃烧着,金银之虎胖硕的身躯躺在病床上,因为嘴里被基亚硬塞了一块安神膏的关系,他睡得很沉,甚至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埃修把油腻腻的手术刀从基亚的脖子上放下,并问了他两个问题:
“你怎么会想知道潘德的本质?”
“就算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过去与现在的时空在朦胧中交叠在一起,恍惚间基亚仿佛又回到了王城的皇家医院,他看到埃修躺在病床上,施耐德肥胖的虚影笼罩着他,两人的脸时而重合时而分裂,五官倾轧在一起。埃修平静的声音穿透了互相覆盖的幻影,将现实与虚幻牢牢串在一起。基亚夹在两者的边缘中,陷入沉思。
“我在大图书馆的最后一课,是关于潘德的本质的。那节课异常简短——可能是因为父亲急着要带我赶往卡林德恩平原,也可能是因为本来就没别的可以讲——短得只有一句话:潘德的本质不是刀与剑,血与火,而是穷尽复杂的人心,比神兵利器更锋锐,比尸山血海更恐怖——最后两段还是可有可无的修辞。”基亚笑了笑,“后来,在刺杀奈德·格雷兹时,我深刻地领会了这句话,并开始觉得这种本质的世界,有点黑暗,还有点恶心。”
“你的老师很有见地。”埃修说,他没法点头,只能眨了眨眼表示某种程度的认同。
“那你呢?你觉得潘德的本质是什么?”
“是‘残酷’。”埃修直视着基亚的双眼,可基亚却隐约觉得埃修目光的焦点始终对不上自己的眼神,他突然悚然地意识到,埃修是在凝视着自己眼瞳中他自己的倒影!埃修并不是在同他说话,他是在……与他自己对话!
“我的父亲——我已经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了,只知道雅诺斯的街坊们都喊他老巴兰杜克,喊我小巴兰杜克。父亲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喜欢一天到晚的泡在酒吧里,操着一口中部大平原口音的潘德通用语,跟帝国人吹嘘自己有一个何其显耀的祖先——好像叫巴兰杜克侯爵?”
是伯爵,“巴兰杜克”这个姓氏还是由卡瓦拉四世赐予的。基亚默默地想。但他没有出声打断,只是任由埃修继续回忆。
“再后来,马略开始清洗潘德的旧贵族,住在雅诺斯的我们自然不能幸免,成了首当其冲的第一批。那天晚上,一支暗影小队举着火把砸开了我们家的大门——”
不对啊,发起清洗的人是新帝国政策的推行者马略,执行者怎么会是暗影兵团,古帝国传统的捍卫者?基亚微微一愣,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
“——父亲发了疯一般的堵住大门,他手中甚至没有像样的武器,就挥舞着一把新买的菜刀,然而他却整整拖了暗影小队整整五分钟,甚至砍伤了一个暗影十夫长。直到老酒鬼抱着我从后门离开前,父亲还在挥舞着他的菜刀。老酒鬼也不知道能带我去哪——或者说他懒得动脑筋去想——索性带着我住进了雅诺斯的角斗场。在那里,他开始教我战斗的技巧。”
“而你开始跑题了。”基亚尴尬地咳了一声,“这跟你所谓的残酷本质有什么关系?”
像是从梦中惊醒,埃修的眼神出现了片刻的恍惚:“残酷?对了……潘德本来就是一个残酷的世界,逼得每个人都不得不握住刀剑去伤害别人。周而复始地循环又循环。我想撕碎这个循环,怎么办呢?”他喃喃地自言自语。
“好像还是只能握住刀剑。可是撕碎了之后呢?我是否还会处在更大的循环之中……”埃修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个音节淹没在他轻微而平稳的呼吸声中。
他沉沉地睡过去了。
基亚又在埃修身边坐了一会,思考着两人之间关于潘德本质的对话,它开始得突如其来,结束得莫名其妙,最后只留下一段悲伤的回忆与迷茫的尾韵。埃修·巴兰杜克,你究竟想跟我说些什么呢?基亚不自觉地用上了全名,因为他发现,他与面前的同龄人之间,横亘着一道深深的沟壑。基亚站在这一头,背后是静默的黑暗;埃修站在另一头,背后是滔天的血海。
两人中间是幽邃的深渊。
第一零四章 姐与弟(上)
帐篷外。
兰马洛克钳着达姆士的手臂,将他往营地外拖,达姆士也很配合,亦步亦趋地紧跟着兰马洛克的脚步。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两双厚底皮鞋此起彼落,将积雪踩得“嘎吱”作响。
到了营地门外,达姆士微微挣了挣,发现兰马洛克仍没松开手,没好气地说:“我已经冷静下来了,长官。你不用担心你一松手我就扑回去。”
“你说王立学院上下那么多医学者,为什么只有你这个半吊子的医师愿意来做波因布鲁的随军医生呢?”兰马洛克松开手,无奈地说,“我叮嘱过你,不能在士兵面前暴露自己毒药学者身份的吧?那些愣头青可不管什么手术成功率与存活率的,自己身体出了什么事肯定第一个赖到你头上,说是你身上带了不干净的东西,感染了他们。”
“嗨嗨!说什么呢!什么半吊子医师?”达姆士抗议,“首先,我在医学领域斩获的石珠数量远多过,也远早过毒药学,第二,王立学院的医学系中,毒药学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分支,几乎所有从医的学者都会在毒药学上进行钻研,我起步得比较晚,只在‘毒物分类与辨识’一门上有所建树。”他捋起袖子,朝兰马洛克炫耀自己手臂上的学术之环,十来颗圆润的白色石珠串在一起,犹如一条倒悬的飞虹。“这是‘草药综合应用’,这是‘外科手术理论及应用,这是……”他一颗一颗,如数家珍。正如他所言,大部分都是他在医学领域的辉煌战果。在数到倒数第二颗石珠时,达姆士微微一顿,手指悄悄滑开,指向最后一颗石珠,“这个,才是‘毒物分类与辨识’。”
“你钻研了十五年毒药学,才拿了一颗珠子?”兰马洛克一句话就把达姆士呛住了。他有些尴尬地别过头:“这个……十五年里也在钻研别的嘛。”
“得得得,”兰马洛克连连摆手,“我对你们那一套学术体系不感兴趣,更不可能关注你的学术成果,我只记得我们约法三章过,绝对不能暴露自己毒药学者的身份。”
“人家都问了,我自然得回答啊。而且他们也不像你手下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愣头青,那个引我进帐篷的年轻人——他应该是那支小队的头领吧?谈吐得体,看得出受过良好的贵族教育,而且还有一定的医学底子,更难得的是他的知识面居然宽泛到连‘蓝星’的特性都清楚。”达姆士不以为意,“那伙人应该是外来的佣兵吧?不是说这半个月城外是危险区域吗,他们是怎么进城的?”
兰马洛克神情一凝:“这是绝密,你怎么知道的?”
“黑矛骑士团有好几个精锐小队都加入了你组织的搜救队,结果失联至今。达哈尔大尉嘴上都急出了几个水泡,他没来跟你要人?”
“这你别问了,军事机密。”兰马洛克不耐烦地说,“你还晾在这里干嘛?是不是要我雇个马车把你送回王立学院?”
“哈哈,这就走,这就走。”达姆士迈开脚步,却又生生收了回来,他转过头看着兰马洛克,镜片后面闪出犹疑的光。兰马洛克面对着那张遮掩面容的乌鸦面具,心里突兀地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此时的达姆士,像极了一只报丧的乌鸦,灾厄的谶语可能就会在下一秒从那根细而长的鸟喙中啼鸣出来。
“长官,我觉得我有必要提醒你一声。‘蓝星’是一种调和难度极高,且成本极其高昂的剧毒。异教徒只会用在他们所谓的‘高风险名单’上。目前为止,有记载的受害者大多都是横跨各个行业的赫赫有名之辈,最近的记录是萨里昂商人工会的骨干‘火狐’杰弗里。我不知道那个中了‘蓝星’的病人跟异教徒有什么瓜葛,但他,包括他所在的佣兵队伍的来历一定非同寻常,长官最好多关注他们。”达姆士轻声说。
兰马洛克沉默了一会,点点头:“我明白。”
……
漆黑的天幕无声无息地笼罩了波因布鲁,北境的夜晚总来得比其他地方要早些,持续得也要长些。似乎这里的严寒与积雪也让阳光唯恐避之不及。而波因布鲁又是北境中最不受阳光垂青的城镇——即使开春,一天的光照时间也不会超过六个小时。黑夜来得静默,也来得突然,天穹之间的光线仿佛在一瞬间全部遁走奔逃,而后墨色从乱石一般堆叠的乌云中逸散出来,淋漓地覆盖住了波因布鲁。这座古老而沧桑的城镇垂死在无光的夜色中。
“这也太暗了。”萨拉曼举起火把,但是火光被牢牢地收束在五步之内,他甚至看不见自己握着火把的手。萨拉曼抬起头,视野内只有严实的黑暗。
不远处一点火光朝萨拉曼飘荡过来,而后才是起落的脚步声。基亚握着火把,站到萨拉曼身边,不住地搓揉着自己的眉心。两支火把的照明区域并在一起,光芒便厚实了许多,丝丝暖意升腾起来。萨拉曼跟基亚都没出声,两人只是绷着脸,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黑暗。
“头儿情况怎么样?”萨拉曼突然开口,声音很轻。
“死不了。”基亚的声音同样很轻,“但你也看到了,就算是王立学院的博士也对他的病症束手无策。”
“那个混账!”一提到达姆士萨拉曼就恨得牙痒痒,“要不是我们在场他恐怕能就地把头儿大卸八块。”
“你是想说‘解剖’?”
萨拉曼用力点头:“对,解剖!”
“王立学院的学者一向如此,他们是最狂热的知识分子,某种程度上,他们可以算是知识最虔诚的信徒。那名博士如此反应并不奇怪——虽然确实让人心里不爽。只是今后在北境少不了跟他们打交道,早点习惯吧。”基亚叹了口气,心里苦笑一声,今后?如果埃修今后不能恢复,落下终身的残疾,他们在北境哪里还有什么今后?他突然感觉周围的温度突然又升高了些许,后背隐隐地有些灼痛。他下意识地转头,却撞上了一双冰冷的眸子。
肯瑞科的贴身女仆,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基亚。她站得离基亚很近,几乎要顶到他的身上。她的手里举着一支火把,火苗在顶端狂烈地舞动着,发出“噼啪”的爆响。
基亚倒退了一步,偏过头,避开与女仆对视,也避开那几乎要燎到他脸上的火苗,可那双没有温度的眼神已经印在了他的脸上,像是极度的深寒炙烤着他。基亚闭上眼,又叹了一口气:“萨拉曼,我有事先离开一下。”
“怎么了?”
“肯瑞科觉得今天那场战场搏击十分精彩,想跟这位先生聊聊。”女仆说,她的声音清脆如山泉流响,语气里却听不出一丝一毫的热情,“请跟我来。”
她转过身,擎着火把遁入黑暗中。基亚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两点摇曳的火光渐行渐远,周围的寒气一瞬间加重了,萨拉曼狠狠地打了个寒噤,用力裹紧了身上的棉袍。
第一零五章 姐与弟(下)
“一百七十五、一百七十六、一百七十七……”
肯瑞科在空地上做着俯卧撑,北境滴水成冰的寒夜里他居然**着上身。在火光的照耀下他双臂的线条绷紧而又舒展,循环往复间带动着他魁伟的身躯快速地起落,仿佛一座山岭在强劲有力地呼吸。肯瑞科低声计数,悠长的白雾从他的鼻孔、嘴巴里喷吐出来,在地面凝结出薄薄的霜。
“二百!”肯瑞科的手臂弯成九十度,整个人趴伏在冰冷的地面上,骤然涌进胸腹间的凉意让他打了个痛快的寒战。肯瑞科深吸一口气,全身的肌肉隆起,力量无所顾忌地朝两臂涌去,他凶狠地发力,弯曲的手臂一瞬间撑得笔直,将整个上半身弹了起来。肯瑞科站定,大口喘息着,浑身散发出腾腾的热气,犹如体内有一尊燃烧的火炉。直到这时汗水才从他体内淋漓地渗透出来,沿着肌肉间的沟壑流汇成数条小溪。
“好!”围观的侠义骑士鼓起掌来,大声喝彩,同时一条毛巾适时地递了过来。肯瑞科接过,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身体,同时眼神不住地飞往营地角落的一座孤零零的帐篷。帐篷的左侧的火把架上绑着一根火把——这是有人在帐篷里的迹象。
那是特蕾莎的帐篷。她的伪装身份是肯瑞科的女仆,这份待遇未免有些僭越得有些可疑。但是肯瑞科本人没在意——或者不敢在意,所以他的部下也便自然而然地没去计较。
没有动静,肯瑞科的心在胸腔里慢慢地下沉。他披上一件单衣,抬了抬手,示意周围人散去,而后小心翼翼地踱到帐篷前。火光把他高大的身影投射到帐篷上,像是一头探头探脑盗窃蜂蜜的狗熊。寒风卷过,火光摇曳,肯瑞科的影子也跟着摇曳,帐篷里却仍然静悄悄的。肯瑞科这时才注意到帘子前其实立着两根火把架,一根正在有气无力地燃烧,另一根上的火把却被人蛮横地取了下来,架子被带倒在帐篷的阴影中。
肯瑞科心里一惊,伸出手撩开帘子。帐篷里的寒气与帐篷外一样浓重,被捆成柱状的毯子被随手搁置在帐篷的一角。
空无一人,只有肯瑞科与他自己的影子互相注视。
肯瑞科的手慢慢地收回,帘子落下,阻绝了他的视线。他抬起头,茫然地望着漆黑的天幕:这种时候,特蕾莎出去做什么?
……
基亚手里握着火把,一言不发地跟在女仆的身后。两个人一直走到营地最偏僻的角落,被城墙所包围,帐篷区的火光这时候只是依稀几点飘荡的萤火。女仆停下了脚步,转过头看着基压,朴素而僵硬的脸上,只有眼瞳泛出幽深的光。“把火把熄了吧。”女仆信手把火把倒插进身旁的雪堆,面无表情。
基压放下火把,甩了甩,最后一点火光在两人之间熄灭了。深沉的黑暗笼罩住了他们。基压感觉到一只纤细滑嫩的手掌落在了他的脸上,温柔地抚摸着他。拇指犹如一缕和风滑过他的眼袋,食指中指无名指并起,包覆住他胡茬渐显的半边脸颊,小指轻巧地勾住他的下颌,融融的暖意透过指腹倾泻着,又在掌心汇聚成一团煦暖的水流。可暖意只不过持续了短短一瞬便离开了基压,下一秒迅烈的风声朝他耳边逼近,附近的空气惊恐地四处逃窜!
“啪!”
清脆的耳光在黑暗中响起来,而后是有人栽倒在积雪里的声音,特蕾莎冷酷到极致的声音沿着寒风弥漫开来,凝固成锋利的冰锥悬挂在基压的头顶:
“基亚·艾尔夫万,请告诉我,您怎么会成为在瑞文斯顿当佣兵?”
……
“姐姐,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一时半会我说不清楚。”基亚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地狱修女那一巴掌起码出了六成力,他能感觉到一股带着血腥气的热流正沿着他开裂的唇角流淌,与此同时牙床也在剧烈地震荡。他苦笑了一声:“但我能以家族的名义向你担保,我的忠诚并不属于瑞文斯顿。”
“我现在是以异端裁判所的黑翼执行官的身份向你发问,而你也早就不是艾尔夫万家族的第二顺位继承人,家族的名义在这里一文不值。”特蕾莎一根手指戳在基亚的胸膛上,将他顶退了一步。
基亚的嘴在黑暗中无声地咧开:“那我以我姐姐的名义担保,我的忠诚今后,以及将来都绝不会属于瑞文斯顿,我的剑锋也永远不会指向任何一名萨里昂的士兵。”
回答他的是长久的,让人不安的沉默。夜风在两人之间流动着,北境的风从来不温柔,相反,它狂野得犹如野兽!基亚被这头野兽不住地推搡着,被扇了一巴掌的眩晕感仍残留在意识中,这时候他生出了一种奇怪的错觉,自己的双腿像是在被滔滔的江水冲刷,偶尔还有边缘锋利的沙石划过。他不由自主地向前一个踉跄。
一双手扶住了他,帮他重新站稳。“我有的是时间,你可以慢慢说。”特蕾莎轻轻地捏了一下基亚的下巴,算是认可了刚才的担保。
“姐姐,事情是这样的……”
……
基亚的叙述完毕,没有任何隐瞒,但他巧妙地涂抹了其中几个关键性的细节,比如说他与埃修的动机——在他的故事中,埃修的父亲是一位猎鹰骑士团关系匪浅的贵族,隐姓埋名逃到帝国后却被马略·索伦当成了巩固南北人情关系的牺牲品。埃修想向北境复仇,于是基亚顺水推舟帮他一把,挑起北境的王位之争。
“很不错的故事。”特蕾莎平淡地说,“等我在这里的事情办完之后,你跟我回萨里昂。”
“……姐姐?”
“我自有说辞解释你这段时间的行踪。”
“不是啊可我——”基亚刚想说出自己发过血十字盟约,脑海深处的某个记忆片段开始闪现,当初在瑞文斯顿与菲尔兹威的边境线,他坐进那辆满溢鲸油香气的马车,里面有个八字胡翘得很高的中年人拨着手里的茶杯,慢条斯理地告诉他血十字盟约的约束力仅限于对把血滴在十字架上的人。
然而但丁,乃至于特蕾莎,皆不在此列。
特蕾莎也没有听见基亚的话——在阐述完一个必将发生、无可逆转的事实后,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离开。
夜风仍在流动,基亚烦躁地踢开倒插在雪地里的火把,而后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萤火闪动的营地走去。
第一零六章 苏醒(一)
埃修睁开眼,坐了起来。
半人多高的长草在他周围蓬勃地随风舞动,几乎淹没了他的视野,举目可及之处尽是生机盎然的青绿色。阳光被切割成及不规整的光斑,像是一大捧珍珠洒在埃修的脸上。埃修遮住眼睛,毫不费力地站起身。精力从他身体深处井喷,无穷无尽,原先啃啮着他身体的剧毒与隐痛似乎只是一场逼真的梦魇。
梦?埃修环绕四周,他站在一片广袤无垠的草原之中,视线的尽头是逶迤的山脉——那是自然最为雄伟的奇观,群山不知其头也不知其所止,只有起伏的曲线贯穿了整座蔚蓝色的穹隆,将东西两端的天际联结在一起。山脚下数以千万计的长草如同数百吨荡漾的碧绿色潮水朝四面八方涌动。一阵强风卷过,无数不知名的小野花从长草深处被驱赶出来,随着风力在空气中沉浮,形成一股斑斓的气旋。几朵花瓣扑落在埃修的脸上,一只巨大的凤蝶循着暗香朝他摇摇晃晃地飞过来。
埃修抬起手,拂开脸上的花瓣,凤蝶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的指尖,六只纤细的足亭亭地撑住柔软的节肢,口器落下,在指甲盖上探了两探,又失望地蜷起来。它振了振翅膀,飞过埃修,又摇摇晃晃地追着那道斑斓的气旋而去了。可它没有飞出多远便被一股强劲的气流给拍进了草丛中。气流毫不停息地席卷过埃修,埃修的身躯在风中晃了两晃,倒退了一步才站稳。周围的长草纷纷倒伏,一只肥大的野兔惊恐地窜了出来,一头撞在埃修腿上,晕死过去。
山岳般的黑影掠过草地,仿佛有一头巨鲸在碧潮中游动。一头埃修从未见过的生物自高空中俯冲下来,它生着狰狞的双翼,翼膜展开来遮天蔽日,苍蓝色的鳞片森严地排列全身。乍一看像是一头长翅膀的巨蜥,可巨蜥是丑陋的,凶暴的,原始的,然而这头生物浑身上下却充斥着孤高而庄严的美感,每一寸筋肉都在岁月的变迁中被磨砺成最完美的形态。在即将接触到地面时,它的双翼展开到极致,巨大的身躯在空中灵活地调整重心,后足稳当地降落在离埃修不远处的草地上,掀起强劲的风压。以它为圆心,半径五十米内的长草由内而外再次倒伏。埃修同样处在风压的波及范围内,他举起双臂护在面前,可还是被掀翻在地,狼狈地滚了两滚。
生物低下巨大的头颅,一个套着灰色长袍的男人沿着它修长的脖颈滑落到地面。“谢了。”男人声音洪亮地说,亲昵地拍了拍生物的脸。生物则以喉咙深处温润的低吟回应。
一群猎鹰飞过,在高空中盘旋着,其中一只急速下坠,降落在男人的肩膀上,伸出长长的喙在他的一头乱发中拨弄着。“别闹。”男人歪了歪头,推开猎鹰的脑袋。猎鹰很不满地嘶鸣了一声,振翅飞上天空。
“你的新朋友很热情啊。”男人微笑着注视着生物,“去玩吧。”生物点了点头,身躯微微下沉,强壮的后腿弯曲起来积蓄力量,而后猛然发力跃起,与此同时双翼再次展开,有力地扑击着空气,将它送上天空。猎鹰群发出响亮而欢快的鸣叫,四散开来环绕在生物左右。男人感慨地注视着它们相互追逐的身影:“没想到,此处居然会有无惧苍龙的物种存在。”男人伸出手,在空中虚抓了两下,于是一根手杖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他手里。手杖的外形粗犷,线条简陋,像是一根在路边随手折下的长树枝,其上被青绿色的藤蔓缠绕着。男人懒散地拄着手杖,目光悠悠然巡弋于远方的山脉。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注意到埃修的存在。
苍龙。一个并不陌生的名词落在埃修耳中,那是仅在潘德神话中留下只鳞片爪的神秘生物,亦是北境信仰体系中举足轻重的一环。射手之神乌尔维特,以及追随在其左右,一同翱翔的苍龙与猎鹰,是瑞文斯顿原教旨主义者心目中神圣的三位一体。
苍龙、猎鹰,那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射手之神乌尔维特吗?埃修的目光落在男人宽松的灰色长袍上,一条草绳随意地束在他的腰间,这使得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无所事事的牧人而非老练的射手。
埃修鬼使神差地抬起头,与男人一同眺望着远方的山脉。距离太远了,除了群山绵延的背脊,他本该什么也看不见。
但埃修还是看见了。
他看见一只雪白的山猫静静地矗立在山巅。那是山脉中最高最险峻的山峰,贯穿天际的曲线在此处升入云中;他看见山脉的背面是黑压压的人群,从山腰一直蔓延到山脚,而山脉有多长,人群就有多长,像是一大块不停蠕动的阴影;他看见一头巨狼昂首挺胸地站在人群的最前方;他看见山猫张开了血盆大口,发出无声的吼叫;他看见巨狼开始沉默地行进,人群跟在它身后,往山脉的另一头——
埃修的这一头。
零星的雪花漂浮在空气中,浓重的乌云自山脉的另一边升起,翻滚着侵占了大半片天空。无尽的寒意刹那间笼罩了草原。一片晶莹的雪花在埃修的面前分裂,再分裂,到最后纷飞的鹅毛大雪彻底吞没了他的视野。埃修感觉到空前的寒冷奔涌在他的血管中,剧痛开始切割他的意识。周围的景色开始扭曲,破碎,镜子一般的裂纹恣意蔓延。埃修感觉自己的身体轻飘飘地浮了起来,像是一张被强行从图纸上裁出来的人像,渐渐要远离这即将崩溃的梦境。
“凛冬,终于还是来了啊。”一声莫名惆怅的感慨贯穿了雪幕,与此同时一只强壮的手掌伸到了埃修面前,握着那根被藤蔓缠绕的粗犷手杖。“它就暂时交给你了。”
接下来手掌的主人做出了一个让埃修意想不到的举动:他倒转手杖,将末端蛮横地捅进了埃修的嘴里!
“咕噜!”埃修瞪大了双眼,就在这时梦境彻底地碎裂了,周围的环境在黑暗中显现出朦胧的影子。埃修重新躺在帐篷里,浑身冰凉,隐隐作痛。嘴里的异物感依然鲜明而强烈地存在着。埃修抬起舌头,想把那个异物顶出口腔。但一只宽厚的手盖在了他的脸上,将那根管子状的异物直接捅进他的喉咙深处。与此同时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骂骂咧咧:
“如果不想让‘蓝星’把你身体机能彻底破坏的话,就别挣扎。真是的,你是老子这辈子带过的最差的学生,武技差,体质也差……”
来人喋喋不休,像是在呵斥,又像是在牢骚,正如他过去十年间所做的那样,恍惚间埃修以为自己仍然躺在雅诺思角斗场阴暗潮湿的地下室中,劣质麦酒生涩的香气在他周围浮沉。“你还没死啊!”埃修无比欣慰地说。
第一零七章 苏醒(二)
“嘴里插着漏斗就别说话,不然顶到小舌头你可会吐得昏天黑地。”“喧闹者”阿拉里克·冯·布洛赫,亦或者是雅诺斯的老酒鬼不耐烦地按住埃修,“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你今晚吃了什么。”
漏斗?埃修不解地转动眼珠,在黑暗中徒劳地搜寻着老酒鬼的身影,但他只能看见一个依稀朦胧的轮廓,像是一位草率的画家用浓墨匆匆涂抹出来的人影,五官隐没在大片的墨汁中,表情看不真切。埃修听到一声沉凝的水响,仿佛湖面被搅动,而后水珠淅淅沥沥地洒落。与此同时那股劣质麦酒的香气愈发地浓烈起来,沉甸甸地压住鼻尖。埃修本能地反感这股酒香,可他的身体却在气味的**下蠢蠢欲动,又苦又腥的唾液不停地从口腔分泌出来。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艰难地抬起手,想要推开老酒鬼的手臂,但太晚了,漏斗“咕噜咕噜”地聒噪起来,那是水流涌进管道的声音。一股冰凉的液体径直冲进埃修的喉咙深处,毫不停顿地灌入胃里,而后辛辣的余味才施施然地在口腔中弥漫开来,灼烧着他的神经。
是酒!是酒!
埃修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喉咙的肌肉活动起来,极力地抗拒吞咽,但是这么做的后果却是流势受阻的酒液开始灌入气管,很快他就感到岩浆一般滚烫的液体流窜在鼻腔之中。眼泪,鼻涕在这股强烈的刺激下奔涌而出,但埃修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他撑大鼻孔,竭力想要逼出酒液。
“浪费。”埃修听到老酒鬼嘟囔了一句,然后他的鼻子就被掐住了。酒液又开始回流,裹挟着鼻涕,黏糊糊地滑入口腔,彻底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势不可挡地朝身体深处坠落。埃修的脑海一片空白,他似乎又变成了当年那个被老酒鬼头朝下狠狠塞进酒坛的小男孩,五官浸泡在浑浊的酒液里,理性在酒精的冲刷下溃不成军,所能遵循的只有最原始的身体本能——
求生的本能!
埃修的喉结用力地滑动了一下,他彻底敞开喉咙,咽下一大口酒液。
一团巨大的火球“隆隆”地滚进他的胃里,而后接连的火球汇聚成澎湃的热浪,奔放地涌进他的身体。高温以埃修的小腹为中心,沿着躯体的脉络辐射开来,席卷过每一个被剧毒侵蚀的细胞。像是在响应高温的号召,那些细胞发出狂喜的咆哮,自内而外地燃烧起来,与毒素发起殊死的搏斗,而后在互相的倾轧中化为灰烬,而后灰烬又再度被高温点燃,开始向死而生的涅槃。巨大的能量被释放出来,埃修的身体在无意识中绷紧了,虬结的青筋爬满了他的四肢,深蓝色的汗水不断地从毛孔中涌出,而后又被身体表面的热量蒸发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层浅浅的盐霜。可埃修仍然没有停止吞咽,他贪婪地吮吸着漏斗,不断有沉闷的雷声在他的喉咙与胸腔之间轰鸣,宛如山崩的碎石源源不绝地滚落深潭。很快老酒鬼发现自己舀酒的速度跟不上埃修吞咽的速度了。他索性弃了瓢,单手拎起酒坛斜抵到漏斗边。“每次都反抗,结果还不是喝得很欢。”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几滴酒液溅了出来,落到老酒鬼的手背上,他放到嘴边用力地吮了一口,又恋恋不舍地舔了舔嘴唇。
……
与此同时,瑞恩,城头。
利斯塔低下头,凝视着自己的右手,宽大的手掌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地膨胀起来,隆起的肌肉绷破了皮肤,鲜血般浓艳的红云伴随着胀痛感从掌心深处奔涌而出,须臾间手指到手腕尽是狰狞的血色。咔吱,咔吱,利斯塔听见自己磨牙的声音,像极了一头饿到极点的野狼。狂暴而嗜血的**撕扯着他的理智。利斯塔闭上眼,粗重地喘息着,逼迫自己回忆起被关在乌尔维特祭坛的那三天三夜。“叶……芝,帮帮……我!”几个字艰难地挤出他紧咬的牙关。
“开始发作了?”一只冰凉而柔软的手轻轻握住了利斯塔的右手,纤细的手指怜惜地滑过皮肤的裂痕,“不要紧,我在。”女人抱紧了利斯塔,将自己丰润的嘴唇凑到龙骑士总队长的耳边:
“勇敢的骑士,请静静聆听我的祷告。
维约维斯的报复已经来到,要你备受他意志的煎熬。
需谨守你高贵的骄傲,莫屈从它野蛮的干扰。
让射手的尊神指引你应属的大道,他的祝福是你终身的向导。”
女人轻柔幽微的呢喃像是中部大平原的春雨,飘渺在天地之间,仿佛不曾存在,却又无所不在。利斯塔的呼吸渐渐趋于平稳,他疲惫地睁开眼,沙哑地说:“谢谢。”
“还好我今晚赶回来了。”瑞文斯顿的吟游诗人叶芝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不然你一个人压制得住吗?”
“今晚的情况有些不一样,”利斯塔按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不像是同化,反而像是——预警。”
“预警?”叶芝疑惑地用自己的额头与利斯塔的相贴,“什么预警?”
“它感受到了威胁,”利斯塔抬起头,朝瓦尔雪原的方向眺望。借着黯淡的星光,隐约可以看见地平线上堆积起来的巍峨的乌云,“源头似乎是在——波因布鲁。我得去向公爵大人汇报!”他直起身,推开叶芝。
“没有这个必要。”有人在他身后冷淡地说,“我不是王立学院的学者,对你那种唯心的预感没有兴趣。”
利斯塔猛然转头,挺直身躯,拇指划过双眉,行了个军礼:“公爵大人!”
“叶芝见过公爵大人。”叶芝双腿微屈,两手提起裙摆,行了个宫廷礼节。
“嗯。”亚历克西斯公爵点了点头,走过两人身边。利斯塔与叶芝对视一眼,默默地跟在公爵身后。三人走到城墙的边缘,亚历克西斯公爵双手扶着城垛,出神地眺望着城外的平原。“你不是要汇报吗?说一下目前部队的情况。”他冷不丁地说。
“回禀公爵大人,全国所有的领主已经带着他们的部队驻扎在城外,完整的补给线已经形成,随时可以向瓦尔雪原进发。”
“斥候小队呢?”
利斯塔叹了口气:“每个领主都在按照轮换制度派出自己部队里的斥候,但是至今为止连联络的渡鸦都没有回来一只。今天下午,伊丝黛尔女爵进入了瓦尔雪原。”
“她居然?”叶芝吃惊地捂住了嘴,而后对利斯塔怒目而视,“你怎么不拦住她?”
“我没能拦住——或者,没能想到要拦她。”
“什么意思?”
“轮到伊丝黛尔女爵的时候,她把自己也编进了斥候小队,我察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请大人责罚。”
“那你怎么不派人去追?”
“你怎么知道我派没派人?”利斯塔恼火地低喝,“我已经临时加派了几支斥候小队,让他们去追踪女爵,甚至还去求了跟女爵交好的圣女大人让她加派出一支天琴巡逻队,但是到现在都没有人回来!”
“那你就再派——”
“够了。”亚历克西斯公爵轻轻拍了拍城垛。
身后的争论戛然而止,像是被一柄冷酷的利刃一刀斩绝。叶芝扭过头,不再看利斯塔一眼。
“停止派出斥候小队,将处于国境中段的城镇的守军抽调九成——不,只留下治安部队,其他的全部整编成一支独立的部队,直接受我指挥。同时,召集并整编所有游荡的巡逻队。后天正午,进入瓦尔雪原,寻找敌人主力进行正面决战。”
“明白!三十六小时内保证完成任务!”利斯塔敬了个军礼,“那伊丝黛尔女爵的部队怎么办?指挥权转交给谁?。”
“指挥官是谁,指挥权就归谁,你是第一天带兵?”亚历克西斯公爵面无表情地扫了利斯塔一眼。
“可女爵不是——”
“她要是回不来,就说明她配不上‘女爵’这个称号。”亚历克西斯公爵转身走下城墙,“你可别忘记,当年那个大闹瑞恩龙骑士学院的探险女英雄,也叫伊丝黛尔。”
……
瓦尔雪原深处。
一场惨烈的遭遇战刚刚结束,被鲜血染红的雪地上凌乱地分布着武器、箭矢与尸体。在战场的中央,两名骑士背靠背地站立着,一动不动,仿佛雕塑,只有白色的雾气从两人面甲的缝隙中喷吐出来。
一个披着白狼皮的壮汉摇摇晃晃地从死尸堆里爬起来,一柄修长的投矛贯穿了他的右胸,但他恍然不觉,只是提着手中的巨斧,一步一步地朝两名骑士逼近。
黑夜里闪过一道飘逸的银光。壮汉的身躯凝固了,他艰难地低下头,茫然地看到一柄没入自己左胸的长剑。锋利的剑刃将他的心脏剖成两半,刺骨的寒意瞬间从伤口处蔓延到全身,又瞬间吞没了他的意识——一击毙命。
“最后一个?”
“最后一个。”骑士一脚踢开面前的壮汉,顺势将自己的剑从对方的胸口拔了出来,“宝黛丝,清点下人数。”
“不用清点了,女爵。”名叫宝黛丝的骑士摘下头盔,露出一头夺目的白金色短发,短发下是一张颇为精致的女性脸庞,正在无奈地苦笑,“就剩下我们俩了,不过战马倒是剩下三匹,都没怎么受伤。这个什么什么狼的荣誉护卫,蛮有本事的。在冯可夫还没有见到过这么强悍的雄性。”
“那叫预兆之狼。而且那是因为你最后一矛射偏了,不然他爬都爬不起来。”骑士伸了个懒腰,还剑归鞘。“早知道多带点人出来了,斥候小队上限十人,真是个愚蠢的规定。”
“还继续吗?”宝黛丝走到壮汉的尸体边,拔出投矛,插回背后。
“继续啊,怎么不继续?”近几年在瑞文斯顿名声大噪的女爵伊丝黛尔兴致勃勃地看着面前的迷雾山脉,“说不定预兆之狼跟他的大军就在山脉某处呢,你不想去看看?”
第一零八章 苏醒(三)
“要进山吗?”宝黛丝抬起头,苍茫的天穹下沉默地矗立着伟岸的巨人,魁梧的身影笼罩了广袤的瓦尔雪原。宝黛丝的胸口一阵发紧,她以前从未离迷雾山脉如此之近。当距离被抹平以后,迷雾山脉向她彻底敞开了自己冷酷的怀抱,压迫感排山倒海地涌来,几乎能够将最为强韧的意志碾成卑微的粉末。她丝毫不赞成伊丝黛尔此时的念头,斥候小队除了她们二人以外已经在方才的遭遇战中损伤殆尽,这种情况下深入地势险恶的迷雾山脉并非明智之举。
“进啊,为什么不进?”伊丝黛尔抱着双臂,意犹未尽地扫视着战场,“侦查敌人的动向,不就是斥候应该做的事吗?我们只是扫灭了一支规模不过七八十人的小部队,却仍然没有确定敌人主力的具体位置,现在折返怎么行?我可不想回去白挨利斯塔一顿臭骂,得拿出点成果来堵住他的嘴。放心好了,迷雾山脉的地形我熟得很,还没受封成为女爵前我就是靠做龙骑士团的赏金任务维持生活的。除了主峰所处的那段地带以外,其他地方都是我的狩猎场。今晚就当带你游览观光了!”
“你说怎样就怎样吧,女爵。”宝黛丝耸耸肩,戴上头盔,“我去把马牵过来。”
“别急,进山前打扫下战场,”伊丝黛尔叫住了宝黛丝,“帮我搜集些箭矢,至少凑齐十个箭袋。”
“带那么多箭干什么?”宝黛丝不解地回头。
“保险。”伊丝黛尔已经着手捡拾散落在雪地上的箭矢了。她挑选得很仔细,但凡箭杆弯折的,亦或是箭羽缺损的,都随手扔在一旁。“以劫掠大军动辄数万人的规模,万一我们被发现并包围了,没有充足的箭矢,撕开缺口有点难度。”
“只是有点难度吗?”宝黛丝忍不住说。
“也不是第一次了。”伊丝黛尔轻描淡写地回答道,“在迷雾山脉做了好几年的赏金猎人,打猎的时候难免会撞见几次劫掠大潮,不过好在每次箭矢都备得很充足,有惊无险地就摆脱了。”
一时无言,两名女骑士分头在战场上寻找可用的箭矢。在金属铠甲的包覆下她们的身段并不妙曼,一举一动都显得铿锵而凛然,只有在身姿偶尔定格的一瞬,女性特有的柔美才浮光掠影地闪现出来。不多时,战场打扫完毕,重新碰头的两人腰间各自系着五个满满当当的箭袋,伊丝黛尔手里还握着几张还算完好的短弓。
“对了,有几件事我一直没想明白。”宝黛丝将箭袋系在马鞍边,翻身上马,同时接过伊丝黛尔递过来的几根投矛,别在身后固定好,“现在有空回答吗?”
“问呗,路上有的是时间,想怎么打发都行。”伊丝黛尔轻夹马腹,策马朝迷雾山脉的方向前进。
“菲尔兹威的政治环境要比瑞文斯顿宽容得多吧?潘德大陆上也仅有这个国家会开明地接纳女性,国立骑士团甚至完全由女性组成。当时为什么会选择瑞文斯顿?”
“这倒是个好问题。”伊丝黛尔看了眼宝黛丝,“所以这就是当初你在扬维克朔一住三个月的原因?”
“算是理由之一吧,”宝黛丝没有否认,“不过后来通过观察发现尽管是在菲尔兹威,女性也仅限于拥有一定的政治权益,很多女武神骑士终其一生也很难获得更进一步的爵位。菲尔兹威真正的权利中枢还是掌握在男人手中,所以就决定继续观望下去。”她叹了一口气,“结果一直等到冯可夫的逆贼派出的追捕部队都登陆潘德了,我还没有下定决心。”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女武神骑士团固然是菲尔兹威的国立骑士团,女性地位看似远比其他四国要高。但这种政治宽容只是一种假象,是由所有女武神那点可怜的政治资源共同堆积出来的一片庞大的浮沫。而女武神骑士团作为一个国立机构,它越臃肿,这假象就越浮华。你看那个‘铁臂’西吉蒙德的女儿玛丽斯,准一流武者,听起来是不是很厉害?到现在别说封地了,连爵位都没有。政坛上的话语权远不及自己的兄长‘血斧’希格鲁。”伊丝黛尔不屑地冷笑一声,“菲尔兹威的政治环境真的对女性很宽容吗?”
“但是瑞文斯顿不一样,经历过两次龙狮战役以后,格雷戈里四世彻底放宽了封爵的门槛,原则只有一个,爵位有能者居之。如果我证明了我比其他人更有能力,一个史无前例的女爵算得了什么呢?”
“那你是怎么证明的?”
“很简单啊。在瑞恩通过探险英雄考核之后,我去了骑士学院,告诉那里的龙骑士跟龙骑士候补们,谁若是能在雪盘推演,亦或者是武技比斗中胜过我,我就做谁的情人。”奔腾起伏的马背上,伊丝黛尔腾出一只手,摘下头盔,一头秀丽的冰蓝色长发在脑后纷纷扬扬地随风飞舞,形成一片飘逸的流云。她自在地甩了甩脑袋,于是流云如屏般飘扬卷动。她偏过头,看着宝黛丝,压低了声音,似乎即将吐露的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然后我花了一周时间,挫败了骑士学院所有的单身汉。当时格雷戈里四世正好在瑞恩做客,见到我辉煌的战果以后,派人送了一封言辞考究的邀请函,问我有没有兴趣做他的封臣,随信附带了一个女爵的头衔,还有一块在申得弗附近的领地。”
一个神采飞扬的笑容在她的脸上绽开,一绺冰蓝色落在她傲然挑起的嘴角边,本就精致的五官都因为这个笑容绚烂起来,仿佛一朵在夜幕下华丽盛放的白色蔷薇。她的眼睛是浅浅的蓝色,浮冰一般剔透,深处缓缓流动着瑰丽的色彩,像是漫天的星汇聚而成的长河。宝黛丝看得呆了。她追随伊丝黛尔的时日已经不短,但对方容貌带给她的惊艳仍然如同初次见面一般未曾消褪过。她能够想象当初这个明艳得不可方物的女子是如何大大咧咧地站在瑞恩的骑士学院门前,将一个又一个不怀好意的贵族挑落下马,或者是在雪盘上杀得他们溃不成军。那一刻她的魅力旭日般璀璨,光芒所向睥睨地照亮了雄性激素泛滥的骑士学院。伊丝黛尔,ICEDELL,冰雪覆盖的幽谷,却孕育了一个张扬奔放的灵魂。
“不过若是抛开政治因素不谈,菲尔兹威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伊丝黛尔敛起笑容,“女武神骑士的制式铠甲做工式样都很不错,而且都是为女性量身设计的。反而瑞文斯顿这里的制式铠甲——”她闷闷不乐地擂了自己平坦的胸甲一拳,“胸口挤得慌!”
……
埃修猛然睁开眼睛,剧烈地喘息着,一时间他被自己呼出的浓郁酒气所包围。轻飘飘的眩晕感在脑海里沉降下来,四肢在躯干周围若即若离。他的意识乃至于身体都出现了片刻的凝固,随后极度的干渴与困倦以并不友好的方式唤醒了他的知觉,那是宿醉的后遗症在折磨神经末梢。但埃修已经感觉不到那些如同跗骨之蛆般啃啮他的隐痛,力量在他的身体里汹涌澎湃。
“哟,醒得挺快。”老酒鬼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个酒坛,笑眯眯地看着他,“酒量有长进嘛,以前你喝不到半坛就烂醉如泥了。”
埃修没理会他,伸手拿了个被冻得硬邦邦的水袋,咬了块冰下来“喀嚓喀嚓”地嚼碎,润了润口以后,才问:“你给我喝得什么东西?”
“全潘德最珍贵的佳酿。只是你小子既不识货又好骗,我说是帝国的劣质麦酒你就傻乎乎地信了十年。”老酒鬼懒洋洋地回答。
第一零九章 苏醒(四)
“你怎么找到我的?”
“有人关注着你的一举一动,而我刚好跟那个人比较熟。”老酒鬼回答得漫不经心,“酒你也喝完了,我走了。这次你又喝了我一坛酒,我欠老巴兰杜克的也已经还清了。”
黑暗中父亲的名字鲜明而强烈地照进埃修的听觉,他一个激灵,坐起身:“你欠我父亲什么?”
“几杯酒而已,那时候你还小。”老酒鬼站起身,装腔作势地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今晚这坛酒正好算最后一杯。”他摸索着朝帐篷外走去,在跨过埃修身边时,后者冷不丁地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衣衫下摆。“拉拉扯扯的干什么?”老酒鬼不耐烦地伸出右手,想拍开埃修,但没想到埃修顺势就扣住了他的手腕。老酒鬼很快就感受到强硬的压迫力自手腕上传来,像是陷入了猛兽的血盆大口。埃修的五根手指一起朝他的腕骨发力,像是上下合拢的利齿,紧紧地将他的手腕锁在手心。
“我还有几个问题,”埃修拽着老酒鬼的手,将对方当做一个借力点,缓缓地将自己从地面上拉起来,“说不清楚前,别走。”他直勾勾地瞪着老酒鬼的脸,试图用自己的视线在那片模糊的轮廓中勾勒出一个中年男人满不在乎的五官。
帐篷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两个男人在黑暗中沉默地对视,如同两尊对峙的山岳,山岳之下奔涌着湍急的暗流。老酒鬼仍在试图挣脱埃修的钳制,而埃修也在不断地朝老酒鬼的手腕施加更多的压力。两股力量绞杀在一起时彼此传达了双方斩钉截铁的意志——没有人会选择让步。
“呵,”老酒鬼不以为意的笑声在压抑的氛围中显得分外刺耳,“那就看你有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了。”话音刚落,他踏前一步,凶狠地撞进埃修怀里,与此同时他的肩膀扫出一个简洁明快的弧,顶进埃修的心窝。但就在这时埃修的反击也到了,如出一辙的肩膀横扫,近乎对称的轨迹,完全一致的落点——老酒鬼的心窝,像是倏忽间便折返至面前的山谷回声。两条不分先后的弧在空气**振出一个优美的椭圆。埃修与老酒鬼的身躯都在这一击的力道下猛烈地摇撼着,但没有人失去平衡,也没有人就此罢手,埃修的手仍旧紧紧扣着老酒鬼的手腕。这只是冲锋的号角,亦是势均力敌的信号,真正的厮杀才刚刚开始。
暗流冲破了山岳的镇压,在帐篷有限的空间内无声地咆哮。两人扭打在一起,犹如两头互相撕咬的雄狮,拳拳到肉的碰撞声低沉如沉闷的鼓点。贴身的距离下没有任何容许周旋的余地,就连伸展手臂挥出一记勾拳都是奢望,两人都在依靠膝、肘、肩向对方发动暴雨般的打击。也许是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双方的动作一开始都非常克制,但随着疼痛的累积,火气也在不知不觉间被点燃,渐渐出手再无顾忌。两人都开始肆无忌惮地朝对方倾泻自己的蛮力,而不去考虑可能的后果。但仍然没有任何一人能在进一步激烈的拳脚对话中占据优势。两人的动作镜像般一致,就连风格也是一般的凶悍搏命。老酒鬼一手造就了埃修,他的贴身短打亦是埃修的贴身短打,在技巧上两人不相伯仲,只有依靠最纯粹,最极致的暴力去打破、去碾压这诡异的镜像平衡!
潘德古武:海纳法!
两人不约而同地后撤一步,拉开了距离,左手仍旧绞在一起彼此牵制,右手却已经扬至脑后,紧握成拳,无与伦比的力量在掌心汇聚。这一刻呼吸声汹涌澎湃,宛若海潮!帐篷内的空气被两个老饕贪婪地瓜分,巨量的空气流失形成了片刻的真空,帐篷顶塌陷下来,随即夜风撞破了帘子,在两人中间形成躁动不安的乱流。
但没有人挥出这决定胜负的一拳,两人再一次表现出镜像般完全相当的自我克制。埃修紧紧抿着嘴,冷漠地瞪着老酒鬼,空气在他的胸膛里鼓荡着,等待着排山倒海的那一瞬间。
“怎么?真要挥过来吗?”老酒鬼居然还能好整以暇地开口,“我们若是以海纳法对拳,这个帐篷会立刻被撕成两半吧?到时候可就没法——”他的最后几个字淹没在暴烈的拳风中,埃修在这时候挥出了他的拳头!炽热的白雾从他的口鼻中喷出,像是狂野喷发的火山!这一刻他彻底洞穿了镜像平衡,蛮不讲理地将胜利的天平揽进自己怀里!
老酒鬼完全没有预料到埃修的决断,他后知后觉地挥拳。但两步的距离,埃修的拳已经抢到了一步半,率先入侵到他的面前。老酒鬼只能竭力在最后这半步争取以自己的拳与他的拳相抵。但就在双拳即将相撞的一瞬,埃修突然轻巧地避开老酒鬼的锋芒,他五指张开,化拳为掌,截住了老酒鬼的手腕,而后顺时针一拧一托。本就仓促激发的力道在埃修刻意的引导下失去了掌控,老酒鬼的攻势被一瞬间瓦解,他不自觉地随着埃修的发力扭转身子。埃修轻而易举地反剪住了他的胳膊,而后狠狠地将他按倒在地。
一尊山岳崩塌了。胜负在这一刻尘埃落定,老酒鬼身下的冻土龟裂开来,那是大地在以独有的方式消化两人以海纳法爆发的冲击。老酒鬼的脸深深地陷进地面,仍有含混不清的声音不依不饶地从地缝中腾出:“哼,表现不错。那你问吧,有话说,有屁放。”
“预言之子,还有马迪甘,到底是怎么回事?”埃修仍然反剪着老酒鬼的臂膊,“是不是他设计了一切?”
“哈哈哈哈…”老酒鬼无法自抑的笑声在地缝之间嗡嗡作响,他的身体也在随着笑声震颤着。当笑声止歇,他才抬起头来,呼吸了几大口空气,微微喘息着说:“他以为他是谁?还是说你以为他是谁?设计一切?马迪甘不过是一个靠写骑士小说谋生的吟游诗人,尸体被烧成飞灰将近半个世纪,他靠什么设计?”
“那为什么他们都说我是预言之子?”
“马迪甘说有人会去做一些事,而你刚好做了那些事,所以你就成了预言之子——或者就有人把你当成预言之子。就算马迪甘这个人没有出现过,难道马略就不会清理旧潘德的贵族?你就不会去杀奈德·格雷兹?就不会去烧菲尔兹威的粮草?就不会来到波因布鲁?”老酒鬼不屑地嗤笑着,“你在因为这个闹别扭?不要告诉我这是出于‘我不喜欢别人掌控我的命运’这种幼稚到可笑的理由。”
“那出现在我的梦里的神明又是怎么回事?”埃修不想去跟老酒鬼做口舌之争,迅速转进下一个问题,“秩序女神尤诺米亚说我是被选中的人,还有射手之神乌尔维特,他今晚同样出现在我的梦里。”
“这你得去问布罗谢特,他那个神性与神力的理论有点门道,能解答得更清楚。而且我从来就懒得去管神明之间的那点破事。”老酒鬼不耐烦地说,他又开始挣扎着扭动起来,“没有别的问题就赶紧放开我。”
埃修无言地松开手。老酒鬼“轱辘”一个翻身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渣子:“你都问清楚了?”
“你还有别的要说吗?”埃修冷冷地反问。
“没了,”老酒鬼摊手,“那我走了。真是的,过来还债还得挨顿打,什么世道……”他骂骂咧咧地掀开帘子出去了。
第一一零章 苏醒(五)
周围再度沉寂下来,埃修独自坐在已经变形的帐篷里,寒风百无聊赖地卷过他遍布淤青的身体,亲昵地沿着他肌肉的线条流动,犹如漫过礁石的海浪。他慢慢地咀嚼着老酒鬼从出现开始说过的每一句话,尤其是他提到父亲的那些只言片语,像是洪钟一般震荡开记忆深处的封尘。长久以来,父亲在埃修的印象中已经渐渐地只剩下一个披挂着火光与血色的背影。大清洗的当晚,他将年幼的埃修推到老酒鬼怀里,然后转过身毅然决然地冲向门口那些拿着火把的暗影联队士兵,那一刻老巴兰杜克前所未有的,像一个真正的父亲一样伟岸。但那只是一个烙印在埃修脑海中的幻影。在他记忆的最深处,真实的老巴兰杜克并不是一个英勇的战士,甚至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他在雅诺斯的大多数时间都在酗酒度日,在酩酊大醉中浑浑噩噩地度过一整天。好在老巴兰杜克有个难能可贵的品质,亦或者是体质,他虽然纵容酒精迷乱他的精神,却不会任由它败坏他的心智与品性,因此埃修倒没有遭受过老巴兰杜克的毒打。只是他不得不去照顾醉酒后昏昏沉沉的父亲。当别的孩子还趴在父亲的肩膀上的时候,埃修已经在默默地往老巴兰杜克的脖子底下塞个枕头以便让父亲躺得更舒服些。也许这就是他性格中寡言的那部分的根源。在老巴兰杜克与老酒鬼成了莫逆的酒友以后,埃修的负担便陡然翻了一番。每天清晨他来到客厅都能看到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的两人,周围是同样横七竖八的酒坛子。这一刻翻涌的回忆彻底吞没了那伟岸的背影,血与火的披风褪去,露出一个略显佝偻,酒不离身的中年男人——老巴兰杜克其实也是一个酒鬼。
对了,酒。埃修感觉到肠胃里仍然有带着蒸馏味道的甜意在流动,他慢慢地绷紧了身体,浑身的肌肉隆起磐石般的线条。雄浑的战鼓声在他胸腔里擂响,血液伴随着鼓点的搏动被输送到身体各处,形成循环不息的怒涛。埃修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强大,以及强大所带来的,无比膨胀的自信。哪怕就是一头冰熊站在他面前,他也毫不怀疑自己能够轻而易举地折断它的四肢。但今天下午他还气息奄奄地躺在地上,任何一个轻微的动作都会带来钻心剜骨的剧痛。这就是“全潘德最珍贵的佳酿”的功效吗?老酒鬼用这个灌了他十年?为什么?埃修本能地不愿去相信老酒鬼还债的说辞,他对父亲与老酒鬼之间的瓜葛一无所知,但一个落魄的旧潘德贵族,拿什么去让一个半神欠下如此珍重的人情?难道就真的靠几杯劣质的麦酒吗?
几根钝针轻轻地刺进心里,埃修烦躁地按压自己身上的淤青,但是痛楚并不会开拓思考的视野,过往的迷雾始终横亘在他面前。老酒鬼说得没错,他对预言之子这个说辞表现出近乎反抗的排斥,完全是来自于不愿意被人掌控命运的自尊心。他很不喜欢被一个莫须有的枷锁给牵制住,而最为可怕的是他完全不知道枷锁的存在,只有在旁人指指点点的目光中,才知道自己原来是某人手中的提线木偶。
因为做了一些事,才会有人把他当成预言之子?几个面孔浮现出来,露西安娜、布罗谢特,他们似乎都对他是预言之子这件事深信不疑——不,露西安娜是那个深信不疑的,布罗谢特则是太过轻率,看到她拿出几张羊皮纸就相信了她。那些羊皮纸上,到底写了什么?也许他是应该去见一见布罗谢特,那位波因布鲁王立学院的院长。但是他那个神性与神力的研究真的能够解答他的疑问吗?神在潘德大陆真的存在吗?如果神真的存在,为何不曾见到陪伴在乌尔维特身边的苍龙?为何不曾见到山神维约维斯化身的山猫?
脚步声在帐篷外响起,而后摇曳的火光在帐篷两边亮起,将一个高大的人影投射在埃修面前。埃修蓦然抬起头,看见一个硕大的脑袋从两片帘子间探进来,两人的视线相遇在半路上相遇。脑袋的须发抖动起来,五官形成一个错愕的表情:“头儿,你醒了?”
“萨拉曼?”埃修第一时间没有认出这个脑袋,只能通过声音依稀地辨认。
“是我!”大脑袋上下点动着,“头儿你这边帐篷的火把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没冻着吧?”
“没有。”埃修摇头,“完全没注意。”
“头儿你感觉怎么样了?”萨拉曼仔细地端详埃修的脸,“精神状况似乎好了很多。”
“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好像是这样,已经看不见之前的蓝色了。对了,守备长官刚才派人来了,要让我们出两个人协助巡逻城墙。头儿你先休息,我跟基斯亚一起去。”萨拉曼说完,刚想抽出脑袋,却被埃修喊住:“不用了,萨拉曼你继续训练安森。我跟基——斯亚去。”他还没习惯喊基亚的假名。
萨拉曼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地点头:“好,他们就在营地的大门口处。”他退了出去。埃修猛力地摇晃脑袋,将纷乱的思绪驱逐到脑海的角落。他最后深呼吸了一次,将冰冷的空气灌满肺腑,又沉降进身体每一根因酒精而高度兴奋的神经。埃修反复地确认了宿醉的副作用已经完全被自己压制后才走出帐篷。
夜晚仍旧主宰着波因布鲁,绵延在军营里的火光则是苟延残喘的反抗者。埃修随手拿了支火把,走到营地的大门口,基亚跟兰马洛克的传令兵已经站在那了。看到来人是埃修,与萨拉曼一模一样的愕然出现在基亚的脸上。
“我恢复得差不多了。”埃修站到两人面前,说,“来参加巡逻。”
“那就跟上,别掉队。”传令兵懒得在意来人的身份,爵士说要两个人跟他去巡逻城墙,那么只要数字对上就行,至于来的人是谁也犯不着他去操心。传令兵转过身朝城墙走去。基亚则用问询的目光看了埃修一眼,埃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不想解释。
基亚无奈地耸了耸肩,跟在埃修身后。“对了,我姐昨晚找到我了。”他突然低低地开口。
“嗯?”
“她过一段时间要把我带回萨里昂,但是没告诉我具体是什么时候。我想,我的冒险者生涯应该到此为止了。我也觉得我自己做得有点过火,身为一个萨里昂人,却在瑞文斯顿做佣兵。对了,要不你抽空去跟我姐交涉一下?”他半开玩笑地说,“你们两个打一架,决定我的归属。”
“嗯。”
“你认真的?”基亚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你想不想回萨里昂?”埃修反问。
“……不想。”基亚沉默了很久,低声回答,“还是有些不甘心啊,尤其是我们之间那场关于潘德本质的对话,还没有分出结果。”
“那就行了。”埃修说。
一路无话,两人跟着传令兵登上城墙的时候,颓败灰暗的光线透过乌云洒落在波因布鲁四周,这座城市像是猛然从梦魇中惊醒一般,开始了新的一天。城墙上已经站了几排人,兰马洛克爵士抱着双臂站在队伍前面。传令兵一路小跑到他面前,拇指有力地划过双眉:“长官,人带过来了。”
兰马洛克看见埃修,诧异地挑了挑眉,随即不耐烦地一指:“你们两个,入列!”两人顺从地站到队伍末端,埃修刚好站在城墙的边缘,远处迷雾山脉巍峨起伏的曲线映入他的眼底,他听见自己倒吸了一口无可奈何的冷气——那是与他梦中别无二致的曲线,牵连起东西两端的天际,而后在波因布鲁东北三十度的方向陡然爬升,没入厚重的乌云中——那是迷雾山脉的主峰维约维斯,亦为迷雾山脉守护神的尊名。
“小伙子们,天亮了!都给老子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兰马洛克的大嗓门将埃修拉回了现实,“越早开始巡逻,就能越早结束,就能早点吃早饭!下面开始分配任务,点到名的小队长自觉点!”他看着名册,嘴里不断地迸出人名,然后就有一名军士站出来,拇指划过双眉,带着自己部下前往指定的巡逻地段。埃修与基亚周围的人不断减少,直到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人站在兰马洛克面前。
“你们两个,”兰马洛克合上名册,上下打量着他们,“跟着我巡逻北瓮城。”
第一一六章 雪原上奏响的癫狂之音(一)
北瓮城在波因布鲁的城建中意义非凡,同时也举足轻重。波因布鲁共建有四方瓮城,其中南瓮城面朝迦图大草原,因此在实用主义者云集的王立学院中,学者们对此设计得也最为轻慢草率,只是在城门外额外构筑了一个四方小城。而东西瓮城则构造相同,共分四层,一座单层外瓮城与一座三层船型内瓮城。北瓮城却没有这样的待遇,论构造,它与南门相似,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单层外瓮城,但规模却远胜后者,堪比一座毗邻波因布鲁的村庄。但其中没有交通的阡陌,亦没有相闻的鸡犬,只有一座被金属所点缀的森严围城。五十年前,当瓮城这个城防概念首次在那代学者的手中化为切实可行的图纸时,率先兴建起来的便是北瓮城。一切用来象征尖锐的修辞都曾经被用在北瓮城上,游侠团的成员们亲昵地将它比喻成自己长弓上的箭矢;学者们则刻板而不失严谨地将其形容成一根扎进迷雾山地界的铁钉;吟游诗人们则富有诗意地将它联想成一棵在暴雪中屹立不倒的巨木。但北瓮城不仅是睥睨的尖矛,它同时也是牢靠的重盾,自它竣工之日起,它扼杀了无以计数的劫掠大潮,灰色的潮水前赴后继地拍打它,又前赴后继地摔碎在它脚下,将它霜白的墙体染成惨烈的猩红色,却始终没能漫进城内。
基亚对此的感受最为强烈,也许是萨里昂雄狮的血液在体内作祟,他总是情不自禁地将瑞文斯顿作为假想敌。一路巡逻过来,他看到箭袋摞在每个雉堞之间,旁边还有几张被牛皮裹得严严实实的长弓,身披铁甲的弓箭手站在女墙后,看到兰马洛克过来后点头致意——基亚听说过这支部队,他们在瑞文斯顿正规军编制中的番号是“波因布鲁守备军”,是全大陆绝无仅有的重装弓箭手,精锐程度直追潘德五国的国立骑士团。守备军的士兵大多自游侠团中遴选而来,兼具雄健的体魄与精湛的弓术,披挂全身重铠,配备双手巨剑的同时还能拉动长弓百步穿杨。这是一支专门为卫戍打造的远程部队,牺牲了机动力换来的是强悍的贴身肉搏能力。箭袋饱满的波因布鲁守备军是有效打击距离长达五百步的精锐射手,而弹药告罄的他们亦能在白刃战中化身狂暴的绞肉机——以上内容整理自布伦努斯公爵的《第二次龙狮战役备忘录》,整个萨里昂只有这位火之名将曾经深入瑞文斯顿腹地,并有幸——亦或者是不幸遭遇到了波因布鲁守备军的狙击。他原本是想自波因布鲁南方的凝霜桥突围,横穿迦图大草原返回萨里昂,却无法穿过波因布鲁守备军的封锁,无奈只得调转行军方向,翻越瓦尔雪原自碎冰桥强行突围——虽然那是一次酣畅淋漓的全建制突围,但布伦努斯公爵仍然对自己在波因布鲁城下的失败耿耿于怀。“并不是每一座碎冰桥都驻扎着一个名叫波格丹的窝囊废,”他在自己的备忘录中如是写道,“碎冰桥的大捷无时无刻都在提醒我,北境有一支部队曾经成功地阻截了我的战术意图——他们甚至不是刻意针对,而只是在例行地防守一支过境的敌军,饶是如此我与我的狮骑士团依然无法寸进……”在备忘录的最后,布伦努斯公爵则是不无惋惜,也不可一世地写道:“然而,波因布鲁守备军始终被迷雾山里的杂碎所牵制,失去了在战争的舞台上登场的机会。我的狮子雷阵碾碎过很多射手部队的番号,唯独这支部队成为了我履历中的空白。来日再度踏临北境,我必将他们的旗帜,连同波因布鲁的城门践踏在铁蹄之下!”
空话!绝对是撑底气的空话!基亚心里嘀咕,他曾经在这段豪言面前热血沸腾,现在却在冷酷地嘲笑作者的不切实际。无论是对迷雾山部落,亦或是其他的来犯之敌来说,波因布鲁绝对是块难啃的硬骨头,而且其地缘位置决定了这块硬骨头还没有多少可填牙缝的好肉,没有任何一位理智的将领会愿意为了这块毫无价值的边陲之地崩掉自己的一口好牙。
“你的精气神看起来不错,昨天你还气息奄奄的,达姆士说你中了那个叫什么什么星的剧毒。今天倒生龙活虎起来了,吃了什么神药?”城墙上走过一圈,兰马洛克爵士双手扶着城垛,随口问埃修。
“不知道,一觉起来发现自己恢复得差不多了。”埃修今天将这个说辞反复用了三次,只是给人的可信度着实有限。兰马洛克瞥了埃修一眼,不置可否,只是把目光转到基亚身上,同时转移的还有话题:“昨天那场战场搏击,非常精彩,你们展现的战斗技巧让我印象深刻。难怪有能力穿越瓦尔雪原。不过,我很好奇……”他说得慢条斯理,张牙舞爪的野性却陡然间从他的眼神深处喷薄出来。兰马洛克咄咄逼人地凝视着基亚,像是高空翱翔的苍鹰在俯视自己的猎物,他一字一句,棱角分明地发问:“为什么,他会使用破刃剑?”
“不知道,我跟他不熟,他是伊凡勒斯子爵指派到我们队伍的副官。”基亚大呼侥幸,他几乎就要招架不住兰马洛克的鹰视狼顾了,那种眼神能够轻而易举地撕碎任何言不由衷的伪装,却没想到对方的侧重点居然是在雷恩身上,他当机立断就把皮球踢到伊凡勒斯子爵身上去了。
“伊凡勒斯子爵?”兰马洛克一怔,目光里的野性转瞬间收敛,他低下头沉思起来。整个潘德,会将破刃剑作为自己的制式配备的只有猎鹰骑士团。而第一次龙狮战役结束后,在王位争夺中支持王女厄休拉的他们被格雷戈里四世所放逐,于是猎鹰骑士团分为了两批,一批由里奥德雷爵士率领,离开了北境;另一批则是被当时还是伯爵的伊凡勒斯所庇护在自己的领地芬布雷堡,而他本人则亲自奔赴瑞文斯顿,不惜触怒新王也要力保猎鹰骑士团的名号。但是那位才崭露头角便已经如日中天的瑞恩公爵并没有给他说服国王的机会,他率领龙骑士团长驱直入芬布雷堡,将那些猎鹰骑士宣布为叛逆者们后就地处决。归来的伊凡勒斯伯爵只看到了他们的头颅悬挂在自己城堡的城墙上。那之后便是新生代北境贵族耳熟能详的故事,猎鹰骑士团在瑞文斯顿境内彻底消失,伊凡勒斯与亚历克西斯两家族决裂,龙与猎鹰翱翔的时代宣告终结。
而这个雷恩,是属于里奥德雷爵士带领出走的那一批,还是亚历克西斯公爵屠刀下的幸存者?他的破刃剑使用得恰到好处,出鞘后便逆转了局势,能看得出来有相当丰富的实战经验。那想必该是前者?瑞文斯顿已经没有宽容的环境去培养任何一名猎鹰骑士了。
草,老子操心这个干嘛?兰马洛克一口唾沫啐出城墙,等公爵大人到时候回来自己报备一声就行了,政治上的问题留给他想东想西去。他摆了摆手,刚想说些什么打发两人,目光却突然被什么东西攫取向城外,他死死地盯着北方,手伸到背后,摘下了自己的铁胎弓,大声咆哮:“全体戒备!”
埃修与基亚同时被兰马洛克如临大敌的神情震住了,两人下意识地沿着兰马洛克的视线朝城墙外远眺——
一片灰色的潮水自迷雾山脉那边蔓延过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蚕食着白色的雪地,而后在离波因布鲁还有约莫七百步时戛然而止。潮水的前方屹立着三个高大的壮汉,他们在严寒中**着魁梧的上身,只在肩膀上披着一条白色的,完整的狼皮。灰潮在他们身后漫山遍野地铺展开来,躁动不安地涌动着,却不敢逾越一步。
“劫掠……大潮!”基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一眼望去竟然无法看见潮水的尽头,只有一片片堆叠的人浪。三万人?四万人?原来把迷雾山部落组成的大军称为劫掠大潮并非没有理由,当如此规模的人群提着武器兵临城下时,其压迫力仿佛天灾!
一片晶莹的雪花在埃修面前碎裂,埃修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出现了片刻的停滞。梦里那片黑压压不停蠕动的阴影越过了山脉,出现在了波因布鲁前的平原上,出现在了现实中,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凛冬,终于还是来了啊,像是注定的宿命一般无可避免地降临,是谁写就的预言?又是谁在为他落笔?
“报告!”
“报告!”
两名哨兵几乎是不分先后地奔上北瓮城,都是上气不接下气:“长官,东门/西门,发……发现了……”
“如果你们是说迷雾山的那些蛮子的话,我已经看到了,用不着报告。”兰马洛克摆了摆手,打断了两人,他的脸绷得很紧,张牙舞爪的野性再度从他的瞳孔深处喷薄出来,“终于来了,让老子好等。巡逻结束了,让你们的队伍武装好,随时待命。”隔着七百步的距离,他与那三名壮汉恶狠狠地对视,双方的视线在肆虐的朔风中彼此撕咬。
第一一二章 雪原上奏响的癫狂之音(二)
与此同时,迷雾山脉深处。
大雪无休无止地洒落,树身粗壮的龙牙松像是一块一块黑色的墓碑,无言地矗立在纷纷扬扬的雪幕之中。天地间只剩下死寂的黑与喧嚣的白,让人想起画布上交错掩映的色块,大自然的笔锋冷酷而肃杀。
一头冰熊扭动着自己的身躯挤开稠密的风雪,硕大的熊掌在雪地上留下深刻的爪印,随后又被大雪迅速地填盖。它已经饿了很多天了,体型虽然仍旧魁梧,皮毛却没有油亮的光泽,松松垮垮地耷拉着——它皮下的脂肪储备已经不剩多少了。饥饿让它虚弱,也让它更加危险。穷凶极恶的光从冰熊血丝缠绕的眼瞳中放射出来。冰熊走走停停,翕动着自己黑玉一般的黑鼻头。
风中送来一绺淡淡的异味,冰熊摇动脑袋,用自己极度敏锐的鼻腔准确地拢住了那在低温中若有若无的气息。那是新鲜的、还未凝固的血气,刺激着冰熊的大脑皮层,它不自觉地分泌出大量的口涎,沿着森白的利齿滴落。同时被勾引出来的还有空前的饥饿感,在这头野兽干瘪的肠胃中翻滚着。它为了觅食已经走了很远很远,甚至离开了自己的地盘。这对于一头处于迷雾山脉食物链顶层的猛兽来说有些不可思议,每一头冰熊在自己的领地内都是不容忤逆的暴君,狩猎于它而言不过是向自己地盘内的弱者们征税,也不会有任何掠食者会愿意冒着触怒一头冰熊的风险贸然进入它的领地与它争食,那往往只有一种下场:成为冰熊的猎物——在迷雾山脉中,冰熊是一切生命的天敌。
但是自从开春以来,这位暴君遭到了狂妄的挑衅。群狼入侵了它的领地,将里面它视为储备粮的所有动物尽数驱赶。愤怒的冰熊走出自己的树洞,准备开始猎杀这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雪狼。但在冰熊见到狼群的头狼之后,它却嗅到了危险的讯号——那是一头体格毫不逊色于它的庞然大物,冰蓝色的皮毛瑰丽得像是阳光直射下的冰川,看着冰熊的眼神高傲而轻慢。冰熊在头狼的注视下感到了一种发自本能上的不安与恐惧,仿佛面前站着的是自己的天敌——可它在迷雾山脉没有天敌,恐惧不应该是它本能中的一部分。但本能之所以是本能,就是因为它来得理所当然而又无可抗拒。在那头与自己体格相当的巨兽面前冰熊有史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理所当然而又无可抗拒的恐惧,它低下了自己高傲的头颅表示臣服,任由群狼肃清自己的地盘。为此它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饥饿折磨了它半个月之久,迫使它将自己流放出安乐乡,在觅食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但一无所获。曾经生机旺盛,物种多如飞雪予取予求的迷雾山脉一片死寂,荒芜得有如苍白的沙漠。
风里的血腥味越发浓烈,冰熊很肯定自己即将接近源头了,这时它被刺激得有些躁狂的脑袋反而冷静下来。它虽然被饥饿折磨了很久,但却依然保持着终极掠食者的风度与尊严。它几乎是下意识地进入了狩猎的状态,四足弯曲,在雪地里匍匐前行,让自己身体的线条同化在风雪中。它迅速而无声地接近了血腥味的源头。
一个黑峻峻的山洞在雪地中突兀地耸立出来,有如一片幽邃的虚空骤然出现在乱白飞舞的苍莽中,像是暴食的魔鬼张开大口,将风与雪源源不绝地卷入肚腹。洞口前倒卧着几具尸体,死状惊人的一致:一支修长的羽箭洞穿了他们的眉心。冰熊对死尸并没有食欲,而且那些尸体已经半埋进了雪中,显然死了已经有一段光景,并非是血腥味的源头。
源头来自山洞深处。冰熊谨慎地靠近了洞口,这时它听见了激烈的铮鸣声,兵兵乓乓,被喇叭型的洞口无限地放大,如同两道相互倾轧的炸雷滚进冰熊的耳膜,它不堪忍受这样的噪音,摇晃着脑袋退了一步。但就在这时,铮鸣声戛然而止,痛苦而狂怒的咆哮声中,一个巨汉从黑暗中倒飞出来。他浑身都是细小的创口,殷红的血液在空中画出飞扬的弧度,甜美而温热的血腥气逸散开来。巨汉重重地摔落在地,滚了两滚,撞到了冰熊的脚边。他丝毫不顾自己的伤口,站起身还想往洞口里冲。
一双巨大的脚掌落在了他的肩上,巍峨的阴影在他身后升起,巨汉惘然地回头,只看到一张被利齿环绕的腥臭血口从天而降,黑暗覆盖了他的视野,痛楚摧折了他的意识,死亡湮灭了他的灵魂。
“喀嚓”,冰熊一口啃碎了巨汉的脑袋,口中新鲜的血食刺激得它双眼发红,将它天性中暴虐的因子彻底地激发。冰熊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吼叫,用前爪粗蛮地撕扯着巨汉了无生气的身躯。很快冰熊便坐在一地残破的肢体中,心满意足地啃啮着一条粗壮而结实的大腿。岩壁上盛开出狞恶的血肉之花。筋骨被咬碎咀嚼的闷响回荡在山洞中,就连呼啸的风雪也在此刻收敛起来,整个世界都在安静而卑微地聆听着暴君进食时的咕哝。
山洞内部,宝黛丝抬起手臂,将投矛举过肩膀,瞄准了冰熊的脑袋,但是伊丝黛尔按住了她的手,低声说:“没用的,冰熊的皮毛比你想象得还要坚韧,别激怒它。”
“毕竟是个悍勇的男人啊,实在不忍心看到他的尸体被一头野兽糟蹋。”宝黛丝轻轻叹了一口气,将投矛插回后背。伊丝黛尔抖了抖手里一张沾血的白色狼皮——那是她刚才从那名巨汉的肩膀上扯下来的——用干净的部分擦了擦自己的脸颊,然后递给宝黛丝。两人疲惫地依靠着岩壁坐下,同时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的铠甲发出太大动静。她们才进入迷雾山脉便遭遇了一支巡逻的迷雾山小部队,人数虽然不过十余,精锐程度却远胜那些游荡在瓦尔雪原上的劫掠小队,每个人都是老练的战士。在伊丝黛尔突施冷箭射倒了一人后,其他人第一时间就锁定了她们的位置。他们并没有给伊丝黛尔上弦第二支箭的时间——也许他们在听到箭矢破开空气的时候便已经同步做出了应对。伊丝黛尔的反应同样很快,她放箭后立刻调转马头,带着宝黛丝拉开距离。那时候宝黛丝开始直观而深刻地认识到这位曾经在迷雾山脉做过几年赏金猎人的女爵究竟对这里复杂而险恶的地势有多熟稔。她不像是在逃窜,反倒像是在自家的后花园闲庭信步,顺带遛着十来条没什么脑子的笨狗——她们遭遇的巡逻队就是那些笨狗。宝黛丝完全是在机械地跟随着伊丝黛尔,看着她是如何将这些主场作战的迷雾山战士分隔开来逐个击破。遛狗虽然容易,只是她们却在屠宰时陷入了苦战。这些迷雾山战士既是笨狗,也是狂犬,他们悍不畏死、以命搏命的打法让极力想节省体力的两人吃够了苦头。然而当伊丝黛尔意识到这样下去并不划算时,她们却没办法摆脱敌人的追踪了,仅存的三名迷雾山战士死死地咬住了她们——迷雾山脉毕竟属于那些在这里生活了不知道多少个世代的部落。她们能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甚至连不得不抛弃了过于显眼的战马,徒步与敌人在雪地里周旋。万幸的是这一整夜她们并没有遇到其他的巡逻队。这处不算多隐蔽的山洞拯救了她们。依靠着出其不意的冷箭,伊丝黛尔再次放倒了两人,最后一位——同时也是最强悍的一位则在刚才沦为了冰熊的美餐。
“奇怪……”宝黛丝看到伊丝黛尔仍旧在注视着那头冰熊,口里还在喃喃自语。
“怎么了?”
“我还是第一次在这片地段见到冰熊。它们一般只在迷雾山脉的东西两端出没。”
“会不会是跑出来的?”
“不可能,”伊丝黛尔摇了摇头,“我特意在波因布鲁王立学院学习过一段时间迷雾山的生态环境,冰熊的领地意识强到匪夷所思,除非极端情况不会主动离开自己的地盘。”
“极端情况是指?”
“不清楚,可供研究的样本有限,哪怕是最年长的学者也没法得出准确的结论。”伊丝黛尔惋惜地摇了摇头,“唉,真想把这头冰熊捉回去,也许王立学院那边会出高价买下来。”
“你可别乱来!”宝黛丝吓了一跳,她太了解这位女爵的作风了,“是你说别招惹它的!”
“这我当然知道,我有那么不知好歹吗?”伊丝黛尔不满地看了她一眼,“我们还有任务在身,结果折腾了一晚上,大军的影子没见着,全耽搁在跟这支巡逻队周旋上了。”
“会不会他们根本就不在这处?”宝黛丝猜测。
“不可能!”伊丝黛尔很果断地说,“不然他们依靠什么对瓦尔雪原进行如此严密的封锁?只有将部队驻扎在山脉中与雪原相接的地段才能最有效率地调动劫掠小队。而且别看我们到处跑了一整晚,实际上我们一直都在山脚最外围活动,大军很有可能会在海拔较高的山腰附近。”
“那怎么办?光是一支巡逻队我们就疲于应付了,再往上走的话……”宝黛丝含蓄地表明了自己的意见。
“这我清楚。”伊丝黛尔紧紧抿住自己的嘴唇,手指烦躁不安地搅弄着自己冰蓝色的长发,将它们在指腹上缠紧,绷直。宝黛丝轻轻松了口气,她知道伊丝黛尔的这些小动作意味着她的观点得到了认同。女爵只是在努力克制自己高昂得非同寻常的冒险精神而已。
果不其然,伊丝黛尔没有纠结很久,她不甘地一摆手:“等这头冰熊走了,我们回瑞恩报告。”
一时无言,山洞外风雪依然在单调地呼啸。两人突然意识到那让人不寒而栗的咀嚼声已经消失了,冰熊不知何时停止了进食,转而死死注视着洞口的方向,发出低沉的吼声。
一头体型与冰熊相差仿佛的巨狼出现在山洞的入口,它的毛皮是瑰丽的冰蓝色,让人想起被阳光直射的冰川。它缓缓地走进了山洞,步伐尊贵而优雅。随着巨狼的逼近,冰熊的吼声愈发地凝重。它认识这头巨狼,当初就是这头巨狼从它天性的最深处挖掘出了恐惧的本能,迫使它俯首称臣,甚至被迫离开了自己的地盘,那是它毕生的屈辱。
臣服的**再次升起,但这次还没有来得及取得冰熊身体的主导权,便被它口腔中温热的血腥味彻底地碾碎,取而代之地是暴君嗜血的复仇**。冰熊直立起身躯,像是把闷雷含在嘴里那般冲着巨狼咆哮。巨狼却没有正眼看冰熊,它的视线扫过被鲜血染红的石壁,轻轻耸了耸鼻子,在辨识出受害者的气味后,巨狼的脸被狂热的愤怒扭曲了,脖颈处的毛根根炸开,仿佛长了一圈锋利的冰刺。巨狼突兀地发力,在刹那间化身做一道暗蓝色的影子,凶狠地扑到了冰熊身上。两头巨兽滚做一团,用尖爪,用利齿相互厮杀,用最原始的方式将它们野性中最凶悍最残忍的那部分宣泄到对方的身上,物竞天择,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在这一刻被冰熊与巨狼推演到极致!
巨兽冲突的余波下席卷了山洞,岩壁剧烈地震动着,惊落了洞顶的冰棱。宝黛丝与伊丝黛尔反应都很快,在第一根冰棱砸碎在她们不远处时,两人便找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角落,继续在暗中观察着熊与狼之间殊死的搏斗。
“天哪……”宝黛丝听到伊丝黛尔低低的惊叹,“原来传说是真的。”
“什么传说?”
“那头巨狼,”伊丝黛尔右手紧紧扶着岩壁,大口地呼吸着,似乎是在为自己打气
“是……预兆之狼。”
第一一三章 雪原上奏响的癫狂之音(三)
“原来预兆之狼……就真的是一头狼?”宝黛丝一脸茫然。
伊丝黛尔一根手指立在唇边,以眼神示意宝黛丝不要出声。这时山洞里巨兽之间的厮杀已经接近尾声。巨狼很快占据了上风。冰熊仍然在竭力抵抗,但是它已经饥饿了太久,刚刚摄取的食物还没来得及消化成气力。更为致命的是双方**的强韧完全不在一个量级上,冰熊的利齿与尖爪往往只能扯下一大簇狼毛,然而它的对手反手一划拉便能留下几道皮开肉绽的血痕。两个巨大的影子在石壁上翻滚着,不断有新的血泼洒到已经干涸的血肉之花上,将丑恶的花瓣重新涂抹出妖艳的血色。随着花瓣上的血色愈发地凝实饱满,暴君痛苦与不甘的吼声也逐渐低落,最终被蛮横地掐断——翻滚中巨狼咬紧了冰熊的咽喉,将它狠狠摁倒在地,两只前足踏住胸口,刀锋般的长爪从趾中探出,深深地刺入冰熊皮下,而后悍然发力!
呲啦!
皮与肉被撕裂开来的声音让藏身角落的宝黛丝打了个寒颤,冰熊的胸口似乎被凿开了一个泉眼,巨狼的上半身瞬间淹没在井喷的鲜血中。从她的角度依稀可见一条淋漓的墨蛇在岩壁上生长出来,一口吞没了两头巨兽的影子。墨蛇狂野地舞动,爬升,最后碎裂成大蓬的血雨在洞穴中瓢泼!
山洞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寒风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窥视。冰熊巨大的身躯慢慢地瘫软下来,它仍在抽搐,但眼中的光芒却在消逝。巨狼松开嘴,将前爪从冰熊的胸腔中抽出来,“呼哧呼哧”地喘气。先前的搏斗也耗费了它不少体力,冰熊终归是迷雾山中最顶尖的掠食者,哪怕眼前的这一头并非是全盛状态,也给它制造了足够的麻烦。巨狼有好几次都被粗壮的熊掌重重地锤击腰背,脊梁骨险些被砸断。更让巨狼不悦的是环绕在它周围的异味——冰熊的肉极酸极臭,血液更甚,同时带有强烈的刺激性。巨狼摇晃着脑袋,喉咙里发出烦躁的呜咽。直觉告诉它山洞里还有不对劲的地方,之前与冰熊缠斗时就听到几声异样的动静自深处传来,但是浮沉在它周围的恶臭几乎要让巨狼窒息了,它迟疑了几秒,最终还是选择转身离去。
看到巨狼消失在洞穴外的风雪中,宝黛丝松了一口气,刚想起身,却被伊丝黛尔拽住了。“等等!”女爵低喝,“你仔细看外面,它还没走!”
风扬起雪幕的一角,光线在这一刻畅通无阻,洞口前豁然开朗了片刻。宝黛丝看见巨狼蹲在不远处的一棵龙牙松旁,不错眼地凝视着幽暗的洞穴。人与狼的目光相接了片刻,虽然知道对方不可能看见自己,但宝黛丝的心脏还是漏跳了半拍,她从来没有想过一头野兽会有如此深邃的眼神,仿佛迷雾山脉千百年来的积雪都蓄藏在巨狼瞳孔的最深处。如果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么那座肃穆的冰川之下,究竟容纳了一个何等沧桑的灵魂,还是说从中折射出来是整座迷雾山脉逶迤的影子?
“亚历克西斯公爵召集军队,就是要为了进入迷雾山脉猎杀这头巨狼吗?”宝黛丝喃喃地说。
伊丝黛尔无奈地看了她一眼:“猎狼的季节当然指的不是这个……你不是潘德的原住民,解释起来有点复杂——预兆之狼‘杀人者’你总该知道吧?”
宝黛丝点点头,若是在瑞文斯顿待得够久,这个名号,以及缠绕在它周围的那些古老而血腥的故事终究会如同雷声一般贯耳而过。早在瑞文斯顿立国之前,预兆之狼“杀人者”就已经是北境人民长久的梦魇。一首古老的歌谣如此描绘这位维约维斯的使者诞生时的场景:在极夜走到尽头/白月准备谢幕的时候/凄厉的狼嚎声将她们挽留/山神浩大的愤怒引发了绯红的雪崩/群狼之狼与杀人之人引领着灰色的潮水弥漫过狩神的领地/苍龙愤怒地长啸/猎鹰尖锐地啼鸣/癫狂的舞蹈在雪原上永不停歇……宝黛丝此前也在前线参与过对迷雾山大军的围剿,她的看法与潘德的军事学家并无二致:所谓的“劫掠大潮”不过是规模极其浩大的乌合之众,这些山中野人装备简陋,没有受过正经的军事训练,只要战术得当,适当周旋,便能以极小的代价击溃他们。但如果在“劫掠大潮”之前再加上一个定语,军事学家便会换上另一副口气。出于文明的自矜与傲气,他们会保留一些鄙夷,但同时,也丝毫不会掩饰自己对强敌的敬畏。
预兆之狼“杀人者”的劫掠大潮。他将乌合之众整顿成严明的军队,将散漫的飞雪整顿成令人震怖的雪崩。上一代预兆之狼入侵还要追溯到第二次龙狮战役末期,那时候宝黛丝还在冯可夫当她的女王储,因此并没有与汹涌的灰潮交锋的经历。但她却见识过预兆之狼的荣誉护卫,那些披着白狼皮的壮汉每一个都是悍勇的战士,每次出现都给伊丝黛尔与她制造了莫大的压力。
“预兆之狼‘杀人者’从来就不是一个人,是一头狼与一个人。”伊丝黛尔凝视着山洞外雕塑一般静穆的巨狼,幽幽地说,“狼承载着维约维斯的意志在山间行走,人背负着维约维斯的力量在世间杀戮。”
第一一四章 雪原上奏响的癫狂之音(四)
瑞恩。
格雷戈里四世站在城头,手扶着雉堞朝城外眺望。平原上数十杆旌旗在并不强烈的日光中静静地垂落,每一面旗帜下都簇拥着严整的军团。一条由驮马、牛车组成的漫长的补给线衔接在军团的后方,犹如一条臃肿的尾巴,曲折地往东延展。瑞文斯顿短期内能够在东境调集的所有资源都压缩在这条补给线上,足够三万人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但代价是境内全面的军事戒严与资源管制,以及凛鸦城、申得弗和瑞恩三座重镇近乎完全的不设防状态。
“当年在凛鸦城,城外的萨里昂军队似乎也是这一般的军容。”格雷戈里四世转过头,笑着对身侧的亚历克西斯公爵说。
“如果你要做动员演讲,那千万别把这个糟糕的比喻放进去。”亚历克西斯公爵无动于衷,“而且那时我并不在凛鸦城,父亲把我禁足在瑞恩的骑士团大殿,而且军队的指挥权是在我哥哥手里。”
“是啊,还好你不在,”格雷戈里四世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雉堞粗糙的表面,“不然你可能会跟来支援的艾森威尔伯爵一样战死,永远都不会有机会在天鹅湖伏击布伦努斯大公。太多人在那场惨烈的守卫战中死去了……”他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很多人。”
“是的,很多人。”亚历克西斯公爵轻声说。
“我始终铭记他们战死的身影。老阿尔德玛公爵为了推开云梯不慎被挣扎的萨里昂人拽下了城头;所有人的长辈,老斯蒂芬伯爵带领着游侠团夜以继日地压制萨里昂的部队,不幸猝死在最前线,他阵亡以后再没有任何一位将领老辣到能够将萨里昂的长弓部队压制得完全不敢还击,他张弛有度的箭雨阵列简直是高雅的艺术品……”格雷戈里四世自顾自地说,而亚历克西斯公爵一直在一旁安静地聆听。很多年以前,在这对君臣还分别是厄尔多·格雷戈里与弗罗斯特·亚历克西斯时类似这样的对话就发生过很多次,一个人是行走的话匣子,格雷戈里三世不止一次地批评他“不稳重”,要多多向自己的长姐学习;另一个人则是沉寂的树洞,叛逆而死硬得不可理喻,被老亚历克西斯公爵罚禁闭已是家常便饭。但两人之间却往往能找到很多的共同语言,也许是因为都是各自家族中不受重视的次子,都被一名光芒万丈的家族第一顺位继承人压制得几乎无法抬头,所以他们冥冥中有着同病相怜,亦或者是惺惺相惜的默契。但是北境已经没有人确切地知道为什么厄尔多会跟弗罗斯特结成死党,所以也不会有人知道为什么格雷戈里四世会毫无保留地信任亚历克西斯公爵,“哦,对了,还有老波格丹伯爵,在西城门被攻破时他主动去狙击进城的部队,却被狮子雷阵踏成了肉泥,但已经给我们布置防线争取了足够的时间——”格雷戈里四世深沉地叹了一口气,“他真的是一个很英武很勇敢的战士,怎么会生下法尔肯这么一个窝囊废呢?”
“他确实是一个出众的战士,但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亚历克西斯公爵耸了耸肩,“老家伙太溺爱自己的小儿子了。”
“大人,各大领主已经在圆桌旁集合完毕了。”利斯塔走到两人身后,敬了个军礼,“沙漏跟雪盘都已备好。”
“我们的女爵还没归队吗?”格雷戈里四世随口问了一句。
利斯塔迟疑了一会:“还没有,派出去寻找的几支侦查小队也相继失去了联络。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一名斥候亦或者是渡鸦归来,瓦尔雪原仍然笼罩在迷雾当中。”
“真是糟糕……”格雷戈里四世陷入沉默,再次将目光投向城外的军队。起风了,旌旗猎猎地飘扬起来,仿佛若干卷横幅同时在天空中展开,水波似的纹路在蓝底的布面上一层层漾开,那些精致的纹章突然间呈现出立体的质感:阿尔德玛家族的极冰之崖、阿拉里克家族的黄金竖琴、卡罗勒斯家族的银白利刃、克洛维斯家族的铁羽飞隼、奥托家族的坚冰酒杯、斯蒂芬家族的猎弓与矢、伊凡勒斯家族的苍云猎鹰。他认得每一面旗帜上的纹章,以及纹章后面的名字,因为他曾经在凛鸦城亲手将这些旗帜盖在或年老或年轻,但同样都了无生气、伤痕累累的躯体上。格雷戈里四世的手下意识地痉挛起来,手指上的每块肌肉似乎都在朝骨骼内坍缩,他的眼角因为剧烈的痛楚轻微地抽搐,几滴透明的液体在眼眶中滚动着,死撑着不愿意滑落。利斯塔担忧地上前一步,却被亚历克西斯公爵拦住了。
“没什么大碍,跟我的冰骨症一样,都是第一次龙狮战役落下来的病根。王立学院的学者们管这个叫‘创伤后应激障碍’。”
“弗罗斯特,这次猎狼,赢给我看!”格雷戈里四世狠狠地吸了一大口冰凉的空气,一拳砸在城垛上,“而且要赢得漂亮!赢得酣畅!今天平原上有多少杆旗帜,仗打完后,我还要看到相同数目的旗帜立在我面前!”
“如你所愿,陛下。”亚历克西斯公爵微微欠身。
“走吧,去开会!”格雷戈里四世大步离开城头,暗蓝色的风氅在他身后卷动起来,上面绣着漫天飞舞的黑色渡鸦。
第一一五章 雪原上奏响的癫狂之音(五)
战前会议并没有在公爵府邸温暖的会议厅中召开,而是在凛风刺骨的城堡庭院中举行。几名孔武有力的龙骑士将圆桌搬到开阔的空地上,摆上雪盘,竖起沙漏,而后领主们依次落座——波格丹伯爵并不在此列中,圆桌会议上不容许不光彩的逃兵,格雷戈里四世在上次会议之后便将他除名,但还是留给他一丝挽回颜面的余地——在这次猎狼战役中戴罪立功。
申得弗的阿拉里克公爵是最后一个落座的,但圆桌上仍有一个碍眼的缺口,两张空荡荡的椅子摆在那里。瑟坦达站在两张椅子中间,用单手慢条斯理地摆弄着雪盘,他现在雪盘的一侧拢起高耸的雪堆象征绵延的迷雾山脉,而后手掌抹过雪盘中央,潦草地呈现出瓦尔雪原微缩的全貌。“旗。”他低低地说,立刻就有一名龙骑士上前,将灰蓝两色的小旗子递到他空着的另一只手中。瑟坦达低头凝视着白得刺眼的雪盘,将旗子一一插进雪里,于是大片的灰旗渐渐占据了雪盘的东侧,将一杆蓝旗重重围困起来。瑟坦达并非全神贯注,他时不时心神不宁地瞄一眼竖在雪盘边装饰精美的沙漏。上半部分的流沙池仍旧饱满,而底部的流沙池则只有浅浅的一层细沙,一绺云雾般飘渺的丝线垂下,肉眼难分消涨,可时间却踏踏实实地在流逝。还没回来吗?到正午还要多久?瑟坦达烦躁地想,只是一个分神,雪盘便多了几支歪歪扭扭的小旗。
厚重的脚步声在大门口响起,格雷戈里四世与亚历克西斯公爵终于到场。领主们集体起立,拇指划过双眉:“国王陛下!”格雷戈里四世则还以同样肃穆的军礼。瑟坦达也终于将所有的旗帜摆放完毕,不声不响地退开,与利斯塔并肩而立。格雷戈里四世的目光落到雪盘上,皱了皱眉,将歪斜的小旗拨正,这才入座。
“开始吧。”亚历克西斯公爵坐到格雷戈里四世身边,至此圆桌的缺口终于被填补上,披挂铠甲的男人们大刀金马地圈起一座金属的围城,将凛冽的朔风阻绝在外围,只剩下此起彼伏的炽热的呼吸声。围城的正中是一尊排满灰蓝色小旗的雪盘,沙漏在一旁无声地流逝细沙。
“首先是兵员的调配,利斯塔。”
“是,大人!”利斯塔上前一步,将手里的名册打开,“十五个游侠团,除了第七、第八游侠团戍守波因布鲁以外,其他均已动员完毕,共计三十九个小队,三千九百余人。另有编外游侠团若干,共计两千余人。次级指挥权交给斯蒂芬伯爵。”
“守护者军团八个支队均已动员完毕,共计七千二百余人。次级指挥权交给阿尔德玛公爵。”
“龙骑士团全军出动,共计一千两百零二人。另有五千扈从部队。由亚历克西斯公爵直接指挥。”
“一千两百零二?”克洛维斯侯爵质疑,“龙骑士团满编一千二百人,零头从哪来的?”
“我跟利斯塔不算吗?”亚历克西斯公爵漠然回答。
克洛维斯侯爵识趣地闭上了嘴。格雷戈里四世打了个手势,示意利斯塔继续。
“高地联合部队,四千八百人,次级指挥权交给威廉将军。”
“圣域守备部队,两千二百人,次级指挥权交给阿拉里克公爵。”
“后勤运输部队若干,由克洛维斯侯爵与波格丹伯爵直接负责。其他领主,编入龙骑士团作战队列,任战时参谋,保留指挥权,必要时可能会交予额外的任务。以上。”利斯塔“啪”地阖上名册,敬礼,推开。
“为什么是我?”克洛维斯侯爵眼角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他死死地盯着亚历克西斯公爵,期冀着能在对方眼中找到一丝戏谑,但那张苍白如冰川也冷酷如冰川的脸并没有对他融化出任何表情,只是劈头盖脸地砸过来一堆碎冰:
“交给波格丹我不够放心,而他对你马首是瞻,你也算是老将了,在跑后勤这方面经验相当丰富,要多多帮衬他。他这次战役能否洗刷自己的屈辱,还要仰仗你的帮助。”
“咳……咳!”有人用干咳掩饰自己压抑不住的笑声,是瑟坦达,他几乎就要把持不住了,肩膀一抽一抽的,直到利斯塔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才有所收敛。只是龙骑士的大队长也憋得相当辛苦,尽管他把嘴唇的线条绷成一座拱桥,嘴角也不受控制地朝上扬起。“我还是第一次见大团长嘲讽别人。”瑟坦达低声说。
“大人从来都是就事论事,从没有嘲讽过人,只不过大家听起来像是在嘲讽而已。”利斯塔低声回答,“第二次龙狮战役时就是克洛维斯侯爵负责后勤,而且完成地相当出色。如果没有他,我们在萨里昂的紧急撤军不会如此顺利。”
“是吗?可我看他感觉都快气炸了啊。”瑟坦达同情地看着脸涨成紫红色的克洛维斯侯爵,后者的脸颊里似乎藏着一个火力全开的风炉,仿佛下一刻就有暴怒的白烟从七窍中喷薄而出。
“他会明白的,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后勤运输。”利斯塔说。两人都把自己的声音巧妙地压抑在身边半步范围内,甚至没有让流窜的风将琐碎的絮语带进金属的围城。闲谈间,作战任务的分配已经全部完成。格雷戈里四世清了清嗓子,环视着圆桌旁的一众领主,沉肃地开始动员演讲:
“我们这次面对的,不仅仅是预兆之狼,他后面很可能站着异端头子麦尔德雷。虽然我不知道他是如何与迷雾山脉里的那帮野人取得联系的,但有一点我要提醒你们,麦尔德雷绝对是一个老谋深算的战术家,王立学院甚至保管着他堕落前的几篇军事著作,有他在一旁出谋划策,这次的劫掠大潮只会更加难缠。实际上,我们早就已经深刻地领教了他的战术素养。不动声色就让我们完全失去了与波因布鲁的联系,将瓦尔雪原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中。但是,”格雷戈里四世的目光扫过被灰色小旗占据的雪盘,轻蔑地一笑,“比起当年老布伦努斯朝我们发动的闪电战,还差了太多!那一次,我们是最终的胜利者!萨里昂人在凛鸦城下丢盔弃甲,仓皇逃窜,甚至没来得及为他们的元帅收尸!而这一次,我们也必将胜利!”
“让胜利属于北境,而光荣属于我们!”格雷戈里四世拍案而起,发出怒涛般澎湃的咆哮。
“让胜利属于北境,而光荣属于我们!”领主们同时咆哮着起身,金属的围城骤然拔高,沙漏底部的细沙不安地跳起,铁与血的敲击声涌动成澎湃的鼓点震撼圆桌。
仿佛是回应,一声凄厉的狼嚎刹那间席卷过庭院,完全盖过了男人们的呼号。几乎是在同时,利斯塔发出一声痛苦的嚎叫,向前扑倒在地,充血胀红的右手深深刺入冰凝的泥土中,很快那里便化成了一滩冒发着腾腾白雾的泥潭。瑟坦达怔了一下,但他反应很快,一步上前,娴熟地反拧住利斯塔的左手,他处理过很多次类似的突发状况已经很多次了。但这次利斯塔反应之激烈出乎他的预料,那具身体里的理性似乎已经被某种东西撕扯得支离破碎。瑟坦达险些就要镇压不住利斯塔的反扑了,他甚至有一种在跟道格拉斯那头“铁熊”角力的错觉!
“你们几个,分头去找叶芝过来!利斯塔犯病了!她这时候不是在府邸的书房就是在城堡的阳台!”亚历克西斯公爵目光一扫,立刻就有两名龙骑士朝不同的方向狂奔,“瑟坦达,你还能坚持多久?”
没有回应,瑟坦达一开始还能勉强钳制住利斯塔,但随着龙骑士大队长将一只腥红的血手从滚烫的泥潭中拿出来时,“猛犬”就开始渐渐地落入下风。亚历克西斯公爵紧皱着眉头,突然上前加入战局。
“弗洛斯特,你疯了吗!”格雷戈里四世的怒喝声中,亚力克西斯公爵拔出了利斯塔腰间的佩剑,准确地斩切在利斯塔的右手上,锋利的剑刃深深地嵌入掌心,而后被血肉所封阻,没有任何鲜血从创口中流出。但是瞬间爆发的痛楚让利斯塔的眼神稍微回复了一些人性的清明。
“大人……那是,召唤的……声音,有什么人在迷雾山脉深处呼唤……我。”他断断续续地说完,一头栽倒在地。
风雪不安地卷动着,高涨的气氛只在转瞬间就跌进死寂的冰点。诸人不安的视线集中在亚历克西斯公爵与不省人事的利斯塔身上。龙骑士大队长被维约维斯的神性污染一事在北境是至高的机密,仅有寥寥数人知晓。但现在,一声狼嚎撕掉了重重的面纱,展露出让人震怖的真容。在场的大领主们或许没有人知晓所谓的神性与神力,他们甚至不知道王立学院的学者们正在秘密地研究一门崭新的神学,但他们都听到了利斯塔昏迷前的话语。惶惑的风暴在暗处心照不宣地相互呼应。
“怎么回事?”阿拉里克公爵没有看亚历克西斯公爵,而是试探地看向格雷戈里四世。
格雷戈里四世长久地沉默着,眼角的余光瞥向亚历克西斯公爵,后者正低着头,剧烈地喘息着,刚才的一连串动作似乎耗尽了他全部的体力。但格雷戈里四世依旧在最后关头觉察到了一个轻微的摇头,那是只有他本人才能觉察、会意的动作。传达的信息言简意赅:瞒。
说瞒就瞒,哪有那么容易啊?格雷戈里四世心里苦笑。“这件事很复杂,这次战役结束以后,亚历克西斯公爵会给你们一个解释。但我以国王的名义向你们保证,利斯塔大队长对瑞文斯顿的忠诚无可置疑。”他看到阿拉里克公爵的眼里闪过一丝迟疑,知道自己的说辞并不能让对方信服。好在叶芝终于赶来,亚历克西斯公爵派出去的龙骑士都没找到她,但她也听到了那声狼嚎,放心不下利斯塔的状况立刻赶来,只是情况远比她想象得还要严峻。叶芝求助地看了瑟坦达一眼,后者沉默地点头,将利斯塔扛上了圆桌,雪盘与沙漏被粗暴地扫开,灰蓝两色的小旗与细沙狼藉地散落一地。这刚好为格雷戈里四世解了围,他扶起亚历克西斯公爵,严厉地下令:“接下来叶芝要对利斯塔大队长进行治疗,瑟坦达留在这里协助,弗洛斯特,军队现在交给你全权指挥。其他人按照先前的分配各自归队。圆桌会议,到此结束!”
国王已经把话说死,那如果再刨根问底下去那就有点不识时务了。阿拉里克公爵沉默了片刻,微微欠身,走出了庭院,众领主跟在他的身后,直到庭院里只剩下昏迷的利斯塔,伏在利斯塔耳边带着哭腔低声祈祷的叶芝,死死按着利斯塔的瑟坦达,还有一对精疲力尽的君臣。
“他这次挺得过去吗?”格雷戈里四世问。
“我的疑问并不会比你少。”亚历克西斯公爵答。
“真的会有神明存在吗?”
“我不关心这个,”亚历克西斯公爵冷冷地说,“但一定得有人……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得为此付出代价。”
第一一六章 雪原上奏响的癫狂之音(六)
狼嚎自山腰滚滚而下,顷刻间倒灌入宝黛丝与伊丝黛尔藏身的山洞,将两人淹没在声音的惊涛骇浪之中。厚重的回音在岩壁上反复折射,冲撞,重叠,最终汇聚成刺耳的噪鸣。山洞内的空气暴沸起来,像是一架被蛮力蹂躏的老旧的鲁特琴,而宝黛丝与伊丝黛尔则是在音箱中颠簸翻滚的两个小人偶。两人不得不捂住耳朵,以免被暴动的声音捅穿耳膜。噪鸣持续了整整半分钟,于是山洞也随之暴沸了整整半分钟。当音浪止歇,空前的静默接管了山洞,让人想起大潮退去后空旷的滩涂。
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息。龙牙松下,巨狼施施然起身,一层厚厚的、已经凝结的血浆包裹了它的前半身,结成盔甲般坚硬的冰壳。细小而密集的腥红色冰锥沿着皮毛垂下,随着巨狼的动作“簌簌”地坠落在雪地里。巨狼甩动着自己的长尾,抽打着自己身上的冰壳,钢鞭般的狼尾在空气中挥出低沉的风声,每次击打在冰壳上都能将其震出几道均匀的裂痕。不多时血浆结成的铠甲“哗啦”一声解体,巨狼的躯体再度呈现出瑰丽的冰蓝色。它自得地舔舐着自己的皮毛,而后朝山腰的方向走去。
幽暗的山洞内,宝黛丝与伊丝黛尔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长出一口气,解下头盔。这头巨狼给她们带来的压力远远胜过先前那头饥饿的冰熊,它甚至不需踏入洞穴,仅是将视线锁定洞口就能让两名受过战火洗礼的骑士不自觉地绷紧身体。宝黛丝不乏挑衅一头正在进食的冰熊的勇气,却险些溺毙在巨狼如渊如海的目光中。前者只是饥饿的野兽,后者却是……别的东西。
人的意志在它面前不过是卑微的尘埃。
那是什么声音?宝黛丝看向伊丝黛尔,不安地问。
XXXX?伊丝黛尔不解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声音却被静默吞没了,仿佛被拽进无形的坟墓中。她瞬间变了脸色,解下自己的手甲,狠狠地掼向岩壁。一下,两下,三下,火星迸溅在粗粝的岩壁上,宝黛丝甚至能隐约感觉到震动传导到自己脚下,可静默的结界并未打破。第四下时,伊丝黛尔调转了方向,手甲的落点,是自己的脸颊!
你干什么?宝黛丝听到自己的惊呼挣脱了声带,跃入两人之间声音的坟墓中,她甚至还未来得及阻止,伊丝黛尔一边的脸颊已经高高肿起,她嘴角流出一缕血丝,同时却绽开飞扬的笑意。她丢开手甲,抬手抽打在宝黛丝的脸上。
啪!
火辣辣的痛感在宝黛丝脸颊上扩散,静默的结界破碎了,听觉的世界骤然开始喧哗,一切琐碎的窸窣都被放大了无数倍,声音流动,奔腾,汹涌,在耳内带起高亢的鸣响。那一掌将她的听觉重新唤醒了,像是创世的神话中,神轻轻拍掌,说要有光。
“现在听到了,你刚才说什么?”伊丝黛尔抬起一根手指,拭去自己嘴角的血迹。她把自己打得狠了些,手甲的关节将她的嘴唇豁开了一道裂口,为此她不得不抿起嘴舐掉伤口里不断流出来的鲜血。
“那是什么声音?”宝黛丝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她还在耳鸣。
“狼嚎声啊,”伊丝黛尔不以为意地啐了一口血出来,“迷雾山里的雪狼群经常依靠嚎叫呼唤同伴,彼此定位。还好那头狼走了,不然我们不知道要在这里跟它耗到什么时候。”
“还有另外一头那个什么……‘预兆之狼’?”宝黛丝毛骨悚然。
“当然不是,迷雾山脉中永远都只会存在一头预兆之狼,就跟狼群永远只能有一个首领是一个道理,维约维斯可没前卫到搞分权而治那一套,它是野兽之神,又不是政治之神。”伊丝黛尔摆了摆手,说了个并不好听的笑话。“如果那头跟我们对峙的巨狼确实是传说中的群狼之狼,那有资格呼唤它的,当然只有——”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说出那个名字需要积蓄莫大的力量,
“杀人之人。”
洞外震鸣如雷,激扬的雪尘咆哮着封堵了洞口,照进来的光线渐渐被蚕食。宝黛丝惶恐地站在伊丝黛尔对面,看着最后一线明亮消逝在对方如画的眉眼上,黑暗中雷声永无休止。
“又发生什么了?”
“雪崩了。”
“我开始后悔进山了,当初怎么早没把您劝住呢?”宝黛丝叹了口气。
“我也是。”伊丝黛尔倦怠地说。
……
巨狼迎着雪崩在山间穿行。
它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只需迈步向前,窜溃的冰雪便在它面前自发地开辟出一条宽敞的通道。偶尔会有被连根拔起的龙牙松声势浩大地滚落,但总在千钧一发的时候被无形的力量硬生生推到一旁。巨狼昂首阔步,男人身旁将雪崩甩在身后。
所谓神迹,不过如此。
“回来了?”赤裸上身的男人盘坐在雪地里,身侧插着巨大的战斧,披着黑袍的老人坐在他的对面,手里捧着一个粗糙的木碗,里面盛满了浓稠的鲜血,在山腰极端的低温之下,木碗仍旧冒着腾腾的热气。男人的手腕悬停在木碗的上空,一滴凝实的血通过一个深可见骨的巨大创口坠落在木碗中,没有波纹漾开,液面微微陷下,而后恢复平静,像是被人戳了一指头的天鹅绒。男人放血的手很稳,而老人端碗的手同样稳,干瘪的手指牢牢地托住碗的底座,乍一看仿佛是木碗天生的支架。离两人不远的雪地里,立着一座简陋的祭坛,祭坛上是一名被五花大绑的瑞文斯顿俘虏。
巨狼走到男人身边,对老人呲起森白的利齿。男人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以示安抚,转过头冷冷地注视老人:“你最好别让她跟我一样陪你坐一整晚。”
“怎么可能呢?”异端北境主祭麦尔德雷枯槁的脸上裂出一丝微笑,“狼使大人的血只是关键的药引,只要几滴便够。不会像您的取血仪式一样漫长。哦……已经结束了。”他郑重其事地放下木碗,已经与碗沿齐平的液面波澜不惊。
“那就好。”男人收起手腕。
“请。”麦尔德雷递过来一把通体漆黑的匕首。男人挠了挠巨狼的耳朵,后者会意地探出一只前爪,将肉垫压在刀刃上。没有鲜血流淌,直到刀刃深深嵌入前爪,几乎要将其彻底割断,才有一滴血珠沿着匕首刃锋的弧度缓缓滑出。
巨狼轻轻地呜咽了一声,把头靠在男人的肩上。男人平静地握住了巨狼的前爪。
“刚刚好。”麦尔德雷翻转匕首,以不符合年龄的灵巧将那滴血珠甩进木碗中,而后他端起木碗,起身朝祭坛走去。“塞卡柏,你那边可以开始了。”
“是,老师。”年轻的黑骑士如是回答。他走上祭坛,将俘虏踹倒在地,狠狠地踩断了他的背脊,而后用自己坚硬的钢鞋逐一碾过对方的手指。俘虏一开始还有惨叫的力气,但他的声音很快低落,变成含混的“嗬嗬”声。他的十指已经爆开,血肉拌着骨骼碎片黏连在祭坛上,红与白以混沌而恐怖的形态交缠。麦尔德雷对着祭坛虔诚地跪下,开始念诵异端中的祷文。
“罪人的骨肉献于女神,以平静的死亡宽恕他。
信徒的施虐献于女神,以无上的荣耀祝福他。
侍者的祈祷献于女神,以至暗的面纱庇佑他。”
老人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山间回响。塞卡柏一剑刺进俘虏的心脏,再拔出来时,剑尖上盘踞着一团漆黑的液体。塞卡柏双手捧着长剑走下祭坛,恭敬地跪坐在麦尔德雷身边,重复了一遍老人的祷文。
“喝下去吧。”麦尔德雷注视着塞卡柏的眼睛,将木碗推到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