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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全文阅读

作者:醉酬天     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txt下载     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七章 癫狂序曲(三)

    健硕的灾厄鸦自天穹急坠下来,稳稳当当地落在一名黑骑士的臂膀,乖巧地收拢起羽翼。黑骑士侧过头,与那双让人不寒而栗的血红色瞳孔对视。灾厄鸦嘶哑地鸣叫了几声,黑骑士微微颔首,抬手将灾厄鸦送上天空。灾厄鸦如同一蓬乌云远去,黑骑士快步走到麦尔德雷身后,低声汇报:“有一队人马穿越迦图草原进入了波因布鲁。”

    “能穿越迦图草原的都不是善茬,但多半有萨里昂的背景。兰马洛克什么时候这么好脾气了?”漆黑色的罩袍下,麦尔德雷铁灰色的眉毛纠缠在一起,如同两条紧紧绞在一起的锁链,“应该不是巧合,很大可能是异端裁判所派来猎杀我的猎犬。”

    “大人为何这么确定?”

    “洛基死了?”麦尔德雷言简意赅,“约格特下的手。”

    “什么?老师他——”黑骑士的声音里升起巨大的惊愕与悲恸,“什么时候?”

    “达利安爵士战死在瓦隆布雷的当夜,洛基的尸体在下城区被人发现。约格特挖走了他的双目。黎明骑士团因为得到他的尸体欢喜得几乎要发了疯。他们在火刑架上为他举行了葬礼。”

    “这么多年了,我还以为约格特已经放弃了那个疯狂的念头。没想到他居然真的会向老师动手。”黑骑士低声说,“大人,您认为是他泄露了你的行踪?”

    “难道不是他?”麦尔德雷反问,“约格特刚愎自用,认为除了他以外的主祭都是些固步自封的老顽固,觉得是我们阻挡了他为女神建立一片宗教净土的步伐。他是恨不得杀我们而后快的。除了约格特,还有谁会知道我曾经去自由城找过洛菲尔?他在主祭位置上经营了好些年,其手段是连我也钦佩的。整个中部大平原几乎都处在他的监视之下,我瞒不过他。”

    “要我带人去处理一下这支猎杀小队吗?”黑骑士问,“他们不可能一直待在波因布鲁。”

    “没有必要。”麦尔德雷冷冷地说,“约格特要是以为这一支猎杀小队就能让我焦头烂额无暇他顾的话,那他就大错特错了。从始至终我从来都不想跟他计较——不,实际上我相当欣赏他,还有他的想法。”

    “为什么,大人?老师生前是很痛恨约格特那种打着信仰的旗号去实现野心的行径的。”

    “而这正是我所欣赏他的地方——别误会。洛基作为女神的追随者,他无可挑剔,但是作为管理西海岸的主祭,他显然有些失职。信仰会蒙蔽他的眼界,让他安于现状——我跟约格特的理念或许会有分歧,但是我们都在思考同一件事:如何更好的侍奉女神?我选择将整个北境作为祭品,而约格特——他却想为女神建立一个理想国。”麦尔德雷的脸上露出微笑,“真是很有朝气的想法。如果不是他的第一次行动以惨败告终,或许我也会支持他,实际上当年所有人都支持他。”

    黑骑士默然点头。他是跟约格特同期的死亡骑士,也参与了那场狂妄的谋划。他们几乎就要成功了。可就在仪式的最后一步,喧闹者以天神般的姿态莅临,劫走了帝皇的棺木。他们功败垂成,十二主祭只有四人幸存。

    麦尔德雷望向山下,皱起了眉头:“他这时候召集荣誉护卫,是想干什么?”

    沾血的白狼皮在男人宽厚的手掌中摊开。巨狼凑到男人身前,用鼻子嗅了嗅,仰头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嚎。披着白狼皮的壮汉们纷纷垂下头,为牺牲的战友默哀。“这是安东尼木尔的白狼皮,愿他的灵魂前往雾峰之巅,享受与尊神一同狩猎的殊荣。”男人用灰色的眸子扫过众人,语气渐渐凌厉:“这是由他的女儿交到我手里的。有一队佣兵亵渎了迷雾山的传统,他们杀死了安东尼木尔,夺取了他的狼皮,却装作打败了他,在你们的眼皮底下招摇过境。”

    壮汉们躁动起来,额头迸现出狰狞的青筋:“杀了他们!”他们咆哮。

    “请告诉我,神使大人,你要如何在茫茫雪原中寻找一支佣兵小队?洗劫每一个村庄,袭击每一个城堡,还是攻取每一座城镇?”乌鸦般嘶哑的声音在男人身后响起。麦尔德雷缓步走到男人身后:“战争总会有牺牲,神使大人不会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吧?”

    “我还以为同作为虔诚的信徒,你会理解他们此时的愤怒。”男人说,“而且根据可靠情报,那队佣兵的目的地是波因布鲁。”

    麦尔德雷苍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们首先是士兵,然后才是信徒。神使大人应该明白,现在还不是进攻的最佳时机。瑞文斯顿甚至还没开始调动他们的军队。”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进攻?”男人从背后解下那柄巨大的战斧,翻身骑上巨狼。

    “我只是带着他们出去狩猎,发泄一下。”

    “那我倒是可以为神使大人提供一个绝佳的狩猎目标。”

    男人回过头,意外地看了麦尔德雷一眼:“哦,是谁?”

    “瑞文斯顿的波格丹伯爵,现在正带着他的部队赶往波因布鲁。”

    ……

    “大人,真的不阻止他们吗?”黑骑士望着荣誉护卫簇拥着巨狼远去,忧心忡忡。

    “既然他不打算调动大军倾巢出动,那我便没有理由阻止他。”麦尔德雷用力地按揉着自己的眉心,“与狼共舞,先顺其毛。”

    “可他带了多少人,三十人?四十人?他居然真的敢去找一支正规军的麻烦?”

    “不是去找麻烦,而是去狩猎。”麦尔德雷说,“罗伯,你来到北境的时间不长,没有得见昔年预兆之狼在波因布鲁城下作战的英姿。但是那时候我在场。我看到那个饿了三天三夜的男人是如何将利斯塔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如果不是他决意死战到底,就算是猛犬与铁熊也留不住他。”麦尔德雷的脸上流露出钢铁般冷硬的微笑,“我只是在担心,就波格丹旗下那些乌合之众,能不能满足这一代预兆之狼的胃口!”

第八十八章 癫狂序曲(四)

    达隆卡拉堡以东,瓦尔雪原。

    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雪终于止息,前往波因布鲁的大路上,积雪没过人的脚踝。一支部队沉默而艰难地沿着大路跋涉。绣着三只雪绒兔的军旗被人潦草地绑在辎重车上,别扭地倾斜着。旗帜无所凭依地飘摇,仿佛随时都会被凛冽的寒风从旗杆上撕扯下来。

    走在这支部队前方的是一名全身着甲的骑士,他有气无力地骑在战马上,身子像是不堪金属的重负一般佝偻着,缰绳心不在焉地握在手中。

    “大人,我们几个小时前派出去的斥候到现在还没回来。”一名副官从队伍中出列,小跑到骑士马前汇报。

    骑士做了一个不耐烦地手势:“那是你该操心的事,别来烦我。”

    副官无奈地举起右手,用拇指划过双眉,敬了个瑞文斯顿的军礼,转身归队,又派遣出几名游骑兵。心里暗自哀叹着自己怎么会成为这名领主的扈从。

    法摩尔·波格丹,瑞文斯顿的伯爵。放在菲尔兹威或者是萨里昂这两个同样自潘德帝国的余烬中诞生,并承袭了贵族爵位制的国家,被授予伯爵意味着你已经在玩弄权谋的政治圈中登堂入室,成为了一名真正意义上的决策者。

    但是情况在瑞文斯顿有些许轻微的差别。在北境,伯爵是最不要钱的头衔,甚至男爵这个仅靠战功就能兑换的最卑微爵位,含金量也会比瑞文斯顿大部分的伯爵高得多。因为丰厚的战功往往与过人的武勇,或者出色的军事修养并驾齐驱。但是在瑞文斯顿成为伯爵不需要这些,只需要一点运气与国王的少许善意。在第一次龙狮战役结束后,幸存下来的门阀子弟都被格雷戈里四世慷慨地授予了他们父辈的头衔与封地。波格丹只是恰好有一个受封在迷之号角堡的伯爵父亲,他的父亲又恰好在凛鸦城守卫战中战死,仅此而已。他唯一能被人铭记的战例便是那场至今都为人津津乐道的“阳炎焚雪之役”。当时还只是子爵的火之名将文森特·布伦努斯将波格丹镇守的碎冰桥作为突破口。波格丹构筑的防线——如果那也能叫防线的话——在狮子雷阵下支离破碎,任布伦努斯突出重围,扬长而去,连累指挥那场包围战的亚历克西斯公爵也成为了雄狮咆哮的背景布。

    但是作为伯爵,波格丹还是能够参加圆桌会议并且提出自己的意见。只是他的话语权低下得可怜——这点通过兵力就有最直观的体现。他能够从自己领地中调动的部队不过八百人,其中大部分是守护者兵团的步兵,少量作为斥候的游骑兵以及一支编外的瑞文斯顿游侠团——所谓编外,就是不在瑞文斯顿有正规番号的十五个游侠团编制中,成员大多是不安分的猎户。其性质大概跟萨里昂由退伍老兵组成的侠义骑士差不多。精锐程度略逊于正规军。

    波格丹并不认为这点人到了波因布鲁能够掀起多大的风浪。波因布鲁有多少守军?五千人?六千人?放在以前,这几千号人可以将五六倍于己的迷雾山大军拖在波因布鲁的城墙下数月之久,战损比是呈现碾压姿态的一比二十。但是如今的补给线早已经被劫掠小队截断,这五六千人能在补给短缺的情况下支撑多久?往年都是瑞文斯顿在后勤方面卡迷雾山土著的喉咙。今年双方的战略位置却已经翻天覆地。波格丹的军事素养一直为人诟病,但当前的局势已然险恶得犹如锯齿刀狰狞的边缘,毋需分析也能看出。而波格丹正在带着自己这八百来人把脖子往刀锋上凑。

    可波格丹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凑,因为亚历克西斯公爵手上攥着他妻儿的性命。但他自始至终都不敢因为被要挟而生出一丝怨恨,他对瑞恩公爵那张宛如白纸、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孔只有纯粹的恐惧。

    胯下的骏马突然躁动起来,鼻翼惊惶地翕张着,喷出浓郁的白雾。巨大而澄澈的黑色眼瞳里,恐惧像是水纹一般层层扩散。它几乎要撂开蹶子狂奔出去,波格丹急忙勒住缰绳,却险些被甩下马背。突然之间这头还很顺服的畜牲就开始反抗波格丹了。与此同时,拉着辎重车的驮马也出现了类似的反应。这些受过训练的军马无一例外地流露出了极度恐慌的情绪。寒风中似乎藏着一丝让它们不安的味道。但是什么能让它们反应这么激烈?

    “怎么回事?”波格丹气急败坏地翻身下马。他一只脚刚刚落在雪面,另一只脚还踩着马镫,骏马就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狂奔出去。波格丹猝不及防,被一头带倒在积雪中,沉重的铠甲立刻将雪地压出一个人形的巨坑。副官忙不迭地将他扶起来。“先去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自觉颜面尽失的波格丹恼怒地甩开副官的手,用力地掸着身上的雪,铠甲被他拍得“哐哐”作响。

    “北坡有狼!”一名眼神较好的编外游侠大喊,“狼背上有人!”

    波格丹与副官同时朝大路的北坡上看去。一匹白色的巨狼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它的出现让队伍里的马匹更加狂躁,马嘶声滔浪般此起彼伏。一个**着上半身的男人端坐在狼背上,双手环抱在胸前,暴露在严寒中的肌肉鼓胀出岩石一般棱角分明的线条。他冷酷地睥睨着山坡下的军队,披着白色狼皮的壮汉陆续地从他身后出现。

    惊骇在波格丹的脑海里炸开。亚历克西斯公爵欺骗了他!不是说预兆之狼对我这点人不感兴趣吗?为什么他的荣誉护卫会在这时候出现?骑在那头巨狼身上的人到底是谁?

    “大人,来者不善!”副官低声说。

    这谁看不出来?波格丹很想喷副官一脸唾沫,但是他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多年前耻辱的回忆闪现出来,当初面对排山倒海一般朝碎冰桥扑来的狮骑士,他的反应跟现在如出一辙。“列……阵!迎……敌!”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挤出这四个字。可列什么阵?怎么迎敌?他不知道。

    但是自然会有人帮他布置。“步兵列方阵向前推进!游侠放箭!游骑兵保持距离骚扰!别让他们靠近!”副官咆哮着下达命令,出现在北坡上的不过三十多人,与自己这八百人比起来极其悬殊,甚至不存在什么双方兵力对比——旗鼓相当才有对比。他的声音暴露了他的位置以及身份。骑着巨狼的男人朝副官看了一眼,从身后拔出一柄巨斧,高高地扬起了手。副官反应很快,在看到男人抬手的一瞬间立刻意识到了危险,他扑到一辆辎重车下,将自己藏在车轮之间——就算你再善掷,也该拿我没办法了吧?

    这是他年轻的生命中最后一个念头。

    男人轻描淡写地挥出了巨斧,下一秒,炽烈的流星自北坡上悍然砸落!

第八十九章 癫狂序曲(五)

    巨斧高速旋转,切割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急坠的弧线锋利得让人想起死神手中挥舞的镰刀。它劈开了辎重车,削飞了副官的半个脑壳,最后震开积雪嵌入地面。整个过程没有丝毫凝滞,轻而易举地像是切开一块烤得松软的面包。狼背上的男人不满地朝自己的手心啐了一口——他原本是想砍掉那个瑞文斯顿人的头。他俯视着山坡下乱糟糟的军队,他们的指挥官才刚发出指令便已经身首异处,步兵的方阵犹未成形,游侠的手甚至才刚摸到自己的箭囊。巨大的茫然与惊骇写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在男人眼中,这一刻他们不再是八百来名训练有素的正规军,而是八百来头快被吓破胆的羔羊。男人脸上露出狼一样冰冷的笑意,眼神深处掀起嗜血的**风暴。

    “去吧!尽情地狩猎吧!”男人的咆哮像是自胸腔深处里狂野迸发的轰雷。壮汉们露出会意的狞笑,他们嘶吼着冲下山坡,将一阵在仓促中发射出来的零落箭矢甩在身后,扑进了人数几乎是三十倍于己的瑞文斯顿军队中。

    狂烈的凛风袭来,撕扯着那杆歪歪斜斜的军旗,上面的三只雪绒兔像是在风中瑟瑟发抖。男人骑着巨狼冲进来,顺手一拳砸在旗杆上。旗杆发出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裂响,狂风适时地推了它一把,旗杆轰然倒地。与此同时,惨叫声汇集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天而起。

    ……

    一个小时后。

    空气中沉浮着浓烈的血腥气,同时还有掺杂了排泄物的恶臭味道。男人缓缓地把自己的手掌从一名瑞文斯顿游侠的胸膛里抽出来,鲜血汩汩地从创口涌了出来。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年轻人抽搐着流逝生机。属于别人的鲜血染红了男人的上身,正在低温中快速地凝固成半透明的粉红色冰晶。

    这几乎是一场一面倒的屠杀,男人与他的部下们几乎没有遭遇到任何有力的抵抗。这些瑞文斯顿的正规军已经不剩下多少战斗**了。他们的士气就像是被巨蚁蛀空的堤坝,被浪花小小地拍打了一下便崩溃瓦解。后面五十分钟的战斗乏味得让男人提不起一点精神。这不是狩猎,他默默地想。只是在屠宰一群满地乱跑的牲畜。

    男人将尸体踢开,走到那辆被他劈开的辎重车旁。巨狼嘴里叼着一条断臂,乖巧地跟在他身后。那柄巨斧仍然嵌在雪地里。他看了那名缺了半边脑袋的副官一眼,这个渡鸦人是唯一一个还算有点男人气概的,不失为很有价值的猎物。

    巨狼突然吐出了嘴里的断臂,朝着一个雪堆发出低沉的吼声,同时缓缓地逼近。雪堆剧烈地抖动起来,急促的喘息声不合时宜地起伏着,与此一同起伏的还有金属甲片互相摩擦的声音。

    男人拔出巨斧,对准了那个雪堆:“如果不想被劈成两段的话,自己爬出来。”

    雪堆在颤抖中崩解,波格丹高举着双手爬了出来。做工精美的铠甲暴露了他的贵族身份。男人把巨斧架在他的脖子上,锋利的边锋压破了喉咙的皮层,一缕细细的血线沿着斧刃滑过。波格丹的呼吸凝固了片刻,他感受着脖子上的刺痛,嘴唇嗫嚅着,似乎是在寻找讨饶的措辞。

    斧刃失望地离开了他的脖子,男人摆了摆手:“滚回去告诉你的族人,迷雾山的狼回来了。”

    男人的潘德通用语说得很吃力,但是波格丹听明白了。他惶惑而不安地注视着男人。对方眼睛里并没有临时起意的仁慈,只有无尽的厌倦与轻蔑。他犹疑而迟缓地转过身,试探着迈出几步。发现对方已经无动于衷地转过身,带着巨狼渐行渐远。

    强烈的求生**灌注全身,波格丹撒开双腿飞奔起来。他横跨过死尸横陈的战场,边跑边解下沉重的铠甲,将这些累赘远远地甩出去。不断有披着白狼皮的壮汉将朝他投来冷漠的眼神,但是他们都没有动手。可波格丹却觉得自己像是被无形的利刃剜了千遍万遍。他绊了一跤,扑倒在自己的军旗上,旗帜上的三只雪绒兔无辜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珠子里没有丝毫的生气,让人想起死人空洞的瞳孔。

    波格丹发出一声惊恐的喊叫,连滚带爬,踉踉跄跄地朝西方狂奔。

    ……

    “咚!”

    亚历克西斯公爵一拳砸在桌子上,苍白的脸上虽然没有任何表情,但是岩浆一般的狂怒却从眼神深处喷薄而出,流泻在宽阔的圆桌上。铺天盖地涌过来的责难在他的愤怒面前溃不成军,众人安静下来,只有克洛维斯伯爵的嘴角牵出一丝冷笑。

    这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失算,预兆之狼居然真的袭击了波格丹的部队。连带着他在圆桌会议上的威信也大打折扣。连同格雷戈里四世在内的所有贵族都指责他不该让波格丹涉险前往波因布鲁。甚至有以克洛维斯伯爵为首的一小辍人声称他是在报复当年波格丹在碎冰桥的失利。根据波格丹的说法,他看见茫茫多的迷雾山盗匪如同潮水般从山坡上涌下,他血战之后侥幸脱逃,但是他的副官为了掩护他在乱军中牺牲——放他奶奶的屁!亚历克西斯几乎差点就要爆出粗口,但是他却毫无办法。他知道波格丹敢在圆桌会议上当着一众大贵族——尤其是当着他的面——这么信口开河的原因。不久前克洛维斯伯爵在他眼皮子底下将波格丹的妻儿接出了瑞恩。虽然亚历克西斯公爵对波格丹的威胁只是临时起意,他甚至从来都没有派人去监视或者软禁波格丹的妻儿,但是这种明目张胆的小动作还是让他恼怒不已。

    “你说你血战脱逃。”亚历克西斯公爵压抑着他对波格丹那副有恃无恐的嘴脸的厌恶,“那么对方有多少人?”

    “少说有三千人,公爵大人!”波格丹信誓旦旦地说,他裸露在外面的手臂缠满了绷带,整个人虚弱地扶在圆桌旁,仿佛随时都会从椅子上栽倒一般,“我的部队还没来得及列阵就被冲散了。”

    “很好,”亚历克西斯公爵做了个手势,“利斯塔,你知道该怎么做。”

第九十章 癫狂序曲(六)

    龙骑士大队长从立柱的阴影后走到圆桌前,右手握拳,拇指不卑不亢地划过双眉,朝在座的领主行了一个军礼。他的嘴角略显狰狞地抿着,阴森的眼神不怀好意地落在波格丹身上。

    波格丹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但是利斯塔已经朝他大踏步地走了过来,双手粗暴地握住了他的双肩。波格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呼痛,他就被利斯塔从椅子上狠狠地揪了起来。利斯塔用标准的骑士近身擒拿手法反剪住波格丹的双臂,将他的脸按在冰冷的圆桌上。利斯塔的手指抠进绷带的缝隙当中,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冷笑,而后狠狠一扯——

    “撕拉!”绷带松松垮垮地飞散开来,波格丹还算有点腱子肉的手臂暴露在空气中,没有新伤,也没有旧创,只有丰润的血色。波格丹拼命地想挣开利斯塔的钳制,他犹如一条脱水的鱼不停地在圆桌上弹动。但是利斯塔毫不费力地掰开了他的双臂,双手撕住他的衣领,将那一身贵族华服剥下。于是一个中年人略显苍白臃肿的身体彻底暴露在会议室冰凉的空气中,像是一只营养过剩的雏鸟,在一众瑞文斯顿领主不知所措的眼神中瑟瑟发抖。

    “血战脱逃哈?”利斯塔的喉咙响亮地响了一下,鄙夷地一口唾沫啐在波格丹光滑的背脊上。他双手离开了波格丹,后退几步,拇指再度划过双眉。亚历克西斯公爵朝他点了点头,利斯塔重新退回立柱的阴影中。

    “我还不了解你吗,波格丹?”亚历克西斯公爵伸出手,捏住波格丹的半边脸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波格丹被恐惧填满的眼珠,“当年在碎冰桥,你的说辞是布伦努斯动用了全部兵力冲击防线,你率部抵抗良久,终于因局部兵力不支,让布伦努斯打开缺口。”他的语气不急不缓,慢条斯理地将陈年旧事一点一点拔丝抽茧,“我当时信了,没有追究。但是如此辉煌的战果,萨里昂人怎么会甘心隐瞒呢?虽然传到北境时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失真,不过并不难还原——实际上,波因布鲁王立学院与瑞恩骑士学院里都将这场战役收录进战例教材中,内容非常详实,我几乎可以倒背如流。尤其是碎冰桥一役,那些学究们是这么描述的:‘当时火之名将率领的狮骑士看似还保持着相对完整的建制,但实际上他们已经不剩下多少战马了。还算精力充沛的战马只剩下四十匹。而这四十匹战马,以及他们的骑士,在碎冰桥突破战中充当了坚实而炽热的矛尖。他们一举凿穿了波格丹伯爵的防线,而后烈焰的洪流汹涌而过,波格丹伯爵在意识到回天乏术后第一时间逃之夭夭’——我就说到这。”亚历克西斯公爵松开手,波格丹的脸上出现了两条清晰的红印,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像是呜咽一般的呻吟。亚历克西斯公爵略显嫌恶地甩着手,目光转向克洛维斯侯爵:

    “所以我很好奇,时至今日,会是什么样的蠢货还会相信一个逃兵的说辞,甚至在圆桌会议上声援他?少说有三千人?如果有这么大规模的部队出现在瓦尔雪原,我会不知道吗?”

    克洛维斯侯爵脸色铁青,却不敢跟亚历克西斯公爵咄咄逼人的眼神对视。他不自然地转过头,狠狠地朝波格丹身上啐了一口,起身离席。

    亚历克西斯无动于衷地看着克洛维斯侯爵摔门离去,他缓缓扫视着圆桌:“我之所以让波格丹前往波因布鲁,是断定预兆之狼不会为了一支小部队冒险下山。虽然事与愿违,但是我坚信我最初的判断没有错。预兆之狼出现在瓦尔雪原并非是有预谋,有目的的,波格丹只是恰好在那个时间点出现在瓦尔雪原。”

    “弗罗斯特,你的意思是?”格雷戈里四世说。

    “有人撩拨了预兆之狼,他生气了。而波格丹就是一个不幸的出气筒——你还要在圆桌上趴到什么时候?”亚历克西斯公爵做了个不耐烦地手势,利斯塔立刻上前把波格丹从圆桌上扯了下来。“带他滚蛋,顺便把近几个星期瑞恩城门的进出记录带给我。”

    利斯塔点了点头,拖着波格丹离开。

    “我想,我大概知道撩拨预兆之狼的人是谁。”圆桌旁,有人犹疑地举起了手。发言者坐在一张几乎要没入立柱阴影的椅子上,看不清具体的面容。举起来的手暴露在灯火下,布满了树皮一般的皱纹。五指微微蜷缩着,呈现猎鹰勾爪的形状。格雷戈里四世眼里闪过一丝茫然,他第一时间没有听出这个声音的归属,反而是亚历克西斯公爵轻轻挑了挑眉头。

    “现在还轮不到你说话,伊凡勒斯伯爵。”他冷冷地说。

    ……

第九十一章 战争虎兕(一)

    达隆卡拉堡以东,瓦尔雪原。

    已是深夜,披着白狼皮的壮汉们沉默地穿过空无一人的瑞文斯顿官道,朝迷雾山脉的方向前进,狼群一般有序。男人与他的巨狼走在队伍的最前方,巨斧漫不经心的地提拎在手里。微弱的星光依稀照亮了他没有表情的脸,刻板而沉郁。

    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匹魁梧的黑色骏马自北方疾驰过来。马背上的骑手也是黑峻峻的,星光投射在他那一身狞恶的铠甲上便仿佛是落入了深渊。人与马就像一座快速朝这支队伍靠近的黑色山峰。巨狼警觉起来,弓起背脊发出低沉的吼叫。

    “没事。”男人停下脚步,弯下腰安抚巨狼。这时骏马已经离他不过二十步,当他直起身时,碗口般巨大的马蹄在他面前重重地踏下,发出雷鸣般的震响,而后归于静止。大蓬的雪花扑溅到男人**的胸膛上。“神使大人,主祭大人在前方等候多时了。”

    男人不以为意地掸了掸胸口:“这是你们潘德人的规矩?很有意思。等人也要送一个口信过来。”他离马头很近,视线几乎被完全遮挡。于是男人便没有抬头去看骑手,只是盯着黑黝黝的马头。但是骏马却一直在极力地规避男人的眼神,头部不自然地摇摆着。男人不耐烦地伸出手捏住了骏马的下颔,强迫它与自己对视。恐惧几乎涨破了骏马的眼睛,它却不敢挣扎,只能跪下前蹄,嘴里发出表示臣服以及讨好的嘶鸣。骑手没有防备,险些顺着马背栽倒在男人脚下。他反应很快,失去平衡的一瞬间就开始调整姿态,最后踩着马镫轻巧地翻下马背。但他的脚才刚落地,一只粗厚的手掌就捏住了他的肩膀,有那么一瞬间骑手以为自己的右臂要被对方的手指钳断了,他能感觉到他的肩铠正在怪力的冲击下扭曲变形,最后定格成贴合他肩膀的形状。“而在这里,狼群也有自己的规矩。”男人冷酷地说,“不要尝试任何挑衅头狼的举动。”他的五指进一步收拢,指尖贯穿了金属表面。骑手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细密的冷汗布满了他的额头。

    “下不为例。”男人松开手,骑手软软地倒在雪地里。他的肩膀出现五个清晰的孔洞,正汩汩地涌出鲜血。巨狼躁动起来,却始终不敢越到男人身前。“走吧。”男人拍了拍巨狼的头,迈过仍在瑟瑟发抖的骏马,壮汉们无声地跟随在他身后。

    ……

    “虽然不知道具体的过程,但应该是一场酣畅淋漓的狩猎。”麦尔德雷坐在篝火边,脚下摆着一个酒坛。他从酒坛里舀了一杯酒,向男人致意。“击破二十余倍于己的军队,这辉煌的战果值得被历史铭记。”

    “不,刚好相反,非常索然无味。而且战争跟狩猎是两码事,你把它们混淆了。”男人没有靠近篝火,“你的人说你等了我很久?什么事?”

    “可以开始了。”麦尔德雷注视着男人,火光在他铁灰色的瞳孔中灼灼地跳动,他苍老的脸庞好像因此年轻了几十岁,“是时候把部落里的小伙子们从迷雾山深处放出来了。”

    “哦?”男人不为所动,“为什么是现在?”

    “牵一发而动全身。神使大人狩猎的英勇事迹现在应该传唱在瑞文斯顿领主的圆桌之上。他们很快就会将军队开进瓦尔雪原。在他们打通前往波因布鲁的道路,重新夺回北境东部的掌控权之前,我们要让小伙子将他们钉在这里。”

    “那么谁来负责指挥?你还是我?”

    “都不是。”麦尔德雷微笑,“我是来邀请神使大人跟我一起前往波因布鲁的。前线的指挥官另有其人。”他拍了拍手,一名黑骑士静静地从火光照不到的黑暗中站出来,“这是我引以为豪的学生塞卡柏。他将负责指挥对瑞文斯顿的狙击。”

    “没门。”男人的拒绝紧跟在麦尔德雷的话音之后,“我要亲自击溃渡鸦人。”

    “无论是在战略的制定,还是在战术的执行中,神使大人都必须在波因布鲁现身。”麦尔德雷的态度仍然恭谨,可语气却不容置疑,“神使大人应该没有忘记当初圣山之上,神谕的具体内容吧。”

    男人沉默了很久:“你要我做什么?”

    “我只是要神使大人出现在波因布鲁,这就足够了。”麦尔德雷说,“而您的荣誉护卫将留在瓦尔雪原。指挥五万人以上的军队并不轻松,并不是说塞卡柏能力不足,而是他在迷雾山脉没有人望,无法服众。而神使大人以下,能让迷雾山部落愿意追随的,也只有大人的荣誉护卫了。他们将是绝佳的指挥单元。”

    男人点点头,伸手招来一名荣誉护卫,指着塞卡柏:“从现在开始,你们要像听从我一样听从他的命令。”

    壮汉用力地拍了一下自己肩膀上的狼皮,转过身对其他的壮汉用迷雾山土话大声吼了几句。壮汉们同样以吼声回应他,然后拍打着自己肩膀上的狼皮。“好了,现在他们归你指挥了。”男人转头说,“具体说一下我要在波因布鲁做什么?你想让我带队进攻波因布鲁?”

    “是的,但要在瓦尔雪原的战役正式打响以后。波因布鲁不能陷落得太早,也不能陷落得太晚。太早,无法有效打击士气;太晚,对方反而有了心理准备,甚至可能起到反效果。为此——”他看向塞卡柏,“这个度的把握,交给你了。你先带着荣誉护卫退下吧,我跟神使大人要聊点私事。”

    塞卡柏点点头:“定不负老师期望!”

    ……

    “你很相信你的那名学生?”男人在麦尔德雷的对面坐下,“你觉得他真的有能力与渡鸦人放对?”

    “不,”麦尔德雷摇摇头,“我只是相信自己的判断而已。虽然我在战略上已经彻底地碾压了毫无防备的瑞文斯顿,而且在正面战场上也占尽人数优势,但是一想到瑞文斯顿那边制定反攻计划的人是亚历克西斯那个疯子,还是忍不住会心悸啊。”他把玩着手里的酒杯,“塞卡柏是一名很有天分的战术家,但要跟那些久战成名的老将对垒,还欠了几分火候。”

    “那他凭什么能拖住渡鸦人?”男人的声音渐冷。

    “‘拖’是一个比较消极的字眼。塞卡柏是一个很狂热的年轻人,这种狂热不仅体现在他对女神的信仰上,还体现在他的军事风格上。他向来不喜欢做出什么精密的布置——实际上,就算做出来了,以迷雾山部族的军事素质,能否有效执行还有待商榷。”麦尔德雷站起身,走到男人身边,朝他伸出枯槁的手掌,“他不需要跟亚历克西斯对垒,他只需要把战争这头野兽放出牢笼,甚至都不用去把持缰绳。余下的杀戮,野兽会自己完成。”

    男人伸手握住麦尔德雷的手,接受了对方释放出来的善意:“很有趣的修辞。”

    “神使大人谬赞。”麦尔德雷微笑。

    “波因布鲁啊,”男人抬起头,朝远东看去,“据说我族在那座城池的高墙下三番五次地折戟,我的前任甚至还被挖出了心脏。”他的眼里绽放出狼一样的凶光。

    “应该会是个绝佳的猎物。”

第九十二章 战争虎兕(二)

    波因布鲁是一座很秀气的城镇,这种秀气体现在精致工整,同时还具有层次渐进的年代感的建筑风格之上,与北境民族粗犷的豪气格格不入。从黑暗时代到潘德帝国建立,四百年来或被放逐,或流浪至这块终年覆雪的蛮荒之地的学者们不仅严格地要求自己,也严格地要求着自己的居所。波因布鲁的雏形由他们赋予,名字亦然——在古潘德语中,波因布鲁的含义是“知识的白色栖所”。很难想象这帮文绉绉的学者,以及追随他们左右的扈从——就是如今赫赫有名的黑矛骑士团的前身——会是最早抗击迷雾山部落的一批人。迷雾山大军进犯这座秀气城镇的次数可能比萨里昂与帝国在卡林德恩平原上交手的次数还要多,当然,他们几乎每次都折戟在城墙下。北境的领主脱离萨里昂,建立瑞文斯顿以后,格雷戈里一世意识到了那些蜗居在边陲之地的学者们的价值,围绕着他们建立了王立学院。他的长子,即之后即位的格雷戈里二世是这所学院第一届毕业生。至此,波因布鲁确立了自己在北境绝对的学术中心地位。在位于瑞恩的龙骑士学院成立以前,波因布鲁王立学院一直都是贵族子弟进修的不二选择。

    基亚只在书本上见过波因布鲁的城体素描,那还是五十年前的孤本,仍然能看出波因布鲁秀气的外形。而如今他眼前的波因布鲁显然与那张脆薄而泛黄的书页上呈现出来的有很大的不同,城门外的瓮城狰狞得仿佛卫戍的野兽。五十年前还没有“瓮城”这个名词,是王立学院的学者们率先将这类城防建筑引入了军事概念中,并对波因布鲁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建——绵延的城墙之外拱出一个半椭圆的弧度,而后立起森严的雉堞,在进一步扩大射手打击范围的同时,亦能提供有效的掩护。任何一个训练有素的指挥官都不会让部队贸贸然冲进瓮城,否则等待他们的将是三百六十度毫无死角的毁灭性打击——迷雾山人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才意识到这一点。

    埃修站到基亚身边,抬起头看着城头飘扬的冰崖旗。旗帜之下,兰马洛克爵士冷冷地注视着两个年轻人:“说出你们的来意!”

    “我们是瑞文斯顿的雇佣兵,受伊凡勒斯子爵的命令前来波因布鲁驻防。”埃修喊。

    “通行证!”兰马洛克并未放松警惕。

    埃修看了一眼雷恩:“什么通行证?”

    “这个。”雷恩从腰间解下一块令牌,丢给埃修,“瑞文斯顿颁发给雇佣军专用的通行证,战争时期,雇佣兵需要出示这个才能获得进出许可。”

    “看来情况不容乐观啊。”基亚低声说,“波因布鲁这么早就进入了军事管制。”

    “没有迟到就好。”埃修高高举起令牌。看清了铭刻在令牌上飞翔的渡鸦后,兰马洛克点了点头,做了个手势:“放他们进来!”

    城门在埃修面前隆隆地升起,一行人鱼贯而入,又接连穿过三座城门方才进入波因布鲁的外城。这时候基亚才注意到波因布鲁除了建设在城墙外侧的外瓮城之外,还在内侧采用了三重船型内瓮城,将攻守纵深进一步延伸。他突然有些庆幸波因布鲁偏僻而险恶的地缘因素使得萨里昂从来都未将其作为进攻瑞文斯顿的踏板。多重船型内瓮城被公认为是劳民伤财的城防设施,以潘德大陆现有的战争规模,仅靠一座外瓮城便足以应付万人规模的集团军围攻,多重船型内瓮城理论上可以应付的规模是外瓮城的五倍甚至更大,但除了繁衍能力及其强悍的迷雾山部落,没有任何已知的民族每年都能组织起六七万人的大军。出于习惯,基亚下意识地将波因布鲁作为假想敌,但他很快发现这座城市的城防结构完全在他所学习的军事体系之外,任何已知的攻城手段都难以下口。直到他们进入外城,基亚也想不出一个行之有效的战法。

    兰马洛克就站在最后一重瓮城的出口等待他们。他的内心隐隐有些失望,等待了半个月之久,才等来了一支不到三十人的小股部队——他们甚至还不是正规军。虽然能穿越那片吞噬了不知多少搜救部队的雪域能够证明这股雇佣兵有那么几把刷子,但是比起强悍却有限的有生战斗力,兰马洛克更愿意看到的是载满补给的辎重部队。“这一路上什么情况?为什么除了你们就再没有别的队伍过来?瑞恩那边有什么消息?”他劈头就问。

    “迷雾山的劫掠部队把东部地区彻底封锁了。”埃修说。

    “那些乌合之众?就凭他们?”兰马洛克皱起了眉头,瞪着埃修,“那你们怎么穿越瓦尔雪原的?”

    “我们击溃了一支劫掠小队。”埃修言简意赅,“率领他们的是一个披着白狼皮的男人。”

    “我们抢夺了他的白狼皮,所以往后的路程没有再被袭击。”基亚适时地补充说,“不过那张白狼皮……”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如实相告,“被我们的俘虏在逃走的时候带走了。”

    “白狼皮……”像是别人狠狠揍了一拳,兰马洛克的脸猛烈地扭曲了一下,阴沉的乌云在他眼睛深处翻涌起来。“那人是预兆之狼的荣誉护卫。能击溃他带领的劫掠小队,还知道迷雾山土著的传统,你们有点本事,也有点见识。”

    一名士兵快步跑过来,凑在兰马洛克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兰马洛克勃然大怒:“告诉他,没门!”

    “老子今天就是要出城,兰马洛克你拦不住我的!”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远远地传过来,带着浓重的萨里昂口音。基亚一时觉得这个嗓门非常熟悉,他努力回想着自己是否与这个声音的主人有过交流。但是他的思绪被兰马洛克更大的嗓门给打断了:“老子没那本事拦你出城,但是把你关在瓮城里面这点能力还是有的!波因布鲁不是你恣意妄为的地方!”

    “草,你不就是担心放我出去,你这个军事主官对下面没法交代吗?”来人轻蔑地说,“什么时候兰马洛克也成了官僚主义的受害者了?”说话间他已经来到了众人面前,看清来人的脸后,基亚心里“咯噔”响了一下:肯瑞科!他怎么会在这里?

第九十三章 战争虎兕(三)

    肯瑞科也看到了基亚,他的视线在基亚脸上困惑地停留了片刻。这一刻基亚的心脏几乎要停顿:他不会认出我来了吧?但是肯瑞科很快挪开了目光,转而质问兰马洛克:“那这支部队是怎么回事?”

    “他们是隶属我瑞文斯顿的雇佣兵小队,是近来唯一成功穿越瓦尔雪原的队伍,我放他们进来你有什么意见?”兰马洛克冷淡地说,“你要是跟我签一张卖身契,波因布鲁随便你进出。”

    他没认出来!基亚长长出了一口气,情不自禁地摩挲起自己光洁的下巴,突然感激起已经多日未见的父亲。他在塞文克罗堡被乌尔里克五世任命为首席调查官以后,艾尔夫万公爵就勒令他把在大图书馆中蓄了三年的乱须刮得干干净净。他的兄长,福瑟特·艾尔夫万子爵在看到基亚全新的面貌后半开玩笑地说:“现在你才像是我们的小弟。”

    “那我以前是什么,父亲的长子吗?”

    “不,是父亲豢养在大图书馆里的山猿。”

    ……

    “呵,”肯瑞科冷笑一声,“卖身契免谈,你怎么不求我帮你出城找寻那些失踪的搜救部队?那我倒是可以勉为其难地答应你。”

    “唔……”兰马洛克不由得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肯瑞科的提议。他与肯瑞科曾经在迦图草原并肩作战,知道肯瑞科带领的侠义骑士是一支不折不扣的精锐部队,每一个人都是从战场上滚过来的老兵,战斗力与正儿八经的骑士团成员相差仿佛——甚至犹有过之。如果指挥得当的话,他们将会是一柄刺穿当前困局的利刃。不过理性与感性双管齐下,让兰马洛克果断否决了这个念头——肯瑞科诚然是一柄利刃,但是他旗帜鲜明的萨里昂背景注定了兰马洛克无法心安理得地去持握刀柄——国家的宿怨凌驾于个人的私交,这是他作为军人基本的觉悟。再者,他不太乐意去欠肯瑞科的人情,这家伙的嘴巴跟他的骑枪一样蛮横,迦图草原上欠过一次到现在兰马洛克在肯瑞科面前都很难抬起头。

    “没有必要,我们不出城便是。”这时候肯瑞科身旁的侍女开口了,声音冷冷清清的,像是一束突兀生长出来的冰锥,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兰马洛克不由得多看了肯瑞科的侍女一眼,从面相上看她明明是一名未老先衰的中年农妇,嗓音却清越得犹如妙龄的少女。肯瑞科有些讶异地看着自己的侍女,用的却是探询的口吻,甚至还带着一丝讨好与殷勤:“你不是说——”

    “临时有事,改天再说。”侍女生硬地打断了肯瑞科,转身就走。这时候两人的主仆关系完全地颠倒,肯瑞科唯唯诺诺地跟在自己侍女的身后。兰马洛克长舒一口气,虽然肯瑞科前后态度的转变莫名其妙,甚至有些可疑,但他不继续纠缠便已经是万幸了。他转过身,朝埃修无奈地摊开手:“你们可能听说过肯瑞科的名号,他跟他的佣兵团现在正在驻扎在波因布鲁。你们的临时驻地就在他们旁边,我现在派人带你们过去。”他的语气严肃起来,“不要试图做出过激的举动。”

    埃修点点头,没将兰马洛克的警告放在心上——他并非瑞文斯顿人,血管里可不会天生流淌着对萨里昂人的仇视。他转过身,注意到基亚神色有异:他木愣愣地注视着肯瑞科离去的方向,一种莫名惶惑的表情在他的脸上定格,嘴里喃喃地说:“不会吧?”

    “怎么了?”埃修用肘顶了下基亚。

    “刚才那是……姐姐的声音。”基亚回过神来,低声回答,“她怎么会跟肯瑞科出现在这里?”

    ……

    另一边。

    特蕾莎掀开了营帐的帘子,那片薄薄的棉布高高扬起来,落下时不识好歹地缠住了她的手臂。特蕾莎烦躁地转动手腕,一把将帘子撕扯下来。临时搭建的帐篷在这阵力量的冲击下剧烈地摇动着,骨架产生明显的形变。刺骨的风毫无顾忌地涌进了营帐,驱散了炭火的余温。

    特蕾莎重重地坐下,对着镜子粗鲁地揉捏双颊,少顷,揭下了一张皮面具,露出其下精致的脸庞。她定定地注视着镜子光滑的平面,发现自己的脸正因为愠怒而泛出云层一般的红晕,曾经宝石般透亮的瞳孔此刻仿佛泥沼一般浑浊,暴虐的情绪不断地从深处冒出来。特蕾莎抬起手遮住自己的双眼,用力地咬破自己的嘴唇。盘旋在舌尖的血腥味让她的肩膀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深深地呼吸着,让冰凉的空气灌满自己的肺,这才感到脑海中那根灼热的弦渐渐冷却下来。

    很久以来,特蕾莎都没有如此失态过。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它走向极端。除了特蕾莎本人,还有那数十名在蔷薇庄园死无全尸的黑骑士,以及最终制服特蕾莎的异端裁判所所长但丁,没有人清楚彻底失控的地狱修女会造成多么恐怖的破坏。可今天她险些在城门口发作了。因为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肯瑞科或许认不出来,但她绝对不会认错,因为是她亲手剃掉了曾经把那张年轻俊秀的脸修饰得如同一头山猿的蓬乱须发。

    基亚·艾尔夫万。她的弟弟,艾尔夫万家族曾经的第二顺位继承人,现在的身份则是一名冒险者,但特蕾莎万万想不到的是,他现在居然成了瑞文斯顿的雇佣兵。

    瑞文斯顿的雇佣兵!此事若是被曝光,特蕾莎完全不敢想象萨里昂会掀起如何剧烈地政治风暴,但她可以肯定的是,艾尔夫万家族的地位将会在这场风暴中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得赶在最坏的情况发生前跟他聊聊。特蕾莎攥紧了拳头。

    身后响起脚步声。肯瑞科拘谨地在营帐门口站定,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寒风。特蕾莎没有回头,她知道肯瑞科想问什么:“临时变卦是我的不对,但我有自己的理由,而且我不会跟你解释。”

    肯瑞科叹了口气:“特蕾莎,我明白。但是我希望作为战友,我们之间能有最基本的信任。但丁大人交代过我,要在猎狐行动中全力协助你。如果你不愿意把你的信任交托给我,我又该如何协助你?”

    “你在说什么?”特蕾莎皱着眉,“这跟信不信任没有关系,我只是临时有事。”

    临时有事?肯瑞科皱起了眉头,突然恍然大悟,该不会是——

    那个来了吧?

    “那你好好休息。”自以为窥破特蕾莎心思的肯瑞科假模假样地咳嗽了两声,“我待会派人帮你修理一下帐篷。”他转身离去,叫来一名副官,低声吩咐:“去买几斤红豆回来。”

    副官无奈地看着他:“老大,红豆是帝国的特产。波因布鲁冰天雪地的,我上哪去买?”

第九十四章 战争虎兕(四)

    “这里就是王立学院吗?”露西安娜从马车跳下来,打量着周围覆雪皑皑的建筑。虽说是学院,更像是一座不设围墙的学城。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出入。路边还有一块碑石,上面刻着学院的俯瞰图,还贴心地标明了这块碑石在地图上所处的位置。“真冷清啊。”她惆怅地叹出一口白雾,抱住双臂,用裘衣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一些。她转过头去看埃修。后者正在将她的行李从马车上卸下来扛在肩上。自从银湖镇出发以来,埃修一直刻意地与露西安娜保持距离。露西安娜并不意外埃修的冷淡,毕竟自己一直在想法设法地窥探埃修的秘密。

    “根据契约内容,你在王立学院入学后,我们便两不相欠。”埃修扛起行李,走到露西安娜身边,“赶快去办手续。”

    “两不相欠?”露西安娜嘴角微微扬起,“说不定以后你还需要我的帮助呢,巴兰杜克先生。那时候又该怎么算?”

    埃修瞥了她一眼:“我为什么会需要你的帮助?”

    “你想啊,”露西安娜神秘地凑近埃修耳边,“帮助厄休拉重掌北境政权以后,首先要做的,难道不是恢复正常的外交关系吗?帝国一向与瑞文斯顿交好,你若是来请我,说不定我能帮你美言几句哦?”

    绵软的热气呵在埃修的耳边,却仿佛是从迷雾山山巅席卷下来的凛风,将埃修的耳廓完全地冻结。他缓慢而僵硬地扭过头:“你又推理出来了?”

    “是啊。”露西安娜的笑容分外得意,“半神喧闹者的高徒,不在五国之间出仕,反而拐走了一个萨里昂的子爵,两人千里迢迢来到北境当雇佣兵,总不可能是在渡鸦旗下鞠躬尽瘁吧?因为龙狮战役的关系,瑞文斯顿的贵族断层严重,老一代几乎尽数战死沙场,中生代也只有那几名公爵以及有王立学院背景的伯爵能挑起大梁,新生代也没有争气的表现。所以格雷戈里四世对封地授爵上分外慷慨,不少平民出身的冒险者只要立下战功就会被授予爵位,组成了一批介于中生代与新生代之间的少壮派。前几年他还破格授予一名探险女英雄男爵的头衔,引起了极大的争议——扯远了。不过格雷戈里四世掌权期间,在瑞文斯顿跻身政治圈简直太容易了——尤其是对你来说。只要挤进了那个圈子,厄休拉如果还有一丝复辟的念头,便迟早与你这种人脉浅薄的少壮派有接触。虽然我也想过你有可能是萨里昂派出来的间谍,但是你在中部大平原闹出来的动静太大了——刺杀了格雷兹家族的领袖,同时也是商人工会的代理会长,萨里昂不可能出这种血本却只为了送一个间谍进北境当雇佣兵,更何况还搭上艾尔夫万家族的第二顺位继承人。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至于这种可能是什么,我不用再说出来了吧?不过我认为,你的计划太理想化了,但你可以请我帮你做出一些细节上的规划。比如说——”

    “好意心领了。”埃修扭过头去,大步向前走去,再不看露西安娜一眼,“你在王立学院一定能成为一名出色的学者。”

    “学者我早就是了。”露西安娜嘟囔了一声,快步跟上埃修,“记住,我得去找院长布罗谢特才能办入学手续。”

    与此同时,院长居所。

    有人敲响了房门。“谁啊?”布罗谢特从书桌上抬起头,将散在桌面上的花白长须拢起,让它们端端正正地在前胸垂下。他又看了一眼桌上的手稿,拿起羽毛笔在刚才中断的地方草草地写了几句话。

    “客人。”门外的人回答道,用的是潘德通用语,口音很别扭,似乎还糅了一些不自然的小舌音。

    布罗谢特起身开门。站在门外的是一个很眼生的年轻人,鼻梁上架着一副颜色很深的大墨镜,将他的眼睛完全遮挡住。“有你的信。”年轻人生硬地说,递过来一张修饰精美的信封,封口处的有两条对称的飘逸线条,神气活现的,像是某个人唇角上翘起来的两条小胡子。

    布罗谢特扫了一眼信封便明白了寄信人的身份,但他没有伸手去接,而是认真地打量起了年轻人:“阁下是诺多精灵?奎格芬什么时候有这等本事差遣一名诺多精灵做信使了?”

    对方握信封的手明显地一僵:“你在说什么?”

    “行了,别死撑了小伙子——虽然你的实际年龄可能比我还要大,不过我姑且就这么喊你吧。”布罗谢特摇了摇头,“虽然诺多精灵除了瞳色,其他体征与人类几乎一模一样,但还是有可供鉴别的细节。”他伸出手接过信封,顺势在年轻人的手指上轻轻地弹了一下,“诺多精灵的手指修长而且灵活,指节也较人类的要多出那么一两个。你的大拇指有三个指节,一看就知道了。”他苍老的脸庞上露出一丝微笑,“既然你被人类认了出来,那么按照诺多精灵的传统,你不重新介绍下自己吗?”

    “我没有遵循传统的必要。”诺多精灵冷淡地说。

    “哦?一名被驱逐的诺多?那你一定是里泰迪兰。”布罗谢特准确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对方的脸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你是几十年来唯一一名从东部森林中被驱逐出来的诺多,你的大名,在王立学院的历史学者当中可是如雷贯耳。”布罗谢特低头解开信封,草草扫了一眼信纸,有些失望地垂下眉,“就这些?他没有口信给我吗?”

    “有的。”里泰迪兰说,“他还让我告诉你:凛冬终于要结束了。”

    “就这些?”布罗谢特拧起了眉毛,怀疑地注视着里泰迪兰,“他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一个信使。”里泰迪兰耸了耸肩,“我要离开了。”他转身出门,与人撞了满怀。对方纹丝不动,里泰迪兰却身子一歪,朝一旁踉跄地退了两步。

    “一个意外,我道歉。”埃修伸出手来,扶住了里泰迪兰。

第九十五章 战争虎兕(五)

    里泰迪兰身子一摇,用肩膀震开了埃修的手。他皱着眉掸了掸被埃修碰到的地方:“走路注意点。”这一刻里泰迪兰震惊于自己柔和的语气,随后又哑然失笑。奎格芬的信已经送达,这意味着当布罗谢特接过信封的那一刻,自己被人当成车夫使役欺压的日子便宣告终结。久违的自由如同射穿厚重乌云的曙光,照得他心中一片敞亮。就连险些将他撞倒的埃修,他也生不起计较的心思——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有去计较的功夫。

    里泰迪兰匆匆离去。埃修注视着对方的背影,右手垂在身侧,轻轻地握拳,而后很快地张开,如是反复数次。他在回味着被震开时那一瞬间的手感,对方由全身至部位的发力技巧与自己有些相似——更准确地说,是与自己开弓时的发力技巧几乎一模一样。可他的弓术由老酒鬼所教,再进一步追根溯源的话……

    “Bonvoyage!”埃修突然朝里泰迪兰的背影喊了一声。

    里泰迪兰跨出去的一只脚定格在半空,他有些惊讶地转过身,友好的笑容在唇角闪现,他遥遥朝埃修点头:“Merci.”

    “刚才那是……诺多的送别辞令?”露西安娜用手指捅了捅埃修,“王立学院果然名不虚传,随便碰到一个人,都会说如此标准的诺多语。”

    “他不是会说诺多语,他就是一名诺多精灵。”苍老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听得懂诺多语的人,整个潘德都很难数出一双手,没想到我的门口就站着两位。来造访我这件小庐,有什么事吗?”

    埃修与露西安娜同时回过头:一个须发霜白的老人站在两人面前,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们。老人不知道蓄了多久的须,数百条细长的银丝仿佛一挂瀑布在他胸前垂落。他的五官柔和,面目慈祥,可时间与阅历又为他平添了一份威严的气质。他既是一名可以亲近的老人,同时也是一位需要敬重的长者。

    布罗谢特,他出身庶民,因而不具姓氏。然而他在北境的地位却隐隐然与瑞文斯顿的公爵们平起平坐,因为他的头衔是王立学院的院长,手臂上的学术之环串满了象征在某一领域颇有成果的白色石珠。而他在潘德的冒险者中也相当有名。王立学院的前任院长们大多是醉心学术,不问世事的老学究,布罗谢特却反其道而行之,将世俗作为自己主要的研究对象。他编纂了《潘德志》,共分《为商》、《布武》、《治军》、《从政》四册,为那些在潘德闯荡的冒险者提供了难得而宝贵的指引。严格说来,曾经依靠《潘德志》辨识名人政要的埃修也可以算是他的学生。

    “您好,布罗谢特院长。”露西安娜难得的拘谨起来,她微微屈下膝盖,行了一个不太熟练的帝国宫廷礼,“我是来入学的。”

    “南部口音?你是帝国那边派来交流的贵族子弟?”布罗谢特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居然会是一个小姑娘,你父亲也真舍得你——等一下,”他的脸色突然一沉,手沿着自己的长须一路滑下,在末尾反复捻动,“帝国的贵族小姐……懂诺多语……你是露西安娜?”

    “对呀!”露西安娜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她并不意外布罗谢特能认出自己,她年纪虽小,可早已经因为能够独立翻译诺多文献而名震学术界。对于潘德学术界的学者来说,他们可能不会关心各国的权力更迭——精研政治或历史领域的除外——甚至也懒得在意是谁当上了王立学院的院长,但露西安娜·杜克斯的大名却如同一颗炽亮而年轻的新星,在他们的头顶闪耀至今。他们手臂的学术之环上可能没有串着语言学的石珠,甚至当中的大部分人对语言学都是一窍不通,但他们却共同期待着这颗还在上升期的新星到达自己光芒的巅峰,就像他们期待每一位崭露头角的年轻学者一样。

    “贾斯特斯居然会舍得把自己的女儿千里迢迢地送过来……”布罗谢特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苦笑,“厄尔多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居然会在这个节骨眼让你来波因布鲁。”他很随意地批评了格雷戈里四世一句,却突然一个激灵,意识到自己逻辑中存在某个难以解释的疑点:露西安娜是目前帝国律法执政官之女,身份显贵至极,格雷戈里四世怎么会冒着触怒贾斯特斯的风险,将她送来随时都有可能成为与迷雾山部落冲突前线的波因布鲁?

    而且,她是怎么穿过瓦尔雪原的?布罗谢特扫了一眼她身旁的埃修,端正而略显纤细的两条眉毛,并不是瑟尔达。

    一个危险的可能性如同轰雷般在他的脑海里炸开,布罗谢特目瞪口呆地注视着露西安娜,还在捻动长须的手指不自觉地加力,几根细细长长的银丝沿着他的手背飘然垂落。他张了张嘴,声音有气无力:“你最好别告诉我,你是瞒着厄尔多偷偷跑出来的。”

    “这个……”露西安娜吐了吐舌头,知道自己已经没法再隐瞒了,“其实我是瞒着我父亲从伊索斯偷跑出来的。”

    “我的天……”布罗谢特捂住自己的额头,“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放下手的时候,神情已然严厉而冷漠:“幸会,杜克斯小姐。请原谅我无法为您办理入学手续,您需要征得陛下的同意。在此之前,请在公爵府邸好好休息。”

    露西安娜狡黠地笑了笑,她完全理解布罗谢特的苦衷,但是她没打算放弃,因为她很笃定,布罗谢特无法拒绝她的请求。“请先看看我的学费再说。”她从怀里抽出三张因为陈旧而泛黄的羊皮纸,递到布罗谢特面前。

    “就算这上面列着的是贾斯特斯全部财产的清单,我也不——”布罗谢特的视线有些不耐烦地落在羊皮纸上,然后就再也没法挪开。他直勾勾地盯着它们,眼中渐渐窜起狂热的火焰,像是武者邂逅称手的武器,浪子邂逅心仪的女人,将先前的严厉冷漠焚烧殆尽,只剩下纯粹的渴望。他郑重地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羊皮纸发皱的边角,良久,他抬起头,用颤抖的声音说:

    “这是,马迪甘《预言长诗》的手稿?”

第九十六章 战争虎兕(六)

    “没错,这三篇手稿够不够抵付我的学费?”露西安娜愉快地说。当马迪甘被异端裁判所处死以后,他的大部分作品要么被焚毁,要么散轶民间。异端裁判所视之如同仇寇余孽,一旦有人被查出私藏马迪甘的作品,那么他的余生只可能在黑狱里度过。但是非萨里昂籍的收藏者眼中,打上马迪甘印记的物品都是无价之宝,菲尔兹威商会在扬维克朔的拍卖行曾经以二十万第纳尔的天价拍出一份疑似马迪甘真迹的骑士小说草稿。但是这种所谓的真迹,在布罗谢特眼中——或者说在王立学院所有历史学者的眼中——没有任何收藏价值。马迪甘的前半生不过是一名潦倒的吟游诗人,靠着写骑士小说博得了些许名气。可在他短暂的后半生,他创作了《预言长诗》,狂妄地声称将会有人摇撼君主的御座,将兵戈无休的潘德再度整合成一个空前强盛的帝国。马迪甘因为《预言长诗》而灿烂,也因为《预言长诗》而陨落,如同经过天穹的流星,虽然只有短暂地一瞬,但是那辉煌的轨迹已经永远地刻在了观测者的眼底。

    王立学院便是马迪甘最忠实的观测者。早在马迪甘被异端裁判所追捕,四处流亡的期间,那一任的院长便开始有意识地整理马迪甘围绕《预言长诗》所作的一系列宣传演讲。但是波因布鲁的地理位置使得他可以动用的人力物力极其有限——抗击迷雾山部落的入侵永远是波因布鲁的主旋律,哪怕是可以直接调动黑矛骑士团的王立学院院长,也不敢为了几个杂音而将整座城市置于沦陷的风险之中。所以时至今日,王立学院与马迪甘相关的藏品数量及其有限,最有价值的不过是几篇当年在火场中,被一名有着王立学院背景的瑞文斯顿间谍冒死抢救出来的演讲稿,焚毁最严重的只剩下零碎的文字。尽管如此,王立学院上下还是把这些在废纸边缘徘徊的演讲稿当成传世之宝。

    然而,露西安娜随随便便地就将马迪甘的真迹递到了布罗谢特的面前,而且不是什么毫无营养的小说手稿,亦或者是保留了只言片语的碎纸,而是他亲手撰写的《预言长诗》通篇!布罗谢特听到自己年迈的心脏正在猛烈地搏动着,将被**烧得滚烫的血液传递到身体各处。他转过身看了一眼,奎格芬的信封放在书桌上,封口上那飘然的两撇像是某人嘲弄的嘴角:“你怎么得到的?”

    “从一个萨里昂的行商手上买的,”露西安娜侧着头回忆,“大概花了五万第纳尔吧。”

    “五万……”布罗谢特头晕目眩,奎格芬当年的豪言在他的脑海里回荡:“别说是七十万第纳尔,就算是你把王立学院这块地转让给我,再让黑矛骑士团效忠我,也拿不走这三篇手稿!”

    “那你想怎么样?”布罗谢特咬着牙说,“八十万第纳尔,这是王立学院的极限了!”

    “黑矛骑士团的效忠,怎么也不该八十万吧?”奎格芬神秘地一笑,胡子神气活现地上翘起来,“别在这里浪费我的好茶了,我已经给手稿敲定了一份买家——别急着生气,迟早有一天你会得到它们,我敢担保你甚至都不需要花费一个子儿。但那时候你敢不敢收就是另一回事了。爱丽丝,送客。”

    这个老奸商,算计越来越深远了啊,难不成露西安娜离家出走,千里迢迢奔赴王立学院也是他一手促成的?布罗谢特咬牙切齿地想。露西安娜的身份太过敏感,他不大乐意将她招收进王立学院,一旦她的身份曝光,且不说远在南域的贾斯特斯执政官会作何反应,光是北境那一大堆不怀好意的狂蜂浪蝶就够王立学院受了——瑞文斯顿与帝国的关系仍处于升温状态,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等待着一场足以震动大陆格局的跨国联姻。露西安娜这时候出现在波因布鲁,便是一朵脱离了温室的无主名花,王立学院的门槛迟早要被野心勃勃的追求者踏平。

    但是他又不可能眼睁睁地错过这次将马迪甘手稿纳入王立学院藏品的唯一机会。布罗谢特紧紧捏着自己的胡须,无意识地用手背将它盘起——这是极度失态的表现,上一次他如此姿态,是在奎格芬告诉他马迪甘手稿另有买主的时候。

    “布罗谢特先生,其实您没必要如此纠结。”露西安娜认真地说,“我来到王立学院,只是因为它是学术交流的圣地。我在这里是一名纯粹的学生,而非执政官的女儿。如果你不说,我不说,”她瞥了一眼埃修,“他也不说的话,谁会知道我的身份呢?”

    “这位是?”布罗谢特终于留意到站在露西安娜身旁的埃修。这名年轻人一口标准的诺多语其实在一开始留给了他很深的印象,但是随后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露西安娜以及马迪甘的手稿转移了,“怎么称呼?”

    “我是——”埃修刚刚开口,露西安娜冷不丁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背:“隆重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半神‘喧闹者’阿拉里克的弟子,大闹帝国年祭的死囚,刺杀奈德·格雷兹的狂徒;当然了,”她露出狡黠地笑容,在埃修反应过来之前如同一只小鹿轻快地窜开,藏到布罗谢特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朝埃修做了个鬼脸,一字一顿:

    “还是《预言长诗》中的主角哦!”

第九十七章 战争虎兕(七)

    “哦?”布罗谢特有些讶异地看着露西安娜,“你连比对工作都做了?确定吗?”

    “契合度在八成左右,”露西安娜说,“除了最后一张羊皮纸的内容语焉不详以外,前两张与他的表现高度吻合。喏,就是这些地方。”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在手稿上点来点去。

    “小心点!”布罗谢特手一抖,生怕露西安娜不小心在脆弱的羊皮纸上戳出几个孔来。他撩起自己的长须,小心翼翼地将羊皮纸揣进自己的学者长袍,若有所思地看着埃修,“所以说你有可能就是马迪甘预言中那个注定会统一大陆的英雄……”布罗谢特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埃修。

    “有完没完?”埃修眼中迸溅出火星,随后却又无可奈何地熄灭。他本能地反感露西安娜与布罗谢特给他冠上的头衔。门德尔松山脉中那荒诞离奇的梦境再度在脑海里浮现,而后猛地下坠至胸腔中,形成一团沉郁的云。埃修狠狠地呼吸了一大口冰冷的空气,寒流涌进肺叶,他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好像很反感这个称呼。”布罗谢特伸出手,拍打埃修的后背,“五十年来不知道有多少人都声称自己就是所谓的预言之子。”

    “我猜他们的下场都不太好。”埃修断断续续地说,他咳得更厉害了,小腹撕裂一般的绞痛,似乎有一只狞恶的蜈蚣张牙舞爪地在肠胃中穿行。他捂住嘴,最后咳嗽了一声,勉强挺直身体,“而且我不相信有人真的可以精准地预测世界的轨迹。”

    “他不需要预测整个世界的轨迹,或者说世界的轨迹无需预测。统一与分裂是历史运行的必然趋势。谁都可以预言潘德终将一统,我可以,你也可以,但是这毫无意义。”布罗谢特把手放在埃修的肩膀上,“马迪甘不仅仅是指出了历史的必然趋势,他指出了这个趋势里的弄潮儿,并为他规划出了一条明晰的,指向白银王座的轨迹。而且,”布罗谢特微笑,“有什么证据证明,马迪甘是人类了?”

    “呵呵,”埃修嘶哑地笑了两声,“你是说马迪甘是神明?那他应该是潘德首例被处死的神明。”

    “他的确是死在了异端裁判所的火刑架上没错。但是有一点——我很希望你对神学有基本研究,因为只要是在王立学院上过神学入门的学者,都会知道,神明具有两种基本属性,神性与神力,但是两者并不存在关联性。潘德目前已知的半神,诺多精灵的族长***迪尔,‘喧闹者’布洛赫,都是徒具神力,而无神性。但是马迪甘不一样,记录表明他在宣讲自己的理念时展现出了至高的神性,短时间内煽动并凝聚起大批的追随者——规模足以惊动任何一位统治者。但是并没有迹象表示出他拥有神力,不然就算是几乎倾巢出动的异端裁判所,也断无可能捕获他。”

    “王立学院果然名不虚传。”埃修冷漠地说,“居然已经开始研究起神明了。”

    “对象有限啊,”布罗谢特没有理会埃修的暗讽,只是抚着自己的胡须长叹一声,“信仰跟神明终究是两码事。神性与神力的概念只是一个初步成型的理论,缺乏实证。”

    “我要走了。”埃修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只是一个雇佣兵的队长,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

    “自便。”布罗谢特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我们会再见面的,巴兰杜克先生。”露西安娜朝埃修挥挥手。

    “原来这孩子姓巴兰杜克……”布罗谢特多看了埃修的背影一眼,“我原来以为卡瓦拉子嗣执政时期的贵胄应该早就应该在帝国的迫害下断绝传承了,没想到我还有机会见到一支独苗。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喧闹者’会选择你做他的弟子,而不是达立安爵士,毕竟他是潘德·卡瓦拉的血脉。这很奇怪,半神的行为究竟是出于怎样的逻辑模式呢?他应该还是基于人性考虑事情——不行,这种设想不会得出任何有价值的结果,也许应该将‘喧闹者’出没的时间点与最近二十年来的潘德历史加以对照……”

    布罗谢特犹在思考,胡须冷不丁被轻拽了一下。他有些恼怒地低下头,训斥道:“露西安娜,你都多大了!”

    露西安娜吐了吐舌头,收回手:“可以办理我的入学手续了吗,呃……院长?”她试探着喊了一声。

    布罗谢特看向露西安娜,太阳穴突然胀痛起来,还揣在怀里的三张羊皮纸此时仿佛变成了烧得红热的木炭,散发出灼人的高温。那是理性在发出警示的讯号,让他赶快将露西安娜拒之门外。现在还为时不晚,把手稿塞回去!理性在命令他。这个女孩对于王立学院,甚至对于整个瑞文斯顿来说,都是天大的麻烦!

    他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再次跟这份马迪甘的手稿失之交臂。当年王立学院几乎是倾全院之力,从学者到黑矛骑士都拿出了自己的全部积蓄——阿尔德玛公爵甚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他们挪用了一部分拨给学院的公款——堪堪凑出八十万第纳尔,也没能从奎格芬嘴里把这份手稿撬出来。这次如果错过,只怕他自己已经没有多余的寿命去等待下一次相逢。而且,这三张羊皮纸,又能在岁月的侵蚀下辗转多久?布罗谢特激烈地思考着,这是政治理性与学术理性之间的倾轧,其过程惨烈而血腥,甚至足以摧垮人的精神。最终,学术理性以微弱的优势压过了政治理性,布罗谢特疲惫地扶住自己居所的门,闭上眼,深沉地叹气:“进来吧,我为你起草入学手续。但是你必须使用化名,而且不能在人前暴露出你会诺多语。”

    “没问题。”露西安娜拍拍自己的胸口。

    “这是你的学术之环,”布罗谢特来到自己的书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无法分辨材质的白色手环。在室内烛火的映照下,它的光泽同时呈现出金属的冰冷与水晶的剔透。布罗谢特郑重其事地将它套在露西安娜的手腕上:“本来以你在诺多语上的研究,你有资格在在学术之环上有一颗石珠的,但是……”他耸了耸肩,“如果你还精通其他领域,可以把自己的论文交给评议会,通过答辩环节,便可以获得象征这个领域的石珠。”

    “这个倒是无所谓。”露西安娜抚摸着手环,心里升起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我其实对您那个神性与神力的理论更感兴趣。”

    “这个只是一个不成熟的理论,甚至还没有形成系统的学说。”布罗谢特挑起一边的眉毛,“为什么会对感兴趣?”

    “但是,一个理论的提出总该基于针对某个现象的猜想吧?这个现象是什么?是某个神迹吗?”露西安娜问。

    “唔……这个属于机密。”布罗谢特脸上闪过难色。

    露西安娜低下头,指肚轻轻滑过手环,少顷,她了然地抬起头,低声问:“是上代预兆之狼与‘红手’利斯塔?”

第九十八章 战争虎兕(八)

    布罗谢特仿佛没有听见露西安娜,他背过身,在自己的书桌前坐下,将那封来自奎格芬的书信扔进抽屉里。露西安娜注意到书桌的角落整整齐齐地垒着三个学术之环,每一串都挂满了被打磨得珠圆玉润的白色石珠。布罗谢特抽出一支羽毛笔,将一张羊皮纸在书桌上摊开,将笔管伸进在墨水瓶里蘸了蘸,拔出来时几滴墨汁自笔尖甩出,落到了最上层的学术之环上,几颗石珠顿时染上了几星墨渍。布罗谢特心疼地扫了一眼,却没有别的动作,开始起草露西安娜的入学文件。房间里一时无言,只有羽毛笔行走在羊皮纸上的“沙沙”声。时间在静默的虚空中无助而难堪地滑坠。

    露西安娜用手指轻轻地揉了揉眉心,眼里闪出一丝不满。她站到布罗谢特身边,清了清嗓子:“潘德历三四六年一月,第二次龙狮战役末期,预兆之狼入侵北境,围困波因布鲁。同年二月,正准备发起反攻的格雷戈里四世匆忙与乌尔里克五世议和。已经逼近马里昂斯的亚历克西斯公爵被迫带领大军自迦图草原折返驰援波因布鲁,最终在城下击溃迷雾山的劫掠大军。预兆之狼被龙骑士团的总队长利斯塔亲手格杀,掏心而死。经此役,利斯塔被尊称为‘红手’,据传当他出离愤怒时,右手便会因为充血而胀红。”

    布罗谢特仍然无动于衷,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书写,笔尖却无意识地悬停在羊皮纸的上空,不再落下。露西安娜心一横,索性将自己的推测和盘托出:“预兆之狼自称是山神维约维斯的使者,他一旦出世,原本内斗不断的迷雾山部落立刻整合为一个森严而有序的集体。根据您此前关于马迪甘的描述,神性具有煽动力与凝聚力,那么从一定程度上可以佐证预兆之狼的确拥有相当程度的神性。而利斯塔在三四六年以前,仅能算是一名勇武过人的准一流武者;然而三四六年之后,他的个人武力明显有了飞跃性的提升。最具代表性的战例——同时也是唯一能够考证的战例——是在三五零年,瑞文斯顿同时陷入与萨里昂跟菲尔兹威的战争泥潭中。‘叉胡’艾里侯爵奇袭霜息山,攻城的突击队由赫拉克勒斯率领。然而北境唯二的超一流武者‘猛犬’与‘铁熊’却在门德尔松山脉地域与萨里昂军队周旋,无暇他顾,。按理说没有人可以阻止龙卫堡的沦陷,但是那场战役的结果却是艾里侯爵败走铁橡堡,赫拉克勒斯三个月不曾出现在菲尔兹威的前线。”露西安娜凝视着羽毛笔,一大滴浓郁的墨汁在笔尖摇摇欲坠,“当时镇守在龙卫堡的,是利斯塔。他甚至还没有冠以超一流武者的头衔,却打破了潘德的制衡铁律。除了超一流武者之外,还有什么能制衡另一名超一流武者?”

    “最终的推论是,利斯塔很有可能被动地从被他杀死的预兆之狼身上继承了一定程度的神力,并且在守卫龙卫堡时动用了这种神力,才能够压制——亦或是重伤赫拉克勒斯。但是他应该不能频繁地使用,不然他应该在战场上更为活跃才是。”

    “啪”,墨汁自笔尖坠落,在羊皮纸上溅开。布罗谢特搁下笔,长久地凝视着那朵盛开在字母间的暗色之花:“当年,劫掠大军才被击溃,我就认为兹事体大,最好保密。可是没人听我的意见,一个个都恨不得将利斯塔捧上天去。托他们的福,”他从长须之中发出一声含混的冷笑,“我那年不得不将快要出版的《潘德志》重新修订,好帮他们把‘红手’这个没有一点美感的绰号传遍大陆。”他叹息了一声,转过身面对着露西安娜:“贾斯特斯执政官有你这个女儿,不知道是创世女神对他的赐福还是诅咒。”

    “喂喂,院长,能不能直截了当地夸奖我一次?”露西安娜抗议道,“我的推论是不是完全正确?”

    布罗谢特浑浊地叹息了一声:“基本与我们目前所建立的神学理论体系相吻合。你说得没错,神性具有煽动力与凝聚力,而神力则可以轻松碾压当今任何一位超一流武者。利斯塔将他的右手从预兆之狼的胸腔中抽出来之时,一部分来自维约维斯的神性与神力寄生在了上面。”

    “神力强化他,而神性则在同化他?”露西安娜反应很快。

    “一点不错。”布罗谢特欣赏地看了露西安娜一眼,反正无法再隐瞒下去,他索性彻底地放开,将所谓的机密抛出顾忌的雷池。“他每次使用来自维约维斯的神力,就不得不面对神性对他的侵蚀。三五零年那次最为严重,也最为危险,他几乎就要被彻底地同化了。亚历克西斯参考了王立学院包括我在内几名研究神学的学者的建议,将他锁在乌尔维尔的祭坛三天三夜,才恢复过来。”

    “被完全侵蚀的结果是什么?”

    “我不清楚,”回忆起往事,布罗谢特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大概是龙骑士团的总队长成为新一代的预兆之狼吧。对了,”他将书桌上的羊皮纸揉成一团,瞪着露西安娜:“这些事情仅限于流传在研究神学的学者之间。”

    “明白,我绝对会守口如瓶!”露西安娜信誓旦旦地说。

    “守口如瓶?”布罗谢特伸出手轻轻弹了一下露西安娜的脑门,“你刚才可是将帝国与萨里昂共同通缉的重犯引荐给了我,还告诉我他就是预言之子,这也算是守口如瓶吗?”

    “他可没要求我保密!”露西安娜捂着自己的额头,纤细的眉毛因为疼痛绞在一起。布罗谢特的手劲并不大,发力却很巧,像是越过颅骨叩击痛觉神经。湿热的液体不自觉地从她眼眶周围泛出。露西安娜泪汪汪地注视着布罗谢特:“没必要这样吧,院长?”

    布罗谢特哼了一声:“以后别拽老人家的胡子。”他拉开抽屉,又拿了一张羊皮纸,准备重新起草露西安娜的入学文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封躺在角落的信封,耳畔突然回想起里泰迪兰带给他的口信,原本是以并不如何标准的潘德通用语说出,他却自发地将其过滤成了奎格芬字正腔圆的中部大平原口音:“凛冬,终于要结束了。”

    “预言之子……奎格芬呀奎格芬,你跟老酒鬼到底瞒了我多少事情?”

    ……

    埃修走在街道上,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狂暴的气流裹挟着温热的液体从他的喉管直冲而上,撞破嘴唇的封锁,经由指缝流泻出来。埃修痛苦地弯下腰,扶着灰白色的墙壁站定,缓慢而吃力地挪开自己的手。

    掌心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红,最中央有一抹明艳而秀气的蓝,弧度宛如少女婉转的娥眉。埃修怔怔地注视着手掌,气流与液体再次上涌,这次他再也无力封堵,狠狠地咳嗽了一声,蓝红混杂的血液溅落在灰白色的积雪上。埃修用力打了个寒噤,曾经他恍若不觉的严寒现在如同千万根针刺穿了他的皮肤,深入他的骨髓,阻断了他对四肢的感知。

    “蓝星”,来自“灰狼”萨麦尔的剧毒馈赠,埃修强悍的身体素质帮他抑制了猛烈的毒性,然而毒素却经由血液循环淤积在身体的各个角落,而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再次汇聚在心脏,完成了第二次爆发,并不致命,却暂时摧毁了埃修的体质。

    得快点回到驻地!埃修沿着街道狂奔起来,每跨出一步他都能感觉到剧痛犹如洪钟一般在身躯中鸣响,扩散出破坏性的波纹,肌腱与神经几乎都要被撕裂。而一股暖流则从痛楚的深处升腾起来,将五脏包覆住,又在其上点起一团熊熊的烈焰。埃修的身体外部是冰窟,内里却有如暴沸的火山。其后的每一步他都在冰与火之中煎熬着。即便如此他的意识依然保持着可怕的清醒——因为清醒,所以可怕。他能感受到身体被痛楚切割的一切细节。

    埃修终于是撑回了营地,正门的广场前却有一堵人墙挡住了他的去路。埃修模糊的视线中,影影憧憧的黑色人形摇摆着,发出喧哗的议论。

    “头儿!”有个黑色人形奋力挤出来,朝埃修打招呼。他听出了这是萨拉曼的声音,带着点惶急,和些许的如释重负。“发生什么了?”他竭力稳定自己的声线,却发现自己的嗓音沙哑而沉浊。

    “基斯亚跟那个副官打起来了!那个守城的长官在给他们当公证人!”

第九十九章 战争虎兕(九)

    三十分钟前。

    雷恩坐在自己的帐篷里,他解下衬衣,露出精壮的上身。跟每一名纯正的北境汉子一样,他身材魁伟,体毛茂密,棱角分明的肌肉线条随着他的呼吸缓缓地起伏,像是徐风吹拂下的海平面,然而温和的波涛之下,爆发力犹如暗流般涌动。继承自导师里奥德雷的猎鹰骑士甲被他端端正正地摆放在面前的金属支架上,在两代猎鹰骑士的颠沛流离中它已经多处破损,胸口的猎鹰纹章也被刻意地磨花,但其他地方依然铮亮光洁。雷恩透过铠甲的反光打量着自己,他看见一名沧桑的年轻骑士,胡须蓬乱,一脸倦容,眼睛深处却跳跃着坚毅的火花。雷恩轻轻呵出一口气,铠甲里的年轻骑士顿时笼罩在一团迷蒙的雾气中。他拿起一块抹布,用力擦拭起来。

    铠甲里的骑士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两对炯炯有神的眸子隔着钢铁与雾气彼此凝视。雷恩仿佛看到铠甲里的自己嘴唇微微翕张,有一人的声音便穿越生与死的时空,回响在他的脑海里。

    “愿猎鹰骑士团的历史铭记这一刻。”年迈的骑士举起自己的佩剑,肃穆地搭在雷恩的左肩上,“你已经通过了基本战技的训练,而且具有一切骑士应当具有的品质,我以猎鹰骑士团一级骑士长兼骑士导师,子爵伊萨尔·让·里奥德雷之名,将你接纳进猎鹰骑士团。愿我们的战友注视着你战斗,凯旋;也愿他们高尚的灵魂得以安息。现在,宣誓吧,雷恩!”

    “我宣誓。”雷恩抬起右手,用力按住剑身,而后单膝跪在草地上。他凝视着里奥德雷身上的铠甲,反光里是一名一脸庄严的年轻骑士,瞳孔深处却有着难以掩饰的喜悦与兴奋。雷恩深吸一口气,将食指的指腹滑过剑刃,于是几滴殷红的鲜血便沿着长剑滑动:“我将成为猎鹰骑士团的一员,为北境献上我的一切,包括生命。至死不渝。”

    “至死不渝。”里奥德雷重复了一遍。他收起佩剑,脸上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好了,仪式已经完成。猎鹰骑士团的传承终于是没在我手上断绝。不过现在,雷恩你还有最后一个课程没有完成,同时它也是每一名猎鹰骑士的必修课。”

    “是什么?”雷恩问。

    “关于人性的课程,雷恩。人有美丑,而人性亦然。但跟外表不同,人的品质并非是纯粹的美或者纯粹的恶,它是一个矛盾的集合体,美德与恶念各占江山。在以后的许多年里,你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可能会有那么一两个值得你去推心置腹,甚至为他们付出生命。”里奥德雷拍拍身边的青草地,示意雷恩坐在他身边,“扯远了,大概是用并不怎么可靠的法门,从而对他人形成基本的认知。”里奥德雷抬起头,望着天上漂浮的白云,“之所以说‘不怎么可靠’,是因为这与其说是课程,倒不如说是猎鹰骑士团一致研究的课题。几年前伊凡勒斯伯爵同我总结出了一条规律。不过我们终究是战士,而不是学者,所以我们在这方面的成果有着相当的局限性——也就是适用的对象有限。”他对着雷恩笑了笑,“我要是还留在瑞文斯顿,退役以后就去波因布鲁潜心深造,说不定还能混个学术之环。现在我把这条规律交给你,你可以尝试着进一步在我们的基础上拓展一下。这条规律的核心内容很简单,八个字。”

    “骑士的剑,不会说谎!”

    “骑士的剑,不会说谎。”雷恩低声重复了一遍,他扔下抹布,站起身,披上衬衣,用力舒展四肢,活动开的关节“噼噼啪啪”地响着,像是有春雷在他身体深处澎湃地炸开,带来难以言喻的快感。做完准备活动后,雷恩将骑士甲套在身上,冰冷的金属热烈而亲昵地拥抱住他,他深吸一口气,走出营帐。

    基亚正在空地上,教安森最基本的剑术。他跟埃修讨论过安森的训练问题,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基亚才是安森的最佳教官。埃修或许是一名强悍的战士,但是喧闹者训练他的方式显然不可能套用在他人身上——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地狱般严酷的环境中生存并如复一日地挑战自己的极限,也不是所有人都有着一名半神做全天候的看护。但是基亚不同,他受过狮骑士团正规而严格的训练,赫赫有名的母狮子凯伊是他的骑士导师,同时也具有相当丰富的理论知识。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基亚都是训练安森的不二之选。

    “你已经掌握了持剑的基本要领,接下来要考虑的就是如何配合步伐发力,做出攻击。这是基础中的基础,掌握了这个,我们才能开始下一步的学习。”基亚一只手托住安森的手腕,略微矫正了他的姿势,“不过时间有限,我们随时可能投入战斗。在这之前,尽可能多学一点。”

    “你在教他单手剑术?在战场上一点都不实用,没有盾牌与铠甲的保护,一支流矢就能夺走他的生命。你教他这种仅限于贵族间技击的花架子,倒不如直截了当地演示一下战场搏击的技巧。”雷恩走过来,轻描淡写地拨开安森的剑。后者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夺回剑身的控制权,可雷恩只是摊开手掌,握住剑身一拧,安森便感到剑柄在他手心挣扎着咬了他一口。他痛叫一声松手,长剑“当啷”落地。安森倒抽着冷气去看自己的手心,发现被磨掉了好大一块皮,血丝隐隐约约从肌肉的纹路间渗出,火辣辣的痛感流窜在创口周围。“他甚至连老茧都没长出来。”

    “你出生手心就长老茧?”基亚冷冷地回应道,“副官阁下,有何贵干?”

    “身为这支部队的副官,我认为训练新人也该是我的一部分责任,但是你的训练方式太温和了。”雷恩平静地说,“假如明天迷雾山的大军就兵临城下了,他要用这种所谓的步伐去跟那些蛮子跳交际舞吗?”

    “你的提议是?”

    “我们俩练练,战场搏击。”

    “太危险了,我拒绝。”基亚毫不犹豫地否决了,“我没有专业的防具。”

    “不要紧,我可以为你们开放波因布鲁的武备库,你们可以随意挑选武器防具。如果你还需要一个在关键时刻可以制止你们的公证人的话,我也可以胜任。”有人突兀地插足。两人同时转过头,寻找声音的来源。兰马洛克爵士环抱着双手,站在营地的门口,几乎与他等高的铁胎弓背在身后,一丝玩味的笑容似有似无地挂在嘴角。“我也很好奇,什么样的部队会有本事穿越瓦尔雪原。你们尽管放开了打。有我在,你们最多受点皮肉伤。”他摘下铁胎弓,引箭上弦,“刀剑或许不长眼,我可是长了的。”他的神情冷漠下来,“可以开始了,这是命令。”

    雷恩耸了耸肩:“谨遵军令。”

    基亚犹豫了一会:“我先带安森去包扎一下。”他拉起安森,朝空地外走去,同时压低了声音:“快去把这里的情况跟萨拉曼说一下,告诉他,埃修回来以后,让他尽快露面!”

    “明白了!”安森紧张地点点头。

    “包扎完后别忘了回来看。他们虽然可能别有用心,但是这确实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战场搏击,这是只在骑士团内部才会开设的高级实战课程。”基亚又叮嘱道,拍了下安森的肩膀,“去吧!”

    “悄悄话说完没有!”兰马洛克不耐烦地喊,“好了就跟着我去挑选防具!”

第一百章 战争虎兕 (十)

    “我明白了。”埃修点点头,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的意识出现了片刻的恍惚,接踵而来的是几乎要将脑颅撕裂的痛楚。埃修捂住自己的额头,他的手心是冰凉的,脑门却滚烫得仿佛炭火。埃修急促地喘息了几声:“萨拉曼,你有多的棉衣吗?借我穿一下。”

    “头儿……”萨拉曼担忧地端详着埃修的脸色,“你是不是生病了?”

    “可能有一点发烧。”埃修说,“应该不碍事,捂几天就好了。”

    “那就好!”萨拉曼点点头,毫不犹豫地解下自己的棉袄披在埃修身上,手套也脱了拍在埃修怀里。“娘希匹好冷!老子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手了——嘶哈!”他一个哆嗦从头打到脚,“我得赶紧回帐篷找件厚衣服穿穿。都给老子让开!”萨拉曼转过身,凭借自己的体格硬生生挤开人墙,顺便为埃修辟开了一条道路。

    “谢了。”埃修裹紧了身上的棉袄,稍微振奋下精神,在人墙合拢之前快步走进圈内。

    “哟,来得正好。”兰马洛克拄着长弓,朝埃修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打了个招呼,“我还没喊开始。不过在这之前我们要不要打个赌?看谁会赢?”

    “免了,我对赌博不感兴趣。”埃修勉强说,。兰马洛克失望地撇了撇嘴,转头看向场内:“准备好了?”

    雷恩点点头,他仍旧穿着那套严重破损的骑士甲,用的也是自己的佩剑,盾牌则不知道是跟哪个佣兵借的小皮盾,被他潦草地缠在手臂上;站在他对面的基亚则披挂着瑞文斯顿的制式装备,宽大的纹章盾倚在脚边。他将一顶尖嘴盔戴在头上,用皮带缠好后,朝兰马洛克竖起拇指。

    “很好,”兰马洛克从身后的箭囊里抽出一根修长的箭矢,“看清楚,这根箭落地,你们便开始。”他将沉重的铁胎弓举过头顶,右手引箭上弦,稍稍拉出平缓的弧度。兰马洛克松开手,弓弦发出一声短促的鸣叫,以一个近乎垂直的角度将箭射到空中。无形的音波在空气中扩散开来。雷恩与基亚同时掣出武器,仰起头,目光紧随着箭矢爬升的轨迹。两人的视线在最高点交汇,而后随着箭矢一同朝大地坠落!

    战场搏击是每一名骑士的必修课,同时也是骑士团新晋成员在训练中的最终课程。一般会由两名上过战场,经验丰富的老骑士进行演示,旨在将局势瞬息万变的混乱战场简化成一对一的实战较量,课程内容简单粗暴:用最快速与最致命的手段击杀眼前的对手并寻找下一个目标;此外还有一对多,多对多的进阶演示。由于战场搏击在尽可能地模拟以杀伤对手为主要目的的实战,参与者往往会打红了眼,出手也会失了分寸。即便是木制的练习武器,在一名训练有素的骑士手中也具有不俗的破坏力,哪怕有护具的保护,也存在造成严重伤残的风险。因此战场搏击往往会部署一名,甚至是多名能在关键时刻介入,将双方分开的公证人。基亚早年在狮骑士团受训时,有幸观摩了由骑士长凯伊亲自下场演示的战场搏击。那次母狮子既是演示者,亦是公证人,她以一己之力打趴了七名身经百战的狮骑士,七人皆有不同程度的骨折。不过凯伊自己也伤得不轻,一名知道已经没有什么胜算的狮骑士在被凯伊制服之前一记头槌砸在母狮子的脑袋上——两人都因为轻度的脑震荡在阿芬多尔医院的病床上躺了一个星期。

    战场搏击,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演示者。基亚摇了摇头,把自己的眼神从箭身上挪开,他张开嘴吸了几大口冰冷的空气,有一瞬间仿佛有严霜覆盖住了整个口腔,剧烈的刺痛几乎要搅烂基亚的牙龈。可同时杂念也被彻底驱逐,他的思想沉浸在平静的寒潭之中。

    箭矢直直插入两人面前的大地,箭羽在风中微微地摇摆。基亚拉下面甲,举起剑盾用力地交击,在金属铿锵的嗡鸣声中,他低声说出狮骑士团最为雄壮的号令:

    “狮子雷阵,冲阵!”

    雄浑的战鼓声回荡在基亚胸膛深处,他感到自己的血液被这句号令彻底地点燃了。他终于意识到年少时在狮骑士团的训练并不仅仅是赋予了他一身战斗的技巧,在凯伊粗暴而严格的训练下,雄狮好勇斗狠的本能已经盘踞于他的灵魂深处,只等某一天被奔腾的热血所唤醒!

    他举盾,冲锋!

    剑盾交击的仪式……没有见过。雷恩侧身迈出一步,避开基亚蛮横的冲撞,同时摆动左臂,将小皮盾狠狠地拍向基亚的脑袋。与此同时基亚已经及时地收住步伐,纹章盾随着身体转动,精准地格挡在小皮盾前进的路径上。木头与金属的碰撞声沉闷得仿佛马蹄扣击大地。基亚倒退一步,而雷恩的左臂被反冲力震得隐隐作痛。小皮盾毕竟是佣兵使用的廉价防具,在覆盖面积与抗击能力上都远远逊色于仅在骑士手上服役的纹章盾。而且基亚始终将自己的身体藏在盾牌后,配合快速的小碎步,时刻变换着防守角度。这是骑士步行作战的标准战法,以纹章盾做掩护伺机还击。雷恩寻觅不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出剑,也只能后退一步,无奈地将进攻权拱手送还给基亚。

    小碎步戛然而止,基亚悍然踏前,纹章盾径直撞进雷恩怀里。雷恩只是让开了一步,基亚却在这狭窄的距离中抢出一个两步冲锋!惨白色的冰崖徽章在雷恩眼前无限地放大,沉重的风压如同巨锤扑面而来。与此同时还有寒芒在盾牌之上闪烁,那是基亚架在盾顶的长剑,配合着冲锋送出一记极具爆发力的突刺!

    剑盾配合冲撞刺杀!雷恩脑海里闪过一个非常拗口的术语。这是每个骑士都必须掌握的战斗技巧,靠惯性驱动的剑与盾在攻守两端的性能都极其突出,几乎能够在正面碾压任何短兵器。如果雷恩手里同样有一面纹章盾,他可以选择硬挡,他在体格与力量上稍占优势,强吃下这记冲撞刺杀也不会有什么大碍。然而他手边却只有一个小皮盾!但是雷恩不可能选择后退,亦或者闪避,那等同于认输。冲撞刺杀并不是一门蛮横发力,一味冲刺的技巧,骑士在冲锋路径上随时可以展开双臂旋转,将剑盾抡出一个三百六十度的杀伤弧度。

    那就强吃!雷恩翻转手腕,长剑横在身前,格开朝他胸口刺过来的长剑,剑刃划过他的胸甲,在上面留下一道浅浅的伤痕,而后被他夹在腋下。而与此同时纹章盾也撞了过来,雷恩不闪不避,任由盾牌重重地擂在自己身上。他强忍着五脏六腑的震荡,抬起左臂,小皮盾越过纹章盾,狠狠地揍在基亚的脸上!

    “哐”!

第一零一章 战争虎兕(十一)

    “霍!”兰马洛克在这时候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了不起!”他看向埃修,“你的两个部下都挺有本事,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可以在两步之内发动剑盾配合冲撞刺杀,也第一次见到有人居然能在被冲撞刺杀突脸的情况下完成一次精彩的反击。实际上,刚才如果他戴的不是尖嘴盔而是别的什么花里胡哨的头盔,胜负在刚才就已经决定了。”

    埃修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反而是一边的安森有些好奇:“为什么是尖嘴盔?”

    “看到头盔上突起的部分了吗,那设计是为了给装备者的头部留下充足的缓冲空间,尤其可以保护脆弱的鼻梁,以及后面的神经——战斗中被人朝鼻子来上那么一下可不是什么好事,你的视觉与听觉会同时罢工,甚至有可能直接失去意识,对手杀你比杀鸡还轻松。不过就算有尖嘴盔的保护,刚才那一下也绝对不好受。你们真的是佣兵吗?水准比起银湖镇那些乌合之众高出太多了!”兰马洛克赞不绝口,同时他有意无意地瞥了站在身边的埃修一眼,却发现对方压根没注意自己在说什么。他的眼神恍惚得像是游离在空气中的浮尘,时而涣散时而凝聚,同时身体时不时轻微地痉挛两下。怎么回事?兰马洛克意识到埃修的状态有问题,但他不得不将注意力集中回场内。作为这次战场搏击的公证人,兰马洛克分神得有些久了。

    基亚踉踉跄跄地退了两步,沉闷的轰鸣声在他头颅深处爆发开来,晕眩感席卷过他的感知,他几乎就要握不住剑柄了,直到手心的拖曳感提醒他搏击仍在继续,雷恩依旧挟持着他的剑。基亚当机立断,左手抽离盾牌,一脚蹬在上面,顶退雷恩。与此同时他双手握住剑柄,往回一夺。长剑与盔甲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火星仿佛被踩碎的水洼一般迸溅,基亚顺利地抽回了自己的剑。雷恩则弃了小皮盾,将纹章盾抄在手中。他立起盾牌,谨慎地观察基亚的动作。

    没有错,这个基斯亚绝对有骑士团背景,而且他还受过相当正规且严格的训练,两步的距离也能抢出来一个冲撞刺杀,基本功扎实到有些可怕。雷恩暗暗地想。他没有把握能够在这场搏击中稳胜过基亚。里奥德雷爵士长于马上作战,身为他的学生,雷恩同样也是马背上的行家,步行作战并非他的强项。不过……雷恩瞥了眼手中的纹章盾,他现在握有盾牌的优势,完全可以稳扎稳打地消耗对手的体力。两人相持得越久,他能从对方攻势中获得的信息也就越多。

    基亚晃了晃脑袋,扯开皮带,摘下头盔砸向雷恩。雷恩抬起盾顶开,这一刻他的视野被纹章盾完全地封堵住,他怔了一下,下意识地后撤一步,于此同时他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与尖锐的破空声,一个来自地面,一个来自上方!

    乓!

    雷恩小臂巨震,被盾牌缓冲过的冲击力依然狂猛得仿佛野兽,他的防御险些被这记攻击击溃!接下来狂风骤雨般的攻势降落在纹章盾之上,基亚就像是一头嗜血的雄狮,在疯狂地撕扯着雷恩的守势。失去了盾牌的他改为双手握剑,这让他的每一次挥击都等同于全力!而且基亚并不是在用剑刃劈砍,而是在用剑身拍,剑柄砸!他在将长剑当成重锤一般的钝器来使用!雷恩在基亚疯狂的攻势下苦苦地支撑着,甚至丧失了反击的余地。这已经不再是技巧的较量,而是毅力与体力的角逐。

    谁先支撑不住,谁就倒下!

    可雷恩觉得自己已经支撑不住了,他的左臂已经在接连的冲击下麻木,已经不能及时跟上基亚的进攻节奏。基亚也精准地把握住了这个机会,反手将剑柄从雷恩防守的空档中捅进来,撬开了纹章盾。雷恩还想反击,右手一挥,长剑拦腰扫来,却被基亚用剑柄砸落。他倒转剑身,剑刃直刺向雷恩的胸膛!

    胜负已分了吗?兰马洛克搭箭上弦,将弓挽成满月,准备射开基亚的长剑。但那一瞬间他迟疑了半秒,因为他看到雷恩的右手伸向腰间,而后抽出一道夺目的白虹,刻不容缓地格在两人之间,牢牢锁住剑身!

    这是……兰马洛克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握在雷恩手中的是一把短刀,刀背极宽极厚,往下陷出三个梅花状的凹槽,开口狭窄而内里宽阔。基亚的长剑则是被锁在正中间的梅花槽中。雷恩用力转动手腕,长剑被短刀带动着形变,发出痛苦而刺耳的呻吟,而后在一个临界点,赫然崩断!

    基亚手上一轻,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手中的长剑便只剩下半截剑身。绝处逢生的雷恩咆哮着冲上来将他扑倒在地,举起纹章盾狠狠地砸向他的脑袋。糟了!兰马洛克意识到场中的两人都打出了火气,但刚才那把短刀的出现让他分神了片刻,现在去阻止雷恩已经来不及了!

    你不是这支部队的领队吗,按理说应该不比他们弱才对,做点什么啊!兰马洛克转头看向埃修,眼前却闪过一道白光,却是刚才被崩断的半截剑身径直拍在埃修脸上,埃修一声不吭,仰面倒下。

    不是吧!兰马洛克在心里怒吼,你这么弱不禁风的?要是刚才那半截剑身不是竖着飞过来而是横着飞过来你的半个脑袋是不是就飞出去了?兰马洛克的愤怒对局势没有帮助,他现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纹章盾尖锐的一角朝着基亚的额头砸落。

    完蛋了……兰马洛克绝望地闭上双眼,自己主持并公证的战场搏击闹出人命,这该怎么交代?这支佣兵队会不会直接跟自己火并?

    咚!

    兰马洛克睁开眼,脑海中血肉横飞的场面并没有出现在他面前,相反,一柄不知何时出现的骑枪恰到好处地探出,枪尖准而又准地挡在了基亚面前,悍然砸落的纹章盾甚至无法撼动枪尖分毫。骑枪的另一端,稳稳地握在一个男人的手中,他手腕微抬,纹章盾便不受雷恩的控制脱手而出。这人好可怕的臂力!雷恩骇然,隔着两米多长的骑枪发力却游刃有余,他是谁?

    “兰马洛克,你怎么搞的?连个战场搏击你都看不住。”男人皱着眉看向兰马洛克,“还好我在,要不然这两个小子现在肯定得折一个。”

    “肯瑞科你少废话!”兰马洛克没好气地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接二连三的意外让他的心情恶劣到无以复加,“你没看到我旁边也躺了一个吗?卫兵,给我去王立学院喊一个会医术的学者过来!”

    “我先给他看看吧。”基亚从地上爬起来,摸着自己的额头,心有余悸。他转头看着雷恩:“你赢了。”

    “你也很强,再比一次我未必能赢。”雷恩同基亚握了握手,“刚才的事情,我很抱歉。”

    “还好,我没死。”基亚摇了摇头,“失陪一下,我得去看看埃修出了什么事。”他走过肯瑞科时,肩膀上冷不丁被拍了一下:“嘿,小子,刚才打得不错。居然能用长剑使出狮骑士的钉锤技法,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布伦努斯公爵的私生子啊?”

    我倒是跟火之名将的儿子很熟,我们以前常一起喝酒切磋来着。基亚默默地想。他摇了摇头:“我以前的老师是个退役的骑士,这些战技我都是跟他学的。”

    “是吗?”肯瑞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没再追问,基亚则趁机来到了昏迷的埃修身边,蹲下身查看起来。

    狮骑士的战技吗?雷恩也在思考。基亚的这套说辞究竟有几分可信度?他在这时候并不会吝惜自己的疑心,天衣无缝的谎言往往都是半真半假,真相与似是而非的信息搅拌在一起,呈现出混沌的状态。看似扑朔迷离,但并非毫无破绽,因为刚才两人的交手已经告诉了雷恩太多太多,足以彻底剥开迷惑的外衣。

    骑士的剑,不会说谎。

    一名萨里昂的狮骑士,不远万里来到波因布鲁这块边陲之地,究竟有什么企图呢?雷恩看了基亚一眼,却发现兰马洛克的视线正落在他的右手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手中还握着那把短刀,慌忙收了起来。

    没错,那是猎鹰隐手·破刃剑。兰马洛克收回目光。整个潘德,只有已经被格雷戈里四世驱逐出北境的猎鹰骑士团才会使用这种对使用者的眼力有着极高要求的武器作为自己的“骑士隐手”。

    没想到这支佣兵队里,居然还藏着一个猎鹰骑士,而且这支佣兵队,好像还是伊凡勒斯子爵招募的吧?兰马洛克的思绪突然被基亚的惊呼打断:“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基亚站起身,略微让开了些,于是兰马洛克看清了埃修唇角妖艳而诡异的湛蓝色血沫:“他这是怎么了?”

    “他这是……中毒的症状,”基亚惘然地说,“可……他是什么时候中的毒?”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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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3661/ 第一时间欣赏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最新章节! 作者:醉酬天所写的《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为转载作品,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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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介绍:
声明:本书世界观基于“SaxonDragon”制作的《骑马与砍杀》MOD《潘德的预言》,而后地图、部分角色与设定采用的私改版。使用私改版是因为其不再更新方便创作,并不代表本文作者支持私改版。
自卡瓦拉大帝踏平大陆,建立潘德帝国以来,和平的假象只维持了不过百年。在红死病的肆虐下,潘德王室凋零,四方野心家并起。此后又是百年乱象,直到潘德354年1月1日,几辆来自萨里昂的商队马车驶出了雅诺斯的城门……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