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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全文阅读

作者:醉酬天     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txt下载     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二章 遇袭(三)

    血腥味弥漫的战场上出现了短暂的寂静,一直到一名骑手骑着一匹黑马冲下高坡。骑手只穿着一件被鲜血染红的单衣,肋下牢牢地钳着一个灰白色的人形,犹在不停地扭动,却始终无法挣脱。萨拉曼眼神极好,在看清了骑手后,长出一口气,颓然坐倒在车辕旁,脸上却带着释然的笑:“没事了,是头儿!”

    高坡上,埃修的动作很快,抛投安东尼木尔与冲向安东嘉几乎是同步进行。安东嘉才意识到不妙,埃修已经一记干净利落的膝撞顶在了她的小腹,然后狠狠地把她掼在雪地里。安东嘉几乎是瞬间就丧失了反抗的能力,任由埃修把她钳在肋下,翻身上马。

    黑马很快冲下了高坡,灰白色的潮水在埃修面前自发地分开,他们手里依然握着武器,却无人敢站出来拦阻。这些都是从迷雾山上下来的悍匪,手中不知有几条人命。但是在这一刻,他们在这个浑身浴血,仿佛鬼神的骑手面前集体表示出了畏缩。埃修策马长驱直入,将安东嘉扔在雪地上。在落地的一瞬安东嘉立刻就从地上弹了起来,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想逃进劫匪的包围圈内。埃修反应极快,翻身下马,一脚踏住安东嘉的背:“抓回来了。”他扫了众人一眼:“都还好吧?”

    “折了几个兄弟,不过头儿你回来得还算及时。”萨拉曼喘着粗气说,“妈的,瑞文斯顿的巡逻队都是吃干饭的吗?北境内竟然会出现这种规模的劫匪团?”

    “抓是抓回来了,但对方这阵仗,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啊!”基亚面有忧色。劫匪虽然慑于埃修的气势,给他让开了道路,可实际上也是把他关进了包围圈中。已经有人蠢蠢欲动地举起了手中的武器,四下里彼此使着眼色:

    你冲吗?

    你冲,我就冲;

    你先冲,我再冲;

    不,还是你先冲……

    虽然还没有人上前,但这种脆弱的平衡迟早会被打破。随着无声的交流,被埃修惊走的血性与胆气渐渐回到了这群悍匪身上,虽然还没有发起正式的冲锋,但只需要一个领头羊,一个嗷嗷叫着冲向马车的悍匪,灰潮就会翻涌起来,掀起巨大的浪花将马车吞没!

    “想拿老娘做人质?死了这条心吧!”安东嘉虽然受制,但依然骂不绝口,“那些带把的,你们等什么?这么多人居然会被一个人给吓住,难道他——唔”话音未落,埃修的脚已经悄悄上移,将她的头踩进了雪地里。然而冰冷的雪下,安东嘉露出了胜利的笑容,她感受到了地面的震动,那是劫匪们正在朝马车一步一步地逼近,他们的脚步声有如闷雷行进在雪地深处。她的话已经取得了想要的效果。

    “准备战斗吧。”基亚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刀柄。

    “早知道就不该贪那二十枚龙纹第纳尔。”有人小声地嘀咕着,但也老老实实地举起了武器,“这第一周的薪水还没拿到,小命就要交代在这里。”

    “有头儿在,你怕什么?”萨拉曼狠狠地剜了那人一眼,“守好马车,剩下的交给头儿就行了。”

    “萨拉曼说得没错,我们就跟之前一样,守好马车,剩下的交给埃修就行。”基亚也说。

    “你们太依赖他了吧?”雷恩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对方还有百八十人,就算是百八十头羊,一人一脚踩也把他踩死了。难道他还是准一流武者不成?”

    “那种头衔,不都是靠战绩来佐证的吗?”基亚低声说,“就算他不是,今天过后也该是了。”

    埃修从附近的一具尸体身上抄起随身的箭袋,把里面的箭全部取出,箭头掰下来握在手里。他漠然地扫视着逼近上来的劫匪,一枚箭头打出,走在最前方的一名劫匪惨叫一声,仰倒在地,眉心出现一个不规则的血洞。埃修接二连三地打出箭头,劫匪们接二连三地倒地,无一例外,全是眉心中箭。他手中的箭头很快便打空,再从地上取新的已经来不及。埃修从地上拎起两柄长刀,发力跃进了人群中。迎面冲上来两个悍匪,埃修身形舒展到极致,长刀在手中挥出两道交错的弧线,两颗头颅伴随着冲天的血泉高高飞起。埃修奔放地砍杀着,双刀像是嗜血的幽灵,总能精准地撕开劫匪脆弱的咽喉。长刀崩开了口,埃修便从离他最近的劫匪手里夺取兵器。他像是一头冲进羊群里的饿狼,左撕右扑,无人是他的一合之敌。劫匪悍勇的喊杀声很快被凄厉的惨叫声所盖过。

    后脑勺的压力已经消失,安东嘉悄悄地爬起来,但随即又被人踩了下去。“老实点!”萨拉曼呵斥道。

    “哼,你们都要死绝了。还在这给老娘放肆。听到没有,你的人正在惨叫呢。”安东嘉冷笑,但很快她的笑容冻结在脸上,因为她看见马车附近并没有穿着灰白色皮甲的迷雾山劫匪,原先在围攻下狼狈不堪的佣兵现在都拄着兵器靠着马车,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坐在马车上的一个人甚至翘起了二郎腿。而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却是从包围圈里发出来的。

    “哼,你们都要死绝了。还在这给老——老——我放肆。听到没有,你的人正在惨叫呢。”一个年轻人摇头晃脑地学着安东嘉的语气,那个“老子”他憋了半天硬是没从嘴里迸出来,使得嘲讽效果大打折扣。萨拉曼无言地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安森,头儿可没让你学这个。”

    安东嘉不屑地瞥了叫安森的年轻人一眼,闭上眼睛。可惨叫声依然在耳边挥之不去,安东嘉心里明白,自己这支劫掠小队,怕是碰上了硬得不能再硬的岔子。

    惨叫声渐渐止息,劫匪大多被埃修杀散,死得死,逃得逃。埃修走回马车,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我们先返回瑞恩,不能再往前走了。”

    基亚沉重地点头:“只能先这样了,还没走出瓦尔雪原,巡逻队一支也没见着,反而遇到了这么大规模的劫掠小队。到波因布鲁还有将近半日的路程,不知道前方还有什么在等着我们。”他叹了口气,“我现在知道为什么瑞恩的酒馆人满为患了,大概他们已经知道去波因布鲁的路杀机四伏。”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神微寒,看向雷恩,“伊凡勒斯子爵知道这里的状况吗?”

    “我不清楚,”雷恩摇头,“但我相信子爵大人不会是这种人。而且,”他的脸上现出一丝犹豫,但很快被某种冷酷的神色吞没了,“你们接到的命令是赶往波因布鲁,不得延误!如果你们执意要返回瑞恩,那我将代表伊凡勒斯子爵解除瑞文斯顿与你们的合约。”

第七十三章 生当嚣狂(上)

    埃修默默地盯着雷恩,不置可否。他刚刚杀了不下六十个人,脸上还冻着呈黑色的血迹,单衣上仿佛有大片的红玫瑰盛开,可他的眼神却平静冷淡,没有凌冽的杀气,也没有起伏的情绪,像是血河中淌出的一条清澈而平缓的支流。在埃修的注视下雷恩感受到了千钧般的压力,但他的腰依然挺得笔直:“虽然不能用军队的标准要求你们这些佣兵,但是契约精神总该是有的吧?你们接下来的三周是在波因布鲁剿匪,而不是在瑞恩的酒馆里酗酒。我承认这批悍匪的规模非比寻常,甚至有一人还披着白狼的毛皮。如果不是阁下的武勇,恐怕连我也会在此牺牲。但阁下的胆气,似乎配不上这份武勇。”雷恩的声音也很平静,“如果阁下执意带队折返瑞恩,那么依照伊凡勒斯子爵的命令,我将解除合约,将诸位驱逐出北境。”

    “埃修,他说得有道理。我们毕竟还有合约在身。”基亚低声说,他正在包扎自己肋下的伤势,半边身子暴露在刺骨的严寒中,抖得跟筛糠一样。“安森,你——你学过伤口处理吗?”

    安森点头:“基本中的基本,还是会的。”他在之前的战斗中被萨拉曼牢牢地护住了,没有受什么皮外伤,只是额头肿起了一块,那是之前埃修在人群里肆意砍杀时,被一截不知从哪飞来的斧柄砸出来的。

    “很好,”基亚包扎完了伤口,用棉衣裹紧自己,“受伤的人都到我跟安森这里包扎伤口,休息一会准备出发。”

    “接下来要再有这种规模的袭击怎么办?”埃修突然开口,“这个人——”他指着安东尼木尔的尸体,“他自称是什么神使的荣誉护卫,我不知道这个头衔代表着什么,但我知道他很强。如果接下来,像他这样的人出现两个或更多,又该如何?”

    “不会的。”有人在埃修身后轻轻柔柔地说。

    是露西安娜,她探出马车的脸有些苍白,眼神有如一头受惊的小鹿,慌乱地在四周游移了一圈,又缩了回来。“不会的。”她语气坚定地又重复了一遍。

    “你确定?”埃修头也不回。

    “白色的狼皮,神使,他应该是预兆之狼的荣誉护卫之一。古书上说他们都是悍勇的战士,对武力的狂热到了某种尊崇的地步,仅次于迷雾山神维约维斯。他们会将自己的白狼皮当做战利品毕恭毕敬地献给击败他们的人,而其他的迷雾山人则不会为难击败过荣誉护卫的勇士。”露西安娜指着那条沾血的白狼皮,“把那条白狼皮挂起来,往后一路应该不会再有劫掠小队袭击我们。”

    “是真的吗?”埃修将信将疑地看着雷恩。

    “我不知道,没听说过。”雷恩摇了摇头,“而且击败预兆之狼的荣誉护卫?他分明是被杀死的吧?”

    “所以我们要抓紧时间,迷雾山人是很记仇的部落,在他们知道这条白狼皮的主人已经死在巴兰杜克先生手上之前,我们要赶到波因布鲁。”露西安娜轻轻地掩住鼻子,“快点吧,这里死了太多的人,就算天寒地冻的,人临死失禁的臭味也迟早会扩散开来的——实际上我已经受不了了。”她又缩了回去。

    基亚叹了口气:“就按她说的做吧,埃修,我们没有回头的选择。”

    “唯一的出路,就是向前吗?”埃修自言自语,声音很低很轻,像是一阵被风卷起来的雪尘。

    “那就向前吧!”

    ……

    菲尔兹威,扬维克朔。

    每年开春时,湿热的海风与从北境南下的寒流会在扬维克朔的上空交汇,将这个西境最大的港口城市笼罩在一片带着海水腥味的雾气中,自远洋归来的船只如同黑色的巨兽破开水雾在岸边停泊。在吟游诗人的口中,这是扬维克朔最美好的季节,他们想象这座城市是一名美丽的少女,浑身上下只有朦胧轻纱蔽体,惹人遐思。在街道上漫步便有如沉浸在少女柔软的臂弯中,海风是她轻柔却挑逗的吐息,比醇厚的烈酒还要醉人。但是有着凡兹凯瑞血统的大老粗贵族们不会这么想,湿气浓重的春天是他们最讨厌的季节,雾天让他们呼吸得很不痛快,在外面待得久了感觉肺里都积出了水洼,而且武器与铠甲在这种天气下很容易生锈。

    玛丽斯站在内堡的城头,铠甲上结出沉凝的水珠,她的脸也湿漉漉的,曾经飞扬跋扈的双眼此刻空空洞洞,像是两口干涸的井。

    脚步声响起,赫拉克勒斯默默走到她的身边,与她并肩站立。跟玛丽斯一样,他也是穿着全套的铠甲:“对你的仲裁要开始了。我是来押你过去的。”

    “我知道。”玛丽斯低声说,“龙卫堡下功亏一篑,我要负全责。抱歉,当时是我太胡闹了。”她看向赫拉克勒斯,“我会怎样?”

    赫拉克勒斯犹豫了一会:“艾丁侯爵与艾里侯爵正联袂向西吉蒙德侯爵施压,但他们的目的应该不是处决你——你毕竟还是一名准一流武者,国王陛下不会轻易允许处决你的。”

    “当年因纳大叔跟你一样,也是菲尔兹威的超一流武者。可他现在呢?”玛丽斯看了一眼赫拉克勒斯,“但有一点你说得对,艾丁肯定不会想处决我。他的宝贝儿子拉格比约可是垂涎我很久了,只是我一直是用拳头来回应他的追求。现在正是他乘人之危的好时候,艾丁侯爵当然也很欢迎有一个姓西吉蒙德的儿媳——而且还是深受父亲宠爱的儿媳。艾丁、艾里、西吉蒙德,菲尔兹威三爵便无形中站在同一阵线上。”玛丽斯的脸上不知不觉挂了两行泪,她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地咳嗽起来,“你看,我是不是很有混迹政坛的天赋?”

    一只温暖却有些僵硬的手轻轻地拍打着玛丽斯的背,赫拉克勒斯有些笨拙地拂去她脸上的泪,他的脸涨得通红,像是在被蒸煮的蟹壳,耳根后仿佛有腾腾的热气冒出。玛丽斯被他亲昵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手:“你做什么?”

    “就是看你伤心,有些不忍。”赫拉克勒斯讷讷地说,他收回手,避开玛丽斯的目光,“放心,我虽然不懂政治,但也知道你说得这些不可能会实现。时间差不多了,走吧。”赫拉克勒斯从身后摸出镣铐,“程序需要,别介意。”

    玛丽斯将手伸进镣铐,看着赫拉克勒斯红晕未退的脸:“你刚才,什么意思?”

    “你很快会明白的。”赫拉克勒斯冲她腼腆地笑了笑。

第七十四章 生当嚣狂(中)

    两人一前一后走入议事厅,成椭圆形的会场内此时云集了菲尔兹威王国的大部分领主。有别于潘德大陆其他四国,菲尔兹威采取的政治制度是松散的君主邦联制而非君主集权制,温德霍姆、瓦隆布雷两座港口城市不仅有相当的自治权,同时也与扬维克朔一样,是周边附属村、镇、堡的行政中心。鲁法洛·维迪斯虽名为国王,实为盟主,每一道行政命令他都需要跟“红剑”艾丁侯爵与“铁臂”西吉蒙德商议后才能实行。这是昔年凡斯凯瑞人与不堪其扰的西境豪门大肆联姻后形成的畸形政治生态。散漫却又极具侵略性的海风呼啸在每一名凡斯凯瑞海寇的血管里,而随着姻亲的缔结,登堂入室的海寇头头们又将这种散漫与侵略性带进了刻板森严的政治圈中。在菲尔兹威名义上还存在于萨里昂王国的版图中时,西海岸的城邦政治没有虚与委蛇,没有口蜜腹剑,只有飞舞的斧头与交错的觥筹。成为贵族的海寇们为了地盘、钱粮与女人们互相攻伐。当时阿尔弗雷德大公正在卡林德恩平原与挥师北进的奥萨·索伦对峙,他虽有心整顿西海岸的乱象,然而那曾经身为古巴克斯名将,如今加冕为皇帝的对手却不容许他分心。待到萨里昂与帝国之间的战役告一段落,西吉蒙德家族已经凭着武力将西海岸整合成一个松散的联盟,也是如今菲尔兹威王国的雏形。盟主,亦或者国王并非世袭罔替,而是要经过风神哈尔夫·塞加的评议,而评议的方式异常简单粗暴,想做国王的候选人们跟国王打一架,谁赢了,谁就得到了风神的祝福,就成为国王,就有资格成为扬维克朔及其周边地区的领主。这种难以理喻的,处处显露出凡斯凯瑞粗蛮血性的评议方式被波因布鲁王立学院的历史学者们称为“风神评议”,直到鲁法洛·维迪斯设计废了挑战他王位的“铁拳”因纳也没有正式废除,只是有所收敛。毕竟除却国王人选以外,但凡有贵族意见相左,争执不下时,哈尔夫·塞加也是最好的评议人——各执己见的两方各出一人,打一架,谁赢了,风神就认为他说得有道理——不过在特别理亏的情况下,风神评议是不受认可的。过去,“红剑”艾丁侯爵仰仗着西境唯一的超一流武者赫拉克勒斯是从不敢忤逆他的弟弟,“叉胡”艾里侯爵的随从,在风神评议上占了不少小便宜。

    玛丽斯不是没有想过靠风神评议逃脱审判,但是正如之前所说,就算是风神,也不会庇护特别理亏的人——这是菲尔兹威王国还未成立之前就达成的共识,不然西海岸早就翻了天了。

    “莫非真要嫁给拉格比约·艾丁?”玛丽斯咬牙切齿地想,她已经看到了那个站在艾丁侯爵身后,正朝她殷勤微笑的男人,眉眼猥琐而又得意。那就是“大熊”拉格比约·艾丁,“红剑”艾丁侯爵的长子。此人身材魁梧,体毛极盛,因而得到了“大熊”的诨名。他对此引以为豪,在宴会喝到半醉便会袒胸露腹,可以说是一个极为典型的凡斯凯瑞式贵族。当然这种场合拉格比约还是中规中矩地穿着正装,饶是如此,也能看到他手背上窜进袖管里的灰褐色体毛。玛丽斯对他怒目而视,而拉格比约依然笑嘻嘻地朝她挤眉弄眼。

    赫拉克勒斯轻跨一步,挡住了玛丽斯的视线:“艾丁侯爵在这呢,他最近脾气很差,之前达利安爵士在瓦隆布雷将他麾下精锐杀了大半,他不得不耗重金求助黎明骑士团。你眼神不善,很容易引起误会。”

    “谁看他了?”玛丽斯没好气地低声说,“我瞪他的儿子关他什么事?”

    “当然不关侯爵大人的事,”赫拉克勒斯很有耐心地说,“但是他可以曲解成他的事,毕竟拉格比约就站在侯爵大人身后。”他停下脚步,玛丽斯这才发现两人已经站在议事厅的正中央,无数道目光集中在他们身上,夹杂着不同的情绪:有惋惜,有愤怒,有不解,也有幸灾乐祸。玛丽斯偷偷地瞥了自己的父亲一眼,西吉蒙德侯爵脸色严峻地坐在维迪斯国王的左手边,跟国王轻声交谈,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朝她转过来。反倒是拉格比约落在她脸上的视线愈发**,盯得玛丽斯心头无名火起。

    “人带来了?”艾丁侯爵抬了抬眼皮,“赫拉克勒斯你可以出去了。武将不能待在议事厅里。”

    赫拉克勒斯站得笔直,一步未动:“我身为泊胡拉班驻军副将,未能劝动玛丽斯小姐,纵容军士酗酒酩酊,罪在失察;随后追捕,亦是无功而返,责在失职。”

    “主要责任不在你,不是吗?”艾丁侯爵不耐烦地说,“难道要我请你出去不成?”

    “不敢。”赫拉克勒斯一动不动。

    艾丁侯爵轻轻皱了皱眉:“那你就在那杵着吧。”他倒是没把赫拉克勒斯的态度放在心上,反倒是艾里侯爵咒骂了一句:“丢人现眼的东西。”

    赫拉克勒斯一笑置之。

    “那开始吧。”维迪斯国王说,他也是个标准的菲尔兹威壮汉,只是长年的政治生涯让他的身材看起来有些走样。一股阴鸷之气盘踞在他的眉宇之间,使得他看起来跟艾丁侯爵有些神似。两人并坐在一起,就如同两头让人捉摸不透的老狼。

    “此前经过大家讨论,玛丽斯·西吉蒙德作为泊胡拉班守军主将,纵容士兵酗酒,导致粮草被敌人付之一炬,理当处以极刑。但西吉蒙德侯爵、艾丁侯爵以及一众领主一力为她担保反对,所以死刑未能通过。西吉蒙德侯爵爱女心切,可以理解。我现在,想听听艾丁侯爵的意见。”维迪斯国王看向艾丁侯爵。菲尔兹威中,最有话语权的无非就是他以及“铁臂”西吉蒙德、“红剑”艾丁和“叉胡”艾里三位侯爵。作为国王,他的权重不低,但艾丁艾里两兄弟同气连枝,艾里侯爵又一向以自己兄长马首是瞻,两人的权重加起来便足以与国王抗衡。这时候西吉蒙德侯爵的态度便很有分量。今天他又罕见地跟艾丁艾里站在同一阵线上——不,是艾丁艾里两兄弟罕见地附和了西吉蒙德侯爵才对。这时候,哪怕是国王本人的意见都无足轻重。

    “唔,”艾丁侯爵应了一声,“很简单,我不想处死玛丽斯,是因为拉格比约这个混小子想讨她做老婆。而我让玛丽斯来,就想问问她同不同意嫁过来。如果不同意,那我支持处死她这个决定。”

第七十五章 生当嚣狂(下)

    红剑的发言很简洁,很直白,也很典型。没有虚情假意的开场白,没有苍白无力的大道理,艾丁侯爵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议事厅说出自己的私心,爽利得就像一柄快刀插进桌子,刀身摆动,铮然有声。西吉蒙德侯爵面无表情,眉头间的肌肉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仿佛他就是那张桌子。他当然听得出艾丁侯爵的言外之意:你女儿的生死,掌握在我手上。但是西吉蒙德又无能为力,他不想自己的女儿趴在断头台上引颈受戮,更不想她嫁给那头面相跟品性一样糟糕的人熊。可是维迪斯国王不会站在他这边——菲尔兹威的国王不会站在任何人一边,他根据菲尔兹威的律法做出审判,然后再参考领主的意见做出相应的改动。而按照菲尔兹威的律法,玛丽斯纵军酗酒渎职,当斩!

    站在艾丁侯爵身后的拉格比约笑得很欢,他咧开嘴,露出一口歪歪扭扭的黄牙:“玛丽斯!嫁还是不嫁,给个痛快话吧!”他喊得唾沫横飞,甚至有几星溅到了自己父亲的肩头。艾丁侯爵回头就是一肘:“这里几时轮到你说话?”他转过头,语气带着几分森然:“玛丽斯,嫁还是不嫁,给个痛快话。”

    拉格比约捂着肚子退到了艾里侯爵的身后,他不敢招惹自己的父亲。早在青春逆反期的时候他就因为朝着艾丁侯爵吹胡子瞪眼睛而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当时两人在瓦隆布雷的城头上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生了争执,拉格比约年轻力壮,用喉咙代替道理,压过了艾丁侯爵,当时正在城头执勤的士兵只能听到大熊意义不明的嚷嚷声。而当时还未步入老年的艾丁侯爵懒得跟儿子争嗓门,他直接揪住了拉格比约的一头乱发,把他的脑袋狠狠地往城垛上磕。人高马大的拉格比约没有丝毫还手之力,若非他讨饶得快,红剑大概会把他独子的脑袋像磕椰子一样磕碎——这不是夸张的修辞,而是艾丁侯爵当晚的原话,那时候他只喝了一小碗酒,一双眼冷冷地斜觑着拉格比约,里面没有什么父亲的严厉,只有一只老猫在打量着被自己刻意放跑的猎物。登时一股冷汗便顺着拉格比约的脊梁流进臀沟里,自那时起他再不敢忤逆自己的父亲。

    玛丽斯沉默地咬着下唇,脸上的血色像是潮水一般褪去,只剩下苍白的海床,她能感到自己的牙齿咬破了什么东西,甜腥味带着苦楚丝丝缕缕地在口腔内弥散开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将舌尖送到了齿外。西吉蒙德侯爵看不出来玛丽斯的小动作,但他读懂了女儿的眼神,脸色一变,刚想起身,一个年轻的声音踌躇地响起:

    “请问,我也要嫁给拉格比约吗?”

    是赫拉克勒斯,他站到玛丽斯面前,小心翼翼地举起手,问出了一个近乎白痴的问题。可略带着凝重的气氛被他蛮横地打破了,众人惊愕地瞪着赫拉克勒斯,只有“快马”比约恩首领了然地笑了笑。

    艾丁侯爵皱起眉头:“赫拉克勒斯,你什么意思?”

    “按照菲尔兹威的法律,我也应该在处刑的范围之内,总不能玛丽斯小姐一人受罚,而我置身事外吧?”赫拉克勒斯说,“我可以给拉格比约做小。”

    艾丁侯爵没有应声,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赫拉克勒斯,似乎是想从他不着边际的发言中琢磨出其下掩盖的真实意图。见到好事被人搅黄,心下不忿的拉格比约又跳了出来:“赫拉克勒斯,这里几时轮到你说话?滚开!”

    “小野种,领主在议事厅里开会,有你什么事?”艾里侯爵重重地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滚出去!”

    “侯爵大人,”赫拉克勒斯脸色不变,“于公于私,我都觉得我与此事干系重大。于公,我是玛丽斯小姐的副将,粮草被焚毁我也有很大一部分责任;于私,”他的脸突然涌上一片红彤彤的火烧云:

    “我是玛丽斯小姐的追求者。”

    ……

    议事厅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呼吸在那一刹那都顿了半拍。

    赫拉克勒斯是玛丽斯的追求者?

    西海岸的超一流武者是西吉蒙德侯爵掌上明珠的追求者?

    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的事?”拉格比约几乎是在吼叫。

    赫拉克勒斯看着他笑了笑:“一直都是。”

    “我怎么不知道?”拉格比约几乎眼珠子都瞪了出来,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手背上的体毛根根炸开,仿佛直立起来的钢针。

    赫拉克勒斯懒得搭理他了,只是默默地与艾丁侯爵对视。一老一少透过眼神传达着自己的意志,他们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接、角力、厮杀,无形的火星在空气中四处迸溅。

    “好,我明白了。”艾丁侯爵的目光很冷,“那就处死玛丽斯吧。”

    “那我会跟玛丽斯小姐一同赴死。”赫拉克勒斯平静地放出了自己的杀手锏。

第七十六章 风神评议(上)

    “咯嚓”!艾丁侯爵身下座椅的扶手被他捏的粉碎,木屑从指缝间簌簌落下。他眯起眼睛,阴沉的愤怒从眼皮的缝隙中流泻出来。艾里侯爵正急不可耐地想要起身朝赫拉克勒斯咆哮,可当他无意间瞥见艾丁侯爵的脸色的时候,眼中便流露出一丝难以自抑的恐惧,悄然将自己的椅子搬得离自己的兄长远了一些。

    “赫拉克勒斯,你在威胁我?”艾丁侯爵缓缓开口,脸上的皱纹绷出刚硬的线条,像是被火山的伟力撕裂的大地,裂纹下面炽红的岩浆汹涌地沸腾,“你以为你是菲尔兹威的唯一的超一流武者,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不敢,只是觉得这样区别对待对玛丽斯小姐来说不公平。”赫拉克勒斯坦然地面对艾丁侯爵的视线,“同为泊胡拉班守将,玛丽斯小姐几乎是在战事结束以后第一时间被传唤到扬维克朔接受审判,而我的失职却始终没有人去追究。而且,侯爵大人刚才的发言,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艾丁侯爵的眉头凶狠地上扬,脸上那些地裂般的皱纹也随之舒展,岩浆一般暴烈滚烫的狂怒从那些皱纹中喷溅出来:“注意你的言辞,赫拉克勒斯!”

    “我所不明白的是,”赫拉克勒斯声音高了些许,他毫不避让地与艾丁侯爵对视着,同样灼人的愤怒从他的眼睛深处涌出,“玛丽斯小姐身为准一流武者,虽犯误军重罪,按照菲尔兹威法律,若有两位侯爵为其求情,可在前线将功抵过。而艾丁侯爵却以此要挟玛丽斯小姐。赫拉克勒斯在这里斗胆问一句,侯爵大人,您以为有一位对您言听计从的侯爵弟弟,便可以在议事厅内为所欲为了吗?”

    赫拉克勒斯的话如同雷震,带着方刚的血气回响在议事厅中。艾丁侯爵的右手虚张了张,手指如同鹰爪一般弯曲起来,似乎是想揪住什么。但站在议事厅中间的是一名超一流武者,哪怕他年轻三十岁也不可能是赫拉克勒斯的对手。他并不是第一次被人忤逆,他的弟弟,他的独生子,乃至于那个达利安家族的唯一血脉都曾经顶撞过他,冒犯过他,而他们总会付出代价——艾里侯爵与拉格比约的脑壳差点像个西瓜一般在他手中磕碎,而达利安爵士最终也被一百匹孔宁加战马践踏成一团看不出形状的肉泥;但是赫拉克勒斯却是例外,有史以来红剑第一次对忤逆者素手无策。原因无他,这个忤逆者是西海岸唯一的超一流武者。失去了他,谁去跟疯狗撕咬?谁去制衡雪地里的猛犬与铁熊?谁去大漠跟那两柄达夏军刀跳惊险的舞步?谁去直面仿佛黑蛇暴起的黑键与那些跨越天穹却依然精准的羽箭?

    “法律就是法律,有弹性,却也有雷池。”维迪斯国王面无表情地开口,“赫拉克勒斯,你若是以超一流武者的身份要挟一名侯爵,试图更改判决,那你的一只脚已经踩到了雷池的边缘。”

    赫拉克勒斯笑了笑:“陛下,赫拉克勒斯绝并无此意。我只是想让玛丽斯小姐与我得到公正的判决。”

    “那好,我给你想要的判决。”维迪斯国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赫拉克勒斯,眼里带着一丝难以名状的怜悯,“按照菲尔兹威律法,赫拉克勒斯与玛丽斯·西吉蒙德治军不当,理当斩首。但赫拉克勒斯多年作战有功,可抵一死。玛丽斯从军尚短,仅有小勋而无大功,功难抵过,死罪。赫拉克勒斯,”维迪斯国王嘴角漾出一丝冷笑,“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当然有。”赫拉克勒斯微笑,“我要向风神提出诉求,将我多年来的战功分出部分抵给玛丽斯小姐,免除她的死罪。这要求并不理亏,相反,此前也有类似的例子。风神不会拒绝我的诉求。”

    维迪斯国王没有说话,那股盘踞在他眉宇之间的阴鸷之气缓缓沉进眼中。他意味深长地注视着赫拉克勒斯,他当然清楚赫拉克勒斯口中所谓的类似的例子,而赫拉克勒斯当初就是那场风神评议直接的受益人。当时赫拉克勒斯还是一名在一艘海船上服役的二副,因为一次争执,他失手杀了大副与船长,而大副与船长又出身于颇有势力的家族,赫拉克勒斯几乎是脚刚接触到地面就被宣判了死刑。是他的老师,菲尔兹威的航海家诺夫哥罗德向风神提出诉求,在评议会上打趴了不少人,成功用他多年抗击凡斯凯瑞海寇、以及绘制海图的功劳换回赫拉克勒斯一条小命。

    赫拉克勒斯并不缺军功,超一流武者那匪夷所思的武力帮助他累积了可观的功勋,别说抵消他跟玛丽斯的死罪了,就是再摊上十个玛丽斯也有盈余,不过——

    “风神评议,虽然做出判决的是风神本人,但还是得有人接受才能成立。”艾丁侯爵冷冷地开口,“我不接受,玛丽斯必须要处死。”

    “我也不接受。”艾里侯爵向来是以兄长为风向标。

    “一样。”维迪斯国王言简意赅,“我只以菲尔兹威的律法为标准。”

    “我接受。”一直以来没出声的西吉蒙德侯爵在这时候开口了,他的表情非常严肃,眼中却有一丝藏得极深的戏谑,“赫拉克勒斯,我反对你这种天真的想法。风神肯定会做出正确的审判,玛丽斯也将得到严惩。希格鲁,去把达罗斯叫进来,让他做赫拉克勒斯的第一个对手。”

    “是!”绰号“血斧”的希格鲁是西吉蒙德侯爵的长子,他没有父亲那么好的养气功夫,乐不可支地应了一声,直接冲了出去,在经过赫拉克勒斯身边时还朝他挤了挤眼睛,低低地喊了一声:“妹夫!”

    赫拉克勒斯觉得自己的脸又烧了起来,他偷着看了一眼身后的玛丽斯,后者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不想欠你的情,风神评议之后,父亲与大哥是不是都觉得我会非你不嫁?你这么做又与艾丁侯爵有什么分别?”

    “你嫁给谁是你自己的事。”赫拉克勒斯微笑地看着她,“而我怎么做,则是我自己的事情了。不过有一点我得明确地告诉你,”

    “玛丽斯,我喜欢你很久了。”

    玛丽斯的脸突然变得绯红,她默默地看了赫拉克勒斯一眼,扭过了头:“喜不喜欢我是你自己的事,管我什么事?”

    “是啊,”赫拉克勒斯附和着,“那你也不必为此有什么心理负担。”

第七十七章 风神评议(中)

    达罗斯走进议事厅,在赫拉克勒斯身边站定。希格鲁已经在路上跟他说了详细的经过,末了还不忘叮嘱一声:将就着打一打就行了,别尽全力。对此达罗斯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又不是第一次跟赫拉克勒斯交手,无论他尽不尽全力,对西海岸最强来说都没什么区别,尽全力无非就是输得好看一点。

    不过这场审判真的会这样轻易地敷衍了事吗?达罗斯曾经跟西吉蒙德侯爵反复地推演过这场审判所有可能的结果——并没有花多长时间,无论怎么推演,玛丽斯只有两条出路——或是被送上断头台,或是嫁给拉格比约换取红剑的庇护。达罗斯不是没想过提出风神评议,他的功勋足以为玛丽斯抵罪,但是被西吉蒙德侯爵否决了——自从“铁拳”因纳失势后,风神评议在菲尔兹威的政治圈内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鲁法洛·维迪斯毕竟是当年那场评议的失败者,可他的王位依然坐得稳稳当当,身为胜利者的因纳反而被放逐。从那天开始,国王的权柄便隐约凌驾在风神评议的效力之上。这无疑是对传统的挑战,也让风神评议原本至高无上的约束力出现了松动。西吉蒙德侯爵敏锐地感觉到,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国王的意见才应该是议事厅内唯一的声音。西吉蒙德侯爵虽然疼爱自己的女儿,但也不会过分包庇玛丽斯——如果赫拉克勒斯没有为玛丽斯站出来提出风神评议的话。

    铁臂到底还是存了一点私心,他接受了赫拉克勒斯的申诉。风神评议成立。这是达罗斯始料未及的。而艾丁侯爵秃鹫一般危险的眼神正在他与赫拉克勒斯之间来回扫动,恚怒充斥着老人脸上的每一条皱纹。

    “既然西吉蒙德侯爵接受了赫拉克勒斯的申诉,那么风神评议成立。”维迪斯国王深吸一口气,开始评议前的例行宣告。之前在西吉蒙德侯爵开口时他的眉头短暂地蹙起又舒展,像是一柄才被顶出鞘寸许随即归位的匕首,寒芒只是乍现。

    “申诉内容:代人抵罪;受理人:风与海洋之神塞加;申诉人:赫拉克勒斯;申诉代表:他自己。反对者:‘铁臂’西吉蒙德侯爵;反对代表:‘海盗王’达罗斯——”

    “把我加进反对者。”艾丁侯爵突然打断了维迪斯国王,“我指定‘蛮锤’弗斯塔德做我的代表。艾里,去把他叫进来。”

    维迪斯国王看了艾丁侯爵一眼,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反对者其二:‘红剑’艾丁侯爵;反对代表:‘蛮锤’弗斯塔德。还有别的反对者吗?”

    无人应答。拉格比约才往前踏出一步,艾丁侯爵便朝他扫了一眼。他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悻悻地把踏出去的脚收了回去。

    “弗斯塔德到了。”艾里侯爵回到议事厅,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狞笑。

    门外响起了金属摩擦碰撞的声音,菲尔兹威的另一名一流武者,“蛮锤”弗斯塔德推开门走了进来。他披挂着漆黑的重型甲胄,整个人像是被装进了黑铁罐头里,每一步都带着沉重的铿锵声。他身后背着那柄标志性的双手重锤。这一身行头的重量足以压垮一匹孔宁加战马,所以弗斯塔德从不骑马,而当他出现在战场上时,便犹如一座缓缓向前推进碾压的黑色堡垒。可这里是扬维克朔的议事厅,并非前线,弗斯塔德的重甲上也没有沾着雾气凝结成的水珠——很显然,他是出于某人的授意才临时穿戴上这身重甲的。

    弗斯塔德手里还提着一柄龙骨斧。这是凡斯凯瑞的传统武器,因斧柄取材于报废舰船龙骨的木头而得名。他将龙骨斧抛向达罗斯:“你是海寇出身,用起这个应该很顺手。”弗斯塔德的声音闷在巨盔里,被金属过滤后显得有些瓮声瓮气。

    达罗斯皱了皱眉,他很不喜欢弗斯塔德在说“海寇出身”时那轻蔑的语气。但他还是接住龙骨斧,在他握住斧柄的一瞬间,维迪斯国王一声断喝:

    “风神评议,开始!倒地者,判负!”

    这就开始了?达罗斯心下大骇,条件反射地将龙骨斧挥向赫拉克勒斯,斧刃上流动的寒光映入他的眼中——这是开过锋的!达罗斯顿时手上就收了些力道,他这仓促的一斧被赫拉克勒斯轻易地躲开。达罗斯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可预想中赫拉克勒斯的反击并没有到来,他这才注意到赫拉克勒斯其实是赤手空拳。

    怎么回事?达罗斯怔住了,龙骨斧握在手中,众目睽睽之下,举也不是,不举也不是。

    弗斯塔德却没动,巨盔上的眼缝对着赫拉克勒斯:“想跟你打一架很久了,不过我们同在侯爵大人麾下,一直没机会。今天正好试试所谓超一流武者的斤两。”

    “倒地者判负……你倒是很有斤两。”赫拉克勒斯冷冷地看着弗斯塔德,慢慢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咔咔”作响,“是艾里让你穿上这套重甲的吧?”

    “小杂种,谁允许你直呼我的名字了?”艾里侯爵勃然大怒,“弗斯塔德,砸烂他的嘴!还有你,达罗斯!站在那一动不动,你是想放水吗?”最后一句他是冲着西吉蒙德侯爵在咆哮。

    “得罪。”达罗斯低声说,与弗斯塔德同时扑向赫拉克勒斯。

第七十八章 风神评议(下)

    赫拉克勒斯究竟有多强?这个问题,瑞文斯顿的人有解,萨里昂的人也有解,乃至于帝国与达夏,对赫拉克勒斯也有相当清晰而直白的认知。因为这四国都各自坐拥一名或两名超一流武者,在屡次的彼此制衡中,常常以一敌二的赫拉克勒斯的彪悍之处早已暴露无遗。

    唯独菲尔兹威不然。他们只知道三年前赫拉克勒斯在米斯特半岛上屠杀了所有增援米斯特麦堡的萨里昂援军,为艾里侯爵攻城争取了极其宝贵的时间。自那一役之后,赫拉克勒斯正式跻身于超一流武者的行列。而在此之前,他是瓦隆布雷的竞技冠军,同时也是艾丁艾里两兄弟在风神评议上的金牌代表,评议百场未尝一败。也许只有跟赫拉克勒斯交手较多的达罗斯会知晓个大概,但也仅限于此。单论勇武,海盗王在一流武者中并不算拔尖,甚至被准一流的玛丽斯暴打过一顿。他真正出彩的是老辣独到的军政眼光,虽是海寇出身,却同时担任西吉蒙德侯爵的军事主将与幕僚参谋。某种程度上说,他甚至不会比曾经的暗影千夫长斯科莱鲁逊色多少。

    达罗斯也只是知道赫拉克勒斯远比他强,远比菲尔兹威的任何人都要强,至于强出多少?他做不出准确而具体的判断。

    唯有雄狮才能制衡雄狮,也唯有雄狮才能理解雄狮。只有另一名超一流武者才能清楚地了解超一流武者的强悍。而在“铁拳”因纳被放逐以后,菲尔兹威只剩下赫拉克勒斯这唯一的一头雄狮,当他的利爪开始对准自己人时,菲尔兹威人真的知道他们豢养的野兽究竟有多凶猛吗?

    答案是,他们一无所知。

    同时面对达罗斯与弗斯塔德,赫拉克勒斯居然在主动发起了进攻!龙骨斧与重锤一左一右朝他挥来,带起狂烈的风声,仿佛鳄鱼用力咬合的长吻,而赫拉克勒斯正挂在交错的利齿中央。然而他的拳头却抢先一步落在了两人的胸口。“咣”,巨响声中,弗斯塔德身躯微微一震,岿然不动,那身重甲为他缓冲了将近七成的力道,但这锤终究是无法挥落。而达罗斯还要更严重一些,他只穿着一件衬棉的皮甲,直接被赫拉克勒斯那一拳震退数步,呼吸也为之一窒。一个清晰的拳印出现在皮甲上。

    好快!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与赫拉克勒斯交手,但那匪夷所思的身手带给达罗斯的震撼依旧不曾减弱几分。他是在什么时候发力?又是在什么时候出拳?那两拳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的时间差,他的眼睛只能捕捉到赫拉克勒斯在出拳的那一刹那身体有如翻身的鹰鹞般偏转,拳路在他与弗斯塔德之间走出一个简洁而凌厉的直线,干净利落地瓦解了两人的攻势。达罗斯略带痛苦地吐出一口气,那一拳的余劲似乎还在搅动着他胸膛里的气血。

    而赫拉克勒斯已经转而跟弗斯塔德缠斗在一起。有重甲傍身,弗斯塔德丝毫不用顾忌赫拉克勒斯的拳头,重锤在他手中抡出一个又一个狂野的气旋。赫拉克勒斯不敢贸然用肉掌去硬接,他耐心地与弗斯塔德周旋,寻找一个足以让自己切入的空档。两人在叉胡手下共事多年,赫拉克勒斯太清楚弗斯塔德的弱点了。论蛮力,弗斯塔德是菲尔兹威当之无愧的第一,也只有他才有足够剽悍的体魄在披挂一整套重甲的同时将逾百斤的精钢重锤挥舞得虎虎生威,但这也会剧烈地消耗他的体力。弗斯塔德的攻势虽然凶悍,但绝不可能持续太久——他毕竟只是一名一流武者。更何况,论蛮力的话,潘德有谁能比得上瑞文斯顿那头看似憨傻,实则凶暴的“铁熊”道格拉斯?

    算了,先把达罗斯打出局吧。赫拉克勒斯想,倒退一步,跟弗斯塔德拉开了距离,转而奔向达罗斯。同时他也在提防着弗斯塔德可能的突袭,他知道蛮锤依然还有暴起的余力。

    耳后传来风声,但是气流的流向却有些诡异——不对!赫拉克勒斯的身形顿住,他听出了风声的朝向,绝对不是朝着他过来的。风声的反方向——也就是锤头瞄准的对象——

    是玛丽斯!

    玛丽斯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阴冷的风便已经朝她的脸压迫过来,像是死神朝她幽幽地吐了一口气。玛丽斯的眼中只剩下那劈头盖脸砸过来的双手重锤,仿佛一块在不停扩张的乌云。她眼角的余光瞥到了自己的父亲,西吉蒙德侯爵那审判开始以来一直没有表情的脸终于开始松动,暴怒像是地震撕裂大地一般撕扯着他的脸;她还瞥到了达罗斯,他的脸色正处在一个从愕然过渡到惊恐的阶段中,使得他看起来分外狰狞;她还看到了艾里侯爵眼里的一抹得色,以及一旁惊呆了的拉格比约,这时候他倒也不那么讨人厌了。

    到此为止了吗?风的咆哮声越来越近,玛丽斯闭上眼,心里出奇地平静,她想到了温德霍姆的海风,想到了漂浮在捕鲸船后面巨大的鲸鱼尸体,想到了鲸油清逸的香气。好想回温德霍姆,在自己房间里好好地睡一觉啊!这个念头无法遏制地从她脑海里蹦了出来。

    可有一个人影闪了进来,双手交叉,高举过头,毅然决然地拦在玛丽斯与乌云之间——是赫拉克勒斯!

    “铛”!锤头重重地砸落在赫拉克勒斯叠在最上方的左臂,没有排山倒海一般的痛楚,他只是觉得被砸的地方一阵滚烫,像是被沸水泼了一下,左臂不自觉地痉挛,随后便失去了知觉。脑海“嗡嗡”作响,五感都模糊扭曲起来,唯有山岳般的压力是如此真切。赫拉克勒斯的身躯在压力下缓缓下沉,他清楚地听到自己的腰椎处传来一声脆响,这次的痛觉非常清晰,仿佛一把尖刀捅在他的腰上,他不由自主地半跪在地,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

    有人在笑,笑声很张狂,是弗斯塔德吗?他在笑什么?他以为他赢了吗?

    “你以为……你赢……了吗?”赫拉克勒斯听到自己断断续续的声音,“评议……还没结束。”

    “那就让它结束。”弗斯塔德收敛了笑声,再次举起了重锤。

    “嗤!”

    “噗咕!”

    两声极其怪异的声音响起,弗斯塔德的动作凝固了,他缓缓地低头,发现赫拉克勒斯的右手不知何时已经刺穿了那一指多厚的重铠,深深地插进他的小腹之中。第一声是钢板被穿透的声音,第二声则来自弗斯塔德被刺穿的**。

    “认输,不然我就把你的肠子揪出来。”赫拉克勒斯沉重地喘息着,“相信我,那景象会很恶心的。”

第七十九章 所谓疾风(上)

    “你敢吗?”巨盔下,弗斯塔德的声音格外冰冷,“我终究是侯爵大人麾下的亲卫。更何况,你做得到吗?你右手还有几块完好的骨头?”

    “第一,叉胡都已经自身难保了,你还是别把自己的性命寄托在他身上为好。第二,你真的以为我做不到?堂堂一流武者,别这点眼光都没有。”赫拉克勒斯的手又往前深入了几寸,弗斯塔德立刻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感觉到我变形的食指跟中指了吗?这反倒我方便勾住你的肠子。”

    “现在,弗斯塔德,告诉我,是谁授意你在风神评议上向玛丽斯出手的?”

    “没有什么授意,完全出于我自己的决定——呃啊!”话音未落,弗斯塔德就感到赫拉克勒斯的手揽住了自己的一截肠子。仿佛是一千根针沿着血管刺进大脑般的剧痛瞬间席卷了他的意识,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剧痛中痉挛,弗斯塔德用力地吸了一口凉气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把他声带撕裂的惨嚎。“我再问你一次,”赫拉克勒斯仍旧半跪在地上,低着头,像是在打盹,可所有人都听得出他语气里的不耐与杀意,“是谁,授意你在风神评议中向玛丽斯出手?”

    “够了,赫拉克勒斯!”维迪斯国王霍然起身,“胜负已分,你已经赢了!”

    “不,胜负未分。”有人在他身旁冷冷地说,“他们都还站着。继续。”

    是西吉蒙德侯爵,愤怒已经彻底摧毁了他那不动声色的面具,巨蟒一般狰狞的青筋盘踞在他的额头,眼白里爬满了细密的血丝。此时此刻站在议事厅的西吉蒙德已经不是菲尔兹威最具风度的贵族,而是一头因为受伤而凶狂的野兽。“关于这件事,我也需要艾里侯爵给我一个解释。”

    “解释就是没有解释。”艾里侯爵不耐烦地说,“风神评议上难道不会发生意外?大惊小怪。”

    “原来如此。”西吉蒙德侯爵古板地笑了一下,但那绝非出于缓解气氛的礼仪性举动,只是在传递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信息:

    TMD老东西给脸不要脸。

    下一秒,西吉蒙德侯爵抄起了身下的座椅,劈头盖脸地朝艾里侯爵扫了过去。

    当木头在艾里侯爵的身上裂开,巨大的冲击力将他从椅子上拍到议事厅冰冷的大理石地砖时,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耳边只听到菲尔兹威一众领主压抑不住的惊呼,以及维迪斯国王的怒吼:“西吉蒙德,给我住手!”随后是翻江倒海的剧痛。西吉蒙德下手没有丝毫保留,他正值盛年,身体的各项机能都处于人生的巅峰状态,一个只剩椅背的座椅被他抡得虎虎生风,艾里侯爵屡次想要爬起来都被拍倒。拉格比约吼叫着想要上来抱住西吉蒙德,却被他转身狠狠一脚踹翻在地,拉格比约还想再上,却被人用肩膀撞开了。

    “别挡路。”维迪斯国王铁青着脸,他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西吉蒙德侯爵手中高举起来的椅背,“威尔!别忘了当初先辈的良苦用心!你难道想让菲尔兹威陷入内战吗!”他低声喝道,“冷静!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女儿差点在风神评议里被人砸开脑壳,然后那个老东西还在那给我装腔作势。你告诉我冷静!”西吉蒙德侯爵发力挣了一下,居然没有挣开维迪斯国王的钳制,反倒是被后者一个手刀狠狠切在后腰上。痛楚仿佛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西吉蒙德炽热的情绪平息了些许,但手中只剩个框架的椅背依然没有放下。“还是那句话,我要个解释。”他瞪着维迪斯国王。

    “不会有什么解释。”艾丁侯爵阴恻恻地说,从始至终他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冷眼旁观,“这件事没完。”

    “呵。”西吉蒙德侯爵只是回以一声冷笑,“你这身老骨头经得住我几椅子?”

    “试试?到时别说我欺负年轻人,”艾丁侯爵站了起来,手同样握住了椅背,“我不介意今天再来一场风神评议。”

    “够了!”维迪斯国王怒喝一声,“这里是扬维克朔,不是瓦隆布雷,也不是温德霍姆!谁再敢在我的地盘上胡闹,我请他们进最高规格的海牢!给我找最好的医生,顺便把那两个人分开!”最后一句他是冲着议事厅中央仍在僵持的赫拉克勒斯与弗斯塔德两人咆哮。

    ……

    “议事厅里似乎闹得很欢啊。”西吉蒙德侯爵走过拐角,一个人从阴影里走出来,跟他打了个招呼,“是不是上演了全武行?”

    “我很好奇你对‘欢’的定义。”西吉蒙德侯爵不善地看了一眼来人,“比约恩,你什么时候溜出来的?”

    “风神评议一开始我就出来了。”在《潘德志·治军》中占有一席之地的风之名将比约恩耸了耸肩,“能用暴力解决的事情都没什么看头。一开始我还在想你是不是跟赫拉克勒斯串通好了,你们两个沆瀣一气,靠风神评议给你女儿脱罪。但是后来看到弗斯塔德那副模样我就觉得事情很可能会变得更糟——也就是更加暴力。正好我站的位置离门很近。”

    “基本全对,除了我跟赫拉克勒斯是串通好了的以外。我也没想到他居然会对玛丽斯有意思。”

    “所以,你动手了?”比约恩好奇地问,“你把谁打了?艾里还是艾丁?”

    “艾里。”

    “哦,如果是艾丁的话那就有意思了。这个老头很逞强,明明知道自己身子骨早就不行还是拽得人五人六的。你要把他打得头破血流,让他在一众领主面前丢了脸,说不定菲尔兹威第二天就会爆发一场内战,又会回到百年前那种乱七八糟的状态。不过应该不会持续太久,大家很快就会在各路大军压境的压力面前重新团结在一起。”

    “一点也不有意思。”西吉蒙德侯爵摇了摇头,“我现在还在后怕,要是当时鲁法洛没有及时制止我,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

    “不会发展成什么样的,最多就是你把艾里打死,然后艾丁为了面子放几句狠话。内战不会立刻爆发,不过也就在一两个月之内。”

    “你怎么得出你这些结论的?”

    “名将的直觉。”比约恩笑里带着一些痞气。

第八十章 所谓疾风(下)

    “快马”卡泽尔·比约恩的名将头衔其实颇具争议,此人在运动战,游击战方面的造诣无人可以企及,敌后作战、千里奔袭都是他的拿手好戏,正面战场上的表现只能说中规中矩。而他的风格也注定他无法成为一个王国的军事主心骨。在《潘德志·治军》列出的风林火山四大名将中,除却在帝国已经被边缘化的凯洛斯执政官,比约恩是唯一一个空有名将头衔,却从未担任过元帅的将领。有传闻说若不是为了凑齐“风林火山”,比约恩早就被从四大名将中除名了。

    西吉蒙德侯爵跟比约恩的私交相当不错。两人早年在同一艘舰船上共事,西吉蒙德侯爵是船长,而比约恩担任大副,也算是过命的交情。这份交情直到两人步入政坛以后也未曾疏离几分。西吉蒙德侯爵很佩服比约恩在某些方面的见解与眼光,看似耸人听闻荒诞不经,实际上却经得住推敲。也许真的如他所说,是名将的直觉也说不定。

    “我相信你把我叫住肯定不仅仅是为了告诉我,我的一时冲动险些导致了菲尔兹威的内战。”西吉蒙德侯爵叹了口气,“直奔主题吧。”

    “瑞文斯顿,迷雾山。”比约恩简短地说了七个字。

    “很久以前我们就讨论过了,这时候进攻根本不现实,雪地会延缓部队的推进速度。而只要阿尔德玛与亚历克西斯还在,每年的劫掠大潮对瑞文斯顿人来说不过就是一场让新兵蛋子快速成长起来的大练兵而已。”

    “今年不一样,有些蹊跷。”比约恩摇了摇头,“你听说过‘预兆之狼’吗?”

    “‘预兆之狼杀人者’?于第二次龙狮战役末期围攻波因布鲁的迷雾山大军首领?”西吉蒙德侯爵皱起眉头,“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不是已经被格杀在波因布鲁城下了吗?”

    “如果你多关心一点潘德的历史,你就会知道‘预兆之狼’是一个带有宗教性质的代号,而不是某个具体的人物。现在北境到处都是预兆之狼重新出世的流言。我安插在瑞恩的间谍报告说前往波因布鲁的要道已经被迷雾山的劫掠小队所封锁,根本没有商队敢启程犯险。”比约恩说,他已经收起了一脸的痞气,取而代之的是郑重其事,“亚历克西斯召集了瑞文斯顿的领主,把他们的部队聚拢在瑞恩,却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当然也有可能是间谍能力有限的缘故。我有一种预感,瑞文斯顿,这次恐怕是要跟迷雾山玩命了。”

    “你是想说亚历克西斯打算攻进迷雾山,一劳永逸?”西吉蒙德侯爵惊讶,“他疯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瑞文斯顿就该灭亡了,亚历克西斯没那么傻。”比约恩无奈地看了西吉蒙德侯爵一眼,“迷雾山脉横贯整个北境,其中部落人口远胜瑞文斯顿,每年都能组织起规模浩荡的大军。当年卡瓦拉大帝极盛时坐拥十五万兵马,征服迷雾山这个议题也只是在潘德帝国的议程上昙花一现,最后不了了之。他亚历克西斯何德何能?退一万步讲,就算把卡瓦拉大帝的十五万精锐交给亚历克西斯,他也未必真的敢拿人命去填这个无底洞。一劳永逸?这个说法倒也没什么大碍,只不过永逸的是迷雾山部族那一方。”

    “那你说的玩命是指啥?”西吉蒙德侯爵被比约恩说得没脾气。他不是第一次尝试着跟上比约恩的思路,却总以失败告终。比约恩总能拿出详实的历史事实作为论据,而史学恰恰又是西吉蒙德侯爵的弱项——实际上也是每一个菲尔兹威人的弱项。而在菲尔兹威,能被称为史学家的,有且仅有比约恩一人。

    “我在想,瑞文斯顿应该是被人逼到不得不与迷雾山玩命的处境了。”比约恩有些出神,“在亚历克西斯反应过来之前,将波因布鲁从北境中孤立出来。真是何其凌厉,又何其隐蔽的手段!如果我是迷雾山大军的统领,会怎么做?”

    比约恩很快自己做出了解答:“雪域是瑞文斯顿与迷雾山部落共同的主场。失去了雪地作战的优势,守护者兵团孱弱的本质便暴露无遗。这时候我若是重兵合围波因布鲁,却围而不攻。而如果你是亚历克西斯,又该怎么做?”他看向西吉蒙德侯爵,“就跟当年在船上那样,玩玩口头上的沙盘游戏吧。”

    “……”西吉蒙德侯爵思虑半晌,“按照你的先决条件,我大概只能集中全国兵力,连各大城镇的驻军也抽调出来,跟你正面对决——等等,你是想说?”

    “没错,这就是我说的玩命。”比约恩脸色沉肃,一字一顿。

    西吉蒙德侯爵沉默半晌,哪怕这只是纸上谈兵,一厢情愿的推测,他也需要时间去消化其中堪称庞大的信息量。亚历克西斯若是决心将西线的驻军大半抽调至波因布鲁附近与那莫须有的预兆之狼对决,这意味着凛鸦城将会不设防地暴露在西吉蒙德侯爵的眼皮底下,他只要一个日夜的急行军就能兵临城下,展开攻城。这时候雪域的影响反倒无足轻重了——环境因素对战局的影响需要时间挥发,但西吉蒙德侯爵有信心在三小时之内攻克兵力空虚的凛鸦城!

    前提是,他们的推测必须丝毫不差。一旦差之毫厘,便是万劫不复。

    “兹事体大,你怎么保证你的推论一定正确?”城堡内的空气潮湿冰凉,但依然压不住西吉蒙德侯爵亢奋激荡的情绪,“这次不要拿什么名将的直觉来糊弄我。”

    比约恩无言地注视着他,良久缓缓开口:“你在打凛鸦城的主意?温德霍姆还有多少足够你再发动一次大型战役的粮草储备?”

    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炽热高涨的情绪骤然熄灭。西吉蒙德侯爵猛然醒悟过来,泊胡拉班的后勤基地被人付之一炬的后果至今还在发酵。正如比约恩一针见血指出来的那样,温德霍姆已经没有充足的军粮储备了。

    “可惜,要是玛丽斯真的嫁给了拉格比约,你跟艾丁成了亲家,借粮借兵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那时候别说凛鸦城,你甚至可以进逼申得弗。”比约恩摇头叹息,“只可惜你接受了赫拉克勒斯的申诉。现在,就算我和盘托出我敢做出如此判断的依据,也没什么意义了。后悔吗?”

    西吉蒙德侯爵奇怪地看了比约恩一眼:“我为什么要为一个假设后悔?”

    “这不是假设,这是一个历史的节点。”比约恩纠正说,“从这个节点里,历史延伸出有限的可能性。而这个节点,因为你的决定中断了。而全新的可能性正在从瑞文斯顿的另一个节点中诞生,但距离太遥远,我无从做出判断。”

    “史学是我的弱项。如果你真要把话题往那个方向牵引的话,”西吉蒙德侯爵疲惫地说,“请容我先走一步,告辞。”

    “好吧。那以后再叙,替我向玛丽斯问声好,顺便道个喜。”比约恩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不过临走前我多嘴问一句,”西吉蒙德侯爵说,“你说得这么玄乎,那为什么不自己去成为一个节点?改变历史,对一个史学家来说应该是一个很大的诱惑吧?”

    “史学家不改变历史,史学家只是分析历史。”比约恩笑里带着一些无奈,“而且你别忘了我是‘风’之名将啊,风散漫不羁,怎么能够成为节点呢?只有跟柱石一般重要,磐石一般坚强的人物才能够担负历史的重量。比如说你,比如说凯洛斯。”

    “老实说,除了你是风之名将那句以外,我一句话都没听懂。但是你把我跟山之名将相提并论,我很荣幸。”西吉蒙德侯爵怔了半晌。

    “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威尔。”比约恩微笑着说。他略显落寞地转过身,没入拐角的阴影之中,脚步声在长廊上渐行渐远,“时间是最无可反驳的雄辩,所有的迷惘与疑问都会在它面前烟消云散。”

第八十一章 三十年龙狮拾遗

    黑色的土坑里爬升起橘色的火舌,将枯枝烧得“噼啪”作响。火坑上方立着一个简易的木架,悬着一口小锅。里面的雪水已经被煮开,偶尔可见黑色的土渣随着沸水翻腾。萨拉曼抄起一捧雪填进锅里,注视着水面渐渐趋于平静。他把手伸进氤氲的水雾中,指间残留的寒意顿时被驱散了不少。

    萨拉曼抬起头。漆黑的天幕下是被雪覆盖的旷野,龙牙松的树影仿佛插在雪原上的黑色墓碑。寒风刮过树梢的声音像是有鬼魂扶着墓碑在幽然地叹息。萨拉曼是达夏人,生长在南部燥热的荒漠中,成年后也只是在气候温热的中部大平原闯荡,很少来北境走动,一时半会很难习惯这里的严寒。而随着他们愈发接近波因布鲁,寒意便愈发锋利,每次呼吸都会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冻结在一起。

    很难想象这种苦寒之地中会屹立着一个能与萨里昂分庭抗礼的强大国家啊——还是说只有这种苦寒之地才能把一个民族磨砺得坚韧不拔?萨拉曼听说过昔年第一次龙狮战役的惨烈。潘德335年8月,萨里昂对瑞文斯顿宣战。当今火之名将的父亲,老布伦努斯大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率大军进犯瑞文斯顿。暗隼堡在坚持了二十五天之后陷落,老亚历克西斯公爵战死。

    老公爵的死守为瑞文斯顿争取了宝贵的反应时间,但是守护者兵团完全无法在暗隼堡与霜息山之间的丘陵地带阻挡狮骑士的锋芒,重重防线被接连凿穿,很快龙卫堡也落入萨里昂之手。同年十月,萨里昂五万大军,兵临凛鸦城!

    血战持续了整整三个月,凛鸦城在狮子的咆哮下摇摇欲坠,却始终屹立不倒。萨里昂人杀进了外城,却在内城遭到了瑞文斯顿人强而有力的阻击。外城的每一条大街小巷都是血腥的绞肉机,男人们嘶吼着拿兵器互相劈砍。不知道有多少伯爵甚至地位更高的人物倒在了战场上某个不知名的阴暗角落。老赫里沃德伯爵,老埃尔德弗莱德侯爵,老阿拉马公爵皆战死在凛鸦城下。而瑞文斯顿付出的代价则更为惨重,国王格雷戈里三世死于流矢,王女厄休拉重伤。但萨里昂就是无法踏进内城一步。三个月之后,瑟坦达·格雷戈里袭击萨里昂军补给线得手,成就“猛犬”之名。意识到粮草失期的老布伦努斯大公不得不退据龙卫堡,与瑞文斯顿展开了长达八个月的对峙。原本他乐观地估计,同时失去国王与王储的瑞文斯顿无法坚持太久,这场战争必然以萨里昂的大获全胜告终。但他却万万没想到在凛鸦城,有人毅然将已经与烂摊子无异的瑞文斯顿扛了起来。

    格雷戈里三世的次子,厄尔多·格雷戈里。以往他的光芒一直被他的长姐,潘德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王储所掩盖,直到如今才彻底展露出寒霜的獠牙。格雷戈里三世可能不是一位优秀的国王,但毫无疑问是一名顶尖的教育家。长女与次子皆有出色的政治手腕,小儿子更是潘德最年轻的超一流武者。

    在瑟坦达的支持下,厄尔多整合了凛鸦城内残存的部队,凿开封冻的内海捕捞鱼群,开始不间断地袭扰萨里昂的军队。虽然萨里昂仍然在军事上占据不小优势,可随着北境的寒气开始南下,这种优势越来越小。一直到336年9月,老布伦努斯大公孤注一掷,率军强渡封冻的内海,奇袭申得弗。在大公的战略构想中,申得弗虽是瑞文斯顿的商业重镇,又是天琴圣地所在;但它身处北境腹地,在战争时期,其守备强度远不如瑞文斯顿。可他又一次失算了,早已经有一个年轻人领着数百被复仇的火炎烧红眼的龙骑士,埋伏在天鹅湖边的冰天雪地里,等候他多时了。

    这个年轻人是老亚历克西斯公爵的独子,名字叫弗罗斯特·亚历克西斯。

    那场被称为“死亡天鹅湖”的战役被视为第一次龙狮战役的转折点。当狮骑士们冒着严寒,踩着坚冰登陆时,龙骑士从雪堆中一跃而起,挥动着长柄战斧将他们从战马上勾下来斩杀。老布伦努斯大公的军队在风雪与强敌的联手打击下瞬间溃败。弗罗斯特紧紧咬着老大公,如同一头嗜血的疯狼,不眠不休追杀了他数百里,最终在龙卫堡下将其擒杀。失去了主帅的萨里昂无奈撤军。

    次年四月,二十八岁的弗罗斯特·亚历克西斯挂帅,自迦图草原长驱直入萨里昂,无人可挡。乌尔里克四世被迫签订休战条约,割让拉里亚、勇盾堡、白鹿堡,赔款的第纳尔是一个骇人听闻的天文数字——据当年的老人说,大概跟王城两年的税收相当。

    萨拉曼呵出一口白气,发现锅里的雪水又开始沸腾起来。

    “头儿他出去多久了?”萨拉曼问基亚。

    “快四十分钟了。”基亚皱着眉,“萨拉曼,你说他是不是迷路了,或是遇上了狼群?”

    “头儿应该不会犯迷路这种低级错误,但凡暗器玩得转的人,方向感大多都不会差。头儿那手掷箭头的绝活,比起我家乡的那些天蝎刺客也不遑多让了。”萨拉曼笑了笑,在基亚身边坐下来,又往锅里填了一捧雪,“而我觉得狼群更应该担心会不会遭遇到头儿。”

    “哈哈。”基亚笑了几声,“说起来,萨拉曼,你为什么会跟着埃修?”

    “头儿救过我的命啊。”萨拉曼自然而然地说,“不光是我,当初我在萨里昂带领的那支佣兵队里的所有人都欠他一条命。当时去袭击泊胡拉班,我以为我会交代在那,也算是报了头儿的救命之恩,没想到居然能全身而退。没办法,只能继续跟着头儿啦。”说完,这个达夏汉子“嘿嘿”地笑了起来。

    火光照不到的黑暗中响起了脚步声,还有重物拖曳在雪地上的声音。萨拉曼与基亚同时警觉起来,却看到埃修两手各拖着一头雪狼走了回来。

    “萨拉曼,拿刀子来。”埃修松开狼尸,“这头我剥,另一头归你。”

    “好嘞!”萨拉曼应了一声,“头儿,你这是遇到狼群了?”

    “嗯。”埃修指了指块头较大的狼尸,“费了点劲把头狼给杀了,他们就散了。”

第八十二章 美德与天真

    削成长条的狼肉被投入沸腾的水中,很快泛出了珍珠一般的白色。众人围坐在火坑边,看着肉条在水中翻滚着。带着点膻腥的肉香随着水雾升腾。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深吸了一口气,在舌尖底下冬眠的馋虫仿佛都被勾得倾巢出动。北境因其独特的地理环境而衍生出了难以复刻的生态圈。在潘德的其他地方,熊掌是不可多得的食材。然而在瑞文斯顿,哪怕是最老道的厨师都会拒绝烹饪冰熊掌——无论怎么处理,冰熊的肉中永远参杂着让人反胃的酸臭。反倒是驰骋在冰原上的雪狼却跟他们山林中狼骚味极重的远亲截然相反,肉质相当鲜美,无论是简单的烹煮或是烧烤都有着十足的风味。然而群居的雪狼却是北境最强大的掠食者势力,没有任何一名猎人敢单独去招惹狼群。就算是艺高人胆大的瑞文斯顿游侠,也需要以小队为单位行动,在冰原上与狼群周旋数个日夜才有可能猎杀一头落单的雪狼。这也使得雪狼肉成为了瑞文斯顿军方单方面垄断的食材,每年都能为瑞文斯顿获取一笔可观的收入。

    肉很快熟了,每个人都分到了一勺热气腾腾的肉汤,还有一条狼肉。佣兵们已经啃了好好几天被冻得硬邦邦的黑面包,此刻终于见到了一丝荤腥,恨不得连碗也吞下去,却又忌惮烫手的高温,只能捧着碗,眼巴巴地吹着,然后小小地抿一口,被烫着了也不管不顾,忙不迭伸出舌头沿着沾着汤水的嘴唇捞一圈。一时间火堆旁全是捧着碗龇牙咧嘴的男人。一锅肉汤很快见了底。萨拉曼又捧了些雪回来,准备起第二锅。

    安森捧着碗,看着萨拉曼搅动着锅里的积雪:“分一碗给那个迷雾山俘虏吧?”

    萨拉曼停顿了一下,鼻子里哼出一声:“留她一条小命已经不错了,还给她喝汤?门都没有!”

    “话可不能这么说,”安森放下了手中的碗,“俘虏理应受到怜悯。她该有俘虏应得的待遇。更何况这有两头狼,也不差这一碗汤,一条肉。”

    “待遇就是,没有!”萨拉曼重重地敲了一下锅沿。

    “安森,”有人促狭地拍了拍安森的肩膀,“你不会是看上那个迷雾山娘们了吧?不是我说,迷雾山的女人大多皮肤糙,毛孔大,脾气还暴。那个娘们一只手估计能打你两个。现在移情别恋还来得及。”

    众人哄堂大笑。安森涨红了脸,窘迫地辩解道:“这是两码事!俘虏难道就应该饿着肚子吗?”

    “安森说的有道理。”哄笑声中,有个平静的声音插了进来。那是埃修,他没有加入火坑旁的小圈子,只是盘坐在火光的边缘,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中。基亚坐在他对面,正用一截松枝在雪地上画些什么。两人的肉汤都已经喝完,空碗摆在手边。埃修的话适时地让佣兵们安静下来。早在先前那场与劫掠小队的遭遇战,埃修已经用他的实力在这个队伍里建立了绝对的威信。佣兵崇敬力量,一个人的话语权往往与其强悍程度成正比,尤其是在银湖镇混迹的佣兵更是对此奉若至理。“也不差这一碗汤,一条肉。”埃修说,“下一锅好了之后,安森你送一碗给那个俘虏。”

    “好!”安森的眼神明亮起来。

    ……

    “这是我们大概的路线,已经很接近波因布鲁了,预计明天中午就能到达。”基亚将手中的松枝插在雪里,“这一路来我们虽然撞见过好几队劫掠小队,任何一支的规模都不会逊色于我们最开始击溃的那支。但是他们都没有选择跟我们冲突,也许是那张白狼皮起了作用。”基亚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马车,“作为一个贵族小姐,还是帝国人,她懂的东西已经超纲太多了。”

    “我还在想,你为什么要让我支持安森?”埃修问。

    “本来我是想自己出面的,但是瓦尔雪原那场遭遇战之后,你我在这支队伍里的话语权已经出现了严重的失衡。他们不一定会服我。而这年头,还秉持着骑士精神的人不多了——更何况安森还不是骑士,他甚至都不是个有姓氏的贵族。”基亚说,“骑士精神不是天真,是难能可贵的美德,只是美德在战火里一文不值而已。”

    “连你也相信骑士小说里的那一套?”埃修皱眉。

    “骑士精神可不是马迪甘杜撰的东西啊。最早的骑士精神又叫骑士八德,可以追溯到潘德·卡瓦拉亲自撰写的《瓦利德斯宪章》,在宪章中占据着相当的篇幅。谦卑、荣誉、牺牲、精神、忠诚、英勇、怜悯、公正,”基亚耸了耸肩,“这十六个字念出来总会让我热血沸腾。但是像安森那样,以骑士精神作为人生准则,我做不到——光是忠诚这关我就过不了。”基亚自嘲地指了指自己,“我,一个萨里昂人,有一个身为马里昂斯公爵的父亲,却千里迢迢跑到瑞文斯顿做佣兵。说出去有谁敢信?”他摇了摇头,“这也是我最尊敬他的地方。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同龄人中还有一个这么单纯的家伙。”

    “也可以说是天真。”埃修淡淡地说,“你刚才都说过,美德在战火里一文不值。他迟早会被自己的天真——或者说是美德害死。”

    “人不可能一成不变,他会成长的,至少会在理想与现实中找到一个平衡点。”基亚苦笑,“安森跟你是两个极端。你是绝对的现实主义者,但他是一个不折不扣,极其纯粹的理想主义者。”

    “你知道我是有理想的对吧?”埃修说。

    “有理想,跟理想主义是两回事。”基亚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是老师对我说的,但是这个很难解释清楚。我也是一知半解,当初老师并没有细讲,只是让我多去潘德大陆上走动走动,自然会明白。”

    埃修还想再说些什么,一声惊叫突然响起,仿佛渡鸦腾空。

第八十三章 安东嘉(上)

    数分钟前。

    安森端着一碗肉汤走到营地的角落。这里是火光难以企及的边缘地带,寒气涌动在黑暗之中,借着稀疏的星光才能勉强视物。积雪也没清理干净。安森深一脚浅一脚,终于找到了被五花大绑在树桩旁的安东嘉。成为俘虏不知道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埃修原本是打算把她一刀结果了事,可基亚认为从她身上应该可以撬出一些关于迷雾山劫掠大军动向的情报,坚持留她一命。

    听到脚步声,安东嘉抬起头来,瞪着站在她眼前的人影:“干啥?终于下定决心要砍掉我的脑袋了吗?”她浑身都落满了雪,看上去有些萎靡,可语气还是很冲。

    “给。”安森把碗递到安东嘉面前。浓郁的汤水在其中微微荡漾,温暖的白雾袅袅地腾起。沦为俘虏以来安东嘉还没有吃过一点东西。略带膻腥味的肉香凶狠地扑进鼻腔,她的喉咙情不自禁地响动了一下,空前的饥饿感在空空如也的肠胃中翻江倒海。她狐疑地看了安森一眼:“什么意思?断头饭?”

    “不是,就是普通的一碗肉汤,给你的。”安森说,又把碗往前递了一些。

    安东嘉没去接——事实上她也没法接。“我怎么喝?”她挣扎了一下,示意安森自己的手脚都被绑着,端不了碗。

    安森恍然,可随后便是不知所措。帮安东嘉松绑?他还没天真到那个程度。可如此一来他便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里。他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夜晚的冻气一个劲地往手套与手腕间的缝隙里钻,他能感觉到肉汤的温度正在快速地流逝,却素手无策。

    “你在纠结什么?”安东嘉莫名其妙地看着安森,“你喂我不就行了?”

    “啊!”安森有些窘迫,却也顾不上许多,半蹲下来将碗凑到安东嘉嘴边。安东嘉一口攀住碗沿,像是一头老饕贪婪地吮吸着已经转凉的肉汤,汤汁在喉咙中滚落的声音分外响亮。安森几乎要跟不上她吞咽的速度了,碗在他手中越立越高,最后几乎要与安东嘉的脸平行,可一滴肉汤都没有从安东嘉的嘴边漏出。

    一碗肉汤见底,安东嘉满足地叹了口气,放松地靠在树桩上闭目养神,时不时舔一舔油亮的嘴唇。借着这个机会,安森终于可以仔细地打量起这个来自迷雾山脉的异性。先前那名取消他的佣兵对迷雾山女人的概括倒是相当精辟。北地的严寒在她身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体纹。她算不上好看,甚至可以说是丑陋,可眉目间又有着一股带着野性的英气。这与安森以往见过的、在潘德大陆四处闯荡的女性冒险家截然不同。她们当中的佼佼者虽然同样英姿勃发,具有野性。然而她们原本成长在文明世界,英气与野性是在纷飞的战火中后天洗练出来的,像是原本温润的玉石被磨出棱角。可安东嘉并非玉石,从她身上看不出一点被潘德文明熏陶过的痕迹,只有一股与生俱来的野性,在与艰苦的生存环境的漫长斗争中渐渐生长出锋利的爪牙。她确实不好看,可这份野性让她很耐看。安森如是想到。

    “喂,汤也喝完了,你还在这里杵着做什么?”安东嘉睁开眼,不客气地问。

    “为什么袭击我们?”安森挠了挠头,问。

    安东嘉瞪着安森:“你不是渡鸦人吧?”

    “什么渡鸦人?”

    “就是瑞文斯顿人,他们的国王把渡鸦画在巨大的蓝布上,所以部落里的人都这么叫。”安东嘉不耐烦地解释,“渡鸦人是不会问这么蠢的问题的。他们称我们是劫掠小队,袭击你们当然是为了抢粮食。只是没想到碰上了一个硬茬子。”她用力地往雪地里啐了一口,“早知道就不该跟老爹出来。”

    “哦……”安森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注意到安东嘉正在不错眼地看着他挂在腰间的长剑,下意识地张开手挡住:“做什么?”

    “你应该是个很厉害的战士吧?”安东嘉收回目光,随口问。

    “我正在努力地成为一名骑士!”安森挺了挺腰杆,却答非所问。

    “骑士?是渡鸦人的龙骑士那样的骑士吗?那你应该是杀了很多人咯?”

    “这——”安森瞠目结舌,对方将骑士与杀人狂画上等号的逻辑简单而粗暴,让他有些招架不住。“当然没有!为什么骑士就一定要杀很多的人?”

    “我听老爹说,那些龙骑士一开始不是骑士,原本叫些什么龙战士龙足轻。杀的人多了,就骑上了马,当上了龙骑士。”安东嘉理所当然地回答道,“老爹还说了,其他地方也一样。”

    “不是这么一回事!”安森呛出一口白雾,争辩道,“骑士不一定要杀很多人,甚至也不需要很厉害,只要有——”

    “这么说,你不厉害咯?”安东嘉眼神一亮,打断了安森,“你早点承认不就行了。我说嘛,一个厉害的战士哪会像你这么婆婆妈妈的。”

    “这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在安森惊愕的眼神中,安东嘉轻松地挣脱了上身的绳子——不,那些绳子实际上早就过分松弛得相当可疑了。只是因为周围太过昏暗的缘故,安森没有觉察。而现在,他整个人都暴露在解放了半个身体的安东嘉的攻击范围内。他倒是想反抗来着,可他刚握住剑柄,就被安东嘉一拳老道地打中小腹。安森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带着痛楚意味的惊叫,就倒在了雪地中。

    “抱歉啦,没杀很多人的骑士。”安东嘉笑嘻嘻地从安森手里抢过长剑,割断了绑住自己腿脚的绳子,“你真是帮了我大忙。”

第八十四章 安东嘉(下)

    听到惊叫声,佣兵们第一时间丢下了手中的碗,去找自己的兵器。萨拉曼拔出手弩,往声源的方向冲去,但很快他的身子定住了,双手高举过头,慢慢地倒退回来。

    “再退,再退。”安东嘉押着安森,毫无惧色地走进了众人的视线中。“都给老娘把自己的家伙放下!现在,立刻,马上!有谁手里还握着刀剑的,这小子身上立刻就会多一道伤口!”

    埃修站起身。但安东嘉一开始就在注意着他的动作,长剑的剑刃紧紧抵住安森的咽喉:“你,坐下!别人都可以动,唯独你不行!你要是在原地有一点点小动作,我就割下他的脑袋!”

    “都把兵器放下吧。”埃修坐了回去,面色如常,“其他不用担心,附近并没有迷雾山的部队,就她一个人。听听她的要求。”

    “侦查工作做得不错。”安东嘉冷笑,“老娘也不废话。我老爹的白狼皮,换这小子的一条命。”

    “好。萨拉曼,去把皮子摘了。”埃修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他们已经很接近波因布鲁的地界了,走上几里地也很难撞见一支迷雾山的劫掠小队。预兆之狼荣誉护卫的白狼皮现在只剩下一点点聊胜于无的装饰性。用它来换下安森的一条命,埃修不觉得亏。

    那条原本属于安东尼木尔的白狼皮很快从马车上取了下来,被掷到安东嘉的脚下。安东嘉用脚踢了踢安森:“帮我捡起来。”

    安森战战兢兢地弯下腰,捡起了白狼皮。安东嘉手里的长剑始终没有离开过他的咽喉,他能感觉到剑锋上锯齿一般起伏的豁口,那是前几日血战的痕迹,却让它对**更具有杀伤力,只要轻轻一划拉就能咬开皮肤。安东嘉直接从他手里抢过来,又押着他一步一步地退到火光的边缘。

    “再见,没杀过人的骑士。”安森听到安东嘉在他耳边低声说,“别去波因布鲁,神使的大军将会攻陷那里。”

    说完,安东嘉一脚用力地踹在安森的膝弯,他向前跪倒在冰冷的雪里。而后她潇洒地转身,没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

    “真的不是你给她松的绑?”基亚瞪着安森,眼神不善。

    “应该不是。”雷恩从树桩旁站起身,手里捏着半截绳子。他注视着绳子的断面,若有所思,“龙牙松的树皮韧而糙,她应该是一点一点磨开的。”

    “她既然早就给自己送了绑,为什么不直接逃走?”萨拉曼提出疑问,“那条白狼皮对她有那么重要吗?”

    “我没兴趣去揣摩一个迷雾山土著的想法。”雷恩扔掉手里的绳子。

    “算了,算是给安森上了一课吧。”基亚叹了口气,眼神飘向埃修,“说到上课,他的训练也确实该提上日程了。不过这半个月来四处奔波,都挤不出时间。去了波因布鲁,你得好好操练他。”

    “说到波因布鲁,”安森踌躇地开口,“她逃走前让我别去,说什么那里会被神使的大军攻陷。”

    “神使?”基亚的脸色变得相当精彩,“‘预兆之狼’杀人者?”他皱着眉头陷入思索,“说起来在瑞恩逗留时确实听到过相关的流言。”

    “不要声张,按原定计划前往波因布鲁。”埃修扫了一眼围在篝火旁的佣兵。安东嘉的逃脱虽然并没有给这支队伍带来任何实质上的伤亡,依然对士气造成了沉重的打击。在这个节骨眼上告诉他们去的城镇不再是佣兵赚取外快的天堂,反而是堪比绞肉机的战场无疑会雪上加霜。经过银湖镇的逃兵事件后,埃修已经知道,将一些信息限制在领导层里的必要性。他的队伍蒙受不了任何减员的损失。

    “这是崭露头角的机会。”基亚凑近埃修,低声说,“伊凡勒斯本来想把我们放逐到波因布鲁,但这里反而有可能成为迷雾山与瑞文斯顿冲突的最前线。表现突出的话,一跃成为瑞文斯顿的贵族骑士也不是不可能。我听说格雷戈里四世在授爵这一块可是相当慷慨。”

    埃修点头:“不过这一切有个大前提,”

    “是啊,有个大前提:波因布鲁必须抵御住迷雾山大军的攻势,以丰富的后勤储备为战术中心,将粮草不足的迷雾山部落拖垮。”基亚叹了一口气,“然而就是这个大前提让我惴惴不安。这一路走来,一支瑞文斯顿的巡逻队都没见到。然而劫掠小队却密集得不正常,规模也远远超出了‘小队’应该有的范畴。结合瑞恩人满为患的酒馆,我一直在怀疑,我们是不是这几天来唯一一支敢前往波因布鲁的部队?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开始担心这个大前提能否成立了。”

    “假如去往波因布鲁的道路已经被劫掠小队严密地封锁了呢?”

    “假如每一支劫掠小队都有一名或者是多名预兆之狼的荣誉护卫坐镇呢?”

    “假如……波因布鲁现在的后勤储备已经不足以支持一场旷日持久的守卫战了呢?”

    “那么,”基亚直视着埃修,语气仿佛凝霜般沉重,“难以东西兼顾的瑞文斯顿,能在正面战场上取胜吗?”

第八十五章 癫狂序曲(一)

    埃修没有回答,只是出神地眺望着迷雾山脉在漆黑的天穹下的影子,他的目光追逐着山峦绵延起伏的曲线,一直到极东天穹与雪域的交界处。地平线上堆积着沉重的乌云,像是苍狼奔行时弓起来的脊梁。星光渐渐黯淡,不知何时黑色的云海在两人头顶的天空中涌动,仿佛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推往远东。

    那是波因布鲁所在的方向。

    基亚的视野里出现了几片白色的羽毛。他抬起头,发现雪花纷纷扬扬地从云海中飘落。北境的雪下起来不讲情面。没多久他与埃修之间就隔了一层沉重的雪幕。埃修依然在缄默,风雪中他的轮廓宛如亘古不移的磐石。

    基亚抱紧了手臂,他仍然在等待着埃修的回应。

    “佣兵的身份限制了我们,”大雪仿佛飞扬了一个世纪,埃修终于低低地开口,“如果这场战争将不可避免地朝最坏的情况恶化,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自保而已。就算知道波因布鲁是一座即将倾覆的危城,我们也必须前往。”

    “这难道就是佣兵的契约精神吗?”基亚叹了口气,“还是说冒险者基本的职业操守?”

    “这跟契约精神或者职业操守无关,”埃修说。他的目光炯炯,如同火炬在风雪中燃烧。“我只是有一种奇怪而又强烈的直觉,仿佛波因布鲁有什么在召唤我过去一样。”

    “可不要因为直觉就把我们领上一条无归的绝路啊。”基亚在他身后说,“到最后发现连回头的余地都没有。”

    “你应该清楚,我们早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是啊,早就没有了。基亚默默地想。当我在异端裁判所接触到这个世界的黑暗面时,我面前的路就只剩下唯二的岔道。

    把它撕成碎片,或者被它吞没同化。

    ……

    波因布鲁,在古潘德语中这四个字的含义是“极冰之崖”。这座城池身处潘德大陆最偏僻的一角,其历史却比大陆最中心的王城萨里昂还要久远,甚至可以追溯到潘德帝国成立前的黑暗时代。当山神维约维斯的子民穿越迷雾山脉进入潘德大陆,首当其冲的便是在当时还只是边陲小镇的波因布鲁。两个民族最初的争端不过是在漫长的黑暗时代中偶尔暴起的火星,可谁也没想到这点火星最后会以燎原之势席卷整个北境,甚至在潘德帝国名存实亡一个半世纪之后还在熊熊燃烧。对于瑞文斯顿以及迷雾山部落的人民来说,波因布鲁早就超越了一座城池应有的意义。它不纪录历史,也不承载历史,它即是历史。

    兰马洛克爵士双手攀住冰冷的城垛往外眺望。跟所有出类拔萃的弓箭手一样,他拥有着一双锐利得堪比猎鹰的眼睛,可以轻而易举地锁定一只流窜在苍茫雪原上的雪兔——这并非文学性质的夸张修饰,而是每一名波因布鲁守备军的基本功。而兰马洛克爵士,正是这支重甲射手部队的总队长。

    可他却无法洞穿这重重的雪幕。这让兰马洛克有些烦躁。这场暴风雪在昨天晚上造访了波因布鲁,与之而来的还有厚重的乌云。这两位不速之客一直叨扰到清晨还没有离去的意思。神射手都是心态稳定的暴徒,能干扰到他们发挥的环境因素很少,但恶劣到极点的天气却是其中之一。

    今年的春天太平和了,平和到兰马洛克已经开始以为自己驻守的不是被虎狼环伺的波因布鲁,而是歌舞升平的申得弗。按照往年的规律,迷雾山部落里的那些土著早应该聚集成浩浩荡荡的劫掠大潮向波因布鲁推进——不,兰马洛克清楚地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已经击溃了第一波进攻的浪头。

    后来发生的事情证实了所谓的平和不过是披着伪装的死寂。整整一个星期,没有一支商队来过波因布鲁。派遣出去的斥候以及巡逻队陆续失联,甚至他们的渡鸦都没有回来。黑矛骑士团联合城市民兵组织起了颇具规模的搜救队伍,里面不乏身经百战的精英骑士,可最终他们也没能回来,像是被城外的雪原一口吃掉了一样。兰马洛克向还在瑞恩参加圆桌会议的阿尔德玛公爵一连送出了七只渡鸦,可至今他都没有等到回音。

    风雪里似乎有个巨大的黑影在上下翻飞,兰马洛克敏锐地抬起头,一片巴掌大的雪花扑在他的脸上,迷住了他的眼。他有些气急败坏地扫开脸上的雪,再往外看时,那个可疑的黑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仅凭着惊鸿的一瞥,他已经把那瞬间的姿态牢牢定格在脑海。黑影展翅的姿态颇似渡鸦,可身形却矫健得仿佛猎鹰。兰马洛克确信,那应该是一只不属于北境的飞禽。

    一名士兵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大人,南门,来了一支部队,为首的人指名道姓地要你过去见他!”

    南门?兰马洛克皱眉。波因布鲁南边便是迦图人盘踞的草原,这片无法之地再往南便是萨里昂的领土。从南方来的大多都不是善茬,要么是误打误撞闯进雪域深处的迦图军阀,要么是一腔热血过来滋事的萨里昂愣头青。

    说到愣头青……兰马洛克怔了一下,他隐约猜到来人的身份了。

第八十六章 癫狂序曲(二)

    “你确定兰马洛克会来见你?”在波因布鲁南门外的风雪中,特蕾莎如是问道。她易了容,原本精致的脸现在粗糙得跟一名在田地里劳作终生的农妇无异,每一道皱纹里都透着沉浊的黄土味道。她对外宣称的身份是肯瑞科的平民侍女。

    “当然。”肯瑞科笃定地说,“前几年我跟他在迦图草原深处并肩作战。当然那时候我们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只当是一个颇有势力的贵族冒险者。我们甚至还驻扎在一起,相互认出来以后还差点火并。要不是扎卡尔不长眼过来劫营,我跟他之间肯定会躺一个。”他偷眼看了看特蕾莎的反应,后者平淡地应了一声,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肯瑞科有些郁闷地闭上了嘴,这一路来他想着法子跟特蕾莎搭话,却无一例外地撞上了冰山,撩不出一点情感上的火花。几名跟了肯瑞科有一段时间的侠义骑士在他身后忍着笑。看肯瑞科碰了一鼻子灰后强行压抑的丧气表情是他们这段旅程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在这几名老兵看来,一直在追求地狱修女的肯瑞科居然会费着心思讨好这个没有一点姿容的侍女简直有点不可理喻。更不可思议的是他还接连吃瘪。跟肯瑞科闯荡了有一些日子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头儿对女性的杀伤力有多强。那一头火焰般耀眼夺目的金发,大理石雕塑般刚毅而不失优美的脸部线条,情感迸发时眼中焕发的光彩,以及那身经百战磨练出来的铁血气质,无论是对涉世未深的少女还是风韵犹存的贵妇都有着毒药般致命的吸引力。然而那名侍女却始终无动于衷。是不是吃惯了精致鲜嫩的小牛排,想啃啃牛骨头换个口味,却崩了牙齿?老兵们满怀恶意地想。

    肯瑞科知道部下在看他的笑话,但他不在乎。他知道特蕾莎也不在乎。可是两人的不在乎似乎并不在一条轨道上。

    暴风雪仍旧在狂啸,城头上却响起弓弦的铮鸣,像是吟游诗人的手指用力地拂过鲁特琴,余音如同被巨石激起的水波般扩散。一根修长的箭矢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走出一条近乎笔直的轨迹,径直射到肯瑞科的脚边。箭头似有意似无意地蹭开了他鞋尖的毛皮。与此同时一个浑厚的,跟这支箭矢一样具有穿透力的声音居高临下地响起:“肯瑞科,你不在萨里昂好好做你的佣兵头头,跑到波因布鲁干什么?”

    “我干——”肯瑞科瞥了眼身边的特蕾莎,没敢破口大骂。“兰马洛克你装什么大尾巴鹰?你还在迦图草原帮我收拾过扎卡尔呢!照你这个逻辑,萨里昂是不是也该授你一个爵士头衔?我跟萨里昂的合约上周就到头了。现在到你这赚点外快不行?废话少说,放我进去。你要是怕我后面还跟着七八千萨里昂的军队,不开门也罢。”

    “笑话!当年三万人的迷雾山土著兵临城下,老子都敢开城门把他们放进来宰。我会怕你那区区七八千人?开门,放他们进来!”兰马洛克轻蔑地喊,“当然,你要是怕里面藏着三百刀斧手的话,现在滚蛋也可以。”

    “看你那德性,还刀斧手呢!从守护者兵团抽调出来的?别忘了当年是谁的阵线先顶不住迦图骑兵的冲击的!”肯瑞科反唇相讥,“结果我还要分兵救场。”

    兰马洛克勃然大怒:“要是没我的游侠团射住阵脚,你也不是一样会被冲得七零八落?”

    “没我顶在前面,你游侠团就是迦图人的一盘菜,人家想怎么吃怎么吃。”

    “你到底进不进来?”兰马洛克一拳砸在城垛上。不过他没法反驳肯瑞科,当年他精心混搭的步兵阵线被迦图骑兵轻而易举地撕开,远程部队几乎是不设防地暴露在马蹄之下。若不是肯瑞科及时带着一小队侠义骑士过来填上了缺口,波因布鲁直属的第七游侠团起码会死伤一半——全军覆灭也是有可能的。他确实欠了肯瑞科一个人情——哪怕来自一名萨里昂人的人情让他一直引以为耻。

    肯瑞科得意地一笑。这场口舌之争他到底占了上风。

    进了城门,不友好的目光便立刻如同箭雨般攒射过来。虽说萨里昂与瑞文斯顿仍处在休战条约的保护下,但是于两代龙狮战役扎根下来的仇恨的种子已然在这三十年间成长为参天的巨树,将两国人民笼罩在互相敌视的阴影之中。休战条约只能约束出格的举动,但对情感无能为力。哪怕是街边玩耍的孩童,仍旧懵懂的眼神中也带着清晰如刺的敌意。似乎是出于报复,兰马洛克为他们划出来的临时驻地刚好处于风口,猛烈的气旋随时有可能卷着积雪冲开营帐。

    “不能给你们太好的地段,”兰马洛克倒是实在,“因为我不想给。”

    “%¥#%¥&……”肯瑞科用很难听的语言咕哝了几句,“有酒吗?”

    “没有。”兰马洛克说,“波因布鲁现在实行配给制——当然你们不在其中。我希望你们带够了干粮,饿死在城里的话我还得找人把你们埋了。”

    “你这个借口太拙劣了。”肯瑞科撇嘴,“波因布鲁穷归穷,但也没捉襟见肘到这种地步。”

    “实际上,你们是这一周来唯一进入波因布鲁的队伍。”兰马洛克注视着肯瑞科,“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兰马洛克的眼神不像是在开玩笑,肯瑞科警觉起来:“整整一周?什么意思?”

    兰马洛克答非所问:“我已经打了招呼,你们可以自由进出波因布鲁。但是肯瑞科,看在当年的份上,我提醒你:别离开波因布鲁太远,外面的风雪中藏着前所未有的危险。今年的外快,没往年那么好赚。”他转身就走,没有留给肯瑞科发问的余地。奇怪,太奇怪了。兰马洛克皱着眉头,他总感觉肯瑞科的动机没这么简单。在萨里昂当一周的佣兵能赚的第纳尔比在波因布鲁剿一个月的迷雾山盗匪还要多,肯瑞科不远千里横穿迦图草原肯定另有所图。

    仿佛有芒刺抵住了他的后背,兰马洛克全身的肌肉悚然地绷紧。他下意识地转头,却看见肯瑞科正在跟他身后的侍女轻声交谈着。

    奇怪,太奇怪了!兰马洛克轻轻挠了挠后背,那里仍旧流窜着轻微的电流。

    “相当敏锐的人。”在兰马洛克转头的一瞬间,特蕾莎及时收回眼神,“等暴风雪停了,我要出城看看。波因布鲁现在的情况应该跟迷雾山与异教徒脱不了干系。”

    “我跟你去,两个人可以互相照应。”肯瑞科说。

    “自便。”特蕾莎冷淡地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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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3661/ 第一时间欣赏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最新章节! 作者:醉酬天所写的《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为转载作品,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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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本书世界观基于“SaxonDragon”制作的《骑马与砍杀》MOD《潘德的预言》,而后地图、部分角色与设定采用的私改版。使用私改版是因为其不再更新方便创作,并不代表本文作者支持私改版。
自卡瓦拉大帝踏平大陆,建立潘德帝国以来,和平的假象只维持了不过百年。在红死病的肆虐下,潘德王室凋零,四方野心家并起。此后又是百年乱象,直到潘德354年1月1日,几辆来自萨里昂的商队马车驶出了雅诺斯的城门……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