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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醉酬天     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txt下载     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二章 暗影之狼

    样式朴素的短剑沿着长桌一直滑到阿迦松面前,金属与木头摩擦的声音分外凝实,带着某种难以言喻,却又咄咄逼人的威严。阿迦松立时醒悟过来他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他居然在质疑一位皇帝的代言人!他可以质疑伊莉斯公主,却不能质疑皇帝陛下!阿迦松眼角的余光已经看到贾斯特斯执政官与温迪尔大祭司已经脸现不悦之色,而前者眼里,怒气更是如同火星一般闪动。

    阿迦松知道自己的失言已经造成了难以挽回的局面,他是帝国新政派系最得力的干将之一,皇帝立场鲜明地支持着他,因此他能以将军之位顶撞无论是身份还是资历都远在他之上的凯洛斯执政官,但阿迦松是万万不敢冒犯贾斯特斯的。且不说律法执政官自新政推行伊始便是皇帝陛下最强而有力的支持者,更何况他与阿迦松的关系,严格说来,既是同僚、朋友,又是上级——当年阿迦松还未名列新一代的帝国三杰,还在不朽兵团担任一个小教官时,贾斯特斯已经是兵团的总教头,亦是跟凯洛斯齐名的帝国三杰之一!在成为大团长之前,阿迦松一直都是贾斯特斯的副手,如果不是贾斯特斯日后参与了执政官竞选,正式步入帝国政坛,不朽骑士团大团长的这个位子是轮不到阿迦松来坐的。触怒了贾斯特斯,阿迦松日后会如何不好确定,但今天的这场调解,他是很难争取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了——或者说,接连得罪伊莉斯与贾斯特斯的他已经失去了争取的资格。

    阿迦松快速地后退一步,单膝下跪,低着头一言不发。不敬的罪名已经成立,最好的做法就是沉默着接受惩处。伊莉斯冷漠地注视着阿迦松,裁决居高临下,如同利刃悍然劈落:“不朽骑士团团长阿迦松,顶撞皇权,摘除一环。”

    阿迦松浑身一震,他艰难地抬起左手,缓缓从自己的右臂上退下了一枚铁环,用双手高举过头,极尽恭敬地放在桌上。贾斯特斯看着他,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凯洛斯饶有兴致地看着伊莉斯,眼神中有几分讶异,有几分欣赏。他轻轻地点了点头:“那就按公主殿下说的这么办吧。我没有异议。”

    贾斯特斯轻轻敲了敲桌子:“那么新军团的军费开支又该从哪里出?武器,铠甲,粮饷,这些都要考量。”

    伊莉斯不假思索地说:“裁减不朽骑士团与暗影兵团的军费,同时雅诺斯也会拿出一部分的税收充当军费。”她转向依然保持跪姿的阿迦松,漠然说道:“十五万第纳尔。”

    不朽骑士团一年的军费,是四十五万。

    阿迦松仍旧低着头,整个人宛如一尊毫无生气的塑像,他的声音沉闷得仿佛是从岩石中透出来的一般:“是。”

    在得到了不朽骑士团团长的答复后,伊莉斯又看向凯洛斯执政官,却不知如何开口。一来,她对暗影兵团的军费开支一无所知;再者,凯洛斯执政官,这位旧帝国硕果仅存的大贵族,已经被她巧取豪夺了不少暗影联队的高级军官,真的会轻易地再让她从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本上挖下一大块肉吗?

    然而凯洛斯甚至没有给伊莉斯为难的时间,他微笑着说:“我今年只能负担十万第纳尔,此前我已经给卡林德恩堡拨了五十万第纳尔用于重建,以塞兹的财力,也有些捉襟见肘。不过第二年开始我可以出二十万。”

    军事执政官的爽快是伊莉斯始料不及的,她怔了几秒钟才说:“那……雅诺斯那边亦可以拨出十五万。”

    “那就是四十万第纳尔了,虽然说将一支四五千人的兵团全副武装起来还有些勉强,但是装备并不能决定部队的战斗力,有不朽骑士团与暗影联队的前高级军官在,相信他们日后会成为帝国全新的中坚力量。”凯洛斯执政官愉快地说。

    伊莉斯轻轻眨了眨眼,几丝难以置信在她眼中掠过。在她的设想里,凯洛斯的反弹远比阿迦松棘手,后者终归要唯皇命马首是瞻;可凯洛斯不一样,彪炳的战历注定哪怕他在帝国的政坛被极尽地边缘化,也依然有着超然的,甚至是皇帝也难以撼动的地位。万一凯洛斯真的选择无视伊莉斯的判决,别说是皇权象征巴克斯华丽剑,就算此刻站在这里的是马略而不是伊莉斯,凯洛斯仍会视若无睹,拂袖而去。

    可是他没有。

    他本可以成为一座拦路的青山,可是他没有。

    父亲,我越来越不明白,凯洛斯执政官这样一位识大体、顾大局的人,为什么会在政坛上遭受到不公平的排挤呢?难道仅仅是因为他是暗影兵团的大团长吗?究竟是您有意为之,还是根本无能为力?伊莉斯在心里默默地想。

    “那么,这支部队的指挥官呢?”贾斯特斯又说。

    伊莉斯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她想了想,给了所有人一个意想不到的名字:

    “我提名:提图斯将军。”

    ……

    雅诺斯,皇帝寝宫。

    “提图斯?为什么是他?”马略半靠在床上,裹着轻柔的羽绒被,面无表情地翻着伊莉斯递给他的书面报告,全程一言不发,只在翻到最后一页时扬起了眉毛,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因为他在此前的战役中,是罪将。圣战堡前临阵退缩,塞布桥阻敌不力,乱军中逃回自己的辖区,图尔布克战役后也不见他述职,所作所为早已触犯了数十条帝国律法,按理说把他绞死都不过分。只不过考虑到提图斯虽然性格乖张跋扈,但跻身三杰之列,掌军能力在帝国少壮派将领中首屈一指。因而目前最好的处置方式是收回他对盾风堡的管辖权,将他平调至新军团做军团长。有此人在,辅以自暗影联队与不朽骑士团中吸收的高级军官,新军团应该能很快地形成战斗力。”

    马略合上报告,不置可否:“所以这就是你的答案?”

    “是的,帝皇集权,专制统治。帝国的朝野上下始终只能有一个人的声音!”伊莉斯斩钉截铁地说,“不能被左右,更不能被支配!大贵族们拥兵自重的时代早该被终结!”

    马略欣慰地闭上眼睛,嘴角牵出一丝笑容:“你能想通这一点,真是极好的。我当年能量有限,倾尽全力也只是剔除了拜蛇教残留在帝国政治结构内的余毒。然而,贵族私军这一现象自曾祖当年征战潘德时便已存在——不,或者说是曾祖为了能跟阿尔弗雷德抗衡,容忍并默许了这种政治生态。我现在想要做出改变,也是有心无力,而且如果没有私军,我恐怕也成不了皇帝。”他冲伊莉斯挤了挤眼,“你也应该听说过奥古斯塔在境外散布的关于我的那些不光彩的故事,不得不说,他对昔年大选的推测一点没错,那支迦图部队确实是我雇佣的,如果没有私军,我拿什么打发他们?”

    马略疲惫地笑了笑:“好了,不说这些了。你这次做得很好,甚至超出了我的预想。这支新军团就由你来命名吧。”

    伊莉斯伸手为马略掖好羽绒被,她侧着头想了想,说:“就叫……暗影之狼吧。”

第四十三章 玫瑰与蛇

    几天前,伊索斯的巨头会议结束之后。

    伊莉斯与阿迦松相继离开,凯洛斯在长桌边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后,目光转向贾斯特斯:“好不容易来趟伊索斯,你不请我吃一顿吗?”

    “你还有心思蹭吃蹭喝?”贾斯特斯冷冰冰地说,“我今天心情很糟糕,军事执政官阁下请回吧。”

    “你还是老样子。”凯洛斯笑了笑,起身走向大门。“慢着,”贾斯特斯的声音追上来,叫住了他。

    “怎么,你改变主意了?”凯洛斯的手放在门把上,却没有回头。

    “温迪尔,你先回避一下,我要跟军事执政官叙叙旧。”贾斯特斯说,他始终看着凯洛斯的背影,目光深处,像是沉积着从旧时光中离析出来的尘。

    “明白了。”温迪尔祭司从贾斯特斯的神情中看出了些许端倪,但他只是微微欠了欠身,朝门口走去,凯洛斯为他拉开大门。

    “大祭司,请。”凯洛斯温和地说。

    大门缓缓合上,会议室内只剩下凯洛斯与贾斯特斯两人。凯洛斯仍旧站在门口,背对着贾斯特斯,只是他的手已经松开了把手,静静地贴合在身侧。他抬起头,出神地看着门上厚重的木纹,立柱的阴影打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像是一条暗色的披风垂下来。

    “凯洛,你到底在想什么?”贾斯特斯打破了沉默。

    “我在想,也许举头三尺,真的有神明在注视着我们。”凯洛斯没有转身,只有声音幽幽地浮在空气里,“五国之间旷日持久的战争,只不过是他们用以消遣的游戏罢了。潘德是他们的棋盘,而我们就是棋子。棋局结束之后,只剩下残破的棋子与苍夷的棋盘,然后他们欣欣然地拂去所有的狼藉,再次开始全新的棋局。”凯洛斯终于转过身,眼神平静而荒凉,“自从你去不朽兵团担任教官以后,你就不再喊我凯洛了。”

    “律法执政官与军事执政官走得太近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尤其我俩某种程度上还算是政敌。”贾斯特斯皱着眉说,“之前那番话,什么意思?你什么时候钻研的修辞学?”

    “这不是修辞,而是我最真切的感受。”凯洛斯凝视着贾斯特斯,“潘德的均势,在353年年祭那天被彻底打破了。我国与萨里昂在年初的战役皆是惨淡收场,自身也是元气大伤;几天前菲尔兹威的间谍传来讯息,有人袭击了西吉蒙德位于泊胡拉班的后勤基地,同时期潘德·达利安在一场宴会上与艾丁艾里两兄弟发生了冲突,在屠杀了数百的精锐后力战而亡,在可预见的一段时间内也无力向外扩张;瑞文斯顿则很快就要面临来自迷雾山蛮族的麻烦;达夏虽然没有伤筋动骨,但是游牧民族侵略性最强的时期往往是秋冬二季,在半年内也不必担心他们的威胁。而这半年,也是其他国家恢复元气大致所需要的时间。整整半年啊!简直像是为某些人,某些团体刻意争取出来的时间一样。也许是那段长诗中所谓的预言之子也说不一定。”

    “你已经开始对那些故弄玄虚的东西感兴趣了吗?”贾斯特斯摇了摇头,“其实我想问的是——不是作为律法执政官贾斯特斯,而是作为多年的好友——你究竟想把暗影联队领向何方?这场火拼,究其本源还是千夫长与金色玫瑰的叛逃啊!”

    “其实你早就知道答案,不是吗?”凯洛斯反问。

    贾斯特斯沉默了很久:“只是想让你亲口确认一下而已。这次斯科莱鲁与奥古斯塔娜不会站在你的身边,甚至会跟你对立,你真觉得你会成功?”

    “会,当然会!我从来没有失败过,所以这场势必会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也必将以我的胜利而告终!”

    ……

    伊索斯下城区的酒馆。

    热风带着喧嚣的市井气息撞开帘子,商贩的吆喝声涌进来,不大的空间里劣质麦酒浑浊的香气与扎堆的佣兵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汗臭相互挤压着,滋生出某种更让人反胃的气味。角落里一个全身罩在灰袍里的人缩了缩身子,抬起手臂掩住了鼻子,一绺金发不经意间垂落,灿烂得让人想起阳光的颜色。

    “我们来晚了。温迪尔祭司消息封锁得太死,而我们除了在街头巷尾到处飞扬的小道消息以外也再没有什么情报渠道了,当我们知道火拼发生时,他已经把那些军官严密地控制起来了。”灰袍下的声音是一个沉稳的女声,塞兹曾经的金色玫瑰,现在的帝国逃犯奥古斯塔娜把自己的杯子推到对面,“斯科莱鲁你自己喝吧,这味道我实在受不了了。”

    斯科莱鲁同样用灰袍遮掩住自己的真容,他不以为意地接过奥古斯塔娜的杯子,将浑浊的麦酒一饮而尽:“那又何妨?要不是考虑到温迪尔同样是一名超一流武者,我一个人就能把他们给带出伊索斯。有了那些高级军官,起事将会更加容易,总比那些只会崇拜毒蛇的拜蛇教徒要可靠得多。”

    “你可别指望我,以我的武技甚至连准一流也算不上。”奥古斯塔娜忧心忡忡地看着斯科莱鲁,“看样子应该是没戏了。”

    “是啊。第一次觉得帝国的超一流武者实在有点多,这种感觉倒是有点新鲜。”斯科莱鲁眯着眼朝酒馆的门外看去,“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马略想必会召开一场巨头会议,几位执政官,以及阿迦松很有可能都已经来到了伊索斯。一想到大人又要在会议上被迫做出不公平的让步,比如说裁减暗影联队的军费,或者将那些涉事的小伙子们革除军籍;然而阿迦松的不朽骑士团充其量不过是受到些口头警告;我就很愤怒,同时决心也更加坚定。”千夫长的眼里闪动着强硬的光,“大人既然是古巴克斯帝国唯一的代言人,那他,才应该是帝国的统治者!”

    奥古斯塔娜注视着斯科莱鲁:“你我都很了解大人,他会答应吗?这一次,我们恐怕是要与大人为敌了。”

    “是啊,这种感觉,真是格外新鲜。”斯科莱鲁轻声说,“也格外让人热血沸腾。”

    这时酒馆的帘子被人掀开了,一个女人走了进来,顿时吸引了众多人的目光。在这个男性荷尔蒙近乎泛滥的地方,任何雌性都是毫无疑问的焦点,而且这个走进来的女人也堪称妖娆,已经有人跃跃欲试地想去搭讪了。

    女人扫视了酒馆一圈,目光锁到了斯科莱鲁与奥古斯塔娜坐的角落。她款款地走过来坐下,明媚的脸上露出笑容:“就是你们两位,想成为蛇神忠实的追随者吗?”

    斯科莱鲁没说话,倒是奥古斯塔娜点了点头:“是的。”

    在听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女人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初次见面,我叫艾丽莎,是女神的祭司之一。”

第四十四章 白鹿出林(一)

    距离王城那场震动了几乎萨里昂所有贵族的刺杀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秩序之鞭奈德·格雷兹身死,基亚·艾尔夫万子爵被刺客挟持后失踪。原本在塞文克罗堡处理军务的乌尔里克五世在被惊动后火速赶回了王城,责成近卫队长哥顿与异端裁判所所长但丁严密调查,全城也进入了戒严状态,大姐上行走的卫兵之多让很多老人回想起了昔日血银风波时全城像是被严霜彻底覆盖一般的肃杀气息。只是调查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一周过去仍是一无所获,这无论对于王城卫队亦或是黑翼修士来说都是极为反常,前者守御白银王座,以极强的执行力闻名;后者则号称全潘德最敏锐的猎犬;然而两者的组合显然没有产生什么良好的化学反应。埃尔德雷德侯爵在自己的会馆里不知道砸烂了多少个名贵的瓷杯。时间渐长,乌尔里克五世似乎也对自己的得力干将失去了信心,在月底解除了戒严令。随后,已经能够勉强下地走动的施耐德重新接过了萨里昂商会的会长一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刀阔斧地整顿商会,大批奈德当权时期新加入的会员被除名,亦或是重新走一遍审查程序。金银之虎仅用了一天的时间就彻底抹除了奈德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不过更多人所关心的并非是追凶本身,那只是蝴蝶扇动的翅膀,他们更在意的是随后将要席卷萨里昂政治生态的飓风。自从地狱修女,也就是特蕾莎·艾尔夫万在庆功宴上用黑键对准了布伦努斯公爵开始,艾尔夫万公爵与布伦努斯公爵之间似乎就生出了嫌隙。火之名将可不是什么老好人,至少“气度宏达”这四个字是跟他完全沾不上边的,在不多的与艾尔夫万公爵会面的场合,布伦努斯公爵从来就没有摆出过好脸色,显然是对当日特蕾莎的冒犯难以释怀,而曾在庆功宴出席的人也都清楚,若不是艾尔夫万公爵与地狱修女一心想要保基亚周全,那名胆敢潜入王宫暴起杀人的狂徒是断然要被雄狮公爵的怒火所吞没的。按理说乌尔里克五世不可能不过问,艾尔夫万公爵甚至还会再因此事受到责难,然而无论是哥顿还是但丁都在调查中似有意似无意地避开了这一环。这无疑是乌尔里克五世通过自己的两名代言人释放出来的某种讯息:要么是这大张旗鼓的追查与戒严是他用以安抚的手段,实际上狮心君王并不愿意在这其中付出过多的精力与人力;亦或者是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并不想打压艾尔夫万公爵太多,后者毕竟是经历过两次龙狮战役的元老,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王国内大部分少壮派都可以算作他的门生,这是哪怕是乌尔里克五世这样铁腕的君王都难以忽视的政治资源。

    在琢磨出国王的意图——或者自以为已经琢磨出国王的意图以后,贵族们便也不再过多关注此事,毕竟不是他们的姐姐嫁给奈德,还是让埃尔德雷德侯爵去操心吧。布伦努斯公爵在戒严令解除的当天就启程赶回阿芬多尔,艾尔夫万公爵试图为他举办送行宴,并让自己的亲卫队长罗尔夫送来了请柬。面对艾尔夫万公爵释放出的善意,布伦努斯公爵拒绝的方法却相当不留情面:他甚至都没有拆开考究的信封,反而当着罗尔夫的面将请柬扔到了地上,然后翻身上马,践踏而过,身后狮骑士大队紧紧跟随,当最后一匹狮子战马扬长而去时,那张请柬已经是一张又皱又脏的废纸了。

    在布伦努斯公爵离开之后,其他贵族也陆续返回自己的领地,当然也不乏有人想在王城多停留一段时日,静观事态之后的发展。

    凯德伦子爵就是留在王城的贵族之一,不过他在这逗留的目的却分外奇葩:勾搭在双子塔清修的修女。这名草莽出身的贵族自戒严令实行的第一天起就表现出了对此漠不关心的态度,就在大部分人还在自己的会馆提心吊胆时,他便以忏悔的名义前往双子塔,跟一名有几分姿色的修女打得火热——不得不说他讨女性欢心的技巧已然脱离了草莽,那些年纪轻轻的修女很乐意听他这么一位上过战场的贵族吹嘘他的英姿。戒严令解除后他依然隔三差五地往双子塔跑,塔中的嬷嬷基本没有几个不认识他,“简直像是双子塔里盘旋的苍蝇。”她们不厌其烦地说。

    就在这天,凯德伦子爵在会馆接到了一封手写的信,是几天前刚搞上的修女莫丽尔寄来的,上面用极尽缠绵的言辞向凯德伦倾述了自上次两人分别后她是如何孤独寂寞,恳请他前来大教堂跟她幽会。子爵看完后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过回想起莫丽尔丰腴的身段,他倒是不会排斥再跟她共赴巫山云雨一回。他精心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走出了会馆。

    莫丽尔选择的地方是一处还在修缮的侧厅,位置偏僻幽静,鲜有信徒经过。斑驳的阳光自落地窗洒落,为这场密会增添了十足的浪漫气氛。两人耳鬓厮磨了好一会后,凯德伦急不可耐地就想要把莫丽尔就地正法,却听到门外脚步声响动。衣衫不整的两人脸色都白了,慌乱之中凯德伦一把抱起莫丽尔,两人一头钻进忏悔室,大气也不敢出。

    门开了,密集的脚步声在静室内回响着。“你确定这里不会有人来吗?”有个浑厚的男声说。凯德伦觉得这个声音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

    “这间侧厅还在修缮,一般来说不会有人经过。”另一个散漫的男声回答。

    “我需要肯定的答复。”浑厚的男声说。

    “不会有人经过。”散漫的男声敷衍地回答。

    缩在凯德伦怀里的莫丽尔身子抖了一下:“那是……所长大人!”

    惩戒骑士总长但丁?他跟哪几个龟孙到这里坏我的好事?凯德伦没好气地想。

    “那就在这里吧,你们都找个地方坐。”又有人开口了,这次凯德伦听出来了,这是国王乌尔里克五世的声音!他忍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悄悄地扒着格子窗朝外看去,这一眼让他的呼吸几乎停顿!

    侧厅里站着四个人,除了被他与莫丽尔分辨出来的乌尔里克五世与但丁,近卫队长哥顿,地狱修女特蕾莎也赫然在场!

第四十五章 白鹿出林(二)

    “你们做得很好。”在四人各自落座以后,乌尔里克五世开口了,脸上却看不出喜怒,他的目光停留在地狱修女的脸上,“只是艾尔夫万小姐,我听说你在宴会上的举动可是让布伦努斯公爵与艾尔夫万公爵冷战至今。”

    “基亚终究是我弟弟。”特蕾莎欠了欠身,低声说。

    “可他至今下落不明,你的举动并没有帮到他多少。一直以来我都很欣赏基亚子爵那不合他年龄的理智,可他那晚的行为却太过鲁莽,这与他平时的做派大相径庭。”乌尔里克五世意味深长地注视着特蕾莎,“我想知道的是,基亚子爵这一切的谋划知不知情?而他是否也参与其中?”

    谋划?什么谋划?凯德伦的耳朵敏感地竖了起来,他能听得出来,乌尔里克五世几人是在谈论那日庆功宴上血腥的刺杀,却又语焉不详,仿佛那最中心的话题是潜伏在海面下的暗礁,竭尽全力也要规避。

    “他对此一无所知。”特蕾莎面无表情地说,“当晚他喝了很多酒,我来不及阻止他。”

    一阵让人窒息的安静之后,乌尔里克五世似乎是接受了特蕾莎的说法,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是吗……”随后又看向但丁:“那个杀手,你是从哪找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莱昂你确定想听?”但丁一个人就占据了一张长椅,他此时正半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仰着头,半眯着眼注视着天花板上的壁画,听到乌尔里克喊他,扶了一下墨镜算是回应。

    莱昂?凯德伦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个但丁居然敢直呼国王陛下的名讳?

    乌尔里克五世皱了皱眉:“虽然这是私人会议,但你也需要保持对我的尊重!”

    “好吧,陛下。”但丁懒洋洋地说,坐直了身子:“这就说来话长了,陛下你确定想听?”

    “长话短说就行了,我只是很好奇刺杀奈德的人是什么人物,据说母狮子凯伊与教官贝克都没能拦住他?”

    “也算不上什么人物吧,一个从帝国逃出来的死囚而已。”但丁耸了耸肩,“不过他是‘喧闹者’的学生。”

    “阿拉里克·冯·布洛赫?那个曾经骂文森特是榆木脑袋的野猪的酒鬼?他?”乌尔里克五世哑然失笑,“我还真不知道他是个出色的战士导师。”

    “陛下,你可能也不知道,那个酒鬼曾经是跟***迪尔平起平坐的半神,他活跃的时间最早可以追溯到旧潘德帝国成立之前的乱世,只要是古籍基本都会有关于他的记载。”但丁淡淡地说,“你可以去向托姆斯求证,他在这方面的知识广度并不会逊色于布罗谢特几分。”

    乌尔里克五世沉默了少顷,但丁的话语太过震撼,彻底颠覆了他以往对喧闹者的认知,哪怕是狮心君王也需要时间来好好消化,之后他缓缓吐了一口气,说:“好吧,那么一个半神的学生,想必怎么说也是个准超一流武者,请动他的代价可不便宜。”

    但丁耸了耸肩:“确实有点贵,十万第纳尔,外加一队商会的护卫佣兵。”

    “就只有这些?”乌尔里克五世怀疑道,“他要那些佣兵有什么用?”

    “谁知道呢?有可能他也想在战火中分一杯羹吧。”但丁显然是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致,又仰起头去看壁画,“陛下你还有什么要讲的吗?”

    凯德伦搂着莫丽尔的双臂有些发软,太阳穴嗡嗡作响,那些钻进忏悔室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击在他耳膜上的重锤。是的,他终于触到了潜伏在海面下的暗礁,而真相也确实如同礁石一般冰冷而又残酷得棱角分明。秩序之鞭的死亡居然是出自乌尔里克五世的授意?他为何要用如此惨烈的方式斩断自己伸进秩序教派的手?凯德伦的政治嗅觉算不上敏感,但是此刻一股冰冷的寒流在他的背脊上肆意流窜,凯德伦微微地打了个冷战,意识到自己已经卷入了旋涡之中,而且随着忏悔室外四人谈话的深入,他还会继续被拖拽进幽暗的深海。

    “最后一件事,基亚子爵怎么办?那名刺客没有继续扣押他的理由,除非他意识到了这个年轻人在艾尔夫万家族中举足轻重,可能会借此提出过分的要求。”乌尔里克五世眼中隐生怒意,却又被他很好地压制了下去,他看向特蕾莎,语气如常,“我们必须得做好最坏的打算和相应的准备。”

    “……我去找他。”特蕾莎低声说。

    “那你顺便去趟瑞文斯顿吧!”但丁翻身坐起来,“有情报说异端的祈求者麦尔德雷在北境露出了行踪。”

    “但丁阁下,请恕我没看出这两件事之间有任何‘顺便’的联系。”一直沉默不语的近卫队长这时开口了,“而且艾尔夫万小姐是王国的超一流武者,让她前往瑞文斯顿是不是太冒险了?”

    “都是出勤,两件事合在一起就是顺便。”但丁满不在乎地说。

    “那但丁阁下为何不亲自出马?”哥顿的独眼凝视着但丁,“我相信以阁下的能力,哪怕麦尔德雷是一条奸猾的老狐狸也是手到擒来。”

    但丁侧过头打量着哥顿,嘴角扬起一个微妙的弧度:“哥顿,你是不是只有在我戴上墨镜时才敢看着我说话?”

    哥顿神情仍旧冷冽,但是眼神却不自觉地偏移:“请阁下不要转移话题。”

    “只是单纯地不想去而已。”但丁回答,“满意了?”

    “那你为何要求艾尔夫万小姐去?”哥顿紧追不舍。

    但丁则是以看白痴一般的目光回应:“异端裁判所的所长拥有对黑翼修士绝对的指挥权,哥顿你好歹也是王城卫队的队长,你派部队出门巡逻的时候,我可没有来指手画脚说为什么你不亲自举着狮旗走在队伍前面?”

    “巡逻王城跟猎杀异端的祈求者是两码事!”哥顿低沉的声音里带上了些许暴躁的火气。

    “够了!”乌尔里克五世喝止了两人的争论,“艾尔夫万小姐,你如果真要去瑞文斯顿的话,我会让肯瑞科跟着你,他与他所组织的侠义骑士目前并不在萨里昂的正规军序列里,严格说来只是个冒险团,可以掩护你在北境的猎杀行动。”

    特蕾莎沉默了几秒钟:“多谢陛下的好意,只是我习惯了独自行动——”

    “这不是我的好意,”乌尔里克五世冷冷地打断了特蕾莎,“这是我的命令。”

    “……是,陛下。”

    “好,散会吧。”乌尔里克五世轻轻拍了拍手,站起身朝门口走去,哥顿跟在他的身后,临走前冷漠地看了但丁一眼,独眼中射出冰锥一般的寒光,后者却浑然不觉,仍旧仰着头看着壁画。

    终于要走了吗?脚步声有如射进忏悔室的一束亮光,也照进凯德伦的心里。他轻轻地安抚着仍在微微颤抖的莫丽尔,翘起头努力透过格子窗窥视,却发现地狱修女与异端裁判所的所长仍旧在场。他们怎么还在!凯德伦有些抓狂地想。

    特蕾莎安静地坐在长椅上,细碎的阳光落在她精致却又淡漠的脸上,带着柔和的光晕漾开,仿佛很暖,又仿佛很冷。她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但丁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怎么样,是不是觉得莱昂这个人心思特别重啊?不过他还真是在不遗余力地为那个年轻的骑士铺路呢,大概是觉得他是全王国里最有希望追求到你的人了吧?”

    “所长大人,我所需要做的只是服从陛下的命令,而不是去评判陛下,至于肯瑞科追求我,那是他自己的事情。”特蕾莎轻声说。

    “是吗?”但丁走到忏悔室前,摘下了自己的墨镜,鬼神般的目光居高临下,被格子窗切割成无数锋利的碎片落进忏悔室。这一刻凯德伦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被发现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那你好自为之吧。”但丁说,凯德伦能看到他脸上玩味的笑容,知道他是在对自己说话,“记住,我们从没来过这里。”

    “我明白。”特蕾莎说。

    “你当然明白。”但丁重新戴上了墨镜,“走吧。”

第四十六章 白鹿出林(三)

    当但丁与特蕾莎离去之后,凯德伦这才拖着浑身发软的莫丽尔从忏悔室里爬出来,一阵风卷进侧厅,他狠狠地打了个寒噤,这才意识到冷汗已经浸湿了他的后背。凯德伦后怕不已地抚摸着胸口,原来上层贵族间的传闻是真的,异端裁判所的所长确实拥有一双有如鬼神般的眼睛,哪怕是隔着格子窗对视也如同被长矛当胸贯穿!

    “秩序女神在……在上,所长大人……的眼神,简直……简直如同恶鬼一般!”莫丽尔脸色煞白,牙齿不停地打着寒战,说话断断续续,身子也在颤抖,像是刚被人从冰水里捞出来。凯德伦搂紧了她,轻轻地吻着她的额头,好言安抚着:“没事,宝贝儿,他们都走了,他们都走了……”

    凯德伦轻声呢喃着,热气呵在莫丽尔的耳边。他的臂弯确实坚强有力,莫丽尔渐渐安心下来,头枕着凯德伦的肩头,可随后她的身子骤然绷紧,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凯德伦的脸,刚想张嘴,却被凯德伦死死地捂住了。

    “别恨我宝贝儿,你跟我都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我不会说出去,可我不知道你会不会说出去,所以……别恨我。”凯德伦用力箍紧怀中的女人,感受着娇柔的肉体内骨骼节节断裂的脆响,他依然在轻声呢喃,声音极尽轻柔,像是与风缠绵的柳絮,就是这样的声音不知道让多少个深居双子塔的修女融化在他的攻势中,可这细语落在莫丽尔耳边却阴冷有如死神的吐息,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胸腔正在巨大的外力压迫下破裂,内脏的碎片在体内随着决堤的血液翻滚。弥留之际她想起了出门前双子塔内嬷嬷的告诫:

    “凯德伦子爵并非是个值得你去托付真心的男人,你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不知道将身心交给这么一个草莽出身的贵族会有多么危险!莫丽尔,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当时她欢欣雀跃地要去赴一场幽会,完全没有将嬷嬷的话当回事,而现在,她即将死在心上人的手中。

    恐惧与绝望在莫丽尔的眼中定格,她的双腿轻轻弹动了一下,整个人不再挣扎,像是一头被放完血的小绵羊,毫无生气地躺在凯德伦怀里,只有鲜血不停地从嘴角溢出。凯德伦松开手,小心翼翼地将尸体放平,不让自己的衣服沾上太多的血迹,然后他撕下落地窗的窗帘,将尸体包裹起来拦腰抱起,走出了侧厅。哪怕一路上有不少神职人员投来诧异的目光,但直到凯德伦走出教堂跳上马车,也没有人拦住他过问,轻松到凯德伦自己有些都不敢相信。他定了定神,对驾车的亲信说:“回会馆。”

    “是,大人。”亲信扬起马鞭,同时脸上带着淫猥的笑容,“头儿,怎么今天这么早就完事了?”

    “别那么多废话!”凯德伦呵斥道,他心力交瘁地靠着车厢,闭起眼睛,可那对鬼神般的眸子依然挥之不去。凯德伦睁开了眼,对亲信说:“待会你帮我处理一具尸体,带到下城区的乱葬岗埋了。”

    “啊?咋回事啊?头儿你幽会咋还闹出人命了?”亲信有些诧异,然后又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还是说头儿你太勇猛了?”说完他“嘿嘿嘿”地笑了。

    “不该你问,别问了。”凯德伦有些头疼,生平第一次开始后悔把这个以前在他啸聚山林时鞍前马后服侍他的小喽啰封成自己的侍从。

    马车在会馆前停下,凯德伦走下马车,却发现有一个眉眼温和的年轻人在门前安静地等候着。凯德伦有些眼熟,却一时记不起自己何时见过这个年轻人,“你是?”他谨慎地问。

    “在下乃是埃尔德雷德侯爵的侍从,亚特。”年轻人彬彬有礼地说,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微笑,齐整的刘海从他额前垂下,他抬手轻轻捋开,“见过子爵大人。”

    “啊,是你啊!”凯德伦想起来了,他在当日的庆功宴上见过这个年轻人一面,当时他就站在埃尔德雷德侯爵的身后,凯德伦还跟他碰过几次杯,“有什么事吗?”

    “侯爵大人不日将启程赶回白鹿堡,临行前想要宴请一些同僚。”亚特递上一张精致的请柬,凯德伦的名字用涂着金粉的花体字漂亮地写就。

    “哦,这样啊,我有空就去吧。”凯德伦接过请柬,心不在焉地应付着,绕过亚特走进了会馆。

    “亚特恭候子爵大人的到来。”亚特在他身后说。

    凯德伦没有理会,“砰”地关上了会馆的门。会馆里面静悄悄的,蒙特沃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一个年长的女仆在跪在客厅中央擦拭着地板。凯德伦走到女仆身后,用力地踢了一下她的屁股。女仆向前扑倒在地,回头惶恐地看着凯德伦。“给老子拿酒来,越多越好!”凯德伦声嘶力竭地喊道。

    当蒙特沃男爵回来时,会馆内漂浮着浓烈的酒气,而凯德伦醉醺醺地倒在地板上,怀里抱着酒坛,浑浊的酒液涌出来打湿了他的胸口,在地板上肆意流淌着,他的身边还东倒西歪地放着几个已经见底的酒坛,而女仆站在一边不知所措地看着。

    “老爹,大白天你喝这么多酒做什么?”蒙特沃上前费劲地从凯德伦手里抢过酒坛,而凯德伦只是含混地咕哝了一声,翻过身去,蒙特沃依稀听到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不记得什么?老爹,你不记得什么了?”蒙特沃使劲地摇晃着凯德伦,而后者恍若不觉,沉沉地睡死过去,鼾声如雷。

第四十七章 白鹿出林(四)

    埃尔德雷德侯爵的白鹿会馆位于上城区的最西边,大概可以算是除了皇宫以外最好的地段,会馆本身也很有年头,是旧潘德帝国第一代的建筑,在王城中的资历足以将所有建筑视做晚辈和后代。就算是如今王城的标志性建筑,同时也是秩序教团视做圣地的双子塔,也比它晚了好几年才落成,大概也只有卡瓦拉大帝亲自熔铸的白银王座才能与其平起平坐。然而会馆的结构并没有因为过久地浸泡在岁月中而朽坏,在历代建筑大师精心的保养及维护下,从门廊的立柱到会馆内的每一块木板都保留着昔日新皇登基席卷天下的豪气;会馆的设计也很考究,其地势居高,采光充足,大教堂宣告黎明的钟声还未敲响,第一缕曙光就已经悄然造访;从卧室的窗口往外眺望可以一览王城的全貌,而双子塔刚好分立在视野的两端,便有如一对精致的象牙边框。格雷兹家族的上一代族长,也就是奈德·格雷兹的父亲,前任萨里昂商会会长布兰登·格雷兹在下榻此地之后便以迅雷之势买下了整块地段,为此不惜得罪了王城内的好几个大贵族。哪怕之后布兰登被施耐德设计坑害,被投入异端裁判所的黑狱中,格雷兹家族依然牢牢地掌握着这片地段。奈德·格雷兹与埃尔德雷德家族联姻时,便是以这所会馆连带着周边的地皮作为彩礼。从此埃尔德雷德侯爵便在王城内有了一套固定的,而且是价值连城,堪称名胜古迹的房产,不知羡煞了多少人。戒严期间,便有不少贵族以拜访的名义来此走动,埃尔德雷德侯爵慷慨地接待了他们,并展示出自己新近“斩获”的一套完整的死亡骑士铠甲,又博得了不少真假难辨的惊叹。布伦努斯公爵珍藏在自家城堡陈列室中的不过是一件战痕累累的死亡骑士铠甲,收藏意义远大过实战价值。可埃尔德雷德侯爵手中却是一套完整的死亡骑士铠甲,头盔臂铠腿甲一应俱全,更难能可贵的是这套铠甲在落入埃尔德雷德侯爵手中之前并没有致命的缺损,显然还未经过战火的洗礼,这便意味着它随时都可以披挂在一名勇士身上重返战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一整套死亡骑士铠甲的价值并不逊色于白鹿会馆几分。

    宽敞的会客厅内,檀木的香气幽幽地沉浮着。丹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全身的毛孔都在贪婪地扩张。他定了定神,开始卖力地擦拭起桌子。他眼角的余光偶尔会落到角落的那套死亡骑士铠甲上,他能成为埃尔德雷德侯爵的仆从,全拜这幅铠甲所赐。这时丹利开始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沾沾自喜起来,觉得以自己的眼光,当初怎么会屈尊在拉里亚的竞技场做一个小小的负责人。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丹利下意识地回头,浑身的肥肉便一个激灵:“候……侯爵大人!”

    埃尔德雷德侯爵摆了摆手,示意丹利继续,自己则走到角落,静静地注视着那一套这几天为他挣足了脸面的死亡骑士铠甲。单从面相上看,很难将这个微微有些发福,眉眼和善的中年人与传闻中那个阴沉酷辣、颇有城府的白鹿堡侯爵挂钩,可丹利知道这不过是高明的伪装,埃尔德雷德侯爵那看似和气的面容下藏着一个秃鹫的灵魂。

    “昨天教官贝克来找我了。”埃尔德雷德侯爵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可丹利知道他是在对自己讲话,还在桌面上活动的手臂便有些僵硬,“他想带你回拉里亚接受审判,我没同意。”

    丹利松了一口气,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整个人都半瘫痪在长桌边:“谢谢侯爵大人!小的必将为大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小事情而已。”埃尔德雷德侯爵的手轻轻拂过死亡骑士甲狰狞的表面,在胸甲的骷髅浮雕上重重地弹了一下,“一套完整的死亡骑士铠甲,这可不是每天都能收到的见面礼啊。”

    可丹利的心依然悬着,埃尔德雷德侯爵的语气很平淡,也听不出什么言外之意,但他却咀嚼出了一股彻骨的寒气,而且不知道为何,丹利总觉得埃尔德雷德偶尔瞥过来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具腐尸,这种感觉更是让他口齿生寒。

    会馆的门被推开了,亚特走了进来:“请柬都已经送出去了。”

    “很好。”埃尔德雷德没有回头,“丹利,你回避一下。”

    丹利如蒙大赦,转身就走。在经过亚特身边时,他突然注意到这个年轻人其实跟埃尔德雷德侯爵很像,倒不是他们眉眼有重合之处,只是两个人的气质实在太相似了,站在一起时仿佛两只一老一小的秃鹫。

第四十八章 白鹿出林(五)

    “这几天的戒严,你看出什么来没有?”埃尔德雷德侯爵背着手站在死亡骑士甲前,亚特站在他身后三步,看似心腹般亲密,可自始至终,两人都没有眼神上的交流,空气中的疏离感有如砖墙一般坚实。

    “像是在敷衍。”亚特思索了片刻,低声回答道,“别说追查刺客的行踪,异端裁判所至今都没有基亚子爵下落的消息,未免太过可疑。”

    “你能看得出来是在敷衍,很好。”埃尔德雷德侯爵点了点头,语气里却听不出几分赞赏,“但真正的问题在于,究竟是谁在敷衍?是哥顿,还是但丁?亦或是,”他停顿片刻,“国王陛下?”

    “很难讲。”亚特谨慎地措辞,“哥顿大人是近卫队长,但丁大人则身具王权代行者这么显赫的头衔,他们的言行都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国王的意志。”

    埃尔德雷德侯爵重重地哼了一声,像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休止符,打断了亚特。亚特会意地沉默,等待着侯爵的下文。“哥顿是陛下的忠犬,萨里昂上下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置疑这一点。可但丁,王权的代行者?呸!”他啐了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眼里的嘲弄与鄙夷,“他是那种虔诚得近乎顽固的狂信徒,只效忠于虚无缥缈的神祇,他对陛下的尊敬甚至不会比那些北方的蛮子们更多。”

    “大人,您是指?”亚特低声发问。

    “在你刚出生时,陛下还未即位,那时候但丁便是老国王的王权代行者,同时有传闻他已经执掌异端裁判所达数十年之久。”埃尔德雷德侯爵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而在我还是一个小孩子时,我的父亲常会用一个名字来吓唬我,他说那个名字的主人拥有一对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眸,只有自尸山血海里归来的鬼神才会有那种可怖的眼睛。父亲每次说出这个名字时我都会吓得缩进被窝,他发出的音节我至今都不会忘记,”他眯起眼睛,咬紧的牙关中迸出两个单字。

    “但,丁。”

    会客厅内一片死寂,亚特听到自己艰难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是同一个人吗?”他喃喃地说。

    “亚特,你失态了。”埃尔德雷德侯爵拍了拍自己随从的肩膀,“不过我能理解。我也是在继承了爵位以后才得知那位看似年轻人模样的异端裁判所所长实际上比王国本身还要年长,甚至有可能是与开国君主,阿尔弗雷德陛下同辈的人物,那时候我的反应比你好不到哪去。总而言之,不要以为‘王权代行者’这个头衔会让但丁对王室忠心耿耿,他丝毫不在乎王权,而在我与他共同出席的几次会议上,我能看出他对陛下的尊重也仅仅流于表面——实际上,但丁的桀骜与散漫在上层贵族圈中从来都不是秘密。”

    “大人,你是想说但丁大人与格雷兹大人的死脱不开关系?”亚特沉默了片刻,轻声说。

    埃尔德雷德侯爵有些意外地看了眼亚特,他能看得出来先前的秘辛给这个年轻人造成了多大的震撼,那股茫然与惊讶还未从他的眼中消弭,但他适时地抑制住了这些情绪,一丝不苟地扮演着幕僚的角色,开始顺着自己的思路推导。成长得很快,只是这种程度,还不够。他默默地想,但是却没有表露出来,只是点了点头:“他有很大的嫌疑,首先时机太巧了,但丁回到王城没几天,奈德便遇刺身亡;而且两人之间尴尬的上下级关系也是原因之一,但丁虽然是名义上的异端裁判所所长,但是在他外出的这几年里,担任副所长的奈德早已经将他架空,自己掌握实权。但丁归来后真的能够容忍?而且奈德并非是虔诚的秩序信徒,但丁有充足的理由将他清除出去。”

    “不对。”亚特低声说。

    “哦?”埃尔德雷德侯爵不动声色,“哪里不对?”

    “大人,虽然您的推导看似很有道理,但是逻辑上说不过去。”亚特平静地与埃尔德雷德侯爵对视,“因为很多人只要有心,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出类似的结论。哥顿大人可以,三位公爵大人可以,陛下也可以!但是半个月过去了,但丁大人依然能够正常地出入皇宫与陛下会晤,甚至还能调遣黑翼修士,说明陛下压根就没有怀疑到但丁大人头上。如果……”亚特犹豫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继续!”埃尔德雷德侯爵轻轻挑了挑眉毛,命令道。

    “如果真的如大人所想,”亚特咬了咬牙,说出了自己的推断,“格雷兹大人真的是死于一场蓄意谋划的刺杀,而但丁大人也确实参与了谋划的话,那我想,国王陛下一定就是幕后的主使者。”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似乎也对自己的结论感到不可置信。

    埃尔德雷德侯爵一言不发,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亚特,那是亚特从未见过的陌生眼神,参杂了很多他极为陌生的情绪,他年少时便开始担任白鹿堡侯爵的贴身侍从,可还是头一次无法揣摩埃尔德雷德侯爵的念头,这种感觉这让他感到极其不安,后背被冷汗打湿了一波又一波。

    一阵长久的沉默过后,埃尔德雷德侯爵轻轻叹了一口气:“是啊,我一直在想,如果奈德的死真的出于陛下的授意,那又是由于什么样的原因,才使得陛下会对曾经委以重任的‘秩序之鞭’痛下杀手呢?”他伸出手,轻轻地理了理亚特的衣领,“亚特,你远比我想象得还要出色,我原以为你只是生出了羽翼,却还未丰满到可以翱翔,却没想到——”他似乎百感交集,没再说下去。

    亚特突然读懂了埃尔德雷德侯爵先前的眼神,那是一个父亲看到儿子成长的欣慰,无怪他如此陌生,他过往的二十年人生里从未自埃尔德雷德。这一刻自埃尔德雷德侯爵手心传来的温度如此温暖,如此炽烈,似乎能融化被最厚的坚冰包覆的心灵,亚特的眼里升腾起氤氲的水汽,他颤抖着声音说:“父亲,我——”

    “啪!”

    一记凌厉的耳光打破了温馨的亲子氛围,埃尔德雷德侯爵面无表情地收回手,眼中那慈父一般的光芒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寒冷:“我或许是你的父亲,但你,作为一个私生子,并非——至少目前,还不够资格做一个埃尔德雷德。刚才那个称呼,我不想再听到第二遍。”

    亚特的嘴角渗出血丝,半边脸颊高高肿起,那记耳光毫不留情地扇去了他先前那一瞬间的脆弱,他再次恢复成白鹿堡侯爵身侧那个沉默的年轻人。“请宽恕我的无礼,大人。”他低声说。

    “下不为例。”埃尔德雷德侯爵冷冷地说,转身朝楼上走去,“今天晚上我要去拜会一下我姐姐,你准备一下,喊上雷尼尔。对了,”他停下脚步,“顺便通知教官贝克来领人,那头肥猪在我这赖了够久了。”

    “明白,我会安排。”亚特说。

第四十九章 故人,旧物,以及情感(上)

    特蕾莎停下脚步,身后的脚步声朝她凑了一下,也生硬地停住了,男子的呼吸声惴惴不安地起伏着。“谢谢。”特蕾莎转过头,平静地对肯瑞科说,口吻一如既往,平静得几近于冷漠。

    肯瑞科有些局促地站立在原地,两只手在背后紧紧地绞在一起。他胸口的伤还未养好,得体的礼服下隐约可以看见绷带撑起来的痕迹,而看着特蕾莎清丽却冷若冰霜的脸,他只觉得那处被千夫长贯穿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只是那痛楚并非源自肉体,而是从更深层次的精神井喷出来。所谓痛彻心扉,不过如此吧?他有些沮丧地想。不过他没有把这些负面情绪表露出来,而是微微地欠了欠身:“那么,再见,艾尔夫万小姐。”

    “再见,愿秩序女神的光辉与训诫始终伴随你左右。”特蕾莎说,非常公式化的应答,但这依然让肯瑞科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小小的雀跃。他注视着那一袭素黑修女袍的倩影走进艾尔夫万家族的会馆,直到大门合上,肯瑞科才背过身,轻轻地叹了口气。

    当特蕾莎亲自登门,告知肯瑞科他将与她一同前往北境时,他正在做恢复性训练,那一刻他亢奋得伤口几乎迸开,要不是近卫队长哥顿不声不响地从特蕾莎的身后闪出来,及时地泼了盆凉水,告诉他这是国王陛下的旨意,肯瑞科现在应该是躺在皇家医院,而非还能殷勤地护送特蕾莎返回会馆。只是这一路走来,他跟特蕾莎的交流仅限于先前那几句不咸不淡的对白。肯瑞科能感受到地狱修女的那份疏离,对于萨里昂所有男性一视同仁的疏离。这时候他开始嫉妒起格里夫,那位英年早逝的马里昂斯骑兵长。可他如何去撼动一名故人在特蕾莎心中的位置?这似乎是爱情中无解的命题,而这个命题如今正困扰着肯瑞科,哪怕他知道接下来的北境之行他有大把的时间与特蕾莎相处,却依然没有任何解题的头绪。

    特蕾莎回到自己的房间,从床底拉出一口黑色的皮箱。箱盖的正中镌刻着烫金的剑盾纹章,两边隐隐可见一对腾飞的羽翼浮雕。特蕾莎的手轻轻拂过黑色蒙皮的表面,拇指用力顶开合拢的铜扣,箱盖高高翻起,钢铁淬炼过的寒光流溢在这不大的空间内。

    箱子内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十二枚黑键,墨黑色的柄下衬着纯白的绸缎,一如它们的名字所寓意的那样,是在钢琴上奏响杀戮之章的黑键,优雅而又致命。箱子的夹层内还藏着一柄黑翼修士专用的制式刺剑,有着一个统一而精巧的名字:蜂芒。只要用指腹轻触箱子把手内侧的机关,蜂芒的剑柄便会自行弹出。而黑翼修士的战斗方式,便是在中短距离齐射黑键,近身则用蜂芒与敌缠斗。虽然在大型会战那般规模的战场上黑翼修士作为正规军的表现并不引人注目,但在以猎杀小队为单位行动时,他们收割的效率会让所有异教徒胆寒。地狱修女毫无疑问是黑翼修士当中最为出类拔萃的猎头者,那威力堪比重弩的黑键不知射穿了多少死亡骑士的心脏,他们引以为傲的铠甲并不能保护他们分毫。

    特蕾莎仔细地检查每一枚黑键的状况,直到确认它们的刃口皆锋锐得一如既往时才将它们一一插入腰带。这口黑色皮箱是黑翼修士的标配——既是标准,也是标志,她不可能拎着皮箱堂而皇之地在北境行走,那无异于在黑暗的荒原上高擎着火炬,不仅会招致冰原狼不怀好意的眼神,还可能惊动麦尔德雷那条蛰伏雪原多年的诡狐。蜂芒也被她从夹层内取出,握住剑柄的时候特蕾莎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一直失神的双眼中短暂地焕发出了光芒,僵硬如同冰封般的脸色也渐渐柔和起来。

    刺剑的剑柄上歪歪扭扭地刻着一行小字,笔画像是畸形生长的树枝,又像是被人踩了一脚的蚯蚓,毫无美感可言。好在勉强还能读懂刻字的内容:送给特蕾莎的礼物——我唯一深爱的女孩。字刻到这里已经是剑柄的末端,于是赠送者的落款便不情不愿地挤在一起:格里夫·纳尔多。

    “我明天出发,去瑞文斯顿。”特蕾莎轻声说,仿佛剑柄中沉睡着一个魂灵,而她不愿打扰,“你以前一直想为父亲猎杀一头冰熊,将它的头颅挂在城堡的墙壁,毛皮则铺在宴会厅。我会做的。父亲身体还算康健,你不必牵挂;福瑟特哥哥很久都没有回马里昂斯了,因为没人跟他半夜偷偷溜出去喝酒;基亚则跑出去当一个冒险者了,你也不用担心他会在大图书馆里泡成一个死气沉沉的老学究。”她的嘴角勉强牵出一个笑容,“至于我,从来都没有好过。”

    敲门声突然响起,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艾尔夫万公爵的声音:“我可以进来吗?”

    特蕾莎依然端着刺剑,头也不抬,只是严霜重新覆盖脸庞:“请进,父亲。”

    艾尔夫万公爵推门进来,一眼就看到了特蕾莎手中的刺剑,轻叹一息,移开了眼神:“你还好吗?”

    “父亲不必担心。”特蕾莎低声说,将刺剑插进剑鞘系在腰间,“有什么事吗?”

    “这次去北境,行事谨慎一些。还有……”艾尔夫万公爵犹豫了一下,回身把门带上,“我想跟你聊一下肯瑞科。”

    “……”特蕾莎沉默,只是扭开了头,对这个话题的抗拒之意显而易见。艾尔夫万公爵已经习惯了特蕾莎的态度,叹了口气:“我并非在撮合你们,我一直都很支持你的选择。你若是始终对那个年轻人没兴趣,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哪怕是陛下也不可能强迫我的女儿做什么。”

    “谢谢父亲。”特蕾莎平静地说,“父亲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嗯……也不是全然关于肯瑞科,我现在想以一名父亲的身份,跟我的女儿讲讲感情的大道理。”艾尔夫万公爵疲惫地笑了笑,“愿意花点时间听我说吗?”

    “……我在听。”

第五十章 故人,旧物,以及情感(下)

    “如果我让你给‘爱情’加几个注脚,你会选择哪些词?”

    “从一而终,还有……至死不渝。”特蕾莎沉默少顷,低声说。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一生,会陷入多段式的爱情?也就是在格里夫之后,你还会遇到很多跟他同样优秀的男子,并同他们——别摆出那副表情,”艾尔夫万公爵看着别过头的特蕾莎,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的心意在此时当然不会改变,不过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我记得大图书馆的馆长曾经告诉我——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但他那句话我记得很清楚:人是一种滥情却自称专情的生物,他们这一生都在多段的爱河里随波逐流,永远不会让自己溺死在毫无生气的水潭里。他们钟情的对象有如走马灯一般变换,也许只有最开始的那一个可以被称作真爱,往后的可能都是替代品,却无法改变他们滥情的本质。”

    特蕾莎仍旧没有转头,只留给父亲一个抗拒的后背。艾尔夫万公爵又叹了一口气——他已经不知道这是自己第几次叹气了,每每面对特蕾莎,他叹气的次数总比以往要多些。

    “可是对于我来说却并不适用。”特蕾莎轻声说,“我爱格里夫,并非是基于他的某个特质,而是因为他是格里夫,整个潘德唯一的个体,就像马里昂斯从来都只有一名骑兵长。”她终于转过头,眼神沉静而哀伤,像是黑色的郁金香花瓣在缓缓凋落,“在劝导我之前,父亲您早就可以提拔一名新的骑兵长,而不是让那个职位空缺至今。显然父亲也明白格里夫是不可替代的,那您又是以什么立场来说服我呢?”

    艾尔夫万公爵一时无言。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很感谢父亲的关心,”特蕾莎轻声说,“但是我已经做好溺死在水潭里的觉悟了。也许哪天父亲一语成谶,我会爱上别的男子。不过当我意识到这点的那一天,也便是我的死期。”

    “那么,我的女儿,”艾尔夫万公爵从特蕾莎的眼中看到了无法置疑的坚决。他知道这次谈话已没有必要进行下去了——或许以后都不会再有必要。他缓缓起身,宽厚的手掌轻轻地抚摸着特蕾莎的头,最后沉重而悲痛地叹息一声,“我会向秩序女神祈祷,祈祷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

    龙卫堡上,伊凡勒斯子爵双手扶住城垛,目送着那杆黄底白鲸旗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下,如释重负。他转过身,用洪亮的声音说:“敌人撤退了!我们胜利了!”

    寒冷的北风将他的声音送到城头各处,据守多日的士兵终于松开了绷紧的弦,有的人兴奋地相互拥抱,跳起来撞击彼此的胸膛,但更多的人——尤其是瑞文斯顿第三游侠团的大部分成员,都脱力地倚在城墙边,抱着自己的长弓沉沉地睡过去。

    在霜息山山脚下僵持了将近两个月后,西吉蒙德侯爵还是选择了撤军。泊胡拉班的后勤基地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摆在西吉蒙德侯爵面前的只有两种选择,退却,亦或是强攻。尽管龙卫堡守军不过三千余人,而白鲸旗下却簇拥着万人大军,但是西吉蒙德侯爵依然没有自信能够一鼓作气冲破瑞文斯顿游侠用箭雨交织成的天网,而告罄的军粮已经不会容许他连续发动多次大规模的强攻了。虽然万般无奈不甘,他还是将部队撤回了铁橡堡。

    “看起来巴兰杜克先生跟基斯亚先生他们成功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安然返回银湖镇。”盖尔博德站在自己的父亲身后低声说。

    “我希望那几个年轻人都能平安无事。”伊凡勒斯子爵说,“虽然我还是觉得他们的动机很可疑,但他们为瑞文斯顿立下了大功,这是无法否认的。”

    就在这时一名哨兵跑上城头:“大人,城外有一个流浪骑士要见您,还说有一封信要当面转交。”

    “他有报上自己的名号吗?”盖尔博德问。

    “他说他叫雷恩·里奥德雷·奥迪尔。”

    听到这个名字,老人骤然转身:“你确定他的中间名是里奥德雷吗?”

    “确定。”哨兵斩钉截铁地说。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老人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极其复杂,他的眉头紧紧蹙起又舒展开来;犹疑与激动在他的眼神中闪动;踌躇与欣慰在他的眉宇间纠结,直到霜息山的寒风卷过,那些正在激烈冲突的情绪才被冻结得一片沉郁,仿佛方才还是巨浪滔天的大海下一刻便封冻千里。盖尔博德从未见过父亲露出如此为难的神情,这让他心里隐隐地有些不安,他虽然没有听说过那名流浪骑士的名字,但是能让伊凡勒斯子爵矛盾至此,来历其实并不难猜。

    “是猎鹰骑士团的人。”盖尔博德低声说,“父亲,要接见他吗?”

    “见,为何不见?”伊凡勒斯子爵恢复平静,淡淡地说,“纠葛了大半辈子,现在撇清又有什么意义?”

第五十一章 凛冬(上)

    雷恩·里奥德雷·奥尼托尔有些拘谨地站立在伊凡勒斯子爵面前,他似乎有三十岁了,长年的流浪骑士生涯让他看起来分外沧桑与邋遢:一脸蓬乱的胡茬,灰褐色的头发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只是眼神依然炯炯如同燃烧的炭火,年轻特有的血气与傲气如同火星在其中闪动。他身上的铠甲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其上尽是刀剑留下的痕迹,可以看得出来这位流浪在外的骑士并没有充裕的时间与经济与保养自己的行头。胸甲上的纹章被刻意地抹去,不过伊凡勒斯子爵还是能看出来这一套重甲是三三四年猎鹰骑士团统一换上的第三代制式连身铠甲——同时也是最后一代。第一次龙狮战役结束以后,厄尔多·格雷戈里毫不费力地击败了自己的姐姐厄休拉·格雷戈里,宣称自己为格雷戈里四世。而作为王女最坚定的支持者,猎鹰骑士团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们在三三七年八月被新王永久驱逐出瑞文斯顿。自那时起,所有胸口上纹着猎鹰的骑士都成为了流浪骑士。

    伊凡勒斯子爵收回自己的目光,开口问:“你的姓是奥尼托尔,中间名是里奥德雷,那么奥尼托尔伯爵与贝皮托·里奥德雷跟你什么关系?”

    “奥尼托尔伯爵乃是家父,里奥德雷爵士则是我的导师,这身铠甲亦是导师的遗物。”流浪骑士抬起头,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这封信是导师临终前托我转交给大人您的。”

    “遗物吗……”伊凡勒斯子爵接过信封——说是信封,其实就是一张潦草折叠起来的粗糙的牛皮,他没有立即拆开,只是很感慨地凝视流浪骑士的铠甲,“我记得他,他是一位高贵而英勇的战士,理应有更好的归宿的。”

    “导师是战死的。”流浪骑士低声说,他的眼眶微红,声线里带着几分哽咽,“为了保护维赞的村民,他独自对抗六十多名绿林盗匪。当我带着巡林人赶到时,盗匪虽然已经溃散,但是导师也已经——”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紧紧地抿住了嘴唇。

    “不愧是里奥德雷啊。”伊凡勒斯子爵无声地笑了笑,手指却不自觉地捏紧了信封。

    老家伙,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榆木脑袋啊,一打六十,你这副老骨头都敢顶在最前面。难怪当初你带领的猎鹰们都一个比一个顽固。而这个年轻人,应该就是你最后仅存的桃李了吧?不知道他是否也继承了那贯彻你一生的骑士信条呢?伊凡勒斯子爵拆开信封,同时上下审视着雷恩,希望能找出一些老朋友的影子。不过他对里奥德雷的记忆,仅停留在昔年的意气风发,而这种气质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一名流浪骑士身上看出来的。伊凡勒斯子爵很快放弃了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他快速地扫了一眼信封,仅一眼就让他的眉头紧紧地蹙起,同时露出一个略显苦涩的微笑。

    信上的内容只有一行草草写就的文字:老朋友,帮我照顾雷恩。

    这算什么?伊凡勒斯子爵有些无奈地想。老人还在踌躇时,盖尔博德匆匆走进了营帐,凑到他耳边低声说:“基斯亚先生他们回来了!”

    伊凡勒斯子爵心里一动,一个并不算如何绝妙,但至少还说得过去的点子掠过脑海。他看着雷恩,后者正在紧张地等待着。“你多大了?”他问。

    “上个月刚满二十一。”

    “很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怎么样,愿意在战场上为瑞文斯顿效命吗?”

    雷恩挺起胸膛:“骑士最好的归宿便是战场,雷恩愿为大人赴汤蹈火!”

    “不要如此轻率地交出你的忠诚,任何人都不值得你这么做,我相信里奥德雷应该告诉过你这点。”伊凡勒斯子爵摇了摇头,“只是目前瑞文斯顿的正规军内并没有可供一只猎鹰栖息的场所。不过,我倒是可以把你安排到一个佣兵团中。他们——”老人犹豫了一下,“姑且隶属于瑞文斯顿。”

    ……

    银湖镇外部地区。

    基亚跳下马车,接连呼吸了几大口冰凉的空气,脑子里那股轻飘飘的感觉顿时消散了不少。在鲸油燃烧散发出的清香中浸泡得久了,整个人像是置身在蜜糖砌成的云絮里,甜腻腻的感觉堆积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基亚并不排斥这种感觉,相反,他很享受,但是他并不想因为贪恋享受而让身体变得迟钝。

    “银湖镇到了,契约内容已经达成,你们圆满地执行了护送任务,干得不错。”留着八字胡的中年人从车窗探出头来,笑眯眯地对基亚说,“接下来祝你们好运。”

    “埃修呢?”基亚问,“有他的消息吗?”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已经走出了门德尔松山脉,”奎格芬捻着自己上翘的须尾,“说不定他已经在银湖镇等你了。”

    基亚将信将疑,他还想再问,但是奎格芬已经把头收了回去:“那么,后会有期。”

    里泰迪兰扬起马鞭,吆喝一声,看似朴素实则极尽奢华的马车朝着他们前来时的方向渐行渐远,渐渐消失在基亚一行人的视线中。萨拉曼皱紧了眉头:“这个人委托我们护送他到银湖镇,到了却又返回南方,恐怕是别有所图。”

    “看得出来,”基亚说,“实际上应该是他护送我们。”他又想起了奎格芬那所谓的“投资”,现在想来那口吻简直跟萨里昂的商人如出一辙。可是奎格芬所预期的那个目标究竟在何处等着他们呢?基亚隐约能感觉到自己身处在一个巨大的漩涡,自己已经开始身不由己地被暗流带动着旋转,而这漩涡的中心——基亚的直觉告诉他——则是埃修本人!

    在距离银湖镇稍远的地方。

    “好了,他们已经看不见了,停车。”奎格芬懒洋洋地说,“我说话算话,到了银湖镇,再帮我做件事,你就自由了。”

    “赶紧说。”里泰迪兰面无表情,眼神藏在墨镜下,看不出他真实的情绪,不过他的口气倒是很冲。给这个奸商当车夫的一个半月绝对是这个诺多精灵人生中最耻辱的一个片段,甚至胜过当初他被族长放逐出东部大森林。

    “去波因布鲁,把这封信带给一个叫布罗谢特的老学究,告诉他,”奎格芬没有理会里泰迪兰的反应,只是慢慢悠悠地拨着茶杯里的浮沫,“凛冬终于要结束了。”

第五十二章 凛冬(下)

    距离波音布鲁东北方向三百里,迷雾山主峰维约维斯。

    在迷雾山部落的语言中,维约维斯是山神的尊号,表面的意思则为“不可侵犯之域”。这里是大陆的最北端,终年笼罩在酷寒与冰雪之中,只有冰熊这样的顶尖掠食者才会将维约维斯山的山腰作为自己的领地。同时这里也是迷雾山部落的圣地与历练场;德高望重的老人要在山脚下叩拜一日一夜才会得到山神的祝福成为祭祀;强壮的迷雾山勇士则要登上维约维斯山,在山腰成功生存一周才有资格套上刻有冰熊爪印的重甲。但无论是猛兽还是战士,数百年来他们从未意图登上维约维斯的山顶。因为山腰往上始终呼啸着无止尽的狂风,风里还有锋锐的冰碴,仿佛是妖魔的利齿,就算是皮糙肉厚的冰熊,也承受不住狂风暴烈的撕咬。部落里的老人们口口相传,那是维约维斯用极寒为自己铸就的皇冠。

    “好久没来这里了啊。”穿着单衣的中年男人,惆怅地吐出一口白雾,没飘出多久就结成了冰粒,又被凛冽的寒风卷起砸回他的脸上。风雪里隐隐可见冰熊巨大的影子,但它们却有意无意地跟中年人保持着距离,似乎是在畏惧着什么,不敢上前。

    “擅闯我们圣地的陌生人,说明你的来意。”浑厚的声音穿透风雪,中年人回过头,发现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魁梧的男人。如此酷寒的环境中他却赤裸着上身,刀锋一般的狂风在他周围嘶吼,可他巍巍然地站在没膝的雪中,眼神炯炯有如火炬。就在这时双方看清了彼此的脸,中年人眼中泛起一丝恍然,而男人则皱起了眉头。

    “去拜访一位长辈。”中年人从腰间解下酒壶,朝着男人摇了摇,“而且我已经走出去了。自山腰以下才是你们的圣地,而再往上,”他顿了一下,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并非凡域。如果你想尝试挑战一下迷雾山部落数百年来的雷池的话,大可向前,走到我面前来把我拽下去。”

    男人沉默,一动不动地站立在原地。中年人咧开嘴,笑容飞扬跋扈,却又无声无息。他转过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顶走去,渐渐消失在沉重如幕的暴雪中。

    几头健硕的冰熊来到男人身后,温驯地低下头。男人轻轻抚摸着这些野兽的头颅,目光阴沉:“喧闹者阿拉里克……”

    维约维斯的山巅阳光明媚,冰晶在太阳的直射下剔透得犹如水晶一般,巨兽一般的白云在远处缓缓涌动着。这里居然栖息着一头白色的山猫,它静静地伏卧在一块被冰雪覆盖的岩石上,犹如一尊已与岩石融为一体的塑像。可皮毛下,它的肌肉鼓胀出优美的线条,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暴起跃下。静与动的极致在这头山猫的身上完美地结合。阳光照下,山猫熠熠生辉,仅仅是凝视着这幅画面,就让人有一种顶礼膜拜的冲动。

    一个白色的人形跳上了山巅,顿时破坏了这庄严神圣的美景。山猫警觉地转过头,就看到那个人抖擞开一身的雪,然后用力地啐了一声:“这条路还是一如既往地恶心啊!”

    山猫眼神不善地看着这个闯入它领域的不速之客,来人却丝毫没有暴露在猛兽目光下的自觉,嘻嘻哈哈的,甚至解下酒壶给自己灌了一口:“老头子居然还藏着这种好酒,自己舍不得喝,也不让儿子喝,送人时却大方得不行——你甚至都不算人——果然好酒!”来人——也就是老酒鬼阿拉里克·冯·布洛赫,他痛饮了一口,然后用力将酒壶砸向山猫:“喏,我家老头让我给你送酒。”

    酒壶在空中划出强韧的弧度。山猫扬起前爪,在半空中截住酒壶,然后轻轻地托在掌上,灵敏得不似野兽。它低头嗅了嗅,神色一动,喉头用力地滚动了一下。

    “先别忙着喝。”老酒鬼突然再度开口,这次他不再是先前那股吊儿郎当的态度,表情前所未有的沉肃,“之前山腰上那个小家伙,是这一代的预兆之狼吧?我也知道你最近跟那个谁走得比较近。不过你还是不要把他放下山去。老头子只是让我送酒,而我个人则是要送一句话给你。”老酒鬼就站在山巅的边缘,风鼓动着他的衣袖。他注视着山猫,一字一顿地说:

    “凛冬,总会再度结束。”

    山巅上一片安静,只有沉寂的冰雪,静穆的岩石,无声涌动的白云,还有正在对视的一人一兽。山猫的眼里有茫然,有不解,可最后那些情绪尽数溶解了,只有冰冷的嘲笑与不屑流淌出来。

    “你可别误会,我现在跟一个凡人没有两样,山下那个小家伙想要杀我也不是什么难事。”老酒鬼镇定地退了一步,“这次注定终结凛冬的人,可不再是我了。不过也正因为不再是我,你跟那家伙也不会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山猫咧开嘴,似乎是在笑,但从没有笑容会像它脸上的这般森然可怖。它用前爪托起酒壶,一饮而尽,然后从岩石上站起来,发出一声狂野的,如同炸雷般的吼叫!

    它从山巅上跃了下去!

    随着山猫的离去,浓墨一般的乌云笼罩了山顶。渐有风起,随后愈发凛冽,不多时一场暴风雪便肆虐在山巅上。酒壶被狂风掀到老酒鬼的面前。他耸了耸肩,拣起酒壶,摇了摇,感觉到里面还有一层浅浅的酒液。他的脸上泛起一丝喜色,也不介意壶口刚被山猫含住,就这么送到嘴边,贪婪地吞咽着。直到壶口再也没有酒液滴出,他才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注视着山猫跳下的方向,轻轻地笑了一声,期间有说不出的怜悯同情:“呵,尽情地去狂欢吧。跟那家伙混迹在一起,真以为那个拿天平的老女人不会察觉到?”

    他突然用力地打了个喷嚏,发现自己周身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雪。“毕竟是野兽的待客之道啊。”老酒鬼抱怨了一声,转身走下了山。

第五十三章 无巧不成书(上)

    银湖镇的酒馆,基亚与埃修面对面地坐着。基亚面前摆着几碟冷掉的小食,他慢慢地用叉子拨拉着:“你不觉得太过蹊跷了吗?门德尔松山脉这么大,你偏生会被人捡到?而且你跟那队人马的行踪也全在他人的掌握之中。”他看了看埃修身上缠着的绷带,轻轻地“咦”了一声:“这是……光辉十字骑士团的手法?”

    他跟埃修是在银湖镇入口撞见的,那时想要进镇子里的人很多,队伍蜿蜿蜒蜒的。基亚排在一辆朴素的马车后面,而埃修刚好从那辆马车上跳下来。

    “救下我的,是个帝国的贵族小姐。”埃修低声说,“她知道我的身份。”

    “年初你跟喧闹者可是把雅诺斯折腾了个天翻地覆,帝国上下恐怕对你们恨之入骨。她既然能认出你,居然没把你扔在大山里等死?”基亚“哐啷”一声扔下叉子,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木桌,“你不会就是马迪甘骑士小说里那种天命所归的主角吧?”

    埃修摇了摇头:“别闹,说正事。”不过基亚这番戏言倒是让他想起了那个诡异的梦境。按理说再荒诞不经的梦境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褪色,可埃修至今都清楚地记得那场梦的每一个细节:漆黑的太阳,没有穹顶的殿堂,林立的石柱,以及那尊缺失了五官,却至始至终都在“注视”着他的秩序女神像。就在那个梦境里,有个威严而不容置疑的声音告诉他,他是被选中之人。

    “好吧,说正事。”基亚耸了耸肩,“帝国一直在向瑞文斯顿示好,当然格雷戈里也很乐意见到在南方有个强力的盟友掣肘萨里昂与菲尔兹威。他们曾经达成过互相访问的协议,这在潘德并不是什么秘密。想必那名贵族小姐就是帝国方面的代表——虽然我还是不明白她救下你的动机何在。你有看见她的家族纹章吗?帝国的贵族纹章我都记得,你说出来我应该就能判断出她的来历。”

    埃修刚想开口,已经有人替他回答了:“我没带,而且严格说来我也不算是帝国访问的代表。不过我没想到在银湖镇也有人精研纹章学。巴兰杜克先生,不介绍一下你的朋友吗?”

    头顶的光线黯淡下来,一个披着斗篷的人似笑非笑地站在埃修与基亚之间。露西安娜不知什么时候进了酒馆,找到了这个相对僻静的角落。

    埃修叹息一声。基亚还是头一次在埃修脸上看到如此无可奈何的神情,他抬起头,斗篷下那张精致而不失灵气的脸让基亚的眼神慌乱地闪动了一下。他自认为面对美色他还算有几分坐怀不乱的定力,可是在那清澈里藏着几分狡黠的眼神的注视下,定力如同遇上了骄阳的雪墙,一边融化一边垮塌。“请问您是……”他情不自禁地用上了敬语。

    “如你所见,就是在门德尔松山脉捡到巴兰杜克先生的贵族小姐。”露西安娜大大咧咧地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目光饶有兴致地在基亚与埃修两人间打转。

    “你什么时候来的?”埃修扶着额头问。

    “当然是一路跟过来的。”露西安娜理所当然地回答道,“你的伤势还没痊愈,我放心不下。”

    “……”埃修无言地注视着露西安娜,一直到她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好吧,其实就是好奇你们的计划。不过看到你们的话题跑偏到我身上去了,就忍不住站出来纠正一下。”

    “偷听别人的谈话,可不是一个淑女的行为。”基亚忍不住说。

    “那你呢?”露西安娜笑吟吟地注视着基亚,“抛弃艾尔夫万家族第二顺位继承人的身份,跟着巴兰杜克先生来到这冰天雪地的北境,似乎还成为了瑞文斯顿的佣兵?先不说这是不是一个萨里昂人的行为,你做好了哪一天要跟自己的父亲在战场上兵戎相见的心理准备了吗?”

    基亚惊得几乎要从椅子上弹起来,这是他第二次被人叫破身份,有那么一瞬间他开始怀疑但丁是不是在四处朝人兜售自己的行踪。他深吸了一口气:“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露西安娜懒洋洋地说,“萨里昂那边都说艾尔夫万的小儿子被刺客劫持后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过他们都忽略了一个可能性,”她的眼里漾出自得的笑意,“他是主动消失的,换而言之就是被预言之子拐跑了。”

    “预言之子?”基亚狐疑地看向埃修,“不会是在说你吧?”

    “她是这么说的。”埃修面无表情地说,似乎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到了银湖镇,我们之间应该两清了吧。”

    “什么话!”露西安娜有些不满,“你还欠我一条命呢!”

    “那个字符的意义我都教给你了。”

    “我全忘了,你从头教吧。”

    “……”埃修沉默,但是眼神却逐渐转冷,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上,凉意一丝丝地逸散开来。露西安娜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脸色渐渐苍白起来。她第一次见到埃修露出这样冰冷的眼神,那是视人命如草芥的眼神,仿佛千尺的寒潭,看似波澜不惊的水面下不知埋葬了多少人的尸骨。她终于想起来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其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煞星,他曾经在雅诺斯的角斗场里信手屠杀那些嗜血的野兽。只是因为自己曾经救助过他,这个煞星才对自己保持着最大限度的容忍与善意。而现在,埃修的眼神明白无误地告诉她,这份善意,已经被她挥霍干净了。露西安娜甚至有一种预感,她若是再提出什么无理的要求,下一秒,埃修就会毫不留情地拧断她的喉咙。

    “最后一个要求。”在气氛降至冰点之前,埃修偏过了头,轻声说,“之后我们两清。”

第五十四章 无巧不成书(中)

    斗篷下,露西安娜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送……送我去波因布鲁。”她紧紧咬着嘴唇,可一开口,哽咽声还是无法抑制,从喉咙深处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埃修投注过来的眼神当中隐藏了太多太多她还未曾面对的东西,平静的表象下有尸山,有血海,有无尽奔涌的暴戾意味。如果不是亲身面对,露西安娜很难想象到有人竟然有着如此矛盾的眼神,绝伦的死寂与极致的狂躁共存其中,像是冰河岩浆相互绞杀。

    “埃修!”一旁的基亚在桌下用力地踢了埃修一脚,“过分了。”他就在埃修对面,埃修的眼神变化他都看在眼中。有那么一瞬基亚甚至产生了一个错觉,仿佛对面坐着的不是名为埃修·巴兰杜克的年轻人,而是摘下墨镜的异端裁判所所长。

    那鬼神一般的眼神……有个不安的声音在基亚脑中反复地响起。

    太像了。

    “无能为力。”埃修竟然拒绝了,“我现在名义上还算是受雇于瑞文斯顿的佣兵,在接受到雇主的进一步指令前,我的队伍需要驻扎在银湖镇。”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恕难从命,请回吧。”

    露西安娜破天荒地没有继续纠缠,就像她在门德尔松山脉对埃修软磨硬泡那般。也许是因为方才埃修的眼神实在太过具有威慑力。她失魂落魄地起身,步伐恍惚,如同一个木偶般走出了酒馆。斗篷下略显单薄的身影在热闹的酒馆中格格不入得仿佛苍白的简笔画。基亚目送着露西安娜离去,有些于心不忍。他转过头来严肃地看着埃修:“有这必要吗?她终究救了你的命!”

    “我知道,所以我允许她再最后任性一次,只是条件不允许。”埃修幽幽地说,“在门德尔松山脉获救的不是你,你不知道她有多可怕。”

    “可怕?”基亚怀疑埃修是用错了词。

    “难道刚才她叫破你身份时,你还感觉不出来吗?”埃修慢慢地站起身,“先离开这里再说,这里的酒气让我的头隐隐作痛。”

    两人走到酒馆门口,突然一个人冒冒失失地撞开帘子。对方似乎是没想到帘子后面有人,一时没刹住脚,头重重地顶在埃修的肩胛上——那是他被复仇者之箭贯穿的伤口所在。基亚看到埃修的脸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他的五官仿佛都在突如其来的剧痛中颤抖。

    “咦,埃修?”这个冒冒失失的人居然是安森,他似乎是飞奔到酒馆的。他扶着门,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瑞文——瑞文斯顿那边来人了。萨拉曼正在接待他们。”

    “他们?”基亚敏锐地注意到了安森的措辞,“来了几个人?”

    “几个?”安森愣了下,想了想,“有很多,大概四五十个吧。”见到基亚神色有异,又补充了一句:“领头的只有两个。一个是之前见过的男人,还有一个看起来挺温和的老人。”

    埃修跟基亚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他们都能大致猜出来人的身份,男人自然是当初与他们签下雇佣协议的盖尔博德。至于与盖尔博德同行的老人,应该就是在《潘德志》中,被布罗谢特冠以“北境柱石”之称的伊凡勒斯子爵无疑了。

    ……

    “女士,教团佣兵四十八小队已经如约将您送到了银湖镇。契约已经达成,我们要离开了。”队长走到马车前,隔着车帘一丝不苟地汇报,“跟您同行是一次愉快的经历,希望以后还能再见。”

    “嗯。”露西安娜蜷缩在马车的角落,魂不守舍地应了一声。她的身子犹自有些发冷。在离开酒馆后,她悲哀地发现自己遇见了一个实际而残酷的问题:当事与愿违时,她并没有一个后备的计划去弥补。她偷跑出伊索斯不过是出于一个临时起意的念头,甚至她最初的路线也只是以银湖镇为潦草的句点。在门德尔松山脉捡到重伤垂死的埃修以后,她满心欢喜地以为这个与预言长诗中的内容极度契合的男子会是她计划的最终拼图。但她终于有一件事没有算到,那就是埃修并非是那么容易拿捏的。虽然两人之间她一度占据了上风,但是埃修依然牢牢地把持住了最后一块阵地,强硬得就像一块顽固的磐石。他甚至有样学样,将难以偿还的救命之恩变成了你来我往的筹码交易。当露西安娜筹码用尽,两人两清之时,她所剩下的唯一武器,就是小女子做派的死缠烂打。当然,这柄她曾经在伊索斯屡试不爽的钝刀子几乎是瞬间就被埃修那冰冷的眼神吞没了。

    马车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露西安娜勉强探出头,叫住了队长:“等等!”

    “女士,还有什么事吗?”队长走回马车前,看露西安娜又折回车厢,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把这个带回去吧,我已经不需要了。”露西安娜递给他一张皱巴巴的羊皮纸。队长低头一看,惊骇得瞪大了双眼,手指也在微微颤抖着,几乎要拿捏不住。仿佛露西安娜递过来的不是一张轻薄的羊皮纸,而是一块烧红的木炭。

    这张皱巴巴的羊皮纸,赫然是在帝国境内具有无上权限的创世授权书!羊皮纸的底部尤有创世大祭司龙飞凤舞的签名。他对这张羊皮纸当然不陌生,面前的少女就是凭着它无偿雇佣了他们这支部队,让他们一路护送她到银湖镇。

    “女士,你这是……”队长结结巴巴地说,甚至都顾不上敬语。

    “我不需要了,你把它带回伊索斯,交给温迪尔爷爷吧。”露西安娜疲惫地说,又缩回了马车里。

    队长张着嘴,看着飘来荡去的车帘,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在他的军人生涯中,他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情况:会有人拿着一张创世授权书,委托他交还给温迪尔祭司?他注意到了露西安娜对大祭司的称呼。爷爷?也许是伊索斯里哪个受大祭司宠爱的贵族小姐吧。他最终朝马车敬了个军礼,转身离去。

    人声与马嘶声渐行渐远,周围的动静渐渐小了,只有北风在马车附近不紧不慢地卷动。在南方长大的驮马有些不安地刨着坚硬的冻土。露西安娜蹲在车厢的一角,把头埋在膝盖之间,小声地抽泣起来。

第五十五章 无巧不成书(再中)

    “巴兰杜克先生,基斯亚先生,初次见面,我是法尔肯·伊凡勒斯,芬布雷堡的领主。”披着黑色大氅的老人朝着埃修与基亚伸出手来,目光深邃如井。

    “埃修·巴兰杜克。”

    “基斯亚。”

    “盖尔跟我说过你们的名字。”老人与两人一一握手。他的手很干瘦,可以看到紧皱的皮肤下暴突起来的骨节与青色的血管,但又苍劲有力。握手时基亚能感觉到一股略显粗糙的痛意,仿佛是被苍鹰的脚爪攀住一般。他不由得认真地打量起面前的老人。与自己的父亲艾尔夫万公爵一样,伊凡勒斯子爵也是经历过两次龙狮战役的元老。然而同为硕果仅存的老将,两人在各自国家内的话语权却不可同日而语。目前瑞文斯顿的领主多是格雷戈里四世在第二次龙狮战役中提拔的少壮派,他们中有很多人都刷新了潘德授爵的年龄纪录。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便是年仅二十八岁就由一名从未正式授爵的贵族一跃成为瑞恩公爵的佛罗斯特·亚历克西斯。他与伊凡勒斯子爵的关系算不上好,甚至可以说是剑拔弩张。这在北境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但凡是个在北境长大的贵族,都知道当年格雷戈里四世宣布放逐猎鹰骑士团时,当时还是伯爵的伊凡勒斯却极力维护,甚至不惜将自己的领地芬布雷堡作为他们暂时的藏身处。而就在伊凡勒斯还在瑞文斯顿城据理力争时,弗罗斯特已经亲自带领着一队龙骑士冲进了芬布雷堡,将那些厄休拉公主的拥戴者们拖出来处决掉。当伊凡勒斯回到自己的领地时,看到的只有悬挂在城门前密密麻麻的头颅。

    矛盾的种子从那时起便已深种。随后伊凡勒斯为自己挑衅新王权威的行为付出了代价——格雷戈里四世宽宏地允许他保留自己的领地,但是削掉了他的一级爵位,从伯爵降为子爵。在瑞文斯顿发起反扑的第一次龙狮战役末期,也没有出现他的身影。从那时起,在格雷戈里三世执政期间风头无两的法尔肯·伊凡勒斯渐渐淡出了北境的政坛。

    “合约的第一周,你们就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老人缓缓开口,声音醇厚洪亮,让人心里情不自禁腾起暖意,仿佛灌下一口温热的老酒,“奇袭泊胡拉班,逼退西吉蒙德侯爵,扭转了战争的局势。瑞文斯顿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雇佣兵能做到这一点。仔细想来,十五万的佣金,未免太过小气。不过,”他话锋一转,“合约就是合约,剩下的十四万我已经带来了。”

    “听子爵大人的意思,往后的三周似乎还有任务关照我们?”基亚不卑不亢地说。如果只是履行合约的话,盖尔博德一人前来便可,哪有如此兴师动众的必要?这弦外之音,可是在铮铮作响,振聋发聩,只等着他去附和。

    伊凡勒斯子爵欣赏地看着基亚:“不错。盖尔博德之前呈给我的军势图是出自你之手吧?水准之高前所未见。就算是那些在王立学院进修过的年轻人也未必能作得有你这般详尽。”

    “子爵大人笑话了,只是一点粗浅的技艺,何足挂齿。”基亚心里突然泛起了少许忐忑,他在那副军势图中展示出来的作图技法太过专业,不太符合他当前冒险者的身份。不会又被看穿了吧?他不安地想。

    “是吗?我都想让你做我的参谋了。”伊凡勒斯子爵笑了笑,他当然知道一介寻常的雇佣兵绝无可能作出如此高水准的军势图。但既然基亚有意隐瞒,他也不会去深究。“基斯亚先生就是这支佣兵的队长吗?”

    “并不,他才是。”基亚指了指身侧的埃修,“严格意义上来说,我是他的朋友兼参谋。”

    “哦?”伊凡勒斯子爵有些讶异地看着埃修。作为一队之长,这个缠着绷带的年轻人未免惜字如金得有些过分,在自我介绍之后他就再没说过一句话,就像是一块沉寂的磐石。非常有趣的组合,老人来回审视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嘴角扬起一丝缅怀的笑容。“你们俩,跟我去内海边走走。”

    ……

    瑞文斯顿腹地,瑞恩城。

    被严霜覆盖的黑色城墙高高地耸立在苍莽的雪地上,仿佛巨龙宽厚的背脊。这里是龙骑士团的总部,自成立以来,这个全潘德最年轻的骑士团的命运便与这座雄城紧紧地牵绊着,不分彼此。他们的咆哮响彻于此,他们的鲜血遍洒于此,而他们的荣耀也镌刻于此。北地人素来桀骜狂野,而龙骑士则是千里挑一出来的最桀骜狂野的那一批人。而驾驭着这批桀骜狂野的龙骑士的男人,潘德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公爵弗罗斯特·亚历克西斯,也有可能是全潘德最桀骜狂野的存在。

    公爵府邸。

    “大人,西线急报!”蓄着一脸络腮胡的男人用肩膀撞开装饰华丽的大门,大声说,“西吉蒙德已经撤回铁橡堡。霜息山与龙卫堡安然无恙!大人,不是我说,铁臂这仗打得什么玩意!给他一万大军,一个月的时间都吃不掉仅有三千人把守的龙卫堡,就这点本事还配在菲尔兹威挂帅十年?他怕不是把自己的女儿送给维迪斯睡了十年哦!说不定红剑跟叉胡也有份,要不然那两兄弟怎么都没跟他争过元帅的位置。”男人嘴里的话越来越不堪入目,直到坐在桌子后面的中年人不耐地立起一根手指,他才乖乖闭上嘴。

    中年人没有说话,手指朝外一指。男人会意,以标准的军姿转身离去,走之前不忘带上被他撞开的门。少顷,敲门声响起:“报告!”

    “进来!”

    “报告大人,西线传来捷报,西吉蒙德侯爵已经自霜息山脚下撤军。”男人规矩地推开门,在桌子前不远处端正地站定。

    “这就够了。”中年人缓缓地抬起头,冰蓝色的瞳孔仿佛极度凝结的深寒。“这次我就不追究了。毕竟谁也没想到伊凡勒斯真的能带着三千人守住龙卫堡。但是,利斯塔,类似的情况再发生第二次的话,你就去马厩扫一个星期的马粪。”

    “是,大人!”名为利斯塔的男人敬了个礼,声如洪钟。

第五十六章 无巧不成书(下)

    “还有什么事吗?”

    “请大人答疑。”利斯塔递上报告,“属下不理解铁臂撤军的动机何在。”

    “确实,这场胜利匪夷所思,”中年人翻阅着自西线传过来的机要情报,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他在思考的时候面部也如同冰雕一般没有任何表情。“开春在即,为了应付迷雾山新一年的入侵大潮,举国的补给线都往我这汇集,随着时间的推移,西线的配给只会越发吃紧。西吉蒙德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应该是伊凡勒斯使了奇招,才迫使他撤军的——想不到老家伙还有些本事。”他平淡地称赞了一声。

    “利斯塔,取西线的军事地图来。”

    巨大而精细的军事地图在桌上铺开,霍尔丘陵的全貌渐渐展现出来,这片并不算宽阔的地域就像是一座联结瑞文斯顿与菲尔兹威的桥梁,南北两端分别镇守着铁橡堡与龙卫堡。中年人的手指自霜息山出发,自北往南缓缓滑落,然后在中段突兀偏折,在银湖镇的位置短暂停留了一会,随后闪电般扬起,坚决地落在泊胡拉班。“原来如此。”中年人言简意赅。

    “大人,我没看懂,也没听懂。”利斯塔老老实实地说。

    “不懂就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妙手。无非就是派几队有实力也有胆色的佣兵潜入菲尔兹威,接连袭击补给运输队——当然也有可能是把西吉蒙德的后勤基地给一锅端了,不然西吉蒙德不可能撤得如此果决。如果是后者的话,那老家伙的运气倒是一如既往地不错,居然能在杂碎扎堆的银湖镇里捡到宝。”中年人卷起地图塞进利斯塔怀里,“如果还不懂的话,抱回去慢慢看。”

    利斯塔敬了个礼,夹着地图准备离去。这时门突然被人撞开了,一个满身是雪的哨兵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几乎要把门后的利斯塔扑倒在地。“东线急报!预兆——预兆之狼出现在依斯摩罗拉!!”他凄厉的声音仿佛惊惶的乌鸦扑棱棱地在房间上空盘旋,带着某种不祥的气息。

    “啪!”军事地图失手脱落,利斯塔的右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当那个名号带着无与伦比的恐惧从哨兵嘴里喊出时,他能感觉到自己经过右手血管的血液开始加速流动,渐渐化作狂暴奔涌的岩浆!因为充血,他右手腕以下的部分变得通红,仿佛皮肤下的不再是血肉,而是熊熊燃烧的炭火。

    利斯塔缓缓地吐出一口滚烫的浊气。时隔多年,他再次闻到了右手上的让人极度憎恶的血腥味。

    预兆之狼,北境的居民对这个名字向来有着先天的恐惧感。因为那个名字的出现往往预示着鲜血与灾厄。在口口相传的古老传说中,迷雾山的主神化身为山猫,从维约维斯山的山巅一跃而下,为它饱受压迫的子民送来一名神使。迷雾山的部落将会团结在这名神使的战斧下,而后如同雪崩一般席卷整个北境。

    潘德199年,第一代预兆之狼出世,带领着五万大军围困瑞恩城长达四个月之久。当时还未立国的瑞文斯顿倾全境之力,这才击溃了包围圈,将第一代预兆之狼格杀在瑞恩城下。然而那黑暗血腥,仿佛被极夜笼罩的四个月已经成了瑞恩整整数代人的梦魇。

    “利斯塔。”利斯塔听到中年人的声音,如同不可动摇的坚冰,“召集全境的领主,让他们带上各自最精锐的军队。告诉他们,猎狼的季节来了。”

    ……

    伊凡勒斯子爵站立在寒冷的风中,面朝着封冻的内海,黑色的大氅猎猎摆动。埃修与基亚沉默地杵在老人身旁。不远处,盖尔博德与雷恩紧张地往这里注视着,他们不是不想跟过来,不过被伊凡勒斯子爵严厉地制止了。

    “好久没到银湖镇看海了,这里的风比芬布雷那边的海岸温柔太多。只可惜不是夏季,没有翱翔的海燕,也没有粼粼的波光。”老人轻声叹了口气,“上次来这里,还是四十年前。当时跟我一起来的还有几个朋友,现在也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他转过头,抱歉地对身后的两个人笑了笑,“人上了年纪,难免为了旧事而感伤。”

    “子爵大人愿意与我们分享旧事,某种程度上也是相信我们。”基亚一边用辞令应付着,一边推敲着伊凡勒斯子爵的用意。

    “不,我不相信你们。”老人平静地开诚布公,“你们出类拔萃得太过可疑。巴兰杜克先生强得匪夷所思,基斯亚先生的军事素养甚至让我这个老将都为之汗颜,而且——”他转向基亚,眼神略带着些嘲弄,“听你的谈吐,可不像是一个四海为家的冒险者啊。这些可不是一个寻常的贵族出身能培养出来的品质。”

    基亚沉默,任由寒风拂去自他额头滑落的一滴冷汗。

    “子爵大人是想探明我们的底细?”埃修神情自若地开口。

    “不,人人都有资格保守自己的秘密。我也没有窥探的爱好。但我在担心你们的秘密会给瑞文斯顿带来更多不必要的动荡。只是你们的雇佣合同也还剩三周,如果强行解约的话,我可是支付不起比佣金还高昂的违约金。”伊凡勒斯子爵微笑,“所以我想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

    “那子爵大人的意思是?”

    “我要你们起誓,”伊凡勒斯子爵转过身,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埃修,“在这剩下的三周之内对瑞文斯顿保持着忠诚。”

    “好,我以名义起誓。”埃修毫不犹豫地举起右手。

    “不,”老人的目光有如深井一般幽邃,“我要你们以父母的名义起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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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3661/ 第一时间欣赏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最新章节! 作者:醉酬天所写的《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为转载作品,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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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介绍:
声明:本书世界观基于“SaxonDragon”制作的《骑马与砍杀》MOD《潘德的预言》,而后地图、部分角色与设定采用的私改版。使用私改版是因为其不再更新方便创作,并不代表本文作者支持私改版。
自卡瓦拉大帝踏平大陆,建立潘德帝国以来,和平的假象只维持了不过百年。在红死病的肆虐下,潘德王室凋零,四方野心家并起。此后又是百年乱象,直到潘德354年1月1日,几辆来自萨里昂的商队马车驶出了雅诺斯的城门……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