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野狐媚子
小狐狸几步翻墙出去,夺路飞奔。
一会儿工夫,便回到胡绣行后院。
后院里,一只人立而行的灰毛狐狸,正在吸摄月霞修炼。
藏在月梭中的方休认出来,这才是小五,还穿着白天那身衣服。
小五还挺勤劳,狐爪上绑着一支笔,一边修炼,一边抄写胡绣行的账本。
小六七八奔到小五身前,开口便是一阵嗤嗤咕咕。
“就不爱跟你们这些野狐狸玩。”
小五人模人样地翻个白眼,一巴掌拍在小六七八头上,斥道:“你跟我嗤嗤咕咕什么,我打娘胎里下来学的就是人话,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找大爷爷去!”
小狐狸嘤嘤痛呼一声,奈何听不懂人话,还是嗤嗤咕咕呜呜地叫着。
“找大爷爷,大爷爷。”
小五重复几遍,见小狐狸还是听不懂,便拿纸来,写下大爷爷三个字。
嗤嗤。
小狐狸看不懂。
小五又写下胡不归三个字。
咕咕。
还是看不懂。
“你早晚让人捉住吃了!”
小五骂一句,无可奈何,又取一张纸来,几笔勾勒出一个老者画像。
小六七八终于看懂,朝前院奔去。
胡绣行的院子尽大,前后四五进出,左右六七院落。
方休已经先小狐狸一步,寻到老狐狸的所在。
一处装饰华丽的房间,豪奢地点着两排烛火,如白日般光明,更显金碧辉煌。
老狐狸还是清逸老者的造型,靠躺在卧榻上,面有愁容。
卧榻另一头,胡不归的脚边,依偎着一个身材婀娜,容貌绝众的狐媚女子。
“大爷爷,你莫要担心了,如今我们在燕京城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没人敢动我们。”
狐媚女子娇滴滴唤道,身后一根雪白狐尾来回晃荡。
“你懂什么。”
胡不归叹一口气,忧心忡忡道:“若是那位看我不顺眼,别说那几个被你们迷住的朱家人,整个人国,都护不住我们一家。”
“哎呀,大爷爷。”
狐媚女子拿狐尾轻轻一拍胡不归,娇憨道:“都派人问过了,那扈大王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头骨都被练成法器,放在奉部典器司的库房里。”
“扈大王算什么东西?一只病虎,我们燕胡坊会怕他?”
胡不归哼一声,又叹道:“那位的来历,我怕你们听了都要不安,所以一直不曾说明。你只知道扈大王死了,却不想想,扈大王为何只剩一个头?”
“那位的来历?哪位?”
狐媚女子疑惑道。
这时,房门吱嘎一声响,小狐狸窜进来。
“回来了!”
胡不归忙起身,开口问道:“无厌观情形如何,有几个人,都长什么样,有没有一个披头散发,道袍邋遢,枯瘦跟竹竿也似,好像饿了八十年,双眼会闪红光的老道士?”
嗤嗤呜呜。
小狐狸出声叫道。
胡不归才想起来它听不懂人话,正要用狐鸣声来沟通。
便见灰毛小狐狸身旁,忽而凭空伸出一只手来。
那手张开,将小狐狸脖颈咔嚓一声拧断,随手丢到一旁。
听不懂人话,看不懂人字,想来更不会变化人身。
按大明律法,这种妖族办不了妖藉,做不了妖民,与寻常野兽无异,杀之无罪。
灰毛尸体落地,那手的主人才现身出来。
一个面无表情的俊秀男子,头戴黑漆头巾,身着青罗道袍,脚下一双皂靴。
胡不归根本分辨不清,他是如何出现!
这般精妙的遁法,老狐狸当即一惊,直接抽身往后退去。
“谁!”
狐媚女子却是尖叫一声,雪白狐尾猛然间见涨,好似一道匹练,朝着面无表情的俊秀男子疾射而去。
眼看那狐尾到身前,面无表情的俊秀男子却连眼皮也不眨一下。
便见,一只明玉般白净的柔荑,从他身后伸出,往那雪白狐尾上随手一拍。
雪白狐尾立时染上寒霜!
狐媚女子嘤叫一声,以比出手时更快的速度缩回狐尾。
“好大的胆子,敢在我主人面前放肆。”
灵动如落珠的声音响起。
胡不归与狐媚女子这才看清,一个姿色勾人,还在狐媚女子之上的绝色女人,伏在面无表情的俊秀男子背上,脑袋凑在他肩膀,显得亲昵无比。
再一看,那女子下半身分明是一条蛇尾,绕在男子脚上。
分明是个勾人!
不对。
胡不归也是一位窍穴尽开的妖王,立时分辨出。
那勾人不是人……不是勾,是鬼!
这又是勾,又是鬼的,胡不归忽而想到些什么,心中一震,都不敢计较子孙被杀,当即行礼道:“胡不归见过鬼宗上仙!”
“鬼宗上仙?”
狐媚女子一个激灵,忙要起身,却又哎呦一声软倒在床榻上。
她顺势侧身,露出婀娜的身线,本就未穿多少的衣物更从肩头滑落半片,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
受伤的尾巴又从双腿间穿过来,被她抱在胸前,挡住一半欲遮还羞的春光。
可她遮了上面,下面裙子却被尾巴撩起来,露出一双纤长白藕般的玉腿。
“疼~~”
狐媚女子娇柔柔轻呼一声,蹙眉往俊秀男子投去一眼,温情脉脉的水花几乎淌出来。
“哪里来的野狐媚子!”
那勾鬼脸色一寒,只将目光凝在狐媚女子身上一剜。
“呀!”
狐媚女子惊叫一声,浑身狐毛炸起,眨眼间变回本体,一只雪白狐狸,嗖地躲到胡不归身后去。
“我孙女年幼不懂事,还望上仙海涵!”
胡不归额头起满汗,连连拱手。
回头就把小三子吊起来打一顿,白长一双眼睛,这都看不出来,这勾鬼跟鬼宗上仙是什么关系!
“不懂事,就多教教。”
绝色勾鬼冷哼一声,刺得胡不归都身子发抖。
有如此修为的勾鬼为奴,除开鬼宗,天下再无第二个分号!
老狐狸心中震动,又替孙女告歉几句,才斟酌道:“敢问鬼宗上仙大驾光临,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胡不归虽是妖民,但在燕京城里也有些人脉,愿供上仙驱使。”
面无表情的俊秀男子沉默一会儿,也不承认是否鬼宗上仙,只缓缓道:“本座……许仙,此次寻你,是有一件事情要问。”
“上仙但说无妨!”
“我友人在燕京城里有一处别院,名作无厌观。今日我去拜访,却只有一个陌生少年郎窃据其中。”
许仙说着,瞥一眼旁边的灰毛狐狸尸身,说道:“还有你的子孙鬼鬼祟祟潜伏。你既然跟那少年郎有间隙,可知道他是谁?”
第四十五章 地上妖国
“回禀上仙,那人名叫方休,原是燕京城外青石观李溪的弟子,因他师傅的功……一些旧事,被奉部郎中赵关城举荐,住持无厌观。”
老狐狸知无不尽,将自己白日里打探来的消息尽数抖出。
生怕说得慢了,那上仙随手就是一招法术打来。
“不是我友人的弟子,竟也敢霸占我友人的别院?”
许仙点点头,便道:“既然是都供府之人,我不便动手,你去把他杀了。”
“把他杀了?”
胡不归啊一声,纠结半响,为难道:“上仙,那方休虽然不入上仙的眼,可他师伯张岭已经成就真人,他又极得大罗派程老山监的欢心……”
“老狐狸,你是不愿意听我主人使唤喽?”
那勾鬼笑眯眯问道。
“小妖不敢。”
胡不归连忙叫道,咬咬牙,应下差事:“既然上仙吩咐,那我豁出性命去,三日之内,将方休人头奉上!”
“三日?老狐狸,你还真是偷奸耍滑的行家。”
勾鬼呵呵一笑。
胡不归脸色一滞,面上有些尴尬,心里头却暗自骂娘。
有你这个勾鬼什么事?
你主上鬼宗出身,这般显赫的来历,不还是顾忌都供府,不敢在燕京造次?
我一个小狐妖,能顶什么事?
“算了,此事记在太微府跟张玄机的头上,日后本座自己去取。”
许仙挥挥手,又问道:“无厌观旧人呢?”
“这……”
胡不归本来正松一口气,可一听上仙问到此事,脸上立时沁出汗来。
“有你的事?”
许仙问。
“小妖不敢!”
胡不归忙拱手赔礼,腰弯到地上去,连声道:“肉妖上仙已有许久未曾现身,燕京几个妖坊蠢蠢欲动,扈大王又屡纵伥鬼祸害妖坊,被群妖不容。不知是谁跟奉部递的话,就把扈大王给抖了出来。于是奉部下令,京师都供司出手,将扈大王斩杀,无厌观才空置下来……”
肉妖上仙?
听名字就不像名门正派,想来便是那妖人。
可胡不归话里意思,死的却是扈大王?
“扈大王?”
许仙皱皱眉头。
“扈大王原是三横坊的老祖,几年前被肉妖上仙……收服,便一直待在无厌观里,替肉妖上仙打理这处别院。”
胡不归说到肉妖这名字时,身子都在发抖,想来便是他对无厌观惊惧难当的源头。
“你们胆子倒是不小,我友人不在,就敢觊觎他的别院。”
许仙冷哼一声。
他身后勾鬼亦是配合地扫了两只狐狸一眼,房中立时一冷,凭空生出霜气来。
“小妖不敢,小妖根本就未掺和此事!”
胡不归忙不迭叫道。
这事情,分明是那扈大王屡纵伥鬼祸害妖坊在先,才会有妖民去奉部告发。
可胡不归心中清楚,在这些天宗上仙眼里,寻常妖民本就是蝼蚁般的事物,哪怕扈大王将燕京群妖杀个干净,尽数炼成伥鬼,也比不得他替肉妖道人打理别院,洒水清扫的功劳。
“大爷爷。”
门外忽而传来小五的声音:“有个客人找你,他自称是十万大山来的故人。”
许仙眉头一紧。
十万大山在明国南疆,少有人迹,向来是山野妖族的聚集地。
胡不归脸色大变,当即对着门外叫道:“胡言乱语,我何曾认识什么十万大山的故人?”
“胡老哥说的哪里话,是我,老金啊!”
一个粗犷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房间内,许仙闻言露出一个冷笑。
胡不归登时如坠冰窟,浑身拔凉。
“胡老哥,我进来了!”
门外一声哎呦,是那粗犷声音的主人,将小五推开。
吱嘎一声响。
一个头顶金毛狮子脑袋的壮汉,开门走进房间。
“咦,胡老哥,你这是在做什么?”
金毛狮子头讶异一声。
便见房间内,门前卧着一只灰毛狐狸尸身,而胡不归脚下一只雪白狐狸嘤嘤低鸣,似乎惊惧难当。
“没什么,惩戒子孙罢了。”
胡不归沉着脸将雪白狐狸抱起,撸着毛,问道:“金兄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贵干?”
“打扰胡老哥的家事,是我这有个好消息!”
金毛狮子头哈哈一笑,先将房门合上,才凑近一步,难掩兴奋道:“我已打探到确切的情报,不久前皇宫内有一场变故,使皇帝垂死,才让太子摄政!”
“皇帝垂死?”
胡不归眉毛一抖,又很快压下异色,冷冷道:“人国皇帝几十年就要换一个,与我何干?”
“胡老哥不急,我还未说完。”
金毛狮子头嘿嘿一声,压低声音,轻轻道:“那皇帝本来必死无疑,是天师出手才将他护住。而天师因此重伤,已经回燕山闭关休养,至少要一年半载!”
“天师闭关?”
胡不归睁大眼睛,由此联想到其他一些事情,脸色立时惨白。
皇帝垂死,天师重伤,国师玉蝉子代天巡狩未归,肉妖道人也已被试探出,确认不在京中……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金毛狮子头没发现老狐狸的异状,双眼发光道:“燕京城里形同虚设,正是我们起事的好时机!”
“起事,起什么事?”
胡不归厉声叫道:“我胡绣行的生意蒸蒸日上,大把银子等着我赚,我吃饱了撑的,跟你们起事?”
“胡老哥,怎能为些许银两计较?”
金毛狮子头摇摇脑袋,笑道:“燕京若起事,太子必定下令四方都供府回京驰援,旁的我也不去管他,可只要陵光府司天令一走,南疆空虚,立时便能起一座地上妖国!”
都供府有三都五府,其中天师统帅的太微府是中府,坐镇京畿中原地界。
而陵光府是南府,由司天令执掌。
陵光府辖下,正是人国南疆,素有监守十万大山的职责。
司天令若回京,十万大山必乱!
“蠢货,你难道忘了燕山大罗就在城外?”
胡不归的眼神恶狠狠,斥道:“你自己要送死,别连累燕京妖坊的无辜妖民!”
“这说的什么话,大家都是妖族,自然要同气连枝。”
金毛狮子头先解释一句,才抱拳道:“至于那燕山大罗,我此次前来,便是要请燕胡坊老祖出山!”
第四十六章 出逃鬼将
“你说什么胡话?”
胡不归眼睛一瞪,差点气疯。
要是让此事波及老祖,他便是自戕两遍都不足以谢罪。
“十万大山会派来大妖助阵,由老祖居中指挥,至少能与燕山大罗僵持十天半个月,足够逼那太子下令。”
金毛狮子头信心满满,又道:“到时妖国册封,我保老祖一个司山!”
司山、司泽、司林……这是勾离妖国的官衔,能比人国阁老。
“滚!”
胡不归彻底变了脸色,丢开怀里小三子,便朝金毛狮子头扇去一巴掌。
看这金毛狮子头长得魁梧,比胡不归雄壮三圈,其实修为远逊老狐狸,被一巴掌拍飞,啪啦一声撞烂房门,落到院里去。
金毛狮子头惨叫一声,在地上连打七八个滚,才捂着肿脸,狼狈不堪爬起来,叫道:“胡不归,你失心疯了!”
“失心疯了才跟你起事,再不滚,我今晚就活扒了你,织一匹金毛布!”
胡不归站在房门前,咬牙切齿地喝道。
“好,好,你记着这笔帐,将来妖国绝无你狐族的地位!”
金毛狮子头恶狠狠咆哮一声,转身一跃,跳出院子去。
眼见他离去,胡不归朝院中看得发愣的灰毛狐狸叫道:“以后再有什么十万大山的上门,通通赶走!”
小五连忙应下,也不敢在大爷爷盛怒之时触霉头,一溜烟跑没影。
胡不归深呼一口气,才转身回房。
房里,雪白狐狸已经缩到墙角去,抱着脑袋瑟瑟发抖。
“要死了,要死了,今晚绝对要死了。”
雪白狐狸心中一阵阵哀嚎:“可怜我小三子一世芳名,还未尝过男人滋味,就要一命呜呼……”
鬼宗上仙又神出鬼没般现身,身绕绝色勾鬼,眯着眼睛,朝胡不归冷冷一笑。
“主上,难怪这老狐狸有恃无恐,连你都敢怠慢,原来老上有老,还有一只老祖狐狸在。”
勾鬼吹着耳边风。
“上仙切莫误会!”
胡不归听得慌张,急急道:“老祖隐居燕京城,已有一百年不问世事,根本不知无厌观与十万大山之事!”
许仙不搭理,还是勾鬼呵呵一笑,问道:“你老祖不知,那你知不知?”
“小妖……小妖也只知一二。”
胡不归不敢遮瞒,便将金毛狮子头的来历和盘托出。
那金毛狮子头名叫金昴,是十万大山一位大妖,青毛王的子嗣。
十万大山近些年以三位大妖名头最盛,青毛王为首,还有白牙王、金翅王,互相以兄弟相称。
这三妖,本就是威震诸山,鲜有匹敌的绝世大妖,一身修为都在金丹之上。
更何况此次结成同盟,自然所向披靡,将南疆妖族尽数慑服,又欲染指大明疆域,立地上妖国,跟人国共享天下。
三妖虽在十万大山,但也知道人国四门深不可测,光凭他们三洞几万妖卒绝难成事,唯有搅得朱家江山大乱,烽火四起,四门自顾不暇之时,才有妖国立足的机会。
胡不归本就不愿掺和此事,与金昴接触也不多,并不知晓三妖究竟在燕京城安插多少探子。
但他料想,似金昴这般,假作妖民身份潜入大明,一边收集消息,一边煽风点火,伺机起事的十万大山妖族,定然遍布人国。
听他讲完,许仙眉头紧皱,低哼一声:“儒门误人!”
人国内的妖民漫漫多,若是三妖子嗣混居其间,定然谁也无法拔除干净。
妖民之策功在千秋,倒不能因此就说是误人。
不过道门本就跟儒门不合,自然专盯短处。
胡不归惶恐站在一旁,不敢开口。
许仙看他一眼,阴冷道:“我久不入世,还真不知道,如今妖族这般大胆。觊觎我友人的别院便罢,还痴心妄想,意图染指人国。”
“小妖不敢,小妖不敢!”
胡不归噗通一声跪下来,额头碰地,连连叫道。
老祖不出,他便是燕胡坊名义上的坊主,何曾这般伏低做小过?
只是没奈何,天宗上仙避世修行,脾性难以捉摸,绝不能以常理度之。
想要活命,只能如此卑微。
“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许仙又问。
“上仙明见,小妖不敢有一丝隐瞒,再没有……”
“我主上从来只问一遍话,你好好斟酌些,不要说完又后悔。”
勾鬼打断他,声音轻柔,听着却让胡不归更是不安。
胡不归哪还敢有什么隐瞒,正不知如何开口,忽而想起一事,不由眼睛一亮,忙不迭道:“启禀上仙,无厌观与十万大山之事,小妖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倒是有另外一件事情,正要禀报上仙!”
“少卖关子,要是怜惜脑袋,就赶快说来。”
勾鬼哼一声。
“小妖前几日偶然听其他妖坊的说起,有一只从鬼宗出逃的鬼将,正藏匿于城中咸宜坊!”
从鬼宗出逃的鬼将?
许仙……也就是方休,闻言一愣,转过头,与勾鬼离婵面面相觑。
他是从酒鬼和尚口中得知鬼宗,今日才带着离婵假扮。
也不知哪里的缘故,不等他自己开口,胡不归就认准他是鬼宗上仙,倒是省掉不少事情。
可假扮便是假扮,遇上真个鬼宗之人,肯定要穿帮。
怎么咸宜坊里,偏偏就有一只从鬼宗出逃的鬼将?
咦,咸宜坊这地方,似乎听着耳熟?
先不管。
方休使一个眼神,意思是:“怎么办?”
往常这种事情,鬼宗都是如何处理?
离婵回一个眼神,意思是:“妾身也不知道。”
六狱鼎制成的年代,远在先古,彼时哪有什么鬼宗?
好在屋里两头狐狸都趴着不敢抬头,没有看见这一人一勾的异样。
方休想了想,沉下声音道:“鬼宗的事情,还需要你来告诉本座?”
“小妖不敢,小妖只是想为上仙分忧。”
胡不归连忙叫道。
他听上仙这般一说,心中立时明白过来。
鬼宗避世修行,上仙为何要在人间行走,还偏偏跑到燕京城来?
恐怕拜访友人只是顺路,就是为处理鬼将出逃之事!
他正暗自骂着自己蠢,又听见那勾鬼开口道:“念你这份恭敬,就先留你一条狗命,日后我主上再来燕京城,还寻你问话。”
“多谢上仙!”
胡不归赶忙叫道:“上仙若再来,小妖必定扫榻以待,倒屣相迎!”
一会儿都听不见反应,胡不归才小心翼翼抬起头,房中已无上仙的踪影。
“哎呦,可算逃过这一劫!”
胡不归如释重负。
他忽有觉着这话耳熟,是不是自己白天才刚说过一遍?
“我今日怎么一劫连一劫?嗓子都要喊哑,膝盖都要跪酸……明天就去白云殿求几张平安符!”
……
夜色里,金毛狮子头小心避让人声,悄悄行路。
他未发现,一抹浅淡月光,不知何时缀在身后。
第四十七章 借个火
金昴翻进一处偏僻荒废的院子,从井中打上冰水,擦擦肿得跟半只馒头贴脸上似的狮子头,痛得嘶一声,低骂道:“该死的胡不归,竟敢打我,要换作在狮驼洞,我一口把他嚼了!”
正擦着脸,身后突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你是金昴?”
“谁?”
金昴心中一惊,立时一个狮子打滚,横扑出去一丈。
他正要现出妖身,忽而看清那发话者,竟是个人身勾尾的勾族。
“勾?”
金昴不由眼睛一瞪,诧异出声,愣在地上。
他潜伏燕京城中,固然要小心谨慎,不能叫大明人发现来历。
可即便遇上大明人,他也是正儿八经办过妖藉的妖民,蒙混过关不是难事。
而勾离妖国跟人国交恶,从未听说过勾离妖族能入妖藉。
眼前这勾,见光必死的身份,竟敢在燕京城里出没,倒显得他金昴有些大惊小怪。
“金兄不必提防,妾身离婵。”
“你姓离?”
金昴又吃一惊。
“你认得这姓?”
离婵春风一笑百媚生。
金昴就着月色,此时才发现,这勾长得绝艳无双,胜过三洞大王的妖妾加在一起,一时看得面色一痴。
审美一事,东西各异。
这东西是指两界山分隔的人国大明,与勾离妖国白娘王朝。
大明以人为尊,自然崇尚人身,以人为美。
人国礼仪熏陶下,依附大明的妖民,以及大明境内的山野妖族,第一个变化术都要学变人。
而白娘王朝以勾为尊,便崇尚勾身,以勾为美。
相同情形,西边妖族便喜欢变化勾身。
也不止西边。
勾离妖族是上古神魔嫡系血脉,身份尊贵在万物万类之上——这个说法,人国不大感冒,却得不少妖族的认同。
即便两界山以东,也有不少妖族以勾身为美。
不过……
一个大长腿,一个大长尾。
腰部以上如出一辙。
能有多大区别?
以离婵的姿色,自然通杀东西,横扫南北。
金昴掐一把自己腰,咳嗽一声,才开口道:“我乃是十万大山狮驼洞的妖将,又不是山野小妖,自然认得离姓。离是勾离国后族之姓,勾族之中,不管是哪一部执掌国君之位,都必须以离姓为配偶,才能得勾离国百姓拥戴。”
“你倒是有些见识,难怪被派来燕京城。”
离婵捂嘴轻轻一笑。
“离姑娘见笑。”
金昴看得鬼迷心窍,忽而心中一动,醒悟道:“我白日里才听火猿大将说,三位大王会派人来援助,难不成就是离姑娘?”
“不错,是金翅王派我来的。”
离婵点着头,笑道:“还是金兄的功劳,探出燕京空虚,正是我们起事的好时机。”
“离姑娘夸赞,老金我不值当,不值当。”
金昴心头乐开花,对离婵所说深信不疑。
三洞大王里,金翅王最擅计谋策略,想来是要借勾族之力,搅乱人国。
金翅王真是仗义!
离婵又问:“妾身初来乍到,还不知道三位大王在燕京是如何部署,还要请金兄指教。”
这一口一个金兄,金昴的毛都听软,当下便是一番竹筒倒豆子,将自己一干妖的底细都交代干净。
“……那火猿大将,虽也是一位妖王,但冲动无脑、目中无人,我家大王特意交代过,要我好生照看着他,不要让他惹事。”
金昴说到最后,免不得将自己一通吹嘘。
美勾在前,男妖嘛,都这样。
“我说金兄这般威风堂堂,怎会做个副手,原来是特使一般的身份。”
离婵眨眨眼,好似闪出星星来。
“哪里哪里。”
金昴眉开眼笑,身子骨都听酥了。
“还有一事,来之前金翅王特意交代,要我千万小心一个叫肉妖的,不知道这肉妖又是谁?”
说着,离婵面上露出一丝惧意。
金昴一见这楚楚可怜神色,立时心都碎了,当即叫道:“离姑娘不用担心,有我在此,那肉妖道人便是来了,也决计不会伤到你!”
“多谢金兄。”
离婵娇滴滴弯腰行个礼,继续追问肉妖道人的底细。
“他……他是个以妖为肉,专寻妖族来吃的魔头!”
即便此时在离婵面前逞强,金昴说起肉妖来,还是有些心虚,声音不由自主低下去,缓缓道:“肉妖道人每吃一妖,都会留下头颅炼成鬼头,这些鬼头还有生前记忆,却根本不恨杀身食肉之仇,反而还听肉妖道人差遣,为他寻来更多妖肉!”
“呀,竟有这等事!”
离婵听得害怕,娇喝出声。
这肉妖道人,吃妖肉也就算了,竟还有这诡异手段,让被他吃掉的妖,帮着他找妖来吃?
“离姑娘莫怕,肉妖道人虽是我妖族大敌,但他枉顾人国律法,连妖民都随口乱吃,已经被大明奉部通缉,是轻易不敢现身的。”
金昴又说道。
“原来如此。”
离婵点点头,沉默一会儿,忽而掏出一个赤玉珠子递给金昴。
“离姑娘,这是?”
金昴接过手,见这赤玉珠子内蕴流火,品相不凡,不由疑惑。
难不成是我老金魁梧雄壮,让这女勾一见倾心,送来定情信物?
他正想入非非,便听离婵笑道:“我主上说,借个火。”
“借个火,借什么火?”
金昴不明就里,又咦一声:“主上?离姑娘还有一位主上?”
“喏,在那呢。”
离婵秀手一指。
便见院中,方休不知何时从月色中迈出,立在一旁。
这突然出现个人,金昴自然大吃一惊。
只是不等他再有反应,方休手一翻,将一块法币催发。
乾阳真火法币!
乾阳真火是道门最声名远播的几大焰种之一,驱魔除邪,至阳至刚,少有几条法脉能施展。
而一经施展,威力当然也配得上它的名头。
便见法币一晃,烈焰喷薄而出,眨眼将金昴全身覆没。
只来得及惨叫一声,金毛狮子头便作红烧狮子头,随即烧成一个黑影,又崩散成一片片飞灰,随着汹涌火势往前吹去。
火柱奔流直行,正要将地面也给烧穿。
忽而火势一转,往回收缩。
只听得一阵好似风过山谷的哗哗声。
一会儿工夫,乾阳真火便尽数消失不见。
而金昴方才立足的位置,赤玉珠子凭空悬浮,闪过一道火般流光。
第四十八章 碧焰阴煞,九霄天火
方休招手收回赤帝御令,稍加检查,便发现珠内法力,有原先数十倍深厚。
比较起来,至少是烘墨熬汤三五年的效果。
“这才是赤帝御令的用法呀。”
方休正感慨,离婵游到身旁来,赞道:“观主的这件法宝,好精妙。”
“精妙是精妙,就是费钱。”
方休随口应一声,又上下扫视离婵一眼,好奇道:“乾阳真火纯阳无双,阴鬼邪祟沾上一个火星就要烧成飞灰,你是鬼身为何一点也不惧怕?”
“妾身是鬼,却也是六狱鼎的鼎灵。”
离婵捂嘴笑道:“六狱鼎是炼丹鼎,上至碧落太阳真火,下至黄泉冥河鬼焰,都折损不得,妾身自然也百火不侵。”
“原来如此。”
方休点点头,又问:“方才这狮子头说,你的离姓是勾离国后姓?”
两界山隔绝之下,大明与勾离王朝十年八年未必通一次使节,两边交流极其有限。
若不然,也不会连《勾离国志》上都未有记载后姓之事。
“离姓也好,后姓也罢。”
离婵又缠上方休,搂着他的胸膛,将脑袋搁在他肩膀上,春风抚耳过:“妾身,只是观主的一个小丹奴。”
好家伙。
丹师葛,你怕是个奸臣吧!
“嗯,先办正事。”
方休拍拍离婵的脑袋,吩咐几句。
离婵应声,照着地面一指,便有寒霜般的阴森鬼气从她指尖涌出,扑在被乾阳真火余温烧黑的地面。
“走。”
方休又纵月梭,化作浅淡月光离去。
……
院子内。
一丝丝月华从天而落,被一只人腰粗细的大蟒蛇摄入嘴中。
忽而一个高大人影跃入院子,朝大蟒蛇叫道:“蛇老,快收起妖身,外边有城防巡逻!”
“你这毛娃娃,不用吓老夫,分明还有三日,他们才会走这条路线。”
大蟒蛇嗤之以鼻。
他们都有妖藉在身,并不怕城防巡逻发现,不过少一事便少一分变故,往日里都会谨慎避开。
“你要是不信,待会儿顺便问问,今天为何改换路线。”
高大人影走出墙角阴影,赫然是金毛狮子头。
“少跟老夫贫嘴。”
蛇老的脑袋探下来,朝来人道:“金昴,火猿大将不是派你去拉拢燕胡坊的老狐狸,成效如何?”
“别提了,那老狐狸冥顽不灵,根本不肯见我。”
金昴挥挥手,又问道:“火猿大将给你派的是什么差事,可有完成?”
“我去见了三横坊的扈老三,也是个不识抬举的。”
蛇老叹一口气,摇摇头道:“这些妖族久在大明,已经被人国安乐腐蚀,宁可做二等妖民,也不肯为我妖国大计献力。”
“不说这些,我今日到手一个宝贝,你来给我看看。”
金昴取出一颗赤玉珠子。
“宝贝?”
蛇老疑惑一声,身子一卷,化作一个瘦若竹竿的枯朽老者,接过赤玉珠子,仔细端详。
“这身形就合适了。”
金昴忽然道。
“合适什么?”
蛇老全神贯注盯着珠子,头也没抬。
赤玉珠子流彩纷转,显然不是凡品,这金昴怎有这个狗屎运?
“合适借个火。”
“火?”
蛇老这才抬起头,却只见一道青色焰火扑面而来。
碧焰阴煞法币。
……
一处破败院落。
金毛狮子头翻进墙来,便见一个狼首人身的汉子,正抱着一个生猪头,咔咔嚓嚓啃得起劲。
“阿浪,你没去办火猿大将交代的差事?”
“说起来我就烦,要不是怕奉部查到,我非抓几只猪头三下酒不可!”
狼首人身的汉子咔一声嚼碎一块猪脸骨,咽下去,才叹气道:“我被福寿坊那帮猪头三赶出门,这不啃个猪头解气吗。”
“生猪头有什么好吃,我借你个火。”
金昴呵呵一笑,丢过去一颗赤玉珠子。
“什么火?”
狼首人身的汉子疑惑道。
他随手接过珠子,立时被珠子里几欲流淌出来的焰火吸引目光。
“九霄天火。”
金昴话音刚落,便有一道霞光般的火焰,从狼首人身的汉子头顶淌落下来。
……
庭院中,假山流水潺潺,在静谧夜色下显得幽静清冷。
池边地上,端坐着一个闭目养神的红发男子。
“火猿大将,滚出来!”
忽有一声滚雷般响亮的高喝,在半空里扬起。
红发男子猛地睁眼,眼神中闪过惊疑。
怎会有人知道他的身份?
“火猿大将,滚出来!”
又一声。
红发男子再不能坐视,由着那声音喊下去,整个燕京城都要知道,有个火猿大将在这庭院里住着。
“哪里来的混账?”
红发男子拔地而起,跃到半空里,便看见声音来处,一个面无表情的俊秀男子,身绕勾鬼,正往自己看来。
“你就是火猿大将?本座许仙,今日来取你性命!”
这个许仙,说着将手一抬,立时有一道黑漆漆阴森森的爪印,从他手上飞出,眨眼间涨到桌面般大小,拍向火猿大将。
黄泉鬼印法币!
掌印一压,当即擒住红发男子,往地上砸去。
轰!
地面凹陷一个深坑,尘土弥漫,遮蔽视线。
“你敢伤我!”
烟尘中响起一声怒喝。
随即一道火红身影从中跃出,直冲许仙而去。
仔细看,分明是一只丈许高的巨猿,毛发皆是炙热火焰,怒火冲天。
许仙似乎再无后手,眼看那火猿冲到眼前,一把抓来。
“野猴子,也敢放肆!”
便见许仙背后勾鬼,伸出玉藕秀手,拍出寒霜四溢的一掌。
“我乃是太古洪焰蕴出的妖身,也是你区区鬼怪能挡?”
火猿大将怒笑一声,巨掌一抓,便将寒霜阴气化作的掌印扯碎。
他周身经脉窍穴流的不是血,而是太古洪焰,肉身就能硬抗道门法术,更别说最受阳火克制的邪祟阴鬼,自然轻松击破。
却没想到,阴气掌印崩而不溃,四散开来,紧咬在火猿手上,犹如附骨之疽,不住蚕食焰力。
“好阴邪的鬼气!”
火猿大将心中一惊,但这一掌仍是抓下。
掌劲被鬼气侵蚀,已无多少余力,只从许仙身前抓过,将他衣裳抓破。
“好凶的火猿!”
许仙惊呼一声,身形一转,便消失不见。
火猿大将无处追击,身影落到地上,摊开手掌一看。
一颗泛着流彩火光的赤玉珠子,正是刚刚从那叫许仙的身上捞来。
第四十九章 西天极乐
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许仙,定然是有些来历,否则使不出那招难以招架的掌印,也不会有这般阴邪诡异的鬼奴,更别说这眨眼间消失不见,神出鬼没的隐匿飞遁法宝。
但只是一招落在下风,就立刻跑路,实在有些上不得台面。
“难不成……是哪位鬼宗的公子哥?”
火猿大将心中一动,有所猜测。
他是十万大山里一拳一脚打拼出来的妖王,踩着不知多少尸体登上巅峰,执掌一山,自然不会因为一个鬼宗的名头,就惧怕这种幼雏般的公子哥。
不过幼雏归幼雏,天宗大派的弟子,身上带着的法宝定然珍贵。
火猿大将感受着赤玉珠子隐隐传来的焰力,咧嘴一笑。
刚才这般动静,定然已经惊动巡夜的城防。
此地不宜久留。
炙热火焰一收,丈许高的巨猿又化作红发男子,随便寻一个胡同,一头钻进去。
不远处,方休从月光中显形,看着消失在转角的火猿大将,嘴角同样噙着笑意。
离婵伏在背上,好奇问道:“观主,你就不怕他夺走你这件法宝?”
“怎么夺走?”
“若是他用自己妖力,洗去这珠子上的烙印,自然……”
离婵正说着,忽而醒悟,笑道:“观主好算计,这火猿大将的妖力便是焰力,正合这珠子所需!”
“也未必算得准,要补一招后手。”
方休摇摇头,朝旁边唤道:“赤帝卫,跟好他,自己看情况下手。”
“是,观主。”
路旁阴影里,忽而迈出来个汉子,正是赤帝卫。
他朝方休行个礼,便奔着火猿大将消失的方向追去。
赤帝卫与赤帝御令,是一体两面的一件法宝,相互之间能遥遥感应。
方休正是利用这感应唤来赤帝卫。
而赤帝卫也能利用这感应追踪火猿大将,哪怕他躲到天涯海角去。
忽有一阵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方休身形一转,迈入月梭遁去。
待巡夜城防到达时,只见地上一个被黄泉鬼印砸出的陷坑,不见半个人影。
领队的统领见那陷坑阴气四溢,甚至有孤魂野鬼般的影影绰绰,在坑上飘浮,当机立断:“封锁街面,去请巡护!”
不一会儿,便有个道士匆匆赶来。
“柳道长!”
统领忙迎上去,压低声音道:“这事情怕是涉及非人,需要柳道长来定夺。”
竟是方休熟人,南宫星君庙的柳清风。
柳清风不吭声,催了一张符纸射入陷坑。
只见符纸才刚靠近,便无火自燃,焰光作惨白色,还有一阵阵鬼哭狼嚎响起。
“好浓郁的鬼气!”
柳清风当场色变,扭头问统领:“可有其他发现?”
“有个目击者。”
统领一挥手,便有一个更夫被带上来。
……
回到无厌观,方休换一身衣服,盘膝而坐,默默思量今晚所获。
离婵也不打搅他,轻轻给他揉捏肩膀。
“无厌观的来历,总算是探查清楚。”
方休缕清前后。
无厌观的旧主,便是这听名字就跟酒鬼和尚登对的肉妖道人。
肉妖道人嗜吃妖肉,吃了三横坊的扈大王,留下头颅炼成鬼头,替他看守无厌观,自己却离开燕京城。
几大妖坊原本不敢得罪肉妖道人,可扈大头尽职尽责给肉妖道人备饭,屡屡操纵伥鬼捕杀妖民,终于叫几大妖坊忍无可忍,向奉部告发此事。
于是奉部下令围剿,京师都供司调遣了西宛、良乡两山的人马,将扈大头斩杀。
李溪老道士,便在此次围剿中死于扈大头之手。
肉妖道人能镇住几大妖坊,吃掉一位老祖都不见三横坊闹事,定然有极大的来历,是以他即便已经离去,也无人敢染指无厌观。
这烫手山芋,最后便被赵关城提议,由李溪留下的徒弟接手。
于是乎,李溪名义上的徒弟,实际上的空饷挂名,乡下抄书匠方休,成为无厌观新晋住持。
原本围绕无厌观前任观主的种种猜测,此时全部对上。
妖族有食人恶习,为人族痛恶。
要想人妖和睦共处,不解决这一争端,一切免谈。
是以大明律法明文规定,禁食人肉。
这条目本来是针对妖民,可律法文书上要求一视同仁,于是禁食人肉被写作:禁食生灵之肉。
妖民,也是生灵。
肉妖道人跟扈大头违背的大明律法,正是这一条。
难怪道门敬而远之。
难怪叫东罗宫知客小道童那般惊吓。
难怪妖民闻名色变。
来龙去脉,水落石出。
这么看来,无厌观并无什么妖人,那酒鬼和尚跟陆右使,也是个正经人嘛。
这个心结一去,方休立时感觉身子一轻,长出一口气。
剩下来的,诛杀十万大山妖族,以及用法币喂养赤帝御令,都是顺手为之的事,无足轻重。
“观主,你是刚了结一桩心事吗?”
耳边,离婵娇柔的声音响起。
“是啊,这桩心事一度让我寝食难安。”
方休笑道。
“那既然心事已了,不如妾身伺候观主就寝?”
春风又至。
好家伙。
你在这里等着呢?
“这……”
方休反倒是有些犹豫。
以离婵这等绝色尤物,天下哪个男人敢说不心动?
美人在侧,又有几人能坐怀不乱?
虽说离婵是个鬼奴,但她有手……会推开方休。
虽说她还是个勾,但她有嘴……可以开口拒绝。
不过离婵本就是伺候主人的丹奴,会推开,会拒绝吗?
老话又说,人勾有别,足尾同道……
啧,这可说不清是哪个道。
见他迟疑,离婵又娇滴滴问道:“观主是怕,沾染到妾身的鬼身阴气吗?”
方休叹口气,点点头:“确实有这个顾虑。”
才冒充完鬼宗之人,若是明天上街就身染鬼气,指不定会被有心之人察觉。
“观主莫担心,妾身也有修为在身,绝不会让一丝阴气外泄。”
离婵又凑近几分,温润秀唇贴在方休耳朵上,呢喃着道:“但能让观主……”
好家伙!
方休当即催动伏龙真经。
大黑龙,今晚本座便送你上西天,极乐!
第五十章 大可一试
“你看见什么?”
“小的看见半空里有个腰上缠条蛇,背上趴个人的黑衣道士,大叫着要什么火猿大将滚出来,然后这边院子里就飞起来一个赤发鬼!前头那道士便说,我许仙今天来要你的命,然后拍出一个好大的黑色手掌,将赤发鬼给拍下去!”
更夫哆哆嗦嗦,又道:“小的看着骇人,抱头躲了一阵,再抬头时,已经看不见他们人影。”
“火猿大将,许仙?”
柳清风皱眉不语。
这两个名字,他都未听过。
“柳道长,问过附近街坊,这宅院里住着个妖民,确实是红发,兴许就是那火猿大将,要不要派人去户部查妖藉档案?”
统领在一旁道。
“查到也是假的,燕京没有这号妖王,定是潜藏城中的野妖。”
柳清风挥挥手,正思虑着。
忽又有几个城防士兵奔过来,禀报道:“统领,东城有百姓报案,说是听到凄厉惨叫,下面人去查看,只发现一股浓郁鬼气。”
“统领,西城也有一样的情形,也是一团鬼气。”
“南城也是。”
……
等柳清风东奔西走,将几个地方一一查过,天色都已经擦亮。
如出一辙的浓郁鬼气。
分明有惨叫声被听见,却寻不到受害人的一根毛。
附近街坊打听一遍,可以初步判断,遇袭的都是妖民。
相近的案发时间,几个现场却距离遥远……
众多疑点,柳清风也无处下手,只去让统领去南宫星君庙请人。
坐堂、快堂,以及他今日的巡护职责,都是西宛山派给南宫星君庙的公务,具体由谁经办,是摩阳成自己的安排,期间若有什么差池,自然也要摩阳成负责。
……
方休今日起个大早。
去了心忧,通透一夜,自是神清气爽,春光满面。
他先去早市买了几挂面,回来路上,正见一个街坊往店面上挂出租的招牌。
方休思量着,姐姐方屏闲不住,让她不要舂米都不听,不如给她安排点事情,便去询了询价。
那街坊见是抄书道长,也极是客气,直说价格好谈。
回到无厌观,便见白云殿的知客小道童,守在门口。
“方观主,今日还是无厌观坐堂。”
……
“不给个交代,今日谁也不准走。”
摩阳成端着茶,一边撇着茶沫,一边漫不经心道。
下面站着三个人影,胡不归居中,左边是个虎头,右边是个猪头。
燕京城三个妖坊,燕胡坊都是狐妖,三横坊都是虎妖,福寿坊都是猪妖,倒不是没有其他妖族,只不过族群不大,便依附在这三个妖坊内。
胡不归跟这虎头扈老三,猪头福全有,正是三个妖坊的话事人。
柳清风已经查看过现场,汇报给摩阳成后,摩阳成的处理办法也十分简单。
既然涉及妖民,那就把三个妖坊的人唤来,让他们自己坦白。
不坦白?
大可一试。
没有可坦白的?
大可一试。
真不知情?
大可一试。
果然冤枉?
大可一试。
三妖也不敢试,当即将十万大山之事如实道来。
他们也机灵,都咬死是昨晚半夜,火猿大将派小妖上门才知情。
这样一来,说不定知情不报的罪名能免去,还有检举有功的机会。
“好大的胆量。”
摩阳成冷哼一声。
他倒是不觉着此事有多严重,不过就是妖族反叛,随手镇压便是。
摩阳成又问:“那你们可知道,他们是死在谁的手里?”
不知道?
大可一试。
……
“没想到,方观主还有这手艺!”
白云殿的知客小道童——方休已经问出来他道号闻经,三两口吸溜完一碗面,又端起面碗咕咚咕咚喝汤。
方休今日耍横,非要闻经在他这吃碗面,才肯接过文书。
闻经没奈何,只能如他意。
没想到才尝一口味道,就食指大开,这不连汤都没剩下。
“是吧,福寿坊的猪骨架,熬出来的骨汤,滋味自然好。”
方休在边上笑道。
“福寿坊还能买到猪骨架?”
闻经正擦着嘴,眉头忽一皱。
福寿坊怎会有猪肉摊?
“谁跟你说……”
方休看他一眼,幽幽道:“我是买的?”
“方观主,你……”
闻经脸色不好。
方休不应话,眼神玩味,高深莫测。
“啊!呕……”
闻经面露惊恐,捂着嘴飞奔离去。
方休哈哈大笑,收拾收拾前去西宛县衙报到。
……
打探,打探,自然有打才能探。
院中一片棍棒交加的痛呼哀嚎。
胡不归喊得还是人声,扈老三也体面些,虎啸连连,颇有些威风。
福全有就可怜,叫得好似杀猪,凄惨无比。
轮番重刑,福全有差点被打作猪肉酱,摩阳成的几个弟子也打得筋疲力竭,才从三妖口中,探出咸宜坊或许有鬼将藏身之事。
这倒是跟那浓郁鬼气对得上。
摩阳成听了,却只冷冷一笑,挥手道:“一派胡言,若真有什么鬼宗出逃的鬼将,躲在燕京城里必然也畏手畏脚不敢惹事,继续打。”
棍棒又起,继续杀猪。
这边打着,这边摩阳成虽然嘴上不在意,还是唤来弟子,让他将十万大山与鬼宗鬼将之事,汇报给白云殿去。
此事,当交给山监抉择。
……
今日县衙没有妖民告案,方休乐得清闲,一早上都在抄书。
刚吃过午饭,县衙里突然接到上头命令,说是要查办一件都供府交来的案件,三班捕快尽数出动,只留文职跟杂役。
这一动,西宛县衙今日是不用开张。
县丞特意来知会方休,让他提早下值,当然,堂仪还是一天的量。
方休顺口跟县丞打听案情。
县丞也所知不多,只听说是死了几个妖民。
“死几个妖民也值得这么大费周章,上头是吃饱了撑的。”
县丞嗤之以鼻。
“死了几个妖民?”
方休心中有数,装模作样附和几句,便告辞离去。
先去东罗宫,却吃一个闭门羹。
门口知客说,老山监已经交待过,今日不准方休迈入。
今日?
那我明日再来!
回到无厌观,便见陆逢又在酒呆。
院中还有一对男女,看见方休,倒头便拜。
“请方观主救命!”
第五十一章 香火鬼奉
“胡不归,燕京妖民里,属你最聪明。”
院中,何真人负手而立,淡淡开口:“我白云殿也受过你不少香火,就不要让我为难。”
其他人都已经退下,只有地上趴着个刚受完酷刑的胡不归。
还有一人与何真人并立,是东兴山监。
“两位山监,小妖也是从别处听说来,那鬼将或许是在咸宜坊,具体详细真的不知。”
胡不归唉声叹气。
这两日真是流年不利,一劫才去,一劫又起。
说不得,要请位大师好好算上一算。
“谁问你这个?”
东兴山监哼一声,盯着胡不归道:“问的是出手杀妖之人,跟火猿大将的下落!”
“小妖真的不知。”
胡不归伏首在地。
“既如此,那我再问问别人。”
何真人点点头,忽而开口道:“我听说燕胡坊有个妖民,入妖藉已有百余年,想来知道的事情要多些……”
“何山监!”
胡不归慌忙抬头,叫道:“老祖与此事无关,他根本不知!”
“你怎知,他就无关?”
何真人眯眯眼睛,似是威胁。
“我……”
胡不归犹豫再三,终是咬咬牙,开口道:“我确实知道一个人,或许就是出手杀妖之人……若真是他,火猿大将想来也无法逃脱,已经死于他手。”
“谁?”
“他……”
胡不归又有些迟疑,不敢开口。
“你放心说来,我跟老何自然会护你周全。”
东兴山监不耐烦道。
胡不归长叹一声,摇头道:“若是那位计较,只怕两位山监还护不住我。”
闻言,何真人与东兴山监互视一眼,皆是诧异。
什么人,有这般大来历。
两位山监都护不住?
“燕京地界上的事,难道太微府跟天师护不住你?”
何真人哼一声道。
胡不归苦笑一声,没有再纠结要谁才能护住自己,即便无人护得住,也不能让此事牵连到老祖。
想到这里,他缓缓开口:“昨夜……”
……
“这是什么情况?”
方休看得一愣。
眼前这对俯首跪拜,求他救命的男女,男的一副娇弱书生气,神色焦急,女的愁容满面,楚楚可怜,衣着皆是朴素,想来只是寻常人家。
“你的老香客,求你办事来了。”
旁边陆逢喝着酒,看热闹似得,插一句话。
“方观主,小生王薄,是咸宜坊人士。之前因为我体弱,我母亲曾来无厌观求过一张辟邪符。”
那书生解释道。
方休才想起这件事来。
无厌观还未修缮完,统共就来过这一个香客。
不过……又是咸宜坊?
“方观主心善,整个燕京城里,也就只有无厌观,能以一把粗香求一张道门真符。”
王薄又开口,说到正题:“这次我娘子大难临头,我思来想去,只有方观主能救我娘子一命,才登门求救。”
登门求救?
方休皱皱眉头。
一张辟邪符,随手也就画了。
可眼前这事,怎么看都不是随手能解决。
“还请方观主救命。”
夫妻俩又俯首下去。
“不必如此,先起来,有什么事情直说便是。”
方休赶忙道,又看一眼老神在在喝酒的陆逢,接着道:“即便我无能为力,陆右使定然也不会置之不理。”
别喝了,大家一起下水!
“我自然不会置之不理。”
陆逢听得一笑,放下酒杯道:“我已经帮你应下此事。”
?
姓陆的,你玩什么名堂?
“直入正题吧。”
陆逢挥挥手,唤道:“王陈氏,亮出你的真身给我方小弟瞧瞧。”
“是,上仙。”
便见那衣着朴素的女子将身一摇,立时有一股墨迹般的黑气从身上窜起,化作一个巨大鬼脸,红发圆目,獠牙狰狞。
浓郁鬼气,不比那黄泉鬼印法币稍弱!
方休看得一惊,赶忙回头将院门关上。
他此时才发现,无厌观里不见工匠身影,想来是被陆逢赶走。
“小女真身恐怖,吓到方观主。”
王陈氏收了鬼身,一脸愧疚。
“陆右使,这是什么情况?”
方休一头雾水问陆逢。
昨晚才刚给你洗脱冤屈,你今天就给我搞事!
“你既是无厌观住持,难道不知道都供府有香火鬼奉一说?”
陆逢神色如常,随口解释着:“香火于我道门修行无用,放任也是浪费,正合来供养鬼身。”
“陆右使莫要跟我开玩笑,我无厌观哪有什么香火?”
“以王陈氏的修为,早已日游无碍,不用香火供养,也能长久于世。”
陆逢又给自己倒酒,边说着:“只不过是要借你地方一用,挂名在无厌观下,免得被都供府发现时,当作孤魂野鬼追杀。”
“方观主,我本是冥河鬼修,因恶了素车神君,便托庇于鬼宗,替陈宗主看守阴阳通途百年,才赎得自由身,放我在人世间行走。”
王陈氏插话道,可怜兮兮:“自我修行以来,从未伤过一人性命,只求方观主能给个名分,让我安安生生做人。”
原来你就是潜藏咸宜坊的鬼将!
方休心中忽一动,问道:“咸宜坊昨日有一桩命案,是不是与你有关?”
“方观主明鉴,那恶人为祸乡里,我实在看不下去,才在夜里现出鬼身吓他,杀人凶手是他家人,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王陈氏垂着头,懊恼道:“本来以为只要县衙查清楚案情,便与我无关,没想到……定是那柳快堂,发现其中端倪,上禀都供府,今日咸宜坊才会被封锁彻查。”
方休听得一愣。
咸宜坊被封锁彻查,不是因为金昴几妖被杀吗?
咦。
你这一说,反倒是我的锅?
方休咳嗽一声,又道:“你既然能日游,化作人身也无人能识破,都供府未必能查到你。”
“我……”
王陈氏语气一滞,犹犹豫豫道:“之前家中贫困,我夜探妖坊劫富,不小心显过真身……若是让妖坊知道,都供府在寻我,定会将我的踪迹上报,到时我决计潜藏不住。”
啧。
这燕京妖民也是辛酸,被人欺负,还要被鬼欺负。
“娘子,都供府若追杀你,我陪你一起浪迹天涯海角!”
边上王薄咬牙叫道。
王陈氏闻言,急忙道:“万万不可,你明年便能入应天书院读书,怎能因为我耽误大好前程?”
眼看这夫妻俩要一番生离死别的戏本,陆逢打断道:“不必说了,我方小弟是个热诚人,不会拒绝的。”
“多谢方观主!”
夫妻两个连忙跪拜下去。
“这……”
方休面露迟疑。
旁边陆逢却不容他拒绝,已经摸出一块奉籍,摄了一分王陈氏的气息渡入,挥手道:“一应的手续,我会帮着操办,放心去吧。”
“多谢上仙,多谢方观主!”
夫妻俩千恩万谢,生怕方休要变卦,匆匆离去。
“陆右使,你这……”
院中,方休长叹一口气,一脸为难。
心里却暗道一声:老陆啊老陆,这可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第五十二章 隐世道门
“方小弟不必担心,这件事于你也有好处。”
陆逢见他神色纠结,笑着宽慰道:“那鬼将的来历不俗,若是放开手脚,燕京城里无有几人能制住。今日她是为情所困,才有求于你,你此时庇佑她,将来你有难时,她定然也会回报。”
“这倒是没事,哪怕她来日恩将仇报,此事是陆右使开口,我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方休不动声色拍个马屁,又迟疑着问道:“不过,陆右使既然愿意帮她,为何不让她挂名御传宫?”
“此事也不瞒你。”
陆逢招手让方休坐下,一边给他倒酒,一边才指着院墙上的钟板道:“你一直不曾问过我,酒鬼前辈为何给我留下这机缘,真的一点也不好奇?”
这话说的。
你当时疑似妖人同伙,我当然有多远躲多远。
早知道你是清白的,我定然问个一清二楚,难道让你白占着我无厌观的地?
心中如此所想,方休理所当然道:“这是陆右使的机缘,我怎能多问?”
“你年纪轻轻便住持一处丛林,换了旁人已经眼高于顶,你还能有这淡泊心性,倒是块璞玉。”
陆逢点头赞许一声,接着道:“我这机缘,便是能直入鬼宗做真传弟子,到时御传宫自然要转交他人。”
又是鬼宗?
方休听得心中一动。
陆逢之前说过,他不日就要离开朝廷,想来就是指的此事。
难怪你老陆,要如此照顾那鬼将。
竟是要跟她做一家鬼!
“原来如此。”
方休弄清楚原因,又问道:“陆右使,之前酒鬼大师来时,说传我一道出自鬼宗的锁阴阳咒……便是这个鬼宗吗?”
“你竟学了这道法咒?”
陆逢眼睛一亮。
“我……平日里也用不上,就没学。”
方休尴尬道。
“你……”
陆逢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呛酒,咳嗽一声道:“你太淡泊,也不是好事。”
“听陆右使的意思,这道法咒难道有些来历?”
方休反而疑惑,皱眉道:“区区法咒,即便再是精妙,难道能跟真正法术比较?”
“法术催使的是法脉真气之力,而法咒催使的是天地之力,两者是两条路数,并无好坏高下之分。”
陆逢给方休解释,又道:“道门修内相,自然重法术而不重法咒。早些年有个神门,修行天地权柄,由他们施展的法咒,就能跟道门法术相当。但我道门也不是没有高深法咒,只不过施展起来有诸多要求,较神门苛刻。
“比方说,鬼宗有一门大道,能成就一尊三头六臂的降世阎魔真身,这尊元神一念三法,一法六重,素来号称斗法第一……”
“降世阎魔真身,元神?”
方休听得入迷。
他半路出家,又无人指引,连道门境界都只知筑基、内相、金丹,再往后头去便懵懵懂懂。
现在听陆逢讲解这些道门真传秘闻,自然听得心驰神往。
“锁阴阳咒,便要以这尊元神法力沾染过的符纸,才能绘制。”
陆逢说到最后,瞥方休一眼,叹气道:“你若学会这道法咒,酒鬼前辈自然要送你些符纸。这降世阎魔符纸,除开画符的功效,还能借上面气息参悟鬼宗道法,乃是无价之宝。”
这听起来,倒是挺像法币……法币空壳?
“既然已经错过,无价之宝也与我无关。”
方休神色平淡,轻轻摇头道:“不是我的机缘,我不强求。”
“你这心性,倒真是让人佩服,来日参悟道果必然事半功倍。”
陆逢夸赞几句,举杯道:“来,敬你一杯。”
“让陆右使见笑。”
方休不亢不卑道,饮下满杯。
不就是纸吗,本座钱都花不完!
放下酒杯,方休又问:“陆右使为何宁愿舍弃御传宫宫主身份,也要去做这鬼宗的门下弟子?”
方休混迹燕京许久,早已摸清陆逢身份。
御传宫,奉天承道。
便是替皇帝修行。
人国从姬武开始,九成九的皇帝都是武学传家,大明也不例外。
不过朱家人手里,还有两门不知从哪来的道法,姓朱的自己不练,反从道门挑选弟子,授封御传使,赐居御传宫,替朱家人传承这两门道法。
也就有两座御传宫,两位左右御传使。
御传使并非官衔,也非爵位,无品无级,但身份不在三都五府之下,又是皇帝近臣,更显尊荣。
御传宫不归都供府统辖,也不由奉部调遣,领不到月俸与香火缮银,但日常用度却是按照亲王待遇,由宫中直接分拨。
这等地位,说是一人之下,一点不为过。
“方小弟有所不知,这鬼宗修行阴阳大道,乃是我道门有数的真传。”
陆逢喝着酒,悠悠道来:“如今都说,天下道门以燕山大罗为魁首,但这只是当世道门。我道门另有隐世传承,不为世人所知,其中卓越者不在燕山大罗之下,如太华山纯阳宫,如知琢谷太虚剑派,如……两界山鬼宗。”
方休听得眉毛一抖。
看陆逢这意思,这些门派竟能和燕山大罗掰腕子?
那酒鬼和尚也是有病,直说鬼宗与太华山纯阳宫、知琢谷太虚剑派并立,在两界山修行阴阳大道,这不是一听就知道是大门大派?
你单把鬼宗二字拎出来,吹得再响,听名字就晦气,谁不把它当做山沟沟里的小家小户?
难怪胡不归一见离婵,就断定许仙是鬼宗上仙。
两界山分割东西,也就只有鬼宗,才能拘到勾族鬼奴。
可……这怕是也不够。
朱家咸有人国,宫中所藏的两部道法,又能差到哪去?
定然还有些陆逢不好明说的缘由,才他决心离御传宫而去。
“算了,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陆逢忽而摇摇头,默默道:“免得你将来想起此事,还要懊悔自己错过鬼宗法咒,有碍道心。”
“陆右使说笑,机缘之事求不来,焉知方休没有更好的缘法?”
方休举杯,别有意味一笑。
“说的不错,哈哈,来饮此杯。”
陆逢与他碰一杯,痛快饮下。
这个方休,连正经修行道法都无,只凭入门启蒙的《吕祖说先天得道经》,与无人能解的《大罗伏龙真经》,前路断在眼前,还能有这般心性。
倒是让陆逢愈发看得顺眼。
两人正喝着酒,忽听一阵破空声响。
远远有三道遁光掠来,落入无厌观院中,现出三个身影,两个眼生,还有一个却是方休熟人。
西宛山监,何真人。
方休心中一笑。
老陆,该你表现的时候到了!
第五十三章 女鬼心机
“陆右使!”
三人本来是寻方休问话,咋见陆逢在场,不由一愣,赶忙恭敬行礼。
陆逢瞥他们一眼,没理会,只顾倒酒。
三人倒是不生气,以陆逢身份,足有不搭理他们的资格。
但,眼前这情形又实在让他们惊讶。
三人为首者,一个比金昴还魁梧三分的巨汉,满发大领倒是个道士打扮,却又有锁链缠身,将一柄有方休身形般大的无刃厚脊阔剑捆在背上,端的是奇异彪悍。
他扭头去看何真人,眉目间有些不解。
姓何的,你不是说他是个小角色吗?
怎跟陆右使坐着喝酒?
何真人又哪里能知道,此刻眼中也满是疑惑。
这个方休,祖坟青烟冒出来的鸿运,让他瞎猫碰上死耗子,侥幸住持一座丛林,才有资格在自己面前露脸。
这便罢,谁人都有好运道,何真人也不愿多理会。
可他偏偏好的不学,非学那张岭钻营取巧的小伎俩,想借着听经来亲近老山监。
这就触及何真人逆鳞。
不是何真人心眼小,而是这与他的道果之求相违背。
乱道之敌,岂能忽视?
调他去坐堂只是警告,要是不知悔改,还有后面的路数!
以何真人看来,似方休这种没根脚的,他拿捏便拿捏,捏圆捏扁,甚至失手捏死都是小事。
别说张岭会不会替他出头,先问张岭敢不敢?
但此时所见景象,却让何真人看得瞠目。
当世道门最位高权重的几人之一,堂堂御传宫的宫主,连天师当面都要喊一声师兄的陆逢,怎会跟方休闲坐斟饮,还给他倒酒?
“何山监,这是?”
方休匆,忙起身,明知故问。
“你……”
何真人张张嘴,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你是方休?”
阔剑在背的彪悍道士接过话,瓮声瓮气开口道:“都供府有件案子,要来问你。”
“都供府有案子要问我?”
方休脸色微,微变化,惊,疑不解。
他还未做更多反应,旁边陆逢已经插话问道:“什么案子?”
“陆师叔,是……”
阔剑在背的彪悍道士凑近几步,开口正要说。
“我已不是燕山大罗之人。”
陆逢打断他,一杯酒停在嘴边,淡淡道:“洪司监,你是京师都供司监令,我是御传宫右使,你我之间,职衔相称便是。”
“是,陆右使。”
阔剑在背的彪悍道士面露尴尬,又往后退一步,才堆着笑道:“陆右使,昨晚城中死了几个妖民,经一番调查,才发现是十万大山派来燕京潜伏的探子。”
“心怀不轨的野妖,死便死了,有什么好查?”
陆逢随口应一声。
“陆右使说的是,都供府自然也不会闲的,去给野妖申冤。”
洪司监笑呵呵道,话风又一转:“只是此事毕竟发生在燕京地界,若是不查个清楚,哪天奉部追究起来,又要许多口舌争端。”
“这跟方休有什么关系?”
陆逢一边斜他一眼,一边朝方休举杯。
“啊?”
方休故作迟疑片刻,才将杯拿起,跟他饮过。
这般情形,便是傻子也看出来陆逢的意思。
接下来说话,可就要斟酌着些。
洪司监虽然看着是个莽撞汉,心思却细腻的很,自然心中有数。
好在方休也根本没有嫌疑,不用让他为难。
一个将将修行不多久,未必开辟几个窍穴的道童,怕是连寻常妖民都不是对手,怎可能一夜之间连杀几个野妖,还逼走一位妖王?
“跟方观主自然是没有多大关系。”
洪司监再开口时,称呼都变化,接着解释道:“昨晚死的几个野妖,现场都有极为浓郁的鬼气弥漫,想来是出自同一人手……”
鬼气?
陆逢不动声色看方休一眼。
这情形听起来,似乎挺像那谁谁谁。
方休亦是不露痕迹地回视他一眼。
不就是跟你一家鬼的那谁谁谁。
“恰好底下人在妖坊打探消息,问出来昨晚有一位自称许仙的鬼宗前辈,上燕胡坊……问事,正碰见其中一个野妖。如今看来,最有可能便是他出手。”
洪司监继续道,说着朝方休一笑:“那位前辈,说是肉妖前辈的老朋友,所以我几个才来拜访方观主,想问问他是否来过无厌观?”
拜访?
这词可就跟问话是两个态度。
何真人心中颇不是滋味。
这边陆逢也听得眉头微皱。
他对鬼宗了解有限,并不晓得是否真有许仙这号人物。
但他对肉妖道人的底细却清楚,普天之下,只有酒鬼和尚勉强能算他半个老友,哪有什么许仙?
可若许仙是假的,以鬼宗这般地位,天下间谁人敢假冒鬼宗传人?
想来也只有……王陈氏。
她是半个鬼宗臣属,才有这个底气。
这个王陈氏,即便跟妖坊起冲突,要杀妖灭口也无什么,只是怎么演这种戏码?
看她面上还扮着痴男怨女,里子里竟瞒着这心机。
自己还说念在鬼宗名上,照拂她一二。
此时想想,以后若入鬼宗,也要堤防着这些女鬼。
陆逢一步想错,步步皆错,越想越是错。
“不曾见过。”
方休干脆道,说着还看陆逢一眼,眼神里别有意味。
王陈氏潜藏咸宜坊之事,只有几个妖坊晓得。
方休一听她开口便知,定是因为昨夜动静,都供府拘来妖坊头目审讯,才以鬼气线索,问出鬼将潜藏之事。
若是都供府出手,胡不归定然无法招架,鬼将之后,迟早要将许仙也供出来。
而许仙身份留下的唯一线索,是肉妖道人的旧友。
这一点方休早有预料,他一路未留下任何痕迹,即便都供府查到无厌观来,也根本找不到许仙踪迹,更与方休没有半点关系。
不过,临时让陆逢整出来这一出鬼将挂名的戏码,也合方休浑水摸鱼之用。
他不摸白不摸,便顺水推舟,让陆逢顶在前头,省去自己不少麻烦。
陆逢根本不知自己已落入陷阱,反而被方休看得此时心虚,自是有些羞愧,忙喝一口酒掩盖脸色。
“若是他不曾来过,那倒也是好事。”
洪司监点点头,从怀里摸出几张符纸,一边道:“听燕胡坊的老狐狸说,那位许仙脾性有些古怪,似乎对方观主住持无厌观之事心怀不满。我这有几张照夜符,留给方观主备用,此符只要一遇阴气,便会……”
他也是见方休跟陆逢交好,有心奉承一二。
只是没想到,那符纸才刚递出来,忽而漫天散开,随即无火自燃,惨白烟雾升腾起,又眨眼间化作浓墨般的黑气,聚拢成一个巨大鬼脸!
赫然是王陈氏方才亮相过的鬼身模样。
“鬼气?”
洪司监眼睛一瞪。
第五十四章 鬼将护身
院中情形,一时有些尴尬。
姓方的,你不是说鬼宗之人没有来过,那这鬼气是怎么回事?
等闲百八十年的鬼,都未必有这般厚重的鬼气!
洪司监三人看着方休,也不知该追问还是不追问。
方休却是老神在在,闭口不言,只盯着陆逢。
鬼气就鬼气。
关我屁事?
放陆逢。
干活。
上!
“咳……”
陆逢似乎呛了一口酒,咳嗽一声,放下酒杯,缓缓道:“此事,本不该与你们泄露,确实有一位鬼宗前辈来过无厌观。”
继续。
“这位前辈避世已久,不愿被俗世叨扰,故而一直不曾声张。”
说得好。
“你等也不用继续追查,免得惹那位前辈不悦,平白给自己找来麻烦。”
合情合理。
“此事到此为止,去吧,不要烦我酒兴。”
陆逢挥挥手,有些烦躁地给自己倒酒。
女鬼害人,女鬼害人!
“这……”
洪司监三人面面相觑。
话从陆逢口中说出,他们自然不敢质疑。
眼看是真有鬼宗前辈来过。
可那胡不归分明说,无厌观被人窃据,许仙心怀不满,要除掉方休。
怎未动手?
疑惑归疑惑,陆逢已说到此为止,他们哪里还敢再问。
正要告辞。
“还有一事。”
陆逢忽而又开口,问道:“你们是不是在查咸宜坊?”
“回陆右使,是有妖民说,咸宜坊中潜藏有一只从鬼宗出逃的鬼将。”
洪司监不敢隐瞒,据实道:“原先是怀疑,这只鬼将有动手的嫌疑,现在听陆右使这般说,那这鬼将……”
“是那位鬼宗前辈留下的。”
陆逢也不知在跟谁生闷气,从鼻子里哼一声,撇嘴道:“那位前辈看中方休心性,赠他一只鬼将护身,你们不用查了。”
“赠他一只鬼将护身?”
洪司监三人听得倒吸一口气。
鬼身修行更比人身艰难,而只有一身鬼气凝实不散,法力堪比先天真人,才有资格能称鬼将。
即便如此,别说太阳真火,连阳气也要少沾,平日里不可离开阴窟坟穴,亦或者专门供养的鬼器,不然便有修为停滞,甚至鬼身崩散的风险。
而燕京是人国都城,天下间阳气最兴盛的地方。
能在此间存身的鬼将,必然不止先天级数的境界。
这许仙,竟然有这般阔绰?
这方休,敢信有此等福缘?
“愣着做什么,要我请你们喝酒吗?”
陆逢瞪一眼。
“陆右使说笑,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洪司监三人赶忙告辞,匆匆转身离去。
行出一条街去,他们才纵起遁光,一路回到南宫星君庙。
“洪司监,何山监,徐山监。”
押着胡不归三妖的摩阳成候在此处,见三人回来,行礼问道:“无厌观情形如何?”
洪司监三人互相看一眼,皆是沉着脸,没应话。
摩阳成也是个机敏的,马上退到一边去,一个字也不多说,免得触几位上司霉头。
一会儿,三人才开口,商量案情。
若是鬼宗前辈出手,那火猿大将必定已经身死,十万大山的野妖尽数伏诛,此案也无需再查,整理卷宗交给奉部结案便是。
至于咸宜坊的那只鬼将,既然是鬼宗前辈留给方休护身,也根本没必要继续搜查。
陆逢就是这般交代,他们也不敢有其他应对。
“摩阳成,去跟城防与县衙传句话,不用查了。”
“是。”
摩阳成应声,扭头安排弟子办事。
正事定案,东兴山徐山监才有些抱怨地道:“何山监,你手底下的人,怎么你连他的底细都不清楚?”
还说什么只是个有些心机的普通人。
普通人能得御传宫陆右使垂青,与他闲坐饮酒?
普通人能让鬼宗前辈看中,赠他鬼将护身?
何真人百口莫辩,反倒是气得瞪徐山监一眼。
陆右使向来脾气古怪,我怎知他会跟方休交好?
鬼宗之人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我怎知他为何眼光这般独特?
你姓徐的也在燕京城里当差,平日里没少插手我西宛山的事,今次不也是一无所知?
“算了,此事便过去吧。”
洪司监摇摇手,沉声道:“这个方休机缘不浅,来日必有一番成就,你们在京中都要小心着点,轻易不要得罪。”
“是。”
两位山监齐声应道。
何真人心中更是幽幽一叹。
都供府以三都五府为首,天师执掌太微府坐镇中原,其中尤以洪司监手下的京师都供司为重。
连洪司监都这般说,怕是他西宛山再也制不住方休。
“倒是这些妖民。”
洪司监忽而又道,盯着院子角落里,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胡不归三妖。
他眯眯眼睛,轻哼一声道:“嘴巴也真不老实。”
那许仙都已经赠方休鬼将,哪里是对他不满,甚至要杀他的态度?
之前是哪个妖民说的,竟敢构陷我京师都供司的青年才俊?
不管了,都不老实。
来人,再给本司监好好……打探打探!
……
“方小弟不必担心,这件事于你也有好处。”
“陆右使这话,我怎么听着耳熟?”
“这……哈哈,有鬼宗之名庇佑,等若一件法宝护身,这难道不是好事?”
陆逢挥手收起酒具:“我还有些公务,就不耽误方小弟抄书。”
说完也不等方休回话,便化作云丛遁去。
方向沉着脸,直到那丛云消失在天际,才展颜一笑,悠哉悠哉进书楼。
既然无厌观并无什么妖人,陆逢也是清清白白的正经人家,他自然愿意与陆逢多亲近。
什么鬼宗前辈都是虚的,陆逢才是能指望的好靠山。
如今这位御传宫右使欠着自己人情,自然会多加照拂。
啧,本座也是燕京城里一号人物了。
方休翻出早上在县衙抄到一半的旧书,正要提笔,忽而想起一事。
若是真如陆逢所言,鬼宗这等隐世道门,不在燕山大罗之下。
那八鬼真经……
方休从书架里找出那本旧书,却见书面上分明还是《大罗伏龙真经》。
《大罗伏龙真经》是太过枯奥难解,才被大罗派嫌弃,致使流传在外。
真个能传承宗门的真经,谁家会轻易外传?
想来上次那《八鬼真经》,也不过是酒鬼和尚使的障眼法。
方休没有深究,将旧书塞回书架,继续抄书。
到傍晚时分,才抄完,便有奉部听传送来王陈氏的奉籍。
第五十五章 《非人经》
这块奉籍,是香火鬼奉所用,其实该叫鬼籍。
有鬼籍在身,便有奉部跟都供府的背书,就如妖民的妖藉一般,从此便可光明正大在人国生活。
不过鬼怪比妖族还要骇人,若无必要,持鬼籍的鬼奉们,还是会小心遮掩踪迹,不在人前现身。
鬼籍比寻常奉籍要严苛许多,奉部听传还要核查鬼奉的身份。
方休接过鬼籍,轻轻一弹,渡入一份气息。
不多时,感应到召令的王陈氏便飘然而至。
奉部听传公事公办,一番问询查验身份,抄录在案,走完流程便告辞离去。
才迈出无厌观,他一直绷着的脸色立时变化,带着些许震惊惶恐,又回头看一眼无厌观的门匾,匆匆跑走。
无厌观这鬼奉,竟能日游?
可从未听说过,燕京城里有这等大鬼!
难怪陆右使亲自操办此事。
……
“你做我无厌观的鬼奉,虽然没什么香火,但规矩还是要守。”
院中,方休提点着王陈氏,一时也想不出鬼奉该有什么规矩,随口道:“便把自己当做个大明子民就行,遵纪守法,安安分分过日子。”
“多谢方观主,多谢方观主。”
王陈氏抓着自己鬼籍来回翻看,一想到自己从此能和王郎长相厮守,不用提心吊胆生怕哪天被都供府发现踪迹,心中喜不自禁,都未听清方休说什么,便是一阵躬身行礼。
这般小女子作态,全无一位日游鬼将该有的派头。
方休看得好笑,等她缓过心情来,才又提醒她:“你切记不要再去招惹妖坊,也不可在人前显身,平日里更要注意分寸,你丈夫只是寻常人身,不要伤了他的阳气,被人发现痕迹。”
王陈氏也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微红,垂头道:“观主教训的是,之前只不过陪王郎读书,坐得近些,就让他身子沾染阴气,卧病好些日子,婆婆才来无厌观求符。小女晓得利害,以后一定小心对待。”
才坐得近些,就沾染阴气卧病?
如此看来,这日游鬼将还差离婵些境界。
离婵跟自己研读一晚上伏龙真经,也不见一丝阴气外泄,这般一对比,立时显出小勾儿的道行来。
丹师葛者,真乃我人国肱骨也!
“妖坊我也不会再去。”
王陈氏转过话题,继续道:“之前我从鬼宗出来时,曾去勾离妖国游历,带回几本勾文书籍,我这几日终于将其中一本《非人经》译成人国文字,只要寻个书坊刊印售卖,便足够家中生活用度。”
“《非人经》?”
方休听得眉头一挑。
《勾离国志》中记载过这本经书,是当年荒佛西行时,在勾离妖国传下的佛门经典。
勾国佛法昌盛,不在人国之下。
只不过,虽然都是荒佛留下的衣钵,西传佛门却被人国佛门斥为妖佛,两边从来就无交集。
当然,就如同人国将勾族称为勾妖,勾国又将人族称为人……一般,西传佛门嘴里,也肯定没有人国佛门的好话。
不过敌视归敌视,《非人经》毕竟是荒佛遗书,佛法真经,若是能刊印上市,必然受信徒追捧。
“我听说方观主喜欢抄书,这《非人经》虽是佛学,但人国不曾见,我猜想方观主或许感兴趣,特意送来一本。”
王陈氏说着,从袖中取出本书递给方休,又面露羞愧道:“一本书也不值几个钱,还请观主不要嫌弃。等来日王郎考中书院,家中有富裕,一定备好香火再来致谢。”
她又是一番礼节,才告辞离去。
“这只女鬼,倒是有心。”
方休随手翻翻《非人经》,讲的是非我非佛之辩,也没有细读,便放到旧书堆上头去。
入夜。
方休照例打坐调息,在识海中缓缓体会《大罗伏龙真经》。
没有高僧辅佐,这般蒙头读经的收获甚微,只是搬运气息之余,识海清明,正合来钻研经文,也是聊胜于无。
长夜漫漫,大黑龙昂首挺胸,根本不服方休。
“阻我求道,看本座如何治你!”
六狱鼎来。
离婵。
随本座伏龙!
……
隔天,方休春风满面地起个大早。
何真人十分识趣,没有再安排差事,方休总算空闲,吃过早面便去东罗宫。
与昨日一般,也被拦着。
不怕,两个人之间,总要有个人多付出些。
你昨日不见我,今日不见我,即便明日也不见我,明日复明日,总有你心软肯见我的时候。
回到无厌观,开抄《非人经》。
才刚动笔,便有人来访,是南宫星君庙的柳清风。
还带着两罐北海鲛膏,最上等的香油。
说是摩阳成近日所得,南宫星君庙也用不完,便给西宛山的同道们分分。
想来也知,是昨日之事已经传扬出去。
摩阳成才特意送礼,以示亲近。
方休客气几句,勉,为其难收下礼,又跟柳清风闲聊几句,方才知道原来便是他发现鬼气,上报的都供府。
“方观主可能不知,这巡护跟坐堂快堂一般,是都供府派人配合各处衙门的公务……”
柳清风一番解释,顺带将西宛山日常职责都一一说明。
奉籍不是那么好拿,领着月俸,就要替大明朝出工出力。
说起来只是些金银俗物,可修行者并非个个高来高去,门人弟子要养家糊口,道观丛林要修缮维护,便少不得这白水真人与上清童子。
如此一来,即便到天师那层次的人物,顾及燕山大罗,乃至当世道门,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皆在都供府挂职,便倒逼得天师必须是天师,必须执掌右都供之位,才能稳住燕山大罗地位,才能与佛门分庭抗礼。
故而三都五府中,三都从来是一佛一道,大都供与右都供轮流坐。
余下左都供之位,要么派个散修统率旁门,要么是道佛哪门势弱时,由奉部提议,内阁上奏,陛下批准,增补一个左都供进来助威。
你看这儒门之人,一套驭人之术玩得炉火纯青,真不是个好东西。
好不好,当年设下都供府之制的儒门大贤确是绝世大才,真可说一句: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
这些事情倒并不是柳清风所说,而是方休自己品出滋味来。
第五十六章 斩我法剑
柳清风讲的,是西宛山会派下的公务,说不定哪天就又派到无厌观头上。
方休听得仔细,末了也客气道:“多谢清风道友,我一个观主,对西宛山的公务还不如清风道友熟悉,实在汗颜。”
“方观主见笑。”
柳清风谦虚一句,又笑道:“我自修道以来,最尊崇天师不过。天师结天地人三才果,大道为天,人国为地,苍生为人……我无那个心境,只能退而求其次以人国与苍生为道,故而都供府的任命下来,都是我在做,是以才熟悉一些。”
只怕是在南宫星君庙不大受待见,才专门干活。
方休心中如是想,当然不会说出来。
他又问了几句京师都供司之事。
柳清风本来便对方休客气,这次又听说方休被陆逢与鬼宗前辈垂青,更是毕恭毕敬,已将比他还稍减几岁的方休,视若与摩阳成平起平坐的前辈对待,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会儿,柳清风才提起还要去县衙坐堂,告辞离去。
送走柳清风未多久,又有一个女冠登门。
静心斋许仙姑的弟子。
这女冠不过双八年华,清纯乖巧,模样可人,低着头,软言细语说明来意。
原来是许仙姑最近学得一道清心符,颇画了几张,请同道评鉴。
递上清心符时,这女冠才偷偷抬眼打量方休,双眸里满是桃心,快飞出来。
方休估摸着,若此时询问她,静心斋是否如传言中有双修法门。
她一定现编一门。
当场传授!
不过方休近日里沉迷伏龙真经,暂时没有再学其他手段的打算。
送走静心斋的女冠,麻衣真人又领着几个挂单西宛山的散修上门。
就这般,一早上客人不停,差点将无厌观门槛踏破。
西宛山上下,除开老山监跟那两个秃驴,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给方休送一遍礼。
方休也算是体会到张玲当日真人宴的心情。
最后是白云殿的道童闻经,给方休送来一袋银子跟一叠符纸。
银子是十万大山野妖一事结案,奉部给的符饷,跟堂仪一个性质。
方休这半个嫌疑人,也被洪司监说成办案人,分润到这份符饷。
他掂掂袋子,少说有一百两,只怕还是其中大头。
那叠符纸则是何真人制的,比寻常黄纸更通灵性,画符时能省气息法力,事半功倍。
好你个何真人,连夺师之仇都不顾,也给我送礼?
“小闻经,难为你跑一趟,这也到中午,要不要在我这吃碗……”
方休还未说完,闻经已经面色大变,一溜跑个没影。
……
午后,又有人登门。
却是姐姐方屏。
昨天方休抽空给家里写去一封信,说明要给方屏租个铺子开店之事。
方屏也是个办事利索的,这才一天就已经有了方案,开米铺。
她之前以舂米为生,与村中其他舂米妇都熟悉,跟良乡县的米贩也有来往,昨天一收到信,就已经四处联络过,今日信心满满进城。
姐弟俩碰上头,合计一番支起一个米铺的开销,便上街去将铺子租下。
方休刚得一笔巨款,自然不用担心银子问题。
他有奉呗在身,倒是一直不缺银子,开店也不过想给方屏找个营生,省得她不安分,在家里舂米操劳。
米铺的事情谈妥,方屏才有闲情,在无厌观里四处打量。
方家老宅不过一个破院,哪有无厌观高门大户的气派。
一想到这般大的道观,竟是自己弟弟说了算,方屏就笑得合不拢嘴。
又想到方家从前的苦日子,老方可曾料见方家有此出头之日?
不由泪眼泛红。
逛一圈,方屏忽问道门禁不禁婚娶,这趟回去就给方休说个好人家。
咱家好大儿,在燕京城里住持一座道观,那是有名有号的人物,至少得说个员外家的姑娘!
方休便说道门确实不禁婚娶,但自己最近沉迷真经,无心此事。
这话可把方屏给说急了,可不能真个出家,让老方家绝后。
方休哈哈大笑,说反正姐夫是入赘,生下孩子也姓方,家里香火断不了。
人勾有别,人鬼殊途,人鼎这就过分了。
本座也无办法。
吴明月,老方家传宗接代的任务在你身上!
讨一顿打,方休才顾左顾右扯开话题。
“你那张师伯最近如何?我一直说让你小心点,哪天他吃空饷的事情被抖出来,可不要被牵连。”
方屏又压低声音问道。
“放心吧,张师伯已经成就真人,又有奉部大官罩着他,没人敢动。”
方休混不在意,又笑道:“再者说,我姐夫如今可是院生,说不定哪天就进奉部当官,我还怕谁牵连我?”
方屏翻他一个白眼,倒是也放下心来。
实则有陆逢照拂,又头顶鬼宗之名,方休全然不用顾虑此事。
只不过这些事情若是说得太细,姐姐免不了要担忧,还是省去最好。
方屏又说起吴品近况。
吴明月以诗才入良乡书院,被书生们奉为词杰,时不时便有诗会文社邀他出席。
可吴品为人耿直,一是一,二是二,从来不承认明月几时有是自己所作,一口一个抄来的。
这倒是把良乡书院的书生们得罪个光。
以为他是恃才傲物,不愿与自己等人结交。
吴品不管不顾,只蒙头学习经史子集与民政律章。
他远诗词而近民政,又是刚正不阿的性子,最合这些课目,因此极为被良乡书院的先生们看中,屡屡夸赞他是当政之才。
听乔先生的口风,最多三五年,便能举荐他到衙门任职。
亦或者留在书院做教习,来日升先生。
大明朝是儒门执政,书院先生的身份亦是尊贵。
若是书院中的院正、祭酒、执尺等要位,可不比县令稍差。
这倒也是条路数。
儒门惯常的套路,便是进则朝廷当官,退则书院教书,一进一退,就又上一个台阶。
之前惦记着首辅小舅子之事,那是对未来的美好想象。
只要姐夫做上朝廷正官,亦或者良乡书院的先生,方家便算站稳跟脚。
等张锦养望归来,再好生经营一番更进一步,更是能光大门楣。
如此,老方才能放心瞑目,小方也能安心修行。
方休已识得大道,自然不会愿意做庸庸碌碌的俗人。
又是一番家长里短闲扯,方屏趁着日头还早,赶路回家。
方休继续抄书。
入夜前,正好把《非人经》抄完。
获得:斩我法剑。
斩佛得三千佛,斩我得三千我。
第五十七章 难道斩我不是你?
非我非佛之辩,拆开便是我非我是佛,佛非佛是我。再拆开,我向佛修行便是佛,不再是我,既然如此,那我便是在向我修行,佛不是佛,是我。
这是佛门最高深的辩题之一,或者直白一点说,最胡搅蛮缠的悖论之一。
荒佛亲自解这道题,自然是无上佛学。
换个秃驴来,但凡领悟上分毫,立结五识金身。
方休连道士都还当不熟练,自然没这路数。
只能抄过一遍,拿奖励走人。
斩我法剑。
方休仔细摩挲这柄不过一掌长,经页折成的纸剑。
斩我法剑并非法宝,而是一枚高深莫测的法币,蕴含一式斩我神通。
只是寻常法币都要以木石刻制,似纯阳法币那样的上品,更是要用白玉造就,这枚法币却是纸折的。
靠谱不靠谱?
他试了一番,这枚法币竟无法化作佛门念力,只能催动神通。
倒也行,反正是修炼心性的神通。
入夜,方休唤出六狱鼎。
离婵墨尾一摆,便游到方休身后去,又照惯例将勾尾绕圈,盘在他腰间。
“咳,我要修行秘术,为我护法。”
“如此良夜,观主怎这般糟蹋。”
离婵娇滴滴叹口气,便游到房外去,隐藏身形,守在门前。
夜里无人会来无厌观,不过多一重保障总是好。
从前是没得挑,现在有小勾儿在,也正好让她从六狱鼎里出来透口气。
方休静下心,先冥想一阵,将多余思绪都抛开。
才以气息催动斩我法剑。
便见纸剑一跳,忽如有人操纵一般,朝方休眉心扎去。
“还真是斩我?”
方休心中才闪过念头,都不及有所反应,那斩我法剑便已经刺中眉心。
当!
金钟撞响。
方休直觉着自己往后倒去,竟落入无边云海,茫茫多的云雾缭绕盘旋,又似无底深渊,永无落地之时。
也不知过去多久,忽而一个晃神,眼前乍现一片清明天地。
竟是被斩入识海之中。
“方休!”
一声高喝从天地间炸响。
方休听得分明,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抬头望向天际,便见一道金光闪烁,随后已涨大千百倍的纸剑,朝着自己遥遥斩下。
一斩。
方休被兜头劈作两半。
纸剑翻转回去,已经卷刃残缺,却还是鼓起气势。
又斩。
劈作两半的方休,被横斩成四段。
纸剑再收,已经支离破碎,不复剑形。
再斩!
最后一斩到方休眼前时,终究后继无力,崩散开来,化作一片金光。
金光覆在四段方休身躯上,一番浸润后,四段方休竟各自化作一个方休。
“斩我?”
“斩你。”
“胡言乱语,到底斩我还是你?”
“莫名其妙,难道斩我不是你?”
四个方休开口,你一言我一句。
话说完,四个方休又纷纷摄来残余金光,细细体会。
金光奥妙,蕴含无数玄机,立时便让方休醒悟。
原来佛门有斩四我之剑,分别是斩我、斩无我、斩真我、斩外我。
其中这斩我之剑,暗合三千佛是一佛,一佛是三千佛的至理,能将一个佛斩出千千万万个佛来。
自然便能将一个我,斩出千千万万个我。
只不过方休这柄斩我法剑毕竟只是一枚法币,蕴含有限,只斩到四个我便力有未逮,无力消散。
之前方休在识海中,将修炼《吕祖说先天得到经》与《大罗伏龙真经》的心得、思绪、念头,显化为玉冠羽服方休与伏龙方休,与自己意识对答。
但彼时几个方休,你便是我,我便是你,不过是借识海空灵,分化念头。
而此时这四个方休,是四个我,四个你,真真正正被分做四个,有四道神识。
可这四个方休的神识,却又交织在一块,不分彼此,分明是一个魂灵。
“佛门神通,果然玄妙。”
四个方休合成一个,喃喃自语。
“既然如此……”
一个方休又分作四个,眼中闪光。
“伏龙方休何在!”
“唤我做什么?”
便见一身天晴水清色道袍,有黑龙虚影缠绕的身影出现,瞥一眼四个方休,嗤笑道:“怎么,要以多欺少?”
“正是如此。”
四个方休哈哈大笑。
七宝佛光法币。
筑山金刚法币。
明王威目法币。
降龙尊力法币。
四道法币化开,无穷念力从天而降。
“来得好!”
伏龙方休将身一扭,化作大黑龙冲天而起。
此时念力落下,四个方休身影亦是变化。
第一个是身放七彩豪光的秃驴。
第二个是赤着魁梧金身的巨人。
第三个声势更惊人,竟有执剑擎枪握刀把锤四支手臂,双目怒瞪,威严若神灵。
第四个身姿飘逸,遥遥飞起好似天仙,却将手上擒着的一条飞龙抡起,朝着大黑龙便砸过去。
“天下龙种,皆是始皇帝子嗣,今日便试一试,哪条龙才是嫡传!”
降龙尊力方休大喝一声,将手上飞龙使成棍子,砸得大黑龙身子一折。
大黑龙扭头便要咬去。
“区区一条小龙,也敢与佛法争耀?”
七宝佛光方休轻轻一笑,便有七色光芒大涨,将大黑龙身躯定住,不得动弹。
忽有一层水幕冲破彩光,大黑龙抖开身子,正要逃窜。
“我也搏杀过地龙无数,这条黑龙有何不同?”
筑山金刚方休跳起身来,抓住大黑龙尾巴,便往地上摔去。
“佛主当前,岂容长脚虫儿猖狂?”
明王怒目方休放声大笑,四样兵器挥舞,朝大黑龙砍杀过去。
可怜一条大黑龙,往里日耀武扬威,斗败过许多高僧,今次却是双拳难敌八手,被四个方休按在地上,一通乱揍。
一时间,七色光芒明灭,刀光剑影闪耀。
匆匆不知多少时间过去。
大黑龙被飞龙缠住,一寸寸绞紧,终于吃不住力,化作漫天文字崩散。
这些文字,正是《大罗伏龙真经》的经文。
大功告成!
四枚法币的念力也耗尽,重新现出四个方休来。
只是这四个方休神色疑惑,全然不见一丝参悟得道的欣喜。
便见漫天经文落下,又化作两个伏龙方休。
两个?
“怎么会有两个?”
四个方休眉头紧皱,不知哪里出现变故。
“有四个你,怎不能有两个我?”
两个伏龙方休异口同声。
这句话的本意,是方休内心在怀疑,斩我法币斩出四个我后,导致自己精神错乱,将《大罗伏龙真经》解出两种真意来。
“不对,四个我皆是一个我,两个你却不是一个你。”
四个方休合作一个,眼中精光乍现。
两个伏龙方休,那是因为有两本《大罗伏龙真经》。
一本是西宛山召令时,老山监让道童分发,每次讲经时讲解的那本。
还有一本,是无厌观藏书,书皮文字显化过《八鬼真经》的那本!
这念头才起,区别一分,便见其中一个伏龙方休身形变化,化作黑袍。
“你是谁?”
黑袍方休邪魅一笑,吐出一个名字:“《天魔策》。”
第五十八章 十卷《天魔策》
书楼中,方休拿着刚从书架里取下的旧书。
夜色还深,却挡不住先天真人的视线。
便见那旧书封面上,已不见大罗伏龙真经字样,赫然写着三字:天魔策。
翻开书皮,扉页写着两行字:坐昆仑而小天下,论法理且穷四门。
方休抄过《昆仑坐论》,知道这两句话说得是吕祖、荒佛、姬武、丘圣四位人祖,在昆仑讨论天地法理,传下四大门别的典故。
四大门别的差异,便是这昆仑坐论时,四祖对天地法理的不同解法。
道解为三千大道,佛解为三千佛与一点智慧,武解为唯我唯武,儒解为……
以方休看来,昆仑四祖的四种解法,估摸着可以理解成四种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
三观不同,才有四大门别。
“这《天魔策》又是何种解法,哪一门的修行之法?”
方休再翻一页,眼神忽而变化。
便见书上飞墨狂书着八个字:一派胡言,无法无天!
方休忍下惊异,继续翻看。
越看,越是心惊。
按书上所说,当年昆仑坐论时,还有第五人隐蔽一旁,偷听到四门解法。
这人名,杨苍。
杨苍窥听四祖坐论之后,对四门解法不屑一顾,便立下自己的解法:无法无天。
意思是,天地之间,根本就没有法理!
这解法被称之为魔解,也就是天下魔门的来历。
魔解或许与武解、儒解还有缓和之处,却与道解、佛解完全背道而驰。
无法无天一说,是直接否认大道与佛的存在。
这便罢。
先古时代,还有一大如今少见的门别,神门。
只因四祖齐聚昆仑之时,神门天帝正在追杀赤洲最后一位神魔,才错过坐论,没有留名史册。
神解是:天地有灵,谓之神。
这与魔解简直不共戴天。
也就导致,杨苍最终死于天帝之手,魔门于是式微,只能在暗地里传承,人间罕见。
昆仑坐论时,四祖将自己学说去芜存菁,提炼为三部《道藏》、一页《佛书》、三《坟》五《典》、十三圣《经》。
而暗地里窃听的杨苍,将四门经典尽数习得,才传下十卷《天魔策》,乃是魔门的立门根基。
这十是虚数,实则《天魔策》的数量千千万万,亦或者说,《天魔策》根本便无有数量。
天地无法,天魔无相。
《天魔策》出自四门经典,也只能去往四门经典。
它自身无法修炼,却可以根据四门修行之法,演化出种种魔经。
魔经与所参照的四门修行之法,法力气息一般无二,至少要高出两个境界才能发现其中细微差异。
而不同魔经,却可以随心转换。
是以魔门之人极擅潜藏踪迹,才在道、佛、神三门绞杀下,依旧存身于世……
方休合上书,只觉着这《天魔策》上所述匪夷所思。
世间怎会有这样的修行之法?
可眼前所见,又由不得他不信。
他稍加试验,在自己意识中转过《大罗伏龙真经》经文。
便见手上旧书,天魔策三字好似活转过来,如蛇蜿蜒,一阵聚散,很快变化成:大罗伏龙真经。
再将旧书翻开,方才的魔门来历描述,也已经变作修行经文。
这经文,该称之为《大罗伏龙魔经》!
方休将手上这《大罗伏龙魔经》,与脑海中的《大罗伏龙真经》仔细对比,赫然发现,两部经书有九成九的相似。
只在一些极易忽视的细枝末节处,才有截然不同的变化。
偏这伏龙真经又极枯晦,方休领悟艰难,是以一直不曾发现,自己识海中的伏龙方休,其实是真龙与魔龙纠缠,两条大黑龙拧作一条。
或者说,也正是因为真经与魔经混杂一体,才让方向难得进境,耗费诸多佛门神通法币,也无法解开法脉修炼之法。
“原来我一直修炼的,是魔门功法?”
这世上之事怎如此荒谬。
本座方才坚定求道之心,以道家门人自诩。
原来竟是契丹人?
方休催动体内窍穴,立时便有一股伏龙气息运到掌中。
之前不知关隘,而此刻他明白过来底细,只是心中念头一动,便见那独门无二的伏龙气息,轻轻一下翻腾,就化作《吕祖说先天得道经》的寻常气息。
意识再动,又化作阴森森鬼气。
体内也忽而多出八团诡异气息,顺着经脉缓缓游动,推着周身气息运转。
旧书亦是变化,书名作八鬼真经,书中经文也墨迹游动,重新演绎。
“我那日还当是酒鬼和尚的障眼法,原来是我心中想着他所说的《八鬼真经》,《天魔策》才演化出《八鬼魔经》来。”
方休啧一声,翻开《八鬼魔经》仔细看。
他当日只听酒鬼和尚粗略提过几句八鬼真经的玄机,此刻这《天魔策》演化而来的《八鬼魔经》便虚有其表,虽仿出八鬼自行搬运气息的效用,本质上却相差甚远。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天魔策》再是玄妙,也不可能仅凭一个名字便推演出全本经文。
只有方休已经了然的部分,才能化作魔经。
“无厌观中,为何会有《天魔策》?”
若肉妖道人是魔门弟子,他定不会将魔门至高秘典,就这般随意放置。
而若他不是魔门弟子……《天魔策》有碍道心,也就只有方休这假道士才会翻看,正经道门传人,定然第一时间将之销毁。
可如果说这《天魔策》不是肉妖道人所留,又能是谁?
这问题,只怕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答案。
“那我到底是继续修炼魔经,还是趁早回头?”
方休思虑着。
一方面这《天魔策》来历古怪,天知道藏着什么风险。
可另一方面,道法是大道凭依,內相之后便无法回头,而《大罗伏龙真经》困难重重,前路难寻,《天魔策》却能演化种种魔经,不怕将来无路可走。
再者说,天魔无相,也最合方休潜藏身份所用。
“这《天魔策》的来历再是古怪,难道还能比我抄书从紫禁中取物更离谱?”
想到这里,方休心中有所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