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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者者者     大明抄书人txt下载     大明抄书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九章 卿本真人,奈何为狗

    一圈结束,先歇酒杯,开始谈天论地。

    这环节也有讲究,话题自然要围绕主人家,最多说到山监,其余旁的免谈。

    散修们更要识趣,笑笑闹闹应和着便是,真人宴上哪有他们引领话头的份。

    这不,麻衣真人先开口,回忆往昔与张岭同是挂单,如今张岭高就他还是挂单,幽幽一叹,话里多少倾羡,默默一饮,酒中满是酸甜。

    “麻衣老贼,你当年可没少欺辱我!”

    张岭笑骂一句。

    多少年只能在心里叫的名字,现在光明正大喊出来,麻衣真人还要赔笑:“张真人说的哪里话,我自罚一杯!”

    青衣女冠又接过话头,说张岭如今迁去良乡山,也不可忘了西宛山的老友,要多走动来往才行。

    “许仙姑要与我来往,难不成是双修吗?”

    张岭瞥她一眼,立时哄堂大笑。

    许仙姑住持的静心斋是座女修道观,据说跟天师门下有些渊源,平日里谁敢开这玩笑?

    “张真人,你这话可就失礼了。”

    青衣女冠眼睛瞪起,娇喝道:“罚一杯都不够,要三杯!”

    “好,好,我罚。”

    张岭哈哈一笑,举起茶杯,扭头看方休一眼。

    你们两个不害臊的!

    方休便又是三杯下肚。

    一番东拉西扯,忽有个不开眼的散修,兴许是忘了搬运气息解酒,又或者是麻衣真人的好友,也或者是许仙姑的爱慕者,没头脑地问一句:“张真人既然筑基完成,不知打算先开辟哪条法脉?”

    堂中一静。

    那散修立时后悔,可话已出口,反省太迟。

    谁不知道青石观修炼《吕祖说先天得道经》,只到筑基。

    张岭沉默,手上来回把玩茶杯,好一会儿,才悠悠道:“法脉一事,不急于一时。”

    急有用吗?

    方休冷笑一声。

    且等我去听经。

    “法脉众多,但能入张真人眼的肯定少之又少,是要慢慢思量,好好挑选。”

    有人给出台阶,缓和气氛。

    “我倒是有些打算。”

    张岭忽而将茶一饮,笑道:“各位可知,不久前有一位无名前辈在燕山演练火法,焰种虽寻常,但高深莫测,连留下的余火灰烬都暗藏神异,奥妙无穷。”

    在燕山演练火法?

    方休听着耳熟。

    “这事我也知道,听说那座烧掉的山头已被大罗派列为禁地,只准门内焚天一脉弟子前去参悟。”

    良乡山监开口,说着便眉毛一抖,看向张岭:“你的意思是……”

    “不瞒山监,我正打算开辟一道丙火法脉。”

    张岭自己给自己倒茶,淡然道:“赵大人已经为我牵线,不日就能叫大罗派松口,允我去修行一段时间。”

    丙火法脉?

    方休不曾听过这名头,但张岭前路飘渺,多谋算几条去处,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那就预祝张真人法脉有成。”

    一个散修举杯笑道。

    看看,这才是会说话的。

    堂中气氛回暖,又是一番觥筹交错。

    唯有何真人眉头微皱,眼里闪过一丝不悦。

    要跟燕山大罗牵线搭桥,怎么不来问他这个大罗派的外传弟子?

    反而问什么赵大人。

    可笑。

    区区一个奉部官吏,也敢信口开河,叫大罗派松口?

    什么东西。

    堂中宾客又开始轮番敬酒。

    这一次才过半圈,忽有一只纸鹤,扑闪着翅膀飞入堂中,落到张岭桌上。

    张岭放下杯,拿起纸鹤,便有一阵清光闪过,纸鹤展开成一张信纸,上面有几行字迹。

    “纸谈兵?这是儒门书艺。”

    有人咦一声。

    方休见过李溪用纸鹤传书,但那是符纸折成,以法咒催使,跟眼前这纸谈兵除开都是纸鹤形状,全无相似之处。

    想来是不同路数,一般效用。

    “各位恕罪,有一件要紧事不好耽搁,我要先行一步。”

    张岭看完信,满饮一杯酒以示歉意,便匆匆起身。

    不少宾客上前留他,却留不住,眼看着他一出门便驾风而去。

    留下堂中众人面面相觑。

    什么要紧事情,比你自己的真人宴还重要?

    何真人忽而冷哼道:“好好一位真人,竟给奉部当狗。”

    这话一出,堂中又是一静。

    纸谈兵是儒门手段,定然是那位赵大人给张岭传信。

    奉部与都供府素来有间隙,而张岭这做派,分明是已经站到奉部去。

    可,这话让人怎么接?

    良乡山监心里骂娘,还是笑呵呵转过话题:“何真人,我等佑护地方,不好留宿燕京,也差不多该回良乡了。”

    张岭在他辖下,难道要他当着外人面说张岭不是?

    日后谁还服他?

    再者说,你姓何的是大罗派一脉,跟奉部撕破脸皮都行,其他人哪来这个底气。

    “不急,一同走。”

    何真人挥挥手,吩咐掌柜让后厨下面。

    主人家都已经离席,这酒自然不必再喝。

    方休倒是算半个主人家,可他的身份来历众人都心知肚明,也不愿多理会。

    面上来,众人默默吃着。

    也不是一声不吭。

    “这面不错,汤汁入味。”

    “还是燕京的厨子有手艺,良乡县就不行。”

    咸的淡的,有的没的,都是不如不说的废话。

    只有方休与众不同,吃得感慨万千。

    修行难,道门修行更是难。

    他都已经成就真人,还未弄明白这件事——到底吃不吃面?

    不多时,宾客散去。

    刚才还热闹非常的酒席,眨眼间冷清。

    方休唤来掌柜,正打算留下青石观的名头,让鹤鸣楼自己派人去要账。

    掌柜却说已经有人结账,是一位仰慕真人的香客,名叫王……

    “是便宜师伯的老香客?”

    方休不多管,连名字都没听清,便挥手离去。

    ……

    回到无厌观时,夜色已深。

    方休终于得空,取出那枚伏龙法币空壳,来回端详。

    一缕真气残存。

    跟他用过的法币一般无二。

    法币由来已久,是上古炼气士之间互通有无的抵价物,但以真气凝聚法币耽误自身修行,如今早已没有流传。

    他一直疑惑,编书局修书,与自己抄书有无关联。

    此时看来,多半是有。

    “得找个人问问。”

    方休催动太阴过云梭,化作一道月光遁出院子。

    编书局之事,张锦知道得最详细,却在天牢里,不好去闯。

    陆逢说不准也知道一二,可以方休目前修为,不花钱的情况下,还未有跟陆右使碰一碰的资格。

    思来想去,最好的人选便是……

第三十章 法海大师

    奉部此次动荡,余波未平,人人自危。

    陈习这小听传倒是未受什么牵连,反而因祸得福,晋升正经官职。

    最近公务繁忙,她每日都要在衙门忙到深夜,才下值回家,倒头便睡。

    这一夜,她正沉沉酣睡。

    忽有一团金光在眼前化开,显出一个僧人的身影。

    这僧人生得高大威严,面目看不真切,却又平白觉着正气凛然。

    “陈习。”

    高大威严的僧人唤道。

    陈习一个激灵,精神便清醒过来。

    眼前除开泛着金光的僧人身影,便是一片白茫茫看不真切的天地,好似没有边际,又好似只有咫尺之地。

    怪了。

    自己不是在房中睡觉,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这是哪里,你又是谁?”

    陈习疑惑问道。

    “此处是你梦境,贫僧法海。”

    僧人单手立掌,缓缓道:“贫僧奉佛主之命,自业火红莲世界远渡人间,此次冒昧打扰陈阁老,是为询问如今人国气运。”

    “你叫我什么?”

    陈习觉着自己意识朦朦胧胧,真个好似梦中,但她听得分明,眼前僧人称呼她为……陈阁老!

    “陈阁老难道……”

    法海停顿片刻,似是思量什么,忽而恍然道:“竟是贫僧来早一步,陈阁老此时应是初入仕途,还只是奉部一位照壁听传。”

    “大师,我前几日已由听传,升任从事。”

    陈习出声道。

    她被尚书大人提拔之事人尽皆知,不知多少私底下的议论,说她是凭女子身才被升职,甚至当面都有人直言不讳。

    眼前这位法海竟然不知,是果真有些来历,还是装模作样?

    “既如此,那便是时机未到,贫僧不再打扰。”

    “等一下!”

    陈习往前行一步想留人,一脚分明已迈出去,跟法海却未接近,颇有几分天涯咫尺、咫尺天涯之感,她顾不得细想,匆忙问道:“法海大师,你说我将来会入内阁做大学士?”

    “无量荒佛。”

    法海不置可否,只唱一声佛号,悠悠道:“因果早是定数,前程自有去路。”

    这般临摹两可的回复,自然什么也无法说明。

    陈习不罢休,斟酌片刻,试探道:“大师是要问我人国气运之事?大师既然知道我前程,怎么料不到这人国气运?”

    “施主说笑,贫僧既不知道人国气运,也不知道施主前程。”

    法海大师当场反口,阁老也不叫了。

    说着,那金光渐渐收拢,法海的身影也缓缓浅淡。

    “等等,等等!”

    陈习忙追去,连行几步,距离一点未近。

    她不放弃,放腿奔跑,却仍是无用。

    法海就在彼处,不近不远,却怎么也无法触碰。

    兴许是被陈习诚恳打动,金光眼看要消散,又缓缓恢复,法海身影重新稳定,问道:“施主还有事?”

    “你这和尚真霸道,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陈习气喘吁吁,缓过气来,问道:“人国将来气运我不知,但眼下有一件壮延国运之事,确实是办砸了……大师可知道?”

    “贫僧不知道。”

    法海十分干脆。

    这和尚,耍人!

    陈习恨恨地咬咬牙,便道:“陛下要修书,凡有人文人书以来,儒武道佛四门,经史子集百家,上至星相天文,下至阴阳地志,乃至人间技艺戏说,无所不包,古今文献皆辑一帙,人国气运尽付一书。”

    她说到这里,仍是试探:“大师以为,此书如何?”

    “非如此,无法镇压国运,取出武朝遗珍。”

    法海大师淡淡应道。

    武朝是先古人国第一个朝代,开国之尊避讳敬称国号,便是姬武。

    “大师看来是知道一些。”

    陈习呵呵一笑,心中却仍有戒备。

    以人国全书触动国运之事,知情者不少,兴许就是谁在装神弄鬼。

    想到这里,她又问:“那大师可知,这武朝遗珍里,都有何珍藏?”

    此次宫中修书事,虽有始料未及的变故,但的确已触动国运,获得一小部分姬武所留遗珍。

    而这一小部分珍藏,现下全在奉部典器司的库房。

    负责一一清点,分门别类,登记在册的人,正是陈习。

    她今天早上才将清单上交。

    现在陛下重伤不振,根本没有时间过问此事。

    换言之,普天之下,便只有她陈习与尚书大人……

    “姬武底定人国的四方贺礼。”

    法海不假思索,随口道:“当有九成是法币,真气与神通法术参半,余下一成里,丹药大半,精金灵株小半,法宝灵器最少,百中未必一二。”

    “你怎么会知道?”

    陈习下意识便道,这法海仿佛照着她的清单在念。

    “贫僧不知道。”

    这和尚,装傻充愣!

    陈习腹诽不满,却对法海大师来历确信几分。

    “施主何必套贫僧的话,贫僧即便泄露天机,也会以神通抹去施主记忆。”

    法海大师又道,语气平淡:“若是贫僧一时不谨慎,出手太重,以致施主神识受损,就此浑浑噩噩不复清明,施主岂不是平白遭罪?”

    “我哪里是在套话?此次修书,从紫禁中取得的珍藏,便是由经我手清点,与大师所说一般无二。”

    陈习怕法海不信,又道:“当年姬武将四方贺礼视作镇压人国气运之物,存放于紫禁之中,此后再无人有他这般的气运在身,便无法打开紫禁。而此次是有人上策,若能修一本人国全书,功参造化,气运堪比姬武立国,既能镇压国运,又能借机打开紫禁,陛下才下令修书。”

    紫禁?

    法海道:“施主还知道紫禁?”

    “自然知道。”

    陈习见法海考校,不疑有他,答道:“紫禁又称皇禁,是一种神异的气运,与天子龙气伴生,同是人国气运所属,只有天下共主的皇帝宫城,才能得紫禁垂青。自武朝以来,人国更迭数次,紫禁始终只有一道,随国都迁移而变化方位。”

    法海沉默片刻,道:“既然前因后果施主都知道,又何必问贫僧,贫僧告辞。”

    “不准走。”

    陈习又不肯,叫道:“我话还未问完!”

    “施主前程之事,贫僧真的不知。”

    法海无奈道。

    “那我不问前程。”

    陈习略一思索,接着道:“编书局的编辑张锦,因修书之事入狱,大师可知道,他什么时候能脱身?”

第三十一章 去听经

    张锦何时能脱身?

    法海大师好一会儿都不应话。

    陈习见他只是沉默,不乐意道:“大师,你不请自来,扰我好梦,是无礼在先,难道这点小事都不肯说?”

    “无量荒佛。”

    法海唱一声佛号,悠悠道:“张锦此子是儒门新秀,自有贵人照拂,何必施主操心。”

    “编书局裁撤,一应程序都落到奉部,被尚书大人交给我来办。”

    陈习见法海有松口的意思,当即解释道:“张锦肯定会脱罪,不过既然归我主办,我自然要早点捞他出来,才能让几位大人满意。只是首辅大人为避嫌,已经放话要各部秉公执法,不准徇他的私情,以至于现在朝中上下都不好过问此事,我也无从下手。”

    如今内阁首辅,是应天书院出身的张琮。

    张?

    法海大师又是一番沉默,一会儿后,才慢慢吐出两个词:“御传宫,陆逢。”

    “陆右使?那日宫中修书,他也在场。”

    陈习一思索,问道:“大师是让我去找陆右使,他会替张锦脱罪?”

    “贫僧不知道。”

    法海又装糊涂,随即道:“贫僧告辞,有缘再会。”

    话一说完,金光便收敛,法海身影也浅淡下去,直至不见。

    “大师!”

    陈习匆忙还想挽留,叫出声来,却把自己惊醒。

    月色透过窗格落入屋内,只一点点光明。

    她起身下床,嘎吱一声推门出去,院中亦是静谧夜色,无有人声。

    “是梦,还是……梦?”

    陈习喃喃自语。

    一阵夜风起,她才觉着冷嗖嗖,又回房中。

    闭上眼继续入睡,眼前再次出现那道蒙着金光的身影。

    只是这一次,她精神不复清明,意识朦朦胧胧,思绪支离破碎,一如寻常梦境。

    ……

    一缕浅淡月光,悄无声息地掠过燕京城的街巷,漫入无厌观。

    方休回到厢房内,手拿着一枚法币,默默沉思。

    所谓法海大师,自然就是他的化身。

    他手上这枚法币已是空壳,之前载有一道他心智证神通,是方休抄写《大罗国师》所得。

    这本书上记载,大明太祖立国时要封国师,原本是一位佛门高僧。

    只是那日高僧在天坛受封,一个观礼的道士嬉笑出声,与其他肃穆虔诚,恭敬行礼的旁人格格不入。

    高僧心中好奇,便以他心智证神通探查,听这道人心中所想。

    这一听,了不得!

    书中并未记载彼时高僧听到什么详细,但确实当场诚服,将道人请上天坛,让贤国师之位。

    大明太祖本来疑惑不解,也是被高僧说服,还将几百里燕山封赐给这道人做山门。

    这便是燕山大罗的来历。

    说起来,如今的道门魁首,竟是当年一位佛门高僧送出来的。

    他心智证神通能探查他人心中所想,妙用非凡,但并不合方休所需。

    一来这只能听不能问,二来他对佛门神通并不深解,唯恐留下什么蜘丝马迹跟隐患。

    方休是以他心智证神通为桥,将自己识海漫入陈习脑中,构筑一片谎称梦境的意识之地。

    如此这般,他与陈习便如当面,能问能听。

    不过这一步也凶险,一个不小心识海浸入过度,重则将陈习精神创伤变成痴呆,轻则也会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没日没夜折磨陈习意识。

    其实在陈习问出张锦之事时,他心智证神通法币的念力就已经耗尽,后面时间,都是方休在以识海强撑。

    极有可能已经伤到陈习。

    不过方休不是吃干抹净就擦擦嘴巴走人的渣男,他藏在月梭内仔细观察过,陈习能正常醒来,进出一圈也只不过面有疑色,神态正常不见其他异状,想来是自己控制得当,并未伤到她的意识。

    这番试探,收获不少,但疑惑更多。

    自己不过一个乡野抄书匠,平平无奇抄书,怎会获得姬武遗珍?

    姬武底定人国的四方贺礼在紫禁中,紫禁是天子气运伴生,天子气运是人国气运所属。

    “难不成我是姬武转世?”

    这剧情未免太俗气。

    方休苦思无果,只能放下。

    编书一事已经无疾而终,怕是只要兴文皇帝在位,就不会再提。

    方休要想追查,至少要等兴文皇帝驾崩,太子登基,或许将编书之事重新提上日程,才有机会一探究竟。

    眼下,就是走一步算一步。

    收好他心智证神通法币空壳,方休打坐入定,搬运气息。

    他初成真人,虽不用像张岭那般矫情摆谱,连酒都不喝,但也确实需要多调息温养,稳固境界。

    再者说,对肉身掌控越得心应手,便越好隐藏修为,这才是正经。

    《大罗伏龙真经》内相境界的修行口诀,远比筑基更难解,方休之前试了一枚高币不得收获后,便没有再一味浪费。

    眼下,还有另一条路数。

    隔天早上,方休带上《大罗伏龙真经》,往东罗宫而去。

    青石观一脉,如今是张岭当家。

    掌教师伯的命令,怎能不从?

    到地方时,正是东罗宫的早课时间。

    正殿里,老山监在上讲解经文,下面几个大小道士,蒙头抄写真经。

    “你来听经?”

    老山监都看得一愣。

    他在东罗宫讲经多年,虽然一遍遍自夸真经玄妙,却还真是第一次遇见,有人主动来听。

    下面正抄经的道士,也一个个目瞪口呆。

    竟有人主动来东罗宫听经?

    是不是偏头痛来治病的。

    “之前听老山监讲经,颇有些收获,今日再来巩固巩固。”

    方休恭敬行礼道。

    “有所收获?”

    老山监神识一动,果然在方休身上察觉到伏龙气息,不由笑道:“好好好,你快坐下,认真听,仔细听,好好听!”

    “多谢老山监。”

    方休寻个位置,将真经翻开,一副虚心请教模样。

    他成就真人,肉身入微之后,已能随心将窍穴闭合,一丝气息都不泄漏。

    不过之前在陆逢那暴露过伏龙气息的底,光明正大的事,就没必要藏着掖着。

    当然,也小心控制着,只外泄寥寥几丝。

    这么一比较,陆逢只用一眼便能发现伏龙气息,老山监却迟钝许多,想来是他的修为要差陆逢一截。

    “来,我们从头讲过。”

    老山监心情愉悦,为照顾方休,将讲一半的篇章又翻到第一页。

第三十二章 真经难解

    “……赤龙搅海,上章执徐,玉泉落渊,重光作噩……”

    老山监悠悠讲经,正是《大罗伏龙真经》的炼气口诀。

    你听听,这是人听的吗?

    何谓赤龙搅海?

    简单,舌头在嘴巴里挠。

    何谓玉泉落渊?

    更简单,吞口水。

    上章执徐,重光作噩何解?

    这是天干地支的别称,其实就是按时序排列,数着呼吸次数,控制动舌头、吞口水的频率规律。

    如此简单?

    不简单。

    诸位看官不妨一试。

    赤龙搅海,舌尖在上颚一撩,上气海便开,奇痒难耐。

    玉泉落渊,吞一口容易,连吞三口便吃力,浊气填满下气海,再无法吞咽。

    怎么办?

    真经中亦有应对之法,可就比赤龙玉泉更难解,纵是老山监深入浅出,也叫人难有反应。

    这还仅是炼气。

    也就是方休有高僧相助,已将筑基期经文领悟透彻,否则也要听得脑袋发昏。

    不过听得懂也要装作听不懂。

    方休时而蹙眉疑惑,时而若有所思,时而喃喃自语,时而默默叹气。

    四个时而后,适时加入一个灵光一现、双眼发光。

    这正是,四时而不惑。

    循环往复。

    一会儿,老山监讲完筑基境界,开讲内相。

    这就不用装,是真不懂。

    四时而也惑。

    不过有筑基经文打底,方休至少听懂内相的境界划分。

    法脉、丹田、天门。

    勾连法脉完,便要构造丹田、天门这上下两处气海。

    以真气凝聚下海丹田,与上海天门,体内自成天地,称之为内相。

    还有一个境界老山监未提,是方休之前花钱雇高僧干活时领悟——內相之后,便是金丹!

    内相经文讲完,早课结束,已经是正午时间。

    架不住老山监盛情挽留,方休在东罗宫吃完午饭——面,才告辞离去。

    回家抄书。

    第二天一早,又来。

    老山监仍是讲筑基、内相两章。

    再听一遍。

    第三天,继续。

    老山监继续讲筑基、内相两章。

    如此几天,方休很快意识到,他颠来倒去只讲这两章,到內相为止,不往后面更高深的境界去,只怕是他自己也还在内相境界打转,不曾突破。

    按陆逢所说,老山监当年风华绝众,那如今即便內相不圆满,也相差无几,是个上海人无疑。

    方休来得勤快,老山监对他也一日比一日热情,每每笑颜逐开,比看见亲徒弟还亲。

    又指点方休可以在听经时存神观想,让神识更灵动敏捷。

    这说巧不巧,睡龙天师留下的观想图,偏是件跟抄书相关的,正好套在此处。

    方休正嫌这几天抄书时间少,便带了全套笔墨纸砚旧书,一边抄书一边听经。

    “我资质愚钝,只有在抄抄写写时,才能顺利观想《周郎著书图》。”

    《周郎著书图》来历清白,也是能坦诚布公的事。

    听筑基经文时蒙头抄,听内相经文时再竖起耳朵。

    一石二鸟,天衣无缝。

    老山监不疑有他,还让方休不用如此麻烦,东罗宫天天抄经,笔墨纸砚多的是,带本旧书来就行。

    不带旧书都没事,东罗宫也有书楼,随便拿。

    如此几天过去,有观想图相助,方休还真隐隐领悟到几丝伏龙法脉的玄机。

    但几丝玄机距离真正领悟还远,若比喻成一条路,才不过走出三十里。

    不过有这一点玄机做门,再以高僧推演时,定然事半功倍。

    慢慢摸索,迟早补齐剩下的十万七千九百七十里。

    这一日,方休听完经吃完面,正要离去。

    迈出东罗宫,却看见一个熟人。

    西宛山现任山监,何真人。

    他负手而立,悄无声息站在东罗宫门前一侧,似乎等候已久。

    “山监?”

    方休忙行礼。

    何真人尊师,从不在老山监面前以山监自居,不过这会儿老山监不在,方休自然要敬称上司官衔。

    “我听说,你这几日都在东罗宫听经?”

    何真人抬着头,眼线往下打量方休。

    “不瞒山监,我已在修炼《大罗伏龙真经》,真经难解,若无老山监……”

    “说真话。”

    何真人干脆打断。

    “我……”

    方休故作犹豫,才尴尬一笑,缓缓道:“山监见笑,我确实在修炼真经,不过来东罗宫听经,也有我师伯的吩咐在其中,他……”

    “我不管是你自己要来,还是谁要你来。”

    何真人又打断他,冷冷道:“从明日起,再不准来东罗宫听经!”

    “啊?”

    方休听得一愣。

    这何大孝敬,是怕老山监有新欢忘旧爱,吃醋来了?

    方休还未应话,东罗宫里传来老山监的声音:“何继斌,由不到你来管我东罗宫的事情。”

    何真人面色一紧,朝东罗宫大门拱手道:“师尊,我……”

    “你我早已不是师徒!”

    老山监的声音一高,带着丝丝愠怒:“平常外人在,我留你几分脸面,不要不知好歹,再来扰我修行!”

    “是我不知好歹,还是师尊执迷不悟?”

    何真人被骂得脸色涨红,咬牙道:“真经无解,纵是讲一百年也传不下去,师尊已不是程一峰,也做不了程一峰!”

    “那我便讲两百年,滚!”

    老山监彻底发怒,一声惊喝,犹如飓风过境,将何真人拍出去几丈远。

    “师尊!”

    何真人止住身子,面色一阵变幻,阴晴不定,却还是屈服,朝东罗宫恭敬行一礼:“师尊息怒,我一时激愤,口不择言,改日再跟师尊赔罪。”

    他又瞪方休一眼,便化作一道青色遁光离去。

    又关我屁事?

    方休只觉着一口大锅天降,背上无妄之灾。

    东罗宫里再次传来老山监的声音,平缓和蔼道:“不用理会,此处还轮不到他放肆,你……明日再来?”

    “明日再来。”

    方休一拱手,告辞离去。

    这新老两位山监的师徒关系,似乎内有隐情?

    回程路上,方休忽而想到一点。

    《大罗伏龙真经》的三条法脉,伏龙、换海、泼天,布天干为壬癸,行地支是子亥,五行列位中,份属北水无疑。

    与何真人的真气,似乎稍有不同?

    这么说来,难道何大孝敬并非老山监的真经传人?

    正想着,回到无厌观,恰好见陆逢又来酒呆。

    “方小弟,今日怎么不在观中抄书?”

    陆逢看见方休身影,饮着酒,随口问道。

    方休行个礼,将他这几日都在东罗宫听经之事如实相告,又顺理成章提到今日遭遇,询问陆逢是否知道缘由。

    “都是可怜人。”

    陆逢默默一叹,望着院墙上的钟板与奉籍发一会儿呆,才缓缓开口,讲述来龙去脉。

第三十三章 道果何解

    “当年大罗派还开门收徒时,何继斌来燕山拜师,却因天资太差被拒之门外,是程师兄看中他连跪三天不肯离去的韧性,将他收入座下。”

    连跪三天?

    方休听来,也不由暗赞一声何真人的心性。

    “程师兄领他入门,将他教成真人,允他自立门户,又提携他接任山监。何继斌今日所有,都是他这师傅给他的造化,这般恩情,他自然要铭记于心,侍奉恩师如血亲长辈。”

    “那老山监怎么会说,他们已经不是师徒?”

    方休更是讶异。

    “这便是可怜之处。”

    陆逢啧一声,问道:“你可知,燕山大罗并不止一道传承?”

    “我之前抄《大罗国师》,书中有提到过。”

    方休点点头,回忆道:“大罗国师在燕山立下山门,传七部经书,也就是七道传承。其中三部经书已经失传,现下燕山只有焚天、云海、青泽三峰,算上流传广众的伏龙真经,一共四脉传承。”

    “方小弟博览……博抄群书,倒是见多识广。”

    陆逢赞许颔首,接着道:“何继斌已经洗去一身伏龙气息,转投青泽一脉。”

    “他改换师门?”

    方休眼睛微微一睁。

    老山监如此厚待,他竟做这等背弃师承之事?

    换做手段残忍些的民间帮派,可是要受三刀六洞的大罪!

    这哪里可怜,这是可恨!

    “不必苛责。”

    陆逢摇摇头,饮一杯酒,接着道:“伏龙真经难解,程师兄这等天纵奇才,也要困居内相,而何继斌本就天赋平平,成就真人已经殊为不易,遑论内相?他若不改投青泽一脉,终其一生都无望勾结法脉。”

    “这么艰难?”

    方休吞一口唾沫。

    “所以我才提醒你,趁早回头。”

    陆逢盯他一眼。

    方休不应话,也装模作样叹一口气。

    有的选吗?

    你跟我说这些咸的,怎么不给我个改投师门的机会?

    陆逢也知道方休处境,咳嗽一声,继续道:“他此举虽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也就此埋下心结,难得道果。”

    方休如今好歹是位真人,已不是一问三不知的道门初哥。

    道果一物,他早从各种经书上了然。

    道门起源,是吕祖于昆仑坐论后,传下《道藏》与道心修炼之法。

    何谓道心?

    洞悉自己所求何道,坚定不移,万劫不改,便是道心。

    种下道心,来日开花结果,便得大道。

    于是又有道种、道果两词,都是道心的别称。

    只不过,兴许是求个来日得道的好兆头,道门弟子往往以道果来称呼道心。

    吕祖所传道心,如今称元始道果,是最通澈明净的求道之心,因至纯至简、至高至深,后人心境远不及吕祖,再无法重现,便假托许多喻品。

    喻品大体分作三。

    一是喻道,道果为所求之道,如长生果所求为长生。

    二是喻求,道果为求道之法,如顽心果指游戏人生,顽中求道。

    三是喻果,既是所求之道,又是求道之法,如护法果所求是道法传承、师门昌盛,又通过维护师门来求道。

    道门对天地法理的解法为三千大道,天地万物皆由三千大道演化,无论是何喻品,皆是三千大道之一,求到最后都能得道。

    只有凝结道果,才是真正的道门修行,才算得上是道门真传。

    “他埋下心患难得道果,那他改换师门又有什么用?”

    方休下意识道。

    若何真人果真已有心患,别说改投青泽一脉,就是拜入掌教天师座下,也绝无前路。

    “有用。”

    陆逢却反驳,道:“他心结是愧对师恩,以他师徒情谊,只要化开此结,十有八九能成一颗道果。”

    道果是一颗绝顶执着的求道之心,但绝非执念。

    看中要看开,有情再无情,入世又出世……

    道果玄之又玄,无人能讲个分明。

    但确实有些喻品,是以“拿起又放下”为规律。

    “怎么化开?”

    方休忙问。

    道果并不苛求修为,无论何种境界都能凝结。

    修为却倚重道果,不凝结道果,便要困居內相,不得向金丹前行。

    他眼下虽然隐约摸到內相境界的路数,对道果却仍是一窍不通。

    陆逢不急,慢悠悠喝酒,开口道:“我程师兄亦有心结,才修行停滞,何继斌若是能助他化开心结,凝结道果,自然还清师恩。”

    这还一环套一环呢?

    “老山监的心结?”

    方休疑惑道,忽而领悟,脱口道:“他要传伏龙真经?”

    “不错。”

    陆逢点点头,道:“他当年以伏龙真经,从外传入正宗,惊才绝艳,名列燕山三秀之首,不知多少显赫。但他入门第一天,就被长老要求改换道法,他不服气,反而立誓光复伏龙一脉。”

    “怕是难如登天。”

    方休摇摇头。

    老山监讲经这么多年,哪有人愿意听?

    “不是难如登天,是无头死路。”

    陆逢直接下断语,对他口中那风华绝代的程师兄,他根本半点也不看好。

    “既然如此,那何真人反出伏龙一脉,不是更损老山监的道心?”

    方休皱眉问道。

    “何继斌是反其道而行。他不愿见他师尊徒劳无益,含恨而终,于是孤注一掷改投青泽一脉,倒逼他师尊趁早放手。”

    陆逢对何真人倒是有几分看中,点着头道:“我程师兄若真能因此看开,放下伏龙真经,立时就能突破。他何继斌亦能借此契机,凝结道果。”

    方休听得啧啧作声。

    这何大孝敬是真孝敬,自己背弃师承,还要拉着师父一起下水。

    “那陆右使以为,何真人能成功吗?”

    方休又问。

    这连环套,若是真如陆逢所说这般解开,大罗派立时能多两位真传。

    陆逢不应话,默默饮一杯,好一会儿才幽幽道:“一个可怜人,说不清。”

    方休闻言,忽而醒悟陆逢话里可怜人的含义。

    他口中的三位可怜人,他陆逢自己,老山监以及何真人,三人有一个共同特征。

    心有心患,难结道果!

    “原来陆逢也未结道果。”

    方休心中暗暗想到。

    两人一时无话。

    正这会儿,一个人影迈入无厌观。

    “方道长,别来无恙否?”

    那人原本病恹恹苍白的脸上挤出几分笑意,与方休打过招呼,便跟陆逢行礼道:“陆右使,我听御传宫之人说你在无厌观作客,特来谢你搭救之恩。”

    竟是张锦。

第三十四章 为这为那

    “张编辑,你出狱……你没事了?”

    方休稍显惊讶,开口问道。

    眼前张锦,天牢里走一遭,好似遭过风的花圃,仍是那般俊俏,却郁郁失色,不复往日风采。

    之前方休化身法海大师,听陈习说没有办法给张锦脱罪时,忽而心有灵犀,回想起曾听陆逢随口说过一句,要多谢张锦的因果,让他错过与酒鬼和尚当面,才有机会慢慢斟酌道心。

    方休指点陈习去找陆逢,也纯是有鸟没鸟放一弓,瞎糊弄的一句。

    可如今看来,陈习是真的去拜访过陆逢,陆逢也真的出手,将张锦捞出天牢。

    “死罪能免,活罪难逃,我……已被剥去官身,发回祖籍读书,十年内不得录用。”

    张锦苦涩一笑,更显憔悴失意,又对陆逢长长行一个礼,恭敬道:“此次脱身已是万幸,还要多谢陆右使,跟太子殿下作保,救我一条性命。”

    “本就不是你的罪过,我不日就要离开朝廷,作几个保也不值钱。”

    陆逢似乎不愿意多搭理,喝着酒,漫不经心回道:“何况朝中还要张琮主持,太子肯定不会伤你性命,即便我不开口,也多得是人要卖你祖父的面子,不用谢我。”

    果然是一个张。

    方休暗自点头。

    既然张锦已经出狱,那就继续抱!

    “若是旁人开口,即便太子肯放我,也定然会对我祖父有所猜忌。陆右使不止救我一命,还保全我祖父的体面,我无论如何要谢。”

    张锦诚恳道。

    “随你。”

    陆逢挥挥手,便自顾自饮酒,理也不理张锦。

    这般态度,倒是让张锦有些尴尬。

    方休适时接过话头:“张编辑,你之前借我那幅《周郎著书图》,我……”

    “我已没有官身,不是编辑。”

    张锦摇头打断他。

    “有没有官身,这画我都不能私占,得还给你。”

    方休扭头进书楼取画。

    当我不知道你们世家学阀的路数?

    说是回乡读书,其实根本就是到地方郡县养望,积攒文名与资历。

    来日复出,便又上一个台阶。

    至于什么十年不得录用,更是随便一个特赦就能免的事。

    张琮首辅之位不倒,难道会没有你张锦的出路?

    指不定就有哪个书院,已经将先生甚至执尺、祭酒的席位备好,等你张锦去读书。

    这根大腿,方某人抱定了!

    方休脚步轻快,取出重金奉呗来的画匣,交给张锦。

    “方道长……有心了。”

    张锦接过木匣,却没打开,只长长叹道:“我一力促成修书之事,单是寻睡龙天师的清单就耗费不知多少心血……眼下编书局裁撤,这画当归朝廷所有,我不过一介白身,也无资格处置。”

    “张编辑何必如此,钢炼才成材,玉琢方成器,一时荣辱兴衰,怎能折损志气?”

    方休劝道,顿了顿,接着一笑:“我姐夫常说,读书人最不可磨去气节,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你说什么?”

    张锦听得浑身一震,睁大眼睛。

    连陆逢也咦一声,放下酒杯,扭头看来。

    “见笑了。”

    方休反而装模作样,惭愧道:“我那姐夫吴品,读书多了,常有些私下里的牢骚。”

    “倒是有些风骨才情。”

    陆逢点点头,随口道:“我与渊王有旧,若是方小弟的姐夫有意仕途,凭这才华,我可以帮他在渊王府上安排个差事。”

    “谢过陆右使的好意。”

    方休却摇摇头,拒绝道:“只是我姐夫性子固执,从来不愿以才华扬名,连作诗写词都静悄悄不声张。要是让他知道我把他的篇章传出去,非要跟我翻脸不可。”

    你都要离开朝廷,听你安排能有什么好出路?

    何况那渊王似乎跟当今陛下有些间隙,吃饱了撑的才去做他幕僚。

    方休悄悄打量张锦。

    这横渠四句,自然是念给张锦听的。

    大明内阁首辅的亲孙,朝廷未来的政治明星。

    来日成就,侍郎都嫌寒碜,少说是个尚书打底。

    跟他眼前显圣,才是正经的升官途径。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为……”

    张锦喃喃自语,眼睛愈发明亮,赞道:“不愧是吴明月,单这四句,便能作天下读书人表率!”

    “张编辑赞缪了,我姐夫还说过,为这为那,都是虚词,不过是……”

    方休又替吴品谦虚,笑道:“为人民服务。”

    此话一出,陆逢这从未考虑过以苍生种心的道门传人,自然毫无反应,可张锦却是听得心中震颤,眼中猛现一道精光,似要跃出来。

    “大才!”

    张锦忽而叫道,身遭清光席卷,一阵风起,将衣袍都鼓荡,猎猎作响。

    “文宫?”

    陆逢转过头来打量张锦,好玩笑道:“都说浩然之气难养,儒门修行才式微,没想到三言两句就能点拨出一座文宫,倒是有趣。”

    “大才,吴明月,大才吴明月!”

    张锦情难自禁,浑身笼罩在清光之内,对陆逢的嘲笑混不在意。

    一旁方休却看得诧异,退了两步,又问陆逢:“文宫是什么?”

    他博抄群书,确实算得上见多识广,但纸上得来终觉浅,跟现实总有脱节。

    老方家也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家,方休自小到大,就未见过什么浩然之气。

    似乎读书,就是读书。

    从来无厌观之后,他拢共只见识过两次儒门手段。

    赵关城的书艺纸谈兵,以及张锦的浩然之气。

    都极粗浅。

    可书上却非如此。

    儒门有三师之说,以传下儒门的丘圣为首。

    丘圣是能与吕祖、荒佛、姬武齐名,坐昆仑而论法理的人物,当然不是肉眼凡胎的匹夫俗子。

    据《昆仑坐论》所考,丘圣的浩然之气充斥天地,所占权柄更在吕祖与荒佛之上,搬山河如弹弦,拿日月似拨珠,五指动则阴阳变,一言出而天地随。

    丘圣名丘,因人间最高,才叫丘圣。

    方休抄那些书,也从里头见过不少儒门传人言出法随,呼风唤雨的记载。

    而现实中,赵关城是奉部郎中,正五品的高官,只会个纸鹤传书。

    还有张锦这等儒门贵子,放在道门好比天师亲孙子般的人物,所养浩然之气,不过用来烘墨。

    再往下看,陈习就是里里外外的肉体凡胎,连浩然之气都无,跟街上随便寻个常人无异。

    难不成,那些典故全是读书人写的软文?

第三十五章 元景玉胎

    “文宫是儒门境界,你不知道也正常,只不过……”

    陆逢话锋一转道:“我也不知道。”

    “连陆右使都不知,那是何等境界?”

    方休不由讶异。

    “何等境界?”

    陆逢瞥他一眼,淡淡道:“这文宫,好比我道门内相,是儒门传人肉身内的小天地。”

    方休听得眼睛一瞪。

    好家伙,我这疑似姬武转世,辛辛苦苦抄书修炼这么久,也不过隐约摸到内相的路数。

    他张锦听个为人民服务,竟就能立成内相!

    还抄什么书?

    办学院去!

    “又似我道门气海,是浩然之气充盈盘踞之处。”

    陆逢接着道。

    方休眉头一皱。

    怎么还降级?

    “更像我道门法脉,能以浩然之气催动种种技艺。”

    陆逢又道。

    方休眯眯眼。

    老陆,你这浓眉大眼的,竟也是个耍笑的丑角。

    “其实与我道门筑基也大差不差,能打开肉身秘藏,有脱胎换骨的功效。”

    陆逢最后道。

    方休心中呵呵一声。

    “两门传承截然不同,我也只知,儒门传人立下文宫,便相当于我道门弟子开始筑基。但文宫之后的立心境界,就能与金丹比照。”

    陆逢饮着酒,随口道:“儒门从来重教化而不重修行,自丘圣之后,便再无人能证得圣名,一代弱于一代,只怕你寻儒门传人去问,也答不上来文宫是何境界。”

    方休听着点点头。

    应是儒门修行不似道门这般细致,文宫境界的跨度长,起于筑基之前,止于内相之后。

    换言之,张锦此刻就是刚迈入筑基,开始五宫修炼。

    “方道长!”

    张锦忽而叫道,他似乎文宫已定,收起浩然之气,肃然朝方休行一个师礼:“请方道长代吴明月,受我一礼。”

    “张编辑,你这是何意?”

    方休忙上前扶他。

    文宫初成,张锦力道倒是不小,硬是没让方影帝扶起来。

    “我此番遭遇,一时竟失却心志,不复意气,幸而得听方道长一番话,将我惊醒。”

    张锦一礼到底,才直起身诚恳道:“这几句警言,助我立下文宫,虽是方道长转述,但于情于理,我也要尊吴明月为解惑之师,行这师礼。”

    “不需如此,不需如此。”

    方休又帮吴品客气。

    你瞧瞧,这儒门之人多谦卑。

    我方某人,就爱跟知恩图报之人交好。

    待你养望归来,再回朝中任官,我这还有十六行真经,与二十四字真言,好好与你说道。

    “你这小子,倒是跟其他目中无人的四院书生不同。”

    陆逢终于正眼看张锦,点点头道:“我记着你张家祖籍在永嘉郡?那倒是与渊王封地不远,有没有兴趣到渊王府上行走?”

    “陆右使开口,我一定抽出时间,到渊王府上拜访。”

    张锦拱手道。

    看他诚恳恭敬,却也是个人精。

    陆逢口中的行走,分明是做个门客的意思,到他嘴里一转,便轻飘飘变成拜访。

    “有几分傲骨。”

    陆逢也不在意,挥挥手,又是那句:“随你。”

    “我今日就要启程还乡,不便久留,再谢陆右使搭救之恩,谢方道长提点之恩,谢吴明月警省之恩。”

    张锦又是一番致谢,便告辞离去。

    不一会儿,陆逢喝干酒壶,也甩甩袖子,化作云丛遁去。

    客人走光,方休自回书楼继续抄书。

    今日这本《太上大道君洞真金玄八景玉经张传本》,是东罗宫的藏书,方休早上听经时就已经抄过大半,余下半本带回来继续抄。

    《太上大道君洞真金玄八景玉经》是正统上清道经,而方休抄的《太上大道君洞真金玄八景玉经张传本》,书名后头多个张传本,顾名思义,是一位张姓道门前辈翻录,附有自己注释见解的版本。

    方休抄得道经最多,张传本屡见不鲜,早已认得这张姓前辈。

    便是如今大明朝的道门魁首、三都五府中的右都供天师、太微府中天令、燕山大罗的三脉掌教,张玄机。

    这名字一听就是天师风范。

    不过方休抄过一本早些年的燕山地志,里头记载,张天师本名张幼鱼。

    这名字秀气,与天师尊位不合,鲜少被人提及,连书中记载也寥寥,才会被人遗忘,只称张玄机。

    要不是方休博抄群书,还真不知她本名。

    不错。

    她。

    方休可真的半点没多想。

    张天师可是与老山监一般年纪的人!

    有什么好多想?

    即便修行有成,驻颜有术,想来也不过跟陆逢是一般的外相年纪。

    有什么好多……

    啧,啧啧。

    经书抄完,获得:元景玉胎。

    丹师葛仿帝勾离造人之术,炼得八具玉胎,以八景为名。

    “仿帝勾离造人之术……玉胎?”

    方休琢磨一番,很快领悟功效。

    将玉胎取出,是一块磨盘大,纯净无暇的乳白色玉石。

    方休伸手一点,指尖忽而破开,溢出一滴精血,落在元景玉胎上,眨眼间便渗透进去,连个血印子都未留下。

    等候一阵,玉石却毫无反应,仿佛无事发生。

    “看来一时半会儿不见成效”

    方休也不急,随手将之收入乾坤窍。

    入夜。

    方休遁入识海,睁开眼,便见伏龙方休。

    随着《大罗伏龙真经》的见解一日日增长,伏龙方休已非之前披头散发的落魄模样。

    此时的伏龙方休,头戴玉冠,黑龙虚影绕身,便是双眼一开合,都有精光乍现,气息高深莫测。

    “好一条大黑龙,本座已得老山监真传,今日就要将你斩于刀下!”

    方休哈哈大笑,捏开一枚大日火焰刀法币。

    精纯念力涌入识海,化作一柄通天彻地般广阔,镌刻无数炽红荒文的火焰长刀,朝伏龙方休当头斩下。

    “来得好!”

    伏龙方休冲天而起,身影一个模糊,便显出一条好大黑龙。

    一刀一龙,缠斗不休。

    ……

    不知多久过去。

    火光乌云中,黑龙合身一绞,将火焰长刀崩散,识海重归清明。

    黑龙落地,又成伏龙方休。

    “还是差些火候。”

    两个方休,同时开口。

    虽说斩龙失败,但多少有些收获,方休细细体会一阵,感悟得失。

    待他退出识海睁开眼时,窗外还是昏沉沉,不到天明时分。

    趁着月色未尽。

    方休催动太阴过云梭,化作一道浅浅月光,离开无厌观,往城东而去。

    得去看看赤帝卫的近况。

第三十六章 县衙坐堂

    方休原本打算,让赤帝卫乔装流民进城,一路行乞到无厌观前。

    无厌观里正缺杂役,而方观主悲天悯人,见不得这可怜汉流离失所,便将他收留在无厌观。

    一切顺理成章。

    赤帝卫本来也已经混入燕京城,行乞大半个月,不日就要到城南。

    没想到,无厌观出现酒鬼和尚这一番变故,以至于陆逢时不时就要过来喝酒发呆一阵。

    陆逢这等内相高功,指不定就能看穿赤帝卫的虚实来历。

    为求谨慎,方休只能让赤帝卫不要上门。

    太阴过云梭掠过燕京城,顺着隐约传来的感应,落到一处破败老宅子内。

    老屋倒塌大半,靠墙卧着一个身影,似乎熟睡。

    月光一晃,现出方休身影。

    “拜见观主。”

    赤帝卫当即翻身行礼道。

    他似人非人,无需吃喝休息,只不过按照方休吩咐,每日按时装睡。

    称呼方休观主,也是一早就下的命令。

    “咦?”

    方休视线一扫,便见门前摆着几盘烧鸡牛肉,还有一只好大酒坛。

    “观主,这是长乐帮的帮主派人送来的。”

    赤帝卫察觉方休目光,解释道:“我前几日在草马市乞讨,被几个恶丐围攻,恰好让长乐帮的帮主看见。他邀我加入长乐帮为他效力,我自然不肯从他,他就每日送来酒肉示好。”

    “他是看上你的身手?”

    方休哼一声道。

    一伙草马市的街头地痞,也敢惦记本座的侍卫?

    赤帝卫被炼入御令的年代还在姬武立国前,指不定就跟上古神魔交过手,对付几个街头乞丐,肯定比捏包子还轻松。

    “那倒不是。”

    赤帝卫摇摇头,老实道:“观主之前不是交代,让我不要暴露身手?我便抱头挨打,让那伙恶丐打了半个时辰,直到他们全累晕过去。”

    嘶。

    听着都可怜。

    当年跟上古神魔交手的一方人物,今时今日竟被乞丐围打,还不还手。

    方休咳一声,转开话题问道:“你法力恢复得如何了?”

    “确实有些许恢复,只是……”

    赤帝卫将手掌一摊,便有一缕烛火般细小的焰苗从掌心窜起。

    扑闪两下,又熄灭。

    这动静,连道门最粗浅的掌中火咒,都远远不及。

    不过至少说明,炭炉烤珠有用。

    “无妨,此事不急于一时,缓缓图之。”

    方休也不苛求,点点头,接着道:“你继续乔装,若是那长乐帮的人再来,你一味不理会也显得奇怪,便答应他们,只是记住不要助纣为虐,为非作歹。”

    “属下遵命。”

    赤帝卫恭敬道。

    方休又嘱咐几句,才催月梭离去。

    回到无厌观时,天色已经微微发亮。

    又候一阵,街上开始有起早的人声。

    方休才出门,赶着早市买来些猪骨架跟几只老母鸡,并一些干香料,顺便挑一个大瓦罐,通通奉呗付账。

    回到无厌观,方休生火起灶,将处理好的猪骨架跟老母鸡放入瓦罐,撒上香料盐巴,倒入清水。

    熬!

    道门修行最重要的是什么?

    不是道果也不是观想图。

    是吃面!

    外头店铺的面如此难吃,怎配得上方观主的求道之心?

    当然要自己熬汤自己煮。

    最重要的步骤也不能少——将赤帝御令投入灶里,用柴火遮盖住。

    料理完这一切,天色也才刚刚大亮。

    方休正要收拾收拾去东罗宫听经,却有一个熟人登门。

    之前西宛山召令时,白云殿关门拦客的那个知客小道童。

    这小道童长得清秀可人,只是迈进无厌观便小脸煞白,哆哆嗦嗦。

    交给方休一封文书,又快言快语转告几句,随即便跟无厌观里有头吃人老虎似得,甩开小腿匆匆跑走。

    “坐堂?”

    方休眉头一皱。

    打开文书,是西宛山的公函,写的正是要无厌观派人到西宛县衙坐堂的调令,下面盖着山监何真人的印信。

    都供府的月俸不是白给,辖下丛林都有日常公务,这一点方休早知道。

    此间大明的妖魔鬼怪,有些深藏山野,有些却混居人间。

    官府常有涉及非人的棘手案子,县衙难以应付,便需要都供府派人协助。

    县衙坐堂正是其中之一。

    “这何大孝敬,是存心不想让我去听经。”

    这是顶头上峰命令,即便方休知道何真人是公权私用,可这公务合情合理,他也没有办法拒绝。

    只能把听经之事延后。

    方休叹口气出门,往西宛县衙而去。

    这师徒两个闹别扭,怎么还牵扯别人?

    不过方休也心中有数,应该是四时而不惑惹的祸。

    老山监每每讲经,底下人都听得头痛欲裂,忽而出现个听得有滋有味,似乎有所领悟的,自然欣喜亲近,愈发热情高涨。

    这事又免不得被那些抄经的老山监徒孙们,传给何真人知晓。

    一来一去,正好套进师徒两个的心结里。

    也不知算倒霉还是活该。

    寻到西宛县衙,衙门才刚开张,两个衙役守打着哈欠闲聊。

    方休正要上前询问,边上又有一个年轻道人过来。

    “柳道长。”

    两个衙役连忙打点精神,客气唤道。

    年轻道人点点头,正要进去,忽而看见方休,咦一声问道:“这位道友,是要来县衙办什么事?”

    “我是奉西宛山的调令,来县衙坐堂。”

    方休摸出文书,正要递给两个衙役,却被年轻道人随手拿过。

    “今日是你坐堂?我看你面生的很,是白云殿的新进弟子吗?”

    年轻道人边说边将文书翻开,待看清上面字眼,不由惊讶叫道:“你是无厌观之人?”

    “正是,在下无厌观方休。”

    “方休?”

    年轻道人皱皱眉头,觉着这名字耳熟,忽而醒悟过来,叫道:“你就是无厌观的方休……方观主!”

    不待方休应话,年轻道人赶忙将文书递还,恭敬行礼道:“见过方观主,方才多有冒昧,我叫柳清风,是南宫星君庙的弟子。”

    南宫星君庙亦是西宛山的丛林,庙中住持名摩阳成,距离成就真人只差寥寥几个窍穴,常穿一身绣着朱雀的道袍,方休见过两次。

第三十七章 勾离国志

    西宛山在天子脚下,无厌观这另类不说,其余丛林都大有来历。

    东罗宫跟白云殿出自大罗派,静心斋跟天师有旧,而摩阳成住持的南宫星君庙,据说是通天河的别传。

    只不过,这个柳清风,怎对自己如此恭敬?

    这事情倒是一想就明白。

    自住持无厌观以来,自己遇到的西宛山诸人,其实该叫西宛山高层。

    实则西宛山辖下,多的是如柳清风这般的普通弟子。

    他们即便知道方休来历,也要以观主之礼敬待。

    “见过道友。”

    方休也不拿大,还个礼,问道:“清风道友,也是来坐堂的?”

    “方观主唤我名字清风就行。”

    柳清风先客气一句,才笑道:“方观主是第一次到县衙办差?坐堂便是在县丞升堂审案时陪审,有一位足以。我今日的差事是快堂,职责在公堂外,协助县尉追查案件。”

    “原来如此。”

    方休点点头。

    这就好理解。

    审妖魔鬼怪的是坐堂。

    查妖魔鬼怪的是快堂。

    “方观主请随我来。”

    柳清风弯腰引路,将方休迎进衙门。

    留下两个衙役,已听得目瞪口呆。

    柳道长虽然年纪轻轻,却是南宫星君庙的弟子,身份尊贵,因为常来县衙行走,他们才认得。

    而那位英俊小道士,可比柳道长还年轻,竟已经住持一座道观?

    可话是从柳道长口里说出,也由不得他们不信。

    “我们是不是,还未查验这位方观主的文书?”

    左边衙役忽而道。

    “柳道长都说他是,你别自找麻烦。”

    右边衙役瞪他一眼,低声道:“那可是住持一座道观的观主,咱们得罪不起的!”

    县衙内的侧厅。

    柳清风先请方休入座,便去唤杂役上茶。

    一会儿,不止茶水奉上来,还有几味瓜果干碟,仿佛招待客人。

    方休见这待遇,不由疑惑:“清风道友,我不是来审案的吗?”

    “涉及妖魔鬼怪之事,才需要都供府坐堂陪审,寻常案子自然不用劳累方观主。”

    柳清风解释道,又将坐堂、快堂的权职,以及日常会遇上的事务都一一道来。

    京师重地,少有邪魔滋扰,需要都供府派人的案子,九成九是涉及妖民。

    大明威加海内,治下百姓自然不止人族。

    所谓妖民,源头是儒门的生灵一说。

    人是生灵之长,但生灵除人之外,还有妖与勾。

    在儒门看来,万物万类,凡是仰慕人国教化,遵从人国礼乐的,便已与野兽不同,是能归化人国的生灵。

    大明律法便立下条款,凡是能化成人身,或者口吐人言,最次能认得汉字的,便可领妖籍,做大明治下的妖民。

    但妖民本就不多,上公堂的更少。

    这倒不是说妖民比人更遵纪守法,而是大明律法虽写着一视同仁,可审案的却是人。

    妖民若是与人起纷争,往往先逮着妖民打二十大板,再慢慢审讯。

    故而妖民之间常说,审案的人,简直不是人!

    又说,好妖不升堂,升堂无好妖。

    前一个是好坏之好,后一个是完好之好。

    可见妖生艰难。

    “一天未必能碰见一宗妖民的案子,方观主安心喝茶,在此间休息便好。”

    柳清风最后道。

    正说着,一个衙役奔进来,仓皇叫道:“柳道长,有恶鬼杀人!”

    恶鬼杀人?

    不是说,京师重地,少有这些案件吗?

    “慌张什么。”

    柳清风面不改色,几句话问清案发情形,才客客气气跟方休告退。

    方休见他一直恭敬,也劝一句道:“清风道友,小心为上,这恶鬼敢在京师杀人,定然不是好对付的。”

    方休琢磨演技日深,对窍穴开辟后的肉身举止变化,一眼就能分辨。

    这柳清风要么如他一般精心乔装,要么根本未开辟完五宫的窍穴。

    世上哪有那么多实力派?柳清风定然是后者。

    “多谢方观主挂怀,但这点小事我还应付得来。”

    没想到,柳清风却挥挥手,笑道:“方观主稍候,我去去就回。”

    说完,便凶巴巴让衙役带路,离开县衙。

    “这么自信,难不成是有摩阳成赏赐的法宝符咒?”

    方休也没有多想,喝过一杯茶,便唤杂役取笔墨纸砚来。

    从怀里掏出一本旧书,开抄。

    走到哪抄到哪,才彰显方观主的求道之心!

    今日这本书是《勾离国志》,记载的是西域勾离妖国之事。

    大明国土极西,越过两界山与西域荒漠,便是勾离妖国。

    该国子民以勾族为主,这字读作“勾”,写作“乚”。

    勾族上半身与人无异,下半身却是一根蛇尾,称之为人身勾尾的勾人。

    自然,勾族不会这么认为,他们只会说人是勾身人足的人勾。

    俗话说,足尾同路。

    原来是说人足与勾尾虽然迥异,但都是行路所用,意指求同存异,亦或者达成相同结果的不同方法。

    不过这个词传到后面,意义变成两种秉性的事情混合一处,迟早会出事端。

    这里面的端倪,隐约可见勾国与人国的关系。

    勾族是上古神魔帝勾离的血脉后裔,与人族算是同出一宗。

    但两边肯定是不对付,若非两界山与西域荒漠隔绝,迟早要做上一场……应当说绝对已做上一场。

    人国传承至今,王朝更迭不知几许,勾离妖国自然也是如此。

    按《勾离国志》所说,勾族一度连皇位都失却,直到白娘王横空出世,将窃权的几大妖族击溃,才恢复勾家河山,也就是如今勾离妖国的执权王朝。

    这可不许笑。

    帝勾离又名帝娘,娘是勾族贵姓,比人国姬姓还要有分量。

    书抄一半,一个官吏迈进偏厅来。

    “你是今日坐堂?看你眼生,是第一次来?”

    官吏打量方休,一边道:“我是本县县丞,县令公务繁忙,县衙里由我升堂审案。”

    “方休见过大人。”

    方休放下笔,客气行个礼:“我的确是第一次坐堂,还请大人多照看。”

    “都是职责之内的事,谈不上照看不照看。”

    县丞挥手,接着道:“方才有妖民报案,我已派捕快去拘人,待会儿就要升堂,先跟你合计合计。”

    “大人是要合计什么?”

    方休不明就里。

    “那妖民告的是有人欠债不还,这种案子,往常都是直接判妖民败诉。”

    县丞说明案情:“不过今日这妖民来势汹汹,还花钱请了讼师,似乎不好对付,你有什么主意?”

    “欠债还钱,不是天经地义?”

    方休听得一愣。

第三十八章 豪气干云李长乐

    “你这年轻人,也不想想,寻常百姓怎会跟妖民借钱?十有八九都是妖民狡诈,设计蒙骗百姓钱财。”

    县丞摇摇头,又问道:“燕京几个妖坊,你可熟悉底细?这会儿还有功夫,去打听打听这几个妖民的来历。”

    “燕京城里还有妖坊?”

    方休反问。

    县丞一拍额头。

    得,指望不上。

    西宛山怎派来个什么也不懂的青瓜蛋子?

    “那我便多费点心思,升堂时仔细梳理案情。”

    县丞沉吟片刻,又道:“不过这些钱财纠纷,即便不是妖民诈骗,多半也是说不清谁有理的一团浆糊。待会儿我判妖民败诉时,他们要是不服,得由你来镇住场面。”

    好家伙,一团浆糊就判妖民败诉。

    你这审案的人,真不是人!

    不过坐堂只是陪审,定夺权终归在县丞手里,方休也只能应下:“听大人安排。”

    县丞见他初来,又交待几句细节才离去。

    方休继续抄书。

    书中正说到勾身三百六十五窍之事。

    这一方世界广阔,为何偏偏是人与勾并立?

    便是因为他们肉身窍穴的数目,除开四海龙族,远超其余妖族。

    窍穴,又称神魔秘藏。

    世间生灵,皆是上古神魔血脉遗留,只要打开窍穴,便能获得血脉中的神魔之力。

    是以开辟窍穴才有脱胎换骨般的功效。

    如道门、武门,乃至诸多妖族,修炼第一步都是开辟肉身窍穴。

    佛门亦有身识,将一身窍穴凝于一识之中,一步迈过便开三百六十五窍,神妙非凡。

    似儒门这般,对窍穴打磨不多的才是另类。

    ……

    转眼半个时辰过去。

    外头响起喧哗声,是捕快带回嫌犯。

    威武起,杀威棍跺地直响。

    升堂!

    公堂上,县丞正襟危坐于堂案后,旁边摆张小桌,是方休的位置。

    堂下十余个魁梧大汉,正是拖欠妖民债务不还的嫌犯。

    这些汉子,个比个的神色桀骜,满脸写着不服管教。

    唯有一个老实忠厚些的,竟是熟人。

    熟得不能再熟,刚从小火慢炖转大火收汁。

    赤帝卫。

    好家伙,天光早前才跟你说可以加入长乐帮,这还没到正午,就已经跟着老大在衙门里听判。

    该说你有天赋,还是没天赋?

    赤帝卫亦是机灵,连眼神都未在方休身上停留,只当作不认识。

    啪!

    惊堂木炸响,县丞喝道:“好一个李长乐,平日里就听闻你欺行霸市,今天有苦主告到本官堂前来,你认不认罪!”

    堂下汉子,为首的浓眉大眼,半张脸的络腮胡,正是长乐帮主李长乐。

    以方休眼光看来,至少是个通身大成的武门传人。

    李长乐还未开腔,已经有底下兄弟争先叫道:

    “大人说得什么话,是谁污蔑我们欺行霸市?”

    “大人不妨去草马市问问,谁不知道我们长乐帮,是出了名的按规矩办事!”

    啪!

    惊堂木又响。

    “本官升堂审案,无关人等退散!”

    长乐帮众人不服气,还要叫唤什么,被李长乐挥手止下,才不情不愿地退到堂外院中。

    “大人请苦主出来,与我公堂对簿,自然能证明我的清白。”

    李长乐孤零零站在堂中,却豪气干云,抱拳说道。

    县丞便朝旁边使个颜色,立时有衙役放开喉咙叫道:“传原告上堂!”

    话音刚落,便见一只人立而行三尺高,穿着短打布衣的灰毛狐狸,扶着一个清逸老者,行到公堂上。

    “这妖民倒是聪明,知道要靠讼师主持局面,这般恭敬。”

    县丞暗暗想到。

    旁边方休却是忽而心中有感,目光在那清逸老者身上来回打量。

    这讼师身上,怎有妖气?

    他暗自将气息搬运到肝宫眼窍,再举目望去。

    便见那清逸老者身后,隐隐有一根狐尾招摇!

    方休立时眉头一紧。

    狐狸擅变化,要化作如此惟妙惟肖的人身并不难。

    但画皮难画骨,这老狐狸举止与人一般无二,如此精妙变化,连方休都要以气息入目,才能看出端倪。

    他定然已将妖身窍穴尽数开辟,肉身入微,才能如此随心操纵变化。

    换言之,这是头跟道门真人相当的妖王!

    这场面如何镇?

    难道当着堂上众人花钱?

    “哪冒出来的狐狸?草马市上只见过马妖羊妖,还是第一次看见狐妖。”

    “这狐狸,是胡绣行的伙计吧?”

    堂外长乐帮汉子议论纷纷。

    “胡绣行?”

    李长乐本来也正纳闷,听到这名字才回忆起事情来,不由脸色一沉。

    原告被告皆到场,县丞发话道:“那妖民,公堂之上,有什么冤情尽可跟本官道来。”

    “大人。”

    清逸老者先行一个礼,随后指着李长乐道:“这恶汉,半年前到胡绣行买布,店里伙计好生伺候,给他静心挑选上品丝绸。结果这恶汉说是月底结账,可一月又一月,已经半年过去,三百两的账目,分文未结!”

    嘶。

    方休听得倒吸冷气。

    什么丝绸,这般贵重。

    我堂堂先天真人,又是住持一座山林的观主,月俸都才二十两!

    县丞问:“可有此事?”

    李长乐直白道:“确有此事。”

    “那你为何欠着货钱不给?”

    “是那店里伙计蒙骗我在先。”

    李长乐反唇相讥,缓缓道:“我采买时,那伙计口口声声说这丝绸是南国珍品,燕京城里没有女人能不动心。可我精心制成衣裳送人,却被嫌弃难看,一股脑全丢出门去。”

    “真是有趣。”

    清逸老者打断他,呵呵一笑道:“胡绣行的丝绸,自然是无可挑剔。你说的事情,分明是那鹊楼的青青姑娘,不喜欢你这个人,才将你送的东西丢出去,跟胡绣行何干?”

    “那是我与青青姑娘之间的私事,与此案无关!”

    李长乐有些挂不住脸,一挥手,又道:“那伙计也说过,只要我不喜欢,随时都能退货。”

    “丝绸是能退货,可你已经裁剪缝制,怎么退?”

    “当时说的就是,即便已经制成衣裳,胡绣行也会尽力帮我转卖,折成银两抵价。”

    “那也得是衣裳!”

    清逸老者的声音一高,尖锐道:“胡绣行进出的都是有头有脸的贵客,你做的那十条肚兜八条亵裤,破破烂烂跟渔网也似,怎么转卖?”

    “肚兜不是衣裳?”

    “肚兜怎算衣裳?”

    “能穿身上的便是衣裳!”

    “你穿一条给我看!”

    “我穿十条给你看!”

    ……

第三十九章 阴阳怪气胡不归

    一番你来我往的争吵,恍如两个泼妇骂街。

    方休听得直摇头。

    果然还是县丞见多识广,早有预料——这钱财纠纷,多半是说不清谁有理的一团浆糊。

    啪!

    县丞又拍惊堂木,大喝道:“放肆!本官公堂之上,岂是你们撒泼的地方!”

    两边争吵立时止下,那灰毛狐狸更是被惊堂木震得腿脚一抖,差点站不住。

    能审妖民的公堂,自然不同寻常,被县丞一拍又拍的惊堂木,就有口中雷咒一般的功效,能威慑邪祟,甚至将妖民的变化术震散。

    除非是肉身操纵入微,否则什么妖民都要在公堂上现出原形。

    方休心中一动,看来要进入下一个环节。

    一团浆糊,就判妖民败诉。

    果然,县丞开口道:“行有行规,既然李长乐采买丝绸时,胡绣行的伙计已经应承退货之事,那自然要履行约定,将账目一笔勾销。”

    清逸老者当场抗议:“大人,分明是这恶汉无理取闹,怎能……”

    啪!

    “好胆!”

    县丞眼睛一瞪,竖眉怒道:“本官依律判案,再要纠缠不休,休怪本官无情,现在就将胡绣行抄封!”

    “大人英明!”

    李长乐拱手叫道。

    这官司,眼看就是自己赢了。

    咦?

    李长乐忽而瞥见,怎么外面的自家兄弟们,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

    “大人要抄胡绣行的店?”

    清逸老者却不生气,反而哼一声,慢慢道:“今儿个怕是不行,晋王世子妃午后要来店里采买。”

    “晋王世子妃?”

    县丞眉头微皱。

    这是开始亮后台,搬靠山了?

    “明儿个也不成,宁王妃约了时间。”

    清逸老者悠悠道,又啧一声,叹气道:“怪我这脑子不好,记不得后天的事情。小五,后天是哪位恩客?”

    “是采办司的刘公公。”

    灰毛狐狸应道。

    这胡绣行的生意,竟已经做到宫里去?

    李长乐闻言变色,全没料到会撞上这种铁板。

    县丞亦是心中一沉,当即拍案道:“此案初审已判,剩下琐碎细节,交由双方协商即可,其余人等退下!”

    老讼棍说话阴阳怪气,先赶出去再说!

    留下这灰毛狐狸,先上二十杀威棍,再上二十杀威棍,最后上二十杀威棍,还怕他不乖乖屈服?

    话音一落,那灰毛狐狸便往堂外走去。

    县丞连忙叫道:“那妖民,你走什么?”

    “啊?”

    灰毛狐狸回过身,毛绒绒的脑袋看不出表情,歪着头,眼神里有些疑惑。

    “你是怎么办的妖藉,连人话也听不懂?”

    县丞哼一声,朝清逸老者道:“其余人等,说的是你这讼师,还不退下?”

    “大人怕是误会了,我便是今日原告,可不是什么讼师。”

    清逸老者笑呵呵开口,指着灰毛狐狸道:“小五这孩子,不过是伺候我出行的,与今日案情无关。”

    “你是原告?”

    县丞不由勃然大怒:“那你为何要谎称妖民报案!”

    “大人说的什么话,我本来便是狐族的妖民。”

    清逸老者眼睛一眯,不紧不慢道:“我是延武五年入的妖籍,注籍燕胡坊,姓名胡不归,大人一查便知。”

    旁边李长乐听见,却松一口气。

    延武是兴文前的年号,先皇在位四十载,延武便一直排到四十年。

    要他真是延武五年入的妖籍,距今已有六十年!

    这……不是在说笑吗?

    妖族从母胎落地,要花多少岁月,才能学会人话人字入大明妖籍,又过六十年去,是多少年纪?

    “公堂之上,还敢信口开河?”

    县丞也不信,冷冷一笑:“你若是狐族妖民,如何在公堂上维持人身?难不成,你是一身窍穴尽开的妖王不成?”

    即便真个是妖王,能瞒住惊堂木,也肯定瞒不过陪审的都供府坐堂。

    县丞说着视线扫过旁边,便见今日坐堂,那位年轻道长朝自己点头。

    “你谎报身份,蔑视公堂,本官……嗯?”

    县丞继续说着,忽而眉头一皱,扭过头,又把视线转回方休身上。

    便见方休一脸沉重,又点,点,头。

    那神色分明是在说,老讼棍没有撒谎,就是一位妖王!

    县丞身子一颤,脑门沁汗。

    难怪这清逸老者如此有恃无恐,竟敢反诘公堂。

    燕京是人国都城,县丞又有官身,升堂审案,秉公执法,倒是不惧什么妖王。

    可即便是秉公执法,遇上后台来历深厚的,都要掀桌子不认账。

    而这老狐狸在燕京生活六十年,生意做得这般大,连宫中贵人都是主顾,定然人脉极深,说不定那胡绣行里就有哪位大人物的分红。

    更何况,他这随手判下的妖民败诉,可跟秉公执法里掺了不少尸位素餐。

    县丞一时坐蜡,不知如何处置。

    难道将已经说出口的判决收回?

    “大人?”

    李长乐很快察觉到,情形不对。

    县丞怎么一头汗?

    再顺着县丞目光看去,便见坐堂的都供府道长,神色沉重。

    难道说……

    李长乐吞口唾沫,吃力地转过头,看那清逸老者。

    他也是修行有成的武门弟子,才能成为草马市的一号人物,方才是跟县丞一般,先入为主把这老者当成讼师。

    此时回过味来,立时便发现些端倪。

    这清逸老者,样貌至少八十开外,再是精神矍铄,也不该有如此焕发的神色,瞧不出半点暮态。

    还有他的身躯体态,动作时顺似流水,静止时稳如磐石,显然是对控制肉身有极高的造诣,甚至连自己都不可及。

    再者说……

    李长乐越想越是心惊。

    县丞哪怕跟这老狐狸撕破脸,也不过丢掉官身。

    可他李长乐本就做的是刀口舔血,街面上厮混的营生,自然知道自己若是得罪一位宗师层次的敌人,该是什么样的下场。

    想到此节,他脸色眨眼间惨白下去。

    堂中一时安静,无人开口,诡异非常。

    “怎么回事?”

    手持杀威棍的县衙衙役,守在堂外的长乐帮打手,也纷纷发现场中古怪情形。

    县丞脸色阴沉得仿佛要滴出水,衙役们自然大气不敢出。

    李长乐战战兢兢,长乐帮汉子们不免也噤若寒蝉。

    偌大一个西宛山县衙公堂,只因为老狐狸的一句我是妖民,而压抑地喘不过气来。

第四十章 处变不惊方观主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胡不归,也就是老狐狸,轻轻哼一声,扫视堂中众人,最后看向方休:“小道长,你能分辨出我的真身?”

    “狐尾是月华凝结,便是妖王也难藏。”

    方休应道。

    胡不归点点头:“小道长年纪轻轻,倒是见多识广。”

    见多识广客气,抄多识广确实。

    在场众人,除开蒙混成长乐帮打手的赤帝卫,只有方休最是神态自若,处变不惊。

    刚才沉重神色,不过是为给县丞提个醒,尽到自己坐堂的职责。

    别说老狐狸是妖王,就是金丹老妖,此时此地,对方休也要客客气气。

    在燕京地界,天师坐镇的地盘,什么妖怪活腻歪了,敢对都供府不敬?

    “我看小道长面生,不知是那处丛林的弟子?”

    老狐狸又一笑,不动声色地亮出人脉:“我倒是认得静心斋的许仙姑,是我胡绣行的老主顾。”

    许仙姑?

    说出来怕吓死你,我乃是青石观真传,那许仙姑见了我张师伯,都要赔笑巴结!

    方休不学胡不归狐假虎威,只随口道:“在下方休,现是无厌观的住持。”

    却没想到,他这话音刚落,胡不归当场变脸。

    是真的变脸。

    白色狐毛冒出来,眨眼间变作一个狐狸脑袋。

    “无厌观!”

    老狐狸尖叫一声,身子一颤,这下不止脑袋,连身子也都变化。

    便见一头白毛大狐狸,从衣服中跃出!

    这突如其来的异变,场上众人皆是一惊。

    “嘤——”

    白毛大狐狸却惊叫连连,急急朝堂外逃窜。

    院中长乐帮打手们慌忙四散,让开一条道路。

    眼看那白毛大狐狸一步一丈,就要逃出县衙。

    边上却忽而伸出一只手来。

    抓住狐尾就是一拉!

    众人只见那白毛大狐狸一个晃荡,被丢回公堂上。

    “嘤!”

    白毛大狐狸痛呼一声,不敢计较是谁扯他,也不敢再升逃窜之心,只翻个身又匍匐在地,狐狸脑袋磕得地砖破碎,悲鸣叫道:“上仙饶命,上仙饶命,胡不归认罪,认罪!”

    怎么回事?

    这变故,一时叫众人都愣住,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将胡不归丢回来的,自然是赤帝卫。

    他连上古神魔都能扳扳腕子,即便如今法力全失,抓只狐狸也不会比抓只包子难。

    李长乐看见他这神勇表现,一时都不知自己该喜该忧。

    喜的是自己慧眼识珠,竟收服这等好汉。

    忧的自然就是将胡不归得罪惨,日后没有好果子吃。

    只是……这老狐狸怎会对坐堂的小道长这般惧怕?

    方休倒是立时心中有数。

    无非就是,事出反常必有妖人的妖呗。

    那妖人的画像又清晰一分。

    犯过些对道门无关轻重却违背大明律法的忌讳,既吓小孩,又令妖族惊惧……

    暂且放到一旁,先尽坐堂之责。

    先前县丞已经说得分明,若是判决之后妖民不服,得要方休镇住场面。

    “呔!”

    方休催动口中雷咒,吐出一道惊雷,炸得堂中众人身子一抖。

    那白毛老狐狸本就心虚,更是吓得抱头缩成一团。

    方休才沉声道:“胡不归,公堂问审,你竟意欲逃窜,是不服县丞方才的判决吗?”

    “小妖不敢,小妖不敢!”

    胡不归瑟瑟发抖,连忙叫道:“县丞大人公正光明,乃是青天在世,小妖当然服判。”

    “好。”

    方休点点头,看向县丞:“大人?”

    “这……咳。”

    县丞正自惊疑不定,被方休一提醒,也顾不得这变故因何而来,忙不迭开口道:“胡绣行既然服判,那便回去将李长乐的账目勾销,不得再……”

    “大人,不可!”

    李长乐却又叫起来,抱拳道:“之前是我糊涂,做这欠债不还的恶事,让胡老板蒙受损失,今日……”

    胡不归忙打断他,头埋在地上不动,扯开嗓子叫道:“李帮主说得哪里话,胡绣行本就有这规矩,能以衣裳抵价……”

    “我那几块破布,遮肉都嫌不紧实,怎能算是衣……”

    “那衣裳正妙在此处,别出心裁,巧夺天工,被我主顾们哄抢一干,早就卖回本钱。”

    “真不用再给钱?胡老板不是跟我客气吧。”

    “确有此事,那些主顾还私底下跟我打听,是哪家的裁缝,有这奇思妙想……”

    啪!

    惊堂木响,是县丞听不下去,喝道:“此案既已判决,退堂!”

    他生怕老狐狸再纠缠,说完就拂袖走人。

    李长乐也匆忙跟堂上拱一圈手,带着手下快步离去。

    只有胡不归不敢动弹,跪地不起。

    好一会儿,灰毛狐狸蹭到他边上,唤道:“大爷爷,都走啦。”

    “都走了?”

    胡不归抬头一看,公堂上空无一人,只有他们一大一小两只狐狸。

    “哎呦,可算逃过这一劫。”

    老狐狸犹自后怕,变回人身穿回衣服,将灰毛狐狸抗上肩膀,夺路飞奔。

    ……

    侧厅内。

    县丞一出公堂便候在此处,等方休回来,便拱手致谢,长叹道:“方才局面,若不是方道长照看着,本官真不知该怎么下台。”

    方休回个礼,轻笑道:“都是职责之内的事,谈不上照看不照看。”

    这话听着耳熟,两人对看一眼,哈哈大笑。

    县丞又道:“早听说那燕胡坊里有只老狐狸,想来就是这胡不归,倒是没想到,李长乐手底下竟有这等高手,连妖王都能揉捏。”

    “连县丞也不晓得他的来历?”

    方休明知故问,点着头道:“如此看来,应是一位大隐隐于市的宗师。”

    “还是不及方道长。”

    县丞一笑,又问道:“还不知道,那老狐狸怎么一听方道长的名字,就这般失态?”

    “这个我倒是也不清楚,应该是跟我无厌观有旧。”

    方休随口回道。

    县丞也很有礼数地不多问,又寒暄几句,便去忙自己公务。

    “这坐堂还挺有趣,我这无厌观的住持坐着,什么妖怪不得乖乖听判?”

    方休摇头一笑,继续抄书。

    不一会儿,今日快堂柳清风,了结恶鬼杀人案,回转衙门来。

    他才迈进衙门,就听见衙役们在说方休镇服老狐狸之事,饶是他知道无厌观的内情,也不由在心里暗道:“无厌观的名头再大,这方休才是什么修为,竟然有胆魄跟妖王叫板,真不愧是观主。”

    其实他不知道,方休是兜里揣钱心不慌。

    真要把方观主惹急眼,百八十块撒下来,燕京几个妖坊,都给你就地征收!

    见柳清风安然无恙回来,连衣冠都未乱,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恶鬼收拾。

    方休倒是好奇,问道:“清风道友,那恶鬼?”

    “方观主不知道,这世上哪有几只恶鬼,都是恶人罢了。”

    柳清风行过礼,给自己倒杯茶,缓缓道来。

第四十一章 恶鬼杀人

    说是燕京城里有一个叫咸宜坊的地方,住着一对从川中搬来的夫妻,远处的人跟近处的人都知道。

    丈夫是砍柴的,一早上能砍一百斤的柴,邻居们没有不称赞他勤劳的。

    妻子是织布的,一晚上能织一百尺的布,街坊里的其他女人,都没有她的手灵巧。

    他们养育一个女儿,从小就格外漂亮,到十二岁时,连县令家的小姐看见她,都要惭愧自己比不上,到十四岁时,媒婆们已经等不及,争吵着要给她找一个好人家。

    在燕京城里居住,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他们的日子很贫困,但他们像浅滩上的鱼儿互相用口水湿润身体一样,度过艰难的日子,从来都不抱怨。

    他们的心地都很善良,对待邻居的孩子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对待邻居的长辈像自己的长辈一样孝顺,对待陌生人都像亲人一样照顾。

    小草和大树都会向着太阳的方向生长,难道要斥责他们站立在原地吗?

    河里的鱼儿会向着大海的方向游动,难道要嘲笑他们白白浪费力气吗?

    这样的人家,虽然是没有读过书的平民,但已经跟古代的君子一样,应该受到人们的尊敬。

    只是天上的风跟雨都是难以预测的。

    这一天,妻子的兄长,来投奔这对夫妻。

    这个兄长,脸庞就像凶狠的鬼怪把脸涂黑,背部跟老虎一样宽,腰腹和狗熊一样壮,睡觉的声音像雷公打雷一样响,走起路来能把风吹动。

    他的脾气很不好,只要有一点不顺利的事情,就会大声责骂,连周围的邻居,也经常被他欺负。

    有邻居过来问关于兄长的事,丈夫说,兄长在家乡做了太多坏事,连鬼怪与神灵都厌恶他,所以逃到燕京城来躲藏。

    邻居说,幼小的鸟儿会躲在巢里,还在吃奶的野兽会紧跟着母亲,鸟儿跟野兽都知道怎么躲避危险,你妻子的兄长就像会害人的豺狗跟恶狼,为什么还要收留他呢?

    丈夫说,天上飞翔的鸟儿,跟地上奔走的野兽,都会记着同一个父母生出来的情谊,我如果不收留他,那我的妻子不就成了比鸟儿跟野兽还没有感情的人?

    邻居说,你就像石头一样固执,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一天夜里,这户人家的院子里突然出现一张鬼脸,眼睛像灯笼一样圆,嘴巴像水缸一样大,披着红色的头发,很大声地叫道:你以为逃到燕京城里来,我就找不到你吗?

    邻居们都知道是鬼怪和神灵来抓兄长,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第二天早上,丈夫就发现兄长死在床上,脖子上的伤口像豆腐被切掉一样光滑,头颅滚落到床下,还闭着眼睛,好像没有醒来。

    邻居们都说,只有鬼怪和山神,才有这样的本事。

    做好的事情,就会有好的报答,做坏的事情,就会有坏的报应,这个兄长一定是把坏事情都做完了,才会让鬼怪和山神追到燕京城里,都要拿走他的性命。

    隔壁的书生发现这件事后,说应该到县衙官府里去报案。

    县衙的捕快过来,又带来一个道士。

    这个道士说:

    “这案子,一看就有鬼。”

    “不就是鬼怪杀人吗?你的意思是……”

    方休停下笔,眉头微皱:“凶手另有其人?”

    “我查验尸体伤口,没有发现半点邪祟气息,就是寻常刀伤。”

    “寻常刀伤能如此干净利落,让那恶汉到死都没睁眼醒来?”

    “所以这人必定惯使刀法,出刀沉稳迅疾,一刀了结性命。”

    柳清风补充道:“并且这把刀是刚刚磨好,不曾劈砍过任何东西,否则但凡有一点豁口卷刃,亦或者放上几日生出锈迹,都砍不出这样一刀。”

    “你不会告诉我,是那砍柴的男人吧?”

    方休被勾起兴趣。

    “是不是他,只要确认不是恶鬼杀人,肯定都是从他查起。”

    柳清风喝一口茶润润嘴,见怪不怪道:“十件凶杀案,有九件半的凶手在身边,县衙里的老捕头办案,第一个都查报案人。”

    方休便问:“怎么查的?”

    “撬开他家院中地砖,水沟里的淤泥都浸润,是昨夜淌过不少水。”

    “冲洗凶器?”

    方休听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皱皱眉头:“用水的地方多,不好如此判断。”

    “老捕头都有经验,捞一把绿藻一嗅,就能嗅出血腥味来。”

    柳清风对办案流程极为清楚,又道:“再从淤泥上抹一层下来,晒干,是黄白色的。”

    “黄白色作何解?”

    “若是磨砍柴的刀,只用粗磨刀石,石质是青灰色。若要磨杀人的刀,就要用细磨刀石,石质是黄白色。”

    柳清风解释完玄机,接着道:“本来还要去查他家中几把刀的刀刃,只是那砍柴的一见捕头的手段,就知道自己没法遮掩,他生怕殃及妻女,当场自首。”

    “就这么简单?”

    方休反而不信。

    “方观主有所不知,这些装神弄鬼的案子,只是听起来云里雾里,说穿开来全都这般简单无趣。”

    柳清风常做快堂,似这类鬼怪伤人之事,早已司空见惯。

    他给方休倒上一杯茶,继续道:“已经审出来了,他郎舅二人原先是川中的江洋大盗,后来砍柴的洗手不干,带着妻女隐居在燕京城里。他兄长这次找上门来,要他重操旧业,否则就将他告发,才被他杀害。”

    方休捧着茶杯想了想,还是不解:“那赤发鬼脸又是从哪来的?”

    “捕快猜测,是火药燃烧的烟火。”

    “猜测?”

    “砍柴的不肯认,只说真有一个鬼脸出现,他才借机动手。”

    柳清风说着,摇摇头道:“火药违禁,他若是交待太多,妻女肯定会遭报复。”

    “原来如此。”

    方休点点头。

    志异奇谈般的鬼怪杀人案,最后水落石出,又是条金龙。

    “只可怜那织女。”

    柳清风一叹。

    方休亦是赞同点点头。

    一日之间,失去兄弟与丈夫。

    若换成姐姐方屏……肯定一巴掌拍在方休脑门,骂他是闲得没事干,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一个早上就这般过去。

    中午县衙管饭,一碗盖着好大红烧肉的面。

    还配着一壶小酒跟几碟咸干,是县丞特意交代的安排。

    柳清风都看得一愣,竟有人能在县衙喝酒?

    方休舒舒服服地吃了面喝了酒。

    继续抄书。

第四十二章 六狱鼎

    方休成就真人之后,肉身操纵入微,动弹手腕写字的速度亦是快上许多。

    午后未多久,就将《勾离国志》抄完。

    获得:六狱鼎。

    拘有六部勾离丹奴,精通弄丸之术。

    又是一件法宝。

    这可少见。

    方休不动神色,唤来杂役,让他随便取本书来。

    杂役听得一个脑袋两个大,便去找县丞,最后给方休带来一本《妖民策》。

    方休不挑,拿过便抄。

    这本书上摘录有大明律法内,所有涉及妖民的条目,同时开篇也有妖民国策的由来。

    儒门所谓的生灵之说,其实也是时局所致。

    当年姬武底定人国,正是人族武力最盛之时,却也没办法杀尽妖族。

    遑论后世,远不及武朝威势。

    大明之前的人国朝代,人与妖冲突激烈,朝廷若强盛,便三天两头有斩妖校尉进山,捕杀妖族,拿头颅换功勋。

    而国力一式微,便少不得大妖出山,占地为王,肆意鱼肉百姓。

    直到本朝立国时,有大儒神思妙想,以人间繁华引诱妖族出山,入大明妖籍身份,由大明律法管辖。

    于是才有儒门生灵之说,才有大明妖民之策,

    自此,人妖冲突减去九成,前所未有的和睦。

    从前人人闻之色变的妖怪,现在成了上公堂都要先挨二十棍的草包,妖民之策有千秋难磨之功。

    那位后来立下岳麓书院的大儒,也因此被称半圣。

    儒门不修行后,圣位不问境界,只问教化功绩。

    ……

    这一抄就是一个下午过去,再无其他事情。

    下值时间,县丞亲自送方休出县衙,还递上一小袋银两。

    柳清风介绍过,坐堂跟快堂虽是公务,但县衙都会额外给些好处,称之为堂仪。

    西宛县衙的堂仪一般是二两银子。

    方休掂掂袋子,却至少有十两。

    这县丞,真有古君子之风!

    方休心满意足告辞,催动足下风咒,不回无厌观,直奔东罗宫。

    到东罗宫时,天色都已经擦黑。

    主殿上,老山监依旧端坐,下面一干道士抄经。

    情形仿佛往常早课。

    只是抄经的道士们愁眉苦脸,手都哆嗦,好像已经抄上一天。

    看见方休登门,道士们终于看见解脱的希望,纷纷长出一口气。

    “方休,你来了。”

    老山监原本僵硬的脸色化开,慈眉善目笑道。

    “答应老山监要来,不敢失约。”

    方休客气行礼,又尴尬道:“只是白天有些公务耽误,无厌观就我一人,也没个使唤的人,来给老山监带句话。”

    方休只用说是公务,老山监自然能明白意思。

    没必要摆出何真人的名字,免得话传到何大孝敬那里,又惹他不高兴。

    谁传话?

    老山监收过几个徒弟,但都已不在人间,下面抄书的道士们,都是他的徒孙,得称何真人师叔。

    比起方休,他们肯定跟何师叔更亲近。

    “无妨。”

    老山监挥挥手,拿起一本伏龙真经:“早课……晚课,开始。”

    今日早课,竟硬生生拖成晚课?

    方休心中大为感动,赶紧找个位置坐下,认真听经。

    真经开讲,依旧是筑基、内相两篇。

    讲完时已经入夜。

    老山监留方休吃晚饭,等面条煮上来的功夫,又为他开小灶,问他最近修行有哪些疑惑障碍。

    方休便随口胡编几个。

    只是他毕竟已经将筑基经文领悟透彻,下意识说来的,都是他自觉经文中最难理解的关隘。

    老山监一听,立时眉开眼笑。

    寻常人听伏龙真经,只会听得脑袋发昏,哪儿哪儿都是过不去的天堑。

    只有天赋过人,且认真花过心思钻研的,才能从漫漫经文中,找到这些最难翻越的关隘。

    这般聪明好学的弟子,老山监当然不藏私,一一讲解,悉心道来。

    小灶开完,面都僵了。

    吃完面,老山监又亲自送方休出门,依依不舍,甚至提议方休住到东罗宫来,反正无厌观也冷冷清清没有人声。

    方休当然不答应,委婉拒绝后,忽而心中一动,开口道:“老山监,有一件事困扰我许久,不知道老山监能否为我解惑。”

    “我知道的便行,你只管说来。”

    “不瞒老山监,方休本是一个乡野抄书匠,一番因缘际会才迈上修行路,又住持无厌观。”

    方休说到这里,迟疑片刻,终是问道:“那无厌观的前任观主,被奉部不容,遭京师都供司诛杀,人人都称他是妖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无厌观前任观主,西宛山上下皆知,唯有方休这无厌观主蒙在鼓里。

    旁的人不熟,他不好去问。

    陆逢算亲近些的,可他分明跟妖人有染,方休生怕被波及,不敢多问。

    还有个张岭,是他名义上最亲近的师伯。

    可这师伯明摆着只是利用他,吃无厌观的空饷,肯定不会如实相告。

    这件事情,方休本打算抛之脑后,只要不去多问不去多管,自然就不会惹上关系。

    但今天公堂上,老狐狸堂堂妖王,宗师真人一般的身份,只听到个无厌观的名字,就吓得亮出真身逃窜,实在让人惊疑。

    若是那妖人真有了不得的身份,方休思量着,自己还是趁早打听清楚,以免将来有什么变故时措手不及。

    老山监执掌过西宛山,是无厌观的顶头上司,肯定对这事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

    方休眼下又是最得他垂青的听经弟子,想来能问出详细。

    却没料到,方休话才说完,老山监的脸色便冷下去。

    “你到我这来听经,装模作样这么久,就是为了讨我欢心,好跟我打听此事吧?”

    老山监盯着方休,脸色阴沉沉,竟有冷风四起。

    “老山监,我只是……”

    方休忙要解释。

    “凭你资质,连伏龙真经都参悟不透,还想巴结那位前辈,染指道门真传?”

    老山监冷哼一声,拂袖转身。

    啪!

    东罗宫门重重关上,拍出一股风来,将方休衣袍都吹得鼓荡。

    误会啊!

    “老山监实在是误会我,我从来不知无厌观的旧事,更别提什么巴结前辈。老山监说的那位前辈,我也根本就不认识……”

    方休对着宫门一阵解释。

    这算什么事?

    老头子你是几个意思,方某人每天每天过来听经,一片真心你看不见,竟如此污蔑?

第四十三章 花开六树不同色

    也不知老山监有未听见方休的解释,反正东罗宫门紧闭,没有半点反应。

    “……也罢,我明日再来听经。”

    方休无奈,对着宫门恭敬行个礼,转身离去。

    妖人之事,只怕是一时半会儿是没法弄个了然。

    老山监口中的前辈又是谁?

    嘶。

    一个问题没干掉,贴进去一个老头,还多一个问题出来。

    这买卖真是亏。

    回到无厌观时,已是深夜。

    方休先去厨房查看大骨鸡汤,料理一番后,回房调息打坐。

    直到子时前后,月黑风高,才从定中醒离。

    一招手,从古朴宫殿里取出六狱鼎。

    怕不是有一人高的六狱鼎,踩四足,顶两耳,混圆肚,焰尖盖,通体似乎古铜打造,闪着内敛暗沉的明晃晃金光。

    “好大的鼎!这是法宝,还礼乐用物?”

    方休打量一会儿六狱鼎,忽而催起搬运咒。

    便见六狱鼎轻轻一晃,随即慢慢悠悠,凭空漂浮腾起来。

    “好重!”

    六狱鼎的重量通过搬运咒反震回来,绕是方休有所预料,还是觉着脑袋一晃。

    “这怕不是有两万斤重!”

    换作一个普通筑基期修行者,当场要被震得七窍流血。

    也就方休已经成就真人,才能维持搬运咒不崩散,稳稳吃住。

    “这个份量,肯定不是寻常铜,是件法宝无误!”

    方休散去搬运咒,不着急以气息占领,先凑近一步,仔细观察鼎身。

    人族诞生之初,是帝勾离随手捏造来赐给子嗣勾族的仆从奴隶。

    而铸造六狱鼎的先古人祖,似乎深恨此仇,反过来捕杀勾族,拘束魂魄为奴,封镇在六狱鼎内。

    鼎身上满布蚀刻的符文,细致分辨,那纹路正是由一个个人身勾尾的勾族组成。

    其中最大的六个勾族,化身四足双耳,围绕鼎身。

    方休正端详着,忽而透过鼎盖的孔隙,瞅见些文字。

    他随手将几千斤重的鼎盖翻开,立时发现六狱鼎的内壁上,密密麻麻镌刻许多文字。

    上古文字,与如今大明流传的有所不同,方休只依稀认出个题头。

    “这是……葛祖丹经?”

    方休心中一动。

    之前获得的元景玉胎,说是出自丹师葛之手,是否就是留下这篇丹经的葛祖?

    那具玉胎现在还在乾坤窍里静静躺着,没有反应。

    不过丹师葛既然有本事仿帝勾离的造人之术,又以丹师为名,想来他的炼丹术也是神魔般的水准。

    这篇葛祖丹经,说不定价值还在六狱鼎之上!

    不过字都还认不全,这丹经自然是眼下无法学会的。

    方休不着急,先将满篇丹经的文字,不管认不认得,一个一个笔画形状,都硬生生刻入自己识海。

    才放下鼎盖,渡入气息。

    便见六狱鼎上红光一淌,勾族形象的符文仿佛活转过来,随着红光在鼎身上游动。

    四足两耳忽放光明,跃起六道红光,落到地上,化作六个人身勾尾的女勾。

    “拜见陛下!”

    六勾伏身拜首。

    一时间,厢房中如春光忽至。

    便见着,明眸放星三四样色,秀唇点绛五六种彩,五官如玉雕来,肌肤似脂凝就,身娇体柔若水造,仿佛淌在地上,让人见着便心生怜惜,想要赶紧扶起来。

    撇开那六条勾尾不谈,分明是,花开六树不同色,六树花开一般艳。

    “妾身是林娘部的娘好,擅嗅香辩味,为陛下择取炼丹之药。”

    “妾身是山姜部的姜匆,擅望风断水,为陛下选取安鼎之地,开炉之时。”

    “妾身是……”

    ……

    “妾身是离部的离婵,妾身手巧,能为陛下揉肩捶背。”

    六勾一一道来,有会分辨灵株药材的,有会趋吉避凶算炼丹风水的,有会开炉时扇火把温的,有会炼丹时调理药性的,有会丹成时开盖结丹的,余下一个离婵听起来倒不像丹奴,只会伺候人。

    不对,这离婵有大用!

    这从择药到结丹,炼丹的每个步骤都有勾负责。

    那主人家做什么?

    正是离婵的用处,伺候主人等待丹成。

    好家伙,一键炼丹!

    “这丹师葛,是个会玩的。”

    方休看着六个姿色勾人的勾人,点点头,挥手道:“我不是陛下,以后称我观主便是。”

    “是,观主。”

    六勾恭敬应下,娇声柔媚,叫人听得心中发痒。

    尤其这个离婵,行完礼后嫣然一笑,摆动墨色长尾,游到方休身后。

    一双柔荑落在方休肩上,轻轻拿捏,渗出一丝丝的凉意。

    “方观主,这个力道不知行不行?”

    离婵轻柔柔又灵动如落珠的声音,春风一般吹在方休耳畔。

    她的勾尾还不安分,绕着方休卷一圈,尾尖翘起,在方休腿上磨蹭。

    好家伙,

    好家伙,

    好家伙!

    方休这英俊不凡的小伙,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如何能忍?

    立时勃然,大怒,正要解下腰带,催动伏龙真经,将这胆敢撩拨主人的女勾鞭笞一顿。

    耳朵忽而一动。

    隐约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

    “谁?”

    无厌观里虽无外人,方休的警觉心却从未放下,神识一直遍布观内观外。

    此刻闻听动静,当即将手一挥,六勾化作红光回到六狱鼎内。

    方休收起六狱鼎,将身一扭,便作浅淡月光,从窗户缝隙漫出房间,又从院中稀疏树影中淌过,一直到无厌观外。

    便看见,一只灰毛狐狸,正在墙脚下潜伏。

    “狐狸?”

    狐狸都长一个样,方休也分辨不出,是否就是白天公堂上那只小五。

    不管小五六七八,肯定是那老狐狸胡不归的子孙。

    方休稍加思索,便明白老狐狸的动机。

    胡不归如此惧怕无厌观,定然对无厌观的事情知之甚详。

    他在燕京城里经营这么久,手眼通天,怎会不知妖人已死之事?

    今日公堂上的变故,只不过是咋听无厌观之名,往日惊惧涌上心头,才一时失态。

    等回去后细细思量,老狐狸肯定会意识到,是自己反应过度。

    于是乎,派小狐狸夜探无厌观。

    “我正愁没人问话,姓胡的,你是自己撞上来了。”

    方休按兵不动,藏在月色中观察。

    这只小狐狸十足胆小,绕着无厌观一圈又一圈,才终于鼓足勇气,越墙跃入院中。

    到院里又不敢动弹,缩墙角阴影中好半天,才悄悄迈开腿,凑到厢房门前。

    厢房里空无一人,自然是一点动静都无。

    小狐狸正犹豫着,忽而鼻翼一动,嗅到一股香味。

    它顺着香味摸到厨房外,大骨鸡汤的味道更是喷香浓郁。

    忽而,小狐狸似是想到什么,眼睛中闪过惊慌。

    扭头便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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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抄书人介绍:
皇帝要修书,辑录天下藏书、古今文献。
此书若成,能镇三百年国运!
而抄书匠方休发现,他每抄写一本书,便能获得一样奖励。
抄完《吕祖说先天得道经》,获得纯阳玉币。
抄完《上清八景飞经张传本》,获得……
法币、丹药、法宝,无穷宝库在书中。
抄抄抄,抄出一个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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