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架感言（求月票，求收藏，求推荐）
2019年8月1日，收到青柠大大的信息，作品已经VIP上架了，百感交集。
作品《向癌挣命》在7月1日正式发出来，已经一个月，一万多字的时候，青柠大大让签约，然后就签了，不久，就上了现实类作品签约作者新书榜，倍感欣慰。首先，感谢青柠大大的慧眼。
这本书，主要是写肿瘤内科、心内科医务人员和病人的故事，既有医务人员的救死扶伤，也有医务人员的感情纠结，既有病人的痛苦，也有人性的光辉。
书中还有一个很大的亮点，就是写了大量的医学科普知识，告诉读者如何防范肿瘤、心脏病、高血压，回答了得了癌症怎么办，得了心肌梗死如何急救等专业问题，切合健康中国建设需要，相信读者朋友能从中受益。
这本书，写得很艰难，内心很纠结。作家利用在大型三级甲等综合医院工作的机会，无数次深入肿瘤病房、心内科、导管室、放疗室等科室，实地探访患者治疗情况，访问大量的医学专家，并在无数个医学科普群、胸痛中心群，向各位专家实时请教医学专业问题，并无数次参加各类医学学术会议讲座，认真聆听专家教诲。在此，对无私帮助的医学专家致柏太柱、尹忠文、巩湘浩、赵庆禧、谭锦盛等等兄弟姐妹的支持致以衷心的感谢！
这本书，得到了我的妻子和儿子的大力支持，他们对我的写作全力支持！
这本书，得到了许多读者朋友的鼓励，这里要特别感谢本书的第一位投资人、第一位粉丝海上明玥共潮生先生，是他的力挺，让我有勇气坚持下来！衷心感谢！
感谢执笔丶触人心朋友热情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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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恩一切美好的事务！
如今，新书上架，在此，恳请各位朋友继续支持，月票、收藏、推荐、打赏，均是殷切关爱之情！叩谢君恩！
医者仁心 洞悉世界 ——青年作家殷君发（笔名：凯霞君天）作品研讨会撷英
■本版整理谢应龙（来源：衡阳晚报2019年8月13日14版）
编者按：8月11日，衡阳市作家协会在市中心医院组织召开青年作家殷君发小说集《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爱》研讨会，我市文学界、评论界、新闻界、卫生界50多位嘉宾参加作品研讨。与会人员畅所欲言，深度评析了殷君发近年来创作的一系列小说，现将部分发言摘录分享。
耐得住寂寞才会成功
陈群洲（市作家协会主席、市委统战部常务副部长）
上世纪80年代，衡阳有一批文学爱好者，大家都在从事文学创作，创作了许多优秀的诗歌、小说、散文作品。但是，能坚持下来，一直从事文学创作的只有少数。
对于从基层起步的文学爱好者而言，文学注定是一条路走到黑的。只有耐得住寂寞，老老实实坚持文学创作的人，才会有成功。20多年来，殷君发耐得住寂寞，一直坚持文学创作，发表了很多文学作品，出版了小说集《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爱》，得到了读者的好评。
今天的作品研讨会很成功，市卫健委、市中心医院领导很重视，文学界很支持，新闻界很配合，与会的作家、诗人、评论家和医务人员的发言很精彩，为殷君发今后的文学创作提供了方向。希望殷君发能在文学创造这条路上坚持走下去，越写越好越精彩。
让衡阳味道更浓厚
刘定安（市作协副主席、市政府副秘书长）
殷君发的文学创作，给我的印象主要是能写、敢写。
能写。殷君发前期创作以小小说为主，现在，主要是写中篇小说、长篇小说。在这本小说集中，主题不仅仅是医院，还有工业、乡村、城市，描写对象有老板、官员、小人物、动物，故事情节好、语言好、人物刻画好，这几年提高很快。
敢写。《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爱》这部中篇小说，写的是他自己所从事的职业，这其中有医患关系、医护关系、护患关系、家庭关系，有药品采购的黑幕等。他能够如此出彩地把自己生活的环境写出来，就是一种责任感、一种担当、一种勇气。
希望殷君发今后能够多写，好好挖掘衡阳这块文学宝库，在作品中更多地反映当下大城衡阳的社会生活、人文环境，更多地融入衡阳历史文化元素，更多地使用衡阳的真实地名，让衡阳味道更浓厚。
用文学助力营造良好的医患关系
林新华（衡阳日报社总编辑）
看了殷君发同志很多作品，发现他创作的有关医患题材的作品非常好！我想，这是因为他身处医院，有生活基础！我们常说：有生活不一定有好作品，没有生活一定不会有好作品！
在当下的文学领域，关于医患关系题材的作品不多。建议殷君发同志更好地利用自身的优势，专注深耕医患题材作品。用文学为良好的医患关系架起桥梁，用文字引导读者正确处理健康问题。在中国的文学创作领域中，创作更多更好的医患题材作品，创造出新高度。
树立自己鲜明的题材意识
任美衡（市评论家协会主席、衡阳师院文学院院长）
殷君发的小说创作是正能量价值取向，容易给人造成审美疲劳。但是，在医疗行业被污名化的当下，这种打碎常规逻辑的正向价值取向，让人能够沉思，是对医疗行业污名化的批判。
我们要充分认识题材特色的重要性，著名作家写的作品都是有代表性的题材，别人研究这个题材的作品，就会首先想到你。有关医院、医生、医学的题材，将成为小说的亮点，殷君发在医院工作，具有别人无法替代的优势。作家写作，要有个性化的选题，能诗意地重现。这个方面，殷君发要树立起自己鲜明的题材意识。
殷君发的一些小说，对故事讲述的急迫性，要超过对人物的塑造。所以，我认为作家应注意更准确把握小说节奏，故事可以少一点，对人物性格的挖掘多一点，增加细节，塑造出更能让人记得住的人物。
对处于上升期的作家，需要的是鼓励和认可。文学批评是要对不断突破自己、提升自己、独创自己的作家给予认同的，促使作家在文学创作中，不断注入新的活力。
在新作品上要有所突破
谭绪平（市卫健委副主任）
殷君发人品很好，待人忠诚、朴实憨厚。他为人处世低调，不张扬，心地善良，能静得下心，写得出作品，这一点难能可贵。
他的小说集《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爱》和长篇小说《刀锋玫瑰》，两本书均描写真实、感情细腻，体现出他心地善良的本性，体现他对人、对事、对生活的观察细致入微，也反映出他是一位才思敏捷的作家。
文学作品应该更好地体现人性的善恶，要回答好“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些重大问题。希望殷君发在新的作品上有所突破，创作出更多更好的文学作品。
立足医院，深入生活，写出更多好作品
肖友儒（市中心医院党委书记）
衡阳市中心医院是一家有着117年历史的三甲综合性医院，被誉为“湘南西医之源”。医院现有开放床位1500张，干部职工1600多名，拥有医学博士、硕士270多名，一院三址，建筑面积在40万平方米以上。
近年来，医院党的建设、学科建设、人才队伍建设、医德医风建设、医疗设备和硬件建设取得了长足发展，综合实力处于市内第一方阵。
医院党政领导班子高度重视医院文化建设，以殷君发为代表的一批文学爱好者和通讯员队伍，为医院文化建设作出了贡献。希望殷君发以这次作品研讨会为契机，立足医院、深入生活、勤奋创作，写出更多更好的文学作品来。
加强地域特色更好传播衡阳
陆亚利（市编办副主任、作家）
以医者的仁心洞悉世界。作家要充分发挥在大型三甲医院工作的这个优势，立足医疗行业洞悉这个世界。医院是跟人打交道最多的地方，也是最能洞察人性的地方，希望殷君发以医者的仁心洞悉世界。
以人文的情怀坚守善良。殷君发的作品，大多数是传播正能量。作家要有让人肃然起敬的人文情怀，要有时刻坚守内心的善良，才能创作出无愧于时代的好作品。
以广博的视野去传播衡阳。从医者的角度出发，积累创作素材，创作更好的作品。小说中，地域特色可以更加鲜明一些，这样可更好地传播衡阳故事。
讲好衡阳故事为衡阳增光添彩
肖振军（市委宣传部部务会委员）
参加市作家协会举办的殷君发作品研讨会，我感触良多。我主要从事理论研究和理论宣讲，虽然对古典诗词比较爱好，但对小说而言，只能算是“路过”“顺带”。虽然小说与理论，都讲究精美的文字、铿锵的语言，但毕竟路数不同。
首先，表示敬意。殷君发长期从事医务工作，文学写作只是“副业”，跨科研究，思维方式完全不同，他能够左右逢源，并且都能风生水起，一种敬意油然而生。其次，表示祝贺。十月怀胎，终闻婴啼。殷君发在20多年里，创作了大量的且能娴熟驾驭的各种小说文本，并藉此表达人性之美、价值之美，成绩斐然，难能可贵。第三，表达一个祝福。衡阳是一个拥有丰厚文化底蕴的地方，脚下是一片值得我们深爱的热土。这里发生的事，这里流淌的歌，袅袅的炊烟山岚，依稀的鸡鸣犬吠，梦里的慈母妻儿，哺育的往来达人，都凝注于“殷君发们”的笔端，见诸了珠玑的文字，给人以美的享受，为人们更加美好的生活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因此，衷心祝福殷君发拥有更广更远的未来，写出更多更好的文学作品。
加强对人物形象的塑造
邱红燕（市纪委组织部副部长、作家）
殷君发的作品特点十分鲜明，我认为主要是“三无”：第一，质朴无华。他的作品中塑造了胡屠夫、医生、护士、精明人等一系列的人物形象，所有塑造的人物形象都可以在生活中找到。第二，润物无声。通过读了他的作品，可以感受到爱情之美、人性之美，作品极大地弘扬了正能量。第三，回味无穷。他的小说，有的让我感受到可以值得反复咂摸、反复品读，越读越有味。但是，我觉得他的有些作品，人物形象塑造得还不够丰满。希望他在今后的创作过程中，能加强对人物形象的塑造，真正将人物写活、写精、写出彩。
以大事思考显示小事细节 殷君发作品研讨会举行
红网时刻衡阳8月12日讯（记者谭倩）8月11日上午，衡阳青年作家殷君发作品研讨会在衡阳市中心医院华新院区举行。各路专家、学者、媒体参加了研讨会，从不同视角、不同语境以及不同层面对这部小说展开了深入的评析和研讨。
殷君发小说集《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爱》由团结出版社公开出版发行，分为人性之光、社会之镜、爱情之美三个篇章，收入作家二十多年发表的小说62篇，其中，小小说56篇，5枚短篇小说，中篇小说一部，共计23万字。前三篇小小说《慎持一寸心》《跪谏救饥民》《采菊东篱下》运用的是虚实结合、微言大义的春秋笔法，其间曲折起伏，浩气长存，却用短短的千字文表达的畅快淋漓。小说集的收尾之作是中篇小说《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爱》，也是本书的书名，以四万多字描写了一个胸心外科主任被引诱出轨、收受药品回扣满足情人的私欲而触犯法律，到最后的恍然悔悟。
评论家们认为，《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爱》语言简洁严谨、接地气，写实的手法反映了社会的真实现象。更重要的意义在于，故事的内核是对爱情和物欲的思考，是一篇看后能引发深入反思的故事，是一部惊醒世人的现实主义题材。
“面对创作要求很高的微小说，他是胸有成竹的。”市评论家协会主席、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院长任美衡在发言中说，殷君发的作品语言严谨、文字规范，可见作者对文体、语言、记叙的驾驭水平，以大事思考来显示小事细节，作品有质感、有路迹、有积累，并且有着正面的价值取向，但作者还不够放开，有待强化人物刻画。
市作协副主席、衡阳市政府副秘书长刘定安说，衡阳是一个文学创作现实题材的宝库，殷君发的作品聚焦医疗领域，是当代医疗行业的真实镜像。他认为，作为本土作家，可适当融入本土的特色与文化，体现本土味道。
“小说创作注定是一场旷世修行。”殷君发浅谈自己二十多年来创作小说的感受。在《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爱》这本小说集中，最常见的是小人物，有挣脱富婆牢笼的文人张、有靠赌台球起家的精明人丁飞、有往猪肉中注水的胡屠夫、有惨死在侵略者手中的何平、有医生、有护士，还有的男人或女人甚至连姓名都没取。“我喜欢把普通人的命运跟人性结合起来、跟性格结合起来、跟故事结合起来、跟社会环境结合起来，让大家读起来，觉得这个人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这是对文字的敬畏。”
谈到对文字的敬畏，殷君发表示自己喜欢使用干脆利落的文字，不愿意拖沓，也不擅长使用长句。“我以自己的阅读习惯，来定位写作的习惯。我喜欢在小说中使用短句，让人看起来活泼，容易理解，没有晦涩的感觉。”
作者简介：
殷君发，笔名殷沙，凯霞君天，系湖南省衡南县人，现在衡阳市中心医院工作，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其先后在数十种报刊杂志发表各类作品500多篇(首)共80多万字，作品入选《意林》《特别关注》《小小说选刊》《2008最值得中学生珍藏的100篇散文》《最具小学生人气的100篇微型小说》等多个选集。2018年出版长篇小说《刀锋玫瑰》，2019年出版小说集《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爱》。其另一部“医路”题材的新作《向癌挣命》已经与起点中文网签约，正陆续连载刊登。
来源：红网
编辑：梁丽芳
殷君发：小说创作注定是一场旷世修行
不断学习，是小说创作的基石
二十多年前，我懵懵懂懂地走上写作这条路。那时候，我还是医院的一名男护士，对文学知识知之甚少，不懂得什么是情节，什么是细节，什么是意象，什么是白描，更不懂所谓的写作技巧，就是凭着爱好，什么体裁的文字都敢写。之所以说是文字，不是文章，因为当我想写诗歌的时候，却写成了分行的文字；当我想写小说的时候，却写成了学生时代的记叙文。我还沾沾自喜，不知天高地厚地将这样的文字拿出去投稿，《人民文学》《人民日报》都敢寄。结果可想而知，投出去的文字，全部泥牛入海。我清楚地记得，自己那个时候的颓废和伤心。
我问自己：怎么办？答案是：学习。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报名参加汉语言文学专业的自考。这一考不要紧，足足考了八年。其中有生活的原因，更多的是那个时候自己比较懒散，有一段时间实在写不下去了，曾想放弃写作。现在想起来，非常庆幸自己当初没有放弃。八年下来，我发现自己不仅仅拿到了文凭，也学会了很多知识，增厚了血液中的文学基因。
在小说创作的路上，仅有书本知识远远不够，更要向当代作家学习。我订阅了《十月》《当代》《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等文学杂志。对一些精品，反复品读，反复领悟，慢慢地就有了一些能够称得上小说或者散文的文字问世，在杂志和刊物上发表作品500多篇、创作长篇小说《刀锋玫瑰》，多次在各类征文活动中获奖。
越是懂得，越要敬
这些年，发表了几百篇文章，我在结集出版《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爱》这本书时，精选了70篇小小说，6篇短篇小说，3篇中篇小说，经出版社三审过关，最后“活”下来的只有52篇小小说，5篇短篇小说，1篇中篇小说。虽然有点遗憾，但从中我悟出一个道理：越是懂得，越要敬畏。懂得文字，就要敬畏文字。
这本小说集中，最常见的是小人物，有挣脱富婆牢笼的文人张、有靠赌台球起家的精明人丁飞、有往猪肉中注水的胡屠夫，还有的男人或女人甚至连姓名都没取。这些人物我很熟悉，把普通人写活、写精、写出彩，让人物立起来，是我的追求。我喜欢把普通人的命运跟人性结合起来、跟故事结合起来、跟社会环境结合起来，让大家读起来觉得这个人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这就是对文字的敬畏。
我对文字的另一个敬畏，就是喜欢使用干脆利落的文字，不愿意拖沓，也不擅长使用长句。我以自己的阅读习惯，来定位写作的习惯。我喜欢在小说中使用短句，让人看起来活泼，容易理解，没有晦涩的感觉。
走正确的道路，坚持下去
我常常想，自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子弟，男护士，能成为省作协会员，既有自身努力的因素，还有大家的关心、鼓励、支持，更多的因素是坚持。在创作的过程中，我经常认真总结、反思、检视前期小说创作的得失，融入今后的小说创作之中，是为了让自己在小说创作的道路上更加坚持下去。
我在医院工作，也曾在卫生行政部门工作，最熟悉的是普通的医务人员及受到疾病折磨的病人。这两个群体，我与他们同呼吸共命运，觉得有很多故事可挖掘。
我认为，医院是社会的缩影，既有医务人员的辛勤付出，也有病人跟疾病的抗争；既有人性的光辉，也有人性的弱点和丑陋；既有对生命的敬畏，也有对生命的深度思考。医患的故事，将成为我小说创作取之不尽的鲜活题材，也是我今后写小说的主战场。
第一章 引子
引子
市人民医院肿瘤内科主任蒋湘峰成功抢救了一个昏迷的癌症患者，时钟指向凌晨一点。他身心俱疲，打着哈欠，准备回家，在走廊上与值班医生何耀良擦身而过。他发现，何耀良脸色白得吓人，额头上还冒着汗。大冷的天，窗外寒风刺骨，尽管病区开着热空调，也不至于出汗。蒋湘峰向前走了几步，总觉得何耀良哪里不对劲，停下脚步，回头喊了一声：“何耀良！”何耀良“嗯”了一声，倚着墙慢慢滑倒地上。
蒋湘峰迅疾扔掉手提包，摸了摸他的颈动脉，没有搏动。翻开眼睑，瞳孔放大，心脏听诊也没有动静。他大声喊：“何耀良！何耀良！何耀良你醒醒！”何耀良却毫无反应。值班护士夏小荔赶紧跑了过来，给何耀良测血压、脉搏、呼吸，结果是血压测不到，脉搏测不到，呼吸停止，心脏停跳！
蒋湘峰迅速反应：心脏猝死！他对夏小荔说：“快，马上抢救，肾上腺素一毫克心内注射。”
夏小荔第一次遇到心脏停跳的患者，竟然是和自己一起值班的医生。她吓得直发抖，根本拿不起注射器，更别说找准注射部位了。
蒋湘峰接过夏小荔手里的注射器，解开何耀良上衣扣子，找准部位，一针扎了进去。药推进去以后，何耀良还是没有任何反应。蒋湘峰吩咐夏小荔，赶紧找心内科二线班医生过来抢救。自己则做起了心肺复苏急救。
也巧，心内科主任郭子敬今晚值二线班，他赶到肿瘤内科，见蒋湘峰正在做心肺复苏，马上参与抢救。
何耀良一直毫无反应。时间就是生命！心脏猝死白金抢救时间是十分钟！可是，现在已经快二十分钟了。每一分钟对他而言，都是生与死的区别。
郭子敬果断地说：“转抢救室，电击除颤！通知麻醉科，派值班医生来做气管插管！”
三人和几个患者家属一起将何耀良抬到抢救室，郭子敬开启除颤仪，吩咐大家不要接触何耀良，开始电击除颤。一次无效，两次，两次无效，三次！
不久，麻醉医生赶过来，麻利地完成气管插管。
心电监护仪显示，何耀良的心电图由杂乱无章变成了一条直线。
“抢救不要停！”郭子敬的语气非常坚定。
郭子敬是何耀良实习时的带教老师。小伙子三十出头，阳光俊朗，上进心很强，曾经立誓要做最棒的心内科医生。本科毕业后，考进了市立人民医院，被蒋湘峰抢先一步要到了肿瘤内科，没做成心内科医生。为此事，郭子敬对蒋湘峰很有想法，曾当面强怼蒋湘峰：“你把我看中的年轻医生抢走了，不厚道！”
蒋湘峰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对不起郭子敬，但他也不服气，回怼：“他自己同意的，我找他谈话的时候，你在外面出差，能怪我？”
为了能抢到优秀的年轻医生，两位科主任到了白热化的地步，也只能用“爱才心切”来解释了。后来，何耀良在蒋湘峰一步一步引导下，攻读了肿瘤内科方向研究生，去年才毕业，正在备考博士研究生。
除颤仪无效，郭子敬又改回胸外心脏挤压。标准得如同教科书一样的胸外心脏挤压动作，有节奏，胸骨下压五厘米，力量恰到好处，每一次挤压，都是生命的呼唤。
在与时间赛跑的过程中，郭子敬每一个步骤都堪称完美。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生命距离何耀良越来越远。
蒋湘峰让夏小荔通知医院值班领导、医务部主任、科室护士长上官雪莹速来科室。年轻的值班医生倒在工作岗位上，是大事情，一定要马上通知院领导和相关科室负责人。
一个横跨心内科、神经内科、呼吸内科、ICU重症监护科、麻醉科等多个学科的抢救专家组迅速成立，大家迅速奔向肿瘤内科！自己的同事倒下了，每个人都心急如焚。
此时，医院院长刘宇龙也到了，坐镇肿瘤内科指挥抢救。刘宇龙院长是资深重症医学科专家，一生救人无数，临床经验非常丰富。
一个小时过去，两个小时过去，郭子敬、蒋湘峰和其他参与抢救的医生轮流挤压何耀良的心脏，而心电监护仪显示，还是一条直线。这一条直线，将何耀良带入了阴阳两隔的境地。
一百五十分钟，刘宇龙沉痛宣布：何耀良抢救无效死亡！
夏小荔拿白床单盖上何耀良遗体的瞬间，在场的人都为自己这位年轻的同事默哀送行。
郭子敬突然质问蒋湘峰：“何耀良医生加班几天了？”
蒋湘峰情绪已经失控，说：“两天，四十八小时！在我们这家医院，有几个医生没有连续加班过？现在开放二胎政策，科里有三个女医生怀孕，两个休假保胎，一个马上就要生产，每个在岗的医生都要管二十个病床，你以为我不心疼这些连轴转的医生？你科里恐怕比肿瘤内科没好多少吧！”
刘宇龙呵斥：“郭主任，蒋主任，你们这样争执，成何体统？还有没有高级知识分子的样子？”
蒋湘峰眼含泪水，说：“院长，郭子敬一直对我耿耿于怀，原因是我把何耀良要到了肿瘤内科，抢了他看中的人。”
刘宇龙皱着眉头，说：“你们这样争执，是批评我不重视人才吗？是因为医生配备少了吗？什么你看中的他看中的，难道这些年轻医生是你们的私有财产？我知道每个医生都累，大家连轴转，没日没夜工作，我也很担心。医生的配备需要一个过程，人才也要有梯队，我们要尊重人才成长规律。”
刘宇龙声音不大，但颇具威严。大家都不说话，死一般的寂静，掩盖不了大家的悲痛。刘宇龙扫视了大家一眼，说：“请医务部邱昱坤主任通知何耀良家人来医院！医务部、工会、总务部和肿瘤内科一起，处理何耀良的后事，做好家属安抚工作。”
天已经麻麻亮了，何耀良的父母、妻子都来到医院。邱昱坤和蒋湘峰、上官雪莹在医务部办公室接待了他们。
谈话时，邱昱坤拐弯抹角，先是说了一大通何耀良的好话，弄得何耀良的家属莫名其妙，半夜三更打电话通知他们来医院，就是来听表扬的吗？
何耀良的父亲也是见过大世面的，打断邱昱坤的话，问：“你到底有什么事？我喜欢直来直去，快说正题。”
邱昱坤顿了一下，缓缓地说：“其实，有一件关于何耀良的事要向你们通告，请你们做好心理准备。何耀良在凌晨三点一十三分，因为心脏猝死去世了。”
何耀良的母亲听说儿子没了，眼前一黑，晕倒过去，蒋湘峰和上官雪莹赶紧将老人安置到急诊科留观病房，并安排一名年轻护士作为特护，时刻不离照顾老人。
何耀良的父亲惊呆了，怎么会这样？儿子年轻，正准备考博士，怎么会说没就没了？老来丧子，老泪纵横。
何耀良的妻子冯萍萍是市内一家民营医院的临时护士，她如遭当头一棒，怎么也不信自己的丈夫会突然离开她，痛哭流涕：“耀良现在在哪里？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蒋湘峰将昨晚的情况，简要跟冯萍萍说了。他不愿意过多地说伤心事，几句话就说完了。冯萍萍像遭遇电击般，木然坐下。怎么会呢？昨天晚上，他们还在微信上商量考博的事，等考上博士之后，准备要一个孩子。
冯萍萍的脑海一片空白！谁也无法接受这样的打击，谁也不能相信这是真的。来医院上班的时候还好好的，这两天打电话也没什么异常，怎么说走就走了？怎么阴阳两隔了？说好的白头偕老呢？说好的考博呢？说好的准备生孩子呢？难道，全部灰飞烟灭了？在她看来，无异于天塌下来了！
冯萍萍的哭声，撕心裂肺。上官雪莹扶住她的肩膀，安慰：“别太伤心。何耀良是个好医生，相信医院领导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冯萍萍瞪着红肿的双眼，盯着上官雪莹，说：“你说得好听！不管医院怎么处理，我的耀良都回不来了！这个家，以后谁来照顾？你们，还我老公！还我老公！”
现场一片混乱，没人能解释为什么会这样？年轻人猝死的悲剧一再上演，年轻医生的猝死也不是个案，每一个猝死的患者背后，都有一颗拼命的心脏。
何耀良的猝死，在医务人员中引起了震动，许多人在感叹生命脆弱的同时，依然在连轴转，连轴加班。谁都不喜欢加班，但对医院这个特殊的公共场所来说，既然指挥不了人们什么时候生病，就必须时刻做好接收病人的准备。
何耀良的亲戚听说这件悲伤的事，相继来到医院。何耀良是父母的骄傲，是家庭的骄傲，整个家族都为他自豪。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塌了，没人不抹眼泪。
亲戚们私下里开了一个家庭会，要求医院给予经济赔偿。他们把这个意思告诉何耀良的父亲，老人坚决不同意：“何耀良是我的孩子，我了解他，他热爱自己的医院，喜欢这份职业，我绝不会同意你们的意见。医院只要按照法律政策规定，把我孩子的事落实到位就可以了。我们不会给医院添任何麻烦！”
亲戚们听了这番话，有的人理解，说老何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高风亮节。也有不理解的亲戚，说我们就是为了帮助你们家，才商量出这个办法，要不然，老人今后怎么养老？谁来管你们？不理解的亲戚，气得直跺脚，有人骂老人古板，气冲冲地走了。
刚开始，邱昱坤还担心何耀良的家人会狮子大开口，没想到老人这么开明。既然这样，接下来的工作就好做了。邱昱坤带领何耀良的家属，去见何耀良的遗体。何耀良安安静静躺在病房里面。他走了，留下年迈的父母，年轻的妻子。老父亲上前，给了他一巴掌：“养你有什么用？到头来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邱昱坤担心老人做出过激的事，赶紧抱住老人，安慰道：“何大伯，我非常理解你们此时此刻的心情，请您冷静，身体要紧！”
老人坐在凳子上，黯然垂泪。冯萍萍伏在他尚有余温的躯体上，撕心裂肺的哭泣，撼天动地。
待何耀良的家人慢慢安静下来，邱昱坤小心地请他们出来。此时，医院工会已经安排好了后事。
此时，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给冯萍萍打来电话，他们得知何耀良去世的消息，非常震惊，也非常惋惜。一年前，何耀良与红十字会签订了自愿捐赠遗体同意书，红十字会希望派工作人员前来接受遗体。
冯萍萍此刻已经冷静下来。她知道，丈夫签订了遗体捐赠的志愿书，她本人也签了一份志愿书。他们都是医务人员，人死了一了百了，能为这个世界救苦救难，也算是功德圆满。她抹去眼泪，说：“是的，我先生何耀良刚刚去世。你们准备什么时候来？”
对方表示，马上派人来接受遗体。他们在器官库做过比对，上海和河南各有一名急需眼角膜移植的患者，与何耀良匹配上了。
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来到医院之后，跟院方和死者家属通报了情况。医院领导先前并不知情何耀良遗体捐赠的情况，除了冯萍萍，他的父母也不知情。红十字会工作人员，耐心跟他的父母做了工作。好在，何耀良出生在书香门第，父母通情达理，忍痛同意了接收遗体的要求。
何耀良的遗体被推进手术室。这是一次神圣的手术。手术前，医生们向何耀良的遗体行了鞠躬礼。他们感谢这个世界上还有一批善良的人，愿意捐赠自己的遗体，为奄奄一息的病人带去生的希望，给自己的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在世界上延续。这是大爱！
手术结束。医生们再次向何耀良的遗体深深鞠躬！这是生命的赞歌，人间大爱的赞歌！他们为三条生命带去了希望。
操办完何耀良的后事，蒋湘峰身心俱疲。他知道，这一次不但郭子敬指责他，连院长都对他有了想法。蒋湘峰不愿意任何一名同行猝死，但他阻止不了这种突发事件。在抢救何耀良的流程上，蒋湘峰反复回忆和梳理，觉得没有一点问题。胸外心脏挤压、电击除颤、气管插管、心内注射，没有一点遗漏，可是，他走得那么快！
蒋湘峰想，从此以后也许要规定医生强制休息制度，就像高速公路一样，晚上特定时间限行，必须强制休息。
还有郭子敬，他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指责他、质问他，会给他本人和科室的工作带来不可预知的未来。
蒋湘峰不知道，今后，他将如何面对郭子敬？他为失去一名年轻的医生痛心疾首，也为怎么处理与郭子敬的关系心力憔悴。
面前，一座大山横亘在蒋湘峰和郭子敬之间。知识分子是爱面子的，他期望，自己和郭子敬这次争执，千万别影响今后关系的处理。
此后，蒋湘峰隔三岔五去看望何耀良的家人。他的父母受到丧子之痛的沉重打击，一蹶不振，身体日渐衰弱，老态龙钟的样子，让人心痛。他的妻子冯萍萍，曾经出现过应激性精神障碍，在精神病医院治疗了两个月，出院之后依旧闷闷不乐，正在休养。蒋湘峰每看一次，就要默默流一次眼泪。这个家庭太苦了！
蒋湘峰想给这个家庭一些实质性的帮助，却没有想清楚怎么帮。他一筹莫展。
春节马上就要到了。蒋湘峰猛然想起何耀良的一家人，他们的年货准备好了吗？一个午后，他拎着大包小包年货，有米、油、牛肉、鱼、海鲜，走进了何耀良的家。虽然何耀良走了，但蒋湘峰一定要来关心这个家庭。
别人家里都在准备年货，何耀良家里却冷冷清清，什么都没准备，家里乱糟糟的，连杯开水都没有喝。何耀良的母亲遭遇丧子之痛，一病不起，在床上躺着。他的父亲老态龙钟的样子，心有戚戚，动作迟缓。冯萍萍精神好像恢复了，但还需要服用一种叫舒必利的药物，提振精神。见蒋湘峰来，冯萍萍苦笑着和蒋湘峰打招呼，寻来凳子，让他坐下。又去厨房倒茶，却没有热水，临时开火烧水。
蒋湘峰问过冯萍萍家里的情况，让他心焦难受。这个家不能垮下去。他给妻子向岳屏打电话，让她找家政公司，派人到冯萍萍家里来搞卫生，要过年了，一定要让他们安安心心过个年。又给刘宇龙院长打电话，希望医院能给何耀良家一些特殊的照顾，比如，安排冯萍萍一些合适的工作，将他母亲接到医院住院治疗。刘宇龙当即安排院工会和人事部门拿出一个方案，妥善照顾好何耀良一家人。
做完这些事，他又要上官雪莹带几个人过来，与何耀良的家人吃一顿团圆饭。自己动手，做饺子！
与何耀良交好的医生护士都来了，包饺子，搞卫生，这个家里才呈现出一丝生机。
蒋湘峰安排，从今天起，每个人轮流到何耀良家里来，陪他家里人吃饭，大家一起，把这个家支撑下去！大家听着，心里热乎乎的。这才是科室大家庭！
饺子出锅了，热腾腾的端到桌子上，蒋湘峰请出何耀良的父亲和冯萍萍一起来，大家围桌而坐，举杯庆祝即将到来的春节。
上官雪莹装了几个饺子，端给何耀良的母亲。老人费尽力气，从床上坐起来，颤颤巍巍接过饺子，眼里闪着激动的光芒。上官雪莹担心老人端不稳饺子，又将饺子接过来，慢慢喂给老人吃。老人慢慢吃着，眼泪双流。上官雪莹拿出纸巾，为她擦干泪水，说道：“阿姨，过年了，我们开心一点，伤心的事不想了。想也想不来！”
老人摇摇头，说：“上官护士长，这个家已经毁了。孩子没了，我这把老骨头还有什么用？不如早些去了！”
上官雪莹安慰道：“阿姨，您千万别这样想。您要想，还有我们这些人，我们会常来看望你们的。”
老人不再说话，只是慢慢吃饺子。一口饺子一行泪，大家看着揪心。气氛冷了下来，空气凝固了。
这时，郭子敬也来了。他也提着年货，有松子、瓜子、糕点，进了何耀良家的门。见蒋湘峰带着肿瘤内科的同事在吃饺子，尴尬了一会，抽身欲走。蒋湘峰说：“郭主任，大家一起陪他家人吃饺子！我知道你对我有误会，我不会计较的！”
郭子敬回应：“蒋主任，你我之间不存在误会。我是为何耀良心疼！那么多医学专家，救不回一位同事的命，你说，我们这些人还能干什么？”
上官雪莹赶紧上前，将郭子敬拎着的年货接过来，请他入座。
郭子敬入座，夏小荔将一碗饺子送到他面前。郭子敬接过饺子，尝一口，味道不错，他被这场合感染。他从侧面知道，蒋湘峰近几个月常来看望何耀良的家人，给他们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这一点，他自愧不如。
郭子敬觉得自己那日说的话，有些过分，对蒋湘峰是不公平的，内心也非常认可蒋湘峰来看望何耀良家人的做法。其实，他的心里早就向蒋湘峰道歉了，也反思了自己的话。但是，知识分子内心的高傲让他不轻易认错。
郭子敬突然想起什么，起身打开年货，说：“蒋主任，我今天带了酒过来，我们喝一口？”
蒋湘峰明白郭子敬的想法，杯酒释前嫌！他笑着说：“好！饺子下酒，越吃越有！机会难得，我们喝一口！”
冯萍萍拿来酒杯，为蒋湘峰和郭子敬斟满酒，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说：“我替耀良敬大家一杯！感谢你们的惦记和关心！”
大家诧异，冯萍萍怎么突然清醒了？其实，应激性精神障碍是一过性的精神障碍，经过调理，恢复不错。那些突然遭遇巨大精神打击的人，往往会表现出一些精神方面不正常的症状，随着时间的推移，症状会减轻，直至消失。
看大家惊讶的表情，冯萍萍说：“是你们治好了我的心病！感谢大家！”
终于，在冯萍萍脸上看到了一丝笑容。这一道坎，迈过去，前面就是一片天！
酒杯碰在一起，误会也好，错乱也好，悲伤也好，九霄云外再不相见！
见儿媳妇好了，何家老人的表情也变得轻松了。一家人的愁容，仿佛已经远去。
压在蒋湘峰心头的石头，也神奇被搬开，他长舒一口气，举起杯，对郭子敬说：“郭主任，以前，我如有不敬之处，请您多多包涵！”
郭子敬心里也明白，这是蒋湘峰给他台阶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你我之间，没有什么敬与不敬，希望我们还能像从前一样，做朋友，做知己！”
话说开了，心情就爽朗了。笑声，在何耀良家环绕。吃过饺子，医院安排救护车，将何耀良的母亲接到医院治疗。一切，仿佛回到了起点。生活，有不幸，却依然继续。
次日，冯萍萍被医院人事部门安排到心内科工作。她不愿意去肿瘤内科工作，害怕睹物思人。她愿意在一个新的环境中，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第二章 大年饺子
又是一个大年三十。中午，蒋湘峰与家人吃过团圆饭，匆匆往医院赶去。
南方的雪，飘飘忽忽，寒冷中透出些许温柔，还没着地，就融化了。蒋湘峰头上、衣服上，就留下斑斑点点的水印。在湘南这座四季分明的城市，雪就是一种象征，大多数冬天下的都是小雪，瑞雪已经很少见了，鹅毛大雪更是多年不光顾。
蒋湘峰抬眼望了望仙山峰，这座城市标志性的山峰，俊朗，秀美，一如既往守望这座城市。湘江既未冰封，也不奔腾，不缓不急流淌。不远处，千年江南书院在飘舞的雪花中，清秀飘逸，犹如处子般静谧。
市立人民医院依仙山峰傍湘江水，像一尊守护神，矗立百年，不论春夏秋冬，无关岁月轮回，忠实守护着一方人们的健康。生命和健康是医院永恒的主题。
每年惯例，蒋湘峰都要召集肿瘤内科医务人员、病人和家属一起包饺子、吃饺子。蒋湘峰当了五六年的肿瘤内科主任，深知这些肿瘤病人不易。
春节前，能出院的病人都回去团聚了，只有一些病情严重的，或者处于弥留之际的晚期病人，迫不得已在医院过年。一些病人命悬一线，来日无多，有的按月计算，有的按天计算，他们既对活下去充满了渴望，又被病魔折磨得绝望，过了这个年，恐怕有人挨不到下一个年。
蒋湘峰一脚跨进病房，就感受到了浓浓的年味儿。护士长上官雪莹已经带着医务人员在科室挂起了红灯笼，贴上了春联。护士站正中央悬挂的中国结，将病房衬托得喜庆祥和。
科室一角，大家已经开始忙活起来，和面的，剁馅子的，擀饺子皮的，包饺子的，场面异常活跃，给这个平时安静得抑郁的病房，增添了些许生活气息。
蒋湘峰先去病房看了几个危重病人，再挨个查房，一圈下来，才放心过来和大家一起包饺子。
虽说蒋湘峰是典型的南方人，包饺子却是一把好手。只见他双手三下五下捏吧捏吧，一个剔透留香的饺子就包好了，连擀饺子皮的小姑娘夏小荔都跟不上他的节奏，还是护士长上官雪莹过来帮忙擀皮，才勉强跟上他的速度。
上官雪莹笑着说：“蒋主任，知道您是包饺子的高手，别秀技术了，慢点，离除夕夜还早。”
夏小荔很好奇蒋湘峰包饺子的手艺，问道：“护士长，蒋主任这个南方的大老爷们包饺子特厉害，是不是拜过师？”
蒋湘峰停下来，伸直手指，说：“我刚实习时，普腹外科带教老师看到我这双手，很想把我留下，我自己也想当外科医生，可是，后来阴差阳错当了肿瘤内科医生。”
蒋湘峰的手苍劲有力，手指修长。夏小荔比划了一下，蒋主任的手指是她手指的两倍长，笑着说：“蒋主任，我确认过眼神，您还在为没当上普腹外科医生而感到遗憾。其实，我觉得您这双手，更适合弹钢琴！至于包饺子，有点委屈了这芊芊十指。”这位九五后的小姑娘，说话时不时冒出几句网络语言。
上官雪莹睕了夏小荔一眼，夏小荔收起话题，吐了吐舌头，做了一个鬼脸，赶紧擀起了饺子皮。
其实，蒋湘峰没当成外科医生并不重要。因为长年赶时间，蒋湘峰养成了吃饺子的习惯。一般是包一次饺子，够一周的早餐，省时省力，方便卫生，久而久之，包饺子技术就练得炉火纯青了。有时，他跟妻子开玩笑，说将来退休了，要开个饺子馆，把这个手艺分享给大家。
玩笑归玩笑，蒋湘峰做事一丝不苟，在全院是出了名的。只要他想干的事，没有干不成的。比如，肿瘤内科坚持了五年的除夕饺子活动，就从未间断过。
欢声笑语，溢满病房。此时的肿瘤内科，仿佛一个温馨的大家庭。医务人员，病人，病人家属，这些人交集在医院肿瘤内科，奏响一曲生命的乐章。
2床贺成乐的家属王江华从病房跑到蒋湘峰旁边，急切地说：“蒋主任，您去看看，我家老头子醒来了，想跟您说几句话。”
蒋湘峰连忙放下正在包的饺子，洗净了手，赶到贺成乐床边。此时的贺成乐，眯着双眼，带着氧气罩，挂着吊瓶，脸色稍显红润，精神仿佛比蒋湘峰查房的时候好了一些。
贺成乐听到蒋湘峰的脚步声，示意王江华将床摇起来，自己把氧气面罩向旁边挪了挪，露出嘴，虚弱地说：“蒋主任，今天过年！”
蒋湘峰说：“老爷子，今天过年了，祝您早日康复！”
贺成乐把半眯着眼，说：“我知道，你是......逗我开心......五十三岁是我的坎，我怕是......过不去了......”贺成乐费力地说着每一个字，尽量让自己吐词清楚，但他每次都是说几个字，就要停顿很久，喘着粗气，接着，就是一阵猛咳。王江华连忙为他擦拭干净。
蒋湘峰看了一下纸巾，上面清楚地印着血迹。贺成乐是肺癌晚期，最大限度减轻他的痛苦，让他有尊严地走完人生最后一程，是蒋湘峰每天需要面对的。有时，蒋湘峰看到癌魔折磨病人，自己却只能使用镇痛剂这种治标不治本的办法，很是无奈。
蒋湘峰示意贺成乐休息一下。一小会，贺成乐用力睁开眼睛，盯着蒋湘峰，说：“今天过年......过完年......我就该......走了！”
王江华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老贺，别瞎说，你说过不忍心丢下我不管的。你不在了，我怎么活！”
蒋湘峰说：“老爷子，咱们说点高兴的话题，大家都在包饺子，等会尝尝我们的手艺。”
贺成乐颤颤巍巍从枕头下摸出一个信封，递给蒋湘峰：“我要说的......都写在信里......请帮我......转交给......心内科......郭子敬......主任......”
贺成乐的手在空中扬了一会，信缓缓地飘落到病床上。蒋湘峰赶紧呼叫值班医生护士，插管吸痰，心肺复苏。听到呼叫，值班的、包饺子的医务人员都赶了过来，参与抢救。
大家忙活了半个多小时，贺成乐终于恢复了心跳。
王江华看贺成乐又活过来了，“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说：“蒋主任，上官护士长，感谢你们又将他救了回来！你们这是在给他挣命，也给我挣命啊！他走了，我也不能活了！”
蒋湘峰赶紧将王江华扶起来，说：“使不得使不得！您起来说话。”
王江华抹一把眼泪，梗咽着：“蒋主任，我和他没有小孩，他走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活下去！求求你，治好他！治好他！”
蒋湘峰说：“我们这些医生，希望用学到的医学技术，为病人减轻痛苦，都希望自己的病人能早日康复！”
医生护士和其他病人家属一起，劝慰了好一阵，王江华的情绪才逐渐平静下来。这一幕，让大家的心情忽然沉重了起来。年味儿再浓，也抵不过生命的珍贵。岁岁年年，年年岁岁，做医生的都希望大家健康平安。
贺成乐在肿瘤内科住了大半年。蒋湘峰清楚地记得，那天是他在门诊接诊的贺成乐。那时的贺成乐，抽烟一根接着一根，咳嗽不停，痰中有血。检查结果显示，肺癌晚期。
蒋湘峰跟王江华单独沟通后，王江华一下子就瘫坐在椅子上。蒋湘峰问她，要不要将病情告诉贺成乐本人？贺成乐却推开了诊室的门，说自己已经猜到了结果，让王江华和医生不要再瞒他，自己会坦然面对的。蒋湘峰没有料到，贺成乐还算豁达。贺成乐反倒劝慰起王江华，即使两人没有子女，即使将来我离开了你，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在肿瘤内科，蒋湘峰每天面对这些人间悲剧，却能感受人间最真挚的感情，见识过许多美好的时刻。
上官雪莹问蒋湘峰：“蒋主任，饺子煮好了，开始吃吗？”
蒋湘峰从回忆中走了出来，病房内溢满了饺子的香味。蒋湘峰说：“吃饺子了！大家过年好！”
顿时，病房内又生动起来，大家暂时忘却了重疾的困扰，忘却了人间的痛苦，互相祝贺新年，期待来年更美好！
年，是时间的标志，更是生命的标志。这个世界上，岁月枯荣，虫鸣鸟叫，风霜雨雪，生命来来往往，更替从未间断。
7床刘建民，一位有点头脑的农民，养育了三个小孩。两个博士，移居异国他乡，电话常常有，钱也随便花，就是三年五年见不到人影。老大刘樟涛虽然只是大专毕业，在镇上开了一个小汽修店，但很孝顺，与父母同住，长年守护在父母身边。只要父母有需要，他都变着法子满足。
刘建民得的是结肠癌，早些年做了清扫手术，然后就是漫长的化疗放疗，身体每况愈下。这一次，刘建民来医院复查，发现癌细胞又开始活跃，必须马上治疗，阻止恶性肿瘤细胞扩散。刘建民不想麻烦孩子们，固执的不愿意来住院，老伴和孩子们反复劝，才来住院。
每天，都是大儿子刘樟涛陪着，老伴隔三差五来医院看望一次。
吃饺子的时候，刘樟涛拿来了自己家酿的谷烧酒，给每个人倒了一杯，说：“蒋大夫，今天过年，我敬各位一杯！”然后，一仰脖子，“咕咚”喝个精光。
蒋湘峰本来不怎么喝酒，刘樟涛这么豪气，他也象征性地喝了一下，谷烧酒的度数高，蒋湘峰感觉一团火，“刺啦”一声，从咽喉一直烧灼到胃，赶快夹起一个饺子，吞下去压一压酒气。
刘樟涛笑着说：“蒋主任，酒量一般的人，不能这么喝谷烧酒，应该是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喝。”
蒋湘峰擦了一下呛出来的眼泪，缓了一下，说：“我觉着这喝酒也和医生治病一样，得根据实际情况用药，量大量小，要看个体差异。”
“当医生的，三句话不离本行！”刘樟涛翘起了大拇指。
蒋湘峰尝试着按照刘樟涛的说法，抿了一小口，这次的感觉就不一样了。喝出了粮食的醇香，酒曲的绵长，丝丝入心田。
大家有说有笑，欢欢喜喜迎接新春，病房俨然成了一个欢乐的大家庭。蒋湘峰多么希望，能留住这一刻的美好，留住过年的喜庆。
饺子吃完了，酒也喝得微醺了，病房内长长短短的鼾声开始蔓延，长长短短的呻吟也从未停歇。蒋湘峰带着医务人员挨个巡查一遍病人，打着哈欠走出了医院。
第三章 父与子
雪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稠密了，精灵般飘洒在人间每一个角落，覆盖了黑暗和丑陋，将大地装扮得素洁高雅。
蒋湘峰是踩着新春的钟声回到家的。父亲母亲以及妻子向岳屏正在观看春晚，孩子蒋云剑一个人在书房玩游戏，见蒋湘峰回了，赶紧关了电脑出来。家人相互祝贺新春，拿了红包，旧的一年算是平平安安过去了，新的一年都期盼好运连连。特别是蒋云剑今年面临高考，家里人都希望他能考取心仪的大学。
说来也巧，蒋云剑理想的大学，是中南大学湘雅医学院，是父亲的母校，这也算是子承父业吧。
在蒋湘峰看来，所谓的医学院校招不到学生，其实就是一个伪命题，一流的医学院校，永远是孩子们心仪的大学。坦率地说，医学院校不乏优秀学子报考。
蒋湘峰拉过一把凳子，示意孩子坐下：“说说，依照你现在的成绩，考上湘雅医学院的把握多大？”
关系到孩子高考，家里人主动把电视关了。蒋云剑说：“南湘雅北协和，我感觉考上湘雅不是什么问题。”
孩子踌躇满志，做父母的当然开心。蒋湘峰一下子笑了，说：“自信满满啊！希望你兑现承诺，不要沉迷于游戏。”
蒋云剑撇撇嘴，拖长了声音回答道：“知道了，过年还不让我放松一下啊！”
蒋湘峰知道，自己的那套大道理，在孩子这里已经不起作用了，这可能就是所谓的代沟吧。小时候，孩子能听你的话，长大了，你和孩子谁都无法说服谁，再往后，父母看着孩子成长、起飞，父母只能放手。
蒋湘峰说：“有目标，就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千万不能半途而废。”
蒋云剑嘟哝：“谁不知道啊，你好歹也是大医院的科主任，啥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唠叨了？”
蒋湘峰愣了一下，转向妻子向岳屏，问：“我唠叨吗？”
向岳屏不置可否。蒋湘峰求救般将目光转向父母，父亲倒是耿直：“医生当久了，是不是都有点唠叨？生怕别人不懂你的意思。”
蒋云剑得意地打了一个响指，说了句“晚安！”，就回房睡去了。
蒋湘峰望着儿子的背影，一脸迷茫。
家人陆续起身，收拾收拾睡去了。蒋湘峰有守岁的习惯。所谓守岁，就是除夕这晚，通宵不睡。蒋湘峰理解守岁，就是一方面守着一年的平安，守着一年的健康，一方面希望科室病人安然度过除夕之夜。
蒋湘峰斜倚在沙发上，顺手拿起王跃文写的长篇历史小说《大清相国》，细细阅读陈廷敬的故事。
蒋湘峰歆羡王跃文丰厚的知识面，感叹陈廷敬的宦海沉浮。从陈廷敬的故事中，蒋湘峰感受到做事之不易，做人之艰辛。不为良相则为良医，做医生和做相国，还是有很多相通之处的。稳、等、忍、狠、隐，是官场生存法则，而医生的生存法则却是德、术、稳、快、准。做官，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做医生，是探寻人体奥秘，拯救人类疾患。
尽管现在自媒体蓬勃发展，蒋湘峰还是保持了读书的习惯，不是因为他古板，不赶时髦，而是他觉得那些碎片化的快餐式阅读，无法真正深入人的内心，偶尔有所触动，回味一下，不过是一味毒鸡汤，看上去很美，实际上于人生毫无益处，不但徒添烦恼，还会误导思维模式，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所以，在看了一段时间的手机之后，他果断放弃了手机阅读的方式。只有沉浸在书里，他才能博古通今，开启一段心灵的旅行，获得阅读的快感。古人说，书非买不能读也。蒋湘峰觉得，书非纸质不能读也！一杯茶，一本书，任思绪遨游，忘却柴米油盐，与故事中的主人公进行心灵对话，实在是人生一大乐趣。
茶是红茶。蒋湘峰爱茶，尤爱红茶，什么滇红、大红袍、正山小种、英红，他如数家珍，爱的就是红茶的那一缕馨香，那一抹暖心的红。
除夕注定灯火辉煌。除夕的灯，元宵的火，是地方习俗，说的是除夕晚上，家家户户灯火辉煌，家里所有的灯都要亮起来，平安辞旧岁，亮堂迎新春，元宵节晚上，农村里都点上火把送龙灯，祈祷灾星祸害都随龙灯去。过年，过的是一个团圆，图的是一份吉祥，盼的是一年平安。
蒋湘峰看书喝茶，时而拿起手机瞧瞧。他不是手机控，而是挂念科室的病人。这个时候，他真有点担心接到电话。人家过年团团圆圆，红红火火，肿瘤内科的人过年，不管医生还是病人，都有许多感慨和惆怅。这一年，多少人走了，多少人不幸患上了肿瘤，多少人在和万恶的肿瘤抗争！
蒋湘峰无意中触摸到口袋里的信。信封被封得严严实实，一笔楷书颇见书法功底：市立人民医院心内科郭子敬主任收。
蒋湘峰盯着信，有些迷茫。他依稀听人说起过，郭子敬主任还是住院医生的时候，曾经被一个颇为有钱的老板殴打。那个老板还曾经对郭子敬扬言，见一次打一次。是医院领导向市里报告，才平息了事态。难道打郭子敬的是贺成乐？蒋湘峰怎么也不敢将现在的贺成乐和多年前殴打医生的贺成乐联系在一起。
蒋湘峰一声长叹：时间是多么好的良药！
蒋湘峰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他身上盖着被子。早几年，蒋湘峰守岁还能坚持一个通宵，现在即使是浓茶伺候着，也不能坚持到天亮了，每次都是不知不觉中睡去。看来岁月不饶人，一年比一年睡得早，也醒得早。
第四章 初一抢救
蒋湘峰习惯性地看了看手机，没有未接来电，看来，科里的病人昨晚比较平静，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吃过早餐，蒋湘峰习惯地往医院赶。当医生的，一年365天都要查房，这是铁律。
雪不知不觉停了，北风一阵一阵呼啸，将雪花冻结成冰，太阳直刷刷地照下来，大地一片光芒。2008年那场全国著名的冰灾之后，又是多年不见雪，更别说结冰了。今天的冰雪，让蒋湘峰多少有些意外。
路上，有香客手提肩背祭祀贡品，成群结队往仙山峰上的仙山庙去祭拜，诵经、敲钟、木鱼的声音，有节奏地在空中飘荡。
仙山庙传承千年，历来香火旺盛，特别是在农历大年初一、八月初一，前来祭祀的香客络绎不绝。
蒋湘峰驻足，仙山峰上，阳光与北风交织，冰棱子反射出来的光芒，明晃晃地扎眼。依稀间，蒋湘峰看到几位病人家属也提着贡品、香烛往仙山庙去了。期盼一年平安健康，是人们共同的心愿，而那些家里有重病的人，对健康的渴望更加强烈。
查过房，指导医生们开完医嘱，时钟指向10点30分。蒋云剑打来电话，他和母亲都在等他一起去给外公外婆拜年。
依着家乡的习俗，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女拜娘。意思是初一要在自己家里和父母过，初二才是给岳父岳母拜年。蒋湘峰每年都是初一去岳父岳母家拜年，一则是他不认死理，自己与父母同住，岳父岳母也是自己的父母，不能区别对待；二则是自己的时间上照顾不过来，只要有时间，大年初一也可以出去拜年，没那么多讲究。
蒋湘峰在主任办公室稍作休息，准备起身回家，护士长上官雪莹匆忙跑了过来：“蒋主任，刘建民昏迷了！”
刘建民面色死灰，肚子鼓起，神志不清，心电监护仪显示心电图毫无规律。蒋湘峰第一反应是室颤：除颤！
值班医生苏夏荷麻溜地将除颤仪递给蒋湘峰，上官雪莹则迅速解开刘建民衣服纽扣。蒋湘峰口头医嘱：“双相波能量150焦！”
随着一声沉闷的声音，刘建民身体强直性弹了起来，尔后又恢复原样。
蒋湘峰再次口头医嘱：“双向波能量150焦，第二次！”
刘建民还是没有反应。
蒋湘峰第三次口头医嘱：“双向波能量150焦，第三次！”
第三次电击除颤过后，苏夏荷赶紧为刘建民进行胸外心脏按压，上官雪莹则迅速给除颤仪充电。
蒋湘峰口头医嘱：“肾上腺素1毫克，心内注射！”
值班护士夏小荔一边重复医嘱，一边迅速从抢救车里抽取药物。上官雪莹担心夏小荔上岗不久，心内注射不到位，赶紧接过注射器，选准部位，一刺、一回抽、一挤压，药物直接进入刘建民的心脏。
这一番与死神比速度的抢救，让刘建民又苏醒过来了，心电监护仪显示心电图波形正常，房颤的危险已经解除了！蒋湘峰补了临时医嘱，苏夏荷赶紧去写病程记录，上官雪莹和值班护士收拾除颤仪，补充急救药品，书写护理记录。
这当儿，刘樟涛愣愣地看医生护士忙得大汗淋漓。刘樟涛担心父亲醒不过来，双手紧紧地攥着床沿，牙齿紧咬，自己都能听得到“咚咚咚”的心跳。
父亲生病之后，刘樟涛几次亲眼看到医生护士为抢救父亲付出的努力，对医生充满了感激：“蒋主任，谢谢你为我老爸又挣回了一条命！”
蒋湘峰正在洗手，听到刘樟涛在后面和他讲话，扭过头，说：“我们先要给你父亲支持治疗，稳定他的生命体征，下一步，要对你父亲进行放疗。”
刘樟涛虽然对蒋湘峰说的一连串医学术语不懂，但并不陌生。久病成良医！伺候父亲这些年，跟医生交道多了，自然就熟悉了医学术语。他也知道，父亲体内的癌细胞如果发生转移，该有多么凶险！
刘樟涛说：“蒋主任，我知道父亲体内的癌细胞可能随时会转移，但我还是求你们不要轻易放弃。父母在，家就在。”
苏夏荷叫了刘樟涛去谈话，递给他一份《病危通知书》：“根据你父亲现在的病情，家属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蒋湘峰洗完手，回主任办公室的途中，听到刘樟涛在阳台上打电话，声音低沉，语调缓慢，仿佛随时都会哭出声来。蒋湘峰内心一阵感慨：大家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刘樟涛的孝顺却是真实的，发自内心的！
蒋湘峰见惯了在重疾面前，夫妻间大难来临各自飞，兄弟为钱闹矛盾，病人还没有死就吵吵着分家产，你家多少我家多少，都要一碗水端平了，如果稍有不公，就可能激发一场家庭内战。父亲尸骨未寒，兄弟反目的闹剧也见得很多。刘樟涛这样的孝子，已经很难得了！
肿瘤内科其实是一个小社会。形形色色的人生，短短长长的恩怨，起起落落的命运，真真假假的感情，在疾病面前都能显现出本来的面目。人生，有时候很残酷，得意的时候，把酒言欢的时候，称兄道弟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谁的真正心思。一旦罹患重疾，谁真谁假，马上就能显露出来。
第五章 吃好喝好
经过一上午的折腾，蒋湘峰已经完全没有心情去拜年了。在办公室发了一会儿呆，给家里去了电话，告诉向岳屏，明天再去岳父岳母家拜年。
电话里，蒋云剑明显不满，嘟嘟囔囔。
蒋湘峰知道，蒋云剑跟外公外婆的感情很深，尽管高三的寒假时间短得可怜，孩子还是在外公家呆到过年前一天才回来。
蒋湘峰在办公室默默坐了一会，上官雪莹推门进来，问：“蒋主任，回家吗？我家袁奇俊来接我，顺路一起走？”
蒋湘峰一直对袁奇俊没什么好感，觉得这个男人做人有点假，不诚实。他本来是想拒绝的，没想到袁奇俊跟在上官雪莹身后，又是拜年又是递烟，客气得很。蒋湘峰的家离医院不远，走路也不到一刻钟。没有急诊，没有急事，他都是走路上班的。他喜欢欣赏沿途的风景，人民公园，仙山峰，湘江河，风景四季不同。袁奇俊这么客气，蒋湘峰也不好却了他的一番好意。
袁奇俊很健谈。不到五分钟的车程，他从国际谈到国内，从社会谈到经济，热点事件，热门话题，好像无所不知。
蒋湘峰只是静静听着，并不插话，有时礼节性地笑笑，很含蓄的样子。在他听来，这些话题好像都是拾人牙慧，并无新意。听说袁奇俊一直在做投资，具体是做什么，他并不知道。
蒋湘峰下车的时候，袁奇俊还很有礼貌地下来为他开门。有那么一瞬间，蒋湘峰有一些感动，反思自己是不是对袁奇俊有先入为主的偏见。也仅仅只有一瞬间，蒋湘峰就否定了这种想法，他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游离。
家里的饭菜已经热腾腾地上桌。大年初一的中饭，讲究的是和睦，甜蜜，吉祥。一碗蜜枣桂圆炖鸡、一碗清蒸鲈鱼、一碗糖醋排骨、一碗芹菜牛肉、一碗土头碗，一碗蘑菇蛋汤。父母做菜，讲究六六大顺。
蒋湘峰喜欢土头碗，这是儿时的味道，有油炸红薯、鱼丸、红枣、圆鸡蛋、鹌鹑蛋、扣肉，一层一层放好，蒸熟，香气扑鼻。蒋云剑喜欢糖醋排骨，小时候就喜欢吃，十多年还没吃厌烦，可以说情有独钟。
父亲看一家人吃得大快朵颐，非常开心：“这才是过年，吃好玩好，好好放松一下心情。我虽然被高血压和糖尿病限制了食欲，但看着一家人和和美美，比吃山珍海味都强。”
蒋湘峰猛然想起，父亲还没吃药。父亲在吃饭的时候，要同时吃阿卡波糖，这是一种降低餐后血糖的药。蒋湘峰起身，拿起药递给父亲。
父亲看了他一眼，说：“今天大年初一不吃药，一天不吃没关系的。”
蒋湘峰的母亲说：“老头子，别这么迷信了，信什么大年初一不吃药，有一个词，叫什么来着？我们老年人，身体好，才是真的对晚辈好。”
蒋云剑反应快，含着一块排骨，说：“讳疾忌医！”
蒋湘峰的母亲笑着说：“还是我们家云剑见多识广，叫忌疾讳医！这样不好。身体不好就应该吃药治疗！”
老头子还是不太情愿吃药，说：“大年初一吃药，兆头不好！”
这一回，老伴儿没给他面子，把碗筷往桌子上一放，说：“老头子，过份了啊！”示意蒋湘峰把药给她，“我来喂你吃！”
老头子被管束了几十年，不愿意跟老伴争执，主动从儿子手里拿过药吃了。
向岳屏只是抿着嘴笑，她知道，老头子拗不过。
蒋云剑吐出一块排骨，向爷爷扮个鬼脸：“我知道你会吃的！在奶奶面前，你就是个小乖乖。”
一家人，笑声洋溢，弥漫在雪花飞舞的新春。
第六章 肺癌晚期
医学影响检查显示，贺成乐的癌症病灶有控制的迹象，生理指标也趋向稳定，咳嗽的痰液中，肉眼看不到血丝了。
早上，苏夏荷来查房，告诉贺成乐这一消息。得知肿瘤生长得到控制，王江华很高兴。这确实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贺成乐的身体依然虚弱，得知消息，表情平淡，问道：“暂时不要下地狱了？”
王江华很不乐意：“什么下地狱？大过年的，别乱说！”
贺成乐半眯着眼，斜倚在床头，说：“肺癌晚期，迟早是要死的。我心里有件事一直搁着，死了也不得安心，这件事，迟早会让我下地狱的。”
王江华知道贺成乐的意思，拉着苏夏荷转身出了病房。苏夏荷满脸不解地问王江华：“王阿姨，究竟是什么事？最近总听他念叨下地狱。”
王江华并没正面回答她，而是问：“苏医生，蒋主任什么时候上班？大年三十那天，老贺给了他一封信，不知道蒋主任转交了吗？”
苏夏荷瞥了一眼手表，说：“现在还早，才7点钟呢！蒋主任没有跟我说起过信的事。”
王江华不愿意这件事被更多的人知道，不愿意再讲那封信的事情，转而问贺成乐的病情：“请问苏医生，老贺的病情好转了，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做手术了？”
苏夏荷迟疑了一下，字斟句酌地说：“什么时候能做手术，我们还要做进一步的观察，近期，我们会请胸心外科专家来会诊。”
王江华听出来苏夏荷的话外之音，急切地问：“苏医生，您给我交个底，老贺到底有没有做手术的希望，如果做了手术，能活多久？我们有钱，只求你们尽力！”
对于这个问题，苏夏荷心里其实是很清楚的，贺成乐是肺癌晚期，当初讲的手术，是给患者和家属一个希望。到了这个时候，只能从专业的角度向王江华解释了一通病情。王江华似懂非懂，只知道，老伴的病情依然很严重，肿瘤没有进一步长大，生理指标没有进一步恶化，很可能只是暂时的假象，并不是说完全朝着好的方面发展。
王江华的眼里掠过一丝失望，她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只要贺成乐撒手离开人世，她就是孤家寡人一个，守着一堆财富，也没什么意义。况且，她从来不过问贺成乐生意上的事情，对做生意更是一窍不通。嫁给贺成乐快三十年了，过惯了衣食无忧的日子，到老了，却要承受丧夫之痛，要独自面对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烦恼，恐慌感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
王江华不由得怨恨起来！刚结婚的时候，一直劝贺成乐戒烟，不让抽烟，可是贺成乐根本不听！常常说，生意场上，烟是和气草，见面一支烟，就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很多烟民就是这样，明明知道抽烟是恶习，伤身体，但就是不愿意下决心戒，或者找各种各样的理由不戒烟。后来，王江华不管了，贺成乐的烟瘾就越来越重。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除了睡觉，其他时间烟不离手，食指和中指都被烟熏得焦黄焦黄的。
王江华虽然对贺成乐的烟瘾有过一些担忧，但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人类的许多疾病，都是由于透支了健康而导致的。
王江华恨恨不已，早知道抽烟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她无论如何也会让他戒烟！
王江华往病房内看了一眼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贺成乐，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刚来的时候，贺成乐还指望能做手术，切除癌变的部位。但医生告诉他，做手术的前提条件是身体能吃得消，因为手术本身就是一种医源性的伤害，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承受得住手术的伤害。医生建议，先采取支持疗法，再看是否有机会进行手术。
其实，这是一种委婉的说法，是医生给病患希望的心理疗法。
在这场生与死的搏弈中，医务人员和病患之间结成同盟，共同对抗死神的到来，对抗疾病的折磨。
贺成乐住院的这段时间，王江华发现，那些平日里围在贺成乐身边转的人不见了，那些指望通过与贺成乐做生意而发财的人不见了，那些整天“贺总，贺老板”亲切地称呼贺成乐的人不见了。贺成乐的亲侄子也只是到医院来探望过两次，得知贺成乐患的是“肺癌晚期”之后，也不见了踪影。倒是自己的侄女王春兰，一有时间就来医院看望姑父，让王江华感受到一些亲情的温暖。
第七章 迟来道歉
几十年的光阴，像电影一般在她脑海里一遍一遍地播放出来，王江华不由得感叹，世态炎凉，人心不古！但是，仅仅是发几句感慨又有什么意义呢？
王江华主动放下了身段。她不再是一个颐指气使的阔太太，而是一个肺癌晚期病人的妻子。好像突然明白了做人的道理，变得低调起来，特别是面对蒋湘峰和苏夏荷的时候，显得格外尊重。
苏夏荷见王江华情绪低落，忙安慰道：“王阿姨，相信医生，我们一定会尽力的，您不要有太大的压力！”王江华点点头，努力用牙齿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蒋湘峰踏进科室大门，一眼就看到苏夏荷与王江华在一起嘀咕，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信还装在他口袋里。
大过年的，蒋湘峰不愿意因为一封信，勾起郭子敬主任的伤心往事。他想：也许，郭子敬早已忘记这件事了，该不该把信交给他呢？蒋湘峰犹豫不决。
苏夏荷眼尖，几乎同时看到了蒋湘峰，正要打招呼，蒋湘峰示意她过去。苏夏荷安抚了一会王江华，待她情绪平稳了，悄悄去了主任办公室。
蒋湘峰将自己的想法跟苏夏荷说了，大过年的，不想打搅郭子敬主任，勾起他伤心的往事。
苏夏荷终于明白王江华所指的信就是道歉信，她说：“贺成乐的老伴刚才还在询问信件的事，弄得我莫名其妙，原来是这件事。”
蒋湘峰说：“贺成乐做错了事，侮辱了医生，被良心谴责了一辈子！郭子敬受了委屈，却堂堂正正一辈子。”
苏夏荷叹息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贺成乐是真的意识到自己错了，从情理上说，你还是应该早一些把信转交给郭子敬主任，我是担心万一哪天贺成乐病情突变，当面说一声对不起的机会都没有了！”
蒋湘峰觉得有道理，起身去了心内科。他知道，郭子敬主任这个时候一定在病房里。
果然，郭子敬正带着医生查房。见蒋湘峰来到心内科，感觉比较突然。一般情况下，蒋湘峰是不会到心内科病房来的，心内科和肿瘤内科的交集并不多。
冯萍萍下夜班准备回家，见蒋湘峰来了，赶紧招呼蒋主任到医生学习室休息，还端来热腾腾的茶。蒋湘峰问：“工作还习惯吗？”
冯萍萍回答：“这段时间重病人多，工作挺累的，但我习惯了，这样很好，忙起来就什么事也不想了，一天过得很充实。”
蒋湘峰说：“充实一点好，希望你能真正走出悲痛，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冯萍萍点头，说：“谢谢蒋主任，我会努力走出来的。”
蒋湘峰问道：“何家两个老人怎么样？”
冯萍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耀良的母亲还是没走出来，也不愿意住院，上次住院两天就回来了，每天以泪洗面。他爸还好，就是不说话，一天到晚啥话也不说，有时候盯着儿子的照片，一看就是半天。唉！”
一个突发事件，能改变一个家庭的命运。这就是命吧？蒋湘峰说：“如果是这样，你就更要坚强起来！两个老人还指望你养老送终。”
冯萍萍说：“嗯，我知道了。熬呗！”
冯萍萍要急着赶回去给公婆做早餐，虽然丈夫走了，但这一份生活的重担，她还是要挑起来的。看着冯萍萍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蒋湘峰的心情异常沉重。
耐心地等郭子敬查过房，蒋湘峰才将信转交给郭子敬，说：“郭主任，这是我科室一名叫贺成乐的病人给您的信。”
郭子敬愣住了，贺成乐！这个给他带来伤害和屈辱的人，怎么会写信给我？他努力压抑情绪的波动，撕开信的封口。这是一封迟来的致歉信，勾起了郭子敬的伤心往事。
郭子敬眉头紧蹙，嘴角轻轻抖动，内心翻江倒海。他将信递给蒋湘峰，说：“我永远忘不了我人生中最屈辱的日子。”
蒋湘峰迅速瞟了一眼，这是一封很短的信：郭主任，我因为母亲心梗去世时不理智，伤害了您，我深表歉意！落款是：肺癌患者贺成乐。
蒋湘峰说：“他记得很清楚，说明在很早之前就意识到自己错了。”
郭子敬请蒋湘峰进了主任办公室，倒了一杯茶，说：“这件事已经过去多年，他记得，我更记得！不可能忘掉的。”
郭子敬清楚地记得，那时，他到心内科工作不久，刚刚单独值班，晚上两点多钟，120急救车送来一名70多岁的急性心梗患者。其实，患者到病房的时候，心跳和呼吸都已经停止了，但郭子敬医生并没有怠慢，而是马上实施抢救，并让护士通知二线班医生。
抢救一个多小时之后，二线班医生宣布患者临床死亡。死者的儿子贺成乐当即大发雷霆，认为是医生处置不当，打电话纠集几十个人到医院闹事，见到医生护士就打。因为贺成乐是很有名气的老板，身价不菲，医院忍气吞声进行了赔偿。但贺成乐临走的时候，还是不依不饶，将郭子敬打成右耳鼓膜穿孔。直到现在，郭子敬的右耳仍旧听不到声音。
第八章 世道无常
“那个时候，没人能管得了他。在医院胡作非为，还扬言要把医院烧了拆了，见我一次要打我一次。”郭子敬叹了一口气。
蒋湘峰平静地听完郭子敬的叙述。事件发生的时候，蒋湘峰正在上海进修学习。他问：“后来是怎么处理的？”
郭子敬苦笑了一下：“能怎么处理？我在耳鼻喉科住院两个月，医院负担的医药费。人家那时候是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大老板，我们医院怎么拗得过人家？到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蒋湘峰的鼻子莫名酸楚，问：“怎么会是这样处理的？”
郭子敬说：“蒋主任，时过境迁，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相信能记住这件事的人不多，他能记住，说明良心还没有完全泯灭。我开完医嘱，上去看看他罢！”
以德报怨！蒋湘峰对郭子敬更加多了一份尊重。
此时，王江华的声音让郭子敬和蒋湘峰吓了一跳：“郭主任，您大人大量，我替老贺向您道歉，感谢您！”
蒋湘峰示意王江华赶紧去病房守着贺成乐，万一有什么病情变化，必须第一时间告诉医生，一刻也不能延误。
王江华不听，执意要代替贺成乐向郭子敬赔礼道歉。郭子敬好说歹说，王江华这才被蒋湘峰扶着，赶急赶忙回到病房去了。
其实，是否道歉，对郭子敬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伤害已经铸成，阴影挥之不去，生活必须继续。作为医生，被误解的原因很复杂，主要原因是人们对医学知识的匮乏或者一知半解，当然还有人认为自己交了钱，就是来享受服务的，医生必须把病治好。还有的原因也许很荒唐，有为了面子的，有为了撒气的，还有的是因为在外面受了气到医院来挽回颜面的。世相浮躁，戾气横生，反映在医患关系上五花八门的理由，都要医院要医生承受，真的是生命无法承受之重！
世道无常，生活有憾。
郭子敬指导值班医生开完当天医嘱，就去了肿瘤内科。站到不可一世的大老板贺成乐病床前，压抑在胸中多少年的屈辱、愤怒都烟消云散。
面对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人，谁能恨得起来呢？
贺成乐好像感觉身边有陌生人，慢慢睁开眼睛。他看到了，那个在自己脑海里浮现了千百遍、在心中默默道歉了千百遍的郭子敬。他眸子里闪过一道惊讶的光芒，脸上刀刻一般的皱纹稍稍舒展，嘴巴张开像要说话，一双干枯的手竭力向郭子敬伸过来。
郭子敬犹豫了一下，想握住那双曾经伤害过自己的手，然而，仅那么一小会儿，贺成乐的手就无力地往下垂。
王江华赶紧握住那双无力垂下的干枯的手。
郭子敬发现，贺成乐的眼角有些浑浊的泪水。他是在忏悔吗？人们习惯在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盘点一生的对错，回味一生的辉煌与过错。可是，这些回忆对他本人来说已经毫无意义，错误已经铸就，已经无能为力去纠正、弥补错误。
有人说，实现愿望要趁早，努力要趁早。其实，纠正错误也要趁早，不要让自己的人生留下太多的遗憾！
贺成乐稍稍休息了一下，又睁开了双眼，郭子敬说：“蒋主任，让病人多休息一会，我有时间再来看他！”
贺成乐好像在说些什么，但从氧气面罩中传出来的，却是“呜呜哇哇”的声音。
王江华又将贺成乐脸上的氧气面罩往上面推了一点，露出嘴巴，将耳朵贴在贺成乐的嘴边，仔细听着。
听了好久，王江华又将氧气面罩给他戴好。她直起身子，面露难色，对大家摇摇头，说：“我没听清他说的话。”
郭子敬安慰道：“没事的，他的心意我明白了。让他好好休息吧，我下次再来。”
郭子敬的心里，波涛汹涌。一边是积压在心里的屈辱，一边是躺在病床上悔恨不已的伤害者。放下，说着简单，做起来真的需要时间。大彻大悟，是一种境界。
第九章 为儿征婚
坐在主任办公室，郭子敬俯瞰湘江，一如既往不紧不慢，冰雪融化的涓涓细流，慢慢汇聚，一点一点流进湘江。
医生不就是这样的吗？日积月累的医疗技术、临床经验、治疗细节，都像这从冰雪融化成水的涓涓细流，一点一点积攒，一点一点摸索，千百次实践，变成自己的技术，然后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或者优秀的医生。
没有人刚从医学院校出来就能精通各种疾病的治疗，特别是在医疗技术快速更新的时代。有时候刚刚学会一种治疗方法，或者刚刚在临床应用上有点心得，可是没过多久，一项新的技术又出来替代了前面的技术。医生又需要重新开始学习，掌握，如此周而复始，不断更替，不断革新。这就是医生为什么要活到老学到老的原因。
但是，作为普通的人群，很少有人会关注到医学技术更新的速度，关注到人类自身身体的复杂性，关注到疾病的多样性。他们关注的是，医生能用哪种简便有效的办法解除病痛，既能省钱，又能治愈。当事与愿违的时候，人们便开始焦躁，一股脑儿将负面情绪发泄给医生。戾气，向来站在文明与科学的对立面，水火不容。
然而，郭子敬不希望将医患关系简单化，也不愿意将医患关系作为对立的个体来看待。
不可否认，前些年，在医生这个行业，也沾染了许多社会上的不良习气。红包礼金、药品回扣、大处方、分解项目收费等陋习并未根绝，不但病人深恶痛绝，医生内部也有很多人反对这些不正之风。
郭子敬推开窗户，彻骨寒的北风一下子就钻进房间，郭子敬打了一个寒颤，马上把窗户关了。寒冷的季节，还是将自己置身于空调房内比较好。就像刚受伤那一年，女朋友离他而去，他能理解。自己的一只耳朵听不到声音，再怎么也不算是个健全的男人了，有几个女子能够接受呢？
那段时间，郭子敬的心情低迷到冰点，不愿意与外界过多接触。不是在病房工作，就是在宿舍看书。那时，他特喜欢的一句话就是“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生活的磨练，给人痛苦，也锤炼人的意志。
郭子敬将人体的心脏和血管研究得透透彻彻，特别是对心梗的治疗，心脏搭桥，心脏支架手术练得炉火纯青，成为了一位有名的心内科专家。事业有成后，人们就逐渐地忽略了他耳朵的不便了。
只是，郭子敬目前还是孑然一身，立了业，家未成。不是没有机会，不是没人介绍，也不是没人倾心，而是他不愿再启封爱情的封条。
郭子敬心有微澜，他迟迟不成家，也是父母的一块心病。这些年，父母日渐衰老，眼巴巴地盼着能早日抱上孙子。在小区里，见到带孙子的老头老太太，眼神里就透出羡慕。这羡慕的眼神，每一次都能刺痛郭子敬的心。
女友刚跟他分开的时候，父母还瞒着郭子敬，悄悄去找过对方几次，求女方跟郭子敬复合。可是，热脸贴了冷屁股。直到有一次，父母去女方家里，见到一个忙前忙后的陌生男子，父母才知道，这个女子再也不会成为自己的儿媳了！
父母对郭子敬前女友彻底死心，又到广告公司请人设计了一张《征婚启事》，去人民公园征婚。老两口每天神神秘秘地去人民公园，引起了郭子敬的怀疑。
一日，郭子敬出夜班休息，查完房，开完医嘱，径直去了人民公园。只见父母正和一群老头老太太，守着一条花花绿绿的《征婚启事》闲聊。
郭子敬近前一看，呵！这阵势确实壮观。那些花花绿绿的《征婚启事》，跟老年人的苍苍白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可怜天下父母心！儿女没时间找对象，父母亲自上阵。
见郭子敬寻到公园来了，父母的脸上不自在了，问：“你怎么来了？”
郭子敬走到自己的征婚启事前，略微迟疑了一下，对父母说：“爸，妈，取下来吧！别在这耽误时间了，我不相信所谓的爱情了！”
母亲不乐意，说：“你打算就这样过一辈子？趁我和你爸现在身体还好，早点成个家，我们也能帮衬帮衬，做点家务，带带小孩。”
父亲在一旁附和：“是啊，是啊！我们现在都刚刚退休，身子骨还硬朗，多帮帮你！”
郭子敬将父母拉到一边，说：“我的事，我心里有数。”
说完，转身将《征婚启事》摘了下来。他仿佛能看见，父母亲那失望的眼神。
此后，父母虽然一直渴望抱孙子，但再也没有当面跟郭子敬说过什么，也不再去人民公园为他挂征婚启事了。
想到这里，郭子敬鼻子酸酸的，眼睛涩涩的。一转身，墙角那盆春兰，仿佛冒出了些许花苞。那花苞，星星点点，羞羞答答，粉粉嫩嫩，让郭子敬眼睛一亮，心中的黯淡漠然，随着春兰的花苞，豁然开朗：春来了！春终于要来了！
过了大年初四，年味儿就一层一层地散淡了。对绝大多数高三学子而言，这个春节也要提前结束了。一大早，向岳屏就为孩子准备好了早餐。还在睡梦中的蒋云剑被母亲一遍一遍地轻声召唤，硬生生拽回了现实。蒋云剑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哝着：“天还没亮，这么早！”
向岳屏对蒋云剑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轻声说道：“彻底放松了一个星期了，该读书了！轻点，别惊醒了爷爷奶奶。”
蒋云剑回到现实，马上就想到高考这事，一骨碌坐起来，穿衣洗漱，轻且快，麻溜得很。自己可是夸过海口的，要考上中南大学湘雅医学院不是那么轻松的事。他知道，高考是个残酷的竞技场，不努力，无回报。
向岳屏是小学教师，对孩子的教育自有一套方法。从小到大，她对蒋云剑的管教，该松的时候让其野蛮生长。比如兴趣爱好的培养，只要不走歪路，基本是任其发展，稍加引导。现在蒋云剑是学校的围棋队队员，围棋业余六段，已经到了可以用围棋谋生的水平了，这一点，一向是向岳屏的骄傲。向岳屏记得，孩子三四岁的时候，想给他上个兴趣班，就带着孩子去了青少年宫，让他自己选择兴趣班。孩子站在围棋班的广告前，指着围棋说“我要学下棋”，之后，就一直没有中断过。围棋，就成了蒋云剑唯一的业余爱好。他一路过关斩将，拿到了围棋业余六段的证书。在学习方面，向岳屏却是丝毫不曾放松，每一个阶段都给孩子定一个目标。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给蒋云剑定的目标是，一个学期读四本文学名著，不求读懂，只要读完就行，一周写一篇五百字的作文。这一招效果真不错，蒋云剑的阅读能力和写作能力很快就让大家刮目相看。
当然，向岳屏在蒋云剑的培养上，还有很多独到的心得。这个心得只属于她，只适合她的孩子，别人难以效仿。向岳屏的一紧一松让蒋云剑张弛有度，学习上一直目标明确，定位准确。这一点，蒋湘峰望尘莫及，他经常想，要不是妻子教育方法得当，自己肯定也没这么轻松。
第十章 奇怪病人
这一夜，蒋湘峰睡得很踏实，也没有做梦，没有电话打搅，一觉睡到自然醒，很难得。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当然是看手机。除了几个不咸不淡的熟人，发来的拜年短信，并没有其他信息，也没有未接来电。在手机里找了一条短信，群发出去，回复几条拜年短信，蒋湘峰的心情陡然轻松起来。通讯工具的发展，让人们即使几年不见面，也可以轻轻松松保持一段不咸不淡的关系。也许，人和人的关系，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没有那么复杂。
匆匆的脚步，唤醒了春雨。大街上，扛着各式各样行李箱的人们，怀揣亲人的祝福，携带着家乡的味道，踏上了谋生的行程。照例是忙碌的一年！不管是开工，还是开弓，都没有回头箭。生活是自己选择的，路是自己走的，平凡还是卑微，奋斗还是沉沦，皆有因果。
蒋湘峰今天坐专家门诊，查房的时间比平时要早。夏小荔大夜班，见科主任来了，大大咧咧跟蒋湘峰道了一声“早”，然后继续手头的工作。
看着一脸憔悴的夏晓荔，蒋湘峰觉着有些奇怪，问：“昨夜病房里不平静？”
夏小荔朝医生值班室努了努嘴，说：“昨夜2床贺成乐情况很不好，昏迷了三次，苏夏荷坚持不让打搅你，一直忙到凌晨五点多钟才去值班室。”
蒋湘峰回头看了一眼医生值班室，他知道苏夏荷的心思。不让他赶过来抢救贺成乐，是不想让他这个科主任看轻了她。去年，科室副主任退休，苏夏荷就明里暗里跟他提过，想接班做副主任。当时，蒋湘峰以苏夏荷的职称是主治医师，当副主任不能服众这个理由，搪塞了过去。其实，他心里也没有合适的人选，只是想在几个年轻的骨干中，多观察观察，再提出合适的人选。当然，其中也包括苏夏荷。直到现在，副主任这个位置还是空缺着的。
蒋湘峰去病房看过贺成乐，又翻开病历，觉得苏夏荷昨晚的处置得当，措施得力，逻辑缜密，不由得对苏夏荷业务能力的提升速度表示惊讶。他想，看来是时候向医院领导推荐苏夏荷做自己的助手了。
春节期间，医院病人要少一些，不是特别急、特别重的病，多数人都选择忍一忍，到春节后再看医生的。几乎快到中午下班时间了，一个打扮入时的青年女子拉拽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子进了诊室。
青年女子骂骂咧咧：“我是背时透顶了，跟了你这个背时鬼，没享两天福，倒天天吐血，怕是得了胃癌吧！如果你得了癌症，我们两个肯定玩完！”
男子说：“年还没过完，你就咒我得癌症，什么玩意。如果老子不是癌症，你给老子滚得远远的！”
蒋湘峰心想，这是一对老夫少妻吗？接过门诊病历，蒋湘峰知道男子名叫全达明。蒋湘峰暗自诧异，这不是市里大名鼎鼎的房地产开发商吗？据说，十多年前就身家过亿了。后来，又听说因为赌博破产了。哎！人这一辈子，经不起折腾啊！
蒋湘峰抬头看了一眼全达明，只见全达明身材干瘦，一张脸就像被刀子沿着颧骨削了一圈，上面刷满了石灰水，病态的白。
蒋湘峰问：“哪里不舒服？多久了？”
全达明没说话，女子却像个炮筒子，说：“医生，你给他好好看一下，他是不是胃癌？每天喝酒，醉醺醺地就跑来找我。这几天，天天都要吐几次血。”
蒋湘峰给全达明测完血压、体温，做完体格检查，心里有数了，基本可以判断为胃癌晚期。全达明却说：“医生，别跟她瞎咧咧，我其实就是胃溃疡，不是胃癌。”
蒋湘峰迟疑了一下，让青年女子退出诊室，关上门，说：“全老板，根据你的病情，我建议你住院观察几天。”
全达明瞪大眼睛，那眼神向一条X光射线，直刷刷向蒋湘峰射来，激动地说：“医生，你什么意思？好端端的要我住院？你不就是想赚我的钱吗？告诉你，我现在快破产了，没什么油水了。不住院！”
蒋湘峰说：“全老板，根据我的经验，你的病需要接受系统治疗，不能再拖延了！治病跟破产没有关系。”
全达明愤然起身，踢开凳子，指着蒋湘峰的鼻子，说：“医生，大过年的，你什么意思？你也咒老子得癌症？告诉你，老子再破产，这辈子也比你潇洒！老子就不上你的当！”
诊室就是一个小社会，蒋湘峰见识过很多人，但他没想到，全达明会如此激动。蒋湘峰还想劝说他做个胃镜检查，青年女子却打开了诊室的门，狠狠地对全达明吼叫：“姓全的，你今天要是不检查清楚到底得的什么病，我跟你没完！”
全达明被青年女子逼进诊室，对蒋湘峰说：“如果老子不是胃癌，老子有你好看的！你走着瞧！”
青年女子一把拽过全达明，按着他坐在凳子上。蒋湘峰实在看不下去了，说：“你们都别激动，如果今天实在不想住院观察，可以先去做个胃镜，采集标本做个病理检查，等检查结果出来了再做决定吧！”
两个人去了胃镜室，诊室安静了下来。蒋湘峰推开窗，盯着丝丝绵长的春雨，看春雨将地上的残雪无情地摧残得七零八落。不远处的湘江，小小的雨丝在河面上溅不起一丝涟漪，毫无抗拒地飘洒进去。蒋湘峰想，只有融进江河湖海，水才真正拥有自己的生命。就像全达明，自恃聪明、有能力，有钱之后不知节制，贪嗔痴俱全，身体怎么不垮下来？
蒋湘峰为自己的想法吃惊。怎么会突然从水与江河湖海的关系联想到全达明？难道自己成了哲学家？还是受了《大清相国》的影响，向陈廷敬学了对社会和人性的洞察？蒋湘峰笑了。这种笑，是对工作压力的释放，也是对生活的看透。人活着，忙忙碌碌，死了，归于大自然，无人能够抗拒。
病理切片的结果还要几天才能出来，蒋湘峰知道，这段时间，全达明是不会再来找他了。他关了诊室的门，准备回家，手机却响起来了：“蒋主任，刘建民昏迷过去了！”
第十一章 母子送饭
蒋湘峰一路小跑进了病房，发现刘建民面如死灰。刘樟涛见到蒋湘峰，就像见到了救星，急切地说：“蒋主任，麻烦您救救我爸！我已经跟兄弟们打过电话了，他们已经买好了回国的机票，很快就会回来的！”
蒋湘峰明白刘樟涛的意思，是想让父亲见孩子们最后一面，让父亲不留遗憾。蒋湘峰握住刘樟涛的手，说：“冷静一下，我们会尽力！”
抢救措施都用上去了，刘建民自主呼吸和脉搏都很微弱，血压也低。呼吸机、心电监护仪有节律地工作，刘建民微弱的性命，现在就是靠现代化的医疗设备和药物在维系着。蒋湘峰有些担心，刘建民的癌细胞是否已经转移？以他的经验，结合近段时间的检查结果，他相信，刘建民的癌细胞还没有转移，他还是有希望治愈的。
蒋湘峰心里有些隐隐作痛。他是医生，算得上有资历、有名望、有技术的好医生，但在很多疾病面前，他还是无能为力。人类有限的认知水平，禁锢了人们对无限复杂的生命个体的认识。这种禁锢，却难以在短时间内取得突破。
蒋湘峰安顿好刘建民，见向岳屏和蒋云剑正在医生办公室。蒋湘峰问：“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蒋云剑说：“我们来给你送饭。还是我妈了解你，过了饭点你都没回去，她就猜到你在抢救病人。”
向岳屏将饭盒递给他，说：“快点吃吧，我们都在这里等半个多小时了，待会饭菜都凉了。”
暖流从蒋湘峰的心底涌出！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蒋湘峰大口吃饭，三下五除二就把饭菜倒进肚子里。
蒋云剑惊讶：“你这个大医院的科主任，看来只会教育别人细嚼慢咽，自己一点也不讲究。”
向岳屏盯着蒋云剑，说：“男孩子，说点有意义的话。你不是给你爸带了红茶吗？泡茶去！”
“还带了茶？”蒋湘峰大感意外。平时，饭后嘬几口红茶，是最大的享受了。但在病房吃饭，就没那么多讲究了，关键是没心情品茶。
蒋云剑泡好了茶，在天寒地冻的季节里，热气袅袅蒸腾，茶香扑鼻而来。品一口亮红的茶汤，蒋湘峰的心就瞬间摇曳在了亲情的温馨之中。家人这个朴素的、沉甸甸的字眼，让蒋湘峰的心思活泛起来：生活不易，善待亲人。
一家人在医生办公室温馨的场景，让上班的医生护士歆羡，大家都主动给他们腾地方，到科室学习室吃点外卖。蒋湘峰突然意识到了这种尴尬，收拾好饭盒，对向岳屏说：“你们赶紧回去吧，他们都不好意思进来了。”
蒋云剑扬起眉，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啊？老爸，你想多了，人家是不想你跟他们抢菜吃！”
向岳屏笑意盈盈，说：“你现在知道自己在孩子心中的光辉形象了吧？”
等电梯的时候，向岳屏遇到了同事王春兰。两个人对在医院肿瘤内科碰上，都感到惊诧，几乎同时问对方：“你怎么在这里？”
闲聊了几句才明白，向岳屏的丈夫蒋湘峰是市立人民医院肿瘤内科主任，2床病人贺成乐是王春兰的姑父。王春兰说：“巧了，以后请蒋主任多多关心我姑父。你不知道，他们无儿无女，如果姑父去世了，我姑姑今后在贺家就很被动，她的处境就会很艰难。”
向岳屏求助般看着蒋湘峰，希望他表个态。蒋湘峰不知道该如何表态，贺成乐的生命，现在是以天计算，甚至是以小时计算的。他不想说假话，也不忍心对妻子的同事说实话。也许，这个话不说出来更好。时间，会证明一切。
蒋湘峰的沉默，让这次意外的见面，多了几分尴尬。王春兰微笑着道别，匆匆向病房走去。向岳屏问：“你刚才为什么不说话？哪怕是句安慰的话也好，良言一句暖三冬呢！”
蒋湘峰说：“抱歉，我真不知该怎么对她讲。讲假话，到时候她会认为我欺骗，讲真话，我不忍心。”蒋湘峰经常面对这样的问题，病人家属总想从医生那里得到真实的信息，想要医生给一个承诺。可是，像贺成乐这样的病人，明明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还能说什么呢？他敢承诺什么呢？这样的承诺太沉重，他的良心担不起这份重担。就像一个医生，不论多么聪明，医术多么精湛，医德多么高超，离开医院搭建的这个大平台，也许会生存下去，但终究是难以继续提高的，医生的生命力也是无法延续的。也许，有人会说，离开医院，医生照样能活，照样能活得更好。但是，作为医生的社会价值，一定会大打折扣的。
蒋云剑拉着母亲，说：“走吧，别为难我爸。医学上的事，你也不懂，就别打听了。”
蒋湘峰去了2床贺成乐的病房，看到王春兰强装亲切的样子，在安慰眼泪簌簌的王江华。见此场景，蒋湘峰的心情也压抑起来。生活是美好的，但美好的生活属于身心健康的人。家里人患上了癌症，对整个家庭来说都是沉重的负担，既有经济的负担，更有精神的压力。双重的压力，让人压抑。沉重不是生活的本意，但有几个人能一帆风顺走完一生？
王江华问蒋湘峰：“蒋主任，他如果走了，我该怎么办？”
蒋湘峰本来想安慰王江华几句，却找不到合适的词。他面对的，不仅仅是王江华一个人，而是这一家人。蒋湘峰岔开话题，问王春兰：“你是向岳屏的同事？”
王春兰扯出一张纸巾，擦干泪，说：“是的，刚才你不是看见了吗？明知故问！”
蒋湘峰闻到了一股火药的气味，赶紧纠正：“我刚才不是有意让你和向岳屏难堪，我只是不忍心看着你们伤心，我却无能为力。特别是在你们面前，我更不能表现出无能为力。”
王春兰问：“你们当医生的都这样吗？说句真话就那么难？”
蒋湘峰不想跟王春兰起任何争执，说：“后续治疗方法，我都会详尽记录，认真分析，找到合适的治疗方案。请你们一定要相信我！”
王江华听王春兰说话的语气不对劲，说：“春兰，不要为难蒋主任，这里的医生护士都很尽力。”
王春兰当然知道医生护士很尽力，让她心里窝火的是，本来以为碰到了同事的丈夫在医院当科主任，能得到一些特别的照顾。哪成想，蒋主任真话都不愿意说。
蒋湘峰不想继续这种尴尬的场面，对王江华讲解了一些要注意的重点，就去了7床。刘建民身上插了很多管子，氧气管、输液管、引流管、胃管，一根一根的管子，既是连接生命的通道，也像一团纠缠不清的麻花。人生，有时候真像一团麻花。
刘樟涛背对着门，坐在父亲床边。他时而看看手机，时而看看手表。他多么希望远在异国他乡的亲兄弟快一些回来！如果，他们的到来，能够让父亲的病情稳定下来，该是多么好的事情。
刘建民的病情，应该不是癌细胞转移。通过近段时间的观察，让蒋湘峰愈加坚定自己的判断。蒋湘峰不想打搅刘樟涛，悄悄退出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