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宁静港湾
向岳屏进来续茶,轻轻地倒完水,欲转身离去,蒋湘峰抓住她的手,说:“陪我坐坐。”向岳屏放下开水,依偎在他的怀里,慢慢闭上眼睛,享受这一刻的宁静。
这一刻,窗外雨急,不是淅淅沥沥,而是倾盆倾泻。天地间的急骤与人世间的温情,极致分明。爱就是爱,跟雨无关,跟季节无关。蒋湘峰享受这一刻的温馨,有家、有爱、有红茶,有亲人。这不是人生的至高追求,但这是平凡人生的动人场景。一个家,无须奢侈,亦须安宁。不求大富大贵,但求无愧于心。很多人不明白这个道理,追求得不到的荣华富贵,像《大清相国》中的高士奇,位列人呈,赐居大内,不知足,欺上瞒下,敢以次充好,胆大包天。此种人不除,天下之风骨尽失。所以,他会被弹劾,被扳倒。知足,是人生最大的智慧。蒋湘峰很知足,亦感恩。父母健在,妻贤子孝,一家五口,其乐融融。蒋湘峰感慨:“老婆,非常感谢你给我一个平静的家,一个安宁的港湾。我不用流落街头,也不要为生计发愁。”
向岳屏将头埋在他的怀里,低声说:“湘峰,我也谢谢你,给我们的家稳定和温馨。真的,爱是相互的。如果遇上袁奇俊那样的男人,这日子该怎么过?”
蒋湘峰说:“我们不拿别人做比较,毕竟我们的日子不是人家能够模仿的。”
夫妻之间,过的是日子,平凡的普通的日子。有哲学家说,没有一个日子是平凡的。但世界上无数的平凡人,过的都是平凡的日子。只是看事务的角度不一样,这个世界就变得不一样。
这个夜晚,对蒋湘峰来说,红茶氤氲,散发奇特的芬芳,斗室浓郁,世间无尽的安宁,世间无事则安宁。
对上官雪莹来说,这一晚却是凄风冷雨,凄凄惨惨戚戚,虽无寒蝉凄切,却是心情孤冷。袁奇俊一直没回家,上官雪莹听到楼道里的声音,或者是电梯开门的声音,就赶过去开门,每一次都是失望,无尽的失望。她在期盼的那个人,那个伤她至深的男人,能平安回家。她完全可以不等候。但她放不下。放不下,就是还在爱着。这样的爱是否有意义,她不知道。她固执地维持家庭,低三下四地求袁奇俊不要离婚,即便是伤害,她也不愿意离婚。上官雪莹的希望和失望,在一次次开门关门中来回往复。
“这就是我坚守的爱吗?”上官雪莹问自己。是,或者不是,已经毫无意义。其实,她比苏夏荷要难受。苏夏荷的受伤,可以向大家公布,意外,大家都会同情。而她的伤害,不能也不敢对外公布。人就是这样,苏夏荷母亲生病了,她就是弱者,弱者是值得同情和帮助的。而她,是因为老公不现实的发财梦,导致家庭的危机,虽然,人人都渴望发财,但因为追求发财而倾家荡产的人,很难博得同情,更得不到组织和个人的帮助,出发点决定了事情的走向。
上官雪莹的失望与眼泪交织,这眼泪,融入雨夜,无声无息。她的回忆,定格在与袁奇俊相识的那一刻,他是那么帅气,一霎那,就被他的颜值倾倒。她承认,自己有颜值控。但是,决定结婚,与颜值的关系就不大了。那时,她还不打算结婚,袁奇俊一直催促,说是父母逼着他,要看未来的儿媳。上官雪莹说:“那就看呗。”袁奇俊说:“看你是一方面,重要的是,老人要看结婚证。”老人仁慈,上官雪莹不愿意伤害老人,就跟袁奇俊回了老家,回城后就马上登记了结婚。上官雪莹一直问自己,这么仓促,真的合适结婚吗?不待她做出判断,对方家庭就定好了酒席。结婚这枝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于是就结婚、生子,像许许多多平凡的夫妻一样。她以为,这辈子就可以这么安宁地生活。生活与爱有关,在一起生活,不一定是爱情的坟墓,一定是爱情的归宿。至于归宿好不好,生活怎么样,只有自己知道。
周末,下雨,蒋湘峰习惯性去了科室,打着一把伞,在路上默默地走着。天地迷茫,混沌一体。仙山峰接受大雨的冲刷,格外靓丽,有一种眉清目秀的感觉。
两个熟悉的背影印入眼帘,太像了,袁奇俊和夏小荔。两人牵着手,挤在一把雨伞下,急匆匆地,像要去什么地方。蒋湘峰蒙了,怎么会这样?他掏出手机,想拍张照片发给上官雪莹,或者打个电话提醒一下她。然而,他没有这样做。他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很严重。一时的冲动和愤怒,被理性取代。他都接受不了,上官雪莹怎么能接受?对婚姻最大的伤害莫过于出轨,莫过于证实被“绿”了。
眼睁睁看着两个人消失在雨中,蒋湘峰却像自己做了贼一样,跟在后面不敢吱声,甚至提心吊胆怕他们突然回头,发现自己,蒋湘峰在内心嘲笑自己的虚伪。这时,蒋湘峰听到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王春兰。
王春兰提着早餐盒,急匆匆往医院赶。蒋湘峰狐疑:“谁在医院?”
王春兰告诉他,自己的姑姑王江华心肌梗死,在心内科住院,早段时间做了心脏介入手术,放了支架。蒋湘峰吃惊地盯着王春兰:“心梗了?心脏介入手术是谁做的?”
“郭子敬主任做的。”
蒋湘峰试探地问:“郭主任手术做得漂亮吧?”
“确实不错。”
蒋湘峰说:“郭主任的人品也很不错,值得我们尊敬。据说,兰花种得也不错,最擅长种养春兰,他办公室就有一盆春兰。只是年纪大了,还没成个家。”
蒋湘峰瞟了一眼王春兰,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晕。王春兰没再说话,她听懂了蒋湘峰话里有话。这一段时间,姑姑,蒋湘峰都有意无意在她面前提郭子敬,她明白这些人的心思,就是想把他和她往一起凑合,说是成全也好,说媒也好,反正就是有那么一点意思。她自己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有时很神奇,见到他,心跳会突然加速,脸上也觉得火辣辣的。
第四十三章 岁月沉香
蒋湘峰见王春兰并未反对他的话,就问她:“你姑姑的病好多了吧?今天晚上,我做东,请你姑姑一起吃个饭,感谢乐华抗癌基金会为贫困癌症病人做的贡献。你和郭主任作陪,如何?还有你的老同事向岳屏老师。”
爱情这事,需要有人捅破这层窗户纸。捅破了,事情就明朗了,好与不好,成与不成,就看双方的感受了。蒋湘峰话说到这个份上,王春兰只得应承下来。
捡了一个僻静的雅间,临江而坐,一席晚餐就落定了。红茶芬芳,香溢缥缈,两三声琴音,时而疏淡,时而急骤,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就慢慢交融。
王江华两过鬼门关,当仁不让要做东,坚决不用蒋湘峰破费。她端起茶杯,说:“我把你们当作亲人!希望能给一个机会,第一层意思,感激蒋主任对老贺的精心治疗,让他平静地度过了生命最后一程;第二层意思,代表老贺,向郭主任表达歉意;第三层意思,感谢郭主任两次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来,我以茶代酒,敬大家一杯!”
喝的是红茶,却品出了岁月的沉香,品书了人生的曲折,品出了生命的意义。江湖一笑抿恩仇,这杯茶喝下去,委屈也好,恩情也好,都一笔勾销。
菜是极简朴的,一份荷花鱼,一份小炒肉,一份大片牛肉,一份过桥排骨,一份空心菜,一份雾汤,地道的本地口味,辣椒、生姜、蒜子,放得足足的,香辣可口。五个人,五个菜,光盘行动,吃完为止,不浪费,不奢华。王江华不能吃油腻、太咸的,嘱咐厨师,空心菜少放油,少放盐,不放蒜子,王江华就吃空心菜。这月份,空心菜本地新产的,鲜嫩可口。
席间,蒋湘峰示意向岳屏去结账,然后若无其事回来,边吃边聊。蒋湘峰做东的意思,事先跟向岳屏沟通过,为郭子敬和王春兰创造条件,早点捅破横梗在两个人之间的那层窗户纸,话题就慢慢往这两个人身上引。
王江华之前就考虑过这个问题,现在还不说出来,怕过几天出院了,没有机会了,举起杯子,对郭子敬说:“郭主任,我再敬你一次,春兰作陪。”
三个人喝了茶,王江华说:“我有一事,今天当着大家的面,听听郭主任的意见。”
说到正题,大家都侧耳细听,郭子敬却不明就里,说:“请讲!”
王江华问:“郭主任,你觉得王春兰这女孩怎么样?你们认识也有一段时间了,说说你的想法?”
此话一出,郭子敬愣住了。虽然,蒋湘峰曾经隐隐约约跟他提起过,但他自己觉得不可能。他看了王春兰一眼,她脸上飞着红云,薄得透明的耳根,毛细血管清晰可见。他说:“挺好的。”
王江华问王春兰:“春兰,你觉得郭主任怎么样?”
王春兰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像有千头万头小鹿在心脏里跳舞。
见王春兰不说话,急坏了王江华,说:“你自己说说,如果你们俩在一起,会怎么样?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向岳屏也给王春兰鼓劲:“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们可以先接触接触,了解了再回答这个问题。”
王春兰只是点头,并不说话。看到王春兰点头,郭子敬释然笑了。王江华如释重负,说:“将来,我把自己这身老骨头交给你们,希望你们幸福!”
王春兰撅着嘴嘟哝:“刚刚开始,就说什么幸福。太早了吧!”
爱情这件事,甜蜜,神秘,虽然成年人都经历过,但没有几个人能说得清,爱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感觉而已。有人爱得死去活来,有人爱得牵肠挂肚,有人却是担惊受怕,就像上官雪莹。这一晚,袁奇俊又没有回家。他已经有几个周末没有见到雯雯了,孩子周末回家,他都不在家。雯雯感觉到家里的异样,问她:“妈,你们是不是离婚了?每个周末回家,都没见到我爸。”
上官雪莹对这个问题,只是搪塞。雯雯正在青春期,叛逆的势头正在上窜,她不想在孩子心里留下阴影。她能做的,就是期望袁奇俊能够回家,哪怕是在孩子面前假装幸福,也是好的。袁奇俊说回家就回家,说消失就消失,上官雪莹假装幸福的幻想都被他无情毁灭。她想:“这是我要的生活吗?这就是我苦苦维护的家庭吗?”
“不是的!”一个声音在心中响起。既然委屈不能求全,何必苦苦坚守这一份走到尽头的感情?坚持这一个已然残缺的家庭?此时的她,虽然不知道,早在夏小荔生日聚会上,就埋下了离婚的祸根,却忍受不了这种冷暴力。
夏小荔生日那天,蒋湘峰夫妇和上官雪莹夫妇都去了。袁奇俊深陷债务深渊,见夏小荔家住郊区,拆迁房有几套,就打上了主意。
成熟的渣男,要引诱一个踏入社会不久的小姑娘,惯用的伎俩就是装有钱,装关心,装深沉,这些套路,袁奇俊玩得游刃有余,夏小荔上钩了。夏小荔内心矛盾交织,他爱上的是护士长的丈夫,一个有家庭的男人,父母知道了,肯定不会放过她的。可是,情欲如火,她没有学会克制。她感觉自己要被燃烧成灰烬,守了二十多年的防线,在与袁奇俊单独约会之后,崩溃了。
后来,夏小荔发现自己跳进了一个坑。袁奇俊变着法子问她借钱、要钱,夏小荔年纪轻轻,手却不松,可以说,紧得很。第一次问她要钱的时候,说的是上官雪莹手紧,自己急需一笔钱,投资回报率很高,夏小荔不信,她要眼见为实,他圆不了谎,就没拿到钱。存心骗钱,却不能得逞,他就恼火,不相信自己从她那里拿不到钱,又想办法,说老家盖房子,差一点钱,找她借几万块应急。
又是借钱!夏小荔觉得无法理解,就要去他老家看房子。蒋湘峰遇上的那次,夏小荔就是去他老家看房子的。可是,还没到他老家,半路上,他突然不去了,原路折回。路上,他一声不吭,阴沉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她不敢说话。
第四十四章 无穷悔悟
沉默了一路,快到市区了,他突然要求司机停车,让她一个人下车回去。他说,既然这么不相信他,他们也不要再交往了。他甚至还说,她明知他有妻子,还挖空心思去勾引他,是不道德的。
夏小荔认清了袁奇俊狰狞的渣男面目,她想死的心都有,往日的甜言蜜语没有了,代替的是无尽的羞辱和指责,悉心的关怀没有了,代替的是冷漠和冷血。
夏小荔下了车,磅礴大雨将她浇灌成茁壮的夏花。只有夏花,在雨中才不凋零。举目四望,除了雨,还是雨。暴雨淹没了天际,天地陷入混沌,思维也已经僵化。她索性不走了,一屁股坐到路边,任由雨水冲刷。
她觉得自己掉进了冰窖,不敢跟父母说,不敢被熟人知道,不敢到基金会办公室去上班。其实,她和他,刚开始就看到了结局,这是一段孽缘,注定会以伤害收场。
夏小荔明白,自己是不道德的。错了就是错了,她不打算为自己辩解。这一次的错,伤害会很久。她的伤心,是为自己。怎么会那么幼稚?明明知道他是有家庭的,明明知道他的夫人是自己原来的护士长,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夏小荔自己想了很久,没想明白为什么会跟他一起疯?
这个城市那么小,小到坐在一起喝酒,一个人如果提到另外一个亲戚或者朋友,会有几个人回应。牵扯到某种关系,或者同学,或者亲戚,或者朋友,或者同学的亲戚,或者朋友的同学,或者亲戚的朋友,这种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将这个地方变成一个宗亲家族。每个人都可以在某一个人身上,找到五百年前是一家的那种感觉,顿时,餐桌上就热闹起来,喝酒,碰杯,干!
夏小荔的错,也像某种复杂的社会关系一样,尽管自己不愿意公开,却不胫而走。先是在医院内部传,大家都瞒着上官雪莹。一段时间之后,上官雪莹就听到了某些声音,她是朋友圈里最后知道真相的那一个。
那天,杜江云和儿子来看望全达明。全达明已经接受了两个疗程的化疗,开始掉头发,一大把一大把地掉,恶心,一天要吐好几次,杜江云看着难受,说:“如果你能安安心心过日子,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全达明没听杜江云的话,每一次恶心呕吐都让他翻江倒海。他面容疲倦,时而望着窗外无穷无尽的雨帘,时而看看个子比自己还高的儿子,不言不语。此刻,他的心里有惊喜,儿子还能来看他;也有悲怆,黯淡的日子,把雨水晒黑,变幻成生与死的挣扎,写进他的余生。
儿子摆手,示意杜江云不要再埋怨。杜江云说:“不管怎么说,我们做了十多年夫妻,儿子也长大成人了,我还是希望你好。希望你能面对现实,做一个真正的男人。”
全达明的内心非常复杂,那些年的折腾,都是钱多了作的,用一句方言讲,就是“烧包”。他亲手毁了自己的家,毁了杜江云的一生,毁了儿子的美好青春。杜江云是一块玉,善良纯真。他却在这块璞玉上,用刀子一次一次刻下累累伤痕。当他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既渴望杜江云来看他陪他,又害怕见到她,每一次都在纠结中痛苦不堪。他觉得自己又是幸运的,一场病,看清了许多人,看清了人心各异。许许多多的钱和女人,都比不上多年前被自己亲手放弃的杜江云。如果让他再次选择,他一定选择不折腾,选择和杜江云踏踏实实过日子,给她一个稳定的家,一份沉稳的爱,给孩子一个纯真的童年。
生活的教训很深刻,身处其间,却不能开悟,这就是为什么人会碰到头破血流才后悔的原因。道理他都懂,再深刻的道理,都抵抗不住诱惑。
打完化疗药,全达明又是一阵恶心,吐又没东西吐。他都有很多天没有吃东西了,全靠营养液维持。
声音很大,引来了苏夏荷和上官雪莹。苏夏荷为全达明做了检查,安慰全达明这是正常的化疗副作用,还有两天,这个疗程就结束了。到时候可以好好休息几天,再做下一个疗程的化疗。
杜江云问:“一个疗程要多久?有没有副作用更少的化疗药?”
苏夏荷解释道:“再好的化疗药,都有副作用。我们会尽量调整药物剂量,减轻他的副作用,坚持就是胜利!”
稍后,全达明觉得恶心的感觉缓解了,对杜江云和儿子说:“你们回去吧,我没事了,感谢你们来看我!”
杜江云得知袁奇俊出轨的事情,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上官雪莹。她真不希望看到上官雪莹受到更大的伤害,几次想打电话,把真相告诉她。可是,一想到上官雪莹对这段婚姻的坚持,做着无谓的牺牲,她又不忍心伤害她。有时候,真相是撕心裂肺的痛。她宁愿上官雪莹以负债的名义结束这段婚姻,而不是以袁奇俊出轨来结束。怎么结束,也是一门艺术。
走廊里,杜江云支开儿子,让他先回家,自己则拉着上官雪莹,说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让她注意身体,说她黑眼圈都出来了,眼袋也明显了,人也瘦了不少。上官雪莹强打精神,否定了杜江云的说法:“没这么严重吧?这么说,我不是老了很多?”
杜江云很想接着她的话,说出真相。可是,她真不忍心。她希望上官雪莹能有一个慢慢接受事实的过程,说:“周末,我们一起喝茶吧。出来说说话,散散心。”
上官雪莹说:“周末孩子要回家,我要陪雯雯。”
杜江云想了一下,说:“那就让雯雯一起来散散心,快要中考了,劳逸结合,调节一下心态。”
把杜江云送进电梯,上官雪莹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她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宣泄这压抑已久的情绪。可是,她忍住了,这是医院,是病房,不是她这个护士长宣泄情绪的地方。抹干眼泪,转过身,对着仪容镜,给自己一个笑脸:这世界,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第四十五章 生活曙光
蒋湘峰恰巧回病房,电梯开门的瞬间,刚好看到了这一幕。蒋湘峰本能地问她:“怎么了?”
上官雪莹愣了一下,对蒋湘峰说:“没事,刚才送杜江云,为她难过。”
蒋湘峰后悔自己问这句话,这一问,让上官雪莹内心极力掩饰的秘密,都暴露在他的面前。显然,她是不愿意让他知道更多的故事,也许,是更多的辛酸和泪水。他不想知道她的隐私,也没兴趣探听她的隐私。他给了她一个笑脸:“没事就好。”
蒋湘峰的笑,有点勉强,他也有心事。刚才,医院领导把他叫到办公室,宣布了对苏夏荷的处理决定:开除留用察看半年,扣除半年绩效工资。蒋湘峰听到结果,觉得处分偏重。苏夏荷生活拮据,还有一个重病的母亲,给这么重的处分,她的日子怎么过?一个女孩子,总要给人一条出路。医院领导说:“感情归感情,原则归原则,处分归处分,帮助归帮助,我们不能混为一谈。”
上官雪莹知道处理结果,和蒋湘峰商量,能不能在科室内部为苏夏荷的母亲搞一个募捐?蒋湘峰思考了一下,认为在科室搞募捐,人不多,募集的善款有限,提出找医院工会发动全院募捐,还有一条路,就是到网上筹集善款,两条路同时走,问题解决起来就快些。上官雪莹认为这两个办法行之有效,以科室名义向科室打了报告,又在网上发布了筹款信息。
这一切,苏夏荷事先都不知情。然而,当看到医院工会发出的募捐消息之后,还是大吃一惊。消息上,没有写苏夏荷的名字,而是用“医院一名年轻医生的母亲”这样的措辞,她脑海里就搜索,最近并没有其他同事的母亲来科室住院。再看,虽然通篇没写这名年轻医生的名字,内容却都是她跟蒋湘峰说的事实。看着看着,眼泪就出来了,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有感激的元素。
苏夏荷的感激,是因为看到了生活的曙光,还因为保护了她的隐私,照顾了她强烈的自尊心。她来到蒋湘峰办公室,想当面向他说声“谢谢”。门口,她听到蒋湘峰和上官雪莹的一番对话。
“网上平台募捐现在筹集多少了?”
“截止今天上午十一点,这三天已经有一百二十四人捐了九千八百六十三元。”
“成效还行。加把劲,多宣传,看看能不能募集两万元。”
“应该可以。”
苏夏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推门进去,紧紧抱住上官雪莹,嚎啕痛哭。压抑多年的泪水,这一刻奔涌而出。苏夏荷泣不成声,有这样的团队,大家都在为她想办法,解难事,自己是多么幸运!她为之前的糊涂而愧疚,为自己的可怜的自尊心而羞涩。人和人之间相处,原来不需要那么多伪善,不需要那么多隐私,只是,要多一点真诚,多一点坦荡。蒋湘峰和上官雪莹劝慰了好久,苏夏荷才止住哭。她说:“不管医院怎么处分我,我都接受。我会为医院,贡献出自己的力量!”
刘樟涛听到一些消息,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些过分,总想着要为苏夏荷做点事。听到医院捐款的消息,不确定是为苏夏荷捐款,就没有行动。刚才,他看到苏夏荷进了蒋主任办公室,然后又听到哭声,就明白大家是在为她捐款,折回病房,拿了一千块钱,进了主任办公室。他看到,止住了哭的苏夏荷红肿着眼睛,心里突然涌出一种强烈的怜爱,说:“苏医生,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苏夏荷先是一怔,继而推开刘樟涛递过来的钱,说:“谢谢您的好意,这些钱,留着给你父亲补充营养。”
刘樟涛解释:“这是我的捐款,不算红包。你知道,我的两个哥哥条件不错,这点钱,对我们来说不是什么问题,就算是我对你的一点心意。”
蒋湘峰见僵持不下,说:“刘樟涛,你的钱我们不能要,这有纪律要求。你总不愿意看到苏医生再受一次处分吧?如果你在网络平台上捐款,我代表苏医生对你表示感谢!”
蒋湘峰的话,点醒了刘樟涛,他拍拍脑门,恍然大悟,说:“对啊,我可以在网络平台上捐款,这样就不是违纪了。”
刘樟涛不但自己在网上捐了款,还发动他的两个哥哥,病房里几个家庭条件过得去的病友家属,一起捐了款。
隔天,医院工会主席也给苏夏荷送来了捐款,还代表医院领导班子看望了她的母亲,送了慰问金。工会主席说:“苏医生,只要好好活下去,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希望你能坚强面对痛苦和不幸,千万不能被暂时的困难吓倒!”苏夏荷被这些善良和真诚一点点融化,工会主席说得对,只要好好活下去,没有过不去的坎。苏夏荷的心,被温暖包围。这温暖,源于社会的爱,源于那些伸出热情帮助的手。
泡在雨中的这一周,过得很慢,也很忙碌。发生太多的事,上官雪莹早就把杜江云约她见面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要不是杜江云电话提醒,她还在家里搞卫生。平时,没时间做家务,周末必须要整理一下家庭内务了,袁奇俊还是三天两头见不到人。
她已经习惯了没他的日子,可是孩子不习惯。接连几个周末没有见到父亲,雯雯忍不住问:“妈,你和我爸是不是离婚了?”
上官雪莹愣了一下,断然否定:“别瞎想!没这回事。”
雯雯不信,刨根问底:“我都好久没见着我爸了,他就不问问我最近的学习怎么样?”
上官雪莹继续撒谎:“你爸经常打电话给你的班主任老师问情况,他可关心你了。”
雯雯说:“妈,你别自欺欺人了,我爸以前周末都在家。”
十四五岁的年纪,雯雯正在青春期,敏感,学会了察颜观色,很多事都瞒不住了。上官雪莹说:“你的主要任务是搞好学习,其他事你就别操心了。”
雯雯从鼻子里发出“哼哼”的声音,表达不满的情绪,转身进了书房。上官雪莹盯着门发了一会儿呆,继续收拾房间。
第四十六章 敏感青春
杜江云打来第二个电话催上官雪莹快点来,已经上菜了。上官雪莹对着书房门喊了几声,让雯雯一起去见见杜阿姨。雯雯要抓紧时间复习,不愿意出门。上官雪莹就告诉孩子,冰箱里有现成的饭菜,用微波炉热一下就能吃。雯雯又在鼻子里“哼哼”了几声,表示已经知道了。
这是一家内敛的酒店,从外观看来很不起眼,大厅正中间,摆放着一块巨大的鸡血石,丝丝点点的红光牵扯着客人的目光。鸡血石左侧,是演奏舞台,舞台上摆着一架钢琴,一名优雅的女子正在弹奏《春天圆舞曲》,悠扬的琴声滋养着上官雪莹的听觉神经,右侧摆放着檀香木的沙发。透过玻璃幕墙,后花园里假山喷泉、亭台通幽、花木繁茂,看得出,这是个高档的地方。
上官雪莹环视四周,在靠窗的一个雅座,发现杜江云正在向她招手。她快步走过去,道歉:“实在不好意思,迟到了。”
杜江云笑笑,问:“孩子没来?大约是要中考了吧!你家雯雯就是自觉,将来肯定有大出息。”
听到朋友表扬孩子,上官雪莹谦虚地说:“借您吉言,但愿她能如您所言。”
服务员将菜品端了上来,第一个是甜品,木瓜炖雪蛤。服务员将木瓜轻轻揭开,递上勺子,两个人就优雅地享受,上官雪莹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来这地方了。杜江云刚和全达明离婚那会,她和杜江云常在一起聚,人也不多,有时候三四个人,有时候就她们两人。大多数时候是杜江云买单,买单次数多了,上官雪莹就不愿意来了,总是由人家买单,不好意思,自己又买不起这单,一个月的工资几餐饭吃掉了,剩下的日子就要喝西北风,只好借故推脱。推脱次数多了,杜江云就跟她急:“还是不是朋友了?我经济上宽裕些,买个单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不要斤斤计较。你如果这样算账,我爸生的那个病,多活了十多年,是不是也要算钱给你?你说,是按天算钱还是按月算钱?”之后,上官雪莹就不好再推脱了,这也算是一种朋友真情吧。
甜品滋润心田,菜品养胃可口。老朋友之间的惺惺相惜,让话题小心翼翼地开闸。本来不想伤害,可是话一出口,还是伤害。上官雪莹有心理准备,但她没想到,竟然会是夏小荔。怎么是她?怎么会是她?这两个人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些疑团,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尽最大的努力去原谅他,他却一次次用惊雷回馈她。这就是自己坚守的婚姻吗?这就是自己要竭力维护的家庭吗?如果婚姻已死,家庭就只能剩下孤零零的房子。
有意思吗?没意思!有意义吗?毫无意义!上官雪莹仿佛看到,自己的心在狂风巨浪的大海上漂泊,犹如一叶扁舟,被巨浪掀翻,被肢解成七零八落的木板,在大海上随着风浪起伏。
杜江云递给她一叠湿纸巾,说:“哭吧!我也经历过这样的黑暗。”
这一刻,上官雪莹却哭不出来。虽然她不认可眼泪是弱者的代名词,但她的心中此刻却只装着愤怒,没有悲哀,甚至一点留念都没有。她要离开,离开是最好的开始。开始新的生活,即使孤独终老,也不后悔。离开他!必须离开他!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在她脑海里铭刻,刺激着她每一根神经。
杜江云看到了她的愤怒,她端杯子的手在颤抖,表情却出奇的冷静,没有她想象中的悲怆。
杜江云端起茶杯,说:“我的初衷,是告诉你真相,我也清楚这种真相对你的伤害很大。但我宁愿你阵痛,也不要你每天背着巨大的心理包袱生活下去。有时候,女人也要学会决断。”
上官雪莹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不愿意在这个优雅的地方,被外人看出自己的不幸。不幸,已经是无法弥补的煎熬,何须再用别人同情的目光,再给自己煎熬一次呢?
上官雪莹回到家,雯雯还没吃饭,又转身进了厨房,给孩子热饭菜。好几次,都是微波炉的提示音打断她的走神。她告诉孩子,父母走到这一步,是迫不得已,希望孩子不要受到影响,不要有心理阴影。父母离婚之后,家还是这个家,房子还是这套房子,只是少了一个人。反正,他也很久没回家了,她们都已经习惯了。
但雯雯毕竟是女孩子,感情细腻,又到了敏感的年纪,听母亲慎重得有些悲怆地说离婚的事,雯雯的表情讶异,她从来没想过父亲母亲会离婚。同学中,有十几个人来自离婚家庭,自己从未认为他们和其他同学有什么不同。可这并不代表,她能接受自己父母离婚这个事实。
雯雯的脸上,泪水奔涌。在父亲母亲这里,她不愿意选边站。她说:“你们离婚,我就不回来了。”然后,将自己关进了书房,任由上官雪莹怎么喊,也不开门。
听到雯雯这样说,上官雪莹又后悔将决定离婚的事告诉孩子,如今,孩子面临中考,这个时候让她选择跟父亲还是跟母亲,的确残忍。她试图告诉雯雯,她的父亲瞒着她们娘俩借了巨额外债,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可是,她说不出口。她不愿意自己受了一遍又一遍伤害,又拿这些事去伤害雯雯,这不是她决定离婚的初衷。
热好的饭雯雯也没吃,上官雪莹不放心,又去敲了两次门,雯雯大声吼:“烦死了,烦死了。不要来吵我!”
上官雪莹不敢再伸手去敲门,她只是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时不时往书房看几眼,或者偶尔静静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听里面的动静。家里安静得出奇,这种安静,让上官雪莹不敢打搅。她不知道袁奇俊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家,原本很暖和,她喜欢把家装扮得飘逸灵动,鱼缸里有金鱼,阳台上有花草,墙上有字画,当然,还有她们的全家福,她和他的结婚照。现在,她看着这一切,却毫无感觉,她已然麻木,这个家让她窒息,也让她心痛。她想,若不是顾及雯雯,自己恐怕也顶不住了。她害怕自己放弃,可她不得不放弃。有些事可以原谅,有些事永远不能原谅。她可以隐忍他败家投资行为,为他借钱还债,但决不能容忍他有二心。心不在了,家就不再是他的家。
第四十七章 女儿失踪
上官雪莹斜倚在沙发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就那么几分钟,也许十多分钟,袁奇俊回来了,他轻手轻脚进了卧室。她感觉到一丝异样,揉着惺忪的眼睛,循着声音,走到卧室门口,只见他正在柜子里找东西。她问:“找什么呢?”
袁奇俊猛地回头:“找钱,找钱!明天,贷款就要到期了,如果不还,我跑都跑不掉。”
上官雪莹冷笑一声:“这个家都被你败光了,没钱了。找夏小荔要钱去!”
袁奇俊放下银行卡,眼里放着凶光,吼道:“夏小荔是谁啊?乱七八糟的,我不认识。”
上官雪莹鄙视地看着他,反问道:“你真的不认识夏小荔?那个曾经在我科里做护士的姑娘,之前被医院解除劳动合同,现在在乐华抗癌基金会工作的夏小荔,你敢说你不认识?”
袁奇俊心虚,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掩饰内心的不安。上官雪莹说:“看着我!你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是不是她那次生日聚会上认识的?”
袁奇俊好像被上官雪莹戳中了痛处,低声承认:“是的,我本来不想连累你和雯雯,想通过接近她,从她家里搞点钱。她家是拆迁户,有钱。”
上官雪莹冲上前,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袁奇俊脸上:“你四十多岁的大叔,去勾引人家一个小姑娘,还要不要脸?离婚!必须离婚!明天,我们就去办手续。”
袁奇俊木木地站着,他没想到她会主动提出离婚,哀求:“雪莹,你听我说,我没有从她那里拿到一分钱。”
上官雪莹愤愤地说:“你把人家小姑娘怎么样了?”
袁奇俊回答:“没怎么样,所以没借到钱。”
上官雪莹冷笑一声,反问道:“你的意思,把人家小姑娘的身子骗到手,就可以从她那里拿到钱?没拿到钱,所以就继续回来祸害你老婆?”
袁奇俊问:“钱放在哪张银行卡里?蒋湘峰和杜江云借的钱,你存在哪家银行?”
上官雪莹说:“你别打我的主意了,那两笔钱,我是不会交给你的,明天就会还给他们。我已经想清楚了,这婚必须离,你必须从这个家净身出户。”
袁奇俊见上官雪莹主意已定,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终于明白自己处于绝境。他满脑子都是钱,说:“人家已经借了钱,何必再还?”
雯雯听到争吵,跑过来,吼道:“够了!别吵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雯雯的吼声,每一个字都捶打着上官雪莹的心。雯雯背上书包,气冲冲走出家门。上官雪莹跟在后面喊:“还没吃饭,你要去哪里?”
“回学校。”雯雯回答。
“到学校打电话回来。”上官雪莹嘱咐,每周雯雯回校,她都要这样嘱咐。
“不打,你们接着吵。”
上官雪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袁奇俊说:“都是你干的好事!”
袁奇俊瘫坐在地上,他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当初,自己不去搞什么投资,这个家该有多么安宁和平静。有一种毒鸡汤说,不折腾,不暴富。袁奇俊折腾了几年,把家折腾完了,把自己折腾到了绝境。他实在想不到,这辈子怎么有未来!眼泪流了下来。
时间就这么静默着,上官雪莹的脑子很乱。她其实不愿意回忆,心死了,回忆还有什么意义?
晚自习的时间到了,却没接到雯雯报平安的电话。上官雪莹给雯雯班主任打了电话,回答是没到学校来,班主任老师也在找她。上官雪莹又给雯雯几个玩得好的同学家长打电话,回答都是没见到人。问的人越多,上官雪莹的失望越大,一次次抱着希望却回馈失望,她的心里涌出一阵恐慌:“雯雯该不会出什么意外吧?”这种不祥的预感,让她浑身的汗毛都树了起来,她冲进卧室,将在呼呼大睡的袁奇俊拉起来:“雯雯不见了!”
袁奇俊一个激灵:“她没去学校?”
大雨,黑夜,上官雪莹和袁奇俊借着路灯和车灯,在空旷得只有雨水的城市疯狂寻找女儿,他们的呼喊声,惊醒了城市里难得一见的青蛙和夜莺,偶尔用鸣叫回复他们的呼喊。上官雪莹的奔溃,将这个夜晚喊哭。雨在下,心急如焚,却毫无踪影。世界那么大,雯雯,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找了大半夜,上官雪莹心中的希望正在变得渺茫,担心害怕恐惧占据了她的心灵。
“报警吧!”袁奇俊的话,提醒了上官雪莹。她发疯一般,奔跑到附近派出所:“警察!女儿,女儿,我的女儿……不见了!”
值班民警示意她坐下慢慢说,“什么时候发现失踪了?从哪里走出去的?走出去的时候穿什么衣服?多大年纪?身高多少?面部特征?你们身上带了孩子的照片吗?”上官雪莹努力克制内心的恐惧,配合民警的提问。
很快,一条寻人启事就通过广播、电视、网络、微信转发了出去。没多久,蒋湘峰的电话打了进来:“护士长,你在哪里?你的女儿不见了吗?不要着急,我发动科室的人帮你一起找!”
上官雪莹挂断蒋湘峰的电话,仿佛又看到了希望。雯雯马上初中毕业,应该知道应对危机。这个时候,她也许蜷缩在哪个银行的自动取款机旁,也许正在宿舍睡觉,也许她又回家去了?好多种可能,她都想过。
袁奇俊说:“女儿不会有事的!”
上官雪莹瞪了他一眼,说:“我希望雯雯没事!你回来干什么?谁让你回来?你不回来,我和她在家很平静!”
袁奇俊自己理亏,不再吭声。雯雯下落不明,生死未卜,都是他的错。他呆呆地盯着从空中倾泻的大雨,心中默念:“希望雯雯平安无事!”
这个雨夜,全城好心人都在为她的女儿祈祷,有的还主动出去帮忙寻人。蒋湘峰带着苏夏荷和科室十多个医生护士,分头到网吧、电影院、茶吧、咖啡吧、冰吧去找人,凡是有灯的地方,他们都去一一辨认。
第四十八章 虎口脱险
东方已白,雨也停了,大家都累得走不动路了。上官雪莹和袁奇俊又急、又饿、又累,但他们自己不能倒下。他们在等待消息,或者说等待奇迹发生。接了几十个电话,也没有得到雯雯的消息,上官雪莹声音嘶哑,她又急又累,急火攻心,已经讲不出话来。
这个城市其实是不眠的,晚上有网吧茶吧夜宵营业,凌晨有上下夜班的护士和工人,还有形色匆匆的菜贩子,清早有环卫工人,有晨练的、赶早班车上班的、开早餐店的,组成这个城市的二十四小时作息生态图。你有你的爱好,他有他的追求,职业、追求和生活态度不一样,造成了人和人的作息时间不一样。
眼看着就要天亮了,蒋湘峰对大家说:“你们先回去打个盹,等下还要上班。我睡眠少,再找找看。”大家这才打着呵欠回去了。
上官雪莹期待的奇迹,并没有出现,雯雯杳无音信。接完一个电话,她想站起来,却觉着眼前一黑,脚下一软,倒了下去。
上官雪莹醒来的时候,是在科室的急救室。蒋湘峰给她上了氧气,用了心电监护仪,能量合剂输液。上官雪莹心焦:“我女儿有消息了吗?”
见蒋湘峰不说话,她心里明白了,雯雯还是没找到,失声痛哭:“女儿!我的女儿,你在哪里?”
上官雪莹的哭,撕心裂肺,引来了不少人围观。蒋湘峰让大家散去,该干嘛干嘛,没什么好看的。这种时候,情绪控制很关键,蒋湘峰又给上官雪莹用了小剂量的安定注射。用了药,上官雪莹安静下来。她的内心很明白,只是没有力气说话。她的雯雯多一天找不到,就多一份危险。
全达明知道上官雪莹的女儿失踪这件事,就告诉杜江云:“你如果有时间,就来陪陪上官雪莹,她的女儿失踪了,现在还没有找到。”
杜江云接到电话,手机差点掉到地上。如果不告诉上官雪莹,是不是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家破人亡的惨剧,这个责任怎么担得起?本意是不想让她受袁奇俊的蒙蔽,怎么会发展到这么不可收拾的地步?
杜江云赶紧开了车,赶到医院,眼前的上官雪莹憔悴不堪,脸色苍白。杜江云坐到上官雪莹病床边,握着她的手,说:“雪莹,对不起,我不该跟你说那些话。”
上官雪莹摇摇头。
杜江云说:“雯雯会没事的,吉人自有天相。放心休息几天,她就回来了。”
上官雪莹还是摇头。
雯雯小时候的样子,一遍又一遍在上官雪莹的脑海浮现,放电影一样,一帧帧一幕幕倾泻而出。女儿早产,当母亲的在病床上躺着,心里总是牵挂这襁褓中的孩子。雯雯小时候体质不好,身体虚弱,总是睡醒的时候哭闹,睡着了才喝奶,半夜起来哭,要背着上下爬楼梯才安静地睡一会儿。大一点了,又不愿意吃饭,做母亲的一回家,做的第一件是就是端着个饭碗,屁颠屁颠跟在女儿后面,一勺一勺喂饭,一次喂饭一两个小时,她也跟着跑一两个小时。把雯雯养大,真不容易。
看着上官雪莹这样,杜江云的眼泪也禁不住流了下来。心里在骂:“袁奇俊这个王八蛋,这是造孽啊!”
次日,袁奇俊收到信息:“你女儿在我这里,请速来接人。”袁奇俊马上将消息转发给上官雪莹,上官雪莹接到消息,立马扯了吊针,鞋子也来不及穿,打着赤脚就往病房外面跑,杜江云跟在外面喊,她也没听见。杜江云只好拿了她的鞋子,追到电梯旁,让她把鞋子穿上。
上官雪莹给袁奇俊打电话:“袁奇俊,你快带我去接雯雯!”
袁奇俊声音蔫蔫的,说:“雯雯是被绑架了,他们威胁我不准报警!必须把钱还给他们,才会见到雯雯。”
上官雪莹好像被人猛击一掌,身子晃了晃,坐到地上。杜江云听得真切,捡起掉在地上的手机,大吼:“袁奇俊,那你快点筹钱啊!要不然,真的会出人命的!”
袁奇俊说:“我想不出办法了……”
杜江云吼道:“孬种!”
几个护士过来,和杜江云一起将上官雪莹扶到病床上。杜江云不停地安慰她:“雪莹,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上官雪莹面无表情,她好像已经麻木了,听不进别人说的话。蒋湘峰为她测了血压,听了心脏,又将心电监护仪重新连接好。
蒋湘峰叹息,问道:“护士长,你没把钱给他去还债?”
上官雪莹摇摇头:“我不想帮他还债了。”
杜江云急切地说:“那怎么行?现在你女儿在他们手上,如果不还钱,雯雯会有性命之忧!”
听到女儿会有性命之忧,上官雪莹打了一个激灵,坐起来,说:“那怎么办?报警啊!他们这是绑架!”
蒋湘峰说:“你是急傻了?他们这是暴力收债,现在报警,无异于激怒他们,你女儿就会陷入危险的境地!先还钱,等雯雯安全回来之后再报警,岂不是更好?”
杜江云劝道:“雪莹,蒋主任说得对,先把钱还给他们,救出雯雯再说。”
上官雪莹喃喃自语,重复杜江云的话:“先把钱还给他们,救雯雯,我要救雯雯!”
杜江云点点头。
上官雪莹突然从病床上跳下来,喊道:“我要还钱,我要救雯雯,我要救雯雯!”
蒋湘峰和杜江云一人拉着她一只手,说:“你先别激动,冷静!冷静!等输完液体,我们陪你去。”
上官雪莹说:“不!我现在,马上,去还钱!”
时间耽误不起,多耽误一分钟,孩子就多一份危险。杜江云打电话给袁奇俊:“袁奇俊,你女儿现在什么位置?我们马上去还钱!”
蒋湘峰说要避嫌,让苏夏荷陪着去,苏夏荷在陪母亲输液,她母亲最近结束了一个疗程的化疗,正在用升白细胞的药,病情暂时稳定下来。听说是这件事,马上告诉护士看好她母亲。蒋湘峰还选了两个精干的男医生跟着一起去,以防不测。袁奇俊发了一个定位,一行人就忧心忡忡出发了。大家都在心里祷告,希望孩子平安无恙!
到了约定地点,袁奇俊讪讪地,似笑非笑打招呼:“雪莹,你来了。”
上官雪莹毫无反应,她已经恨不起来了。哀莫大于心死,上官雪莹心已死。
杜江云瞪着袁奇俊,问:“人呢?快点打电话啊!”
袁奇俊这才反应过来,打电话告诉对方自己已经到了。对方大约是问钱的事,听到他肯定的回答,告诉他去另外一个地方。大约是害怕他们报警,接连换了四个地方,就像一群经验老道的绑匪,或者说是警匪片看多了的催债人。终于,对方让他们把钱放在一个隐秘的地方,然后有一个穿花衬衣、带着墨镜的男子,找到钱袋子,打开看了一眼,提着袋子吹着口哨走了。大家都焦急地等雯雯出来,袁奇俊给对方打电话,对方说,等他们安全离开后,会告诉他孩子的位置。袁奇俊愤恨地骂了一句国骂,只有干着急。过了半个多小时,对方才打来电话,告诉孩子的具体位置。
一路狂奔,雯雯千万不要有事!苏夏荷急救意识强,一边跑一边打了120急救电话,一个男同事打了110报警电话。终于在城郊结合部一栋烂尾楼里见到了雯雯!雯雯双手反剪被绑在身后,嘴上蒙着胶带,眼睛上蒙着布,身上的衣服、鞋子、手、脚都已经磨破,身边放着几个方便面空盒子。上官雪莹见到孩子这样,险些晕倒。大家赶紧为雯雯松绑,孩子见到妈妈来了,抱住妈妈嚎啕大哭!这两天,已经成为她生命中无法忘却的痛。恐惧、惊吓占据了她稚嫩天真的心灵,她总在想办法逃出去,或者给外界传递一个信息,但自己手脚被绑着,眼睛被蒙着,嘴巴被封着,只有吃方便面的时间把嘴巴上的胶带松开。那几个男人又看得太严,根本没机会。见到妈妈的那一刻,她终于不用再担惊受怕了,救星了来了,妈妈就是救星!
在场的人,无不掉泪。袁奇俊无地自容,狠狠地给自己两个耳光。杜江云心直口快,说:“袁奇俊,你要打重一点,最好把你那双手剁掉!你算是什么人啊?人渣都不如!”
上官雪莹背起雯雯,放到救护车上,疾驰而去……
第四十九章 病入膏肓
上官雪莹的遭遇,惊动了医院领导和同事,当然,还有肿瘤内科的病人和家属。许多人自发到医院来看望母女俩,上官雪莹噩梦一场,形容枯槁。这几日,就像过了几年。“但愿一辈子的苦难,都在这几天过完了。”杜江云这样安慰她。
杜江云日夜陪伴她们母女,心情也坏到了极点。她愤愤地想,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渣,还有比人渣还不如的恶魔。
这日,上官雪莹僵滞的思维开始有了反应。雯雯的皮肉伤不太重,精神上还有些恍惚,常常半夜惊醒,医生无奈,用了小剂量的镇静剂。昨日,恶人也已经归案,她该跟袁奇俊做个了结了。她拿起手机,准备约袁奇俊,到民政局把离婚手续办了,夏小荔却出现在病房门口:“护士长,我对不起你!”
上官雪莹大吃一惊,愤怒写在脸上:“你还有脸来?”
夏小荔进了病房,跪倒在上官雪莹面前:“护士长,求求你,原谅我吧!”
上官雪莹冷冷地说:“你走吧,你没有对不起我,从今天开始,我和袁奇俊没什么关系了,马上就和他办离婚手续。你要一起去吗?等我们把离婚手续办完,你们接着办结婚手续。”
夏小荔声泪俱下:“护士长,我是一时糊涂,受了袁奇俊的勾引,但我们什么都没发生啊!”
上官雪莹冷笑道:“你还想发生什么?是不是没上床就说明你对我没造成伤害?你走吧,别影响我女儿休息,她刚刚用了镇定剂才睡着的。”
夏小荔跪着,说:“护士长不原谅我,我不会起来。”
杜江云本来不愿意管这档子烂事,这都是袁奇俊惹出来的烂事,她觉得不好插嘴。但是,夏小荔这样说话,变成了上官雪莹得理不饶人了。杜江云说:“你起来吧,别跪着了。你是小姑娘,要学会洁身自好。”
给了台阶下,夏小荔就顺势站了起来,说:“护士长,我真没有勾引他,是我经不起勾引。她死皮赖脸跟我交往的目的,就是看到我家是拆迁户,有钱,想从我这里骗钱。不过,他没有得逞。”
上官雪莹怒火中烧,说:“今天要不是在医院,要不是我女儿躺在病床上,我真会替你父母好好教育你。但是,现在,我请你出去!马上出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夏小荔也不好再说什么,默默退出了病房。
刘樟涛过来看望上官雪莹母女,没成想遇上了夏小荔。他不知道夏小荔在事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正想跟夏小荔打招呼,却见她眼睛红肿,问:“夏护士,你怎么哭了?”
夏小荔就像没看见他不认识他一样,气冲冲从他眼前过去了。刘樟涛摇摇头,不知道是谁惹她生气了。站在上官雪莹病房门口,听到两个女人的对话,才知道夏小荔牵扯到上官雪莹的婚姻,让他大失所望。原本,自己还对她想入非非。听说上官雪莹要去办离婚手续,他也不好进病房去,多尴尬啊。还是算了吧!走了两步,觉得不太好,反正已经来了,看一眼就走。又折了回来,敲门进了病房,客套着问候了几句,将一个红包塞在病床枕头下,抽身欲走,上官雪莹眼尖,坚决不收,让刘樟涛心里生出几多感慨。
民政局,袁奇俊和上官雪莹冷冷地见了面,拿出各自的证件,填了表,各自照了离婚照,章子盖下去,十多年的婚姻就结束了。整个过程很快,不到一个小时,两个人表面上也宁静,结婚也好,离婚也好,聚也好散也好,这一辈子,互不牵扯,不说再见,就这样,一个家散了。上官雪莹坚守的美好幸福圆满,戛然而止。
离开的瞬间,袁奇俊说:“错了就是错了,我认错,不希望你和雯雯原谅,但我要真诚向你和雯雯道歉。”
袁奇俊向上官雪莹深深地鞠躬,直起身子,上官雪莹看见他眼泪双流。此刻,她心生怜悯。但是,眼泪,不可能挽回婚姻。她不再回头,决绝而去。袁奇俊蹲在路边,放声痛哭,引得一些路人不时回头张望。
雨季也有阳光,阳光也很强烈。上官雪莹的心却空荡荡的,往后的日子,她要与雯雯相依为命。她祈祷女儿快点好起来,她希望,这一次对雯雯的伤害,能降到最低,期望不要留下心里阴影,愿她青春不失,快乐尚存。一次偶然事件的伤害,需要无数个无梦的日子来修复。需要爱,让心灵开满鲜花,修复伤痕。
上官雪莹离开病房这段时间,杜江云想,既然在医院,就去看看全达明。毕竟,他是儿子的父亲。全达明刚打完化疗,觉得反胃,想吐,就是吐不出来。已经好多天没吃东西了,没什么可吐的了。他蹲在卫生间,一股刺鼻的气味袭来,又是一阵干吐。全达明把浑身的力都用出来了,除了一些夹杂着黑色血点的粘液,没有吐出东西来。他头上汗珠点点,伸手去擦,不小心,却是一把头发扯了下来。他憋足了劲站起来,却觉得头晕目眩,赶紧扶墙,尽量让自己不倒下去。
第二个疗程的化疗刚开始,反应就这么重,全达明有些恐惧。第一个疗程的时候,没这么重的反应。他想伸手去按床头呼叫器,却见杜江云走进了病房。他的手缩了回来,定定地看着她。
杜江云见全达明情况糟糕,去医生办公室,请来苏夏荷。苏夏荷检查了心肺和胃管,说:“没什么大问题,正常的化疗副作用,过段时间就好了。化验结果显示,他的白细胞偏低,正在用升白细胞的药,升上来之后,恶心呕吐、闻不得气味的症状会有所改善。”
全达明心灰意冷,说:“我想起了一个成语——病入膏肓!”
苏夏荷说:“不要这么悲观,相信医生,相信科学,你的病我们有办法。”
杜江云问:“什么办法?苏医生,请你多想想办法!”
苏夏荷解释道:“这个要他配合医生治疗,我们有好几个和他一样的病人,治疗之后好好的,有的已经活了十多年了。信心比黄金还珍贵,绝对不要自己被吓倒。”
杜江云瞟了一眼全达明,他的脸上又升起强烈的求生欲。杜江云说:“你就是作的,你自己想想,那几年赚了几个钱,老子天下第一,胡吃海喝,寻欢作乐,糟践自己的身体,作得不知自己姓什么。”
全达明说:“我现在都这样了,还提那些事干什么?一点意思也没有。”
第五十章 癌痛发作
苏夏荷见情况不妙,赶紧调和:“你们别为以前的事争执了,毕竟都过去了。现在关键是树立信心,配合治疗。”
全达明说:“你走,你走!我是死是活不要你来管。”
杜江云说:“我真走了,不来看你了,你不要死皮赖脸打电话!打电话我也不接。我们已经离婚好多年了,没有一点关系了。”说完,扭头要走。
全达明赶紧从病床上爬起来,拦在杜江云面前说:“我说的是气话,别当真。你这段时间都在陪护士长,也不来看我一眼。对了,他们一家还好吧?”
杜江云说:“离婚了。”
全达明听说袁奇俊和上官雪莹离婚了,喃喃自语:“完了完了,袁奇俊没有活路了!”又给袁奇俊打电话,一顿臭骂。电话那头,袁奇俊一声不吭。全达明骂完了,解气了,顿时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
全达明很奇怪,自己骂袁奇俊的时候,什么道理都懂。可是,事情一旦落在自己头上,却像个二傻子,什么道理都听不见。还是说说容易,做起来难啊!自己如果当初能听进杜江云的话,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全达明难以理解,自己年轻的时候努力向上生长,为什么会在日子好过了,偏偏那么折腾?人生在于嘚瑟?人生不要嘚瑟!一嘚瑟,就变成天王老子了。
全达明想不动这些问题了,他很累。身上到处都痛,哪里都不自在。他蜷曲着身子,手压住胃,脸慢慢变得扭曲,嘴里哼哼唧唧地叫着,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了出来。见这种情形,苏夏荷赶紧去开了医嘱:“吗啡肌注。”
止痛针打下去后,全达明的痛开始缓解。这种痛,是常人无法理解的,更无法体验。有时候撕心裂肺,有时候像钝刀子割肉,有时候像针刺。每一种痛,全达明都死去活来,只有吗啡才能止住痛。
目睹全达明的痛,杜江云竟然心痛。怎么会?离婚这么多年,两个人只有儿子的这条线牵着,也曾经发誓不再回头,这次怎么会心软了?隐藏在心里的善良,是与生俱来的高贵,杜江云就拥有这种高贵。人这一辈子,就是这么无奈,还有纠结和痛苦。生命的来回,就是爱与恨的轮回,无人能够幸免。
过了一会儿,吗啡开始显效,全达明的痛苦明显控制,却浑身是汗。杜江云打来温水,为他擦澡。她动作轻柔,怕弄痛他。全达明百感交集,杜江云就是一块珍贵的玉,自己却没有好好珍惜。如今,自己重病在身,人家还是没有抛弃他。想到这里,他的心里仿佛压着一块大石头,鼻子酸酸的,眼里含着泪。不一会儿,竟然抽泣,哭声呜呜咽咽,如低沉的唢呐,穿透酽浓的雾气,扑面而来,钻进耳朵。
杜江云拍拍全达明的背,问:“哭了?”
全达明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的心情,此刻,唯有哭泣,才能疏解压抑在心里的痛。这种稀里哗啦的痛哭,只有在饱受折磨,饱受痛苦之后才能领悟。人在得意时逍遥时痛快时,绝不会痛哭流涕。他的领悟虽晚,却终于在最无助的时候被感动。
杜江云说:“别哭了,都到这个时候了,哭也是枉然。我做一些能做的事,是希望你能好起来。化疗确实痛苦,但是过一段时间,化疗副作用就会消失。你的头发,还会再长出来的。”
全达明哭过之后,觉得心里舒服多了。他眼神空洞,表情麻木,窗外的山和水,仿佛跟他不在同一个世界,更不在同一个时间点上。此刻的虚幻,与发迹时的放纵,如出一辙。那时候,他也空洞,也麻木。钱赚得多了,就变成了数字游戏,心灵空洞,感情麻木。
全达明突然埋怨杜江云:“你那个时候为什么不管我?”
杜江云嘴角抽搐,说:“我倒是想管,你没给我时间!你每天早出晚归,有时候几天都见不到你,我还能跟踪你?”
全达明叹气,说:“是啊,那时候你确实管不到我。因为我能赚钱,能赚大钱,你就不敢管了,生怕惹怒我,担心被抛弃。可是,你最终没能守住我们的家。”
离婚之后,全达明也曾经后悔过。结发夫妻,说散就散,自己的心太野!
杜江云说:“别说那些没用的话,后悔的话说多了,也没什么意思。好在,儿子现在长大了,出息了,有自己的分析辨别能力,我们也不要过于纠结以前的事了,关键是要向前看。”
忙活完了,杜江云走出全达明的病房。华灯初上,雨儿淅淅沥沥,风儿撩起她的发丝,整个人就生动起来。不冷不热,岁月正好。在纵横交错的时光隧道里,她的身影从少女时期的苗条,到现在的略显臃肿。岁月奖励给她的,是深刻的鱼尾纹和逐渐堆积起来的脂肪。杜江云看着霓虹灯光下的影子,和慢慢流淌的岁月,觉出了时间的无序和生活的无常。她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只是在一个多愁善感的季节里,见识了许多苦难。
杜江云接到上官雪莹的电话,告诉她,孩子已经出院了,在家里疗养,看情况再决定是否继续上学,如果不行,就要休学,明年再参加中考。上官雪莹像述说一件平平常常的家事,声音沙哑,语速缓慢,末了,说了很多次谢谢。
袁奇俊这段时间到底经过了什么?
当日,他犹如一只丧家之犬,失魂落魄远走他乡。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反正人一个命一条,已经混成了无家无业,无钱无房,一无所有,负债累累,总不过是一死,还有什么顾虑?
来到南方现代化国际大都市,他举目无亲,身无分文,就去找工作。可是,工作哪是轻轻松松就能找得到的?一天下来,饥肠辘辘,连买瓶水的钱都没有,刚好路过一间公共卫生间,三步并作两步进去,打开水龙头,“咕噜咕噜”喝个饱。他打着饱嗝从卫生间出来,自己都感到好笑。可是,这一点都不好笑,而是心酸。
第五十一章 探班救人
太阳明晃晃照着袁奇俊,他觉得呼吸都很困难,头晕眼花,没走几步就“噗通”栽倒在地上。有好心的路人拨打了120急救电话,将他送到医院,才捡回一条命。他中暑了,低血糖,在医院补充了能量,不久就苏醒了。
袁奇俊努力回忆自己之前的事情,想起自己在找工作,到公共卫生间去灌了一肚子自来水,后来就莫名其妙到医院来了。身无分文,怎么交医药费?袁奇俊见四下无人,就从医院悄悄溜了出来。
也许是袁奇俊命不该绝,找工作的时候,遇到了一好心老板,见他穿着举止不俗,问他会什么?袁奇俊心想,自己这些年只是在投机行当里混,还混得个妻离子散,女儿雯雯也被绑架差点丧命,总不能跟人家说这些吧?于是,顺口胡编,说自己是学经济学的,尤其擅长宏观经济分析。他将最近发生的重大经济问题,一一讲给老板听,老板觉得新鲜,能说会道,还懂得宏观经济,就将他留到公司,当了一个投资项目评估员,主要是从宏观经济层面评估公司新投资项目的前景。
其实,袁奇俊清楚,自己不是那块料,当天讲的那些东西,是从新闻上看的,他只不过是拾人牙慧。老板能这么看重他,初次见面就将这么重大的工作任务交给他,是因为他有一张胡说八道的嘴。
又是星期三。蒋湘峰早上出门上班之前,他父亲就打了招呼,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去看看孩子。蒋湘峰猛然想起,已经连续几周没去学校了。今天如果没什么特别需要加班的抢救,一定要去看看蒋云剑。这小子,在学校不知道怎么样了。高考在即,一个省一年有几十万人在高考这座桥上奔跑,他可不能松懈。今天终于没有加班,蒋湘峰回家提上母亲做的饭菜,去了学校。蒋云剑却没有在教室,也没有在寝室,问同学,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蒋湘峰有些疑惑,他干什么去了?偌大的校园,蒋湘峰转了几圈,草坪上、读书馆、食堂,能想到的地方都去找了,还是不见影踪。蒋湘峰开始担心,这小子,该不会去网吧了吧?他又去了学校周边的网吧,还是不见人影。找了几家网吧,蒋湘峰恼怒起来,大家都在争分夺秒看书,他会去哪里?又回到学校,蒋云剑却和几个同学抱着足球回来了。
蒋湘峰瓮声瓮气地叫了声“蒋云剑!”
蒋云剑站在原地,左右张望,看到父亲,一溜小跑过来,笑着说:“爸,您这是被哪股仙风吹过来的?”
蒋湘峰虎着脸,愠怒地问:“干什么去了?到处都找不到你。”
蒋云剑说:“去隔壁大学踢足球了。”
蒋湘峰把饭盒往孩子手上一递,说:“吃饭。下次再这样,我对你不客气。你是立了志向的,就应该朝着目标前进。”
蒋云剑放下足球,手在后背擦了几下,打开饭盒,凑过鼻子闻闻:“好香!肯定是我奶奶做的。”
蒋云剑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将饭盒一扫而空。尔后,打着饱嗝,用手背擦净嘴,向蒋湘峰摇摇手,上晚自习课去了。父子俩的见面,就是蒋云剑狼吞虎咽的几分钟。蒋湘峰还想叮嘱几句,蒋云剑根本不给他唠唠叨叨的机会,就消失在校园的暮色之中。蒋湘峰注视孩子的背影,想到自己读高中的时候,也是这么热爱运动,高考前几天,还和同学踢足球,被父亲发现了,拧着耳朵送进的教室。他会意地笑笑,对自己说,孩子长大了,教不动了。
雨儿一阵一阵的,像长途跋涉的旅者,累了歇口气,闲了又开始下。雨天空气不错,蒋湘峰的呼吸也变得轻快。孩子的状态不错,只要发挥平稳,实现目标应该不是问题。人到中年,要的就是这种状态,稳定。他不喜欢折腾。有人鼓励别人折腾,拿那些成功大佬的事迹去刺激别人的神经,自己却躲在角落里偷笑。年轻时,可以拼搏,但不是折腾。年纪大了,可以努力突破,这也不是所谓的折腾,是坚定。
一个黑色的影子,在湘江边来回移动。蒋湘峰最初注意到这个影子,是因为像夏小荔。但相隔比较远,蒋湘峰看不真切。但是从这个身影移动的速度可以看出,这个人内心很纠结,徘徊、犹豫、迟疑,好像在下一个决心,或者在等待一个结果。这个人要干什么?蒋湘峰心中狐疑。难道是要轻生?原因是什么呢?或者是因为受到了巨大的伤害?经济的还是感情的?他决定上前一探究竟。
这一看不打紧,着实吓了蒋湘峰一大跳。此人正是夏小荔!
蒋湘峰喊了一句:“夏小荔,你怎么在这里?”,夏小荔回过头,惊讶地看着蒋湘峰。她的内心一阵慌乱,想躲却来不及了。蒋湘峰问:“这么晚了,先回去休息。”
夏小荔故作轻松,说:“我没什么事,就是来河边散散心。”
蒋湘峰很着急,说:“年轻人,做错了事就要努力改正。人这一辈子很长,你的路还刚刚开始。不要因为一时的失意,耽误了自己美好的人生,得不偿失!”
夏小荔挤出一丝笑容,说:“谢谢蒋主任劝导,我不是那朵经不起打击的温室花朵,我要做历经风霜不低头的马尾巴草。”
夏小荔的思绪游离,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蒋湘峰担心她会做出过激的举动,万一纵身跳进河里,晚上施救非常困难。蒋湘峰说:“夏小荔,你我一起同过事,我希望你能冷静。你这么晚一个人跑出来,父母会很着急的。”
夏小荔苦笑道:“他们已经把我赶了出来,才不会着急呢!袁奇俊害了我。我父母现在到处找他,说要砍断他的手。”
蒋湘峰无计可施,只有打电话给王春兰。她现在是王春兰的员工,没有父母管,公司要管。王春兰陪着姑姑聊天,姑姑出院后,病好了,心情也慢慢好起来,笑容也挂上了脸颊。接到蒋湘峰电话,王春兰赶到河边。
“夏小荔,回家!”王春兰喝道。
“夏小荔已经无家可回。”蒋湘峰解释道。
了解清楚来龙去脉,王春兰想安排司机将夏小荔送回公司,先在公司的接待室将就一晚,今后再从长计议。
第五十二章 晴天霹雳
夏小荔显然不在乎王春兰的安排,她已经不打算在乐华抗癌基金会工作。一个人做错了事,要去反思,却难以弥补。错就是错,即使弥补也有伤痕。夏小荔的拒绝,让王春兰讶异。现在的小女孩,那么倔强?她问:“你准备去哪里?有什么打算?”
夏小荔不想回答问题。父母不接纳,袁奇俊又不知所踪。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自己还年轻,还有技术,总不至于饿死吧!离开这个城市,对离开这里,让自己的人生在一个新的地方,重新站起来。
夏小荔打定主意,对王春兰说:“当初,我是因为出了医疗事故,被医院解除劳动合同关系,蒋主任和上官护士长推荐,我才能到公司来上班。现在,又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不但伤害了上官护士长的感情,还给公司蒙羞,我决定去外地发展,这么大的世界,还能把我开除?”
王春兰没想到夏小荔的性格中,还有坚韧的一面。她同意夏小荔的想法,乐华抗癌基金会的公益属性,也不好让一个有道德污点的员工继续工作下去。今后,她还想把基金会规模扩大,如果有人拿夏小荔的事情做文章,不好应对。
蒋湘峰期望王春兰的挽留,没想到王春兰似乎没有这个意思,就问王春兰:“夏小荔本质不坏,只是涉世不深,犯了错,再给她一次机会,不行吗?”
王春兰不愿意将心中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含含糊糊地说:“她自己觉得不适合呆在公司,不能强求。我们可以在经济上先资助她一段时间,等她有能力再把钱还给公司。”
蒋湘峰见王春兰心意已决,夏小荔也不愿再回去,不好强求,只能祝夏小荔今后好运。此时,唯有祝福,才是鼓励。夏小荔的心,被温暖包围。她昂起头,径直走进城市的夜幕,不可预知的未来,有激情也会有坎坷,身体的疲倦会堆积,但愿心上不会新增伤痕。夏小荔对自己说:未来,好运!
向岳屏带的是小学毕业班。教学任务重,压力也大。这个班,她从一年级带过来的,六年了,即将毕业,许多的感概和不舍在班上涌动。从拼音教起,一直到语法,阅读理解,诗词散文小说,孩子们的知识积累越多,身体也逐渐长大,向岳屏的欣慰发自内心。累和苦,是各行各业都存在的生存状态。意义不同,感受也不同。向岳屏喜欢学校的环境,喜欢看着孩子们一点点长大,一点点积累知识。特别是每个新学期,向岳屏总会欣喜地发现,孩子们又长高了,长大了。这种喜悦,妙不可言。
这一天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向岳屏迎着小雨,站上讲堂。向岳屏环视教室,教室里几十张稚嫩的脸,顿时严肃起来,目光齐刷刷看着她。她打开课本,翻书声在教室律动。她感觉身体有些异样,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向岳屏没有在意,继续讲课。可是,痛感不断在体内传导,逐渐增强,逐渐密集。她想忍到下课再去医院。认真听讲的同学发现,向老师讲课的声音小了,语速也慢了,额头上还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向岳屏倒在讲台上。救护车扯着长笛闪着蓝灯,将向岳屏送到医院。
蒋湘峰习惯了救护车的长笛,并没有意识到这一次有什么不同。完成查房这项日常工作,蒋湘峰对苏夏荷说:“全达明白细胞已经升上来了,可以先把升白细胞的药停了。刘建民最近病情比较稳定,第四个化疗疗程结束后,可以先停止化疗,如果病情没有新的进展,可以出院,等下一个周期化疗的时候再来。你母亲的病,最近治疗效果不错,还要再坚持一段时间。林大翔的病情有加重的趋势,要重点观察,密切关注各项指标用药后的变化。”
交代完病人的治疗方案,蒋湘峰问苏夏荷:“募集来的钱有多少?给你母亲治病,基本上可以应付了吧?”
苏夏荷说:“一共募集到将近十万元。加上医院的慰问金和减免项目,应该差不多了。我妈如果用不了这些钱,我会考虑把钱捐出去,给更需要的人。首先考虑的对象是林大翔。他太苦了!”
上次,乐华抗癌基金会将林大翔纳入救助对象,省去了医药费用的忧虑,但是,他的生活费很微薄。苏夏荷观察过多次,发现林大翔每餐吃得很少,而且餐餐都吃白菜。其他的菜根本不买。有几次,苏夏荷去食堂打饭的时候,特意多买了一份菜,他却坚持不要。苏夏荷从林大翔身上,看到了骨气。这样的人,她既同情,又怜悯。也许,林大翔的骨气,来自于拒绝同情。
苏夏荷的母亲治病,已经负债累累,还想着去帮助别人,蒋湘峰无法拒绝她的想法。急诊科通知蒋湘峰,他的妻子向岳屏在急诊科留观,情况很不好。蒋湘峰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向岳屏怎么了?
蒋湘峰一路狂奔到急诊科。他脑海里显现着晕倒的各种可能:眩晕?低血糖?心脏病?心梗?失血性休克?确切地说,向岳屏是休克,不是一般的晕倒。休克原因待查?看来,休克的原因比较复杂。向岳屏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呼吸微弱。活生生的人,怎么会突然这样?蒋湘峰努力压制感情的因素,以一个医生的身份来检查判断妻子的病情。检查结果陆陆续续出来了。子宫颈癌!蒋湘峰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将苏夏荷到急诊科。苏夏荷看了检查资料,肯定了蒋湘峰的判断。
蒋湘峰如遇晴天霹雳。他来不及悲伤,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子宫颈癌,到哪一期?手术可能性?采取什么手术方式最妥当?这些问题他一时无法回答,又请来妇科主任。妇科主任是个中年男性,姓石。石主任是北方人,牛高马大,身材魁梧,做事果断,说话却极温柔,偶尔还翘兰花指。石主任沉吟了片刻,告诉蒋湘峰,尽快做清扫手术,是最好的选择。手术之后,再转到你科室去,做放疗。你的老婆,自己治疗,自己照顾。
第五十三章 生死之门
石主任说的每一个字,蒋湘峰都听得真切,像铁钉一样扎在心上,砰砰作响。蒋湘峰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向岳屏,心一阵一阵痛,刀割一般生痛。半辈子的夫妻,怎么能失去?往后余生,陪你治病!晚上,父亲打来电话,向岳屏还没有回家,问他什么时候能回去,家里好准备晚餐。蒋湘峰忽然凝噎,却不敢告诉父母真相。他敷衍父亲,说和岳屏一起去外地拜访一个朋友,这几天不会回家,让家里放心。告诉蒋云剑,让他好好学习。
向岳屏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天空突然黯淡,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不大一会儿,暴雨铺天盖地倾倒下来。大雨狂欢着、倾泻着,肆意挥洒激情,冲刷世界上的每个角落。蒋湘峰守在手术室外,听雷声雨声,不断告诉自己,要稳住、稳住,决不能倒下。
术前,他去签《手术知情同意书》等临床法律文书,感觉笔有千斤重,自己那双能包饺子的芊芊手指不断发抖。石主任安慰他,你夫人在手术台上就像睡了一觉。他说,我知道。他当然知道,每个当医生的,都是经历各个临床科室轮转的,当年,他还差点做了外科医生。石主任问他,要不要进去观摩我们这些医生是怎么为你夫人做手术的?蒋湘峰不忍心。他宁愿在外面等候,也不愿意看到至亲在躺在手术台上,任由医生一刀一刀划开腹部,切除肿瘤,清扫淋巴结。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他宁愿在守在手术室门外,等候她平安出来。他愿意等候一个凯旋的战士,一个坚定的女人,不愿意亲眼目睹她的苦难。
一扇门,将亲情隔成牵挂,将生命隔成断裂带。蒋湘峰极力想象手术过程,消毒,切开腹部皮肤层,皮下脂肪,肌肉,进入腹腔……蒋湘峰想象着,每一个环节,每一个解剖位置的重要血管神经。他不停地踱步,来来回回,来来回回,以减轻内心的焦躁不安。
雨季的雨,多得无法形容,地面从未干透,雨儿就腾云驾雾来了。或飘飘忽忽,或轻轻慢慢,或急骤而下。雨季的雨,也有不同的形态,并非一成不变。有时候,夹杂着狂风,有时候伴随着雷炸。这就是雨季,就像人生中的逆境。
已经到了中午时分,石主任还没有出手术室。看来,手术过程并不顺利。蒋湘峰时而抬头看雨,时而低头看地板。地板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只是心焦,看看明亮如镜的地板,把自己的心境衬托一下。上官雪莹和苏夏荷来到手术室门口。她们为他买了中餐,递给他。蒋湘峰不接,此时此刻,他吃不下饭。
上官雪莹劝道:“你不吃饭,哪有力气悲伤?手术当天,护理是最艰难的。晚上我来吧。你不行,没学过,吃不消。”
蒋湘峰摇摇头:“还是我自己来。我的妻子,我知道她的生活习惯。”
苏夏荷提醒:“今天晚上不要陪护。嫂子是个大手术,出了手术室,应该会到ICU观察,不会直接送回妇科病房。从明天开始,确实要考虑陪护的问题。”
上官雪莹把饭再次向蒋湘峰递来:“吃吧。万里长征第一步,你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和身体准备。如果你不吃饭,倒下了,谁能陪她坚持下去?”
话都有理。蒋湘峰之前也是这么劝病人家属的。可是一旦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再正确的道理,也难以听得进去。他在想,该如何告诉向岳屏本人,是如实相告,还是隐瞒下去?他一直主张如实相告的。这样,病人自己就会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他不同意有些观点,认为告诉实情,会打垮病人的心理防线。他承认,有的病人知道实情的瞬间,确实会奔溃。这种奔溃,是对命运不公的谴责,对生命即将走向尽头的回击。他们会问,患癌的为什么是我?可是,这样的问题,往往没有答案。医生会告诉你一大堆原因,空气污染,吸烟,酗酒,这些大而无形的答案,自己对号入座。奔溃的病人,往往会沉默,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也会无缘无故发脾气,有的还会故作轻松,表现出假象。
蒋湘峰陷入两难选择。对向岳屏,说还是不说,这是一个问题。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对父母和岳父岳母、对儿子说还是不说?老人已老,孩子正面临高考,说还是不说?如果要说,怎么说?什么场合说?都让蒋湘峰颇费心思。身为医生,劝别人的时候,说得头头是道,可是一到自己身上,就成了迈不过去的坎了。
上官雪莹和苏夏荷见蒋湘峰不想吃饭,就陪着他一起在手术室门外等。等待的漫长和决策的艰难,见证癌症患者家属的纠结。不同的是,蒋湘峰还是市立人民医院肿瘤内科主任,资深肿瘤内科专家。他的担心和纠结,是每一个患癌家庭的担心和纠结,上有老下有小,一个癌症患者,打破了一个家庭的平静。蒋湘峰心乱如麻。
手术室门打开了。不是向岳屏,而是石主任。他手上拧着一个袋子,袋子里装的是从向岳屏身上切下来的病灶,请蒋湘峰确认。石主任还传递一个信号,从手术探查的结果来看,暂时没有发现转移病灶,意思就是,向岳屏的长在子宫颈上的癌细胞是原位癌,暂时还没有转移到其他器官。蒋湘峰松了一口气。只要没有转移,就有办法。
向岳屏被推出手术室。蒋湘峰疾步向前,看见向岳屏脸色苍白,身上插着引流管、呼吸管、胃管、尿管、输液管,各式各样的管子,连通她的生命。这一关,能不能闯过去,见证生命的奇迹。蒋湘峰的泪水,在这一刻呼啸而出。他是有血有肉的男人,相伴几十年的人,遭此大劫,怎能不心痛!
又是门。这一次是ICU病区的门。麻醉未醒,危险期未过,意外随时都可能发生。手术很成功,但术后观察和治疗也很关键。蒋湘峰站在门口,伸头向ICU病区张望。石主任示意,可以进来看看。蒋湘峰摇摇头,有你们在,我进去也没有用,还增加了院内交叉感染的机率。但是他固执地守在门外。仿佛这一扇门,是连接他与她的唯一通道。一旦向岳屏从这扇门出来,就意味着她已经脱离了手术危险,他和她,又能在一起了。这一次,他要陪她一起抗癌。苦难在前,生活向前!
第五十四章 并肩抗癌
下午工作的时间到了,上官雪莹和苏夏荷回病房上班去了。蒋湘峰的思绪活跃起来。一帆风顺的日子,随着向岳屏的病倒,不会再有。今后的日子,要将抗癌作为头等大事。
得知向岳屏生病之后,蒋湘峰觉得自己苍老了。生命如此可贵,他又怎能辜负?婚姻前二十年,你陪我安安生生过日子,余生,我陪你一起战癌魔。
倚靠在ICU病区前椅子上,蒋湘峰似睡非睡。他好像回到了年轻的时候,他们一起骑着单车在城市并肩,一起牵手在公园漫步,一起抚养儿子。日常生活中,许多不起眼的小细节,被记忆唤醒,浸淫到他的骨子里,融合到他的生命中。这些细节,组成了生活的长卷,他和她,是这幅生活长卷的执笔者,渲染着每一个不起眼的日子。
这一个晚上,漫长得比一辈子还长。蒋湘峰时而瞌睡,时而打盹,时而站起来踱步,时而向病区里张望,重复了无数次的动作,他实在顶不住,就靠在躺椅上睡着了。他是被呻吟声惊醒的。一个激灵,猛地从躺椅上站起,侧耳细听,不是向岳屏的声音,复而坐下。睡意已然全无。天际无穷无尽,黑暗也是无穷无尽。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暗,堵在他的心中,成为一道难以逾越的墙。
天边,终于泛白了。蒋湘峰直起身子,伸了一个懒腰。深刻体会到一夜当一年的内涵。以前,他能在大年三十晚上通宵守岁,四十岁之后,都是不知不觉睡去的。他用冷水扑面,尽量让自己清醒过来。哈欠,一个接着一个,就像“瘾君子”。蒋湘峰向ICU病区张望,向岳屏还没有苏醒。他想,离上班还有时间,去科室补一觉还来得及。
蒋湘峰到科室,发现夜班护士从病房迅速跑向医生值班室,看到蒋湘峰赶紧说:“蒋主任,林大翔呕血了,量很大,您去看看!”
林大翔面如死灰,大口出气。见到蒋湘峰,说:“蒋主任,不要给我治了,我的病治不好,只会增加医院的负担。”
蒋湘峰握住林大翔的手,说:“林老哥,我们正在想办法,一定能有办法。现在,马上把止血药用上。”
蒋湘峰对护士下达了口头医嘱,止血药快速静脉滴注。蒋湘峰又开了一个急诊床旁彩超。他推测,林大翔应该是门静脉高压导致的胃底静脉破裂引起的上消化道出血。如果是这样,要马上采用三腔二囊管压迫止血。
床旁彩超结果跟蒋湘峰的判断一致。马上准备三腔二囊管压迫止血!护士马上进行术前准备,蒋湘峰把值班医生叫起床,一起为林大翔插管。
蒋湘峰插三腔二囊管动作娴熟得像将吸管插进牛奶瓶,哪个位置该慢,哪个位置有血管,蒋湘峰胸有成竹。管子插到位,蒋湘峰吩咐护士用胶布固定管子,吩咐医生充气,让气囊充盈,压迫出血的血管。
确认三腔二囊管压迫止血有效,蒋湘峰又安慰林大翔,让他不要太紧张。
这个位置出血,如果发现不及时,会要命的。蒋湘峰对夜班护士进行表扬。护士的责任心和细心真的很重要。
蒋湘峰抬头看了一眼病房走廊上的时钟,七点半。补觉的计划已经落空。
陆陆续续有同事来上班,大家的脸上洋溢着清晨的笑魇,蒋湘峰觉得格外亲切。交班之前,他先看了几个病重的患者。有一天多时间没在病房,他还是放心不下。
刘樟涛见到蒋湘峰,就问他妻子的手术情况。昨天,他听医生护士聊天,才知道蒋主任的妻子做手术的事。他其实也想去看看。蒋湘峰婉拒了刘樟涛的好意:“现在她还没醒,我也不想太多的人去打搅她。谢谢你的心意。”
刘樟涛听蒋湘峰的意思,觉得他是误会自己了。他说:“蒋主任,我只是去看看,又不买礼品,又不打红包,没什么不妥。我早就把你们当成我父亲的救命恩人了,这么大的事,还不能让我去看看?”
蒋湘峰还是拒绝。他不愿意科室的病人家属去看自己的妻子,一方面的避嫌,一方面是真心希望让向岳屏安心休息。生命是可贵的,每一个人都不容易,何必把自己的不幸,强加到人家的生活里呢?蒋湘峰的拒绝,向大家传递出一个信号,不能突破一个医生的底线。
全达明也知道蒋湘峰的妻子做手术了。他却只字不提。他知道,蒋湘峰这样的知识分子,把名节看得很重,比如苏夏荷,自己母亲得癌症这么多年,把家里都掏空了,父亲离家出走了,她也不愿意向大家公开真实的情况,隐瞒了这么多年。最后实在瞒不下去了,才被发现。他不赞同不认可这样的名节,但他尊重这样的知识分子。蒋湘峰查房的时候,他只说自己的病情。查完房,全达明给杜江云去了一个电话,希望她能去看看。
人和人不一样。刘樟涛和全达明不一样,处理事情的方法就不一样。虽然,他们都没有希望从蒋湘峰那里得到额外的治疗,或者特殊的照顾,但有些事,方法不一样,效果就不一样。
蒋湘峰的父母不期而至,让蒋湘峰大吃一惊。父母来的时候,蒋湘峰正在交班。老两口提着早餐盒,进了医生办公室。蒋湘峰示意父母到外面去等。老人这一次没听他的,说:“我就在这里等。不影响你们工作。”
蒋湘峰没辙,让大家继续交班。先是护士交班,再是医生交班,护士交班简单一些,就是夜班护士交班,医生交班程序复杂一些,夜班医生交玩班,副班交,副班交完班,二线班交。程序一道道走下来,半个小时过去了。蒋湘峰时不时拿目光瞟父母。他们气定神闲,更多的却像来兴师问罪的。
终于交完班,查完房,蒋湘峰让父母到自己办公室去。老父亲执拗,说:“我哪里也不去,你只要告诉我,向岳屏怎么啦?”
第五十五章 残酷癌魔
蒋湘峰想瞒住父母,说:“在上班啊,今天早上回来的。”
老父亲质问:“你是翅膀硬了?敢撒谎了?我和你妈刚去学校,学校的老师都说她病了,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来了。告诉我,她得的什么病?”
瞒不住了。蒋湘峰说:“岳屏她,昨天做了手术,子宫颈癌。”
父母倒吸一口凉气。蒋湘峰继续说:“岳屏还在ICU病区,还没度过危险期。”
得知儿媳妇在ICU病区,老两口赶了过去。向岳屏身上的管子弯弯曲曲,心电监护仪闪着灯,发出均匀的声音。老两口按响门铃,换了鞋子,穿了隔离衣,来到向岳屏病床边。婆婆心慈,见不得儿媳妇这个样子,捂住脸泪流不止。公公低声吼:“别哭!影响孩子休息。”
婆婆马上止住哭。她握住向岳屏的手,摸摸她的脸,说:“孩子,受苦了!”
向岳屏好像被一头巨大的怪兽追击,她一路飞奔,上气不接下气,浑身大汗淋漓,一种窒息的感觉向她袭来。她越来越失去力量,心脏砰砰乱跳,巨大的恐惧紧紧攫住她的心。不好!马上就要追上来了!她看到一个翩翩少年,骑着白马飞身前来,一把将她拽上马背,迅疾逃离险境。她从他的身后,紧紧拥抱着他,这辈子,他就是自己的白马王子,值得托付的人。她喊了一句:“蒋湘峰!”
两个老人分明听到儿媳妇的喊声,赶紧告诉护士。护士判断,向岳屏处于麻醉苏醒前的状态,告诉老人,她很快就会醒来,不用担心。
探视的时间到了,向岳屏还没有完全苏醒。这一次,她受到的创伤不可估量。老两口在ICU病区门口,不愿意离去。他们透过玻璃门,盯着向岳屏,盼望她尽快醒来。婆婆双手合十,开始祷告,祈求上天眷顾,祈求神仙帮助,让她的儿媳妇早点脱离病魔的折磨。
老两口又问了医生,向岳屏什么时候能吃东西,能吃哪些东西,医生一一解答,暂时不能吃。等能吃的时候,蒋主任会知道。尽量吃一些高蛋白的食物,低盐,就是少放盐,每次少吃一点,每天多吃几餐,这样有助于患者恢复身体。老两口怕自己记不住,就让医生写了一张食谱,宝贝一样带在身上。
老两口又商量,对向岳屏的父母怎么说,对蒋云剑怎么说。他们商量的结果是,跟亲家实话实说,虽然一时难以接受,但有利于大家一起帮助向岳屏做后期治疗。这个病的治疗时间,不是几天半个月能解决的,时间长了,一定瞒不住的。对蒋云剑,还是先瞒着,等高考之后再告诉他。虽然有人批评这种做法不近人情,灭绝人性,但他们还是觉得,蒋云剑的高考很重要,寒窗苦读十二年,不能在倒计时的时候去干扰他。
主意已定,蒋湘峰也来了。父母告诉他商量的结果,蒋湘峰觉得,当前也只能这样。不过,他觉得,要不要告诉儿子,等向岳屏醒来,再商量。如果向岳屏也同意,就先瞒住儿子,高考完再告诉他。他希望儿子能明白大人的一片苦心。实在要背负不近人情的骂名,就让自己背着,如果儿子不理解,他会跟儿子好好说。如果她不同意瞒住儿子,他就跟儿子实话实说,相信他能接受现实,经受考验,像个战士一样走进高考考场。
向岳屏努力睁开双眼。她环视四周,一片白,白色的墙,白色的被子,插在身上的白色的管子。她想坐起来,浑身都痛,不能动弹。这里是医院!我怎么会在医院?蒋湘峰在哪里?她努力回忆,自己原本是在教室上课,怎么会躺在病床上?向岳屏想喊蒋湘峰,向他问个究竟。可是,她怎么努力,都没喊出一个字。她心急如焚。护士看见她在动,焦躁不安,赶紧过来:“向老师,您做了手术,麻醉刚醒,现在还不能动。”
向岳屏安静下来。护士说我做了手术,是什么手术?我怎么会莫名其妙来医院的?为什么要做手术?这些问题,她急切想知道。可是,她现在,一点力气都没有,话也说不出来。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向岳屏度过手术风险期,是五天以后的事儿了。她被送到妇科病房。石主任带着医生们来查房,向岳屏追问,自己做的什么手术,为什么会在ICU病区躺这么久?蒋湘峰曾经跟石主任沟通过,实话实说。但这话必须由石主任说。不能由家里人讲。
石主任讲话很柔和,也很委婉,兜了一个大圈子,告诉向岳屏,是子宫颈癌清扫术。向岳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石主任又重复了一遍:子宫颈癌清扫术。
向岳屏不信,是不是搞错了?石主任很肯定,没有搞错。手术很顺利,不要谈癌色变,五年十年存活率挺高的,有的病人活了二十多年,生活质量也不差。
向岳屏多希望这是医生跟她开的一个玩笑,她别过脸去,泪水溢满眼眶。她的反应与其他病人没有什么不同。癌症,常常意味着无休止的治疗,放疗,化疗,热疗,伴随而来的是无法摆脱的副反应。
石主任跟向岳屏解释病情的时候,蒋湘峰一直站在门外。他不敢看向岳屏的痛苦。接受现实,很残忍,需要勇气,坚强的勇气。
蒋湘峰看见,向岳屏别过脸,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他推开病房的门,来到向岳屏身边。蒋湘峰的到来,给她带来了一股力量。见蒋湘峰进来,石主任详细交代病情,还做了一大通思想工作。石主任的话,都是讲给向岳屏听的。蒋湘峰都懂,但他不能说。虽然丈夫也是医生,但在病人这里,石主任的话比丈夫的话管用。显然,蒋湘峰的策略起了作用。石主任带着医生们走出病房,向岳屏就咿咿呀呀哭出了声。
“哭吧。”蒋湘峰握住她的手,轻轻地说。
第五十六章 全家动员
一会儿,向岳屏止住了哭,侧过脸来,泪水还在脸上纵横交错,蒋湘峰拿了纸巾,为她仔细擦拭。一阵一阵的心酸,涌上蒋湘峰心头。他不能哭。更不能在她面前哭。现在,他是她的依靠,自己必须变成一堵坚实的墙,这堵墙,足够靠得下她的脆弱。
蒋湘峰问:“想吃什么吗?我打电话让爸妈做给你吃。”
向岳屏摇摇头。
蒋湘峰问:“现在疼痛缓解些了吗?”
向岳屏摇摇头,问:“儿子知道吗?”
蒋湘峰说:“还没告诉他。”
向岳屏说:“不能告诉他。让他安心参加高考。他问起我,就说我被学校派到省里学习进修了。”
蒋湘峰点点头。
向岳屏从蒋湘峰手里抽出一只手,摸摸他的头,说:“湘峰,这段时间,你在肿瘤内科和ICU病区两头跑,没睡好没吃好,还要牵挂我,辛苦你了!”
蒋湘峰说:“我不辛苦,只要你没事,我们家就好好的。”他鼓励妻子:“不要悲观,不要泄气,我们陪你一起跟癌症战斗。从现在开始,你和我,还有父母,都是你的坚强后盾。等儿子高考完,他也会加入你的队伍。家人齐心,其利断金。”
向岳屏再次泪流满面。不幸的是患癌,幸运的是有家人。她说:“我一定会坚持。我们一起,向癌挣命!”
蒋湘峰坐了一会儿,又要回肿瘤内科了。病房里,还有一大堆病人等着他。
蒋云剑还是在高考前知道了母亲的病情。高考前最后一次回家,她去了外公外婆家。外公正提着饭盒往外走。他很奇怪,外公提饭盒只给他送过饭。他问外公送饭给谁吃。外公吱吱唔唔,蒋云剑就去问外婆。谁知道,外婆眼泪点低,没几句话,就将向岳屏住院的事给说出来了。
此时,向岳屏已经清醒,还跟她带了六年的孩子们去照了毕业照,给每个孩子写了毕业寄语和毕业鉴定。这段时间,不少的家长带着孩子来医院探望向岳屏。她只收孩子们自己做的明信片,其他的全部原样不动让孩子们拿回去。许多孩子是流着泪向她告别的。他们鞠躬:向老师保重身体!向老师再见!向老师我还会来看您的!向岳屏跟孩子们道别,留给孩子的,是坚强的笑容。
蒋云剑喘着粗气,站在母亲病床边。向岳屏诧异:“云剑,你怎么来了?”
蒋云剑问:“妈,为什么瞒着我?你们以为这样做,我就能安心去考试?你们这是让我背上不孝的骂名!”
面对蒋云剑的愤怒,向岳屏没有争执。她知道孩子接受不了这个消息。向岳屏静静地,听着儿子的抱怨。
蒋云剑拉住向岳屏的手,说:“妈,我希望你能坚强。我们家所有的人,都是你坚强的后盾。等我参加完高考,取消今年的度假计划,每天在家陪着你。”
向岳屏抚摸着蒋云剑的头,说:“妈妈感谢你。希望你也能明白,高考是你人生最重要的一次决赛,你要全力以赴,不可以因为我生病了,就影响正常发挥。记住你的目标。”
蒋云剑重重点头:“我知道。我们一起努力!”
母子俩击掌为誓。蒋湘峰在病房门外,目睹了母子俩的对话,紧张的心情顿时松弛下来。
孩子虽然大了,但在妈妈面前还是有点娇。蒋湘峰一向反对男孩子的娇气。他故意敲门:“蒋云剑同学,你十八岁了还在妈妈怀里撒娇,不合适吧?”
蒋云剑回答:“有什么不合适的?我已经快一个月没见到我妈了。还有几天就要高考,我要和我妈一起加油鼓劲!”
蒋湘峰被儿子怼了,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向岳屏马上出来解围:“云剑,不可以这么跟你爸爸说话。你爸,是值得你学习的榜样!”
蒋云剑抬起头,盯着向岳屏,说:“不公平,你拉偏架。每一次我和爸爸观点不一致的时候,你总是向着我爸。你改名叫向老公算了。”
向岳屏哈哈大笑。科室,刚笑一声,觉得手术切口痛得难受,马上止住笑。看到向岳屏痛苦的表情,蒋云剑马上握紧妈妈的手,说:“妈妈同志,请注意!你现在不能太高兴,也不能太激动。静养!静养!”
每年一次的同场竞技如约而来。莘莘学子怀揣梦想,从考场走进去,就是走进各自的命运。这就是一场公平的博弈,机会均等,名额有限。决定命运的,不是高考这两天,而是高考之前的十二年。这是一场旷世赛跑。目送蒋云剑走进考场,蒋湘峰的心也跟着儿子飞了进去。考前,叮嘱了很多,蒋云剑嫌他烦:“大男人,这么婆婆妈妈。我都参加十二年考试了,还不知道么?”又被儿子怼,蒋湘峰有些恼怒。向岳屏在一旁笑,抿着嘴,伤口还没好彻底,不敢大笑。
向岳屏也想来陪考,家里人都不同意。静养!蒋云剑这句话有道理,四个老人就拿这句话教育她,儿子比你还懂事。向岳屏妥协了。原本设想好多次陪儿子高考就这样黄了。好身体是实现理想的关键。向岳屏发誓,一定要战胜万恶的癌魔。孩子没长大,我不敢死。孝道没尽完,我也不敢死。每个人的生命,都承载了太多的重任。你的生命不仅仅是自己的。尽管有人很大气地提出要为自己活,可是真正为自己活的有几人?就算是那些把“为自己活”这句口号喊得山响的人,恐怕也得在现实面前,疑惑是亲情面前,低下高贵的头颅。
蒋云剑进了考场,蒋湘峰找了一个阴凉的树下,靠着树干,看起了《大清相国》。他不愿意聊天,东家长西家短,这个孩子成绩好那个孩子成绩差,一点意思都没有。他不愿意议论,是因为来自内心深处的修为。就像陈廷敬,从来不在人后说人坏话。这是谨慎,无关圆滑。这本小说,蒋湘峰看了几次,每一次都有新的感受,常看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