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
“别给我扯那些有的没的,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几时舍得拎梨花白来看我了,说吧,找我何事?”孟婆嗔了怜花一眼,傲娇道。
“还真是什么都逃不过你的法眼,泛舟湖上可好?”怜花看向忘川湖的方向,挑了挑眉道。
“呵,就你这尿性?这个可能管够?”孟婆先是露出一个,老娘早已洞悉一切的表情,尔后又晃了晃手里的酒壶道。
今日她怎么着也要敲它个够本,谁让这人历了红雨回来后,这性子是越来越对她胃口。
其实,她与怜花的初识,说起来还有些尴尬。
没想到在这冷漠无情的地府里,还能成为挚友。
那还是一千年前,怜花以厉鬼之身刚杀入地府时。
那日,她按部就班的给过桥的新鬼阴魂们舀着汤,本着一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姿态,待发现队列的异常时,已经迟了。
怜花已立于奈何桥头,手持带血的梨花残枝,指着她问道:“你可曾见过汜水河畔管家庄管长生?”
孟婆看了眼面前一身红衣,浑身是血的女子,又看了看早已惊魂逃散的队列,以及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阴差们的尸体。
无奈的叹了口气道:“姑娘一路奔赴而来,想必已经很疲累了,不如先饮一碗茶汤,有什么问题我们稍后再说。”
怜花怔了怔,收了一身的肃杀之气,朝孟婆点头道:“有劳了。”
孟婆给她舀了一碗汤,看着女子仰头饮下后,淡笑着问道:“姑娘方才要问我什么来着?”
“阿婆可曾见过汜水河畔管家庄管长生?”怜花这回的语气和善了不少。
孟婆面容几不可闻的僵了僵。
忙不迭的又给她舀了一碗汤,示意她喝完再说。
怜花端起碗,想也没想,再次一饮而尽。
饮完后,朝孟婆恭敬地揖了一礼,道:“多谢,还请阿婆告诉怜花,可有见过汜水河畔管家庄管长生,他,是否已经过了这奈何桥?”
是她这汤出问题了么?
莫不是这回的水掺多了?
孟婆连忙舀了一勺,端到近前嗅了又嗅。
汤还是那汤,是原来的配方,也还是原来的味道,只是这饮汤的女子……
“你呀,发什么呆呢?不醉不归如何?”怜花轻戳了一下孟婆的脑门,无奈尬笑道。
孟婆回神讪笑,接着两个如花似玉的人儿,便消失在了桥头。
昼永看着消失的两人,默了默,还是苦着一张脸去了王殿。
自从他家王爷从郾归城回来,那张皱得能夹死苍蝇的脸,就没平整过。
弄得整个王殿上下,是人心惶惶。
他这个时刻需近身伺候的差事,也愈发不好当,看也不敢看,问又不敢问。
“王爷。”
偏殿里,昼永朝着正闷声批卷的薛郾,恭敬的唤了一声。
薛郾冷着脸,手上朱笔未停,就连眼皮子都不带掀一下的。
殿里又是死一般的沉寂。
昼永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喘,尽管已经感觉到头顶上,射过来了两道冰冷视线。
“砰”的一声,薛郾将手里批好的卷轴,重重的磕在桌案上,又拿起另一卷继续批阅。
昼永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煎熬,苦着脸闷声吐出几个字。
“娘娘回来了。”
薛郾手里的朱笔一顿,没说话,也没看昼永。
昼永脑门上渗出了一层细汗,偷瞥了一眼仿似没听见他说话的主子。
“娘娘与孟婆在忘川湖上泛舟。”
他仓惶的丢下这句话,瞬间就跑没影了。
薛郾重重呼出一口气,定定看着已经溅染了卷轴的那一滴朱砂。
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傲娇的再等等看,还是该继续腆着脸先过去找她。
忘川湖上,烟波浩渺,妄念舟舟下一波波碧水,荡漾至远处直至消失,晕起层层粼光。
舟上两人形象毫无,寻的是最舒坦的姿势,斜倚在船仓口,甲板上已横七竖八的躺了五六个空酒壶。
“小孟,这么些年了,你,当真没见到过管长生吗?”怜花呷了一口酒,神情落寞的问道。
那时孟婆可是答应过她的,一定替她留意着那人过桥的。
“真没见过,你连这个都不记得了吗?那年,就在桥头,转轮王可是当着你的面儿给你查的生死簿,不是已经确定了查无此人吗?”孟婆回道。
“可我最近总觉得,他好像就在我身边。”
“都说红雨忘情断前尘,你莫不是历过了头吧?”
“哈哈哈……”怜花闻言大笑,举起酒壶跟孟婆碰了碰,仰起头又猛灌了一口。
她想,这劫她许是真的历过头了。
孟婆也十分豪爽的喝了一大口,只是还不及咽下,倏尔瞥见了岸上一抹修长的身影,猝不及防的给呛了个涕泪横流。
她平息了片刻,拍了拍还趴在船仓口的怜花的肩膀叹道。
“有些事记得不如忘了好,忘了就不会有愁苦了。”
孟婆说完,化作一道白烟上了岸,朝薛郾行礼道:“参见王爷。”
“她如何了?”
“娘娘她,她喝多了。”
孟婆在上岸时就已经变回了老妪模样,她佝偻着腰身回道。
薛郾双眸幽深的看了孟婆一眼。
朝她挥了挥手,孟婆便躬身退下。
怜花嗜酒的毛病,就是这孟婆手把手亲传的。
那时她初出忘川湖,日日都跟在孟婆身侧。
孟婆舀汤,她便在一侧递碗。
逢人就会问上一句,“你可识得汜水河畔管家庄管长生。”这一问便是五百年。
从前薛郾不管,那是碍于身份管不着。
现如今身份是有了,呃,倒是想管来着,却似乎也管不了。
薛郾揉了揉眉心,轻掂了一下脚尖,朝着湖心的小舟飞去。
岸上还没走远的孟婆,回身看了眼立在船头的薛郾。
兀自摇了摇头,缘份还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她犹记得那年,薛郾带着昼永夜晓二使赶到桥头时,怜花正有些不耐的与她对峙着,非纠着要问出凡人管长生的下落来。
薛郾见到怜花的第一眼,整个人为之一振,若不是昼永及时扶住,他几乎是要站立不稳。
他捂住胸口调息了片刻,挥手隐去了经年不曾取下的鬼面具,露出一张过分苍白的俊颜。
这怕是除昼永夜晓二使之外,幽冥涧其他人皆是第一次见得薛郾真容。
他剑眉星眸,清新俊逸,一身玄衣却有一张皎如白玉的面庞。
孟婆都不禁暗暗吃惊,这恐怖的鬼面下,竟是藏了一张天人之姿的容颜。
他苍白的脸似是因过度不适而致,他抬手示意已处于戒备状态的二使,不要轻举妄动,而后是独自一人朝怜花走去。
“来者何人?”怜花手持梨花枝,指着逐步上前的男子厉声问道。
“幽冥涧十殿,转轮王薛郾。”
“薛郾?你可能调看生死簿查人?”
“可。”
“汜水河畔管家庄管长生,查。”怜花将梨花枝又逼近了薛郾几分,命令道。
“姑娘是?”
“沈怜花,管长生之妻。”
薛郾胸口又是一痛,他稳了稳身形,只淡声道了个好字。
法力开启,怜花与薛郾之间隔了一道金色圆形光幕,成千上万的名字翻飞其中。
片刻后,薛郾收了法力,光幕消失。
“查无此人。”
“不,不可能,不可能的?我与他夫妻五载,怎么可能查无此人?”
“的确是查无此人。”
怜花不信,又十分流利的报上了管长生的生辰八字,要薛郾再查。
最后的结果依旧是查无此人。
“但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他的存在,他一袭白衣芝兰玉树,五官清秀,俊逸又不失温柔,你的这双眼睛便是他给的吧?”薛郾看着伤情无比的女子,温声说道。
怜花闻言,踉跄着扔了手里的梨花枝,跌坐在了地上。
“是,我本是盲女,他以身殉阵说是要还我一双眼睛,让我能看清楚这世间所有的真情。”
“那你现在看清了吗?”薛郾问道。
“呵,我连他的心都不曾看清过,要看这世间有何用?”
薛郾不再接话,微颤的抬起了一只手,置于怜花头顶,一个金色的气泡便将她罩在了其中。
“自此以后,便由我来守护你吧。”
薛郾这句极小声的嘀咕,被离他最近的孟婆听了一清二楚。
随后薛郾便朝着忘川湖飞去,怜花就这样被他沉在了忘川湖底,一沉便是三百年。
物生万物,万物自有万物克。
谁曾料想到,不知情为何物的万年冰山王爷,也有为女子卸下鬼面,衷求眷属的一日。
孟婆叹了口气,掏出方才藏在袖中的酒壶,仰头灌下一口,好不惬意的迈着悠闲的步子离去了。
薛郾看着歪倒在船仓里已经睡着的人,是又气又心疼。
轻手轻脚的上前去,才将人打横抱起,怜花就皱着眉头半眯了下眼。
“阿郾?怎么是你?小孟呢?”
“我若不来寻你,你是不是都不会去找我?”薛郾酸溜溜的反问道。
怜花迷迷瞪瞪的看了眼前人一眼,又揉了揉有些发涨的脑袋。
有些不敢置信,前一秒看到的还是薛郾,怎么现在就变成了那个调戏过自己的清俊少年?
她酒力向来不济,十个她也敌不过一个孟婆。
怜花痴笑了一声,长臂一伸,搂住了薛郾的脖子,‘吧叽’就在他冷峻的侧脸上亲了一口。
随后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他怀里安心的睡去了。
薛郾像是被人施了定术一般,连耳尖都开始微微泛红。
他看着怀里睡得安然的人,不自觉的扬起了唇角。
那日,他自忘川湖畔,一路将怜花给抱回了梨花泺。
路上但凡有跟他打招呼的,他都一改往日冰山不语的冷面孔,极其难得的都回以点头颔首。
任谁都知道,转轮王那日是心情愉悦。
032
怜花一行四人乘妄念去到茶花镇时,离初一还有两日时间。
正如端容所言,小镇不大。
却是鱼龙混杂,奇装异服、口音各异者比比皆是。
茶花镇名为小镇,却更像是由客栈、酒肆、茶楼和各种商铺等组成的大型坊市。
别看镇子不大,消费却是不小,动辄就是几两几十两纹银起步。
怜花一行人跑了足有五家客栈,店主老板回复的都是客满。
这眼看天就要黑了,就在第六家客栈老板刚要说出客满二字时,夜晓是再也装不下去了。
她“哐”的一声,将一大锭金光灿灿的金锭子,磕在了柜台上。
老板原本眯缝着的小眼睛,瞬时瞪的溜圆,一脸谄媚的唤店小二过来招呼贵客。
还迫不及待的将那金锭子放在嘴里咬了又咬,随后那一脸的横肉微微颤抖,笑得跟朵菊花似的。
“三间上好的客房,一桌招牌酒菜。”
夜晓嫌恶的看了那老板一眼,一拍柜台,吩咐道。
“诶诶诶,好嘞,好嘞。”老板眯眼笑着看了看几人,连连点头。
面前这四位脸生得很,瞧这衣着口音,一看就是远道而来的。
开口哇哇叫的这个女子,气势如虹,不是管家的就是得力保镖。
看那话不多,唯唯诺诺的小姑娘,一看就是贴身丫鬟没跑了。
再看长得极俊俏的少年郎,和那气质绝尘的美艳女子,必是年轻有为的少东家夫妇无疑了。
老板人精似的只扫了一眼,就已初步给几人定了位,这四位绝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轻易开罪不起。
他忙扯着公鸭嗓朝小二唱和道,上等客房两间,夫妻豪华套房一间。
???
夫妻豪华套房?
夜晓闻言冷眉一横,抬手就将那肥头大耳的老板衣领揪住,扯到了近前。
也不管他喘不匀气,憋得通红难受的老脸。
指着怜花道:“看清楚了,这是我家夫人。”
遂又指向阿七道:“他,就只是个小厮。”
这人眼睛是长来出气的吗?怎么就看成她俩是一对了?
“三间上等客房,一桌酒菜,赶紧的。”夜晓不耐的一甩手松开了老板的衣领,又一拍柜台,余怒未消的喝道。
老板抚了抚胸口,尬笑着连连称是,还自贬自己是瞎了狗眼……
店小二好眼色的连忙将四人,领到一个位置上佳的座位前,忙不迭挥动手里的布巾,又是擦板凳又是擦桌子的。
直到招呼好四位坐下,才跑向后厨招呼上酒菜。
洛春分给几人倒好茶水,弱弱的朝夜晓开口问道:“夜晓姑娘,为何只要三间客房啊?”
她问这话是有些气虚的,哥哥和观主都一再跟她说,此次用度需全记在他们这里。
他们筹集的银钱都在阿七身上,也是交代了一路开销,由阿七负责着买单的。
这是万不能让恩人又是出力,又是使银子的。
可先前的那几家客栈分明也是这样,看客人着装就地起价,嘴里嚷嚷着客满,却是想顾客自己送上去求宰。
泠心观终究还是清贫了些,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阿七即便是想抢着买单,只怕是也掏不出这天价的住宿费来。
所以洛春分将这些都记在了心里,总有一日她定会加倍偿还上的。
“此地不甚安全,娘娘和阿七各一间,你和我一间。”夜晓冷着脸解释道。
夜晓的话,虽是冷着脸说出来的,却温暖了洛春分的心。
不得不说,这姑娘只是不善表达,心思却是细腻,还热心肠得很。
“你那金子哪儿来的?”怜花冷不丁的问了一句。
她是早就洞察了一切,不敢苟同夜晓的做法。
阿七别过脸去,自顾自的喝着茶,装没听见。
“咳咳,那个,就一石头,管七日。”
“噗”,洛春分刚喝进嘴里的茶,毫无征兆的喷了出来。
这?
点石成金?
洛春分和阿七互看了一眼,默契的又都垂下头去,各自装着啥也没发生过,只管喝自己的茶。
怜花抚额,刚想拉开架势训人。
夜晓双手朝她抱拳虚虚一礼,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先声夺人:“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他们可没少挣黑心钱。”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还有,别对凡人动手。”怜花无奈之下只好告诫道。
夜晓不置可否的挑了挑眉,心道:一群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酸人,要是由着他们,今夜可不得去睡乱石丛林堆了么。
很是豪华的一大桌酒菜依次上了桌,几人是心思各异,吃得慢条斯理,未再作其他交流。
却在吃完后,夜晓的又一举动,再次叫怜花侧目。
她让店小二把未动的几盘好菜,再又配了些白米饭,送去给蹲在客栈外面乞讨的老人和一双孩童。
怜花默了默,想起了几百年前,夜晓趁着薛郾不在,闹去了梨花泺的事。
她前世眼盲,不曾习字。
出了忘川湖后啥事也不做,只日日缠着孟婆。
孟婆估计是被她缠得烦了,告到了转轮王那里。
薛郾主动来到梨花泺,说是要教她识字读书,问她是否愿意。
她两眼一亮,想起前世里自己的夫君管长生,那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他管家九代单传,却未染片毫恶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放弃了入朝为官的锦绣前程,只为赡养双亲,回了家乡替年迈的二老管理着庄子。
薛郾的提议怜花是动心的,她极认真的跟着他学习。
不论是习字读书,还是琴棋六艺,她是一样不落,虽都不精却也不至于一无所知。
夜晓杀上门来的那日,薛郾教完琴刚走。
她左右手各持一柄短刃,交叉格挡在胸前,怒视着怜花道:“我要同你决一死战,你可敢应战。”
“你以何为名向我宣战?”
“以,以……,以王爷为名,你若输了就离他远远的……”
“若我赢了,是不是就能纳他为男宠了?”怜花打断她道。
夜晓一张脸气得几近变形,清一阵白一阵。
“不知廉耻,就知道你是故意勾引王爷的……”
那次她们痛快的打了一场,其实怜花并不痛快,她是处处手下留情,可夜晓却是招招致命。
好好的院子糟践得不成样子,夜晓受伤倒在地上。
“我从不曾对你家王爷有过什么非分之想,他就只是我的老师,仅此而已。倒是你,若真是个有本事有胆识的,就该去征服薛郾,而不是失了身份和体面的来指责别人。”怜花看着地上的夜晓,厉声说道。
怜花说完才呼出一口气,就瞥见了院门口站着的薛郾。
他冷着一张脸,周身散发着一股骇人的寒气。
怜花眸色暗了暗,不知他站了有多久,她的话终究是伤人心了些。
夜晓也反应了过来,她恭敬的跪地朝薛郾一拜。
薛郾看了二人一眼,准备拂袖离去,却被怜花叫住。
“薛王爷,你的近侍夜晓有话要对你说。”
薛郾顿步看向夜晓,怜花忙朝地上跪着的夜晓努了努嘴。
夜晓对着她翻了个白眼,连正眼都不敢看薛郾,头匐得更低了。
“夜,夜晓冒犯了娘娘,请王爷责罚。”
……
???
怜花一阵无语,她算是看明白了,合着这姑娘是真的怂。
“咳咳,薛王爷,以后的课业就都免了吧,怜花累了,恕不远送。”怜花朝薛郾郑重的一揖道。
说完也不管他们的反应,将这主仆二人留在了院子里,先一步进了里屋。
自那后,她和夜晓就极不对盘,却都默契的谁也不再提及那天的事。
直到她历了红雨回来,到答应嫁给薛郾,准确来说应该是她应承了嫁给薛郾,总之这些个的细节,她自己是没往心里去的。
但那个姑娘却是往心里去了,她是在确认了自家主子真的要娶怜花了,她才再将怜花放入眼中的。
心不甘情不愿,也谈不上有多恭敬,但明显是没往日那般仇视了。
夜晓就是这么样的一个姑娘,表面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内里却是认真且怂。
怜花不禁对她多了几分喜欢和欣赏。
接下来的两日时间里,四人分成两组。
阿七和洛春分,她和夜晓,他们把茶花镇摸了个遍。
千尺峰关隘口有设卡,朝启夜闭。
唯本城国之人方可在开启时间内出入,而外城的人却是无法进入的。
除有苍岩城城内官家开具的路引,方可入城,这路引办理的手续极为麻烦,还需城国内有名望之人作保,一般情况下基本是没人愿去讨那个麻烦的。
该掌握的信息也都掌握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是等着万芳谷的若狸来小镇挑人了。
那日一大清早,小镇的集市场就已人满为患、热闹非凡。
清一色的小姑娘们,排了长长的队列翘首以盼,那场面不亚于选美大赛。
另一边则是排队等着就医的,两队人的气色与氛围也是截然不同。
待到日头东升之际,关隘口处徐徐走来一个姑娘。
姑娘一袭鹅黄色衣裙,白纱遮面,双髻上挽着黄色长丝绦,随风飘飘。
虽是地道的丫鬟着装打扮,却也是妥妥的富贵人家丫鬟才有的贵气。
若狸眸含春水,面如凝脂,一颦一笑皆是柔婉动人。
她的到来引得人群一阵骚动,这攒动的人头中,只怕有一半以上,也是冲着看美人来的吧。
怜花与阿七对坐在茶馆二楼靠窗的位置,两人是相对无言,只时不时的留意着下面的动静。
自那夜阿七不经意的调戏之后,怜花是睡了一觉便没再往心上去的,可阿七却是记了许久。
虽是他自己故意为之,可每每见到怜花他都莫名的有些怯。
033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夜晓领着红了眼眶的洛春分上了茶馆。
“怎么了?这是?没选上?”阿七问道。
洛春分坐在一旁无声的抹着泪。
夜晓不客气的端起茶壶,给她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上了一杯。
“洛姑娘已经很不错了,都过二选了,该是能选上的,这事赖我。”夜晓尴尬的说道。
“赖你?她看出你不是凡人了?”怜花问。
“不是凡人怎么了?我还觉得那女子是只半妖呢!”夜晓闷闷道。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回客栈。”怜花起身道。
一行四人才踏出雅间的房门,就迎上了若狸甜美的笑脸。
她朝着怜花一揖道:“娘娘,我家谷主有请。”
怜花看向身后的夜晓。
夜晓挠了挠头道:“名帖已经递上去了。”
问题就出在这里,若狸初选时挑中了五个姑娘,洛春分就在其中。
二选问完问题后,刷掉了另外的四个,当她还想再问洛春分什么时,夜晓不合时宜的递了名帖上去。
若狸的脸色当时就不好了,以致于眼看着就能被留下的洛春分,就这么又给刷了。
“如此,还请姑娘带路。”怜花含笑回道。
若狸却是不急,从袖袋里掏出了三张绿色的木制令牌,令牌上书‘万芳谷’三字。
她将令牌一一分给了洛春分,阿七和夜晓。
递给夜晓时,还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轻拍了下她的肩膀。
夜晓莫名其妙之余,竟感到一阵恶寒,若狸那眼神,她着实不喜欢。
“谷主只请了娘娘一人,见谅。”若狸道。
“那这是?”夜晓举起手里的牌子问道。
“三位可凭此令牌,自行前往苍岩城城内的漫云居,一应用度皆由万芳谷承担,三位可在那里稍作歇息及等候。”若狸答道。
“不行,我得时刻随侍在娘娘身侧。”夜晓斜睨着若狸,不容分说道。
“呵呵,无妨,那这三枚令牌就当赠送给几位了,告辞。”若狸也不气恼,淡笑着说完就要走。
“且慢,我随姑娘前去。”怜花拦下若狸道。
“不可,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
“是啊,娘娘,您一个人去,我们怎可放心?”
阿七和洛春分抢着说道,尤其是洛春分,一脸忧色。
“无事,你且照顾好她们俩,我去去就回。”怜花看了阿七一眼,交代道。
怜花说完走到了若狸身边,若狸朝她温婉一笑,就地施法,两人就原地消失不见了。
“这?那我们现在是要去漫云居吗?”洛春分问道。
显然怜花一走,她便是六神无主。
“能提供地方让我们等候,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先去漫云居吧。”阿七说道。
夜晓不置可否,才迈开步子却是身形一震,腿脚似乎不听使唤般,洛春分和阿七连忙将她扶住。
“怎么了?”
“我,我的法力,好像被封住了。”夜晓脸色惨白道。
她惊恐的瞪大了双眼,一定是刚才,若狸在她肩上轻拍了那么一下。
究竟是自己大意了,还是那姑娘真有那么好的本事,法力被封她竟毫无察觉。
“如此便不奇怪了,娘娘许是方才,就已经看出端倪来了。”阿七回忆道。
如果怜花没看明白的话,也不会嘱咐他照顾好洛春分跟夜晓了,因为三人里最厉害的分明就是夜晓。
“别想太多了,我们先去漫云居看看,若有不妥再作计较也不迟。”阿七说道。
夜晓和洛春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唯有默然。
若狸带着怜花来到了一处山谷间,目所能及处,是一方极为普通的山谷。
这里不同于茶花镇,那边是乱石林立,陡峰峭壁。
而这里却是背山临水,如世外桃源一般。
杉树丛林,小桥流水,清泉野花,偶尔还会有三五飞鸟掠过,空气也是清新怡人得很。
若狸朝着面前满是苔藓的山壁,对着怜花做了个请的手势。
怜花倒吸了一口凉气,硬着头皮走上前去,直接就穿过了山壁。
睁眼后,入眼的是大片大片的山花野草,珍奇草药,幽远飘香,三五成群的蜜蜂忙得飞舞。
若狸朝她一福身,道:“娘娘可先随意走走,若狸这就去请谷主过来。”
怜花微微颔首,倒也没和她客气。
她信步朝着一片,开满五颜六色花朵的草地走去,不由自主的坐在了青草地上,双手撑地,仰脸看向湛蓝的天空,她是真的有些喜欢这个地方了。
“夫人。”
身后一个突兀的女声忽然响起。
怜花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着白色道服的女子,正定定的看着她。
女子年少貌佳,眼含薄雾,似是分外激动。
她简易的单螺髻上,只斜插了一根木质发簪,白色纱质面料的加持披在脑后,直垂至腰际处,既显仙风道骨的气质,又不失温婉美丽。
怜花尴尬的起身,理了理衣衫,她是没想到这谷主竟是来得这般快。
“阁下可是谷主孙三娘?方才是在唤我?”怜花问。
她虽与薛郾定了亲,可夫人这称呼似乎并不在理。
现下大家都还尊她一声娘娘,他日若成亲了,论敬称的话,也该是薛王妃才是。
可面前这孙三娘,何故会唤自己夫人?
“呵,正是,久仰娘娘大名,方才是我失仪了。”孙三娘歉意的笑了笑,解释道。
“三娘客气,你我一见如故,不若便唤我怜花吧。”
“不敢,我还是唤一声娘娘吧。”
怜花有点尴尬,自己是不是太过自来熟了,这孙三娘还真是拘谨得很。
“不知娘娘递帖,寻我何事?”孙三娘问道。
“我,受上生星君所托前来……”
“洗尘珠是吗?”孙三娘脸色有些不好,打断了怜花的话。
怜花看着孙三娘略显为难的样子,竟觉心头隐隐难安。
“抱歉,让三娘为难了。”怜花揖手歉意道。
孙三娘忙拦住怜花欲行的礼,扶着她的手臂淡然一笑,“娘娘客气了,洗尘珠之事容后再议,我让人给娘娘备了些吃食,请!”
怜花颔首致意,随她一道去了不远处的一座简易木屋。
木屋从外面看不怎打眼,内里却是三进三出的院落,且古朴别致,亭台花园也是一应俱全。
孙三娘将她领至其中一间小院,怜花抬眼看去,只见牌匾上写着‘回梦轩’三个大字。
“这两日娘娘便先住在这里,我还有些事需安排一下,晚些时候回来,再与娘娘细说那洗尘珠之事。”孙三娘将怜花领进屋后道。
“如此,便打扰了。”怜花想了想,还是应承了下来。
她觉得这孙三娘,不像是藏了什么坏心思的人,更何况是她有求于人在先。
孙三娘退出去后,怜花仔细打量了一下房间,屋内摆设虽简朴,却也清新雅致。
“笃,笃,笃”敲门声很快响起。
怜花上前开门,只见若狸端着托盘站在门外,托盘上是几盘精致的糕点。
若狸极其热情的介绍道:“这几样小点都是我家谷主亲手做的,用的是上好的鲜花花瓣、精面粉和蜂王浆蜜做的,娘娘请慢用。”
若狸将小点心一样一样摆在矮几上后,就恭敬的退了出去。
孙三娘就站在院中,定定的看着小院里的人。
“姑姑,糕点已经送进去了。”若狸走了过来,回禀道。
孙三娘点了点头,轻呼出一口气。
她抬起右手手臂聚灵,手掌微微打开,只对着面前的小院轻轻一抹,这回梦轩竟凭空消失了,如同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而屋内,怜花看着矮几上的一盘梨花糕,莫名的失了神。
那糕点香甜软糯,入口即化,她不由得有些贪嘴,竟将一盘梨花糕吃了个干净。
常言道饭饱人易乏,怜花倚在矮几旁,闻着窗棂外飘进来的清淡花香,单手撑着额头,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她似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阳春三月天,风和日丽。
她回到了前世,汜水河河畔管家庄,与唯一的亲人婶娘,相依为命。
婶娘逼着她,换上了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枣红色粗布衣裳,衣裳不太合身,些微有点大。
这已是婶娘嫁妆里最好的一件了,她自己都没多舍得穿。
怜花摸索着换好衣服,打开门走了出来,婶娘情不自禁的啧叹了一声。
拿过倚在破旧木门边上的盲杖,将其中一头递到了怜花手里,自己牵起了另一头便往外走。
出得院门,无意间瞥见篱笆院内的那棵老梨树,满树白花飘飞,婶娘停下了步子。
她上前去攀着枝桠,摘下了两朵并蒂盛开的梨花,轻轻簪在了怜花鬓边。
模样秀美的姑娘,未施粉黛,虽只两朵梨花,便已映衬出了八分俏丽。
“都说花开并蒂好兆头,这次相亲若是再不成,婶娘也养活不了你了。”婶娘煞有介事的说道。
怜花闻言,那美丽空灵却不聚焦的双眸里,扑闪出两行清泪。
“哭,哭什么哭,就知道哭,好好的一家人全都被你给哭没了,我这会儿还没死呢。”
婶娘又凶了她几句,还用力拉了下手里的盲杖,怜花一个趔趄,险些没摔倒。
前面的婶娘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放缓了脚步,尽量让后面的怜花能跟得上。
婶娘沈孟氏名娇娇,是庄子上人见人嫌的泼妇。
可这些年她若不狠不泼,哪里养得大怜花这孩子。
她十五岁时从邻镇的和合庄,嫁到了管家庄的沈家,为沈老二之妻,也就是怜花的叔父。
沈家穷得是叮当响,沈家兄弟两还得挤在一间小院里。
034
孟娇娇嫁进来的第二年年末,就给沈家添了个大胖小子,兄嫂待他们也很是不错。
特别是嫂嫂,看到那孩子时,是一脸艳羡,诚心实意的照料孟娇娇坐月子,还帮着照看孩子。
后来的几年里,孟娇娇又接连生下一子一女,里里外外三个娃,全是兄嫂帮着照看的。
沈家两兄弟都是老实人,嫂嫂也是个本分人,孟娇娇也不是个爱挑事的,两兄弟未分家,一大家子就这么合在一起过着,倒也其乐融融。
后来孟娇娇才听自己的丈夫提及,是嫂嫂身体出了些问题,所以这么多年,他们一直无所出。
就在两夫妻决定将幼子过继给兄嫂时,嫂嫂却是意外的怀孕了。
她那孕辰反应着实是大,几乎是从怀孕初期一直吐到了临盆前夕。
许是因为年纪大,又是第一个孩子,宝贝得紧也格外的焦虑吧,嫂嫂整个人是瘦脱了相,身体也大不如前。
怜花出生那日,天边西落的残阳,似血一般映透了半边天,庄子里是百花尽残,唯沈家院落里的那棵老梨树留有一片白。
嫂嫂生下女婴难产而去,沈大看着漂亮无比,却是一双瞳仁始终聚不了光的孩子,诱发了心疾。
是的,怜花自出娘胎就是个睁眼瞎。
临终前他揽着那个可怜的孩子老泪纵横,望着窗外的那一树白花,只给她留了“怜花”这么个名字,也撒手人寰了。
怜花,怜花,父亲是希望上苍,能对这个可怜的孩子再多一些怜悯。
孟娇娇看着哇哇啼哭的女婴,心一横,将那孩子抱到了自己那屋,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
再苦再累再揭不开锅,也得把孩子拉扯大。
可后来的几年里,家里是接二连三的出事,让沈家更加困苦窘迫。
先是自己的丈夫病故,接着是孩子,沈家是年年有新丧。
邻里左右都劝说孟娇娇,让她放弃那个睁眼瞎的女娃,更有甚者说那孩子就是个灾星。
还神乎其神的讲起了她当年出生时的异象,说那是血光之灾的征兆,这孩子命煞克亲。
不怕道听途说,就怕以讹传讹,自那后,怜花就落了个扫把星的名头,谁挨近了谁倒霉。
为这事孟娇娇没少在外面跟人干架,回到家,看到那个伸着一双手到处摸索的孩子,也曾嫌弃过,也曾怨憎过,却始终没舍得将她给丢弃掉。
婶娘是泼妇,她是灾星,沈家余下的这两人,倒是相安无事的好活到了如今。
怜花眼盲却耳聪,极远处极微小的声响都能听清,且嗅觉灵敏,能辨百味。
她一天天长大,自豆蔻之年起就出落得美丽动人,引得周边不少人还曾起过歹心。
好在孟娇娇够强悍够泼辣,加上管家庄在管家的治理下还算太平,也没发生什么过火的事。
怜花也算是在婶娘的棍棒下伺候着长大的,也有好事的在她面前嚼舌根,说她婶娘刻薄尖酸,可唯有怜花自己知道,婶娘是真的疼她。
如今怜花已双十又三了,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扫把星,没人要的老姑娘。
这若不是婶娘拉下脸去求人,只怕今日这相亲的局也是难再有喽!
走在前面的婶娘步伐较先前快了些,怜花跟得有些吃力,却还是忍着没吭声。
直到耳边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吆喝声,男人间的喝茶谈笑声,女人们为了一盒脂粉,拉着脸与店主讨价还价声,孩子们追逐风车的嬉笑声和奔跑声,还有幼犬吐舌的呼哧声……
这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怜花头有些疼,她知这是已经到了镇上了。
前面不远就是婶娘要带她去的悦人茶馆,怜花突然怯了。
相亲于她而言,早已是麻木得不能再麻木的事了,左右她也看不见,便是傻坐于一旁,任人相看点评好了。
“快看快看,那娇娇娘又带着她家那个盲女出来相看了……”
“哎,长得再好看,也是个瞎子,那娇娇娘还想让她进正经人家作正妻呢,这瞎了双眼娶回去能顶个什么用?不得当菩萨供着么?”
“阿呸,去年我家当家的还想纳她做妾,她婶侄俩还高低不乐意,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
说这句的是镇上米粮铺张老板的妻子,怜花辩出了她的声音,有些挪不动步。
去年婶娘病了,张老板趁人之危去她家提亲。
放了五两银子在桌上,说是随便挑个日子,黄昏时分使一顶轿子过来,将她抬进门做妾。
黄昏时分只一顶轿子,那便是不打算公告出去的,这是连妾都不如啊。
怜花强忍着泪,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嗫嚅着问道:“如此,婶娘往后的米粮,府上可还能管够?”
张老板见美人下跪,那叫一个心疼,忙不迭上手欲将人给搀起来,更想揽进怀里。
不及他想,孟娇娇一鞋底扔过来,呼在了他的大饼脸上,她撑着病怏怏的身体,从房间里冲出来,抓起桌上的银子就扔到地上,破口大骂道。
“姓张的,你个不要脸的老色批,当年老娘孀居时,你还打过老娘的主意呢,怎么的?这是又瞧上我家怜花了,你个不要脸的老东西,想要怜花去给你做妾,你配吗?滚!”
俗话说得好,光脚不怕穿鞋的,孟娇娇这架势,张老板还真有点虚,毕竟他也是要脸面的。
肥头大耳的张老板,脸色难看的拣起了地上的银子,一溜烟跑了。
“你给我跪好了。”孟娇娇对着方才被吓得跌坐在地上的怜花吼道。
“怎么?咳咳……,嫌婶娘穷养不活你了?想攀高枝儿去了是吗?咳咳……”孟娇娇坐在桌边一边数落,一边不住的咳嗽了起来。
怜花摸索着蹭到孟娇娇脚边,爬起来替她抚着后背,解释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婶娘,怜花想要挣银子给你看病。”
“那你就把自己卖了?婶娘从前是怎么教你的?”
孟娇娇一把将怜花推倒在地,转过背去,咳出了一大口血。
又慌忙将手里的帕子攒紧,她起身怒喝道:“沈怜花,你给我记住了,宁做穷人妻,莫为富人妾,婶娘若知道你如此没骨气,你十八岁那年,我就该把你卖进红楼艺馆,那挣钱不比你为妾来得快吗?”
“对不起,婶娘,怜花知错了。”怜花一边跪好,一边抹泪道。
孟娇娇看着她那模样,又心疼到不行,也狠不下心再说什么狠话。
平复了半天心情,揉着胸口道:“婶娘一定会替你寻个好人家,高高贵贵的做人正妻,若是婶娘等不到那一天了,便是让你给你表哥林逸丰做妾,也好过去别人家,你明白吗?”
“是,怜花明白。”怜花磕头应道。
林逸丰是孟娇娇的娘家侄儿,林家家境还算不错,那孩子秉性纯良,对怜花也有意。
奈何自己的兄嫂嫌怜花眼盲,若是做妾还能勉强收了。
即便如此,孟娇娇也没想过,要真的把怜花给送过去。
她不愿送怜花过去,还有另一个原因,自己的兄长是林家的上门女婿,故而林家虽好过,跟她姓孟的却没啥关系。
从前日子苦寒时,兄长也曾偷偷接济过她,可长贫终是难顾。
不管林逸丰有多喜欢怜花,可他还是过于懦弱了些,家事皆由刻薄的嫂嫂一手操持,说到底,她还是怕委屈了怜花。
只是她的身体,如今是越来越不好了,若非如此她怎么可能会把林家,当作是最后的退路。
“怎么了?走啊!”见怜花站着不动,孟娇娇又拽了拽手里的盲杖。
“婶,婶娘,要不,我们回去吧,我不想相看了。”怜花回过神来,怯声道。
“不想相看?那我吃什么?我把你养这么大,我图什么?别墨迹,到都到了,我还指望着拿你去换些米粮呢!”孟娇娇不耐烦的吼道。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里,不时发出阵阵哄笑声。
怜花虽看不见,却也是能想象得出的,估计自己就像猴子似的,被一大群人围观着,指指点点。
而每每此时,婶娘就会扮出一个恶继母的嘴脸来,将注意力都引到自己身上。
到最后众人谈论的焦点,都会变成她孟娇娇,她孟娇娇与人不贤,刻薄晚辈,泼皮蛮横等等。
悦人茶馆二楼靠窗的雅间里,管荣立在窗户旁看了好一阵热闹。
一脸鄙夷的对坐在一边只顾优雅喝茶,着一身月白色锦衣,长相俊逸不凡的少年说道:“少公子,你听听,这都什么跟什么?我就搞不懂了,就娇娇娘那个痞老婆子的话,你也敢应承,她自己都那样,她侄女能好到哪里去?我可是听人说了,那瞎子今年都二十三,晃二十四了,少公子,大了你整整三岁余呀!”
“咳咳,不许背后议人。”
“我,我这还不是为公子着想嘛!”管荣小声嘟囔道。
坐在桌边喝茶的少年公子,便是管家庄管老庄主唯一的儿子管长生,也是这管家庄的少公子。
管长生年少出彩,十五岁中举名躁一时,可这才华出众的少年郎偏是弃文从武,自那后便游历四方。
气得管老庄主几近吐血,庄主夫人也生了一场大病,这管长生直至去年年底方归。
如今也算是全了父母的心意,一心一意的替双亲,管理着庄子上的大小生意,尽孝于膝前。
管长已是双十大好青年,至今未娶也是急坏了双亲。
好在他模样生得好,只要听说是相亲,便是来者不拒,只是目前为止尚未有相中的而已。
035
孟娇娇便是瞅准了这个,便在五日前,拦下了去外庄收租的管长生的马车。
于车道前长跪不起,架车的马夫和陪侍的管荣,拿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硬是磕破了头,撒泼耍赖才求得管长生,应下了与她侄女相看的这个机会。
这才有了今早这一出,赶鸭子上架的硬逼着沈怜花出来相亲。
“婶娘,你别再说了,我,我去就是了。”怜花服软道。
围观的人还一直对着孟娇娇指指点点,怜花心知对方必是看不上自己的,可为了平息婶娘的这番作闹,她只能硬着头皮去了。
见怜花同意,孟娇娇脸色顿时就好了不少。
她这张老脸是早就不要了的,自然也不在乎别人议论她什么。
她拨开围观的人群,牵着怜花就上了悦人茶馆二楼。
这边管荣一直在管长生耳边唠叨,再加上窗外传上来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言论,管长生多少是有些烦闷的。
想着自己都等了这许久,也算是仁至义尽了,遂起身准备走人。
门外的孟娇娇,好不容易寻到了雅间门口,怜花却是愣怔着不肯进去。
孟娇娇看着那叫一个心急如焚,她轻推了一把杵在门口不愿动的沈怜花,不料房门正好从里面打开,怜花被推了一个趔趄,一下子扑了个空,栽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怜花鬓边的梨花落地,她慌忙探出双手摸了一阵,扶着面前的人将自己站稳,不住的弯腰朝面前的人道歉。
管长生在看到那张脸后,呼吸一窒,情不自禁的脱口唤道:“心儿。”
怜花愣怔住,面前人似乎是认错了人。
她礼貌的抚开男人落在她手臂上,扶着她的手,缓缓往后退了两步。
再次弯腰道:“公子许是认错人了,我姓沈,名怜花。”
“沈怜花?”
管长生定定的看着那张脸,嘴里咀嚼着这个名字。
半晌后,俯身拣起了方才掉落在地上的梨花。
他上前一步,一手扶着怜花的肩膀,另一手将那并蒂梨花,轻轻簪在了她的发髻上。
“你喜欢梨花?”管长生问,他的声音轻柔无比。
怜花不答,又轻轻抚去了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再次往后退开了两步。
一旁的管荣,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出来了。
他还是第一次见他们家公子,这么不识礼数的盯着人家姑娘看的,这还直接上手了,他家公子的端方雅正和礼数都去了哪里?
孟娇娇人精似的,虽看着管长生对怜花动手动脚有些不高兴。
可人家不光长得好看,人品优家世好,这明显是对她侄女儿有意的。
“咳咳…,少公子,要不,我们坐下谈谈?”孟娇娇清咳了两声,提议道。
“请。”管长生郑重的朝孟娇娇揖了一礼,作了个请的动作。
孟娇娇受宠若惊的扶着怜花,小心翼翼的挪到了桌边。
管长生亲自替坐在自己对面的两人添好茶水。
眼睛就没从沈怜花脸上移开过,看得管荣下巴都快要掉到地上了。
“少公子,您看,我家怜花您可满意?”孟娇娇问道。
“嗯,满意。”
“那敢情好,只是这亲事,少公子要先问过高堂吗?”
“不必,我定即可。”
“好好好,这个,呃,我老婆子得说清楚,我家怜花,她一不为妾,二不做小,少公子这是愿娶她为妻吗?”
“嗯,正妻。”
“那这聘礼?”孟娇娇每问一句,就心惊一回,这等好事怕不是在做白日梦吧?
“三书六礼,十里红妆,一样不落,若婶娘还有其他要求,皆可提。”管长生答道。
“好好好,如此甚好,那这礼金可否再备得丰厚些……”
想不到这管少公子如此爽快,孟娇娇欣喜不已,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旁的管荣打断了。
“好什么好?你这婆子可真会占便宜的,你家姑娘可是年长了我家公子整整三岁多呢,就你们那个家境,攀上我家公子,都是你们家祖坟冒青烟了,还有她那眼睛……”
“管荣,闭嘴。”管长生厉声喝道。
怜花手里的茶盏应声而落,碎了一地。
一时间,整个雅间静得落针可闻。
“婶娘,怜花不想嫁。”
许久的沉默之后,怜花幽幽开口道。
“为何?”管长生着急问道。
怜花攥紧了衣角,想要回他,既然已有喜欢的人,当真不必勉强娶她。
她不是没听出来,他认错人时的那一声呼唤,那言语里的惊异与欢喜,可她还是有些问不出口。
孟娇娇是再也绷不住了,好不容易求来的亲事,这丫头又是闹的哪一出?
她不分场合,劈头盖脸的就朝着沈怜花怒骂道:“你不想嫁?这事由得了你吗?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你还指望婶娘养你到几时?高高在上的正妻你不做,你这是还念着要去给你表哥做小是吗?你是想要婶娘死不瞑目吗?你这个没良心的……”
“婶娘,我求你了,别说了。”
怜花忙起身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连连叩首。
管荣被管长生方才那一声喝,吓得不敢再吱声了,原本好好的气氛现下僵得不得了。
而管长生却是愣在了原地,他满脑子想的就是方才孟娇娇的话。
他寻了她三世,而她竟已有了心仪之人,是为了那个人,她才至今未嫁的吧?
“少公子,可否让您这仆从先送我侄女回去,老婆子我,我有话想要同公子单独讲。”孟娇娇朝着愣神的管长生请求道。
管长生看了眼还跪在地上,黯然垂泪的沈怜花,朝管荣递了个眼神。
管荣连忙上前,将地上的人扶起来,孟娇娇站在窗口,一直到看着怜花被扶上马车,又看着马车走远,才叹出一口气,跪在了管长生面前。
管长生连忙去扶,她却坚决不起。
“少公子宅心仁厚,老婆子我别无他求,公子若愿娶她,请一定给她一个正妻之位,将来公子要是不喜欢她了,纳妾养小皆由着公子喜欢,我家怜花绝不会亏待了您的后院,只求公子能给她一点正妻的体面,和一碗饱饭即可。
那孩子自小就命苦得很。老婆子我时日无多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的余生,此番回去定好好教育她,公子尽可放心,最后还有一事相求,公子可否将那些聘礼什么的全部折现,最好是银票。”
“为何?”管长生不解。
“呵,实不相瞒,我,我身患肺痨,已药石无医了,我的丈夫和三个孩子皆死于此病。
外人只道是我待怜花心狠,可我,我是不敢与她亲近,好在那孩子命硬,少公子放心,怜花她身体很好的,她没有任何毛病,将来也定能为公子诞下个一儿半女的,还望公子能善待她。
老婆子我名声不好,也惯不怕人笑话了,您那聘金我想给她存着,若将来她不得您爱了,或是受了委屈什么的,也不至于没了活路不是。”
管长生只觉心口被纠的生疼。
他将地上涕泪横流的孟娇娇扶了起来,原本还有一肚子想问的话,却是一句也问不出口。
“我管长生是真心愿娶沈怜花为妻的,不纳妾不养小,不生异姓之子,一生只她一妻,婶娘可能安心?”
“这,这……”
“婶娘不必惊讶,回家后好生与她谈谈,莫,莫要再那般责骂她了,我会心疼的。”
管长生看着孟娇娇一脸的不敢置信,顿了顿又补充道:“嫁娶的一应事宜皆按婶娘说的办,长生这便回去告知双亲,三日后定带媒人上门提亲,届时便挑个最近的吉日,我想早日娶她过门。”
孟娇娇看着管长生真诚的脸,真诚的言词,抹了把泪连连道谢。
这门亲事,如此便算是定了,孟娇娇总算能安心些了,她的侄女该是不用再受苦了。
孟娇娇是被管长生用马车送回去的,他撩起马车一侧的帘子,看着那一方破落的小院,不敢想象她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回去的马车上,管长生一直阴郁着脸,管荣精神也一直恹恹的,几次欲言又止。
“有话就讲。”
管长生见不得他这副如坐针毡的模样。
“公子,你当真要娶那个沈怜花啊?”
管长生冷着脸给了他一记眼刀,管荣秒怂。
撇了撇嘴纠错道:“是沈姑娘,沈姑娘。”
“还记得我先前跟你说的,我一直在找的人吗?”管长生眸眼深邃道。
“公子一直在找的人竟是沈姑娘吗?”管荣惊讶不已。
管长生叹了口气不再说话,管荣还是按耐不住,低声嘀咕着。
“那沈姑娘是长得好看,可她那眼睛,管家未来的当家主母是个瞎子,这传出去还不得……”
“我又不嫌弃,她不能视物,我就当她的眼睛好了,管荣,你不觉得她的眼睛很美吗?”
管荣看了看,像是不知被什么附体的自家公子,一脸鄙夷。
他家公子相看了多少女子,别人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吗?
从来都是走马观花只瞧一眼,也不是没有比这沈姑娘还好看的,还有家世背景赛过管家的,也没见他这般上心过。
“公子还是先想想,怎么过老爷和夫人那一关吧?”
管长生想的却是别的,他低低一笑,人找到了便好。
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说什么也要先把人娶回家再说。
036
管家庄其实就是个镇子,还是个不小的镇子,位于汜水河河畔。
这里管姓是大姓,管长生家祖上又曾是下放回乡的官家,世代书香,家大业大。
深受镇上居民拥戴,镇子便是以此命名叫作管家庄。
管家的府邸大且气派,马夫的马车刚到府门口,管事的老吴伯就迎了出来。
“少公子回来了?方才夫人还在念叨呢。”
“念叨公子什么?”管荣先一步跳下马车,问向吴伯。
“明日远房的表姨家的堂兄的女儿过来做客,姑且算作是少公子的表妹吧,今年年十六,温婉娴淑……”
吴伯口中说的这个表妹,名叫姚瑶。
表姨那边是一直攀附着管家,也一直想要攀这门亲。
所以,这个姚瑶他们都认识。
且她幼时有一半的时间是待在管府的,美其名曰是陪伴管母,实则是与管长生培养感情。
管长生私下也挺疼爱这个妹妹的,却仅仅只是妹妹。
姚瑶性子温婉,虽心慕管长生,却也有自知之明得很,两人便是如兄妹般相处融洽。
吴伯一边扶着管长生下马车,一边自顾自的唠叨道。
“不用了,少公子已经相中沈家姑娘了。”管荣打断了吴伯的话说道。
这个吴伯年纪大,记性不好还特啰嗦,是管家的老忠仆。
管荣是懒得听他唠叨,才出言打断了他的话,不然他可是能从早叨到晚的。
“沈,沈家姑娘?哪个沈姑娘?是镇子北头边儿上,那个孟寡妇家的沈姑娘吗?”
吴伯没抓住重点,光顾着问人,还在脑子里搜寻了一圈,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沈怜花。
“吴伯见过她?”管长生讶异不已。
何故提起沈怜花,他身边的人似乎都知道她,唯有他自己一无所知。
“咋没见过呢,那还是五年前的事,刚巧那时候少公子去乡试,还是老奴去给公子送的行呢,看着公子的马车出了镇子,我在回府的路上碰见的。”
吴伯思索了一阵,又继续说道。
“那女娃子生得是真的俊,只可惜是个盲女,她那婶娘不是个好东西,见着都已是十八的大姑娘了,还许不到人家,便动了要把她卖去红楼艺馆的心思。”
吴伯一副深感惋惜的模样,边摇头边叹息着。
他若是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是自家的小主子要娶那女子,也不知会是什么惊悚表情。
“后来呢?”见吴伯没了继续说下去的意思,管长生问道。
“后来呀,后来隔壁庄子上来了一个少年郎,说是那娇娇娘的侄子,与那姑娘情投意合,哎,一对壁人在长街上是抱头痛哭,惹得路人纷纷议论,骂那娇娇娘棒打鸳鸯丧良心,那红楼艺馆的妈妈,也不好再强要那姑娘,再后来那少年郎赔了妈妈银钱,就把那哭得泪人似的盲眼姑娘,抱上马车带走了。”
听到这里,管长生阴郁的脸上,似要结出一层冰碴子,满是戾气和愤怒,他强忍着怒气,大踏步的朝着府门走去。
“诶,好端端的咋提起了这姑娘?”吴伯挠了挠头问道。
“都说了,少公子相中了那姑娘,要娶那姑娘为妻。”管荣朝着吴伯翻了白眼,就小跑着去追自家公子了。
这时才反应过来的吴伯,也迈着老寒腿跟着追了上去,嘴里还不住喊着:“这可使不得,使不得,那姑娘她眼睛不好使,这,这姚瑶表小姐也要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厅堂上,管长生的父母听了他要娶的人的名字后,也是千百个不同意。
管父阴着脸喝茶,管母气得将手里的茶盏都给砸了,一会儿瞪着自家老爷,一会儿又瞪着自家儿子。
管长生跪在地上,一脸的无所畏惧。
管荣则是跪在他身侧不远处,已经是尽可能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了。
管母一拍桌子,怒喝道:“来人,将管荣拖下去给我往死里打,叫他平时不好好看着公子,尽带着人学坏。”
管荣是死的心都有了,少公子要娶沈怜花这事,他也是极力反对过的呀。
“公子,少公子,管荣冤枉啊。”管荣不住求饶哀嚎。
“人是我要娶的,母亲犯不着这样,您就算是把管荣给打死了,我也还是要娶的。”管长生道。
“你……”
“只要父亲母亲能同意,以后孩儿都听你们的,好好管理庄子里的生意,再也不出远门游玩,也不闹着离家出走了,保管三年抱两,承欢二老膝下,开枝散叶儿孙满堂。”管长生打断了母亲的话,云淡风轻的说道。
“如果母亲不答应呢?”管母怒问道。
“终身不娶,游山玩水,浪迹天涯……”
管长生话还没说完,管父就一茶盏扔了过去,只是这手法却是偏得厉害,都给砸到管荣脚边去了。
“你是不是还要以死来要挟我和你母亲啊?你这个不孝子,赶紧给我滚去祠堂跪着,没想明白前都不许出来。管荣,你去监督少公子,再敢包庇他,我打断你的狗腿。”
管父趁着管母大发雷霆前,将管长生一通大骂,一边骂还一边悄悄朝他递眼色。
管长生哪里不明白,连忙领了管荣跪去了祠堂。
接下来只要父亲能将母亲给安抚住,这事自然也就成了。
管父管母感情深厚,管父不是严父,也是宠妻无度的软耳朵。
对管长生颇为溺爱,管母不仅是严母,还是个睿智的女人,操持府中大小事务,管府也素来由她说了算。
管长生是一点也不操心,母亲虽严厉却也是疼自己疼得不行的。
只需父亲稍稍助攻即可,如此这样,管长生是安心的在祠堂跪足了两日。
第三日,他便带上了管事吴伯,领了两个媒婆上沈家提亲。
那日庄子上炸开了锅,沈家的那一方小院外,也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小而简陋的堂屋里,孟娇娇和吴管事及两个媒婆,在商谈聘礼等一应事务。
管长生则是定定看着,坐在下首位角落里,默不作声的沈怜花。
管荣上前打着掩护,提出让沈姑娘带他家公子熟悉熟悉沈家。
这都议亲了,熟悉一下岳家环境也是应该的。
其实就那么巴掌大见方的院子,一眼就能看完了,但怜花还是在婶娘的示意下,带着管长生四下转了转。
他看着走在前面拄着盲杖,却对这里环境极为熟悉的沈怜花,心里五味杂陈。
她如今的轻车熟路,也不知这背后是有多少个跌跌撞撞。
在上天庭时,她是为了他才失了双眼的,不曾想转世为凡人,居然还是失了双眼,那三昧真火当真是小觑不得,好在自己这一世是终于找到了她。
梨花树下,怜花驻足,她微仰着头,仿佛只有在此时,她才能有片刻的宁静与安详。
管长生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簪子,走上前去,与她并排站在一起,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公子娶我,不会觉得有遗憾吗?”怜花感觉到了他的靠近,开口问道。
管长生心道,不娶才会终身遗憾。
怜花却不等他开口,继续道:“我的眼睛不能视物,娶了我是你一生的累赘,将来也会是你被人取笑嘲弄的话柄,公子不会后悔吗?”
管长生握紧了手里的簪子,片刻又松开。
他牵过怜花的一只手,将簪子放进了她的手心里。
怜花握着簪子,摸了摸,感受了一下后,道:“梨花簪,玉质的?该是上好的极品玉吧?”
簪头上的并蒂梨花,雕刻得栩栩如生,玉质细腻温润,触手生温,定是极贵重的。
“是白玉梨花簪,你看,你的眼睛虽看不见,可也没有影响你对事物的判断不是吗?”管长生道。
“你……”怜花还想再说什么时,却被管长生厉声打断。
“沈怜花,你再不情愿,说再多,也改变不了我要娶你的事实,想那么多作甚?安心待嫁即可。”
他语气生硬的说完,拿过了怜花手上的簪子,却是动作轻柔的将簪子插在了她的发髻上。
“以后,便唤我长生吧,既做了我的妻子,我定会敬你、护你一生。”
怜花一个晃神,撑着脑袋的手臂有些麻,头也是差点磕在了矮几上。
梦里那些场景是她的前世吗?
“长生。”
她呢喃自语着这个名字,取下了发髻上的簪子,白壁无暇,晶莹剔透。
这簪子?竟是管长生送她的定情信物吗?
她如今是全都忘了,只知这簪子有灵,是丢都丢不掉的跟了她千年。
她揉了揉脑袋,回忆着在梦境中看到的管长生的模样,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可明明自己魂穿入梦境时,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啊?她甚至都能读懂他内心深处的想法与感受。
怜花有些茫然,她想他们之间定是有着很深很深的纠葛。
三世吗?他说他寻了她三世。
还有他口中念叨的心儿,那是曾经的自己的名字吗?
怜花忽觉头痛欲裂,越是想努力忆起什么,头痛就越发剧烈。
她踉跄着起身打开门,出了小院,入目的仍是一望无垠的野花草地,还有大片大片的药园。
一如先前自己刚入谷时所见到的景象,只此刻已不见了孙三娘,和若狸二人的身影。
“回梦轩?”怜花喃喃自语道:“孙三娘,你究竟是何人?这是你特意为我设的局吗?”
她入了这万芳谷,法力还真就一点都使不上,现在就连现实和梦境,都有些傻傻分不清了。
究竟还是自己大意,太过于信任那孙三娘了。
她有些焦虑,也有些烦躁,可自己此时唯一能做的,好像除了等就只能等了。
037
接下来的几日里,怜花尽量让自己心态能平和些。
不是打坐冥想,便是在万芳谷内四处走走,看看花草。
其间也小憩过两次短暂的午歇,却是再无旧梦。
这日,百无聊赖的她再次出门闲逛,在一处低洼地,碰见了正在给草药浇水的孙三娘。
“这就是三娘说的,有要紧事要安排?”怜花快步过去,气闷的质问道。
孙三娘不急不语,面带微笑的放下了手里舀水的竹筒,朝怜花恭敬的福身行了一礼。
“敞开窗子说亮话吧,三娘将我困于此,还费尽心思造了一场大梦,究竟意欲何为?”怜花冷声问道。
“娘娘觉得,那就只是一场梦吗?”
孙三娘气定神闲的看着怜花的眼睛,问得也是轻描淡写。
问完她又淡笑一声,朝着不远处的凉亭做了个请的姿势。
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柔声叹道:“娘娘心有千千结,才引得故人入梦来,三娘何德何能,有那造梦的本事?”
两人在凉亭的石桌边相对而坐,孙三娘素手煮茶。
怜花沉思良久,脱口问道:“当真不是你设的局?”
孙三娘碾茶的动作一顿,没有立时回话,只斟了杯茶,恭敬的推到了怜花面前。
她看怜花的眼神总是诚挚又满含敬意,任她想挑理刁难或是责问几句,都觉是自己不在理。
怜花前尘尽忘,但看孙三娘,她总隐隐有种不可言说的熟悉感。
可她毕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不论孙三娘眼神有多真挚,即便真的无心害自己,那也必定是要向自己诉说什么或给予某种暗示。
“三娘与我,可曾是故人?”怜花又问。
“我,不过就只是娘娘的一个信徒而已。”
“三娘既说是我的信徒,那定然是有某种信念在支撑着喽,不知怜花是哪处打动了你?”怜花不依不饶道。
孙三娘饮了口茶,无可奈何的看向怜花,目光却又似透过她,望向了更远的地方。
“某年,曾随恩师游历四方,无意中听闻了娘娘为救亲生骨肉,祭血阵化厉鬼,一夜之间屠尽夫家满门的事迹,颇为震撼,心生敬慕,尔后所过之处,凡遇怜花庙,三娘便都会进去拜上一拜。”
孙三娘虽说得言简意赅,怜花听得却是胸口一阵钝痛。
为救亲生骨肉?
她和管长生的仇怨症结莫不就在于此?
众人皆道她铁石心肠,化作厉鬼屠了夫家满门,却是无一人知道其中缘由。
从前她也是恨极了管长生的,倒是把这关键所在给忽略了。
这事她曾在醉酒时,只在青羽面前提及过一次,那是仅有的一次,历了红雨后连她自己都忘了。
是的,她的确曾生养过一个孩子,再被人提及孩子时,内心深处的那处空洞仍觉难以抹平。
孙三娘见怜花思绪飘忽,又补充道:“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三娘便是敬慕娘娘这份舐犊情深的壮举。”
怜花定了定神,敛去面上稍显的痛色,淡声问道:“三娘可还曾听说过哪些?”
孙三娘也不拐弯抹角了,直言道:“汜水镇镇上有一姓木的说书先生,娘娘若信三娘,可亲自前往一问。”
怜花呵呵两声,斜睨了她一眼,“三娘倒是耿直得很,如此快便交了底牌,你觉得我会信你吗?”
“信与不信,娘娘心中自有定夺,可若三娘知而不言才会心有不安呢!”
对于孙三娘的坦诚与唯唯诺诺,怜花终归是撕不下脸,反观自己的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倒是显得格外的小人之心。
“对了,三娘不是说要招个医女吗?我这里倒有个人选,不知三娘可愿一见?”怜花转了话题,继续试探道。
“若是娘娘有举荐之人,自是再好不过了。”孙三娘毫不犹豫的欣然应下。
“你倒是心大,她叫洛春分,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一个普通凡人而已,这性情嘛?说起来与三娘倒有几分相似。”怜花莞尔道。
怜花彻底放下了先前心底升腾起的犹疑,或许就是自己多想了,人家本也不是什么奸诈之人,而她也觉自己并没有什么可被图谋的。
“娘娘有心了,多谢!”孙三娘真诚感激道。
“嗯,关于洗尘珠,三娘可有话要说?”怜花是终于将话题引入了正题。
提起这个孙三娘呼出一口浊气,百年前,上生星君曾以分身来苍岩城寻过她,最后被她毫不留情面的拒绝了,任他搬谁出来,她是谁的面子也不卖。
可如今他竟是请出了怜花娘娘,她似乎是真的推脱不掉了。
“娘娘仁心,恕三娘多问一句,娘娘因何会帮那上生星君的忙?”
“许是因为孩子吧?”怜花叹道。
先前她心态尤为平和,本着若寻不到洗尘珠,也当是多结交一个朋友般只作拜访。
可就在方才,孙三娘提及了自己的孩子,怜花的心情尤为沉重。
她将戚诗染和上生星君的前尘旧怨,原原本本给孙三娘叙述了一遍,末了还补充了一句。
“早前想要救那孩子的心,原本是没有这般强烈的,想着洗尘珠不易得,总不好真的强抢吧?可如今不知怎的?竟觉便是刀山火海,也想走上一遭,三娘可愿帮我?”
“三娘但凭娘娘吩咐。”孙三娘苦笑着道。
怜花看她神情突然落寞,可说出的话又是真诚肯定的,竟有一瞬恍惚。
“我知这事让三娘为难了,只是别无他法了。”怜花嗫嗫道。
“无妨,九幽之境阴气重,下月为阳月,若在下月入境的话,我们会多些胜算。”孙三娘云淡风轻的说道。
“如此,怜花在此先谢过三娘了。”怜花起身朝孙三娘一揖。
“娘娘使不得,三娘当不起如此大礼。”孙三娘连忙起身将人扶住道。
两人不禁相视一笑,似乎先前的所有不快,都在此时和解了。
“娘娘是已有决断,下月去九幽吗?”孙三娘问道。
“嗯,三娘可是有更好的建议?”怜花问。
“有,既然时间充裕,娘娘不妨去一趟汜水镇,那说书先生讲述的怜花庙传说的话本子,是三娘听过的最好听的版本,娘娘若是得空,可前去听听。”
“三娘此般力荐的,怜花倒是有些兴趣走上一遭。”
先前孙三娘提及这个,怜花会觉得是被算计和利用,可一番长谈下来,再提及便不会觉得突兀,原本她也是想要了解更多的。
两人之后又聊了许多,皆是相谈甚欢。
孙三娘更是亲自将人送出万芳谷,怜花召了妄念朝汜水镇而去,若狸则是带了怜花留的字条去了苍岩城。
看着怜花离去的背影,孙三娘无奈叹息,她与她终是不能同道。
她看着自己的左手,没来由的生出几分嫌恶来。
苍岩城这边。
阿七,洛春分和夜晓三人入城后,极为容易的就找到了漫云居。
这漫云居似茶楼却不是茶楼,占地面积极广,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花香鸟语景致怡人。
这里的雅间按等级档次供人选用,却不提供任何茶水点心,仅只提供场地,收取的费用也是高低不等,生意却是好得不得了。
来的不是达官显贵,就是文人雅士。
阿七他们寻过来时,开门见山的就道明了来意,掏出了令牌,便有小二恭敬的将人领到了后堂。
接见他们的是漫云居的管事王叔,身材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笑起来和蔼可亲。
阿七他们也恭敬的唤他一声王叔,王叔看了几人手中的令牌,便将人领进了内院。
将他们安置在了一处雅致温馨的院子里,还专门安排丫鬟和婆子,全程贴心照顾。
可就只管好吃好喝的都供应着,平日里也没拘着他们自由,对于阿七他们提及的任何问题,均不作回应,更别提想靠他们联系万芳谷,联系上怜花了。
这三人这几日却也是没闲着,日日早出晚归,连日里来将这苍岩城是给逛了个遍,却无甚收获。
正当几人忧心着,要再找王叔磨一磨时,王叔带着若狸上了门。
夜晓看到她是憋了一肚子的火,大剌剌的将人堵在院门口道:“小妮子,赶紧给本姑娘把封印解了,不然,有你好看。”
“呵,如此有本事怎的不自己解?”若狸淡笑,人却已经化作一缕白烟,越过夜晓进了院子。
行至洛春分面前时,再度幻出人形,盯着洛春分上下好一番打量。
阿七走了过来,不动声色的将洛春分护在身后道:“若狸姑娘,不知娘娘在万芳谷可好?”
若狸斜睨了他一眼,将怜花留的字条递给了阿七。
夜晓也跟着凑了过来,只见字条是他们幽冥涧独有的传讯符,应该不似有假。
“娘娘她去了何处?”阿七朝若狸揖了一礼,问得有些急切。
那字条上书,由若狸带洛春分去万芳谷,拜在孙三娘门下,她有事需出城一阵子,下月他们进入九幽之境前夕,她定来苍岩城与他们汇合。
“娘娘的去向,便是连我家谷主都不知情,我要如何答你呀?”若狸巧笑嫣然道。
“少他娘的扯犊子,是不是你们控制了娘娘,逼她留下此字条的?”夜晓一个利落的闪身,手里二指宽短刀,已锃亮的抵在了若狸的脖颈处。
“呵,我奉劝姑娘有空的话,还是先静心打打坐,好生休养生息,毕竟下月去九幽,可不是闹着玩的!”若狸只淡淡看了夜晓一眼,夜晓便已动弹不得。
038
若狸轻轻推开抵在自己脖颈处的短刀,朝夜晓抛去一个媚眼,然后迈着轻盈碎步走向了一边。
她那一颦一笑差点没把夜晓给恶心到,真不知这女子究竟是个什么妖。
若狸才不会理会夜晓给她的白眼,她对着洛春分说道:“在茶花镇时,我原就是不想要姑娘的,奈何姑娘是怜花娘娘举荐的,如此,你便随我走吧。”
若狸此话一出,夜晓是瞪大了双眼。
她是为此还纠结了好几日的,一直觉得是自己的冒失,才搅了洛春分的应征,内心一直不安,却原来是另有隐情吗?
“为何?她不是二选都过了吗?”夜晓虽不能动,但还是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若狸,抢先一步问出了洛春分也想问的问题。
后者连声附和,也将目光投向了若狸,表示同问,求赐教。
“还记得我问姑娘的问题吗?”若狸看向洛春分淡笑着问道。
“记得,姑娘问我是否已有意中人?”洛春分答。
那日,若狸的最后一问便是此问题,洛春分的确没有意中人,回复的自然也就是一个“否”字了。
“姑娘品性敦厚,淳朴善良,又有佛缘,如不考虑其他因素,的确是我万芳谷想要招选的医女人选。”
“那何故没给选上?”夜晓依旧抢问道。
“若狸观洛姑娘面相,姑娘命里有一份了不得的姻缘,我万芳谷要的是无欲无绪,是为苍生而安身立命。可姑娘那姻缘是避无可避,如此便算是与我万芳谷无缘了,这才是我不要你的原由。”若狸道。
“姻,姻缘?”洛春分愣怔不知所措。
她虽早已到了说亲的年纪,可自己是真没有成亲那份心思的,不然大哥洛春城,也不至于为了她上泠心观修行。
早几年前,洛家族长的独苗儿子,看上了洛春分,闹着非要将她强娶过门。
洛春分兄妹相依为命,过得虽是清贫,可傲骨还是有的。
洛春分看着性子是软软乎乎,唯唯诺诺,可内里却也是通透聪颖,又极有主见的。
加上她也着实没瞧上族长家的儿子,并不心悦这门亲,洛春城自然是护妹到底。
兄妹二人得知了族长儿子幼时,曾生过重病,据说是药石无医。
最后是多亏了泠心观的端容道长,给了土方子,这才将人给救了回来。
族长一家感恩戴德,当下就跪倒在佛前,主动请愿待这孩子长大成人后,入泠心观侍奉佛前,以一己之身修行了愿。
可那孩子是长着长着就歪了,哪里还记得幼时活不下去时的绝望,对生命的那份渴求,自也是更加不愿入观苦修行。
家族势力的压迫下,洛春城无奈之下只好去了泠心观,求了端容观主支招。
洛家家主记起了曾经立下的誓言,不得不将儿子送上泠心观,可这是自己唯一的独苗苗,且他还死活不愿去。
这才有了洛春城顶替代为入观修行,洛春分则被族长收作义女,享家族庇护。
那族长家的缺心眼儿子最后也只得点头同意,谁让自己不愿去修行呢,还是得了端容道长提点,说是洛春城有道缘,如此这样也算是两相齐美。
“若狸姑娘,我这,春分从未想过要嫁做人妇,心心念念想着的也是要报效娘娘救命之恩,以及来日尽自己所能的为百姓谋福祉,做一个无愧于天地的人。”洛春分跪地朝若狸叩首道。
她言语间真情流露,坦诚真挚,若狸看着都有几分感动。
“春分姑娘自然是个好的,罢了,怜花娘娘举荐,我家谷主自然也不会过多计较,一切随缘吧。”若狸将洛春分扶起来道。
“若狸姑娘,你看我,我这姻缘?”洛春分还是有些忧心,本能的多问了一句。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既是避无可避,姑娘不如放宽心随遇而安吧,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也许就自然有解了。”若狸安慰道。
“谢若狸姑娘指点。”洛春分朝若狸福身行礼道,心头竟真的安定了几分。
若狸却是看向阿七,和被定住不能动弹的夜晓,“如此,你二人便在漫云居再等候一阵吧,我家谷主的意思是,怜花娘娘随时可能会过来寻你们,九幽之境亦随时会去。”
阿七朝夜晓看了看,不置可否。
眼下他们即便不同意若狸的提议,显然也是没有什么建设性的建议的,怜花已然离城。
目前来看,万芳谷倒是给足了怜花面子的,洛春分也能安排进去,如此看来,是友非敌无疑。
阿七与夜晓对视过后,朝着若狸颔首回礼。
若狸便带着洛春分,如同先前带走怜花那般,施个法就带着人原地消失了。
她俩前脚刚消失,夜晓后脚就能动了。
她闷闷的收了手里的短刀,气得是一言不发,想她也曾是在幽冥涧纵横过的人物,不料来了人间,还被区区一无名之辈给封了法力,简直不要太憋屈。
夜晓无奈的瞥了阿七一眼,不用开口,阿七便知道她想表达什么。
“再等上几日吧,若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我们就试图联系一下娘娘。”阿七是无奈的说道。
“若到时还是联系不上怎么办?”夜晓问。
“那就想办法联系上转轮王,他定然会有办法找到她的。”阿七闷闷道。
让转轮王去找怜花,他其实是极不愿意的。
可眼下自己的实力实在是太弱。
若没有阿七在身边的话,怜花的法力也随时可能会再次失灵。
她若是肯老老实实待在万芳谷,也许自己就不会这般担心了,因为冥冥中,阿七总觉得这万芳谷的谷主,不可能只是怜花的信徒这么简单。
对于这些他却只能是干着急,所以,万一有所不测,他是愿意协助夜晓联络转轮王的。
洛春分被若狸带到孙三娘面前时,孙三娘正用心的给一片草药除草。
她肩背上系着肩带,将宽松的袖袍高高挽起,露出葱白细嫩的手臂。
见到若狸二人过来,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余晖的光晕下,那笑容和清秀俊美的脸庞,都渡上了一层金光,洛春分不禁看得有些失神。
原来这谷主竟是个,与她年龄相差无几的绝美少女。
一旁的若狸轻轻撞了下失神的洛春分。
“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洛春分回神,忙不迭的跪地朝着孙三娘,恭敬的一拜道。
“起来吧,以后你便同若狸一样,唤我作姑姑就好了。”孙三娘和蔼的扶了洛春分一把。
“是,姑姑。”洛春分起身应是。
“对了,听说你是从汜水镇泠心观来的?”孙三娘理了理自己的衣袖,状似不经意的问道。
先前她与怜花长聊时,怜花讲上生星君与戚诗染的事时,也提到了洛春分这姑娘,她祈愿点香求见怜花等细节,孙三娘现在也都是知情的。
“是的,春分的大哥在泠心观修行,我也曾在那儿小住过一阵。”洛春分耿直的回道。
“如此,那你应该也认识端容吧?”
孙三娘的这句话问得是更加漫不经心,她清亮的眼眸看向了远方的山谷。
“端,端容道长吗?”
洛春分先是一怔,她小心翼翼的看了孙三娘一眼,只是她的神情不辨喜忧,她看不太懂。
心下正思忖着,不知该如何开口应答,却已被孙三娘洞悉。
“不必如此紧张,端容也算得上是我的一个故人了,他现在,过得好吗?”孙三娘淡笑着问道。
“观主他很好,人也很好。”洛春分松了口气,有些尴尬的回道。
她在泠心观小住的那阵子,端容道长虽时而不靠谱,但人却是极不错的,长相好,性格好,待人也谦逊有礼。
关于万芳谷,她也曾彻夜听过端容道长和阿七他们谈起。
可她很肯定,他们中并没有人提及,他们与这万芳谷谷主是认识的,大哥就更是了。
这才是方才洛春分不敢立时作出回应的原因,谷主先开了口说与观主是故人,看来极有可能是一方已知,而另一方无所知。
洛春分不敢细想,但愿谷主口中的故人是友善的吧。
孙三娘听了她的回答,微微颔首后,便让若狸先带她去熟悉一下万芳谷的环境。
洛春分便被安排在了醉梦轩,一处独立的木屋小院。
醉梦轩周边是山花烂漫草药飘香,洛春分也是一来万芳谷,就喜欢上了这里。
而这里的每一座院落其实都是独立的,且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转移木楼自身所在的位置,这便是它的独特神秘之处。
孙三娘所在的离梦轩内,若狸一面给孙三娘斟茶,一面有些不解的问道:“姑姑可是得了什么准信?竟是这般信任洛春分?”
“春分是娘娘举荐过来的,自是可以信任,你先好生带带她,指不定将来能为万芳谷出一份力呢!”孙三娘叹道。
“是,可是,姑姑怎的将认识端容道长的事,也说与她听了呢?”若狸仍有些不解。
“她既来了万芳谷,我便当她是万芳谷的一份子了,本也没打算瞒着她。那些人迟早都是会找上门来的,早一日知道,与晚一日知道,又有什么分别?”孙三娘讪讪道。
039
孙三娘喝了一口茶,起身行至窗边。
看向幽蓝天际处的那一弦弯月,轻轻呼出一口气。
“九幽之境要不太平了,若狸,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这之后若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姑姑定尽力而为助你一臂之力。”孙三娘问道。
若狸原是跪坐在矮几边,伺候孙三娘饮茶的。
见她如此问,连忙伏地跪正,道:“若狸别无他求,唯愿哥哥与母亲一切安好,愿姑姑亦能安好。”
“这?若狸,对不起,姑姑怕是,怕是保不住你母亲了……”孙三娘满含歉意的说道。
“不,姑姑不要如此讲,如果没有姑姑,便没有了哥哥和若狸,母亲,母亲也不能残喘至今,是母亲她自己选择留在九幽之境的……”若狸连连叩首道。
“傻孩子,起来吧!”孙三娘上前将人扶起来,抬手拭去了若狸眼眶里滚出的泪珠。
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世间最是糊涂的便是道,也不知究竟何为正道?你母亲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赋予了你们生命,也守护着九幽之境的和平。终究是姑姑自私了,因为姑姑,也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人。”
“姑姑要守护的人是怜花娘娘吗?”若狸睁着迷茫的眼睛问道。
“是,也不是。总之,三言两语是道不清了。”
见孙三娘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若狸乖巧的闭了嘴,再不多问。
“你早些下去休息吧,姑姑要出谷几日,你在谷里好生带带春分,浇水采药什么的都可教她,教得仔细用心些。”孙三娘吩咐道。
“是,姑姑。”若狸福身应道。
若狸恭敬的退了出去,孙三娘坐到床榻边,她始终还是放心不下怜花。
…………
郾归城城主府内,女帝端坐于上首位,有些头疼的看着桌案上堆得老高的册子,相比于这些册子,更让她头疼的只怕是烛幽这个人了。
自那日他离开郾归城后,将城中的大小事务,一并给丢了个干净,至今都杳无音讯。
事情已过去多日了,期间她不知派了多少波人四处寻找,仍是寻不到他的任何踪迹。
烛垚的事后,她五内难安,加上烛幽逃避式的出走,女帝这些日子也是倍感压抑。
就在女帝还在沉思之际,殿内又来一人,来人俯首单膝跪地道:“启禀女帝,有右使的新消息了。”
“讲。”女帝急声道。
“右使前两日,在汜水镇附近一带有现身过。”来人说道。
“汜水镇?他跑去人间做什么?”女帝喃喃自语道。
还不及她细想,又一女婢进殿禀报道:“启禀女帝,慕容掌事请见。”
“有请。”
殿上其他人都躬身退了出去,大殿门口,一围着黑色斗篷带着兜帽的身影,背着光而来。
黑斗篷下的人身量出挑,明显是女子。
只是黑色兜帽压得太低,隐约只能看见半只高挺的鼻梁,和一张红艳的樱桃小嘴,想来应是个美人。
“慕容见过女帝。”黑斗篷女人朝女帝拱手道。
“慕容,你来得正好,方才有人来禀,有烛幽的消息了。”女帝言语里吐露着几分欣喜。
“所以呢?”慕容平静又略显冷漠的问道。
女帝愣怔了一下,很快便掩下了心头的那分喜悦,沉下了脸。
她倒是把慕容掌事和烛幽有过节这事给忘了。
慕容是她的姓,她全名叫慕容芳。
是近几百年才被派到女帝身边,辅佐女帝的。
说好听点是辅佐,说得难听点就是监视。
慕容芳背后那位,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女帝惧着那位的威压,不得不给了她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
从前郾归城里人人只知烛幽,后来烛幽行事逐渐低调内敛了起来后,却又来一个慕容掌事。
偏这两人在政事和管治上,意见总是相左,女帝自然是信得过烛幽的,可那位也不好得罪。
因此这些年,她也不过是表面的风光无限而已,内里是只得两边互作调和,免不了也要受些夹板子气。
“本宫要去一趟汜水镇,慕容要同往吗?”女帝敷衍着说道。
“好啊,正好闲来无事。”慕容却是回得痛快。
女帝闻言又是一愣,她不过是打开了话头,又话赶话的这么客套了一句,这慕容芳却是摆出了一副欣然同往的架势。
她这算是给自己挖了个坑吗?好吧,找烛幽要紧,她只能硬着头皮带上慕容芳了。
…………
而在汜水镇镇外,怜花是兜兜转转的辗转了两三日,才终于找到了进镇子的小道。
她路痴得很,虽有妄念,却也是只能到从前去过的地方,才能够准确定位。
她想到自己先前去过的泠心观,就在汜水镇镇外,于是乘妄念直接到了汯岷山山脚下。
不曾想一使上双腿后,就整个人迷瞪了,这还得多亏碰到了上山的猎人给指了个路,才堪堪穿出了丛林,寻到了这小道。
怜花面前“歘”的一下,跃出了两道黑影,还使出了杀招。
好在她反应够快,及时的闪身避开了暗里的攻击。
“原来是女帝呀?”怜花看清了面前的人,掸了掸衣裙上的尘土道。
“还真是冤家路窄呢!”说话的是慕容芳。
怜花目光移到了围着大黑斗篷的女人,她从女帝身后走出,气势与威压全在女帝之上。
“阁下是?”怜花脑子里搜寻了一番,发现对此人一无所知。
“慕蓉芳,郾归城女帝座下掌事。”慕蓉芳道。
“呵,如此,怎可说是冤家呢?本座好歹也快成你家主子的表嫂了呀?”怜花目光冷冷的睨了慕蓉芳一眼。
她对女帝印象着实不好,可这个慕容掌事给她的感觉是更不好。
“嗤,那也要成了才算,不是吗?”慕蓉芳鄙夷道。
女帝全程一句话没讲,只冷眼看着她俩,这让怜花有点不解。
平时最跳的不该是女帝么?而这个非同一般的掌事,竟有几分像是女帝的主子了。
“听慕容掌事这意思,本座是活不过今日了是吗?”怜花也不再装相,冷声道。
“废话少说,此地便是你魂灭之地。”
慕蓉芳冷哼了一声,右手一挥幻出了一把软剑,朝着怜花刺了过去。
女帝有些无奈,按理应该是她见不得怜花好才对。
不曾想这个慕容掌事,自方才发现怜花到现在,恨意竟是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也许就是这女人比较招人恨吧,女帝如是想,跟着也加入了战斗。
三个女人立时展开了一场厮杀,霎时间半边天都暗沉了下来,电光乍现飞沙走石。
数十招下来,怜花以一敌二也是丝毫不虚,二打一都未能较出个高下。
慕蓉芳暗地里朝女帝使了个眼色,女帝心领神会。
双双与怜花拉开了些距离,慕蓉芳先跃而上,假意挑起战事,女帝则在后方偷施弥殇镜阵。
突然一阵破风声呼啸而来,逼得女帝无法施展布阵,还不得不连连后退避让。
来者实力不容小觑,女帝只得退到了慕蓉芳身边。
慕蓉芳挥舞着软剑,挡掉并挥退似是长了眼睛一般,追着女帝不放的数十枚银针。
半空中飞来一人,只一挥衣袖,那银针便被收进了袖中。
怜花看了看如仙子般降临的人,笑问道:“来人可是三娘?”
来人着一身藕荷色纱衣,头戴帽笠,同色系的帷笠垂至胸前,将整张脸遮了个严实。
怜花是一看这身装扮,就想起了阿七曾说过的,孙三娘在人间时的扮相。
孙三娘先是朝她微微福了一礼,还不及答话,对面传来了一句尖酸寡语。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万芳谷的谷主啊?你倒是个有本事的,我是不是该叫你一声……”
“住嘴。”孙三娘听到熟悉的声音,身子不由得一颤,在听清她的讽刺后,又厉声喝停了她后面的话。
孙三娘撩起帷笠,眼睛里满是滔天的怒意,定定的看向戴着黑色兜帽的慕蓉芳。
怜花一直以为孙三娘是个温软性子的人,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疾言厉色的呵斥一个人。
被呵斥的慕蓉芳轻笑了一声,将斗篷的兜帽缓缓退至脖颈后,露出一张艳丽且张扬的脸来。
“呵,原来她还不知道是吧?”慕蓉芳用同情的目光看向怜花啧道。
“不知道什么?”怜花问向慕蓉芳道。
“慕蓉芳,谁还没点过往?我想,你也不想此时就鱼死网破吧?”孙三娘一改温软好面孔,冷眼瞥向慕蓉芳。
怜花从她凛冽的眸子里,竟闻见了一股浓烈的杀气。
“孙三娘,好歹我也曾救过你一命不是吗?即便你再不念旧情,也不必把话说得如此难听吧?还是说……,你对她存了龌龊的心思,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
慕蓉芳痞气的嘲笑之声还未及说完,孙三娘已怒极的一甩衣袖,数十枚银针“歘”的一声,齐齐朝着慕蓉芳面门而去。
慕蓉芳伶俐的躲开银针,连退了数丈远。
孙三娘却是不罢手,一个闪身冲上前去,朝着慕蓉芳就要击出一掌。
女帝及时迎了上去,同时手臂聚灵,对上了孙三娘那一掌。
双掌相击,一道强有力的冲击波以圆为心,四散荡开,周遭的空气都跟着颤了一颤。
孙三娘徐徐落地,淡定的看着慕蓉芳和女帝。
女帝的手背向身后,整只手臂都在发麻,手掌更如失去知觉一般。
慕蓉芳眸子暗了暗,与女帝对视了一眼,朝着孙三娘冷哼了一声,两人同时化烟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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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那两人遁走后,怜花上前几步,望着孙三娘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三娘,你可有什么要与我说的?”
孙三娘闭了闭眼,终究还是避不过她这一问,方才攥成拳头的左手,忽的松开。
她重重的呼出一口气,无奈道:“慕蓉芳曾救过我一命,可也是她,把我逼进了无尽的深渊里,我自认这不是什么善意的拯救,而我,自始至终也并不欠她什么。”
“那她所说的龌龊心思,究竟是何意?”怜花继续问道。
她始终觉得孙三娘跟自己的关系非同一般,如今被人一点破,也越发想要深究。
“是,是……”孙三娘支吾着,终是没能说出口。
她不敢看怜花的眼睛,也不打算再多作解释。
如今她们所谋不同,怜花被薛郾呵护至今,已算是步入正途了,而自己呢?
自己一身杀孽,还有要守护的人在侧,孙三娘不敢说也不能说,若非必要,那便只能等着那些穷追不舍的人,自己去一一揭开吧。
她理了理有些乱的衣袖,朝怜花道了声珍重,转身就走。
“三娘,我,我还能再信任你吗?”怜花看着孙三娘孤绝的背影,问了一句。
她虽想知道真相,可若孙三娘不愿说,她也不会怨她。
相较于相互猜忌,她更希望她们能成为朋友。
如她所言,谁还没点过往?她自己不也正行走在找寻过往的路途中么。
孙三娘顿住步子,踌躇了片刻功夫,就在怜花以为她就要等不到回应时,孙三娘回头给了她一个无可奈何却又极为真诚的笑容。
“娘娘只需记住,三娘是您忠实的信徒即可。”
怜花也回了她一个微笑,然后看着孙三娘的身影消失在小道间。
当怜花赶至镇上时,天色已渐晚,寻了好几家茶馆,才在汜茗茶馆打听到了姓木的说书先生。
茶馆里的伙计告诉她,那说书先生是个年轻小伙,名叫木晚成,就住在镇北头的一户小院里,与自己瞎了双眼的老母亲相依为命。
伙计还说这两日他那老母亲身体欠佳,所以木晚成告了假,这几日都不会来茶馆说书了。
怜花道过谢后,又看了看天色,便依着伙计指的道,朝着北边走去。
越往北走就越偏僻荒凉,想来镇北应该是贫民百姓聚集之地吧。
一路上,怜花怕再走错路,是逢人就打听。
一位指路的老大娘,好心道:“姑娘,那木家就在前头,走得快的话也就小半个时辰,只是这天看着像是要下雨了,你要不找个地方先避避雨吧?”
怜花连声道谢,笑说自己脚程快,很快就能找到。
只是才行出几步,天边的黑云已压顶而来,黑色云层里不时的鼓起一块块亮光,闷雷夹杂着闪电。
怜花前后看了看,无奈只得先召来了还幻不出人形的青羽伞,裹挟着突起的飓风朝着前方奔去。
却不料一道闪电如银蛇般出没在云层里,在天际处一闪而过,倏的劈在了怜花头顶。
怜花握着的伞都还不及撑开,没有任何征兆的倒在了地上。
闷雷停,闪电息,飓风住,先前那一刻的恶劣天气,仿佛只罩在了怜花一人身上,现在皆风平浪静到只余一个宁静正常的黑夜。
锣鼓喧天爆竹齐鸣,镇北头那个破旧的小院里,聚满了送亲的人。
院门口挂起了红灯笼,就连那棵老梨树上也挂了几缕红绸。
沈家已没有近亲的男丁了,背沈怜花出闺门送上花轿的任务,就落在了表兄林逸丰身上。
管长生坐在高头大马上,冷眼看着那个传闻中,与沈怜花情投意合的男人。
直到沈怜花被安置于轿中,他全程都没有一个好脸色,朝身侧的管荣递了个眼色,就调转了马头。
一声“起轿”的唱和声后,十里红妆,迎亲的锣鼓响连天,欢庆唢呐炮竹喧,浩浩荡荡的就朝着镇中心而去。
管府的府邸前,管长生潇洒下马,踢了轿门后,弯身上前将沈怜花拦腰抱起,跨完火盆,直接将人抱进了礼堂。
各种繁文缛节,成亲拜堂等一应事毕,怜花都还恍觉似在梦中。
她牵着手里红绸的一端,任由那头的人领着她送入洞房。
管长生在前面走得很慢,显然是很照顾她的。
那段路走了许久,由此可见管府之大。
最后她被送到了望心阁,院子的名字,还是派来伺候她的丫鬟告诉她的。
“少夫人好,奴婢轻鸿,是少公子派来伺候少夫人的,也是这望心阁里的大丫鬟,少夫人往后有事,尽可吩咐轻鸿就是。”轻鸿悦耳的声音透着欢喜。
“轻鸿今年多大了?”怜花微微颔首,出于礼貌的问了一句。
“回少夫人,奴婢年十五了。”
“嗯,真好。”怜花叹了一声。
“呃,少夫人,您饿吗?要奴婢去给您取些吃食吗?前厅那边宾客多,少公子怕是还要过一阵子才能过来呢。”
“可,可以吗?”
不被人问起还不觉,现下她倒真觉有些饿了。
可婶娘先前有交代过她,不能吃东西的,得等到新郎掀了盖头,饮过合卺酒后方可少量进食。
“可以的,少公子吩咐过了,一切以少夫人为主,不必拘那些虚礼,饿了就先吃点东西垫垫,可见少公子是极疼您的呢!”轻鸿看出了怜花的顾虑,忙不迭的解释道。
“还是再等等吧。”怜花淡声说道。
“好吧。”
轻鸿知这位少夫人喜静少语,便也不再多话。
主仆二人就这样一坐一站的干等着,时间慢慢流逝,久到怜花都有些犯困了,才闻见了急步而来却步伐沉稳的脚步声。
怜花莫名的觉得心跳有些加快,她想,她应该是惧着管长生的。
“少公子。”轻鸿朝管长生福身行礼。
原本伺候在外间的喜婆和几个丫鬟,也依次跟了进来。
喜婆先是说了一大堆的祝词,尔后又讲了许多的规矩,最后将一杆喜秤递到了管长生手里。
管长生看了眼坐在床榻上,局促不安的沈怜花,朝众人挥了挥手。
轻鸿连忙招呼着喜婆及其他仆人先行退下,她自己也笑盈盈的在出门前,带好了外间的门,然后守在阁外。
虽然这有点不合规矩,可她家少公子本就是个不走寻常路的。
先前听闻少公子要娶亲,她也是不敢相信的。
其实也不止轻鸿一人不信,几乎整个管府都不敢置信。
他们少公子突然间说要娶亲,婚期是十分的急,娶的还是管家庄闻了名嫁不出去,还年长自己三岁的盲女。
老爷和夫人虽不怎乐意,不过二老是早就打好了只要他肯娶妻,将来少不得再给他纳几房貌美妾室的念头,便将这婚事也是操办得风光无两。
轻鸿是自少公子决意娶亲时,就定下了派过来伺候少夫人的。
她虽年岁小,却是个机灵有胆识的,又是管府的家生子,自小在府中长大,颇得管长生信任。
放眼整个管府,兴许就只有轻鸿一人认为,少公子是爱极了少夫人的。
其实从他决意娶她起,他就没在意过别人的看法,一心只顾忌着少夫人的感受,有夫如此,妇复何求!
管长生看了眼前人片刻,并没急着掀盖头,而是上前去与怜花并排端坐在床榻上。
他看着她红盖头下那无处安放的手,那双手算不得细腻,甚至还有些粗糙,显然是摸索着做过洒扫的。
怜花双手绞紧了手里的帕子,搁在双膝上隐隐紧张不安。
管长生将自己干燥温暖的大手覆了上去,那双手明显的颤抖了一下。
“怜花,我们成亲了,愿余生恩爱不疑。”管长生感概道。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许久后,沈怜花嗫嗫道。
“是,夫君。”
“不必如此拘谨,以后唤我长生就好。”
“好,长…”
怜花长生二字还未唤出口,门外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还伴有轻鸿数落来人的声音。
“何事?”管长生问。
“少公子,管荣有急事寻你。”门外传来了少年的声音。
这是管荣的声音,怜花对这个声音已有几分熟悉了。
管长生应了声知道了,却是没有立即起身离开。
他放下手里的喜秤,一双手已将大红的盖头掀了一半了,想了想又放了下来。
温声道:“我去去就回。”
怜花微微颔首,红盖头随着点头的动作飘动着。
管长生本已起身准备离开的,突然又倒了回来。
他单手扶住怜花的后脖颈,附身凑上前隔着红盖头,准确无误的吻在了怜花的唇上。
虽是一触即离,却早已在怜花心口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能肯定,自己那一刻是连呼吸都忘记了的。
他低沉好听的声音还在她耳畔,细语了一句“等我回来。”
怜花大脑一片空白,只听到了自己不受控细如蚊蝇的一声轻“嗯”。
管长生匆匆离开了望心阁,之后就没再回来了。
怜花由先前的心如鼓擂,直等止油尽灯枯,心如死水。
说什么洞房花烛夜是人生一大喜,说什么春宵一刻值千金,有什么天大的大事,能大到让新郎官可以一去不回的,不过是洞房里的那个人,不是他心心念念之人罢了。
041
屋内只余下红烛时不时传出的噼啪声,怜花很安静,一直都很安静。
轻鸿轻轻的推门进来,见榻上坐着的人,连姿势都不带动一下的,有些心疼。
暗暗将管荣狠狠骂了一通,一点规矩都不懂,哪有大婚之夜叫走大公子的?
“少夫人,那个,夜有点深了,大公子那头许是还有事在忙,要不奴婢伺候您先洗漱吧?”
“轻鸿,你,替我把盖头掀了吧?这头饰有些重。”怜花平静的说道。
“是,少夫人。”
轻鸿轻轻掀开了红盖头,盖头下的人美得不可方物,她愣怔的看了怜花好一阵子,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少,少夫人,您长得真好看!”
“谢谢。”怜花垂下一双看不见事物的眸子,轻声说道。
显然少夫人是极不在乎皮囊的,没了心灵的窗户,看不见世间万物,只有自己独守一片黑暗,再美也是荒凉。
轻鸿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上前轻轻的替怜花取下了头上的繁重头饰,三千青丝如瀑般披散至怜花腰际,柔顺丝滑。
怜花让轻鸿扶自己去桌边坐下,轻鸿告诉她桌上都哪些糕点,酒水之类的。
她一一听过后,让轻鸿先下去休息,说是自己吃些点心就会去休息。
轻鸿虽不放心,却架不住怜花一定让她先去休息。
就在轻鸿打着哈欠离开后,她的泪也顺着脸颊落下。
婶娘说,活着就是要忍,忍一切所不能容忍之事,其实她至今都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
怜花摸索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辛辣刺喉,极难下咽,可这股难受的劲儿似乎能缓解心头的难受。
难怪人人都道酒能解千愁,传言的确不虚。
她最后都懒得再摸索着往酒杯里倒了,和着壶嘴将一壶酒喝得干干净净,最后趴倒在了桌子上。
翌日一早,轻鸿推门进去伺候沈怜花起身。
怜花只记得昨夜里,她是一人将那一壶酒喝了个精光的。
至于几时脱的喜服,几时爬上床榻的,她是一点印象也没有,脑袋现在还有些发涨。
轻鸿见她不舒服,说是时辰还早,问她要不要简单的沐浴一下。
怜花连连点头,便也由着轻鸿伺候她。
轻鸿是个细致的丫头,照顾得极为妥贴细心,沐浴更衣,梳妆打扮是一样不落。
怜花摸着自己从内到外,细腻柔软的衣料,又想起了婶娘的嘱咐。
婶娘说能嫁给管长生是她的福气,她的余生有饱饭可食,有华裳可着。
将来百年归山后,管家祠堂里也会有她的一块灵位,如此便不必做个孤魂野鬼。
那晚,婶娘还说了许多许多,就是管长生去沈家提亲的那晚。
婶娘在一盏芝麻点大的油灯下,将怜花叫到了她的床前。
她能清楚的听见婶娘喘息不匀的呼吸,婶娘的病更加严重了。
怜花知道,但婶娘一直瞒着她,她只好装作不知道。
“怜花,待你嫁入管家过了三朝回门后,就别再回来了,婶娘要回合和庄了,那里是我的娘家,也是我落叶归根的地方。
管家是大户人家,少公子能娶你,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气,过门后切记婶娘的嘱托,男人终不是女人的最终依靠,凡事你得学会靠自己,他待你好时莫要恃宠生娇。
那少公子长得一表人才,是年纪正好的翩翩佳公子,又出生金贵,府上定少不得有三五通房、床笫间近身侍奉的丫鬟等,你切不可拈酸吃醋,若探听到他偏宠或独喜哪一个时,一定要大方的替他将人抬为妾室,莫要亏待了人家。
她们若是为你夫家诞下了子嗣,你一定要将其视若己出,若是少公子允许,你最好是要来一两个男孩,养在自己膝下,高门大户寒夜凄苦,有了孩子也就有了盼头。
他若待你不好,你也不要焦躁,安心的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少去他眼前晃悠,他自然就少添你的烦恼,只要有一口饱饭能给你,你便记得要感念此恩,凡事莫要强出头,活着,简单单纯的活着就好,咳咳……咳咳……”
“婶娘,你的病可是又严重了?”怜花声音里带了呜咽,一边摸过去给孟娇娇抚背,一边问道。
“婶娘没病,就是染了些风寒而已。”孟娇娇赶忙将沈怜花推远了些,掩唇回道。
“婶娘说的话你可都记住了?”孟娇娇见不得怜花这副又要哭出来的样子,不耐的问道。
“怜花记住了。”怜花恭敬应是。
“少夫人,少夫人?”轻鸿温声又喊了两遍。
“怎么了?”怜花回神,连忙问道。
“是头饰,奴婢方才问少夫人,喜欢什么样的头饰?”
“素雅些的吧,不要太张扬就好。”怜花答道。
轻鸿便给她挑了一套素静的,看着镜中穿戴整齐的人,不由得暗叹,少夫人长得当真是倾城之姿,唯一美中不足的,只怕就是那双不能视物的眼睛了。
她将怜花搀扶起来,一边领着往外走,一边给她介绍着府里的大致情况。
怜花刚跨出门,走了几步就定住不动了,轻鸿不解。
“这里也有梨花吗?”怜花闻着空中飘来的淡香,问道。
“嗯,有呢,是少公子去少夫人府上提亲回来后,命人寻来种上的,老大一棵了,少公子说少夫人喜梨花,这棵品种比较特殊,不长果子,花期还长。”轻鸿忙解释道。
怜花轻哦了声,面无表情的扶着轻鸿的手臂,缓缓往外走去。
她们先要去临水阁,轻鸿说那是少公子的居所,离着望心阁不远的。
昨夜少公子忙,估计也是见着夜深了,就没再过来打扰她休息。
眼下她们去临水阁,是要等着同少公子一起,去前厅给老爷和夫人敬茶。
怜花一路只静静听着,这丫头一直在给管长生找补说好话,兴许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家公子一夜未归究竟是去了哪里。
轻鸿扶着怜花走得极慢,在一处回廊前,怜花轻抚了一下被风吹到脸颊的碎发,无意识的摸了摸发髻,心下一惊。
“轻鸿,今早可有给我簪上那支梨花簪?”
“不曾呢,少夫人想要戴那支簪子吗?奴婢是给您簪的别的,是一整套的。”
轻鸿不知那梨花簪有什么特别意义,今早就簪了与服饰相配的另一副簪子,还特意将那支看着价值不菲的白玉簪子给收了起来。
怜花想着那是管长生送她的,今日又要一起去给公婆敬茶,便要求轻鸿陪她回去取一趟。
轻鸿看了看天色,将怜花扶到了回廊的围栏边,让她坐好,说自己一个人回去取,会尽快回来的,还一再嘱咐怜花不要走动,就坐在这里等她即可。
怜花知自己眼盲,跟着一道回去的话,只会更慢,遂同意了。
坐了片刻,忽而闻见一阵琴声,琴音婉转动人。
怜花按捺不住想听那琴音,想着往前走上一小段,听得清楚些即可,这样轻鸿回来,应该不至于找不到自己。
可她不熟悉管府的路,一路竟摸索到了一座阁楼前。
琴音却就在此时戛然而止,然后,她听到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瑶瑶,以后可不许这般胡闹了,昨夜可是我的大婚之夜呢,被你强拉过来陪了你一宿,我现在都快困死了。”男人的声音随意,略带疲惫。
“哼,长生哥哥推拒你我的亲事时,还说自己是心有所属呢!可结果,你娶的不也不是自己心仪的女子嘛,为什么娶她就娶得,娶我就不行?”少女的声音如那琴音般婉转动听,带着几分委屈的娇嗔。
怜花缓步后退,脚下却是一个趔趄,他昨夜未回新房,竟是在这儿陪了别的女子一整夜是吗?
“砰”的一声,阁楼前立柱上的花盆,被怜花不小心碰落,摔碎在了青石板上。
“谁?”管长生问了一声,推开了门,看见了落荒而逃的沈怜花。
她没有拄盲杖,就在管长生打开门的那一刻,她已经从台阶上跌了下去,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这边的声响,也惊动了早起打扫庭院的仆人们,怜花顾不得摔痛的膝盖,只想爬起来快速逃离这里。
“怜花?”管长生虽讶异她怎么会在这里,但还是快步奔过去扶地上的人。
浅杏色的衣裙上,已浸染出了血迹,她那一跤摔得是真的不轻。
管长生焦急的去撩她的裙摆,想看看她膝盖上的伤,却被怜花用力推开。
“你别碰我。”怜花的声音有些刺耳,她的双眸还含满了泪。
管长生本就是蹲在地上的,一个不留神竟被她推得跌倒在地。
周遭的仆人越围越多,已有在小声议论这少夫人不识抬举的。
管荣跑了过来,将管长生扶了起来。
一边替他拍身上的灰尘,一边对着怜花不耐道:“少夫人你怎么回事?自己不小心摔了,公子好心扶你,给你看伤,你怎么还推人呢?”
管长生冷冷的撇了管荣一眼,管荣立马噤声不语。
管长生再次上前去扶沈怜花,她明显还是不愿意他碰自己,却已不似先前那般激烈了。
毕竟众目睽睽之下,他是男人,又是一府的主子,怜花这点分寸还是有的。
这时,取了簪子回来的轻鸿,扒开了人群挤了进来,看到被少公子搀着的少夫人有些狼狈,还不及开口,就被管长生厉喝了一声。
“轻鸿,你是怎么照看少夫人的,怎可让她一个人四下走动?”
042
管长生的这一声厉喝,怜花听在耳里,想到的却是另一层意思,她这般乱闯,算是打扰了他的好事吧。
她几不可闻的抚开管长生落在她手臂上的手,想朝着轻鸿的方向走去,只是才脱离他的搀扶,就被膝盖处传来的痛楚,牵扯得一个趔趄,差点再次摔倒。
管长生一把将人揽进怀里,生气的看着怜花那张明显嫌弃他的脸。
“少公子恕罪,奴婢本是要陪着少夫人去临水阁寻你的,中途少夫人发现自己喜欢的簪子未戴,奴婢便回去取,才留了少夫人一人在此,都是奴婢的错,少公子要罚就罚奴婢吧。”
轻鸿看到管长生一脸怒气的看着沈怜花,连忙跪地求饶道。
管长生看着轻鸿手里拿着的,是自己送给怜花的那支簪子,脸色好了几分。
他拿过她手里的簪子,轻轻的插在了怜花的发髻上。
然后弯腰将人打横抱起,还没忘吩咐管荣去通知老爷夫人,少夫人不小心伤着腿了,今日的敬茶就免了,说完抬腿就要往望心阁那边去。
“长生哥哥。”姚瑶突然唤了一声,“这位,就是表嫂吧?”
怜花窝在管长生怀里,原本拽着他衣襟的手,不由得又紧了几分。
管长生看到怜花微微不安的脸,头也没回的说道:“你身子不好,先好生养着,养好后就回姚府去吧。”
说完也不管姚瑶委屈得几乎要哭出声来,抱着人就走了。
轻鸿是个机灵的,连忙吩咐人先去请大夫,再回望心阁。
当她进门时,就看到少公子正亲手拧了热帕子,轻柔的替少夫人清洗膝盖上的伤口。
她忙找出了府上平时备用的药膏,轻手轻脚的递上前去,然后又退了出去,还没忘将门给二位带上。
“疼吗?”管长生看着那破皮流血的膝盖问道。
怜花没吭声,只轻轻摇了摇头。
这样的伤于她而言,太稀松平常了,今日她若不是慌不择路,当不致会如此狼狈。
“你今日何故发那样大的脾气?都能将我给推倒了,还敢凶我。”管长生一面给她上药包扎伤口,一面气闷又略带委屈的抱怨道。
看到她摔倒的时候,他是又生气又心疼,他不明白她有什么好躲着他的,明明之前看着她是个谨小慎微好性子的人,不想脾气却是那般倔。
管长生最是受不了的,就是沈怜花对他的爱搭不理,还总是一副极度嫌弃他的模样。
怜花强忍着上药后,伤口处灼烧般的疼痛,她闭上眼抱着双腿坐在榻上,将脸撇向别处,仍是不理他。
“沈怜花,你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不能说清楚吗?你这样一言不发的,我……”
管长生气的蹭的站起身来,也拔高了音量,看着闷闷坐在床榻上的人,他一时没忍住自己的脾气吼了出来。
他本意是想说,他就算是错了,也还要面对她的冷脸和不思言语,他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
怜花苦笑了一下,果然还是自己想太多了,根本就不该抱任何期待的,她也不知道自己这小情绪是来自哪里。
他连自己的盖头都没掀,跑去陪了别的女子一整夜,没有一句解释便罢,她一句话都不敢说,却倒像是在无理取闹一般。
“出去。”怜花忍着眼眶里的泪水,单手指向门外,平静的吐出了两个字。
管长生差点被气笑了,定定的看着沈怜花冷若冰霜的侧颜,一甩衣袖,气呼呼的朝着门口走去。
门外守着的轻鸿,还在思索这两人怎么好端端就吵起来了,管长生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照顾好少夫人。”
他丢下一句冷冰冰的话,就离开了望心阁。
轻鸿见人走了,连忙进去想着要怎么安慰一下少夫人,却见屋里的人已经一脸平静的躺下了。
“少,少夫人。”轻鸿试探着轻唤了一声。
怜花平躺在榻上没动,也没有要理她的意思。
轻鸿想了想,自顾自的小声劝道:“少夫人莫要气公子了,那姚瑶表小姐,是夫人不知道表了多少代的表亲,夫人是喜欢那表小姐,也早有结亲的意思,可少公子只拿她当妹妹看待的,不然也不会娶少夫人您不是?”
见怜花依旧不动,轻鸿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少公子平日里也是寡言少语的,他惯不会油嘴滑舌讨女子欢心了,所以很多时候都表达不出来,您是没看见,看到您受伤了,少公子有多紧张,有多心疼。”
“奴婢知道少夫人心里苦,奴婢也是刚刚才知道,昨夜表小姐说不舒服难受,把少公子叫了过去,还硬缠着少公子陪着她,又是下棋又是抚琴的,闹腾了一宿。
少夫人不妨换位思考一下,表小姐爱慕少公子满府皆知,昨夜里少公子大婚,她难过伤心是在所难免的,少夫人就当是自己大度,昨夜将自己的夫君先借给她,逗个闷子解一下她的相思之苦罢了,毕竟这往后的每一个日夜,少公子都是您一个人的不是?
少夫人就别跟自己置气了,您看,您人也推了,凶也凶了,少公子可什么都没说您呢!他定也是知道自己错了的,奴婢敢保证,少公子和表小姐什么都没有,昨夜房里可都还有丫鬟和小厮在呢!”
怜花不知几时已经坐了起来,她摸索着握住了轻鸿方才起誓的手,脸上不争气的淌下了两行泪。
她并不是非要争这个理,也不觉得自己能有什么可让管长生惦念和倾慕的。
她内心的自卑和敏感战胜了一切感观感受,才会莫名其妙的想要朝管长生撒气,才想要为自己的委屈和不安找个出口。
她没想到,轻鸿竟是如此善良质朴,还这么在乎自己的感受,被她这么一开解,心里舒坦了许多。
“轻鸿,谢谢你!”怜花未多作解释,她是发自内心的感激她。
“笃笃笃。”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何事?”轻鸿忙问道。
“轻鸿姐姐,临水轩那边的画屏姐姐想请见少夫人。”门外的丫鬟应道。
“她这个时候来做什么?”轻鸿不乐意的小声嘀咕了一句。
还不及她告诉少夫人,这个画屏是何许人也,怜花就已经对着门外道了一句,请进来。
轻鸿暗暗咋舌,一边想着等下要怎么应付画屏,一边替怜花整理衣衫,将人扶去了外间。
怜花坐在外间的软榻上,画屏跪在下首位,恭敬的给她奉上了一杯茶。
怜花摸索着接过她递上来的茶盏,还在纳闷时,那个叫画屏的丫头已经兀自开腔了。
“奴婢画屏,是少公子的通房丫鬟,特来给少夫人奉茶,请少夫人安。”
她话音方落,怜花的手一抖,那茶盏里溅出的滚茶,就那样烫在了怜花手上。
轻鸿眼疾手快的接过茶盏放在了一边,忙拿帕子一边替怜花擦手,一边轻轻吹着被烫红的手背。
怜花淡笑着接过了轻鸿手上的帕子,自己擦了擦手,又揉了揉自己的手臂。
平静的说道:“不好意思,让你们见笑了,先前不小心摔了一跤,手臂受了点伤,那茶盏是有些烫手的。”
“请少夫人恕罪,都是奴婢的错。”画屏连连叩头道。
怜花漫不经心的又揉了揉自己的手背,片刻后道:“来人,重新上一杯茶过来。”
“少夫人,这?”
轻鸿本想说这画屏丫头,也没有多得少公子喜欢之类的,却被怜花抬手打断了她的话。
马上就有丫鬟重新端了茶过来,画屏再次将茶举过头顶,恭敬的奉给了怜花。
怜花丝毫没有要为难她的意思,喝了口茶,就让轻鸿将人给扶起来。
“既然是伺候过长生的人,以后就别以通房和奴婢自称了,抬为小妾吧,你自行去长生那里说一声即可,我这边已经应下了。”
轻鸿和画屏同时瞪大了双眼。
轻鸿是不愿意相信怜花会作此决定,她这才刚刚大婚呢,新婚之夜都被别人抢占了去,哪里还能这般上赶着给自己夫君抬小妾的?
画屏则是不敢相信,新进门的少夫人竟如此大度,她是真的要抬自己为妾,还是后面憋着什么坏水?
可画屏自己是没有胆子,敢去管长生面前晃悠的,她本是夫人的贴身丫鬟,管长生刚回来那阵,被父母逼婚到不行,还把长得颇有几分姿色的画屏硬塞到了他房里。
少公子平日里冷情冷性的,府上大把年轻好看的丫鬟,他从未正眼瞧过,唯一一个能说上几句话的,就是这个被他派来伺候少夫人的轻鸿。
轻鸿是家生的丫鬟,父母多年前又为维护管家意外故去,她便一直受惠养在府上,轻鸿的地位是府里其他丫鬟都比不了的,就连这个已经被称为通房的画屏,见着她也是要矮人一节先叫人姐姐的。
再说这个画屏,管长生瞧着她机灵,又是自己母亲安排的人,不好做得太过,便私下里与她约法过三章。
人前她是他在府上唯一的通房丫鬟,替他挡些烂桃花,顺便免去父母的忧虑。
人后她却是连少公子的一片衣角都没碰过的,更别说爬上他的床榻了。
“少夫人,这可使不得,少公子曾说过不纳妾养小的。”轻鸿跪地道。
怜花将她扶了起来,揉了揉自己有些发涨的额头,道:“以后不用动不动就下跪,在我这里没有这么多规矩,我乏了,轻鸿,你让她们都退下吧。”
“是,少夫人。”轻鸿讷讷道。
043
画屏被少夫人抬为小妾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管府上下传得是沸沸扬扬。
从望心阁出来,睡了还不足一个时辰的管长生,就被管荣给叫醒。
听完管荣的话,他是肺差点没给气炸,指着门外让管荣去将人给带过来。
管荣一个没反应过来,自家公子用的是带字,这?少夫人怎么着也是主子了,能用带吗?
管长生看穿了他的二货心思,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吼道:“想什么呢?还不去将画屏给带过来?还有,若是再让我看见你对少夫人不敬,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不多时画屏就被提溜过来了,她匍匐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好端端的,你跑去她面前晃什么?”管长生斜倚在软榻上,揉着额头冷声问道。
自他寻到沈怜花后,就一门心思想着要先把人娶进来,下聘迎亲等事宜是忙得脚不沾地,竟是将这个配合他做戏的丫鬟给忘了。
这才刚大婚,也不知道沈怜花知道他有这么个通房的存在后,该如何想他。
“奴,奴婢想着,想着府上的规矩,就,就去给少夫人敬了个茶。”画屏哆嗦着道。
“府上什么规矩?你又敬个什么茶?你也配?”管长生嫌恶的看着地上的人,不耐的质问道。
画屏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额头都低到地板上了。
长久的沉默之后,管长生吐出一口浊气,缓了语气问道:“少夫人她,是如何说的?”
“少夫人说,说让奴婢来少公子这里说一声,她,她已经应下了。”
“砰”的一声,管长生将手里的茶盏砸在画屏的脚边,碎片都溅到她身上了,她都不带动一下的。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都还记得吧?”管长生冷声问道。
“奴婢记得的。”
“以后没事不许去给她添堵。”
“是。”
“滚。”
“是。”
画屏退出去后,一旁的管荣上前去替管长生擦方才溅到手上的茶水,观察着他的脸色,嗫嚅道:“方才听人说,少夫人喝画屏敬的茶时,手被滚茶给烫到了。”
“伤势如何?你方才怎么不说?”管长生腾的一下站起来就往外走,嘴里还不住埋怨着。
“我看你是愈发糊涂了,才转生了两次,什么都忘了个干净也就算了,现在是连脑子也坏掉了吗?”
管荣垂下头不敢说话,小跑着跟在管长生身后,朝着望心阁那边去。
管荣是管长生从外面买回来的,买他回来时他才七岁多,刚没了父母,管长生待他极好。
背着人时,还神秘兮兮的告诉他,自己是上天庭里的什么什么神君,在上天庭时他曾是伺候自己的小仙童,随着他一道跳了往生台,追到下界来也要伺候他。
还说这些都是天机,不可与外人道,在上天庭时他名叫端容,现在既然投胎为凡人就跟他姓好了,因此给他取了名字叫管荣。
那时管长生也是小小一只,年长不了他两三岁的样子。
管荣小时候都是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管长生的,他甚至觉得自己这个主子是个有臆症的人,想骗他给他当跟班就直说呗,干嘛非得编什么神话故事哄骗人。
现在人都长大了,这么多年了,也不见他主子会个什么法术之类的。
无意间被管荣问及时,他还大言不惭的说自己跳往生台前,法力被太上老君给封了。
管荣却觉得主子不是法力给封了,是脑子给疯了。
望心阁内,沈怜花摸着自己被大夫缠裹得极其夸张的手,无奈的对轻鸿说道:“轻鸿,一定要包扎得这么夸张吗?这都不算什么伤了。”
“要的要的,少夫人听奴婢的就对了,您现在是贵人了,自是得好生养着。”
轻鸿笑得一脸狡黠,大户人家就是这样的,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一个不打紧的通房都敢到主子面前叫嚣了,她可不得趁着这个机会,帮主子把少公子给哄过来吗?
三媒六聘娶进门的正妻,哪里是一个抬了妾的通房能比的,只要少公子人来,看到少夫人这个样子,绝对是只会心疼的。
只要自己能帮着将人留在望心阁,还怕府上的人看笑话么?所以她是早早就使了人,委婉的在管荣面前嚼了舌根子的。
轻鸿还在回味自己想着的这些事有无纰漏,少公子已经风风火火赶来望心阁了。
“怜花,你伤到哪儿了?”人未到是声先至。
轻鸿连忙笑着迎上去朝管长生行礼,还一把将跟在管长生身后,毫无眼力劲的管荣给强拉了出去。
怜花坐在软榻上有些拘谨,将自己被包得奇怪的手藏到了身后。
她自己眼睛看不见,便以为这些小动作旁人也看不见。
管长生看着她那样子,是又气又好笑,上前去坐在她身侧,一把拉过她藏在背后的手,仔细看了看。
两人挨得太近,怜花有些不适却也无处可避。
“手还疼吗?画屏她……”管长生本想解释自己跟画屏什么事都没有的,但看着那裹满布条的手,心疼得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长生若觉得,做妾委屈了她的话,平妻也是可以的。”怜花慌乱的抽回了自己的手,扶着软榻上的矮几,小心的挪到了管长生对面坐定。
“平妻?沈怜花,你,你到底是如何想的?”管长生蹙眉道。
他想象不出来,一个女子是如何能做到这般从容不计较的,原因无非只一个,她是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她的心根本不在这儿。
“长生,平妻已是我能容忍的最大极限了,你以后可以都不用来我这望心阁的,无论你多宠爱她,我也绝不会因此而心生怨念。”怜花言语诚恳平静,说完还对着管长生微微颔首。
“呵,那你不能容忍的呢?”管长生苦笑着问道。
“便是休妻也还请过了三朝,让我先回个门,待婶娘走后,即可。”怜花垂眸,认真的答道。
管长生气得差点没吐出一口老血来,他呼的一下,将软榻上的矮几掀翻在地,怒不可遏道。
“沈怜花,你太伤人了,你这才嫁进门呢,便是连休妻、连后路都一并也想好了是吗?你拿我管长生当什么了?”
怜花吓得往软榻里缩了缩,手也不由自主的握紧了脖子上挂着的平安符。
那是临出嫁前婶娘给她的,说是在庙里求来的,让她一定不能弄丢了,待到有朝一日过不下去了便可打开,兴许能保她后半生无虞。
她其实是不信这些的,却是出于本能的想要握着什么东西,缓解一下内心的恐慌。
岂料这个动作是彻底惹火了管长生,那个平安符,沈怜花也许不知道是什么,可他却是清清楚楚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他上前一把拽下了那平安符,三两下就撕开了黄色锦布缝成的小袋,从里面掏出了一张钱庄的存单。
“你心心念念抓着不放的就是这个是吧?你婶娘把所有的聘礼和嫁妆都折成了银两,给你存了一笔巨款,沈怜花,你这般不在乎这门亲事,这便是你最后的退路是吗?好,我成全你,我现在就撕了它。”
怜花才反应过来,人已经朝着管长生扑了过去。
管长生高举着拿着存条的那只手,看着扑腾在自己身上,哭得泣不成声的人,终是没忍心撕毁那存单。
怜花一只手拽着他的手臂,另一只裹得跟粽子似的手,不停的锤打着他的胸膛,嘴里一直嚷嚷着“长生,不要,你把它还给我,还给我。”
管长生将存单放到她手心里,看着她如获至宝一般,捧在手心里,然后整个人如泄气了一般跌坐在地上,一边抹着泪,一边小心翼翼的护着那张纸。
眼前人是怎么看,怎么都不像他的泠心,可明明是一模一样的一张脸,特别是那双眼睛,那双刻进骨子里,为他而失了光明的眼睛。
管长生抹了把没能控制住的泪,头也不回的出了望心阁。
轻鸿看着再次闹僵的两位主子,是一个头两个大。
怜花问她识不识字,还把手里的单子给她帮着看看,那是镇上聚丰钱庄的存单,轻鸿都逐字逐句念给她听了,她再次哭得跟泪人似的。
夜里管长生没来望心阁,轻鸿悄悄派了人去打听,得知少公子醉了酒宿在了临水阁,召了那个她最不喜欢的画屏伺候在侧。
第三日清晨,怜花早早的就起身了,今日是她回门的日子。
她是硬着头皮,让轻鸿带着她去一趟临水阁,才行至院门口,便听到墙边早起的仆人在议论。
少公子疼极了妾室画屏,昨夜里闹腾了大半宿云云……
轻鸿没忍住假咳了一声,院内立时话毕人散。
反观少夫人,却是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
“长生他宿醉,定是不太舒服的,我们自己回去沈家吧。”
“这?少夫人,这自己回去是会被人笑话的。”
“会吗?我本身就是个笑话,嫁进这管家就更是,还惧他人笑吗?”
怜花说完已潇洒转身了,轻鸿不得不上前连忙将人搀着。
好在少公子给到望心阁的用度颇丰,又都掌在轻鸿手里,这回门礼她也是备足了的。
一主一仆坐进了马车,怜花的面容美则美矣,又极度恬静淡雅。
轻鸿总觉得少夫人这气场愈发强大,人是越来越矜贵高雅,与前两日大为不同,仿似变了个人一般。
044
管长生头疼欲裂的醒来时,时辰已至晌午,他一边哼哼着头疼,一边喊着管荣的名字。
管荣拧了帕子过来,粗鲁的糊在他脸上,一脸的便秘相。
“你是不是活腻了?”管长生翻身坐起,自己扯过帕子擦着脸道。
“少夫人回沈家了,轻鸿也生气不理我了,现在你满意了吧?”管荣苦着脸说道。
他喜欢了轻鸿好久的,自从少夫人嫁进来后,他发现轻鸿对自己也越来越好了。
可今天因为他没能把公子给叫醒,轻鸿临上马车前,还狠狠的剜了他一眼。
管长生擦脸的动作定住了,昨夜里他喝得酩酊大醉,那梦里全是他和泠心在一起的情景。
她将自己舔过的仙丹喂进了他嘴里,笑称他以后就是她的人了。
他罚跪在炼丹房殿前时,她偷溜过去看他,他给她取名叫泠心,她第一次偷亲了他的脸颊。
下界去征战妖族前,他许下凯旋就娶她为妻的誓言。
他负伤归来,她为他炼丹药尝百草,惹得整个百草园里的灵药仙草们,见着她就四散奔逃。
他偷了月老的一根红线,带着她去了云天之上,在那里他们拜了天地结为夫妻。
后来芳华神君使计骗了她,说他灭妖族受的内伤,缺了她这一味药引,炼了她,他就能好。
她不过就是百草园里,一棵修不成仙的薄荷灵草,却为他果断跳入了炼丹炉。
他赶来将她救出来时,三昧真火已经灼伤了她的双眼。
她笑说只要他能好,她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她定住了他,再度跳入了炼丹炉。
他的伤也是真的好了,可他深爱的心儿,他的爱妻却是没了……
那几年他生不如死,整个一个行尸走肉,不对,他就是连走都懒得走动的一具躯壳。
太上老君说他与她在人间还有三世情缘,他便请求太上老君封印了他的仙术,是想也没想的就跳下了往生台。
第一世,她太弱而早夭了,他孤独的寻了她了百年。
第二世,他错过了,她身死时,他也随之葬身。
这一世,这最后一世,听闻她心里有了别人时,他心如刀绞,嫉妒得几近发狂,可偏还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那是他深爱着的妻子,她现在只是个普通的凡人,纵有千般不是,那也是生活所迫造就了她现在这般模样,他不该唯余失望和质疑,他应该给予包容和呵护的。
管长生揉了揉额头,吩咐管荣去备马车,他决定先去沈家把人接回来。
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一切都还不算太迟,只要人还在,就总会好起来的。
可是,真的就会好起来吗?
管长生坐在马车里,隔着帘子,远远看着梨树下的一对壁人。
林逸丰抬手轻轻拂去落在沈怜花发间的花瓣,而她笑得恬静美好,他的手轻揽过她的肩头……
管长生放下帘子,冷冷道了声“回府”。
车夫连忙掉转马头,管荣也被他一脚踢出了马车,只得蔫蔫的陪车夫坐在前头驾车。
管长生一闭上眼,满脑子又都是怜花对自己的疏离与嫌弃,那样温柔的笑容,她从不曾给过他。
表兄今日是过来接婶娘去和合庄的,怜花便将那张存单交给了表兄。
还请他代为保管,等到婶娘去了那边,一切紧着最好的安排,特别是看病的事上,万不能马虎。
林逸丰听着她的唠叨,打趣道:“怜花几时变得如此碎嘴了?”
怜花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婶娘说她将我的聘礼和嫁妆,都打包带走用作养老时,我的心才是安定的,这些年我欠她的太多了,谁知她竟是……”
怜花有些说不下去了,当管长生说出那些时,她的心都是痛的,婶娘从来都是这样,不把她先安顿好,便是永远也放不下心来的。
林逸丰轻抚了下怜花的肩头,以示安慰,见怜花情绪好些了,他犹豫着问道:“他,对你好吗?”
“你是说长生吗?他很好,就是偶尔会使些小孩性子,我大了他三岁呢,自是要让着他一些的,表哥不必为我担心。”
“嗯,看你现在的状态,也当知他待你自是极好的,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林逸丰紧了紧握拳的手,若不是母亲以死相逼,五年前他就已经把她娶回家了,如今却只能看着她嫁作他人妇。
怜花一直等到将表哥和婶娘送上了马车,还在院子里待了许久,这样的宁静大抵是以后都难再有了。
回到管府时已是日暮时分,门口的仆人正忙着掌灯,管事吴伯听到车辕声,忙迎了出来。
“少夫人,老爷和夫人请少夫人去前厅用膳。”
这是富贵人家的规矩,他们注重的是晚膳,现在这少夫人也过了回门礼了,以后这晚膳,便都是要去前厅跟夫君及长辈一起用的,用完膳听完训教才能回自己的院子。
怜花微微颔首,由轻鸿搀着往前厅去。
前厅里一张大圆桌前围坐了四人,分别是管长生及父母,还有姚瑶。
管长生只顾埋头扒饭,画屏侍奉在管母身侧,虽说食不言寝不语,但管府人丁单纯,姚瑶还是不时的与管父管母说着笑话。
原本是氛围极好的一顿晚膳,却在怜花到来后,瞬时就尴尬了起来。
轻鸿扶着怜花向二老先行了礼问安,又给管荣使了个眼色,管荣立马狗腿的在自家公子的旁边加了椅子。
管长生扒饭的动作顿住了,他是没想到沈怜花会自己回来的。
当时他看到那样的场景,确实是气昏了头,一回来就后悔了,但又拉不下脸再跑过去一趟,甚至开饭前,他还让管荣去府门前看过的。
丫鬟给怜花添了碗筷,管长生殷勤的接过,还亲自给她夹了好些菜,再又小心翼翼的将碗和筷子分别放到怜花手里,然后满脸深情的盯着她吃饭的样子细看,是怎么看怎么喜欢。
“咳咳……”管母假咳了两声,瞪了儿子一眼。
管父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这二老几时见过自己儿子这副痴相,这些事哪里是他能做的,简直是没出息透了。
怜花原本埋头吃饭的,这下只能是把头低得更低了。
他们之间没有语言的交流,她是看不见的,只以为是自己礼数不周,才引得长辈训教了。
管长生嗔了自己母亲一眼,又给怜花夹了一筷子菜,道:“怜花她眼睛看不见,以后晚膳便不必跑这大老远了,早晚安什么的也都免了吧,咱们府上不讲这许多规矩。”
怜花静静的听着他的话,强忍着眼眶里的泪,握住筷子的手指都紧得泛白了。
她兴许该再晚些回来的,就她这样的,也的确是上不得台面。
沈怜花是完全悟错了管长生的意思,管母却是看出了儿子这小心思。
她斜了自己儿子一眼,果然是娶了媳妇儿忘了娘,护得还真够严实的,却还是没忍住讽了自家儿子一句。
“怎么着,不是你说要三年抱俩的吗?这前夜里大婚,你跑去瑶瑶那屋窝了一宿,昨儿个夜里又召了画屏,宿在了临水阁,敢情你这是娶了尊活菩萨,得供起来是吧?”
管长生是俊脸一红,一个劲的朝自己父亲使眼色求救,三年抱俩这种话当着沈怜花的面说,让他多难为情啊!
“娘,不带你这么损人的,父亲,你也不管管她啊?”管长生无奈的看着自己的父母。
“为管家开枝散叶是儿媳的本分,奈何我身体不好,瑶妹妹年轻貌美,不若便纳了给长生做妾吧,如此,长生便能多个可心的人伺候,父亲母亲也能早日抱上孙子。”怜花放下手里的碗筷,平静的接话道。
她话音一落,整个厅堂静得落针可闻。
众人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此言当真?”管母狐疑的问道。
“自是当真。”怜花淡定应道。
“好,你们可都听清了啊?这可是她自己说出来的,就依她的办。”管母立即说道。
“沈怜花,你这是什么毛病?给我纳妾纳上瘾了是吗?”管长生看着这婆媳俩的对话,只觉头疼无比。
他是真的不明白,她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吃饱了,各位请慢用。”怜花起身退开两步,朝众人福了一礼,扶住轻鸿的手腕,头也不回的就出了厅堂。
管父瞪了自己的夫人一眼,管母看着沈怜花离去的背影,无奈道:“儿子啊,你自求多福吧,她这也太敏感了,娘不过是打趣了你两句,她倒先不乐意了。
看看,这就是你自己选的好娘子,她若真在乎你,会这般痛快的替你纳妾吗?她若不在乎你,那你也没必要非把自己弄得这般苦大仇深的,该吃吃该喝喝,赶紧的给娘添个孙子才是正经。”
“行了,说两句得了。”管父睨了她一眼,然后看向管长生,老神在在道:“赶紧吃,吃完了过去看看,女人嘛,拉下脸来哄一哄就好了。”
管长生怔怔望着怜花未吃完的饭菜,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如何跟她相处。
回到望心阁,怜花感觉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般。
轻鸿犹豫了许久,终是憋不住了。
“少夫人,您,您好像误会夫人和少公子了。”
怜花摸索着拆卸头饰的动作一顿,还在回味方才他们说的话。
“少公子是心疼您,望心阁离前厅太远了,离老爷夫人居住的院子就更远,这望心阁是少公子决定娶您的时候才翻修的,时间有些仓促,沿途照明的灯盏都还没装齐呢!”
045
见少夫人安静坐着没接话,轻鸿就全当她是听进去了,继续说道。
“咱们府上是没有镇上其他大户人家那些个规矩的,老爷夫人鹣鲽情深,少公子的祖父祖母再往上等等,也都是这样,断没有纳妾养小的,夫人说话是惯会拿人寻乐的,她方才那话里的意思,明明就是数落少公子娶了您回来,却不好生珍惜还冷落您。”
“真,真的是我误会了吗?”怜花犹疑道。
“少夫人且等着看吧,少公子铁定会被夫人训诫一通,然后押送望心阁的。”
“可他若无心纳妾养小,那画屏又算什么?”怜花仍是不愿相信是自己误解了。
“那画屏就是个意外,少公子没相中您之前,是说此生不娶的,夫人怕断了管家的香火,才给少公子施压,将自己的贴身丫鬟强塞到了他房里,可,少公子是真的不喜欢她的,是少夫人您一意孤行,抬了她做妾的,少公子为这事还发了好大的脾气呢!您可倒好,还要给他再纳一个。”轻鸿讪讪道。
轻鸿觉得自己这主子有些忒不争气了,人家都是挖空了心思的争宠,她倒好,才嫁进门三日,就已经给自己夫君连纳了两房小妾。
她自己看不见倒罢,轻鸿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那个向来就痴缠少公子的表小姐,眼睛亮得都快要冒出火星子了。
怜花取下了发髻上的梨花簪握在手里,坐在铜镜前发呆。
连管长生进来了她都不曾察觉,轻鸿默默退出去并关好了门。
管长生犹豫许久,还是轻手轻脚的走了过去。
他立在她身后,静静看着铜镜里的人,抬手替她取下了发间的一朵珠花。
怜花回神,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了头。
“长生,我今日,是不是误会你和你母亲了?”
管长生惊诧的捏着还不及放下的珠花。
“你是在讶异我如何知道是你来了是吗?”
管长生不自觉的咽了咽口水,被盲人看穿心思的那种感觉,着实不怎么好。
“都说女人有第六感,而眼盲的人是有第七感的,我天生就嗅觉灵敏听力惊人,因此,我记住了你身上的味道,还有你的声音。”
“怜花,我……”
“是你母亲让你来的吗?”怜花问。
“不是,是,是父亲让我来的。”
怜花:??
他这也太耿直了吧,难怪连轻鸿都嫌他不会哄人。
“今日没陪你回门是我不对,怜花,我们以后不吵架了好不好?”见沈怜花不说话,管长生蹲下身,握住怜花搁在膝盖上的手柔声说道。
“好。”
听到她说好,管长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只是这口气还没走顺,就听到怜花冒出了一句,令他心跳瞬间加速的话。
“那长生今日要宿在望心阁吗?”
“可,可以吗?”
“可是可以,只是我身子不适,恐不能与你行夫妻之礼。”
管长生心海乍起一道惊雷,瞬间涨了个大红脸。
反观沈怜花却是一脸淡定,她是女子,是怎么做到说出这种话,还能如此平静无波的。
“又,又没说,一,一定要做什么。”管长生神经紧绷的丢下了一句话,就逃进了内室。
怜花呼出一口气来,喊了轻鸿过来命人备水沐浴。
轻鸿偷眼看了看坐在里间床榻上的少公子,乐颠颠的应下,吩咐人的声音都比平日里洪亮了好几倍。
管长生沐浴出来时,内室只留了床榻边的一小盏烛火,青莲色的纱幔垂下,床榻上被褥里隆起的身形若隐若现。
他撩开纱幔,床榻上的人背对着他,留了大半的位置和被褥给他。
管长生轻轻躺在了离怜花最近,又不至于会挤到她的地方。
他轻捻起她散落在软枕上的一缕发丝,他想拥她入怀,却又怯得很。
借着那微弱的烛光,他定定的看着她的后背。
他知她尚未入睡,思虑再三还是将自己的手,从被褥底下探了过去,从她的肩膀到手臂,顺着往下寻到了她的手,握住后再又十指相扣。
这一晚他睡得极熟,是从未有过的好眠。
而怜花起初是僵着半边身子不敢动,后来身后人的呼吸变得舒缓绵长,她才敢稍微动一下,只是她一动,就被管长生整个黏上来抱得更紧了。
最后她也熬不住睡着了,第二日醒来时,发现自己竟是与管长生面对面,紧紧抱在一起的。
她的脸就抵在他胸膛上,自己的手臂还环在他精瘦结实的腰上。
怜花脸颊发烫,屏住呼吸,轻轻退出了他的怀抱,生怕吵醒他。
小心翼翼的摸索着下榻,连衣衫都不敢取的摸到了外间,再又慢慢摸到了隔壁耳房轻鸿那里。
管长生晨起时,身侧已没有人了。
他唤了人过来问才知道,怜花已经出去了,就连管荣那个狗腿也跟着她们主仆俩跑了。
“呵,他追求起自己喜欢的人,倒是比我都还着急呢!”管长生嗤笑了一声。
“少夫人可有说去哪里了吗?”管长生问着伺候他穿衣的小厮。
“少夫人什么都没说,只轻鸿姐姐说了,说少夫人对草药感兴趣,要去咱们府上的药材铺子看看。”小厮回道。
管长生轻嗯了一声,心道这才是他的泠心,她对药材的独到见解和偏爱便是与生俱来的。
镇子上最大的药铺民安堂内,伙计才打开门就看到了三位贵人。
轻鸿姑娘搀着一位容颜倾城的盲眼女人,管荣双臂环胸,臂弯处夹着一柄剑跟在她们身后。
伙计是认得轻鸿和管荣的,这位盲眼女人想来就是少东家的新婚夫人了。
“少夫人请。”伙计连忙客气的将人迎了进去。
药铺掌柜林伯也才从内堂出来,看见眼前人不由得一怔。
这个女娃子他也是认识的,她婶娘孟娇娇是个命苦的女人,丈夫孩子接连离开人世,自己又身患肺痨,含辛茹苦的才将沈怜花给拉扯大。
他们家少东家是个纯善温润的人,这沈姑娘也算是个有福气的。
林伯也只是稍稍愣了一下神,随后是连忙将这少夫人,给迎进了药铺后院的内堂上。
后院里还有一处空旷的院子,院子里平日都晾晒着草药,再往里是便是他和几个伙计在药铺里的临时居所。
管荣与伙计留在铺子里,轻鸿扶着沈怜花随林伯进了内堂。
一进内堂,林伯就请沈怜花上坐。
一个小伙计机灵的给她上了一杯热茶就退了出去。
林伯则是极自觉的拿出了铺子里近期的账簿,递到一旁的轻鸿面前。
“林伯,这?少夫人她不是来查账簿的,是有事想问您呢。”轻鸿摆了摆手,没接那账簿解释道。
“哦,少夫人但说无妨。”林伯恭敬的立在一旁道。
“林伯可识得我婶娘?”怜花直言问道。
“自,自然是识得的。”林伯却莫名的有些紧张。
“那怜花便不拐弯抹角了,婶娘从前时常提起您,我也很感激您对她的关照和帮助,林伯可否告诉怜花,我婶娘她,究竟患了何病?”
“这,这,请恕老朽……”
“我婶娘已经离开管家庄了,我便是此时知道了,她也不会怪责您老人家了,可我若始终不知,寝食难安啊!”怜花起身朝林伯福身,言辞恳切道。
“唉!肺痨,是个富贵病,不能大动肝火,再以上品灵芝吊着气的话,还能有个三两年光景,若不然,恐命不久矣呀!”林伯叹息道。
怜花闻言,面色惨白的跌坐在椅子上。
一旁的轻鸿连忙上前扶她,却被她反手抓紧了胳膊,那力道可是不小,足见怜花的紧张与忧虑。
她稳了稳心神,又向林伯问了许多关于婶娘的事。
沈怜花被轻鸿从内堂扶出来时,人还有些飘忽不定。
“哟!这不是管家的少夫人嘛?哎,要论这做生意呀,还是那孟娇娇更胜一筹,想当初,沈姑娘若是进了我红楼艺馆,那撑死也不过就是个头牌,哪里及如今管家的少夫人来得体面威风啊!”
一个尖锐的女声,酸溜溜的响起。
说话的女人三十出头的年纪,浓妆艳抹是衣着暴露,正是当年只出十两银子,就要买怜花去红楼艺馆的老鸨红姨。
怜花听到这个声音,握着轻鸿手臂的手,不禁又紧了几分。
按林伯的话来说,婶娘就是在那时知道自己的病难治愈的,才急切的给她安排了一场又一场的相亲。
那时的沈怜花如同人偶一般,摆哪儿是哪儿,扔哪儿在哪儿,任人品头论足各种挑拣。
家境好点图她样貌的,只愿给个妾室名分,家境不咋好愿意给正妻的,婶娘又看不上。
加上沈怜花不愿意相看,还自暴自弃,惹得婶娘一怒之下要将她卖进红楼艺馆。
她不知道婶娘当年是怎么想的,可能就连婶娘也觉得怜花一无是处吧,去了那里习个琴学个曲什么的,兴许还能让自己有一口饱饭。
红姨起初只是听闻这沈怜花样貌倾城一绝,见到人时也着实被惊艳到了,只是那时怜花倔强得很,是誓死也不去红楼艺馆。
便是在上街上闹了个大黑脸,最后是和合庄的表兄林逸丰来了,以四倍的银钱赔付给了红姨,这才有了如今她能以清白之身嫁给管长生,这小妮子也当真是个有福气的。
“红姨说笑了,婶娘与红姨怎有可比性?毕竟婶娘投入的是心血,求的是怜花下半辈子能衣食无忧,亦一世无忧。而红姨做的却是无本的买卖,求的则是自己无忧吧。”怜花冷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