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谁还没个秘密呢?
“公子?公子!”绿珠一边忍着自己的不适,一边给陶旭递上水壶。两人着实被这条山路折磨的吐了。
沈劲却是既兴奋又紧张,他停住了牛车,“啪”地一下稳稳地站在地下,望着前方山路尽头的一片树林道:“公子,到了!”
陶旭摆摆手,示意他先缓一缓。绿珠又是敲背又是按摩的伺候了好一会才让他缓过来,“世坚,那就依计行事吧!”
“好!”沈劲答应一声,转头对绿珠笑道:“小丫头,借你的衣服用用!”
“你…你要干嘛?”绿珠一个激灵,吓得躲到了陶旭的背后。
***
弁山,竹林精舍。
这是当世的隐士高人殷浩模仿竹林七贤的住所所构筑的世外桃源。
除了睡觉的卧房,写字看书的书房,焚香弹琴的琴房,打坐炼丹的丹房,做饭生火的厨房,还有独立出来的茅房,各种生活娱乐设施是应有尽有。
这还不算完,殷公有时候兴致一起,还有专门钓鱼的钓鱼台,打造刀剑的冶铁炉。有这么多丰富的兴趣爱好,难怪他坚持不出来隐居了。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这一切都是吴兴的土著豪族,沈氏全额买单的。
正如沈劲所说,当年王敦作乱,沈劲的父亲沈充追随王导,从此沈氏一族就失去了在晋廷出仕的机会。所以当殷浩试探着提出想在这里隐居的时候,沈氏一族不仅当场同意,还拍着胸脯把日常开销全都包了。哪怕殷浩不愿意为沈氏说话,但又了这样一位高人,起码朝廷里也没人会来欺负他们。
“嗒,嗒,嗒”
沿着竹林里一条隐秘的小道,一阵牛蹄声逐渐响起。
“哞!”
老牛似乎对这里非常熟悉,一到地方就自己停了下来。
“好好好!你在这里吃草,可别走远了!”
沈劲拍拍老牛的头,也不把牛绳系住,竟让它自顾自的吃草去了。
“殷公?殷公在吗?我是沈郎啊!”
精舍里炊烟不起,人迹全无。可看庭院里砍柴的柴堆,却分明是刚刚有人离开的样子。
沈劲对这里也是熟门熟路,他一脚翻过形同虚设的木门,一边嘴里喊着一边往里走去。
一般来说,午时刚过的殷浩为了消食,都会选择做些体力活。可现在人不在,难道说他是听到了有人来到,就…..
突然,卧房里出现一阵响动。沈劲不管三七二十一,几步跑到卧房前敲门高声喊道:“殷公?殷公!我是沈三郎啊,我进来啦!”
“别!别!谁让你进来的?”
房里的男子气急败坏的怒喝道。虽然语气里充满了恼怒,可依旧那么清脆好听。如果陶旭在场的话,他一定会认定这是哪个歌手也穿越来了。
沈劲推开房门,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正慌不择路的往自己身上披衣服。一见闯进来个男子,她吓得连声高呼强盗来了,一面又拼命把房里的家居摆设往对方身上扔过去。
“别,别!”沈劲一面左遮右挡,一面想看清这少妇究竟是谁。
知道殷浩行踪的人都是沈氏一族,就连殷浩的夫人都不知道他在哪里。这个少妇不用说了,肯定就是,咳咳。
“咦?二姐?”沈劲看清了那少妇居然是自己嫡亲的二姐,这下轮到他傻眼了。
“三郎?你不是在建康吗?你怎么?啊?”那少妇一听闯入者的声音的确是自己的弟弟,也就停了下来,可再仔细一看,她也差点被气绝了。
只见沈劲脸上涂脂抹粉,弄的红红白白,身上则是一套尺寸不符的少女服饰,头上还特地插了一支女子的木簪子。什么时候弟弟居然有这种爱好了?
沈劲一看知道自己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连忙高声喊道:“公子,公子,你快来啊,救命啊!”
早就尾随沈劲而来的陶旭一听约好的暗号,立马从精舍围栏外的草丛里跳了进来。可一看这狗血的场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好了!闹够了!”
乘着这个机会,房里的男子也穿上了衣服,他披着一件冬天的大氅从床榻上走了下来,还背着手肘着眉,装作一脸严肃的模样。可当他看到沈劲的打扮,“噗嗤”一声,也是差点没绷住。
殷浩的名气大,相貌也不差。要是放到现代,妥妥的小鲜肉偶像一枚,身高八尺,朗目剑眉,既显得飘逸俊美,又不失阳刚风度。难怪名气这么大!
可陶旭见他一张俊美绝逸的脸上肌肉抽搐,知道他也是在强忍笑意,连忙打岔道:“世坚,人家殷公还有客,咱们先避一避。”
沈劲的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滋味。
按照原来的计划,沈劲先故意穿着女装上门拜访殷浩,等到他引诱殷浩也穿上女装无可狡辩之后,再由陶旭一下跳出来抓个正着,只要有把柄在手,就不怕殷浩不从!
可没成想,殷浩居然借着隐居的由头和自己守寡的姐姐勾搭上了!那日穿的女装估计就是自己姐姐的!
哎,不对呀,即便是二姐的女装,殷浩干嘛要亲自穿在身上?
等他脑子里把这些烂事过完一遍,殷浩和沈二姐已经都穿戴整齐了。而沈劲脸上的妆容也被陶旭拉到一旁洗了个干净。
四人相对而坐,面面相觑。
“这位公子面生,敢问是?”
还是殷浩先开口,打破了尴尬。
“在下寻阳陶旭,先祖大司马陶侃,家尊都亭侯陶瞻!”
“哦,原来是忠良之后,失敬失敬!”殷浩面不改色,该行礼还是照样朝陶旭行礼,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又是安静的空气…..
陶旭斜眼瞥沈劲,只见他耷拉着头,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想必还沉浸在撞破二姐奸情的打击中。
再看沈二姐,眉黛春山,秋水剪瞳。一双杏眼含情脉脉的盯着殷浩,完全不顾身边还有陌生人在场,眼里只有自己的情郎。
殷浩是脸皮厚到了一定的程度,既无视沈二姐的情意,也不搭理焉了的沈劲,只是双手拢袖,正经危坐,静等陶旭开口,
第十二章 公岂有意乎?
别人是没指望了,陶旭只能自己来。他知道既然大家的秘密都被撞破了,自己也不可能让殷浩支开沈二姐,索性就开口把沈劲给自己的分析,包括庾怿和十叔陶范的秘密全都说了。
在这种人面前,最好还是不要说谎的为好。陶旭有自知之明,一番话说下来,殷浩终于变色沉吟起来。
殷浩一开始还不以为然,认为这个青年只是来蹭自己的流量想扬名罢了。这样的人他见多了,虽说撞破了自己的奸情,但大不了赖掉就完了。在场的证人还是沈二姐的亲弟弟,他自然也不会得罪自己。
可越听到后面他眉头就越锁紧起来,当听到庾怿当着谢尚的面说自己最多十多天就会在建康露面,更是愤怒的一拍案几,站起身来怒道:“叔预老儿敢尔!我殷浩可不是你庾家能呼来唤去的!”
见殷浩成功的被自己激怒,陶旭心想自己的事应该成了,他连忙乘热打铁道,“殷公,当年先祖在武昌时,公曾为帐下参军,亲眼目睹先祖厉兵秣马预备北伐。可当年是谁挑起苏峻叛乱导致江东内讧坐失良机?如今又是谁要罢黜王司徒,令庾氏一门上下把持朝政?”
“大舅坐镇武昌,节制荆、扬二州军事不够,还要小舅出镇梁州。庾氏一门倘若独揽朝政,琅琊王氏固然难以幸免,难道殷公就能独善其身吗?”
殷浩俊美的脸庞上阴晴不定,陶旭的短短几句话刺痛了他的心。
这些年他虽然隐居山中,但靠着沈劲的情报,他对朝中的动向一直了如指掌。隐居山中,他的本意也并非是纯粹和寡妇胡搞,而是为了避开庾王相争而祸及自己。
可没想到即便自己隐居的再深,祸事还是主动找上门来了。
他快速的转动大脑分析了一下局面。
庾怿放出话来,本意就是要逼自己露面为陶旭背书,这样殷浩自然而然的就被绑上了庾家的战车。可倘若他装死就是不出来,王导奈何不了庾怿,就会拿陶旭当出气筒,自己仍然会被王导误会为受到庾怿的控制。
可要即便直接会面王导,当面和他说清楚这里面的误会。以王导的性格,表面上不会说什么,但暗地里信不信,就很难说了。当年周顗(注1)不就是这么死的么?
眼看着殷浩脸上一副犹豫不定的样子,又是背着手来回走动,显然是下不了决心。陶旭索性也站起身来,拱手行礼道:“既然殷公为难,那小子绝不为难。大不了小子也就此隐居,不再出来做官就是了。”
话音未落,殷浩刚想开口,又被陶旭打断,“只是殷公最好想一想,王司徒年过六旬,郗太尉年近七旬,他二位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倘若二公仙逝,谁人可以继任?”
“殷公想说的是庾国舅吧?”陶旭再次打断他,“庾国舅虽然也年近五旬,他的几个弟弟也都是正值壮年。但可惜的是,庾氏一族中的年轻子弟,谁可以接任他们的职位?”
殷浩一愣,他虽然考虑了很多,但的确没想到庾氏一族以后的事。他眨了眨眼,说出一个名字:“吴郡内史王洽?”
“洽籍父之命,虽有美誉,但治军对抗羯胡关系朝廷安危,美名不足以任之。”
陶旭其实不知道王洽,但一听他姓王,十有八九就是琅琊王氏出身,便直接用他的出身否定了。
“司徒掾谢尚?”
“谢尚雅善音律,擅长文学,并非治军之才。”陶旭直接摇头否定。
“秘书郎谢安?”
“安有定国之才,但年纪尚幼,不足以任大事。”开玩笑,搞定淝水之战的谢安,陶旭还是知道的。但眼下他才十八岁,比自己也小不了两岁,还差得远。
“司徒长史王濛?”
这个名字陶旭也没听说过,索性信口开河起来:“濛清俭恭谨,有古君子之风,但治军不能以仁。”
“豫州刺史王允之?”
这个名字陶旭陶旭只有模糊的印象,知道他是琅琊王氏里唯一出掌地方兵权,和庾氏抗衡的人。
“王允之出任地方尤嫌不足,国家安危,社稷干系,岂能托付给这种庸人?”
“丹阳尹刘惔?益州刺史周抚?征西参军王羲之?”
殷浩索性一口气把当时的名士都说了个遍,可陶旭连连摇头。
“其实殷公心里早就清楚,将来能代庾国舅的,只有琅琊太守桓温,桓元子!”
一听桓温的名字,殷浩俊美的脸立刻沉到了底。
他心里何尝不知道桓温的能力,自己也是名震天下,也是士庶人心所望,心里一直暗暗憋着和桓温较劲的意思。
桓温治军的名声这两年已经逐渐传到了建康。虽然没有和后赵军队大规模作战,但边境的几次小规模接触中,晋军都没有吃亏,后赵军队反而对桓温有些畏惧之意,已经一年多没有犯境了。
桓温今年二十六岁,比殷浩小不了几岁,但成就却已在他之上。这样下去,能接掌荆州上流重任的,非他桓温莫属了。
可殷浩身为清谈雅士,又怎么能自掉身价去从军当兵呢?兵权这一块,一直就是他心里的隐患。
“桓元子为人,殷公自然比我更熟悉。此人若掌兵权,他日必为下一个王敦!”
话说到这份上,陶旭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他把他所熟知的东晋历史一口气全都抖了出来。
这些日后发生的事在现在的殷浩看来,的确是顺理成章。他越想越怕,现在的庾王各族虽然势大,但他们的子弟多半耽于优荣的生活,只有聊聊数人可堪大用。可就是这些不多的选项,在经过陶旭的一番剥皮之后,看来也是难成大器。要想阻止桓温出镇荆州,只有培养一个他的竞争对手,最起码不能让他接班的太过顺利。
至于这个接班人么…..
荆州人所拥戴的陶侃之后,加分。
家族在荆州本就拥有部曲军队,加分。
在朝中孤立无援,庾王各族都爱搭不理的小角色,加分。
眼下有求于自己,加分。
怎么看,陶旭都是最佳的候选人啊!
“殷公是个聪明人,在下所求并非今日一面之缘,而是今后几十年的布局!”陶旭上前一步,咄咄逼人,“当年琅琊王氏只是琅琊王府的幕僚,颍川庾氏更是无名小辈。他们尚且能操纵朝政呼风唤雨,殷公不世之材,为何就不能让陈郡殷氏成为第二个琅琊王氏?”
“殷公若行桓、文之事,旭愿为管仲、赵衰。公岂有意乎?”
第十三章 漫天要价
陶旭一番话说下来也是一身冷汗。
面对当世名士,他没有玄学知识储备上的优势,更没有从政的经验,但是仅仅凭借着对后世历史的复盘,就足够殷浩好好思考一番了。
这些话其实也是沈劲对他说的翻版,但每句话都切中了殷浩的要害,抄不抄袭的无所谓,只要管用就行。
果然殷浩沉吟一番以后,还是叹了口气,对陶旭道:“你要我怎样帮你?”
沈劲和陶旭对视一笑,成功了!
***
建康,庾怿宅邸。
太阳就快下山了,落日的余晖穿过庭院,撒满了整个厅堂。偌大的房间里除了煮茶的小火炉正在“咕噜咕噜”地叫着,没有别的声音。
陶范一脸愁容的坐在下首,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胡奴(陶范的小字),找到了没有?”屏风后传来庾怿不满的声音。
“还没有!”
自从陶旭和沈劲私奔出城已经足足八天了。
听单独回来的车夫说陶旭接走了贴身的丫鬟,他还会意的一笑,以为年轻人贪玩,肯定是躲到什么地方去嗨皮了。可一天又一天,陶范动用了他在建康城所有的关系网,就差出动禁军全城搜捕了,可还是找不到陶旭的踪迹。
陶范年纪不大,和谢尚相仿,也是三十出头,可他少年老成,早在十年前就主动向陶侃要了一份本钱,在苏峻之乱后一片萧条的建康城低价买下了一大片土地。
如今十多年过去了,虽然建康城还不如之前的繁华,但王、庾、谢诸多名门望族都定居建康,地价也都水涨船高。如今的陶范光是每月靠收租就能月入三十多万钱。
可父亲离世以后他失去了靠山,诸兄弟又是内讧攻杀,他实在没办法,便把目光投向了庾家。
这些年来陶范最大的投资就是庾怿。当年庾怿出任临川太守,全套的官服行头和车马鞍鞯都是陶范掏的腰包。
当然,庾怿给他的回报也不少,这几年和江州的生意也让陶范赚了一大把。
可庾怿毕竟不是庾亮,他的能量太有限了。陶范急于寻找一个族中的子侄晚辈出仕,只有自己人,才是最靠得住的!
陶旭就是最好的苗子。
他关注了陶旭整整三年。别的陶氏子弟不是耽于享乐饮宴,就是沉醉于修仙炼丹。唯独只有陶旭,整日间不是苦读各种典籍史册,就是习字练武。虽说没什么童子功,但那种闻鸡起舞的精神不由得让他想起了刘琨和祖逖。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事实也是和他想象的一样,当陶范一提出能让陶旭出仕为官,这小子一口就答应了下来,而且要他做什么便做什么。
所以当庾怿提出了他的计划时,陶范犹豫了。
如果他有的选,他一定不会选择听从庾怿的摆布,可无奈朝中无人啊!陶范想要保住自己的财产、地位,就只有跟着庾家一条道走到黑。否则的话,他相信失去了庾家的保护,在王导的脚下,他区区一个平头百姓会死的比一只蚂蚁还要无声无息。
可现在的问题是,手上的棋子陶旭跑了!
陶范这几天真是急的嘴唇边起了一串大泡,每天顶多睡两三个时辰就从噩梦中惊醒,不断地追问家人有没有陶旭的消息。小妾还以为这对叔侄情深,一旦侄子不见,叔叔就比死了亲爹还难受,反而对陶范更加温柔体贴了。
“叔预(庾怿表字)你也知道,这建康禁军全都是王家掌握,我根本调动不了啊。可城里所有的闲杂苦力我全都雇佣来找子初了,就是没人影。”陶范哭丧着脸道。
“嗯…..”庾怿一边束着腰带一边若有所思的走了出来,“王老头这几天怎么样?”
“据线报说,这几天王司徒也是茶饭不思,看来他也是不知道殷浩的行踪。”陶范小心翼翼的回答道。
“那就好!”庾怿点了点头,脸上的不满之色稍退,冷笑道:“既然都不知道殷浩的行踪,那五月之前,他就绝不会出现。王老头这几天像只跳蚤一样,几次想要见我,都被我挡了。可再挡下去,万一他真狗急跳墙那就弄巧成拙了。”
“叔预的意思是?”
“这事你别管了!”庾怿大手一挥,满不在乎的随口答道,“我和王老头约好了,一会他就来。到时候不把他骨髓敲断了,他绝走不出这个门!”
庾怿越说越狠,脸上闪过一丝狰狞之色。
“那,我是不是也能?”
陶范刚一试探着开口,就被庾怿打断,“你就不要出面了,人多眼杂的。会让老头子以为我们是在打他一个猝不及防。”
钓王导的计划里,陶范也是关键的人物,他不仅付出大量的金钱打通了王导身边的关节,还把亲侄子献出来当鱼饵。如今到了鱼上钩的时候,却没他什么事了,陶范立时便急了。
庾怿也看出来陶范脸都憋红了,没等他开口,就又找补起来:“胡奴你和我的交情还用讲吗?你要我办的事我肯定帮你办妥!要是你有什么顾虑,不妨在屏风后面偷听,我庾怿绝不是过河拆桥的人!”
都拍着胸脯保证了,陶范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现在也是有求于人。庾怿肯让步,陶范也就不想过分紧逼。
“笃笃”,门被敲响了。
“禀报主人,王司徒求见!”
庾怿和陶范对视一眼,陶范立刻起身,躲到了庾怿背后的屏风后面。
“知道了,我亲自出迎!”
王导今年六十二岁,其实并不算很老。但他年少成名,又亲自组建了东晋的草台班子,历仕至今,已经是两代三帝的老臣了。他的健康状态也是每况愈下,最近更是据说病的出不了府邸,就连皇帝上朝,都是带着群臣百官到王导家里去商议。
可如今“奄奄一息”的老头子居然主动来访,看来是真的急了。
“只要他急了就好,到时候开价只要不是太过份,老头子就只能强行忍了!”
庾怿越想越开心,走路的样子一跳一跳,迈出了欢乐的步伐。
***
“唉呀,王司徒!怿何德何能,竟让司徒大人亲自拜访,真是罪过啊!”
走了没多久,陶范就听到庾怿的声音,虽然语气还是十分谦虚,但都得意的都快笑出声了。
“叔预这是什么话?令手足各自出镇一方,为国辛劳。老夫不过是坐守京城,有什么辛苦的?看看叔预,也是应当嘛!”
这个苍老的声音应该就是赫赫有名的司徒王导了,不过在陶范听来,也不像得重病的人啊。
两人在客套一番后各自落座,庾怿还亲自为王导沏了一杯茶。
“司徒大人,这是怿从江州带来的云雾茶。你看这气雾氤氲,就仿佛深山中的云雾一般,缭绕飘渺。即便身在这繁华的建康城,也能品到山中禅意啊!”
庾怿啰里八嗦的只是为王导介绍茶叶,一会说这茶叶是如何培育如何采摘的,一会又说这茶叶的产地哪里哪里最好,如何如何难得,就是不扯一句正题。
王导活了六十多岁,在朝廷里混了四十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他知道庾怿故意东拉西扯,就是要让自己先开口。
“唔,果然是极品啊!可惜啊,可惜!”王导尝了一口,可放下茶杯,却又捋着长须叹道。
庾怿默不作声,静等下文。
“可惜叔预即将远赴西北,执掌梁州。案牍劳神,又哪里来的闲情逸致去品茶呢?呵呵!”
老头子果然是老奸巨猾,他虽然也是闭口不提一句正题,但借着品茶的话题就扯到了庾怿的职位上。这话一出口,其实就是默认了庾亮对庾怿的调动:东晋西北边陲的兵权可以由你庾家掌握。
可庾怿要的远远不止这些,他又替王导续了一杯茶,接着问道:“怿哪里辛苦了?倒是令侄渊猷(豫州刺史王允之表字),远镇于湖,备战羯胡。怿此番去梁州,这临川太守自然就出缺了。令侄若是不弃,倒不如接替怿出任临川,也好免去了这案牍之劳。在临川修养数年,再回前线为国效力不迟嘛。”
一听要剥夺琅琊王氏唯一在外掌兵的王允之,陶范也不禁愕然失色。这样的条件王导决不能答应!
果然,王导沉默片刻,才缓缓答道:“小侄在于湖刚刚草创了一支军队,正想派到淮河前线去驻防呢,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半途而废。”
庾怿不给他推辞的借口,紧逼一步道:“说到北伐,司徒大人真是和家兄想到一起了!这次怿去梁州,正是为了北伐大业。石氏暴虐,天下人无不期盼王师。家兄殚心竭虑的布置了一整套的北伐大计,唯一担心的就是东线孱弱。如今令侄恰好调教出一支精兵,正好可以补上这块短板!”
庾怿越说越激动,他站起身来道:“季坚(庾怿的弟弟,庾冰)现任会稽内史,司徒大人何不任命他接替令侄执掌豫州?这样一来,西有怿率梁州兵,中有家兄率荆、江之兵,东有季坚率豫州兵。三路齐出,何愁天下不定?何愁石氏不授首?”
别说王导了,就连屏风后的陶范都心中暗骂无耻,这庾氏一门胃口也太大了。
第十四章 落地还钱
王导听了如此夸张的要价,却依旧不动声色,他只是呵呵一笑道:“季坚年纪还轻,以后自然有的是机会。更何况现在会稽也不太安稳,昨天老夫还接到奏报说山越人又在闹事。恐怕季坚一时半刻还脱不开身。”
听了王导的话陶范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老狐狸。要是老头子没几把刷子,东晋这个草台班子也不可能维持到现在。和王导比起来,庾怿只是脸皮比较厚罢了,吃相也太难看。
庾怿两次要价都被王导的太极拳给挡了回来,不免有些失落,但他手里有王牌,自然不慌。他重新坐下,端起茶杯吹着热气,故做悠闲道:“听说王司徒贵体欠安,连陛下都要亲往贵邸议事。可今日一见,硬朗犹胜当年啊。”
王导自然明白他要说什么,所以也只是淡淡一笑道:“年过六十,不中用啦。恐怕熬过了今年冬天,也过不了明年春天了。”
陶范若不是亲耳听到,很难相信这话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真不愧是当时的一流人物,生死都能看的这么淡。
“王司徒说笑了了,可国家还是要年轻人来接掌的。怿久居江州,不知道最近京城有哪些出色的年轻人可以委以重任的呢?”
王导明白庾怿说的什么。他也不废话,直接列出了一大堆站在琅琊王氏一边的青年才俊。
“司徒府的掾属真是人才济济啊!”庾怿皮笑肉不笑的讥讽道,“怿最近听传闻说,殷渊源(殷浩表字)要出山了,不知道司徒大人是否知道?”
“渊源愿意出山?”王导的语气充满了惊讶,“那可真是苍生之福啊!渊源若是愿意出山。老夫也可以交出录尚书事,安心回家养老了。”
“不过么,”没等庾怿开口,王导就连连摇头,一脸不信的说道:“以渊源的性子,不大可能出山。老夫几次三番问仁祖(谢尚)的行踪,连他都不知道。渊源藏的这么远,怎么可能出山做官呢?”
“是么?”庾怿冷笑道,“可我听仁祖说,渊源最晚在月底就要来一趟建康。”
“哦?”王导继续装傻。
“是啊,据仁祖说是为了一个叫陶旭的小辈。”庾怿也开始装起傻来,他摸着胡子两眼望天,煞有介事地装起了局外人。
“哦,想起来了。老夫这脑子真是不行了。”一经过庾怿的提醒,王导如拨云见日一般茅塞顿开。
他拍着自己的脑袋,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接着问道:“仁祖和我说过。这小郎是士行(陶侃)的孙子,道真(陶瞻)的儿子。忠良之后啊!不过除了围棋很强以外,并没有什么其他过人之处啊。渊源怎么会和他成为莫逆?”
面对王导的试探,庾怿早有准备,于是便依样画葫芦,把当日对谢尚说的那些鬼话照旧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若不是叔预你举荐,朝廷险些要失去一位贤才啊!”王导似乎对庾怿的话十分赞同,“既然是贤才,老夫就决不能错过。这样吧,如果这位陶郎愿意的话,老夫愿意辟他为司徒府的掾属,就先做个文学掾吧。”
庾怿一听这话,勃然变色。这不是明晃晃的抢人吗?司徒府的掾属虽然只是王导的私人属官,但王导现在录着尚书事,掌握着实权。在司徒府任职,其实就是在朝廷最核心的中枢机构任职,将来出去至少都是太守级别。
一开始庾怿还以为王导是来找自己求和的,没想到老头子的态度居然如此强硬。比起庾怿的举荐,王导的offer显然更有力度。陶范开心的差点就想冲出去给他磕头了。
“陶郎可以担任文学掾,那渊源又可以担任什么官职?”庾怿冷笑道,“如果陶郎出仕,渊源只怕也很难在山里隐居下去了。”
这话其实隐隐的要挟王导,以殷浩的名声绝不可能做王导的私人属官。他要是出仕,一定得担任朝廷里的实权要职,最次也得是个扬州牧之类的兼职。
以陶旭为筹码来换在殷浩身上的妥协,这笔买卖怎么算都不亏。如果能让殷浩不再倒向庾氏,牺牲一个陶旭又算得了什么呢?
王导的大脑飞速运转了一遍,他刚想开口,却听到门口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主人,出大事了,您快去看看吧!”
门外是庾家的仆人,听他的语气十分急促,好像是跑了不少的路。
“司徒大人和我有要事商议,什么大事都不要来打扰我!”庾怿怒道。
好容易等到王老头让步了,庾怿正准备进一步加码,突然被打断,如何不恼怒?
“是…是殷浩!有人传说在覆舟山下见到了殷浩,正往建康城来,现在全城都轰动了,都往城北赶呢!”
殷浩出现了?
刚才两人还在相互讨价还价。正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他们口中的那个“筹码”本人却出现了,也不知道是为了谁而来。
王导端起茶杯,有恃无恐地品起茶来,他倒要看看,殷浩究竟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庾怿则是又惊又怒,他料定了没有人知道殷浩的下落,才搬出了这座大佛用来讹诈。没想到弄巧成拙,殷浩居然真的出现了。庾怿心中的怒火自然可知,如果不是王导在场,他当场就要发泄在不靠谱的陶范身上。
可庾怿脸上的怒意只是转瞬而过,他随即呵呵一笑,满不在乎的问道:“既然渊源来了,司徒大人就不想见上一见吗?”
“老夫病体缠身,不能走动。还要麻烦叔预相邀,往舍下一聚了!”王导眯着眼睛笑眯眯的答道。
庾怿虽然养气功夫不错,但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却瞒不过王导。那一瞬间的肌肉颤动让王导料定了殷浩的出现出乎庾怿的意料之外。既然殷浩并不是庾氏的工具,那之前所有谈成的交易自然也就不用作数了。
至于现在,王导倒要看看面对殷浩的怒火,庾怿怎么圆下去!
“告辞了!”
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王导起身朝庾怿拱了拱手,快步扬长而去,一点都不像重病缠身的患者。
第十五章 拜访
消息传开,整个建康城都轰动了。名满天下的大才子殷浩大师亲临建康,这如何不让人激动?
当然,还有另一批粉丝是冲着殷浩的颜值来的。传说中的殷浩身高八尺,玉树临风,摆在现代也是妥妥的偶像派,这便让健康城的士族小姐们个个春心荡漾起来。一时间整个城里的青年男女们全都拥上了街头,只为一睹大师的风采。
就在建康城北门,道路已经被完全堵塞。哪怕不是殷浩粉丝的路人,此刻也围在人群外围,不停地打探:“怎么了?怎么了?”
人群越围越多,已经完全看不清最中心发生了什么事。
“让开让开!看什么看?再看统统抓回去充军!”一个年纪不大的禁军军官不耐烦的指挥手下驱散人群。
军官前面的话还没什么,充军两个字一出口,外围的人群顿时作鸟兽散。
充军?北方的羯胡那可不是开玩笑的,谁愿意好好的日子不过去和那些野蛮人玩命。
赶走了那些好事者,核心圈的粉丝就好对付多了。一群满身汗臭味的大汉不顾一切的往里面挤,那些熏香敷粉的男女青年们就捂着鼻子自动让出道来了。
人群的最中间是一辆马车,车身四周帘幕紧闭,一点也看不出里面的情形。
“禁军左卫将军麾下羽林校尉荀羡,求见殷大师!”
年轻的军官还不到二十岁,稚嫩的脸庞却是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怠慢。
“不敢不敢,在下并非殷大师,大师的车还在后面呢!”
一听车里的人并非殷浩,荀羡等于白白给对方行了个礼。他上前掀开马车帘幕,里面果然只是一个年轻公子,并不是殷浩。气得荀羡翻翻白眼,示意手下赶紧把车拉走,免得妨碍交通。
“谁让你们围这辆车的?”荀羡挥着马鞭有些恼怒的指着四周看热闹的人,“都散了散了!”
虽说有士兵驱赶,但没见到偶像的粉丝们不肯轻易离去。朝廷的军官都出来了,看来传闻是真的,谁会错过这个看热闹的机会?
眼看道路两旁的人越来越多,荀羡呼吸也越来越困难,他现在能体会到刚才那辆被围的马车的感觉了。
就在他越来越不耐烦的时候,从地平线外缓缓驶来了一辆牛车。为首的车夫戴着一顶斗笠看不清样貌,可后面坐的公子却是高冠博带,斜靠在车栏上一副慵懒的模样。
“这是?”
荀羡还在努力辨认来者是谁,可忠实的粉丝早就一眼认出了这是他们的偶像。疯狂的人群立刻如潮水般涌向了牛车。
“是殷大师!”
“殷大师真的出现了!姐妹们快上啊!”
荀羡可是背负着重任,他手下上百号如狼似虎的大汉动作也不慢,可居然跑得没有那些粉丝们快。一时间牛车周围就围了一圈莺声燕语。
“殷大师,家父仰慕你很多年了,请到寒舍一聚!”
“殷大师,我们家有你全部的语录,请你帮我签个名吧!”
“殷大师,我们家有最新的龙虎山仙丹,请你光临品尝啊!”
各家粉丝为了能和殷浩搭上一句话,无所不用其极。甚至有极端的粉丝喊出了我要嫁给你这样的话。
荀羡费劲了力气,总算一个一个的拉开这些粉丝,挤到了殷浩的牛车旁。
殷浩正微笑着频频和自己的粉丝们点头招手互动,见这年轻军官如此不识趣,立刻板起了脸斥道:“阁下是谁,为何平白无故驱散百姓?难道官家便能为所欲为吗?”
一听偶像为自己说话,粉丝们更是激动不已,指责荀羡的口号不绝于耳,还有人激动过份,当场晕厥了过去。
“在下禁军左卫将军麾下羽林校尉荀羡,奉命请殷大师往司徒府一叙!”
虽然是指责自己,但毕竟是和自己说话,荀羡硬着头皮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
“哦,原来是茂弘(王导表字)派你来的,”殷浩一捋短须,似乎思考了一下,但旋即一口回绝,“你回去告诉茂弘,我这次来建康纯粹是为了会一个挚友,和朝廷无关。官家养兵,是抓贼平寇用的。阁下麾下如此勇武,希望是用在对羯胡身上,而不是用在江东百姓身上!”
“好!”
“殷大师说得好!”
“早该管管了!”
一听殷浩指责这些平日里就如狼似虎的官军,四周的人群不禁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真不愧是传说中的大师啊,身份地位都这么高了还能为咱老百姓说话!
荀羡听了却是惭愧不已,他平时虽然没有欺压百姓,但难保手下做出一些出格的事。这次他也是奉命保护殷浩,难免用了点暴力的手段,可这就被殷浩揪住了辫子批判一番。荀羡非但没有觉得殷浩是借题发挥,反而惭愧的让到了一旁。
没了官军的阻拦,粉丝们自然重新一拥而上,殷浩非常礼貌的笑着和他们一一握手,亦或是在他们买的殷浩语录上签了名。
好容易满足了所有粉丝,殷浩这才重新坐回车内,向建康城内进发。
可街道两旁早就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听说不可一世的禁军被殷大师训了几句话就老老实实的待在一旁,平日里受够了他们耍威风的百姓都欢呼起来。一时间,全城陷入了狂欢。
牛车缓缓前行,殷浩靠在围栏上微笑的朝人群招手示意,目光所到之处,人群无不激动欢呼。
“哎,做人没意思!”
忽然,殷浩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翻身躺倒,不再搭理任何人起来。率性而为,这就是名士风度,周围的人群欢呼愈发激动起来。
“不装逼会死么?”戴着斗笠的车夫低着头自言自语道。
赶车的车夫正是陶旭,今天他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装逼的极致。
“什么是装逼?”躺在车上的殷浩闭目养神,耳朵却很好。
“装逼就是……就是装模作样的意思!”陶旭硬着头皮给他解释,感情他还挺好学,“待会到地方了你就按照说好的做。”
“知道了,你还不放心我吗?”殷浩又伸了个懒腰,朝两边的粉丝招招手,一个在二楼窗户里的少女见梦中情人朝自己挥手,立刻激动的晕了过去。
但愿别掉链子才好!
陶旭心里说道。
那日说动了殷浩之后,他当即表示愿意和陶旭“合作”,但条件就是绝对服从殷浩的指挥。沈劲和陶旭想也没想,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按照他们的计划,先由沈劲假扮陶旭回家躲在房间里。再由陶旭驾驶牛车,带领殷浩前往陶范家“拜访”陶旭。当然,面对名士殷浩的拜访,“陶旭”自然要假模假式的拒绝一番,等陶旭溜回了房间替出沈劲,这才“不情不愿”的出来相会。这样一来,陶旭的名字从此便响彻建康城了。
好不容易挨到陶范家,门口早就被围得水泄不通。
“笃笃笃”
面对上千人的围观,殷浩旁若无人,敲响了门扉。
“陈郡殷浩求见!”
殷浩的声音特别大,生怕围观的人群听不清。
一连说了三遍,紧闭的门扉才开了一条缝,认出的确是殷浩,两扇木门缓缓打开。
“渊源(殷浩)老弟,久违了啊!”
站在门内的不是别人,正是庾怿!
一看不是陶旭,殷浩立刻沉下了脸,“阁下是谁?在下不认识!”
说着,他就要从庾怿身边闪过。
第十六章 不请自来
“哎!老弟怎么这么健忘呢?在下庾怿,小弟稚恭(庾怿的弟弟,庾翼)曾和老弟一起在陶公账下从事啊!”庾怿强忍心头的怒意,但当着众人的面也不能发作,依旧要装成和殷浩很熟的样子。
殷浩其实真的不认识庾怿,东晋时期又没网络,庾怿也没有殷浩这么帅,认识他的人仅限于朝廷里的小圈子。
可即便不认识,以殷浩的智商也猜出来了眼前的人是谁。当年陶侃还在世的时候,殷浩曾经和庾怿的弟弟庾翼一起在陶侃的帐下担任佐吏。庾家兄弟又相貌类似,所以并不难猜。
“阁下挡住在下的路了!”殷浩斜眼睨去,眼神中满是冰冷的杀意。
庾怿被他的气势所震慑,一时间竟不敢再阻拦。
殷浩大踏步走过,径直朝内院陶旭的房间走去。
看来这小子是得罪定了!
庾怿越想越气,一张老脸沉到了底。
“渊源可能不认识老夫,但王司徒相召,老弟也不给面子吗?”
殷浩头也不回的往内院走了进去。
***
大师殷浩当着上千粉丝的面敲响了陶范家的门拜访陶旭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建康城。这个消息很快也将传遍整个东晋帝国,新势力的加入让人们对于庾王之争的结局不禁又有了新的猜想。
而建康城南陶范府邸内陶旭的卧室里,此刻却静如止水。
坐在主席上的,正是一身青衣便服的司徒王导,而他的身旁正是谢尚。
一翻进卧室,陶旭就看见了二人。看来二人是早已等候在此。
陶旭还没来得及换下车夫的衣服,呆站在原地有些尴尬。
“是子初小友吧?”王导摇着羽扇笑道,对于沈劲和陶旭从后窗翻进来视若无睹。
这就是传说中一手建立东晋的王导吗?看他长着长胡子一脸的慈祥,和邻家老大爷没什么区别,只是一张老脸红的有些不健康。
“你是?”
“琅琊王导!”
这四个字轻声细语,慈祥中却不失威严,陶旭和沈劲完全被老头的气场震住了。传说中的东晋四巨头里,自家的老爷子陶侃死的早没见着,其余的三人里,陶旭也只是第一次见到真人。
可就是这一次,彻底把陶旭镇的手足无措。这种锋芒不露却举手投足中自带着一股威严的气场哪怕庾怿和殷浩加在一起再翻个倍都不够。
王导什么场面没见过,年轻人看到自己傻愣愣地发呆也是常有的事,他笑嘻嘻地招呼二人坐下。
“老夫不请自来,擅访贵邸,还闯入了你的卧室,你不会生气吧?”
“哦,不会不会!”陶旭连忙摆着手示意没关系,“真是,蓬荜生辉啊!”
好容易憋出个成语又没了下文。
真他娘的丢人!沈劲为自己挑的主子有些后悔了,他刚想开口解围,门外却响起了殷浩约定好的“问候”暗号。
他连忙起身去开门,这太特么尴尬了。
一开门,殷浩见房间里多出两个人,和原计划完全不一样,不由得沉下了脸。
陶旭见他误会,还以为是自己给他下套要打他一个埋伏。连忙解释起来。
“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殷渊源吧?久仰久仰,老夫琅琊王导,可以称呼你一声渊源(殷浩字)吗?”
不等陶旭解释,王导就自己站起身来朝殷浩一拱手。
“小子无状,王司徒尽管称呼我渊源便是!”
即便名如殷浩,在王导的面前还是不敢托大。两人行过见面礼,各自心怀鬼胎的坐下。
“咳咳咳!”
殷浩刚想开口,却被王导的一阵咳嗽打断,他连忙关心道:“司徒大人贵体抱恙,不如先回府歇息。浩此次来京要盘桓数日,数日内一定会登门造访!”
“承蒙关照,国步维艰,事繁杂剧。就算有良医良药,老夫也没法子养病啊!”王导摇了摇手,朝殷浩大有深意的望了一眼。
殷浩自然清楚他想说的什么,但他不能接茬。在王导的眼里,他殷浩一直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哪怕他真的有所求,也必须让王导说出来。
“国舅庾亮现镇武昌脱不开身,司徒大人何不升其弟庾冰为尚书令,录尚书事呢?这样司徒大人肩上的担子也能轻些。”
王导一听这话眼中闪过一丝讥讽之色,他知道殷浩这话的意思。
“季坚(庾冰)是个苗子,但现在不行。”王导摇头道,“尚书令这个职位老夫另有所属。”
“难道是谢仁祖?”殷浩笑着看了一眼谢尚,把谢尚的脸都看红了。
“便是足下!”王导一边捂着嘴咳了几声。一边指着殷浩道。
“浩微末之才,何以充当此重任?”
殷浩其实心里想的也是这个位置,但他不愿意做庾王斗争的第一线炮灰。他知道庾冰也瞄着这个位置。他自己真正的敌人是桓温,只要桓温不抛出筹码。他就绝不会亲自上赌桌。
“司徒大人看来真的是病得很重啊!”殷浩一句话说完,王导的咳嗽居然就没停过,他连忙端过一杯热茶给王导让他喘喘气。
“仁祖,你把那东西给渊源看看吧。”
王导好容易喘匀了气,一边喝茶一边指着谢尚道。
谢尚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交给殷浩。
殷浩不明所以,接过信来一看:
主上自八九岁以及成人,入则在宫人之手,出则唯武官、小人,读书无从受音句,顾问未尝遇君子。秦政欲愚其黔首,天下犹知不可,况欲愚其主哉!人主春秋既盛,宜复子明辟。不稽首归政,甫居师傅之尊,多养无赖之士;公与下官并荷托付之重,大奸不扫,何以见先帝于地下乎!
“这是?”
语气如此之重,信的主人似乎意有所指。
“这是庾国舅寄给郗公的信,郗公又寄给了司徒大人。”谢尚耷拉着脑袋,一脸的垂头丧气。
陶旭就着殷浩的视角也偷偷看了信。这庾亮也太狠了,明明王导都已经病入膏肓了,怎么还咄咄逼人,居然要联合郗鉴废黜王导,这真的是要把王氏家族逼上梁山吗?
“渊源,这下你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吧?”
王导把掌中的手绢一捏,陶旭却看见了手绢上隐隐的血迹。
第十七章 深度勾兑
“朝廷大事,在下不敢与闻。可庾公言辞如此激烈,却是让浩大失所望。”殷浩看了也是连连摇头。
王导见殷浩还不肯开口,脸上掩饰不住失望之色,叹了口气道:“老夫既然给你看了信,那就索性和盘托出吧。”
“朝廷迁播江左以来,老夫参与了全部的过程。”王导倒不是在倚老卖老,而是他的确的确有资格说这话。
“几十年来,无数人走了又来,来了又走。可老夫始终屹立不倒,渊源可知道是为什么吗?”
不用殷浩来猜,陶旭心中都跟明镜一样,还不是左右横跳耍滑头么。
王导也知道殷浩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嘿嘿一笑道:“不怕渊源你笑话,也不是老夫倚老卖老,而是朝廷真的穷啊!”
老头子叹了口气,开始卖起惨来,从东晋建国开始得不到江东土著士族的支持,一直讲到苏峻之乱,老头子的口才当真不是盖的。要不是殷浩始终绷着脸,差点也一起和他哭了。
“如今,豫州在我侄(王)允之的掌握之下,江北诸流民帅则在道徽(郗鉴)的掌握之下,有此实力,朝廷才勉强和元规(庾亮)的荆江两州持平。老夫已经油尽灯枯,道徽也是年近七旬的人了。他若是一走…..唉!”
一旁的陶旭也是听的有些心酸。想当初五马过江的时代,琅琊王氏一门五侯,三人出镇地方,王敦更是不可一世,以一己之力逼迫晋元帝差点退位,何等的嚣张。可短短数十年,风水却转到了庾家这一边。
庾氏一门除庾亮坐镇武昌,总摄荆江二州外,庾怿即将出镇梁州,庾冰坐在建康的大后方,会稽郡,庾翼坐镇半洲(今江西九江),对建康形成了合围之势。
倘若王导稍有退让,王氏一门都要面临灭族之祸,可偏偏琅琊王氏后继无人,后辈子侄中竟无一人可以出来执掌中央。
现在,殷浩就是王导的救命稻草。
“郗公是什么态度?”殷浩终于开口了。
根据陶旭有限的知识,郗鉴和琅琊王氏也是姻亲关系。大名鼎鼎的书圣王羲之娶的正是郗鉴的女儿,所以在庾亮咄咄逼人的攻势下,郗鉴依然坚挺的站在王导这一边。
“道徽(郗鉴)自然是站在老夫一边。庾元规如此迫不及待,便是要篡权夺位的先兆啊!”王导耐心的劝说道,“可道徽身体也越来越差,恐怕也是….唉。”
殷浩微微一笑,机会终于来了!
“既然如此,司徒大人更该早日布局,安排好后事啊!郗公以后,谁人可主京口?”
“庐江何充,现任丹阳尹,渊源以为如何?”
即便是殷浩,此刻也不得不佩服老头子的圆滑了。
何充的母亲是王导妻子的姐姐,同时何充的妻子又是庾亮的妹妹。有了这两层关系,哪怕是庾亮都没有反对的理由。
“何次道谋远而忠贞,夷旷有余而经纶不足。任以中枢继司徒大人之职位则可,任以方镇兵权则嫌不足!”殷浩连连摇头。
“正要参考渊源的意思!”王导抱拳请教道。
殷浩回头瞥了一眼陶旭,随即道:“襄阳周抚,乃是梁州刺史周访的儿子,忠诚勤勉,才能卓著,又是久在军中。听说他在襄阳久受庾元规的排挤,司徒大人何不升任他来都督青徐?”
周访的妹妹嫁给了陶旭的父亲,是陶旭嫡亲的舅父。可这个便宜舅父一直驻扎在襄阳,整天被庾亮催着要准备北伐,陶旭是从来都没见过他。殷浩一提,陶旭立时便想起了此人。
周访的能力王导并不怀疑,可他当年曾经追随过王敦发动叛乱,如今虽然被赦免,但要升任地方,成为握有实际兵权的一方诸侯,身上有谋逆的污点,恐怕很难服众。
殷浩看出王导的犹豫,嘿嘿一笑道:“司徒大人若是犹豫,亮可以再推举一人!”
“谁?”
“南蛮校尉陶称!”
王导和谢尚两人刷的一下盯向陶旭。
陶称是陶旭的亲叔叔,比起周抚来说关系更深了一层.他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当年追随陶侃南征北战,没点水平很难执掌兵权。可他的名声就…..
别说在荆州了,陶称酗酒鞭挞士卒,动辄私刑处罚辖地百姓的暴虐名声早就传到了建康。庾亮几次上表要处罚陶称,都被王导压了下来。这样的人成为和庾亮平齐平坐的地方大员,恐怕诏令刚下就会被庾亮驳回。
殷浩连举两人,不是陶旭的舅舅就是他的叔叔,其倾向陶家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就没有别的人了吗?”王导大有深意的看了一眼陶旭,却对殷浩言道。
“琅琊王妃的父亲褚裒,会稽王昱也都是一时人杰,可他们都没有直接带兵的经历,要是他们出镇京口,只怕是更难服众。除非…..”殷浩话头一转,“令侄深猷(王允之)在于湖倒是深得人望,以他出镇,想必无人反对。”
王导白了他一眼,先不说庾亮会不会反对,就是真的把王允之调到京口,豫州的重任又有谁来担当呢?
殷浩哪能不明白王导的白眼,他哈哈一笑道:“这么好的豫州刺史,怎么司徒大人久看不见呢?”说着,深受指向一人。
王导随着殷浩的手指一看,却是一直默不作声的谢尚。
“陈郡谢氏久居士林,仁祖(谢尚)又是擎天之才,他既非王氏子弟,亦非庾氏子弟,以他来替深猷(王允之),庾元规必无法反对!”
“妙啊!”王导恍然大悟。
的确如殷浩所说,王允之出镇京口其实是平级调动,关键在于出缺由谁来补。
谢尚的出身也是士族,并不低于庾王两家,只是祖上并没那么显赫而已。再加上谢尚本人在中央锻炼了十年,本身才干也不低,以他来出镇豫州和稀泥,便是琅琊王氏抵挡上流庾氏进攻的防风林。
“那么,仁祖出缺后的尚书令一职,渊源又有什么佳人可以推荐的呢?”
王导把目光转向陶旭,不过现在他的眼神里却充满着欣赏和期待。转了这么多弯,殷浩你要啥就直说吧。
殷浩微微一笑,摇着羽扇自信的说道:“琅琊太守桓温!”
“什么?”
此言一出,在场三人都惊掉了下巴。
第十八章 隐居的背后
让桓温出任行政中枢?
王导一开始也是愣了一下,但随即明白过来,他嘿嘿一笑道:“老夫明白了。只是渊源你屈就白身,有些可惜了。”
这聪明人就是聪明,打起交道来也是容易。殷浩见对方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也淡然一笑,“司徒大人放心,浩虽然居于深山之中,但无时不刻不关注朝野。倘若庾氏真有不臣之心,浩拼着一死也会尽力阻拦!”
王导点点头,转而指向陶旭道:“卿是士行(陶侃)之后,又是忠良之子。老夫欲辟你为司徒府文学掾,不知小友其有意乎?”
这话一出口,就是正式接纳陶旭作为王氏集团的一份子了。陶旭连忙又是磕头又是谢恩,王导笑着示意谢尚将他扶起来,“老夫时日不多了,朝廷的将来还是要靠你们,切莫让老夫失望啊!”
王导的话说的情真意切,但陶旭也听出来他话里的警告意味。今天你陶旭投奔了我,我也接纳了你,但将来倘若你背叛了琅琊王氏,我王氏自然会让你付出代价。
陶旭当即诚惶诚恐得效了一通忠心。王导见他如此乖觉,便也不再说话。
商议既定,皆大欢喜。王导当即带着谢尚告辞离去。
“司徒大人慢走!”
殷浩亲自将王导二人送上了车,目送着他们走远,这才收起笑容。他刚要回头,右边肩头却是被人一拍。
“谁啊?”
这世上敢背着殷浩拍他肩膀的人寥寥无几,殷浩当即勃然大怒。
他顺着拍自己的方向一回头,那只手顺势便揪住了他的耳朵。
“你说我是谁?”
这熟练的操作,熟悉的口音,殷浩原本俊美的脸庞顿时变色。
“哎哟,哎哟!夫人,我错了,轻点,轻点!”
世上敢拍殷浩肩膀的人不多,敢揪他耳朵的人就更少了。
来者正是殷浩的正室夫人,袁女皇。
女皇,名如其人,霸气十足。袁女皇出身陈郡袁氏,与东汉末年著名的汝南袁氏经常被人混淆,但两家并非同族。
此时陶范家的大门口已经散去了不少人,但依旧有不少忠实粉丝围观,见有一个少妇横空出世,居然敢当众让殷大师下不来台,也是惊愕不已。
“夫人,快松手,有事回家再说行吗?”当着众人的面,殷浩也不敢说的太多,只是苦苦哀求别让他丢面子。
可袁女皇一点都不给他面子,她要的就是他丢面子!
谁让殷浩一躲就是好几年,连她这个正牌老婆都不知道下落。他这一躲不要紧,害得她在自己的妹妹面前丢尽了面子。一听说殷浩来京了,袁女皇立刻召集手下的十几个婢女浩浩荡荡杀奔陶范家而来。路上又听说殷浩又本性不改,当众摆pose和女粉丝良性互动,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今天她就是要殷浩丢一丢人。
“行,回家再说!来人啊!”袁女皇娇叱一声,“把这不收心的给我绑回去!”
话音刚落,立时便有十几个婢女堵嘴的堵嘴,上绳索的上绳索,片刻之间便把殷浩绑了个结结实实。两个身材壮实的婢女把殷浩扛在肩上扔上了马车,一队娘子军浩浩荡荡扬长而去。
陶旭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全程说不出话来。
“真是一物降一物啊!”沈劲也感叹道。
“散了散了,看什么热闹!都散了!”
没了热闹看,围观群众也都散了。陶旭依然有些心有余悸,便问沈劲道:“殷浩的老婆什么来头,路子这么野?”
这回轮到沈劲不明白了,“公子,你怎么说的我都听不懂,什么叫路子野?”
“路子野就是….”陶旭有些尴尬,他的口头禅太过现代,在魏晋名士们面前一点也不像“文化人”,好在他造句看穿了,面子啥的不重要,反正陶家也不是靠清谈出身。
“就是她家族什么出身啊,当着这么多人,一点面子都不给殷浩。”
“嗨!”沈劲摇头苦笑,“她出身陈郡袁氏,祖上历仕汉魏两朝,做到过三公,也有魏武王的好友。她哥哥袁耽更是王司徒的忘年交,只可惜天不假年,英年早逝啊!唉!”
原来殷浩的妻族和王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难怪他这么快就和王导达成了py交易。串起这复杂的姻亲关系,陶旭有些明白了,同时也对殷浩借着隐居的名头和沈二姐搞在一起有了些同情。
“公子,离家这么久,我也要回家看看。我家就在城北桑榆园,路你是认识的,有什么事尽管找我便是!”
感叹完殷浩的婚姻,沈劲一拱手,也回家去了。
“唉!”
正在陶旭感叹之际,陶范堆着笑脸上来了。
“子初(陶旭字),和殷大师还有王司徒聊得如何啊?”
陶旭直接想给他翻个白眼,要不是你,我至于犯这么多险吗?但面子还是要给的,他拱了拱手,依旧十分恭敬的答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处,咱们还是回内室再说!”
“好好好!我看绿珠那丫头这么多天不回来,还以为她卷铺盖跑了,没想到她居然有福和子初你一起见到了殷大师!真是好福气啊!”
一听陶范的恭维话,陶旭立刻想起了绿珠。按照他们原定的计划,绿珠是跟着沈劲先一步回陶范宅的,可直到现在也没见到她人影啊。
“对了,绿珠在哪呢?”
“她说出去这么多天,老家也没看看,正好公子你也回来了,便回老家看看父母,最多三五天就回来了,这两天就让鹂儿服侍。”
陶旭一听,不对劲!怎么就回老家看父母了?绿珠明明是个孤儿,这才被陶范买来做丫鬟,她哪来的老家父母?
“十父,绿珠家不是中原来的流民吗?她父母早就没了,哪里来的老家?”
陶范嘿嘿一笑,也不生气,“子初你不知道吗?她亲生父母虽说没了,但临死前将她托付给历阳的一家农户的夫妻。绿珠是拜了那对夫妻做义父义母啊!”
陶旭警惕之心顿起,他板起面孔正色道:“十父,孩儿并未有背过十父,还请您将绿珠放还!”
第十九章 见缝插针
什么义父义母,他陶范真当自己是小孩么?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把绿珠扣做人质了!
陶范当然清楚自己的位置。他的心态摆的太正了,位置摆的太平了。他陶范就是个什么背景都没有的商人,他需要靠山,哪怕是个压在他身上的靠山。
庾怿这座山是靠不上了,他根本不在乎陶范的愤怒。没有了陶侃,陶家所有的子孙,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砧板上的鱼肉。想维持体面的生活,就得另谋靠山,要不就学习陶旭的大哥陶弘修仙。白日飞升自然谁也不用靠了。
可他陶范还有万贯家产,还有妻妾儿女。他舍不得成仙。
看着陶旭和王导、殷浩这些帝国的风云人物谈笑风生,他是打心底里眼红,而且妒忌。陶旭虽说是自己的侄子,又受过自己的恩惠,但现在也一定知道了自己被他利用的事了。如果不用点手段,陶旭怎么可能带上自己一起飞黄腾达?
“十父有什么话,就尽管问吧!”回到内室,陶旭一屁股坐下,无奈的叹了口气,“只是绿珠是个无辜的孩子,她什么都不知道,还请十父不要伤害了她。”
“子初你这是什么话?”陶范一脸的无辜,“绿珠是回家探亲去了。倘若子初舍不得她,我即刻便将她召回。要是你当真喜欢她,十父替你做主,收了房便是!”
客套话讲完,陶旭无动于衷,静等下文。
“我适才看王司徒对你青眼有加。能得到王司徒和殷大师的举荐,想必侄儿你的前途无量啊!”
“十父过奖!”陶旭一拱手,“侄儿无能,除了秘书郎以外,王司徒只是辟我为司徒府文学掾,并没有朝廷公职。”
司徒府的属官!陶范馋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虽然司徒府的属官的确不是朝廷的公职,只是司徒的私人秘书,但因为王导是个录尚书事的司徒,握有实际的行政权。在司徒府任职其实比空头三公更要显赫。能攀上琅琊王氏的核心圈子,陶旭的前途已经是一片光明了。
“子初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啊!”陶范捋着胡子上下打量起陶旭来,一副父慈子孝的欣慰之色,“有你一人,我陶氏就绝不会衰落!来来来,十父先敬你一杯!”
天色已黑,仆人们也不动声色的摆上了两小桌酒菜。陶范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洒在地下,激动的对着天空哭诉道:“父亲,您看见了吧!子初有出息了,我们陶家有救了!”
要不是知道了他私下和庾怿的那些勾当,陶旭还真被他的演技给骗了。这世上演技最好的不是演员,绝对是脸皮巨厚的政客!
“十父过奖了!侄儿还没正式上任,朝廷事务繁剧,恐难以胜任呢,将来有什么难处,还请十父继续指教!”
陶旭的话这么谦虚,陶范十分满意,他连忙将陶旭扶起安慰道:“子初你太谦虚了!要是我那劣子能有你一半的出息就好了!”说着,他捋着胡子叹息起来。
陶旭知道他说的是谁。
陶范今年四十整,有四个女儿,只有一个儿子,唤作陶宇宙。名字很大气,智商却很小气。今年十七岁了,是文不成武不就,唯独却喜欢卖肉。练得一手掂量轻重的好本事,一块猪肉掂在手上便能知道几斤几两,甚至能精确到几分,所以他根本打不进名士圈,反而在建康城的屠宰圈声名大噪。
“朝升(陶宇宙字)弟天生神算,掂肉斤两分毫不差,这等本事堪称一绝。十父何必为他担忧呢?”陶旭笑道,但随即话锋一转,“但如果十父有意,小侄倒是可以去和谢仁祖商量商量,在司徒府谋个门吏的位置不成问题!”
陶范一听心中大怒,你丫的升官发财,堂弟却只能落得个看大门的,这是看不起谁呢?要不是我引荐,你上哪认识这么多大官?
见陶范沉默不语,陶旭知道他还不满意,“侄儿也是刚刚出仕,还没正式入职呢。您也不能让侄儿去推荐他做中书监吧?”
中书监的位置比尚书令更为显赫,是朝廷政令下达转发执行的要害部门,一般都是王导这个级别的大佬兼任。陶旭这话说出来,就是在挖苦陶范太贪了。
陶范摇头叹息道:“我陶家出身行伍,你祖父,你父亲,我三哥、六哥、七哥,还有几个堂兄弟,都是一方将军。子初你看看能不能给你兄弟在军中谋个差事?你在朝廷中枢,将来你兄弟出息了,也是你在外面的外援啊!你说是不是?”
陶范其实说的挺有道理,这年头要想在朝廷里坐稳位置,外面必须有人。同样,要想在外握有实权,朝廷里也必须有人。
当年陶侃位高权重,握有荆州实权,可晋明帝驾崩时朝廷仍然没把他列入辅政大臣之列,这让陶侃深以为恨。明明他才是扶保大晋的功臣,凭什么只能像条狗一样看守门户?
凭的就是他门户低微!凭的就是他朝中无人!
陶旭如果想有所作为,在外的兵权就不可不掌握。可陶宇宙行吗?
陶范看出他的犹豫,连忙乘热打铁道:“宇宙这个人天生勇武,有神力!一头四百多斤的猪他能当空抛接,轮转如飞,哪天我带你见识见识就知道了。”
轮转如飞?这个词怎么这么耳熟呢?
陶旭一边苦笑一边摇头,他知道陶范的用意,但这事可急不得,他只能暂时应付下来,“十父你放心,既然朝升贤弟有这个意思,侄儿一定尽力。只是现在各方面的情况你也知道,如果稍有不慎,容易被那些高门大第所利用,等侄儿摸清了情况,一定让朝升弟谋个好前程。”
“那十父这里就谢过你啦!”
陶范大喜过望,连忙起身朝陶旭行了一个大礼。
“这可使不得!”这年头长幼有序,要是让旁人看到,可就成了陶旭不尊长辈了。
“那绿珠的事?”陶旭试探着问道。
“不急不急!”陶范笑眯眯的答道,一边夹起一筷子菜放在嘴里大嚼起来,“历阳离建康有半个月的路程,就算我现在派人去叫,这一来一回也得一个多月。”
他娘的,等绿珠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陶旭脸上笑嘻嘻,心里也是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
第二十章 月下
叔侄二人这顿饭吃的是各怀鬼胎,可表面上还得装出父慈子孝。陶旭强忍着怒意虚与周旋,总算等到酒足饭饱,陶范醉意醺醺才脱身回到卧房。
“呼!”
演了一天的戏,各种贵贱亲疏的人应付一圈下来,陶旭是疲惫到了极点。他拉开房门,无精打采的走到卧榻前脱了外衣准备睡觉。
他实在太累了,虽然一路车马劳顿,但洗都不想洗,连房里的灯都懒得点,直接睡吧。
可一拉开被窝躺下,却感到身边一股带着扑鼻香气的暖意,一条嫩滑的藕臂顺势搭在了陶旭的胸口。
“什么人!”
陶旭犹如触电一般腾身而起,从衣帽架上抽出佩剑作势就要砍下。
“别别别!公子别杀我!”
黑暗中,回答的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你是谁?谁叫你来的?”陶旭横剑在胸,剑刃折射出来的冷白月光寒意逼人。他前程光明,可不愿意在一个女人身上翻船。
“奴婢鹂儿,是主人叫奴婢来服侍公子的。”被窝里的女子也被陶旭激烈的反应吓得不轻,抱着被子颤做一团。
鹂儿?刚才晚饭的时候好像听陶范提起过。陶旭缓缓放下剑,背过身去冷冷道:“你先把衣服穿上再点上灯再说话!”
“诺~”
小姑娘明显被陶旭吓得不轻,看着他手里的长剑,穿起衣服来也是哆哆嗦嗦,好一阵才勉强穿好点起了灯烛。
烛光逐渐在陶旭的小破屋里亮起,回头一看,一个年纪十六七岁的女孩儿披着一件过大的外套,看样子还是陶旭的替换衣服,手里托着一盏油灯跪在地下,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地下,根本不敢抬头看陶旭一眼。一看到陶旭手里的剑尖一晃,还以为他要杀自己,又是一哆嗦,差点把灯给晃灭了。
“抬起头来!”
陶旭的剑尖托着女孩儿的下巴缓缓抬起,借着油灯,终于看到了女孩的真容。
说实话,漂亮是真的漂亮,而且是清丽脱俗的那种仙气之美。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紧咬的嘴唇,倔强的表情,真是我见犹怜啊。
“真是我见犹怜啊!”陶旭叹了口气,收剑回鞘。
“公子~”女孩见陶旭口气似有松动,连忙求饶起来。
可陶旭不等她说话就直接打断,“你是什么时候来府上的?今年多大了?”
“奴婢今年十六岁~”鹂儿又低下了头,眼角挤出两滴泪水,“自打小就被人卖了,是主人将奴婢抚养长大,到现在已经十三四年了。”
十三四年?那就更留她不下了!
陶旭冷笑一声,道:“十父是教你这么服侍我的?”
说着,手里的剑指了指她身上不合身的衣服。
“是!”没想到鹂儿承认的倒是干脆,“晚饭前主人叫来奴婢,说是绿珠妹妹不在公子身边,公子需要人服侍,便让奴婢沐浴更衣,今晚就睡到公子的卧房里。还说从此奴婢就是公子的人了,要是奴婢触怒了公子或是服侍不周,公子可以随意处置奴婢!”
小姑娘一边说,一边瘦弱的身体不住的颤抖,也不知道是着凉还是害怕。
其实陶旭的心没有那么狠,他很愿意相信这个鹂儿什么都不知道。要是一刀杀了她,陶旭狠不下这个心。但他也不敢赌,万一这女孩儿是陶范派到他身边的卧底…
陶旭没有本钱去赌。
但拒绝也不能说的这么伤人,陶旭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绝佳的借口。
“既然你是十父府里的人,那应该知道之前三年里我的贴身女婢都是绿珠。我和她早就已经….”陶旭顿了一顿,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所以,我不会再和别的女子…..你懂的。”
鹂儿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她放下油灯,膝行而前,抱住了陶旭的小腿哭诉道:“奴婢知道不如绿珠妹妹可人心意,可奴婢也自认不差,绿珠妹妹能做的,奴婢能做,绿珠妹妹做不到的,奴婢还能做!”
说着,她一把脱下外衣,就要展示自己的“能力”。
陶旭连忙一把拉住她,重新替她披上外套。
“夜里小心着凉。”
鹂儿呆呆地看着他,楞住了。
在这乱世里,谁活着都不容易,尤其像她这种无依无靠的女子更是形同货物,可以任意买卖赠送。要是落到了哪个变态主人的手里,那下场就是非死即残。哪怕是活着被遣送出来嫁人,多半也是找个北边过来的流民士兵。要是这士兵哪天战死沙场,又得另嫁他人。
鹂儿知道自己还算有几分姿色,在陶范府里也是排名前三的美人儿。她也知道陶范一直想着把她送给哪个大官做姬妾,可没想到今天告诉自己以后就是旭公子的丫鬟了。
陶旭公子这个人年纪还不到二十,人长得也是唇红齿白玉树临风,虽然比不上殷浩那么帅,但也是个端正方雅的正经人。鹂儿知道之前他的贴身婢女是绿珠,但那小丫头不过十四岁,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现在又不在公子身边,拿什么和她争?
今天府邸闹哄哄的,听说公子和朝廷里的大官也搭上了关系,天下闻名的殷大师还是公子的好朋友。只要能成功上位,这一辈子就算有了依靠了!
鹂儿正是打定了这个主意,才精心准备好了请君入瓮。可没想到居然有不吃到嘴腥的猫!
一开始鹂儿还以为是公子嫌弃自己,现在一听这话,明显是被绿珠这小丫头给迷住了。没想到居然还是个痴情的人!
“公子~”鹂儿乘机紧紧握住了陶旭的手,低声泣道:“公子即便是真的嫌弃鹂儿,今夜也请不要赶我走。过了今夜,奴婢再不入您的卧房如何?”
“这又是为什么?我说的很清楚了,我和绿珠….”
陶旭说了说了一半,骊儿却一把止住他的话。
一根纤细葱白的玉指放在了陶旭的嘴唇上,鹂儿幽幽地低声道:“今夜奴婢服侍公子,是全府都知道的。要是奴婢半夜三更被赶出来,一则被阖府奴婢笑话还则罢了,二来主人那里一定会以为是奴婢照顾不周,轻则鞭挞,重则….奴婢的命都要没了。呜呜呜。”
说着,她乘机靠搭在陶旭的肩膀上抽泣起来。
陶旭是个有底线的人,他最怕的就是女人示弱。只要一哭,陶旭立马举手投降。
饶是他满腹的不情愿,但今晚看样子是赶不走她了。
“好吧,别哭了。那你睡在榻上吧,我在榻边将就一夜。”
陶旭慢慢将她从自己身上剥离开来,又生怕和她有过分之亲,畏手畏脚的尴尬极了。
“现在虽说是初夏,但晚上依然凉。公子要是着了凉,也算是奴婢照顾不周啊,主人知道了又要鞭挞奴婢!”
鹂儿还有些不死心,她借着陶旭的手将自己身上的外衣除去,露出了一片雪白的肩头。
“你再这样我就不管你是死是活了!”陶旭蹭的一后退警告道。
没想到还真有不吃腥的猫!
事已至此,看来不能生米煮成熟饭了。鹂儿只能偃旗息鼓,抱着被子呼呼大睡起来。
终于太平了!
虽然没了床和被子,但陶旭披着一件冬天的大氅躺在窗边,望着窗外的明月,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
***
庾宅
庾怿就没有陶旭的闲情逸致了,他背着手来回踱步,一张老脸在油灯下憋的通红。
“二哥,你别走了!我头晕!”
庾怿的对面坐着一个四十出头的锦衣男子,长得和庾怿有三四分相似,玉面长须,配着身上宽松的道袍显得仙气飘飘。
“不行!这事非得给他搅黄了不可!”庾怿越想越气,他一拍案般,把案上的毛笔震起一尺多高。
“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性子,你就不想听听朝天观那边传来的消息吗?”长须男子叹了口气道。
“什么消息?”
一听朝天观三个字,庾怿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
长须男子无奈的摇了摇头,似乎早就对庾怿的脾气无可奈何了。他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庾怿,捋着长须面无表情,“谢仁祖就要出任豫州了,而京口那边则有王允之接替郗老头。”
庾怿的眼珠子在灯烛的照耀下左右转动,他仔细看了好几遍长须男子递给他的信,这才开口道:“消息确凿吗?”
“据朝天观那边说,谢仁祖一回尚书台就开始交待政务,还调看了一些豫州方面的档案。同时,司徒府还有一封快信是发向京口方向的。消息应该八九成是真的。”
“呵呵,朝天观倒是消息灵通。”庾怿一脸的不屑,“倒是这信上的事,你怎么看?”
“兄长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长须男子又叹了口气,“这朝廷的中枢位置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王导说了算。”
“好!”庾怿总算欣慰的点了点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也服从安排。按照计划今晚我就走,你就好好保重罢!”
说完,庾怿也不废话,他拉开房门叫下人准备起车马来。
“二哥,”长须男子见庾怿还是这么急性子,不免有些担心,他起身拍了拍庾怿的肩膀道:“万事小心为上,切忌急躁!”
“我知道了!”
庾怿背手仰面望月,淡淡地答道。
第二十一章 迟到
一夜无话,等陶旭迷迷糊糊地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子初,怎么在窗边上睡啊?”
陶旭一个激灵,原来是陶范站在窗边,正恭恭敬敬的候着,到好像是陶旭的下属一样。
那边厢,鹂儿看到陶旭醒来,也早就乖觉的端过洗脸漱口水来。
“出什么事了吗?十父你快请进来说话!”陶旭是被陶范笑眯眯的表情彻底吓醒的,看他一副袖手侍立的模样,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商量。
陶范微笑着点点头,看鹂儿十分熟练的替陶旭洗脸漱口,看来年轻人还是过不了色这一关啊。
心里有了底,陶范笑起来就更慈祥了,他踱着方步推开房门进来道,“也没什么大事,今天一早司徒府就送来了绶带印配,都是给你的!”
今天一早?这都几点了?陶旭连忙伸出头看看太阳都多高了。
陶范看出来他的困惑,脸上的笑意更浓,“现在已经是午时啦。我看你房里一直没动静,也不好意思叫醒。怎么样,休息的还好吧?”
说着,他的眼神朝鹂儿瞥了一眼,鹂儿顿时满脸羞红。
陶旭连忙起身正色道:“十父关照之意,旭感铭于心。只是习惯了绿珠服侍,旁人在这里,侄儿也不习惯。反正离她回来也没几天了,还请十父将鹂儿收回。”
鹂儿手中的毛巾一抖,溅出了几滴水来。
“怎么?是这贱人服侍不周吗?”陶范一听这话立刻翻脸,他板起脸来呵斥道:“贱婢!老夫让你好生服侍子初,你是怎么得罪他了?自己掌嘴!”
鹂儿似乎非常害怕陶范,一听这话,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地抽起了自己的脸。
“住手!”
陶旭胸中一股怒意油然而生,他一把抓住鹂儿瘦弱的手腕,转头对陶范道:“十父何必欺负一个弱女子。旭不喜欢别人服侍,是旭自己的问题,与他人无关。请十父见谅,不要再折磨于她。”
陶范心里却是十分鄙夷陶旭。睡都睡了,现在在这里跟我还装什么装!有种昨天晚上你倒是别和她睡呀!
但眼下还不能得罪陶旭,陶范收起了脸色,道:“既然此女不堪服侍,那就发配去浣衣房吧,如果哪天朝廷征召闾左,就放你出去。”
“什么闾左?”陶旭听的一头雾水。
“子初你不知道吧。朝廷征发士卒,是每家每户有人出人有钱出钱的。既然此女不会服侍人,那就让她去军队里服侍那些大头兵吧。那儿,有的是人缺老婆!”
陶范捋着胡须嘿嘿冷笑,跪在地下的鹂儿却是双肩一抽一抽,显然是害怕已极。
“十父既然这般说,那就暂留她在身边吧。”陶旭无奈,只能答应下来,先不管鹂儿是不是在和十叔唱双簧,但见死不救推人进火坑这种事,他陶旭是做不出来的。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也不怕她一个弱女子做什么内奸。
陶范双眉一挑,微微点头,他低头对鹂儿说:“既然公子留下了你,那你可得好生服侍。公子去哪,你就跟着,别怕吃苦吃累,明白吗?”
“诺!”鹂儿朝陶范磕了一个头,“奴婢一定好生服侍公子。”
“嗯~”陶范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老夫还有些事要办,就先失陪了。晚上记得回来吃饭啊,我把宇宙叫上,你们哥俩也没好好聊过。哈哈。”
“十父请便!”
恭恭敬敬的送走了陶范,陶旭顿时拉下了脸。
“行了,我有急事要出去。今天你就安心在我窝里待着,哪里都别去,晚上回来我自有话对你说!”
陶旭一把挣开上前替他更衣的鹂儿,自己换上了王导送来的冠服便出门去了,竟再也没看过鹂儿一眼。
***
司徒府,这是建康城最大的府邸,前后占地足有五十多亩。说是司徒府,其实就是王导的私人住宅。
自打王导去年生病以来,从皇帝以下,众百官就习惯了前往司徒府办公了。
第一天上班就迟到,还迟到半天,陶旭换上王导差人送来的代表身份的官服绶带,坐着马车一路飞驰到司徒府门前,扬起了好大一阵尘土。
“什么人这么嚣张?难道司徒门前不许行车也不知道吗?”
守门的校尉是个大汉,满脸的胡须,形似张飞一般。
“在下陶旭,新任司徒文学掾。今天第一次上任,还请将军行个方便!”
陶旭下了车,见自己莽撞了,连忙从袖口里掏出一吊钱悄悄塞在大汉的手里,满脸堆笑的陪着不是,称那大汉是将军算高抬他了,以他的服侍品级,连个校尉估计都称不上。
“新任文学掾?没听说过!”大汉掂了掂手里的钱,不屑一顾的又扔还给了陶旭,“以前也没听说过这个官吧?”他对着身边的士兵惺惺作态道。
“好,好像听谢令君说过,是有这么个新官。”一旁的士兵小心翼翼的回答道。
这回轮到大汉不敢怠慢了,虽然他狗仗人势,仗着自己给王司徒看门横行霸道,但在司徒府真正任职的属官却是一个都不敢得罪。他再仔细一看陶旭身上的冠服,头戴黑色一梁进贤冠,身着黑色常服,腰佩铜印墨绶,的确是司徒府的掾属官,连忙要下跪磕头。
陶旭其实没心思和这种人斗嘴,他急着想进去和王导解释一下,可身后却又传来一阵轰鸣的脚步声。
“闲人退散!”
一声高呼之后,一队队顶盔贯甲的禁军士兵从远处涌来。他们手执木棍,将街边避让不及的百姓一顿痛打,开出一条道来。
为首的军官年纪不大,却是凶神恶煞,他骑着高头大马,手执马鞭不住的呼喝手下要站在这里,要站在那里。不过他也的确治军有方,只是片刻功夫,原本司徒府门前一派热闹的场景便成了一个闲人也没有了。
“把住所有道口,全体向后转!”
那军官高喝一声,所有的禁军士兵立刻面朝外肃立警戒,不再乱动。
看到这熟悉的场景,胡须大汉也顾不得给陶旭道歉,连忙招呼手下的士兵齐刷刷的跪下。
“这是怎么了?”
陶旭还在纳闷,那胡须大汉却急的拉拉陶旭的衣角,低声道:“上官还是先别问为什么,先跪迎罢。”
只见不远处一辆顶着黄罗伞盖的马车踩着欢快的步伐不紧不慢。到了司徒府门口,车夫紧紧一勒缰绳,马车稳稳地停在了大门口。
“恭迎圣上!”
原来是皇帝到了!
陶旭也不敢怠慢,他连忙跪在大汉身边,头也不敢抬。
“司徒在吗?”
皇帝的声音很年轻,甚至比陶旭还要年轻几岁。
“启禀陛下,司徒今天一直没有出门!”胡须大汉恭恭敬敬的回答。
“烦劳你前去禀报一声吧!”
皇帝对胡须大汉这么客气,可那大汉却不敢对皇帝不恭,他连忙连滚带爬的跑进门去禀报了。
“咦?”皇帝站在门口有些无聊,一下就注意到了跪在地下不敢动弹的陶旭,他打量着陶旭这么年轻却穿这么高级的冠服,不免有些好奇起来,“卿叫什么名字啊?现任何职?”
陶旭不答。
他其实不是不答,而是不知道皇帝在叫自己。
“那跪在地上的,陛下在问你呢!”年轻军官见陶旭不答,还以为他是故意的,便毫不客气的提醒道。
“臣…..微臣陶旭,承蒙司徒青眼,忝任司徒府文学掾,兼秘书郎。今天是刚刚上任。”陶旭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心里猜想这么说应该没错吧。
“哦,秘书郎!文学掾!”皇帝嘴里念念有词,“起来答话吧。”
这俩虚职,什么实权都没有,但无比清闲,基本上就是给名门子弟吃官饭用的。
“诺!”
陶旭起身,只见年轻的皇帝只是身着一身白色便服,但脸色沉毅,和他的年纪颇不符合。皇帝见陶侃也是年纪轻轻,和他在伯仲之间,也对陶旭起了兴趣。两人不住的相互打量起来。
“卿姓陶?和陶大司马是同族吗?”皇帝开口了。
朝廷里姓陶的显贵还有几个?陶旭老老实实的回答道:“回陛下,臣祖父正是大司马。”
“原来是功臣之后!”皇帝一听陶旭的出身便有些肃然起敬了,“陶大司马有十多个儿子,你父亲是哪一个?”
“臣父瞻,殁于苏峻之役,现任长沙郡公(陶)弘乃臣之长兄!”
一听苏峻之乱,年轻的皇帝更是面带敬意。当年的那场动乱席卷了大半个江东,陶瞻和卞壸坚守在第一线,他们的军队一点点被乱军所包围,吞没….这些,皇帝都是亲眼目睹的。
尽管皇帝当年才六岁,但这些场景早已深深的刻入了他的DNA里。无数的忠臣良将为了保卫他的生命和尊严而战死,这一点,皇帝是永远都忘不了的。
现在一听陶旭是陶瞻的儿子,更是心中对他起了亲近的念头。
“卿任秘书郎,以后可以进宫多和朕亲近亲近。”皇帝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多说什么。
“老臣参见陛下!”
皇帝正唏嘘着,身后却响起了王导的声音。
第二十二章 一波三折
“司徒快快请起!”
王导出门相迎,皇帝不敢怠慢,也顾不上陶旭,连忙将他扶起,一边搀着手进府谈心去了。
“请!”
恭送走了皇帝,陶旭回头一看,却见适才那负责清街的军官一脸迷惑地盯着自己看。
“阁下是?”陶旭顶不住他的目光,只能上前问候一声。
“你不是昨天给殷大师赶车的那个车夫吗?”军官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
陶旭也是一愣,可仔细辨认才发现,此人原来是昨天在城门口被殷浩痛骂过的羽林校尉荀羡。
“原来是荀校尉!”陶旭微微一笑,拱手道:“殷大师愿意折节下交,区区在下受宠若惊,替他赶个车也是情理嘛。”
魏晋时期的名士不做一些惊世骇俗的事都不好意思称自己名士,何况是替殷浩赶车。这是买都买不来的待遇,荀羡的眼睛里只有满满的嫉妒和羡慕。
“适才所闻才知道,原来足下是忠良之后!荀某佩服!”
有了殷浩的背书不算,亲生父亲还死于苏峻之乱,这更是让陶旭的出身无可挑剔。这样的人前程一定是不可限量,荀羡还想和殷浩修复一下关系,更是不敢得罪陶旭,当下说了一堆服软的话。
“好说好说!荀兄是荀令君的子孙,是名门之后。在下一定向殷大师转告荀兄的美意。”
一听荀羡是东汉末年著名的荀彧之后,陶旭顿时肃然起敬。虽然到了东晋,颍川荀氏的名头已经没有那么大了,但依旧是世代诗书之家,底蕴深不可测。如果没有必要的原因,陶旭也不想得罪他,当即表示愿意修复他和殷浩之间的关系。
“听说昨天殷大师被他夫人给….请回去了,究竟发生什么事了?”荀羡见附近没人,突然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兮兮的问道。
那看门的胡须大汉见荀校尉和眼前的这个司徒府新属官谈笑风生,他早就躲的远远的了。
陶旭虽然知道他和沈二姐的事,但哪能告诉荀羡呢,更何况殷夫人估计也不知道,他更没有说的道理,于是便打了个哈哈道,“这个….在下也不甚了解内情,不过这种家事么,咱们外人最好还是少掺合。您说是吧?”
“是是是!”荀羡的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他不敢再留陶旭,连忙做出一个请便的手势。
司徒府坐北朝南,门深似海,虽然不是什么雕梁画栋,但门户重重。现在皇帝在内,更是重兵把守,闲人不得随意走动,陶旭一进门就傻眼了。
只见进了大门,东西北三个方向都是门户大开,每个方向都开着五间小门。每扇小门都被墙壁所隔开,通往不同的方向。这四周十几个小门该走哪一个呢?
“是陶公子吧?”
大门的背后一直默默站着一个干瘦矮小的黑面男子,他看出来陶旭的尴尬,满脸堆笑的迎了上来恭敬的道:“属下赵胤,司徒府主簿。谢长史昨日吩咐过了,请陶公子跟属下走!”
说完,赵主簿就领着陶旭穿过重重门户,七拐八弯,等走出幽暗的长廊终于豁然开朗,两人来到东侧一间僻静的土房前。
赵主簿束手而立,恭声道:“请进!”
陶旭环顾四周,只见这附近竟杳无人烟。
适才所经过的长廊两侧房间里的书办佐吏无不是在低头忙着抄写文书,要不就是在忙着调转档案。可这里却是一片空旷的场地,除了几株栽种的柳树和稀稀拉拉的几个卫兵,更没有第二间房。
“这里是?”
陶旭刚想问,却被房间里一个威严的声音打断:“既然到了,还不赶紧进来?”
陶旭听出这是谢尚的声音,连忙整理了一下仪容,推门入内。
“关上门!”谢尚的声音冰冷无情。
这间不过十多平米的土房里装饰十分简陋,不大的房间里却挤进了足足四个人。
“子初,来,我给你介绍介绍。”
右边上首坐的是老熟人殷浩,左边则是谢尚。谢尚对于陶旭的迟到一脸孔的不高兴,但殷浩却喜气洋洋,完全看不出昨天被夫人当街拐走的窘态,也不知道他对夫人用了什么手段。
殷浩指着坐在谢安右手边的少年道:“这位是仁祖的从弟,谢安,谢安石!”
即便在现代,谢安也是大名鼎鼎的人物。陶旭不敢怠慢,连忙拱手行礼道:“原来是谢安石!旭虽久居荆州,但也早已听闻兄的大名!家祖在世之时就曾说过,谢氏诸麟,安石最英!”
一听陶侃都对谢安有过点评,这下不仅是谢弈和其他人,就连殷浩都有所动容了。
谢安却有些害羞,他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陶侃活着的时候他才十三四岁,能得到这种评价,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殷浩笑道:“安石能得到陶大司马的美誉,将来也是不可限量啊!”
说完,他又指着坐在自己身边的一个少年给陶旭介绍了,“这位是谢万,谢万石。也是仁祖的从弟。”
“这二位,便是谢氏一族中最出色的年轻子弟了。”殷浩拍拍身边的草垫,示意陶旭坐下。
殷浩和谢尚对视了一眼,两人微微点头,殷浩便继续道:“你一定很不解,为什么今天我和仁祖要特地把你召到这虹室来。这里原是供司徒府的书佐吏员们来不及回家,就在府里暂歇一晚用的临时卧室。但苏峻造逆以后,被毁的就只剩下这一间房了。”
“闲话少说罢,”谢尚性子急,他打断了殷浩,自己说道:“子初小友可能还不知道,昨天晚上,有一个客人拜访了司徒大人。”
“是谁?”
“会稽内史,庾冰。”
谢尚的双瞳中一片寒意,吓得陶旭一哆嗦。
“庾冰任职会稽,是一方大员。他不在会稽好好安抚山越人,到建康来做甚?”殷浩捋着短须悠悠地说道。
谢尚受不了他装腔作势,直截了当的解释道:“庾(冰)季坚深夜造访,说什么事倒是其次,关键是白天司徒大人刚刚拜访过渊源(殷浩)和子初,怎么晚上他就登门造访了?”
“您的意思是,庾冰早就在建康了?只不过他一直在暗处观察?”陶旭猜到了谢尚的问题。
“不错!”谢尚点点头,“我原来也一直以为庾(怿)叔预只是一个人在建康活动,没想到连庾冰也来了~!”
殷浩皱着眉头道:“我真怕司徒大人会私下里和他达成什么协议啊!”
“不会吧?”一旁一直没开口的谢弈说话了,“庾王两家不是已经几近火拼了吗?”
“王(导)茂弘一向老奸巨猾,他的话只能信一半!”殷浩摇着羽扇慢条斯理道,“他之所以拉上贵昆仲还有我。当然,还有子初。无非就是拉虎皮做大旗而已。如今他王氏一门只有王允之一人在豫州出镇,长江上下沿岸几乎都是庾家势力。他不和我们合作,难道去依靠年纪比他还大的郗(鉴)道徽吗?”
殷浩的语气很不客气,甚至直呼王允之的名。陶旭不明所以,昨天刚谈成的事,怎么转眼又不作数了?这朝廷的人,变的也太快了吧。
“渊源(殷浩)和我是连襟,子初是渊源的至交好友。咱们之间可以无话不说。”谢尚目光一扫,在扫到陶旭的时候,把“至交”两个字加重了一下,显然殷浩在私下里已经和谢尚打过了招呼。
“听着,我谢氏一族在本朝从无出任过一州刺史方镇。如今却是绝佳的机会!”谢尚的声音冷静沉着,他左右目光一扫,谢氏兄弟们连忙围了上来,静听下文。
“按照和王(导)茂弘的约定,我将出任豫州刺史,可今天一早我来司徒府,老头子却毫无动作,我几次旁敲侧击,他都装聋作哑。我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昨天庾(冰)季坚曾经来过。他这个人名声极好,又有才能,一直都是接任中书令的竞争者。不管老头子是被威逼还是利诱,以咱们的实力,都无法和庾氏抗衡,想让老头子回心转意,就只有走一步险棋!”
谢尚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封上了封泥的书札,交给陶旭,“这是我伪造的朝廷制令,里面是调动王允之出兵进驻石城的命令。”
他娘的这冒风险的事怎么让我去做!陶旭心里暗暗骂道,可他又不敢拒绝。
殷浩朝他使了个眼色,陶旭只得接下。谢尚又接着道:“你放心,封泥和印戳都是真的,字迹也是我亲自模仿的。除非王允之和老头子当面对质,否则他一定看不出来。”
“你只要把信送到,其他的事一概不用管!”殷浩在一旁也安慰道,“至于他信不信这信里的内容,你就不用管了。我和仁祖另有安排。”
“可我并不姓王,也从未见过王豫州,要是出了纰漏……”陶旭苦着脸道,这种挑拨离间的事他可不想掺合进去。
第二十三章 名气大的好处
谢尚自然知道他的小心思,他冷笑一声道:“子初小友,没有春天的耕耘,哪来秋天的丰收呢?这个道理,小友不会不懂吧?”
话是没错,靠着殷浩的举荐,陶旭的确打入了建康的名士圈,可要是不做点贡献,人家凭什么带着你分赃啊。
可这件事的风险也太大了。一封王氏叔侄之间的私信,王导不用府里的贴身心腹,反而用一个外人,别人未必会信。
更何况那王允之是豫州刺史,身为一方诸侯,这智商肯定也低不了,一句话说错,恐怕就…..
殷浩看出他的为难,便呵呵一笑,安慰道:“别害怕,我不会让你白白的去送信的。”
“他们三人都还年轻,没有公职。只有子初你在司徒府任职,是最好的人选。”谢尚绷着脸道,“最近我会安排一趟去于湖的公务,而且会让老头子亲自点名你去,这样豫州那边就不会怀疑到你。到时候,你就借着办公务的由头,把这封信送给他。”
“安石(谢安),万石(谢万)!”等谢尚吩咐完陶旭,殷浩转头吩咐起谢家兄弟来,“你们尚未行冠,年纪还轻,但也有任务派给你们!”
说着,他朝谢尚一扭头,谢尚又从怀中掏出两封信来交给他们,“安石,你长兄(谢奕)和桓(温)元子有交情,你去一趟淮阴,把这封信交给他。万石,你和郗老头的孙子走得很近,京口这一趟就由你去吧。”
看谢尚严肃的表情,这谢家看来是要有大动作啊!
两人一唱一和,一个当黑脸一个当红脸,陶旭只能勉强答应下来。他们之所以当着陶旭的面交代,无非就是示意他们没有事瞒着陶旭而已。嘴上说不了什么,但陶旭心里始终放不下来。
“对了,怎么今天来的这么晚?”说完了正事,谢尚喘了口气,便岔开了话头想让气氛活跃一些。
“是皇帝陛下的车驾来了,路都被封了,所以只能一路跟着慢慢走。”
陶旭挠了挠头,他无法解释,难道让他说昨晚因为小丫鬟的事没睡好?灵机一动,索性把锅甩给皇帝吧。
“陛下来了?”谢尚一听,却是惊的直接起立,“就是现在吗?”
“就是现在!”
殷浩听了也有些意外,他摇着羽扇和谢尚对视一眼,都沉默不语起来。
当今的天子是晋成帝司马衍,他今年刚刚年满十八,虽然到了亲政的年纪,但军国大事早就被庾王两家瓜分干净了,除了一些礼仪祭祀上的事,他又有什么事要驾临司徒府?
“你们三个就留在这里不要乱走,一会赵主簿会带你们从偏门出去。”谢尚沉吟片刻,扭头对三个堂弟吩咐完,又对陶旭言道:“你随我来。”
陶旭望向殷浩,见他点点头,便跟着谢尚出门了。
“陛下这次来你是亲眼所见吗?”
“是!”陶旭顺便就把和皇帝的几句交谈全告诉给了谢尚。
“只有荀羡扈从吗……”谢尚边走边喃喃自语。
跟着谢尚又是一路穿过蜘蛛网一般的办公区,两人来到司徒府西北角的一处花园门外,一队顶盔贯甲的武士拦住了两人。
“我是司徒府左长史,这位是司徒府文学掾,我二人有事要面见司徒大人!”谢尚板着脸道。
“长史大人,陛下和司徒大人都在花园里,标下奉命禁止一切人出入。大人倘要入内,还请耐心等候。”为首的武士恭敬的答道。
“是一切人吗?”谢尚的脸色愈发难看。
“是一切人!”
“除了陛下和司徒大人,还有什么人在里面?”谢尚上前一步逼问道。
“标下不知!”武士低着头,态度愈发谦恭起来。
这下连陶旭都觉得有些不对了,皇帝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动这么大阵仗只见王导一人?
守卫的武士态度十分强硬,谢尚犹豫了片刻,还是放弃了。
“陛下还说过些什么话?”谢尚把陶旭拉到一边低声问道。
如果能知道皇帝的来意自然也能猜出里面谈的是什么,要是真没什么大事而要硬闯,闹出笑话来,他在王导心里的份量可就锐减了。
陶旭摇了摇头,所有他知道的都说了,
“要不要问一问荀羡?”陶旭忽然灵机一动。
“他?”谢尚又犹豫了,荀羡今年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因为当了驸马,才担任了禁军的校尉,他即便负责着皇帝的保卫工作,也未必知道内情。
就在二人一筹莫展之际,殷浩摇着羽扇过来了。
“你怎么来了?”谢尚朝他连使眼色,示意他赶紧走,殷浩却不为所动。
他缓步踱到武士面前,慨然抱拳行礼道:“劳烦足下通报一声,就说殷浩求见司徒大人。”
一听殷浩的名字,为首的武士顿时肃然起敬,他立刻点头哈腰,表示愿意进去通报。
“仁祖,如何?”殷浩轻松搞定,扭头朝谢尚俏皮的一笑,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谢尚无奈的苦笑摇头,他这个司徒府的正宗属官居然也不如殷浩的名字有用,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果然殷浩的名声连皇帝也不能忽视,那武士过不多时就屁颠的跑出来示意可以进去了。
“那这二位呢?”殷浩的羽扇指了指谢尚二人,武士连忙表示可以一起进去,没有问题。
三人穿过花园门口的一座竹林,眼前的景象又是豁然开朗,一座小池塘边伫立着一座凉亭,司徒王导正端坐亭中,和年轻的皇帝谈笑风生。
只不过,他们身边还有一个面如冠玉的长须男子,三十多岁的年纪,头顶简单扎了个刘公冠,一身的素白长袍,手执拂尘,不时的捋须点头,仿佛神仙中人。
谢尚和殷浩一见此人,同时都拉下了脸。
陶旭不明所以,紧跟两人步伐来到凉亭前。
“臣殷浩/谢尚/陶旭,参见陛下。”
“爱卿们都快快请起!”皇帝似乎很喜欢和人交际,一下见到这么多人来,脸上满是欢喜的笑容。
三人依照官职大小,年齿长序依次在王导身边落座。
“足下便是殷浩大师吧?”皇帝似乎是第一次见到殷浩,十分好奇的上下打量着他,“朕年幼,国家又逢危难之际,卿既有大才,何不入朝为官呢?”
第二十四章 全部猜中
那长须男子不等殷浩回答,抢先一步冷笑道:“殷大师国之名士,视官爵为棺材,视金钱为粪土,似这等山中高士,是看不起我们这些为官的。”
殷浩知道他是谁,也不生气,只是捋着短须微笑着答道:“浩薄有虚名,蒙朝野高望,但于治国,胸中却实无一策。王司徒也好,庾国舅也好,都是国朝重臣,几次安邦定乱,都要靠这样的人才才行。浩不过是山野草莽,哪里堪大用呢?呵呵呵。”
长须男子一听这话,勃然变色,当场就要发作。
殷浩其实说的一点毛病也没有。
自打东晋立国以来便遭逢过两次大的叛乱,一次是王导的族兄王敦之乱,一次是庾**反的苏峻之乱。凑巧的是,这两次叛乱里,陶侃都站对了。而且十年前的苏峻之乱里,陶侃更是被奉为平叛的盟主,就连庾亮也只有被训斥的份。
现在说这话,摆明了就是讥讽你们庾王两家把持着权力,却都是些无能之辈只会祸乱朝纲。
当然,殷浩的话里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当年庾**反苏峻叛乱之后,曾经寄信给当时的江州刺史温峤,说他担忧陶侃更甚于苏峻。这句话深深刺痛了陶侃的忠忱之心。
不过殷浩斜眼望去,陶旭听了他的话也没什么反应,也不知道他听出了其中的潜台词没有。
王导早就看出不对劲,连忙大笑几声打了个哈哈道:“渊源(殷浩)实在是谦虚了。老夫也不是什么国之栋梁。这几十年还是靠着众卿帮衬,老夫也是惭愧的紧啊。”
“王司徒客气了!无论是王敦还是苏峻,哪一次不是司徒大人从中周旋?若非司徒大人,国朝又岂能在江左延续社稷?司徒大人属实是第一功臣啊!”殷浩大拍王导的马屁,倒也不是为了纯粹的讨好他,更多的还是要恶心他身边的那个人。
王导也的确有被马屁的资格。他本人虽然没有什么功劳,但无论是王敦和苏峻,这些反贼们都得对他客客气气的。要不是王导从中和稀泥,说不定这些乱子造成的破坏只会更大。
一旁的长须男子的养气功夫也不是白练的,他见王导又开始和稀泥,知道今天讨不了好去,便索性不争这口舌之辩了。
“对了,渊源和仁祖要见老夫,是有什么事吗?”王导一捋长须,把话题岔开,又成功的人和了一把稀泥。
“其实并非浩有什么大事,倒是仁祖,他有要事禀报,浩见他无法入内,这才假名传报的。”殷浩微微一笑,随即把话题抛给了谢尚。
谢尚早就有所准备,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书札递给王导,“据驻扎在淮阴的琅琊太守桓温奏报,羯胡境内最近大举征召兵丁,还划定区域训练水军,似有进攻江东之意!”
此言一出,包括皇帝在内,众人脸色均是一变。
王导不慌不忙,看过了整封信札后才缓缓答道:“胡主石虎暴虐,已非一日。今春进攻辽东又是大败而还,哪有什么余力再来攻我!”
长须男子也不大相信,他问王导要过信札来一看,也是紧锁眉头。
“季坚(庾冰)你怎么看?”王导捋着白须问道。
陶旭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眼前的长须男子是当今皇帝的三舅庾冰。
庾冰叹了口气道:“吾兄现在武昌,羯胡意欲南下,远水救不了近渴。只有请京口郗公北上驰援了。”
“郗公军驻扎京口是为了防止羯胡海军顺江而上偷袭建康的,怎可轻动?”谢尚一口回绝,一面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倒是渊猷(王允之)现屯于湖。不如调渊猷之兵北上合肥,以为声援。倘胡兵南下,可就近决战,倘胡兵无异动,再调回驻地,这样也不至于浪费粮草。”
谢尚图穷匕见,如果庾冰还被蒙在鼓里,但陶旭已经是洞若观火了。
谢尚他派谢弈去桓温那里,肯定就是去串通口供,防止穿帮的。为了一个谎言,又要编造另一个谎言去圆,也是真够累的。
王导果然被他说动了。任何加强王允之职权和部属的建议在他看来都是好建议。庾冰虽然想反对,但桓温的“奏表”就在眼前,他也没有理由反对这有限的调动。
王导当即表示同意,“你立刻去拟写一份密令发到于湖,让渊猷(王允之)移驻合肥,就近监视淮北动向。就让子初跑一趟吧。”
“诺!”谢尚答应的很痛快。
陶旭算是彻底服了。
王导的每一步反应全部都在殷浩和谢尚的计划之中,也不知道王导出于什么样的动机会让自己去送这份公文,这种公文让一个信差送一趟不就得了吗?
王导似乎看出陶旭的疑惑,开口解释道:“军事调动本就兵不厌诈出人意料。倘若朝廷公开行文传报,事将不秘。这种事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羯胡在江东坐探极多,此事一旦经公文传递,不出一月必入石虎耳中。那军事调动就毫无机密可言了。”
“此地只有六人在场,渊源是江东名士,必不为羯人坐探,老夫是放心的,其余都是朝廷重臣,所以只能烦劳子初一趟。”
听了王导的解释,陶旭第三次拨云见日,他佩服的五体投地。要不是长期在王导身边,谢尚也不可能把老头子拿捏的这么死。谢尚这个人在陶旭心里的地位又陡然提升了一截。
庾冰坐在一旁全程一声不吭,不置可否,直到王导布置完才开口道:“司徒大人明鉴,虽然渊猷兄向北移防,但毕竟兵微将寡。吾二兄方回江州,不如让吾二兄也移防庐江,以备不测如何?”
王导心头大怒,但脸上只是眉头一挑,打了个哈哈道:“老夫昨天才见过叔预(庾怿),怎么他这么快就到江州了吗?”
庾冰知道他不肯,索性不搭理王导了,转头问起皇帝来,“陛下,王豫州之兵不满万人,臣闻羯胡动辄十数万残暴之师,恐豫州难以抵挡。郗公又镇守京口未可轻动,臣请奏陛下,以江州之兵进驻庐江以成犄角之势。”
“这个……”
皇帝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平时这种大事他别说做主,就连旁听的资格都没有,今天听众人夹枪夹棒的斗嘴,都听入神了,猛的问到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第二十五章 商量商量
“朕年幼无知,正要听相父的意见!”
皇帝年纪虽轻,打太极的功夫却已是一流,一看势头不对,连忙把话头又抛给了王导。
见皇帝想耍滑头,庾冰冷笑一声,当着众人的面训斥起皇帝来:“陛下平日里都在做些什么?都有什么功课学业?都有什么人陪同侍学?怎么什么问题都要司徒大人来回答?难道司徒大人还能辅政一辈子吗?”
这一连串的问题十分严厉,虽然呵斥的是皇帝没有主见,但其实潜台词里直指平时辅政的王导不合格。
皇帝是我庾家的外甥,他年幼无知也就罢了,可你王导是辅政大臣,也不知道劝谏皇帝学习,就知道一味纵容,将来皇帝成为昏君,你王导要负全部责任!
人家以舅舅的身份训外甥,王导竟无言以对。
皇帝一看气氛不对,连忙拱手朝庾冰道歉道:“舅父教训的是!那就让二舅父移镇庐江吧。”
皇帝金口一开,那就是圣旨,无法更改。王导不敢违逆,只能吩咐谢尚按照旨意草拟制令。
“仁祖(谢尚),公务要紧,你们还是先去办公吧!”
“诺!”谢尚没有二话,立刻应承下来带着陶旭离开了。
王导的话含糊其辞,但看他的眼神陶旭也明白了。同样是两道移防的命令,就看哪道先送到将领手里,谁占据了先机,谁就处于有利地位。
庾冰也想乘机开溜,可王导却哈哈一笑,“季坚(庾冰)啊,下面的事就让下面的人去做。你和渊源(殷浩)难得都在建康,陛下亲临,为何如此匆忙就要走啊?来来来,老夫今天要好好和两位后生俊彦聊聊,不醉无归啊,哈哈哈哈!”
一旁的殷浩无官一身轻,也是微笑着随声附和。
庾冰被王导的话挤兑住,也只能坐下开始和王导东拉西扯起来。
见庾冰被王导绊住,谢尚拉着陶旭走出花园。
“见了王豫州,别的话不用多说,直接把我的信给他看便是。信送到以后你赶紧回来,别掺合进去,明白吗?”
见陶旭点头,谢尚松了口气,他拍拍陶旭的肩膀安慰道:“那你这就去吧。庾叔预(怿)那边的公事,我自会派人去办,驿差最快也要明早才能出发。你就辛苦一些,现在就走。此去于湖不过五日路程,而去江州则要十天。你先一天到,便有多一天的优势,明白吗?”
陶旭也知道自己身上的担子,现在他和谢家算是拴在了一条线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就别再耍滑头了。
拜别了谢尚,门口的禁军依旧把守着大门,一概闲杂人等依旧不许出入。
“连我也不许出入吗?”
陶旭可是刚刚和天子交谈过的人,在场的禁军和和门卫都亲眼所见,可得了命令就是不许放人出入,那些士兵只是板着脸不答话。
“荀校尉?荀校尉!”陶旭一边喊一边找着荀羡,可他人不知道去哪了,偌大的司徒府大门口除了戒备森严的士兵,看不到一个闲杂人等。
又是适才领着陶旭进门的赵主簿,他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等陶旭出不了门,就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背后,“陶公子,这边请!”说着,又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
陶旭没有办法,也只能跟着他走。虽然没有明说,但看他轻车熟路的带着自己见谢尚,陶旭也明白他是谢尚的人。
这一次赵主簿依旧一言不发,默默地带着陶旭来到司徒府东南角的一处偏僻角落,指着一团矮树丛道:“谢长史吩咐过,若是遇到紧急情况,可以从这里走!”
扒开树丛,只见一个半米高的狗洞…..
陶旭叹了口气,大丈夫能忍胯下之辱,钻个狗洞又怕什么。
“什么人在那里!”
远处似乎有卫兵在吆喝,陶旭连忙加快了动作钻了出去,一溜烟儿的跑了。
走在街道上,陶旭大脑飞速的运转,今天的信息量有些大。
现代人,这是陶旭的优势,同时也是他的劣势。穿越的时候匆匆忙忙,别的也没顾得上带,只是带了一本《晋书》。守孝的三年里,陶旭日夜苦读,总算是东晋的历史走向有了个大概的了解,可史书毕竟记载的简略,再怎么苦读,也无法了解书上一句话背后发生了什么。
陶旭思忖再三,叔父靠不住,殷浩谢尚这些人都是在相互利用,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沈劲值得信任了。
时间紧迫,他不再犹豫,扬手叫了辆马车赶往城外。
***
建康城北,桑榆园。
此地虽然名为桑榆园,但实际上却是一片农田。苏峻之乱前这里的确种植了大片的桑树和榆树供给那些养蚕户,但战后一把大火,直接烧成了白地。
但烧成了白地也未必是件坏事。沈劲的商业嗅觉准确的闻出了这里可以作为一片农田来开发。他果断的买下了附近百十来亩好地,垄断了这里的农田。每年这里产出的粮食都直接供给城里的达官贵人,同样的小米,在建康城卖的价钱要比在外地贵上三成都不止。
此刻的沈劲正悠闲地躺在躺椅上摇着扇子。
看似一副悠闲的模样,但他心里也没有底。自己是主动上门投靠的,虽然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陶旭能在朝廷里达到什么样的位置,又能领自己多少情,这些都是未知数。
昨天回家之后,沈劲也是坐卧不安。可他又拉不下这个脸再送货上门,现在他能做的,只有坐等。
“世坚(沈劲)在家吗?”
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沈劲兴奋的从躺椅上跳起来,但随即冷静下来,整理了一下衣衫,静等来者。
“哎呀,世坚,你可好悠闲啊!”
进了门,陶旭深深一拜,沈劲也相应的回了一礼。
“公子这是出了什么大事吗?快请坐下说!”沈劲虽然表面上还维持着冷静,但内心早已如同岩浆般翻腾。
终于能打进朝廷了!
陶旭皱着眉头把今天的事大概说了一遍,沈劲也是越听越心惊。
“没想到庾王两家竟然又妥协了!”沈劲连吸几口冷气,“但谢家的入局未必不是公子的机会。”
“怎么讲?”陶旭急忙追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