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冬天没有虫子
曹犀头大如斗却又装作从容淡定,邱彦则闭目养神,身材妖娆的二夫人见这个青年才俊对自己的挑逗一点兴趣也没有,丢下酒具,转身回屋去了。
这小娘子不忘狠狠的剜一眼曹犀,那副幽怨曹犀一读就懂:姑奶奶任务完成了,你这个绿帽佬就庆幸自己没戴成吧!
曹犀内心还在人神交战,这他娘究竟是二夫人姿色不够妖娆还是这货真有病?
“曹总管,”邱彦终于睁开眼,“这封古镇遗迹的封印可有什么异常?”
这一问,把曹犀的天窗点亮了,敢情这位京都来的巡察使到封古镇的真实目的是五百年封印的古葬坑遗迹?
作为一介武夫,他虽然是凭了浴血奋战的战功才混到这个地步,这么多年也仅仅是沾到了武道的边而已。
但任何一个武者,都明白封古镇古葬坑遗迹里的秘密究竟意味着什么,否则京城也不会派他常年驻扎在此地了。
虽然邱彦问的是封印,但他知道邱彦的真正目是封印解开后神秘墓葬下埋藏的秘密法器,武者得到一两件法器,就等于有了铁甲护身,更不用说传说中几乎无法想像的杀伤力!
“邱大人,如果邱大人为了古镇遗迹而来,那下官愿效犬马之劳!”
邱彦点点头,但还是等待曹犀的回答。
曹犀意识到这才是邱彦的重点,心下的石头终于落地了,看来之前的荒唐举动实在是……
“邱大人,刚才下官的唐突举动还望大人海涵……中夏帝国有大人这样体恤下情,为国分忧的栋梁之材,真是国家之幸,黎民之福!”
“曹总管,你驻守在封古镇这些年,没功夫修饬武备,倒是把嘴皮子功夫修炼得炉火纯青了!听说曹总管过去木讷少言,以曹总管目前的水平,可以挤身翰林院了!”
“惭愧惭愧!”虽然听邱彦冷嘲热讽,但曹犀还是心里美滋滋的,重点是他找到邱彦的重点了啊!
“回禀邱大人,封古镇的封印机关,虽然目前下官也没有探寻到,但遗迹的异象却时有发生。前不久神医卢歧川的一只狗失去了一只眼睛,没有血迹,没有刺痕,此事我已向礼部递了书报……”
“这些我都知道了,还有没有其他的发现?”邱彦有点失望,看来这个肥头大耳的军棍,除了敛财就是玩女人,根本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回了京城,一定要报请叔父废了此人。
“邱大人,你路途车马劳顿,先安歇一晚,赶明儿个下官备好车马,带上扈从,一同去遗迹巡视,以大人的英明,一定可以找到封印机关所在的!”
邱彦既然在曹犀这里找不到有价值的信息,也的确累了,就在曹犀军营的扈从安排下早早就寝。
想不到梦中一阵炸裂声把他惊醒,醒来时却感觉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窗外的阳光嗞嗞啦啦的打在树叶上。
整个军营静如墓地,没有一丁点声响。
一向闻鸡起舞的他脑子发懵:自己是如何睡过头的?自从修炼武道以来,他从来没有晚于丑时起床的习惯,而这次,当他第一次睁开眼时,已经快申时了!
他的步子有些踉跄,但脑子渐渐清醒,这里离阳河村不远,他要去阳河村寻找如此异象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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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到了阳河村李凌这里,邱彦才知道,这个早晨不单单是他遇到了问题,连一向冷傲的李凌,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
甚至可以说,遗迹方圆数十里,甚至数百里,都可能遇到同样的问题,——这个结论等十日后各地把情况通报到礼政司,就可以得到准确的数据了。
“李兄,这么说,被气机压制得醒不过来,不单是小弟,贵府也是如此?甚至连老寿仙也包括在内?”
李凌忧心忡忡道:
“这个愚兄也不想瞒你,这说明昨晚的气机力量之庞大,远远超出我们的想像,我担心封古镇将有大灾难了!”
“据老祖宗说,五百年来,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异常的气机,也没有让人感受到如此大压迫感的气机!古墓的封印可能面临被冲破的危险!”
“这么说,李兄要举家迁离阳河村?”邱彦挑起一丝微笑,表情令人玩味。
李凌笑道:“邱巡使是笑我李凌胆小?李某的家人自然要离开,李某要为家人负责,至于李某本人,数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气机,做为一个武道修士,有理由不见证奇迹吗?”
邱彦:“看来‘李大剑仙’没让我失望啊!”
“说人话!”李凌表情平淡。
“嗯,……李兄豪情不减当年,愚弟佩服!”邱彦敷衍道。
窗外阳光炽热,灰鹊偶尔鸣叫一声,声音清冷。
“邱老弟,你刚刚做过什么?”李凌品了一口绿茶,随意问道。
对于李凌说话的态度,身为礼部特使的邱彦并不跟他计较。李家虽然身居乡野,但李家在中夏朝的根基,说起来是邱家这种暴发户所无法比拟的。
李家在数百年前,其祖上就是跟随先皇南征北战的武将,李凌的先祖李广达在中夏国的功臣谱里,也是占有一席之地的。
当年李广达随中夏先帝远征狄斯国的边城居坡,先帝不幸中了埋伏,是李广达冒死护驾,互换了衣装,吸引狄斯人的注意,将狄斯猛将引开,才使先帝趁乱逃走,保全了龙体。
李广达被狄斯军队追到一个悬崖,不得已跳下悬崖,坠入涧溪深潭,得以逃脱。
先帝征伐狄斯败多胜少,两军一直处于胶着状态,这种情况下,表彰如李广达这类出生入死的战将,更能鼓舞士气。
李广达晚年被封千户侯,食邑巨野。李广达死后,其长子李利锐袭侯,这时老皇帝也已驾崩,新帝继位,重新调整政策,李利锐因为进贡的黄金成色不够,坐酌金失侯。
虽然李家失去了侯爵,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李家在京城的关系网络却越来越庞大。而导致此结果的原因之一,是李家后人失了爵位却走了另一条路,合法的扩张田产和改修武道。
中夏帝国对外扩张需要武备,而武道的大修行者达到武道三阶九境,不亚于千军万马,这种游离于权力中心的世外高人,不但对营蝇苟狗的官场经营不屑一顾,又因其超然世外,更成为朝廷拉拢的对象。
一个显著的特征是,对于中夏朝的任何风吹草动,李凌消息的灵通程度,从来不比他这位礼部尚书子侄来得晚,这也是李家神秘关系网的一个显著特征。
至于这背后有哪些个大人物,邱彦并不知道,李凌也从不透露半分,这也是他一直对李家忌惮的原因。
……
阳光下的院落异常清静,青石板石几上,送饼少年脸上的苍白刚刚褪去,青石板上的雪白石筋像留在青色石头上的一条疤痕,颜色减淡了几分。
送饼少年缓了劲,嘴唇崩紧,眼神淡漠却蕴涵几丝坚定,他站起身,甚至没有环顾一下周围的情景,背身离去。
管家把铜板放在少年的棉搭上,少年扫了一眼,没有答谢,这使管家一时难以适应。往常,少年总是亲手恭敬的接过铜钱,小心收好,鞠躬致谢,才高兴的离去,今天这是怎么了?
“小兔崽子,今天吃错药了?急着抢坑去?”管家骂骂咧咧。
王四刚刚吃完了李玄的饼,正哄着这个鼻涕虫挖湿地上的虫洞,李玄下巴挨着地,鼻涕橡胶皮一样滴在干泥地上。
王四用一个小草棍在一个虫洞盖上绕啊绕,口中念念有词,捂着的拳掌一拿开,手心里便卧着一个淡黑色像蜘蛛一样的“犁牤牛儿”来。
李玄袖口剌一把鼻涕,傻笑着去抓。
“这虫是假的,冬天没有虫子会出来。”送饼少年忽然说。
王四瞥他一眼,不自觉的翻出了眼白,“嘿,你小子不傻。”
李玄咧嘴笑道:“说我的?”
送饼少年表情不变,几步便迈到院外的阳光中。
第17章 翠香楼
邱彦将目光从送饼少年的背影收回来,因为院门的缘故,少年已在他的视野里消失。
他知道李凌说的是什么,但他觉得李凌管得太宽,一个送饼的少年,做为中夏五剑仙的大剑修,李凌有必要小题大做吗?
邱彦所以会对少年下手,是为了证实他的一个猜测:按照邱彦的估算,自己从军营里醒来后直奔阳河村,其时间顶多半个时辰,等他走进阳河李家,就发现李凌的儿子正攥着一张饼子傻呵呵的走出月门。
按照邱彦对封古镇风物的了解,这个饼子正是水家饼店的饼。
圆若满月,香酥可口,每一个饼子的周边还有细细的纹路,饼子精致圆润,麦香四溢。
其制作工艺相当复杂,先由锻了模的鏊子做和着味料、鸡蛋的发面放鏊子里定型,再放置特制的炉里慢火烘烤,上好的松木炭火独特的香味便笼着饼子,其味道难以言说。
据说做出这样的饼子,不特需要特殊的工艺,还需要封古镇那口井的井水,难怪水家饼店的饼香味难以复制,闻名乡里。
邱彦此前游历其间曾在阳河镇住过多时,李凌相当详细的介绍过封古镇水家饼店的特别味道,还让邱彦品尝过此饼,所以邱彦对水家饼子印象特别深。
正是对水家饼店的工艺十分熟悉,邱彦对饼子和送饼人产生了好奇。
按照水家的一贯宣传,水家从来不卖过夜的饼,如果这一切属实,那制作此饼的人必定在丑时或寅时开火制饼。
那也就是说,制作此饼的人没有被气机袭击,同样也没有睡过头,否则不可能在邱彦自己被气机懵滞在梦中不能醒来时,这个制饼人却根本没有受影响!
虽然还不能确定这个少年是否就是制饼人,但若按时间推断,这个少年从饼店出发,然后一家一家送饼,从封古镇出发,爬上梁子,再经过一两个村落,等来到阳河镇时,最起码要一个时辰。
如果这个时间推断没错,那这个少年就可断定在邱彦还没从军营醒过神之前就已从饼店出发了。
这个在冷清的街道里光天化日之下全镇人还在与梦魇挣扎时,却一个人独行在封古镇的少年当时是一个什么样的神情?
邱彦无法想像,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他所修的气机,试一试这个少年究竟是什么来路。
结果令邱彦失望,送饼少年脸色煞白,气滞神乱,若不是此时邱彦的气机被无形的力量压制,这个小小少年可能就此一命呜呼!
这也是李凌对邱彦不满的原因,试想,假如不是当下修行者的气机无法施展,那位无辜的送饼少年将可能无端的命丧李府!
这事若传扬出去,李家还如何在阳河村立足?邱彦的鲁莽和无礼简直不可理喻!若不是顾及到京城那个邱尚书,李凌恨不得一剑桶死这个狂妄自大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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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暗下来,郑小天终于走下了梁子,他要尽快回到饼店,少不得向老板娘解释自己耽误了时间的原因,但如何解释,却让他煞费思量。
如果说有一个外乡人向他施了功法,让他有一阵丧失了行动自由,因此延迟了回店的时间,老板娘会信吗?
这不扯嘛,你去李家送饼结帐,却有人在李家出手想害你?他们为什么要害你?
你以为你是谁,犯得着让李家为你掉价?
你是去干什么的?收帐?你以为李家缺那几个饼钱?为赖几个钱害你?
你不是把帐收回来了吗?如果还坚持说李家有人要害你,不被老板娘掂着面杖撵得满街跑才怪呢!
李家,那可是让江湖中人高山仰止的家族势力!五大剑仙有其一,寻常人也不敢在他家害人啊!
更何况要害的对象是一个几乎没有什么价值的送饼伙计。
所以如果照实说,反而像说的谎话。
而编一个更像“实话”的谎话,郑小天又不愿意,谎言总有被戳穿的那一天,即便是用一个谎言遮蔽更一个谎言,但总有圆不了露馅的那一天,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说。
随你用擀面杖还是扫把追着打,反正我跑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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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古镇翠香楼。
艳红灯笼将翠香楼三个镂金大字映成暗红色。一溜排悬挂的灯笼内的烛光,跳动着红光,摇摇曳曳。
翠香楼的老鸨三十出头,曾经是京都香玫院的头牌,号称“粉面桃夭”,据说她有一个花名叫桃夭夭。
当年京城的达官贵人公子哥们,以能与粉面桃魁桃夭夭共度良宵为荣。
然而这粉面桃夭,原本也是富贵人家,只因家道中落,父母先后双双离世,被人贩子诱卖到了香玫院。
粉面桃夭自幼喜欢读书,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才女,她不但女工极好,而且又工于吟诗作赋,即是误入风尘,也自视清高得很。市井浪子,鲜有她看上眼的。
桃夭夭精于诗赋,尤擅吟诗作对,若是没有那五车诗书,天纵才华,想一亲芳泽,必然会吃一脸灰土。
京城中不知有多少登徒子想要霸王硬上弓,结果粉面桃夭一袭红裙,半尺白刃,斜倚悬栏,直惹得那些欲火中烧的油腻男,一股邪火化为冷凛寒气,失了兴致,骂道:
“臭婊子,当婊子还要立牌坊,大爷见识了!你别介,大爷拎着猪头找得到庙门,大把的黄花大闺女等着,大爷我不稀罕跟你这装逼的婊子一般见识!说清楚了啊,你要死就死,跟老子没关了!”
灰溜溜地下了翠楼。
别以为桃夭夭真想不开,等那些登徒子下了楼,她不假思索的掩上门,闷气也不生,收了短刃,燃上檀香,手捧手抄书卷,轻抚瑶琴,少不得微微叹息。
江湖传言,桃夭夭虽说守身如玉,但最终因缘际会,被一过路的书生才情打动,书生帮他赎了身,两人双栖双飞,从此在京都烟花巷失去踪迹。
……
“滚!你这个牛鼻子小道,爱滚多远滚!”
风韵绰约的老鸨桃夭夭手持鸡毛掸子,一手叉腰,气势强悍。
翠香楼楼梯间,一个装束成道士模样的年轻后生,被老鸨的鸡毛掸子击中道冠,他双手护着头,担心道冠掉落下来。
“十年一梦出长安,绵衾三更未觉寒,玉阁……”年轻道士一边往楼梯下退,一边口中吟诵一首中夏才子李牧的青楼诗,但后半句还没有说完,右肩上又挨了一掸子。
“还不快滚,老娘最烦听这些酸腐文人的歪诗了!”
年轻道士已退至门口,引来一圈花枝招展的青楼小妹前来围观,这群美艳小妞莺莺燕燕表情各异的看笑话,就连一向唯唯诺诺不苟言笑的灰衣龟公也捂着嘴憋着笑。
年轻道士一脸懵逼:这不传说中的桃夭夭不是钟情诗赋吗?怎么性情大变?这是受了什么刺激?
第18章 桃之夭夭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走进了翠香楼门额前的玫红灯影里。
马背上一个武将打扮的肥硕军人,扯一把缰绳,那马惯性的扬了扬前蹄,停止了前进。
翠香楼前摇曳的灯光里,香甜的脂粉气味混合了尘土略略呛人的味道。
白马后跟随的七八个扈从小跑分列两侧,灯光下看不清他们的面庞,但可以听得到他们粗重的喘气声。
毕竟,两条腿的步卒跟在四条腿的马屁股后,即使真能跟上也得累个半死。
刚刚看热闹的青楼美妓们被突出其来的杀气震撼,脸上的笑意立马冻结,吃惊的打量着面前的人马。
老鸨先是一愣,当看清马背上的人脸,立即稳住心神,脸上漾出笑来:
“哟,这不是曹犀曹大人嘛!好久没来我们的翠香楼了,是不是又看上我们翠香楼哪位姑娘了?要是真看上哪个,只要给个三夫人四姨太的名份,凭曹总管大箱的金子,小店愿意雇八抬大骄,送姑娘到府上,这翠香楼啊,就永远是姑娘的娘家!”
曹犀肥硕的大脑袋上压着武士官帽,此时取下来拿在手上,一旁的侍从立即接了武士帽,侍立一侧。
“桃小妹,这翠香楼要是真有能对上眼,那我老曹就要跟桃小妹夺爱了,到时候别舍不得哟!”
曹犀嘻嘻哈哈,全然没有军人的威严。
刚刚被兵戈铁马吓着的美妓们这时也纷纷围上来,向兵士们抛着媚眼:
“小哥哥们,上楼歇歇脚呀,奴家有上好的迎春茶供你清热去火呢……”
“桃小妹,刚刚听你那么费劲的骂大街,是哪个胆大包天的人敢惹你生气呀!说出来,哥哥帮你出气,要剁手剁脚,任你一句话!”
曹犀把马缰系在拴马桩上,踏上礓磋。
“哟,曹总管,你桃小妹是什么人呀,谁儿个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来惹老娘?再说了,就是有人敢惹,就不还有曹大总管的嘛!”
“嗯嗯,这就对了嘛!有谁敢惹桃妹妹,那就是跟我曹犀作对,我一定扭断他的脖子!“
……
“桃夭夭,什么际遇让你变成这样了!”
年轻道长唉叹一声,一脸的迷惘。
桃夭夭没去管躲在暗影里失落无奈的道长,而是继续声音软糯地道:
“曹大哥,这可是你说的,你可得为小妹作主,那个牛鼻子小道士,不知施了啥法,今天太阳三竿高了,个个小妹都醒不了,连你妹妹我也睡过了头,这个小道得了便宜,今天还敢跑回来,你可不能便宜了他,快去帮我收拾他,让他以后不能祸害咱家的妹妹们了!”
道长:桃夭夭,不带这么冤枉好人的吧……
曹犀笑道:“放心,哥哥这就去拾掇他!你等着……”
年轻小道原本站在一旁观看,听了桃夭夭那句诛心的话,一脸幽怨地唉哟一声,连辩解的想法都没有了,甩着宽大的袍袖转身就跑。
曹犀顺着桃夭夭的手指看去,哪里有年轻小道的身影?
这免崽子,跑得也忒快了点!
桃夭夭也正好奇呢,这时从黑影里走过来送饼少年,少年郑小天擓着硕大的饼筐,正急匆匆地从翠香楼前走过。
桃夭夭轻呼一声:“郑小天!”
少年停顿了一下,转脸望向翠香楼,此时的桃夭夭恢复了平静的模样,正一脸爱怜的望向少年。
少年对这种眼神既熟悉又陌生,他一直拿不准应当如何回应,这次他决定付之一笑,于是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丝笑。
因为干渴,他的脸有些僵硬,笑容也有些干枯。
桃夭夭还想说什么,被曹犀伸向她腰间的糙手打断,桃夭夭虽然三十有余,但腰枝纤纤,尽显火热身段。
少年脸色平静,低头走进黑暗中。
少年很是奇怪,每次他从翠香楼经过,老鸨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异样。有时候老鸨还会喊他一声“郑小天”,他都犹豫着要不要答应。
一次送饼的时候,张铁匠的丫头见张铁匠坐在老吉的茶馆里喝茶聊天,悄悄问道:“郑小天,你给翠香楼送饼吗?”这小姑娘神色古怪,郑小天反问道:
“不能给翠香楼送饼?”
“我就问你送不送饼给翠香楼!”小姑娘很执拗的想知道结果。
“我没有送。”郑小天直截说。
“那就好。”小姑娘忽然很开心,眼神里透出欢快的心情。
郑小天耷下眼皮,“给她们送,她们不要,说这饼不合她们的口味。”
小姑娘哦了一声,没想到郑小天这么不争气。
不过少年知道真实的原因,那是因为掌柜的有次送饼给翠香楼,到了该回店的时候没有回去,老板娘水添露找上门来,恰逢桃夭夭心情不好,两个女人在翠香楼大干一场就算了,还一直吵到楼门外。
闹得封古镇半拉镇的人都来围观,这可是十年难遇的封古镇两个最漂亮的女人干架,不好好观赏可是过时不候的!
当然,最倒霉的还是水家饼店的掌柜蔡小武,腥没偷成回到家跪了三天搓板!从此打消了再次送饼给翠香楼的念头。
这以后,即便把送饼的重任交给了少年郑小天,翠香楼也一直没有成为水家饼店的主顾,这其中原因,自然不用明说。
少年郑小天经过这里,看到老鸨桃夭夭的眼神没有恶意,多的却是温情和友善,竟然有心说动老板娘把翠香楼也发展成客户,但桃夭夭一听就拿秫稍刷子敲他的头:
“小小年纪,居然跟蔡小武一个德性!竟然对那个骚婊子动了心!再提,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少年虽然知道在老板娘眼里,桃夭夭是不好的女人,但他却是无法看出来,桃夭夭有什么不好。
第19章 水家烧火棍
少年没有逃过挨罚。
少年知道,迟延了一个半时辰回店,挨罚是免不了的,他早已有心理准备。
他设想着老板娘会怎么罚他,挑水?从镇北的古井挑水回来,倒满水缸。再从水缸里舀水到桶里,挑到镇北倒入井里,这种挑来挑去的惩罚,是老板娘最没想像力的惩罚伎俩。
这种惩罚的作用是,摸黑去古井打水道远路滑,而古井黑乎乎的十分吓人,传说古井内时常发出咕咕的声音,没有人能探到井底,也不知道井底通到什么地方。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胆子还没有完全长成的时候,如果黑乎乎的井底发出古怪的咕咕声,或者打水汲出来一个莫名其妙的怪物,怕吓也要吓死吧?嗯,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老板娘高明。
其二可以磨一磨少年的性情和体力,反复往返十八趟,就是落雪冬季,也该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体力锻铸好了干活效率就高了,老板娘还想把水家饼店的饼卖到太阴城呢,这一往返就是百十里,没有个好体力生意如何做?老板娘高瞻远瞩啊。
最后一条,就是看少年会不会中途打拐,要是没挑到古井就中途把水倒到谁家菜畦里了,就可以进行第二轮罚了。罚挑水罚出不诚实来,这个才是重点。
好在少年猜透了老板娘的心思,不就是苦点累点嘛,这个罚中罚的圈套,死活就是不跳。
还有一个惩罚是上山砍柴。
晚上上山,要经过那个没有边际的坟场。或者说上山还必需从坟场上踩着经过,这要是坟场上坐着十个八或三十、五十个披着长发没有下巴的带甲战士,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少年年幼,手里仅有的武器是砍刀和绳索,用来对付野鬼和山上野兽的武器就靠这把砍刀,至于绳索,总不能用绳子捆了阴气降临后夜游甲士的鬼魂和拴了狼虫虎豹拉回饼店吧,这玩意基本派不上用场啊!
这一招是个损招,老板娘半夜把少年撵上山,成心就是让他自生自灭嘛。
每一次一大早看少年背着一大捆比他身高还要高出一头的干货硬柴,一身湿漉漉的冒着热气,老板娘没有高兴反而一脸气馁:
这货是铁打的?怎么野鬼不拖野兽不吃呢?
砍回来的干柴还要制炭,制炭是个技术活,掌柜蔡小武有一手烧炭的绝活,虽说他不愿意把这绝活教给少年,但少年也不急于学。
一次蔡小武伤风发烧在床,眼见着第二天要用的炭没有了,嘴巴一向不留情的老板娘嘴上嘟囔着“生病也不挑个时候”,喊少年把写有歇业字样的桃木板挂在外边。
少年央求道:我也看过掌柜烧炭很多次了,要不,让我试试?
烧炭是个脏活,一向注重自己水嫩肌肤的水添露是从来不摸这个活计的,宁可歇业。
既然这个小伙计想试,那就试试吧。大不了费了一捆上好的干柴罚他再上山砍回来便是。水添露就准备着看小伙计把炭烧成灰,也过一把赶他深夜上山砍柴的瘾。
为了避免弄坏了掌柜的炭炉,少年在院后的空地上自己动手搭建了一个简易炭炉。
他先是用铁铲挖出一片浅坑,又在坑周围向下凿出几尺垂直的孔洞,然后在浅坑下掘出一个四尺见方的深坑,与浅坑周围的孔洞连通,在浅坑上将硬柴围成一圈,硬柴的中间空着,然后用井水和泥,将硬柴全部糊住,像在地表建了一个大大的坟头。
不同的是,这坟头的尖顶是空的,用以投进软柴引火。
等这一切完成后,少年爬在简易窑坑,塞上干软茅草,用火镰敲打火石。
几声清脆的响声,火花飞溅,纸煝燃出暗火,对着吹几下,一团昏黄的明火飘起来,就着干软的茅草,哄地一声点燃。
少年用火棍将火团透进窑腔,不大功夫,一股浓烟从“坟头”冒出,又过了一会儿,红黄的火苗也从坟头的顶端飘出来。
约莫一个时辰,少年用隔板封住窑口,又用湿泥将坟头和周边的孔洞堵死,一头一脸泥灰的少年便一屁股坐在院后的干泥地上。
水添露没有想到,两个时辰后,这个等待挨罚的少年,扒开的“大坟”里,竟然乌亮乌黑地呈现出一堆冒着细密白烟和松香味的好炭!
水添露破天荒的用软手抚摸了一下少年脏乱的头发和小脸,“兔崽子,有一套!”微笑宣布:“今天不罚了!”笑里竟有几分妩媚,但少年看来这无疑于笑里藏刀啊。
少年担心的倒不是被罚与否,而是少年情急之中把老板娘的金线竹当成烧火棍使用,他担心烧坏了金线竹,就不仅仅是受罚了,可能会被回过神来的老板娘拴上葛绳吊打!
这根金黄中透出乌黑的竹竿,是老板娘祖上传下来的宝贝,据说是老板娘老爹咽气前特意叮嘱她要她好好保管的。
这一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竹子被藏匿在水家饼店的地窖的一个长木匣子里,老爷子不知费了多大的劲才将这根竹子扒拉出来,就是为了让宝贝女儿好好保管。
然而可叹的是,老爷子咽下最后一口气,也没听到水添露说上一句承诺的话,因为在水添露看来,老爹弥留之际必定交待些金钱财宝上古密器之类的宝贝,可这一根普普通通的竹子,有必要啰里啰嗦的反复叮咛吗?
水老爷子没想到的是,自己入了土,女儿竟然忘记把这根他生前最重要的宝贝重新锁入木匣,而是随意丢弃,和火钳火剪面杖木耒等工具堆放在一起。
水添露看了一眼金线竹,少年不觉背脊刺凉了一下,亲娘诶,这是要送死的节奏呀!
水添露随手捡起来,在院内的楸树干上敲了敲,树干晃了晃,竹子上的草灰应声剥落,老板娘黛眉微蹙,困惑道:“火烧不烂,树磕不披,蔡小武,原来我爹传下来的这根竹竿,是烧不坏的,……我知道了,这是我水家祖传的烧火棍!”
虽然把金线竹当成烧火棍用没有被吊打,但时常找点理由,总是非常容易的,所以夜半时分,扛上扁担绳索向松明山进发,对于少年郑小天来说,是常有的事,送饼误工被罚,只是老板娘寻常处罚少年的一个小小理由。
没这个理由,还可以有下个理由嘛,全凭水美儿的一时兴起。
第20章 老城隍
蔡小武今天心情好,一根烧火棍卖了十两白花花的银子,水家老板娘心情大好,自然也对他这个吃软饭的“掌柜”露出笑脸,那种笑靥如花,竟然让他心有所动,估计接下来几天,他都不会被这个性格飘忽不定的女人踢下床了。
他倒是想让自己家的这个好运婆娘下地窖翻翻,看还有没有什么看似不显眼的宝贝,可以搬出来卖个大价钱。
蔡小武心情一好,就想给送饼少年送个顺水人情:“夫人,这天黑麻麻地,这次不要罚郑小天上山砍柴了吧,他跑了一天也够辛苦的。”
水添露本来高高兴兴的地,一听这话拉下了脸,“老娘的决定什么时候轮到你个菜倭瓜插嘴了!呆一边凉快去!”
娘的,这翻脸比翻书还快!蔡小武紧了紧袍袖,这大冷天的,老子可不想凉快。
水添露一眼看穿蔡小武的心思:
“你个蔡倭瓜,老娘说话你不服气是吧!瞧瞧你们蔡家,穷家破业一门寒酸,封古镇五百户人家哪家没个镇家之宝,唯独你们蔡家‘菜’到家了,一家子破门烂院抵不上我水家一根烧火棍,老娘这是上辈子修了哪门子业障,跟了你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菜货一起搭伙过日子!”
蔡小武被骂得灰头土脸,但他习惯了女人的尖刻毒舌,脸上挤出尴尬苦笑,背靠在饼炉上暖和去了。饼炉上已温上了火,如果少年被罚进山,那蔡小武就得值夜,明天的饼是得提前做准备的。
封古镇的夜晚总让人觉得来得早,特别是入了冬之后。
中夏帝国施行宵禁,在帝国都城,紫府皇苑为帝王的宫殿,宫墙十寻高不止,周边环以护城河,是城中之城。东西为王公大臣府邸,道路纵横交错,此为内城。内城之外是外城,外城又分东南西北四市,是帝都的居民区。
帝都规定,内外城一律实行宵禁,受这个律令的影响,封古镇一般在帝都昼刻已过,谯楼擂响三百通闭门鼓之后,市街几乎中断行人。
封古镇还有另一个忌讳,五百年来,虽然封古镇古墓场已变成一座平缓宏大的土坡,艮山封印一直将四十万冤魂封禁在阴曹地府,但一到夜晚,只身行走一直是封古镇人的忌讳。
虽然蔡小武帮郑小天求了情,但无一例外的被水美人驳回,蔡小武靠在饼炉上暖了会身子,面色难看,揣着袖口走向后院的楼梯。
他娘地,今晚自己又睡不好了!想起很快又要接面发面,他的脸上就一阵麻木。
求个情不就是想睡个好觉吗?这婆娘已也忒心狠了点!
看看无人,蔡小武狠狠的向院外啐了一口。
暮色已越来越浓,随着后角门伊呀开启声,少年的身影融入黑暗中。
少年已不只一次深夜上山了。
第一次的时侯,他从后院角门被蔡小武一脚踹出门,听着角门的关闭声,少年绝望的想哭。他甚至希望,如果能留在院内,那怕被老板娘用缝衣针刺三十下,也比把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关在门外强。
他可以忍受针刺的疼痛,但对未知的黑暗充满了恐惧。
但少年没有退路,他知道无论他怎么求,角门都不会打开。他咬紧牙关,手中紧紧握着砍刀,深一脚浅一脚走上长陵坡。
少年很少哭,这并非是少年泪腺不够发达,而是因为少年明白,哭给谁看呢?
没有人安慰的孩子,一但懂得懦弱无用,少年就不哭了。
长陵坡下是数十万具骷髅,听陌街巷的魏老太太讲,这些个骷髅每逢月中和月尾就会成群结队的从坡底下钻出来透气。
他们都是披甲执锐的战士,在地底憋得太久了,连城隍都同情他们,允许他们每个月十五的望日和月尾的晦日各放风一次。
所以在月圆之夜,长陵坡上人影幢幢,而月尾的这一天,则能听到长陵坡上人声嘈杂叹息长啸,只是受封印限制,这些夜游的鬼卒除了在长陵坡活动,无法侵入封古镇。
少年数次被罚,许是老板娘有意避开一月的望日和晦日,他尽管战战兢兢走过长陵坡,却并没有看到鬼声鼎沸的热闹景象。
倒是在经过封古祠的时候,遇到过一老一小的两个乞丐。
老的乞丐满脸皱褶,眼睛基本上被脸上的皱褶覆盖,一身袍袖破旧邋遢,身边的小乞丐虽然衣袖不整,但是看起来倒很精神。
少年在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老乞丐连眼都没睁开一下,小乞丐说不上对郑小天有什么兴趣,眼睛贼亮的盯着他背上的小布包,那里散发出淡淡的饼香。
送饼少年犹豫了一下,解下背上的布包,取出一个饼子,撕开一半,放在树下的一块条石上。
小乞丐飞快的把那半块饼抓在手里,一边塞进嘴里,一边继续贼溜溜的打量少年的布包。
小乞丐并没有狼吞虎咽,而是静静的等候。
少年会意,他看了眼闭目打盹的老乞丐,这老人家许是饿晕了吧,他新解开布包,拿出剩下的半块饼,准备放到条石上。
小乞手疾眼快,还没等饼放在条石上,就一把抢了过来。
带抢啊!
少年心生愤怒,把空空的布袋掖在腰间,追上小乞丐,挥拳便打。
小乞丐一路狂奔,少年穷追不舍。
小乞丐渐渐体力不支,干脆停下脚步,喘着粗气,“你追我干嘛,你不是打算给我的嘛,我不过是手快了点罢了!”
少年怒道:“给你是给你的,谁让你抢了?快把饼还给我!”
“不给!”小乞丐虽然跑得怂,但一点也不示弱。
“不给是吧!”少年解开背上的绳索,挽了个活捆儿,飞快的圈上去,小乞丐也不躲藏,绳套套住他的脖子,瞬间收紧。
“你,你来真的?孤儿有什么了不起?”小乞丐脖筋绷胀,瞪着一双贼亮的眼珠子。
“你怎么知道我是孤儿?我就是孤儿,又怎么样?你当乞丐就了不起吗?就可以抢人的东西?”
小乞丐不屑地把绳套甩到地上,“不玩了,不玩了!哼,给脸不要脸,谁是乞丐了!”
……
小乞丐的确不是乞丐,而是城隍庙的掌灯童子。而那个一脸皱褶的老乞丐,竟然号称是太阴城与封古镇交界的城隍庙的城隍。
这大半夜里遇到了神仙?少年将信将疑,第一次遇到这一老一小号称神祗的家伙后,少年郑小天三观彻底崩塌,敢情这当神仙的,也会穷到连一口饼子也吃不上,靠劫道活着?
原来太阴城的城隍庙地处偏僻,因动了一次迁,又靠近封古镇古葬坑长陵坡,太阴城过去还不断有人遇到节气跑到城隍庙上香摆供,只可惜这个城隍太过懒惰,无论上香人陈情什么事,他都懒得管。
惭惭的大家都知道太阴城的城隍庙不灵,香火越来越少了。
老城隍倒可以闭关自养,可苦了城隍庙掌灯童子,本来就是家境贫寒饿病而死,当了掌灯童子居然还是吃不饱。
于是月黑之夜就缠着老城隍到封古祠讨点香供吃食,没想到封古祠里的土地公公去帝都太庙述职,无人招待,饿急了的童子就打起了背着砍刀带着干粮的郑小天的主意。
“娃娃,你是我当神仙以来见到的第二个愿意把仅有的一块饼分送给乞丐的人,我这个老不死的神仙原以为没有第二个了,现在看来这世界还没太让我失望啊。”
“我是第二个?哪第一个是谁呢?”郑小天好奇道。
老城隍睁开眼,眼睛中闪起一丝亮光,神色严肃起来,“第一个?死了。”
少年郑小天吓出一身冷汗,莫不是这老头在暗示自己必死?
等等,送饼给你吃还要我死,还讲不讲理了,是神仙就没有更厉害的神仙能管了?
第21章 古巷
老城隍半闭上眼睛,他实在活得太久了,睁着眼睛都觉得累。
掌灯童子狡黠的盯着郑小天看,哼哼,追着我打?就为一块饼子?这回摊上事了吧!
老城隍闭了一会眼,大概是觉得闭着眼也累,就又把眼睁开了,所谓睁开眼,不过是脸上的皱褶中的某个皱褶露出了一条缝,但尽管只是一条缝,郑小天却能判断出哪条缝下藏着眼睛,因为老城隍的眼光,能透过皱褶射出凛冽的光波,让人胆寒。
这老头哪像活得不耐烦的神仙?分明是装疯卖傻吧。
“娃娃,腹诽神仙会受天谴的,你真想试试?”老城隍声音尽量细腻一些,但还是显得苍凉凛冽。
死城隍,你还真是要死不死的!郑小天横下心,在心里暗暗骂了句,试试老头的反应,看来这老城隍并没有发觉自己在骂他,老家伙不过是在诈乎他罢了。
“城隍爷爷,等我进山砍足了柴,一定带多点饼子供奉你,好吗?”
说这话他还在心里嘀咕,不敢说确数啊,掌柜的饼子是有数的,要是拿多出自己口粮的,不知道老板娘又要怎么惩罚我,唉,伙计难当,这不要工钱的伙计更难当啊!
老城隍闭上眼,“娃娃,不要轻易承诺别人,承诺会付出代价的。”
掌灯童子吃完了饼子,舔了舔上下唇,意犹未尽。
“特别是对神仙承诺,不兑现是要遭天谴的!”个子还没有郑小天高的掌灯童子故意一板一眼说,但语气中透着狠劲。
看来,这童子在当人的时候也不是个善茬。
听魏老太太说,太阴城城隍庙的掌灯童子,生前为给自己的母亲讨口吃的,端着饭碗跑了十几个村庄,最后在阳河村讨到一块烧饼,一路小跑往家跑,要把饼子给自己病重的母亲吃,因为自己几天没吃没喝,刚刚跑到村口的时候,一头栽到地上,累死了。
这件事惊动京都礼部的官员,钦天司将这个小男孩朱批为太阴城隍庙掌灯童子。
因为当时太阴城隍庙香火极盛,钦天司苏西坡的用意非常好,生前累饿而死的小男孩,当了掌灯童子后,再不会缺吃的,太阴城隍庙虽说比不上京都城隍庙一年四季承奉太牢之享,但太阴城地处极阴之地,既便于童子吸收阴气滋养体魄。
再加上周遭奉神礼仙之风兴盛,四季节气之享不断,掌灯童子吃喝就不会缺了。
谁想人算不如天算,掌灯童子如今又饿得靠到别人的道场讨吃的过活了!命不好,成了神也改不了运数啊!
少年郑小天自此以后,每天节俭下一个半个饼,夜深人静的时候送到城隍庙去,每天都是摸黑放到城隍像下的案台上就走。
这样反复跑来跑去,却再也没见到城隍现身,倒是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壮实了,每次被罚进山砍柴,总是轻易的就找到油松林,没多大功夫就砍伐完毕,自己还可以趁剩下的时间在山上调息养神,养足了精神在天快亮的时候,才往回赶。
……
从水家饼店后门出来,绕过一个偏僻的小巷,再走一段石板路,就能看到那充满鬼魅气息的长陵坡了。
少年脚步轻快,他想以最快的速度穿越长陵坡。
当他走上石板路的时候,屁股被人撞了一下。
少年停下脚步,看到撞他的是人是光棍汉老古。
老古隔三差五到梁上找老吉算卦,每次只愿意付一文钱,老古算的卦无非是他老婆什么时候可以回来,老吉不胜其烦,几次要赶他走,看在一文钱的份上,老吉摇了摇签筒,伸过去让老古抽,每次抽到的不是中签就是下签。
老古怀疑老吉作弊,引得老吉一通大吼:
“摇签占卦,上古圣人传下来的宝贝,那是用来沟通天地,感应未来的圣人绝学,什么时间沦落到要给你测老婆跟人跑什么地方的鸟事上来了,你这一文钱我不挣了,拿着你的一文钱滚犊子吧!”
老古捡起抖到地上的铜钱,吹了一下灰尘,朝老吉屁股上踹了一脚:
“你娘的假半仙儿,老子再来找你算就是孙子!”
这事很快传得全封古镇人都知道了,大家一致认为老吉和老古结了梁子。但今天的老古,看起来却是从梁子上下来的,难道他心甘情愿的当了孙子?
远远隐约的听到哗哗啦啦的声音,还有一股浓烈的尿臊味。
老古对着一墙角大开水阀,听到有脚步声过来了,才把抬高了身体对着砖墙降低了声响,屁股一褪,与擦肩而过的少年擦臀而过。
老古看起来心情闲适,一边面露满足之色,一边抖抖索索地掖着腰带,看到送饼少年,脸上也没有愧疚之色。
“臭小子,又挨罚了?”老古神色古怪,但掩不住脸上的幸灾乐祸。
封古镇百年习俗,日傍西山,飞鸟归林,行人闭门。日色一落,一但天色黑定,长陵坡上就鬼火萤萤。
看看这个时候暮色已深,少年此时经过长陵坡,那不是把自己往鬼门关送?
少年谦卑地朝一边让一让,巷子很仄逼,衣裳蹭到旧砖墙发出噌地声音。
“老古叔,小侄无礼,撞到你了。”
明明是老子撞的你,最见不得这种假道学了!
老古忽然肚子里窝了火,心想水添露这骚货不过是一个寻常的饼店老板,除了长得漂亮点会算计生意也没什么其他长处,咋就教出一个知书达礼的伙计?
虽说封古镇“延斋书屋”的牌坊上四面雕刻“上达圣天”、“施教斯民”、“道学源远”、“封古开今”四块匾额,老古也并不是不理解上面那些文字的含义,书院的白松严白夫子除了一口酸腐的说教,其他方面都不算惹人厌。但看不出白夫子对封古镇的镇风有多大影响。
比如我老古,从来都不信老夫子的那一套说教。而这个没机会也没钱去听白夫子说教的送饼少年,竟然一幅斯文教养的嘴脸,这是在羞辱老子没有教养吗?
“臭小子,是你老古叔撞的你!你老古叔不需要你来道歉。听说你昨天晚上经过翠香楼,桃夭夭又给你抛媚眼了,回到家就被你家老板娘打屁股了?那桃夭夭真他娘的老牛贪嫩草,等明年老古叔有钱了,就帮你教训教训这骚娘们,咋样?”
又涎着脸凑低问:“小天,那桃夭夭的桃子还有这么大不?……叔可是有两年没见过了。”顺便用两只手比划了一个大圆圈。
对于老古这种猥亵下作的表情,封古镇的男人不以为然,女人们则躲之不及。
老古喜欢占已婚妇人的便宜,那些生了娃的大娘们则泼辣得很,拎上扫帚撵得他满街跑。
老古腿快,一边跑一边嘟囔,“别追,老子不就是没钱嘛。”
送饼少年充满疑惑的问,“叔,你要吃饼?我明天给你送去?”
老古认为少年在故意鄙视他,“去你的,我指的是桃夭夭的……”
“叔,你是说曹大人和桃夭夭?昨天我确实看到曹犀曹大人去了翠香楼。”少年闪了下身,踩上一片石板台阶。
“臭小子,小小年纪就这么市侩,拿死胖子压我?”
老古刚想一个滚字加一脚踹过去,却见少年已经走远。
老古忽然想起来腆着脸找老吉算的那一卦,喊道:
“郑小天,你老叔我找老吉算了,封古镇长陵坡的艮山印快要撑不住了,你再过长陵坡,当心鬼打墙走不出去!”
第22章 血腥的城隍庙
少年假装没有听到,但实事上,老光棍的话他听得真切。
难道长陵坡真的有封印?那是个什么东西?老古说的长陵坡的艮山印就要撑不住了,这事是真的?
送饼少年此时已走出了巷子。这条路他非常熟悉,往前走就是古井,经过古井穿过一个林子,就看到那个埋着无数死人的长陵坡了。
少年没有假期,自从三年前他成了水家饼店的伙计,天天除了上山砍柴烧炭就是挑水制饼、送饼。
封古镇的小伙伴们在这个年龄还是被父母呵护的时光,少年郑小天却无法体会到那种温暖。
他已习惯了每天的工作,包括被掌柜的和老板娘的责骂。
在偶尔工作的间隙,他也想好好思索一下自己是谁,为什么来到封古镇,为什么无父无母,可是他很难找到线索,没有人给他提供线索,也没有人去关心他。
他虽然在封古镇生活了三年,但封古镇似乎还没有完全接纳他,一些富贵家族的妇人们,尽量不让自己的小孩跟他玩,虽然他们嘴上不说,但心里一定想着自己是个不幸的人。
妇人们担心给自己的孩子带来晦气,远远地看到自己孩子找郑小天玩,都会一路喝斥的跑过来,拉了自家的孩子就走,一边压低声音说:
“找谁玩不好?以后不许再找这个孤儿玩,当心克着你!”
别说富人,就是穷人,也一样避着他。
“匡天左,天下穷人那么多,你接济得过来吗?”
少年想到了那块饼,那个叫匡天左的微黑少年,执意要塞给他一块饼,那是一块野菜和杂面混合的饼,与水家饼店的饼相比,也就只能算成是猪食。
可微黑少年还是被母亲喝斥回去了,尽管那时候的郑小天,已经饿晕了。
他始终记得匡天左那种黑亮的眼睛,精亮温暖掺着友情,尽管他们当时并不认识,尽管他的母亲喝斥他不要接济穷人。
匡家这位不发火五官还算好看的妇人,在看到更凄惨的少年郑小天后,忘记了自己也是穷苦人,恨不得一巴掌打下去,让自己的儿子远离这个姓郑的孤儿。
匡家妇人的丈夫黑粗高大,一人能扛两百斤谷子行走十里山路不歇气。
男人在的时候,家里的日子还算殷实,但在一个有雾的早晨,男人一早出门,扛了一百斤谷子去山外的一个皮草市场换皮草,到天黑却没有回来。
后来就再也没有回来。
有人说,男人在经过长陵坡的时候,坡底忽然起了大雾,男人走进雾里,有人听到有空气碎裂的声音,还有人说看到雾气中飘着一股怪异的光。
匡家当家的走进光里就不见了,并没有到十里外的皮草市场。
这个传闻让匡家成了不祥的一家,女人哭干了眼泪,就带着幼小的儿子天左艰难的生活。
知道了这些,郑小天理解那个杂面菜饼对匡天左的母亲的重要性。
郑小天时而送一张饼或半张饼给匡天左,匡天左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饼子,狼吞虎咽几口就消灭了。一张饼下肚,微黑少年揉揉干瘪的肚皮,意犹未尽。
“你吃什么?”这时候的他才想到自己是不是把郑小天的口粮吃了。
郑小天拍拍匡天左的小脑袋,咧开有些干裂的嘴唇一笑,“我每天都有饼子吃,你就放心吧!”
尽管他转身咕咚咽了一口口水,肚子里咕咕作响。
“等我哪天发财了,我天天请你吃这种饼,还有很多其他好吃的!”郑小天豪气的说。他相信还有很多好吃的,虽然都没吃过也想像不出。
“真的?”匡天左一脸期待,“真有这一天,小弟我就跟着你混了!”匡天左伸出干瘦的小手,和郑小天的手掌撞击在一起。
“我一定能实现这一天的!”郑小天咬牙切齿的说。
那一刻,郑小天觉得自己无比强大,最起码和过去相比,自己有了拥护者,尽管只有可怜的一个。
…………
光棍汉老古警告说长陵坡艮山印就要撑不住了,但少年还是一头冲进黑暗里。
封古镇的人没几个相信老古的话,少年懵懂,无所谓相信不相信,他只知道,自己必须越过长陵坡,才能沿着一条时断时续的小溪,走到山里去。
大山深处,有他需要的油松,砍伐足够的油松,他就可以下山了。
冬天夜晚的树黑乎乎的,在风的吹拂下阴沉肃杀。
少年走上青砖甬道,两侧的侧柏发出哧剌剌的声响。
这是白天也没什么人来的太阴城城隍庙,由于长陵坡阴气过重,二十年前,时任太阴城城守的汪其乃将太阴城隍庙迁至长陵坡北侧。
汪其乃是中夏帝国大儒曾寅格的高徒,当年执意要迁城隍庙受到来自钦天监不小的阻力。
城隍庙原本是一城的护佑,迁离城郭五十里怎么看怎么不合皇朝礼法。礼部侍郎夏仲烨最持反对态度,仗着自己的儿子曾与太子柴达早年在太学同窗半年的关系,将折子通过太子捅到皇后娘娘那里去了。
马皇后原本对中夏帝国偏远小城太阴城的一个无关要紧的城隍搬迁没有什么兴趣,听到主张搬迁的是曾寅格的高徒汪其乃,虽然不知汪其乃是何许人也,但只要是曾寅格的弟子肯定没一个是好人。
曾寅格是有名的帝国酸儒,一根筋,原本一介酸儒,与马皇后没有什么交集。
但风流妖冶的马皇后听说曾寅格在太学讲课时,曾在一节《历代国运兴衰与妇人干政》上,大谈妇人失德败乱朝堂的大道理,还列举了中夏历史上几个覆亡的朝代,都是因为皇后或妖妃太过美色,让君王迷恋其中,荒废朝政,致使胡马扣关,皇城失守,一国天子沦为阶下囚的历史掌故。
说到这里还不忘讽喻本朝,说什么“牝鸡司晨,国之凶兆。”
这明明是拿前朝的事讽喻本朝,一个男人自称君权神授,贵为天子,天下承平了全是他的功劳,一朝国破家亡,却要一个小女子背锅。
这种理论听起来就混帐,可还有一代代酸儒喋喋不休为皇帝洗地,气得马皇后咬碎银牙,发誓定要拿几个酸儒开刀,刹住这种没担当物种胡言乱语的风气。
马皇后所采取的手法,其实极其普通,因为皇帝宠信曾寅格,马皇后密令黄内侍乔诏曾寅格入宫面圣,曾寅格当时正为阻止城隍南迁的事据理力争,听说圣上召见,满心欢喜,换上官服兴冲冲的跟在黄内侍屁股后面入宫。
结果被马皇后逮个正着。一同被逮的还有一个宫女。
皇朝律法,私自入宫是灭门之罪,更何况这老东西入宫的目的是为了皇后身边的一个美艳的宫女幸儿。
柴公丑这个老皇帝一时昏头,仅听一面之词就将曾寅格下狱,宫女幸儿被判绞刑。
随后曾家被满门抄斩,曾寅格的人头被悬挂在城南示众三天,血案连累儒者数百,一时血雨腥风,京都刑部官吏杀气腾腾,儒者人人自危。
当年马皇后着夏仲烨成立的专事司专门擒拿曾案余党,汪其乃逃循,不知所终。
……
少年郑小天当然不知道长陵坡城隍庙血腥的历史。
封古镇的人只听说汪其乃迁城隍到长陵坡动了太阴城隍的法身,城隍老神动了怒,着天子将汪其乃及其后台曾寅格一并铲除。
于是迁到长陵坡的城隍庙由于沾上血淋淋的上百条人命,人人避之不及,庙内荒草没膝,野狐出没,杳无人迹,更无香火。
害得掌灯童子有了编制却没有香火,只得抢郑小天的饼子充饥……
好在郑小天隔三差五的送来饼子,不管能不能见到那个掌灯的小神和昏聩的老神仙,他总是将饼子放在神龛上就走。
“唉……”忽然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
郑小天背脊一凉,一步跨出城隍庙虚掩的旧木门槛,夺门而出。
第23章 大饥荒
掌灯童子名于牵,在人间的时候,父亲于世达是一个收山货的小商贩,因为勤于算计,生意一向红火,因此于家的家境过得不错。
只是好境不长,中夏帝国因为一次帝国太庙失火,天子降罪诛杀了包括祭司监长史及太庙从事上下数十人,由此牵连到宫廷太监及部分官员,从官员推至民间上千人受到牵连。
皇帝开了杀戒,洛京一时风声鹤唳、血雨腥风。
初冬的早晨,监狱甲士将一干人犯押至菜市口,一字排列直至城外,监斩官是梁武王兼护国大将军魏无双。
午时三刻,烈日当空,随着一声亡命令牌在风中抖落,刀斧手手起刀落,血浆横溅,白日映赤。
魏无双银铠银甲,在阳光下闪耀,坐下的铁骑被血腥感染,兴奋奔驰,驮着梁武王以眨眼的功夫巡视了长达五里的行刑队,确认案犯皆已伏法,才收队而去。
据说那场屠杀所带的血腥气连续三月不散,菜市口就是白天,也很少行人。
原有的菜市也散了。没有人敢到这不祥的地方鬻瓜贩枣,更主要的是,京都子民和官家,也没人会到这个聚集冤魂野鬼的地方购买吃食呀。
一冬无雪,来年春夏之交,蝗虫四起,所过之处,庄稼树木被啃啮一空,四野荒凉,饥民相扶于道,饿殍暴露于野。
这一切原与于牵家毫不相干,但太阴城也是蝗灾重地,于世达在一个太阳高照的下午,刚刚想停了马车到一株光秃秃的树下歇歇脚,就被一伙人拦截。
那伙人被说成是中夏帝国眼中的盗匪,显然是高看他们了,看他们手中的兵器,不过是钢叉木棒而已,甚至还有扬谷糠的木锨,而且个个瘦骨如柴,走路都走不稳了。
就是这样一帮“劫匪”,居然把于世达给劫了。
并不是这帮劫匪多有战斗力,而是于世达觉得他们不过是一帮饥民,乌合之众,顶多是想抢点财物,就大大方方的把一车子皮草供献给他们。
破财免灾,这是江湖的规矩。作为衣食还算能得到满足的于世达,太知道贫苦日子是多么无助了。
但结果却出乎他所料。劫匪头目是一个刀疤脸的粗厉汉子,他的眼里有对富人天生的愤怒和妒嫉,他用一个破黑布帕蒙住半边脸,装作与于世达擦肩而过,然后反手一刀,从于世达的后背刺入,刀口从前胸透出。
刀疤脸是第一次杀人,他听说若被受害者看到自己的面目,他的长相会印入被杀人的瞳孔,死人会从阴曹地府出来缠着他,所以他对自己的面目进行了伪装,决定出其不意的杀死这个苦主。
他没想到自己竟这么成功。
饥荒年代,到处都是死人,死的人没有人埋,任由在屋炕或河沟地边腐烂,杀一个人也没有官府追究。
刀疤脸这一刀,制造了一对孤儿寡母。
于牵一直想弄清楚他的父亲是如何死的。他的母亲到官府报案,官府不是没去查,而是去查的时候劫匪已离开了。
当时的太阴城城守汪其乃得出结论,此血案为流民所为,为首的恶匪面目狰狞,右脸有一刀疤。
据目击者描述,此刀疤由右眉心倾斜向下,宛如一条黑线,黑线中间洼陷,极其细腻匀称。
汪大人分析,这所谓的刀疤其实是剑伤,而且是高手所为。可见这个看起来饿得摇摇晃晃的家伙,有可能是个惯犯。
太阴城守汪其乃抚摸了一下娃娃的头,叹道:“可惜了,孩子还太小!”
儒生的怜悯极其廉价,因为除了一声叹息,作为太阴城的父母官,他对这对孤儿寡母,并没有做什么。
于牵还是感谢汪其乃的,因为是汪其乃将他推荐到钦天司,他这个夭折的小鬼才可以贵为太阴城隍的掌灯童子。
别以为太阴城城隍不是神仙,在太阴城百姓的眼里,这可是他们所能见到的最厉害的神仙。
掌灯童子于牵跟着老城隍虽然仍然饥一顿饱一顿,但相较于人间,这里清静无为,而且有老城隍的保护,他又在神仙界里继续起他的童年。
老城隍活了不知凡几千几万岁。
掌灯童子听太阴的土地唠叨,老城隍别看半死不活的,听说可是名号大得不得了的大神,大到什么程度,白胡子土地颜元咳了咳,朝地上吐了一口痰:
“他娘的这还真说不清,从开天辟地以来,天帝换了一茬又一茬,上古的大仙一拨拨气化归虚,神仙册换了一籍又一籍。”
“前三千年天宫坼裂,地府崩塌,新任天帝云昊清肃天地人三界,平定宇内大荒,重建六界秩序,册封神策,老城隍却被神策记漏了。”
“这就像是人间户籍,远古大神竟成了黑户。”
土地公彦元哈哈哈的大笑,显得相当得意。
“老子一想到老城隍没有仙籍就想笑。云昊大帝一向标榜重视神界英才,不世之大神却没了仙籍,真他娘是讽刺。”
掌灯童子没有笑,歪着头像在认真听,突然说,“你这样背后说天帝的坏话,不怕犯天条?”
白胡子彦元用拐杖邦地敲一下童子的头,“死鬼头,吓唬老子呀。我彦元做了六百一十二年太阴土地公,满腹经伦无用武之地,发发牢骚还不行了?”
踹了于牵童子屁股一脚,“以后少拿天帝吓我。”
掌灯童子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把沾着尘土的小脸。吐了吐舌头。
彦元当然明白,以掌灯童子的身份,即使想告自己妄议天帝的状,也是不够格的。
但如果加上老城隍,那可不同了。
可城隍连天帝都不放在眼里,这位大神的来路,在神仙界要么无人议论,若讨论起来,个个争得吐沫飞溅,面红耳赤,却也讨论不出个所以然。
一个没有仙籍无档可查的老家伙,风传法力无边却甘愿当个小小城隍,在争权夺利的神仙界,难以理解呀。
掌灯童子坐在门槛上,肚子咕噜噜响。
“天皇皇,地皇皇,太阴出个老城隍,一天到晚不见影,饿坏了我这个掌灯郎……”掌灯童子口中喃喃,靠在门框上打瞌睡。
第24章 城隍庙小神
郑小天走出城隍庙,因为天太黑,自己太过慌张,把一张饼子放在神龛上,转身往外跑。
虽然少年胆子很大,但毕竟这里阴森可怖,不是半夜三更人呆的地方。
若换旁人,这么黑的天早放弃了到这种阴气深重的地方,但少年答应过老城隍,不能食言。
少年没有发现门槛上坐着小神于牵,那个贪吃的掌灯童子。
掌灯童子被一阵风带醒,抹了一把淌出嘴角的涎水,鼻子闻到了一股香软的麦香味。
他一骨碌爬起来,欣喜万分,咦,有吃的?
“哎,送饼的,下次送两个饼来,我饿了几天了,一个饼子不够吃的。”
嘴里窝着饼,掌灯童子说话乌乌拉拉含混不清。
送饼少年停住步,这才发现城隍庙里有人。
城隍庙虽然破败,但门足够宽。
我这个饼是送给老城隍的,少年本想这么说,但见面前童子的吃相,显然是饿坏了,随即改了口,“看情况吧。”
他尝过饥饿的滋味。
“小孩,你叫郑小天吧,”掌灯童子咽下饼子,脸憋得通红,待恢复了往常的神情,仿佛是为了报复少年的态度,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你的饼子很好吃,看你当伙计挺辛苦的,以后跟我混吧。”
少年愕然,他用手指了指庙门。
“哼,嫌我这庙门破?告诉你,飞蝗虫那年,各家各户饿得没有一把粟,连门框都拆了当柴烧。唯独没人敢拆这庙门。知道为什么吗?太阴城隍可是位大神,听说过吗?有多大?天地间没有比他更大的!”
掌灯童子起先在胸前比了一个大圆,觉得不够大,两只手臂张开向后伸,直到伸不动了。
这完全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幼童啊,哪有城隍小神的模样?
少年咧了咧嘴唇,没有笑出声。
啪的一声,掌灯童子肩上被拍了一掌,童子哎哟一声,身子斜倒下来。
“谁敢打老子,不怕惹我家城隍祖师爷出手?……把你搓成白灰……”
掌灯童子嘴里唉哟连天,不忘放出毒舌。
少年憋住笑,明显有嘲笑掌灯童子反应迟钝的意思。
掌灯童子转过脸,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形站在他身后,青色长袍虽然破旧,但悬垂整洁。老城隍虽然脸上皱褶依旧重重叠叠,但看起来比先前精神了许多。
“祖师爷,你这几天上哪去了?害得我每天到处找你。”
掌灯童子提溜一下刚刚被摔出的鼻涕,谄媚道——
你不在的时候,封古镇李家来烧过一次香,上供的猪头真香,我怕放久了变味,就把你那一份也吃了。
李家虽然猪头肉好吃,但那个鼻涕虫娃娃太恶心(忘了自己刚刚也挂了鼻涕),竟然把鼻涕抹在你的金身上,我本来想教训一下他,但一想他还是个小娃娃,看起来憨憨傻傻,您常教导我对下民要宽厚慈悲,看在他李家猪头肉的份上,我没跟他计较。
还有一个老光棍,跑过来絮絮叨叨,说自己媳妇跟人跑了,要您老人家作主,抓了那一对奸夫**,把他们捆到封古镇,最好把奸夫阉了丢到封古桥洞里去。
至于他那个失去贞操的媳妇,只要痛改前非,愿意好好跟他过,他不计较,可以特别饶恕她让他带回家去,他发誓以后好好调教,决不让她再做有违妇道的事。
但这个家伙很小气,只在供案上放了一枚铜钱,许愿说只要满足他的愿望,下次一定赚一贯钱来供奉您。
我觉得这家伙既窝囊又小气,许的愿一定也不真诚,就在他屁股上喘了一脚,吓得他差点尿裤子,夹着裤裆一溜小跑逃走了,连头也不敢回。
我敢肯定即使我不隐身,他也看不到我。
还有一个算命先生,跑过来空着手啥供品也没带,怀里夹着个鸡毛掸子把您老法相上的灰尘弹了个遍,然后嘟嘟囔囔说了一大堆我听不明白的话。
这个人虽然一毛不拔,但看在他对您还算尊敬的份上,我没有踹他屁股。
还有一个最可恶的,不从大门进,专门从后门进来,两手空空不说,晚上也赖着不走,就躺在内堂卧榻上睡了。
我气不忿赶他走,他竟然一挥袖子,就把我掀飞了。
这个人背着一把古怪的剑,有一段竹竿从不离手,他赖这里好几天了,害得我回来都要偷偷摸摸的,这里反倒像是他的家。
祖师爷您得帮我出气,要不我们太阴城隍的名号岂不是在三界丢了大份了……
少年惊奇城隍庙的掌灯童子居然能如此话唠,更惊奇的是老城隍居然很乐意听这个小屁孩儿的啰嗦,不时还点点头或者摇摇头,就跟私塾老夫子听学童背子诗云子曰一般受用。
“祖师爷,今天晚上那个拿竹竿的家伙再来,你可要帮我出气,把这个老不死的家伙封到神龛里,七魂六魄制成灯虫放在我的神榻墙头,这样我就可以用功读书识字了。”
老城隍鼻子里“吭”了一声,“滚,连个人间剑客都打不过,可见你平常有多偷懒。”
童子很委曲,但看到旁边还站着送饼少年,立刻挺了挺精瘦的腰杆:
“祖师爷,我可用功了,就是饿,饿了总没劲……”
老城隍叹了口气,摸了摸掌灯童子的脑袋,“有人上香了,那才是你要吃的东西。早点忘记前世人间的饥饿,才能修成正果。”
第25章 雪中钓者
福寿街,梁府。
太阳落下最后一抹红的时候,管家夜夫收了挂在巨大门楼滴檐下的灯笼,这两只硕大的灯笼原本是封古镇福寿街的标志,如今主人却要他从门楼上卸下来。
梁家的门楼有一丈五尺高。
按照中夏国开国首辅周一公定的形制,帝阙高九丈,紫府皇苑宫墙十寻,宫门三丈九尺,取西玄山赤檀浸明蝉素胶加桐油熬制,打磨七七四十几日方成,宫门天轴地臼,皆由百炼钢制成,膏上东海龙脂,开阖无声。
朝内王公大臣,随官品以降,门楼高低,皆有规制。
梁家虽为封古镇首户,但因前些年菜市口血案,虽然未受牵连,受贬的重臣多和梁家有旧。
虽然事后梁家与失势官员尽力撇开关系,但因梁家家主在京都最大的官职不过做到京兆尹主簿事,周边的靠山没有了,梁家只得夹着尾巴做人。
在权势熏天、冠盖如云的洛京,梁家家主梁闻天恍如池中锦鲤,虽则光彩鲜艳,但放在锦鲤群里,完全无法显示自己的存在。
但在封古镇就不一样了。
失势的梁家在封古镇比太阴城守厉害得多,此前的太阴城守汪其乃每逢年节,必然驱车封古镇,马车未到封古镇古井,汪其乃就要下车徒步,以示敬重。
所以封古镇年节,除了镇民相互道贺之外,站在一街两行观赏城守汪其乃拜贴梁家,可算是一年一度的景致。
那些平时里颐指气使的官差小吏,跟在城守的屁股后,一个个孙子似地,经受封古镇人的指指点点。
小镇的小民们,在这一天体会到做一个封古镇人是多么令人骄傲和提气。
虽然自己跟梁家可能没有一毛钱关系。
今年的梁家冷清不少,自然是因为梁闻天病养在家,甚至传出吏部的本意就是让梁闻天在家颐养天年,是否复录,这要看吏部一年一度年考的结果。
呆在家里的梁闻天谢绝宾客来访,两耳不闻窗外事。即使是太阴城的汪其乃,也几次吃了闭门羹。
汪其乃熟读圣贤书,官场交往可是心有玲珑,知道梁主簿事有意低调,便舍了车驾,便装出访。
或者干脆等寒冬凛冽,白雪覆野之机,斗篷蓑衣,一剑一杖,踏雪寻梅,沿溪桥而上,饱览落雪大荒的动人风光。
“山溪孤飞雁,画舸寂玉柳。
仙府竹灯客,独钓岩溪头。”
那日雪霁之时,听着封古镇娘们儿呼唤孩童飘渺的声音,另一个声音从耳畔响起。
能即景吟出此等诗句,方圆五百里内,除了被称为“诗坛鬼才”的汪其乃还能有谁?
梁闻天知道自己躲不过了,他停下钓竿,用闲着的左手拉了拉斗篷,右手的钓竿纹丝不动,一缕柔软的丝线垂下溪底,在雪白的冰面上,一汪乌黑的溪水冒着热腾腾的气泡。
“山远路遥高风远,穷巷孤灯荒屋贫。
野老身残来年少,惹笑玉都持笏人。”
梁闻天的声音不低不高,看似随意,实则的确随意。
这位虽官运一般但文思敏捷的京都官员,一直是官场沉寂、诗坛活跃的一分子,在派系林立的洛京官场,虽然官职并不显赫,经纶文章却是独树一职。
论官职,一个京兆主簿事,未必能让权倾一方的汪其乃看上眼,但京兆主簿事的京城人脉,不是一个小小的太阴城主能够小瞧的。
更何况梁闻天不但诗才誉满洛京,其治学理念更是独树一职,在京城是一位贯通儒道的大学问家,特别是他对天理人伦的独特见解,与事功派形成了较大的分野。
天人感应一直是中夏文化的根基,但千年来的学者,多以训古的方式对天人感应进行理论整理,到了梁家闻,则把天理人伦理论化,从形而上的角度对天人感应进行理论探讨。
这一步虽然看起来并无多少出奇之处,但却从思辨的角度将天理人格化,将人伦天理化。
用一个通俗的说法,就是皇帝自称天子,若用梁闻天的理论,就是告诉你皇帝之所以成为天子的理由,就是山河之所以是山河,大地之所以是大地一样,是自然之理,宇宙法则。
按说,这么一个博学鸿儒,又能为皇家权威进行理解阐释的人,皇帝陛下巴不得延引入阁,授以重任才对。
实事上皇帝的确这么做了,只是梁家闻性情孤傲,不招人喜欢。
皇帝陛下延为太子师,但梁老夫子却要给皇帝提条件:
崇天殿下,太子师需坐讲,以示尊师重道。
皇帝陛下对这个要求,虽然心里不高兴,但嘴上还是“准奏”。
只是因为一件小事,太子柴达哭着找马皇后告状,说崇天殿说书梁闻天因为一个柳枝训斥他,请母后为他做主,赶走这个老夫子,否则他就不去上课了。
梁闻天就这样下课了。
梁夫子认为自己没错,离开崇天殿并没有什么可惜的。
冰开燕来,万物竞发,为帝师者当传播至圣先师之道。
当春折枝,有违天道,太子年幼,当明晰折枝伤春之理。
天理大道,春发秋收,违背天时,非王道之属,如果我梁闻天不能上达圣聪,那么就违背了至圣先师的教诲,离开崇天殿是明智的选择。
梁闻天甘愿当一小吏,这样可以实现他自己穷索天理的学术志向。
枯灯深巷夜雨歇,明朝窗下卖杏花。
悠然自得,不亦乐乎?
除了对儒道的浸淫求索,梁闻天对佛学虽有鞭挞,仍抱开放心态吸收其精华,其学术成就自成一家,门下弟子不乏封疆大吏,虽然一时官场失意,但潜龙在渊,他日腾达,只是一念之间的事。
汪其乃出身寒微,自然懂得人生起合的大玄机。
在他看来,失势的梁闻天,最需要他一如既往的奉之以礼。更何况,诗坛鬼才与京都学问宗师,不光是官场上的蝇营狗苟,寻章摘句,即景赋诗才是他冒雪拜访的最佳借口。
“梁主簿事安好,下官汪其乃多次造访无门,今天得幸先生,激动之情难以言表,请受下官一拜。”
蓑衣钓者头也没抬,专注于自己的钓竿。
等了许久没听到跪拜的声音,笑道:“雪湿泥滑,免了吧。”
原本是给对方一个台阶下,不想跪就不想跪,雪天故意制造“奇遇”就为糊老子?回了下头,不觉愕然。
汪其乃跪在地上,五体投地,因雪地冰冷,身体微微颤抖,青衫与落雪,黑白分明。
原来他早就跪下了。
拍打拍打身上的雪粒,汪其乃直起身,笑道:“先生体恤下官,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蓑衣钓者收了竿,摆了摆手,从雪林里走出一行五人家丁仆役,在岸石上摆开一张矮脚八仙桌,置好椅凳,几样小菜从暖提里取出来。
管家夜夫安排好饮器,退守一边。
暖炉生烟,谷子酒泛黄漂绿,袅起一缕白烟,酒香悠悠飘荡,引人味蕾。
汪其乃坐直身子,明显的被酒香吸引:
“先生三世衣冠,家世显赫,普通的谷子酒不加香料提纯,不以浮色养目,天然酒香,醇厚悠长,下官今日有福享用,此生无憾了。”
梁闻天听惯了各种阿谀奉承,对汪其乃的人品也略知一二,讨好上司无所不用其极,只是这一开场,捎带着伤感的语调,反倒让人不自在。
汪其乃自举一杯,一饮而尽。“好酒。”
发自肺腑。
蓑衣钓者陪饮一杯,“汪城守今天不会就为喝酒而来吧。”
汪其乃放下酒杯,笑容僵硬:
“主簿事还是脾气没改啊,汪某这点小算盘算是瞒不过您了。”
“汪某一则向先生讨教古风与近体,学生对中夏古音还有一些疑惑的地方,对《上古集韵》的真伪难以辨别真伪,希望先生能教导一二。”
蓑衣钓者鼻孔里吭了一声:
“城守你这哪里是一则问题,分明是两个问题。”
“但依老夫看,这两个问题都是城守的专长。”
“我在洛京的时候,礼部司监陶工还送给我一个小册子,叫《上古集韵注疏》,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正是城守的大作。如今却要来向我这个门外汉请教上古集韵,看来汪城守是问道于盲了。”
被老主簿事一语点破,汪其乃脸上没有窘态,只是举起谷子酒,扬脖一饮:
“主簿事目光如炬,看来是不给学生一点藏拙的机会了。那学生只有不绕弯子了,学生此次前来,是有一事相求,万请先生应允。”
“如今天泽不彰,民心不稳,下官据守太阴城,此地在中夏帝国,人人皆知是阴阳交割之地,近日风传封古镇多有奇事发生,封古镇匡正无故消失,神医卢歧川的爱犬莫名失去一只眼,天门寺的一个僧人忽然自燃……”
“这些奇事都指向一个地方——长陵坡。”
“您知道,太阴城的城隍我这个城守根本求见不到,而长陵坡的档籍归钦天司收管,长陵坡封印失控想来不是谣传。”
“下官只是焦心,五百年封印一但崩坏,长陵坡被压制的怨鬼一但冲破牢笼,不单封古镇可能不保,连太阴城也可能难逃此劫,最重要的,中夏帝国的国运也难免受此拖累。”
“下官虽然人微言轻,但一方百姓的福祉却是不容推脱掉的……”
言辞恳切。
梁闻天叹道,早知如此,何必淌这趟浑水呢?
第26章 鬼!
当然,梁主簿事就未将此话说出口,做为宦海沉浮的人,即使性子再直,经过无数次打磨,也该内方外圆了。但梁闻天显然还不是这个理由。
他几乎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示意汪其乃继续说下去。
汪其乃这才入了正题。
“当年恩师曾寅格力阻将太阴城隍城南迁,其实也是恪守师学‘神不移位,鬼不逾墙’的遗训。先师身为国中鸿儒,遵循圣学遗训,原是份内之事,只可惜圣上不查,君侧有佞,先师遇难,累及天下儒生,真是……”
梁闻天顿了一下酒杯,“莫谈国是,来,满饮此杯!”
一饮而尽。
“雪霁天风远,冰融大荒流!老夫企盼有清风朗月的那一天,只可惜眼下风紧冰冷,漫天飞雪不像要停歇的样子,不如随老夫移至寒舍一饮如何?”
汪其乃脸色尴尬,知道这个老狐狸油盐不进,“下官便装陋弊,难登大雅之堂,他日必躬身造访,还望主簿事不要拒下官在梁府门外。”随即干笑两声。
梁闻天也呵呵附合一笑。
“下官虽耳目不彰,但听闻帝都童谣,‘帝失其策,前路陌陌;礼乐崩坏,神鬼积柴;君子流散,小人盈怀;国中少年,怀璧归来。’据说东海郡方士徐杰曾在帝都采紫云阁灵气占卜,国祚有变,此少年当出自至阴城之南。”
“天下至阴之城,非我太阴城莫属,而至阴之南,不就是长陵坡封古镇吗?而封古镇的少年才俊,非梁主簿事家的公子又会是谁?天降玄机,必有异事异人,下官冒昧,提前贺梁主簿了!”
梁闻天没想到汪其乃越说越露骨,若真如童谣所说,那太阴城南的少年,包括梁闻天的幼子梁家威,岂不都是帝国卫天司需要擒拿诛杀的人?
从古至今,童谣杀人,前朝的案例历历在目,风起于青萍之末,势灭于未萌之时,这从来都是天子驾下的统治准则!若真有未卜先知之士泄露天机,那梁府未来的家主不是面临危险?
“够了!”梁闻天变色道:“汪其乃汪大人,您冒雪前来,就是为了胁迫老夫和老夫的稚子?!”
“姨丈,姨丈!”
一个清脆的女童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红大氅女童像一点红色的火焰由远及近蹦蹦跳跳跑过来。
“丽竹,等等我!”不用猜,那是幼子梁家威的声音。这兔崽子,这个时候跑出来干什么吗?
红大氅女童雪白的小脸在奔跑中被风吹得通红。
梁闻天一向对三夫人妹妹的这个幼小女儿怀有好感,不仅仅是三夫人让他中年得子,更因为梁家小公子与其他人一向不和,可从小就喜欢跟他这个小表妹玩,这样在梁家三夫人的要求下,小丽竹就得以留在梁府,而梁闻天则视作已出,一向呵护有加,是故红大氅女童跟他嘴中的姨丈犹为亲近。
此时冒雪前来,不但手里拿一把纸油伞,还有一个精致的小铁桶,说是要装姨丈钓的河鱼。一个被绵软的冬装裹得像大蘑菇一样的小姑娘,吃力的拎着对她来说足够大的家什,看起来既可笑又惹人爱怜。
“丽竹,慢点跑,来,到姨丈这边!”
梁闻天紧绷的脸皮终于松驰出一点点,就像一张拉开的强弓,在射手的控制下缓缓松开了紧崩的弦。
他完全无视了身边那个同样斗笠蓑衣的汪其乃。
女童在雪地上飞奔,洁白的雪花飞溅在的艳红的大氅上,红白相间,如盛开的花朵。精致的小脸白里透红,闪着精亮的光,樱唇里吐出的白雾,在她一剪长睫上结出似露非露的点点白霜。
雪帐里的人都将目光投向这个鲜艳的可人儿,只有汪其乃将目光投向女童身后的男童,脸色阴晴不定。
“等等我!”男童虽然嘴里这么喊,但并未发足力气追赶。
女童笑声若山涧清泉,清纯无瑕。
然而……
脚下一滑,女童转回脸,目光与汪其乃相遇,欢快的小脸忽然紧绷,瞬间血色尽失,她失声惊恐的叫了一声:“鬼!”便跌倒在地。
红大氅女童脸色苍白,浑身抽搐,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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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府管家夜夫收了麂皮灯笼,关了府门,落日的余晖在云层上慢慢褪色,夜夫的影子便越发虚淡了。
他穿过二进的回廊,将灯笼悬挂在廊侧的一个避风处,从高高的院墙头吹过来细细的风沙,迷住了他的眼眸。
他闭上眼,绵长的吸一口气,真气在眉眼间游动,轻轻运转眼眸,眼眶里渐渐湿润,眼皮上下抖动,睁开眼,沙粒的感觉便消失了。
“老爷,马车已备好,可以出发了。”
夜夫疾行到后院,他并没有进家主的内室,只是站在窗外的石板地上,将声音稍微抬高一点,屋内人恰恰能听到就好。
传来一声轻咳,“好,等下就出发。”
听到家主的回应,夜夫轻声道,“我去叫上少爷和小姐?”
“去吧。”
声音依旧平静。
夜夫便开始了忙碌。
他先是把两辆马车备好,并安排了两个梁府御术最好的掌鞭人,备上松明和手持灯笼,火镰和纸煝都选用上好的,供品是提前都准备好了的,现在只要依次搬上车。
随从的家丁之前就已选好,现在早已站在府门外的马车旁,分两拨等候。
大夫人和二夫人生就怕黑,晚上是不出门的,三夫人搂着宝贝儿子梁家威,已等候在前院的柿树下。柿树上入冬还挂着鲜艳的果子,但在夜幕下暗了许多。
红大氅女童自从雪中受吓,一直病恹恹地,婴儿肥的小嫩脸消瘦了许多。
小丽竹的母亲来接几次让她回去,但杨家其实家境一般,杨丽竹在大姨妈家住惯了,加上梁家三夫人想给儿子留个玩伴,女童就一直留了下来慢慢调养。虽然脸庞略嫌瘦削,但肤色雪白,五官精致,倒更显出个美人坯子来。
“姨丈,我们要去哪儿?”
女童抬起清澈的眼眸,那一汪水波,即使在夜幕下,仍能感受到流动的波光。
女童看起来长大了许多,也更加懂事了,据说小孩子每有一次灾难,便会长大许多。
三夫人牵回女童的手,“丽竹,我们上车去。”
女童点点头,眼睛还充满期盼的望着梁闻天。
梁闻天低沉地道:“城隍庙。”
第27章 烤肉的味道
马车越来越近,送饼少年郑小天明显的感受到车轱辘辗压地面的轧轧声,这声音似与心跳的声音同一个频律。他手抚胸口,强制自己平静下来。
沿着黑乎乎的甬道,马蹄声敲击石面,伴着两盏手提灯笼摇摇晃晃,光影也越来越清晰。
一身黑衣的家丁分列左右,为首的面色冷峻的高大男子,弯下腰,扶着一位表情儒雅的长者从脚凳上走下来,长者抖一抖袍袖,回头望了望。
后边的那辆车,先是下来一位妖冶少妇,接着一对童男童女依次从车厢里跳下来。男童提了女童衣襟,女童甩手就是一掌,不重,看似戏耍,但都没有作声,显然是大人交待过的,在城隍重地,不得喧哗嘻闹。
送饼少年一眼认出,那男童是梁家的小少爷梁家威,女童是梁家威的表妹杨丽竹。
送饼少年骤然想起梁家石头狮子前的一幕,想起那个霸道的总角男童和活泼的红大氅女童,那是他第一次认识封古镇,第一次认识除自己以外的人类。尽管他根本想不起自己之前在哪里,为什么会来到封古镇这个地方。
城隍庙里原本黑暗肃杀,但被灯笼一照,光线就亮堂起来了。
掌灯童子虽然不习惯人间灯光的颜色,刚想闹出点抗议的动静——按他的说法,施以仙法,但随即被一股扑鼻的香味分散了注意力。
那是一个足有十几斤重的卤猪头,油亮酥软,看得掌灯童子于牵吸溜一口流出嘴角的涎水,心中碎碎念道,我先吃一口,只吃一小口,这猪头肉看起来比李凌家的还好吃……
刚伸出小手,脑袋上挨了一个擂凿,老城隍骂道:
“免崽子,早跟你说要想提高魂魄层级,不是吃这猪头肉能解决的,还不听!”
掌灯童子委曲道,“饼子不是也能吃?”
又一股香味扑来,掌灯童子眼睛一亮,咦呀娘哎,一只烤全羊!
这个,可以尝尝吧!
掌灯童子咕哝道,“羊大为美,美味一定要分享,不能浪费,师祖这可是你说的。这么大一只烤羊,一定很美味,师祖我饿了……”
泪眼巴巴的望着老城隍。
老城隍又一个擂凿下来,“没出息!”
于牵苦着脸,“当神真不好玩,要是能当回人就好了!”
老城隍叹了口气,这孩子,忘记自己是怎么死的了?唉!
城隍小神正咽口水呢,灯光飘乎中瞥见了一个美艳的妇人,小神娃娃看得入神,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么美的女人啊!
想起自己生前的母亲,自己的母亲也是很漂亮的,只不过不同的是,母亲的美是不施粉黛,就像水涧兰蕙,幽香自如。
只是父亲死后,母子俩相依为命,母亲便素衣荆钗,加上生活清苦,面容日见憔悴,要不是匪患让自己失去了父亲,母亲的美一点不输眼前的这个美妇人!
咦,还有一个小姑娘,这个小姑娘看起来与自己生前的年龄相仿,但看衣着长相,也是富贵人家的滋养出来的小娇娥,那一付精致的小脸,在火红的大氅映衬下,如玉琢冰雕一般!天下竟有如此美妙的小姑娘!
“非礼勿视!”
这次没有尝到擂凿,老城隍只是嘴角动了动,带点嘲讽的味道。
神仙也讲这个?于牵嘟了嘴不说话。今天师祖怎么什么都管?
梁家由家主开始,跪拜之后,依次上香,精醇的檀香味悠悠袅袅飘起来,老城隍深深的吸一口,顿觉神清气爽,浑身经络电射般支支节节触发联通,多日的困倦一下子消去了六七分!
看来当神仙的,没了香火真他娘的日子难过!要是每天都有这南山檀香吸食,加之天地灵气淬炼体魄,老神觉得再活上几千年也不算太难受的事了!
回头看了眼掌灯童子,这浑小子不来享用檀香,倒是一个人坐在丈余高的屋梁上,两只手掌支着下巴,愣愣的发呆。
老城隍弹了下手指,一条黑烟丝线般飞向屋梁,掌灯童子触电般沿着黑线落到老城隍的脚下,摔了一屁股灰,童子捂着屁股,唉哟连天。
“臭小子,当心吓着香客!再不吸食,就全浪费了!”
老城隍闭上眼睛,袅袅檀香丝丝缕缕吸入他的鼻孔,他要尽情的享受这消魂的时刻!
而此前,他最大的乐趣是昏沉入睡,他甚至对太阴城城隍庙的香火鼎盛不胜其烦,数次示法太阴城守汪其乃,这汪其乃也不负城隍老神的法旨,动用乃师的力量才得以冲破钦天监那帮反对者的阻力,把千年太阴城隍庙迁往长陵坡边。
汪其乃却未必知道,老城隍授意迁庙的真正动机。
只是苦了掌灯童子于牵了,这个生前因饥饿而死的娃娃,迁庙后就日见消瘦。这也难怪小家伙越来越贪嘴了。
三夫人上完香,三拜许愿,然后拉着儿子站在一边,等候老爷下令返回。
夜夫看出三夫人的心思,想上前提醒老爷,被三夫人眼神阻止。
别说大夫人、二夫人夜晚不愿出门,其实三夫人也是女人,在流行宵禁的中夏帝国,男人出门有被官府问责的危险,那些冒着被官府责问也要出门的人,一定不是良善之辈。
似三夫人这般如花容颜,娉婷身姿,如果夜间出行,那简直可说是引人犯罪了。
但这次夜间出行,且是到至阴之地上香,情非得已。
民间传说,太阴城迁庙则是另一个版本:
太阴城城隍庙是太阴城至阴之地,当年东海方士活跃于庙堂,为首的方士头子徐杰深得帝国皇帝柴公丑的信任。
徐杰向皇帝进言,帝国龙兴中土,中土乃至阳之地,但帝国至阴之地与天地沟通的太阴城隍庙并未重叠,易使国运阴阳不调,阴阳不调则国乱为生,故而需迁移太阴城隍于长陵坡一侧。
此地分割阴阳两界,由太阴城镇守数百年的长陵坡,不仅能镇住四十万怨魂,还能保住随怨魂一同封存地下的中夏镇国至宝,从而国祚无疆,龙子龙孙兴旺昌盛。
柴公丑不顾朝堂诸鸿儒反对,执意行动,中夏地机泄漏,各种诡异之事层出不穷,而那个窜掇皇帝陛下迁城的徐杰则带着五百斤足赤黄金与五百童男童女舟舰东渡。
据说东海之东,日出之处,有仙人仙山,浮于海上,凡人但凡能登临此山,即可羽化成仙云云……
嗯,这又完全没有汪其乃和他恩师曾寅格什么事了啊,也许这更接近事件的真相?世事信息驳杂,由此可见一斑。
三夫人自幼怕黑,若非老爷一定要让她随行拜庙,她也会像大夫人、二夫人一样,猫在梁府的居雅苑里不出来,但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大人上香,却要带上孩子们?
第28章 女童的眼神
夜夫将松明插在城隍法相一侧的栏臂上,松明子上的鱼油滋滋燃烧,火光微微摇曳。
夜夫原本是要把提灯带进庙内的,但梁闻天示意他将灯笼留在马车上。夜夫只得带着三夫人和小少爷、杨小姐走向马车。
这是提前讲好的剧本。
甬道上三面都是黑黢黢的,灯笼的光线并不强,但足以看清楚三丈内的一切。
离庙门五丈远的距离,两具石神兽安卧在大木门外两侧的暗影里,看不出表情。
红大氅女孩儿站在马车旁,没有随姨母和小表兄上车,女童的目光专注的望着松明子燃烧的地方,目光呆滞。
梁闻天的背影在灯光下晃动了一下,朝城隍法相一侧的廊道走去。
女童忽然惊叫了一声!声音有些失真。
梁家三夫人有些讶异,“明珠,怎么了?快上来吧。”
女童用手指着大门,说出让妖艳妇人惊出冷汗的话:
“有个老头,像瓷器街老得走不动的老头余成海,在和姨丈说话……”女童嘴唇哆嗦,两颊涨红。
瓷器街的余成海,三夫人是知道的,那是一个老光棍,活得足有一百岁了吧,胡子都白完了,自然是干不动什么活计,全凭左邻右舍的好心人接济过活
三夫人从那里路过一回,那个巷子倒也干净,并非像巷名一样到处堆放着瓷器,但这里多住着一些家境不大好的贫苦人家。
梁家世代富贵显赫,是不允许梁家幼苗们去瓷器街玩的,既然自己的外甥女儿小明珠去了,那自己的宝贝儿子梁家威肯定也偷偷跑去过。
这臭小子,母亲的话他常常顶撞,眼前的这个红大氅小女孩儿的话,却是像听圣旨一般的,少不得一句话就屁颠屁颠的跟在屁股后边跑。
三夫人神色愠怒的剜儿子一眼,梁家男童对着母亲的眼色,一点也不示弱:
“就明珠一个人去的,我没跟着去!……那个老头经常哭着喊他娘,娘亲,余成海这老头的娘在哪里?她不要他了吗?”
三夫人哭笑不得,心说,儿子,就你这种不打自招的品性,以后如何在梁家这个大家族里混?
梁家威看到,娘亲的眼神忽然温和了,还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夜夫,快拉小姐上来!”
少顷,三夫人朝车门帘外影着细微灯光的甬道说,声音有些颤抖。
“姨母,真有一个老头,还有一个瘦小鬼……”
“快别胡说!”捂住女童的嘴,她的心跳得快要出嗓子眼了。
别吓我好不好,梁家三夫人暗自叫苦,妹妹家的这个闺女真是不省心啊,去年冬天雪地里说看到了鬼,结果在府里病了一个月。请来卢歧川看过,说邪崇入体,需安神去邪,却并未开方。
这事出在卢歧川身上,是极其不寻常的,被三夫人追问,卢神医才道出原委:
“杨小姐脉相平稳,只是心机紊乱,但所显症候,却从来没有遇到过。病儿年幼,不能胡乱用药,针炙药石难克功用……”
最后无奈道:“在下医术平庸,还请夫人原谅小的。”
连神医都束手无策?光说道歉话有什么用?难道我这外甥女就真的没救了?若真有个好歹,我如何跟我妹妹交待?
三夫人转身回到内室,抱持着一个用丝绫包裹着的檀木盒,这些都是三夫人平日里攒下的金银细软,檀木香的锦盒上还留着淡淡的香粉味。
卢歧川像被火烫了一般缩回手,匆匆施了一礼,像被鬼撵一般一溜碎步往外跑。
卢神医一口气背着药箱跑出府外,家丁跟他打招呼他都来不及应,狼狈不堪的样子十分滑稽,他一边擦汗一边嘟囔道:“倒血霉了,我卢歧川的一世英明算是砸了……”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病?”神医悲伤的自语,“难道真有我卢歧川治不好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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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三夫人把红大氅女童搂在怀里:“明珠别胡说,有大姨和姨丈在,什么也不用怕。你看,还有夜夫呢,他可是封古镇剑道第一高手。”
夜夫面色冷峻,嘴角不易察觉的挑了挑。
红大氅女孩儿被捂着嘴,出气有些困难,但她的眼睛透过车帘的缝隙,看到了更让她吃惊的一幕:
“除了走路像蜗牛的神仙,还有……一个瘦成麻杆一样的男孩……”
但她的嘴被捂着,什么也说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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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婴老祖,今天我把家人都带来了,您都看到了,这是我家的两个孩子,虽然女娃不是我亲生的,但也跟亲生的差不多。”
“我知道老祖收徒苛刻,老祖三百年开山收徒的规矩我是知道的,但现在离您上一次开山收徒,仅差七十又五天。”
“在下所以专程来求您,除了为了我家三夫人的愿望这点私心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封古镇面临的五百年变局。”
“您知道,如果封古镇难逃此劫,这则阴阳巨变,对中夏帝国的国运有可能产生深远影响,在下德薄言微,本来不方便评论此事,但事关中夏国运和帝国苍生,不得不做此非份之想。”
灯影下,一个中年男子依几而坐,他说话的语气,看似轻松,实则暗含着一丝压抑。
老城隍斜背在木榻上,他似乎有所触动,可能太久,没有人用这个名称来称呼他了。
但对于中年男子的请求,他仿佛没有听到。
他只是在回想,这个叫梁闻天的男人,为什么可以这么和他说话。
中年男子似乎觉察到自己如此跟一个远古神祗说话太过随意,甚至有些不够谦恭,便改口道:
“至于最终定夺,一切全凭老祖主张。”
被称作元婴老祖的老城隍似乎陷入深思当中,这对他来说是难得的。
很多时候,他是不愿意用一位神的思想与现世的人进行交流沟通的,但他又不是一个视自己为高高在上的神祗,他只是习惯了平和,这并不代表他是一个好性子的人。
上万年前,他曾为了修炼天元境,只身将自己置于大漠之中,无食无水,数次晕厥过去,他都没有改变初衷,他自认为自己是个理性的人,不被外界浮世思想干扰,超然物外,无欲无求。
但神仙的世界并非个个如他这般,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并不比尘世逊色,万千年来,远古神祗个个为心力所伤,不知何时一个一个黯然谢幕,惟有他一个,奇迹般的渡过一次次劫难,竟然活到现在,活到不记得自己为什么活下去的地步。
这对中夏帝国的修行者来说,简直是绝妙的讽刺——当你在殚精竭虑,将目标定为修行长生后,元婴老祖却早已活得不耐烦了。
按照常规,中夏帝国的城隍皆由钦天监朱笔册定,太阴城城隍是个例外。
太阴城长陵坡既然是阴阳交割的地界,其神祗自然由天庭天帝御定,尘世的钦天司不敢僭越,也是情理中的事。
甚至在钦天司所掌握的仙册记载中,太阴城隍记载也语焉不详。
由前朝沿用下来的仙册典藏,在太阴城隍这一栏的附注中,只留下了“古真神,守太阴城,十朝相沿”等寥寥数语。
而眼前这个男人,是唯一洞悉太阴城隍身份天机的人。
对于一个凡人来说,并非是好事。
可封古镇五百年前被封印在一个无形的大阵之中,此中的凡人,皆是当初中夏神州各路顶级方士道修,由前朝钦天监授命镇守长陵坡。
如今此地的后人,虽然看似与一般的俗世小镇无异,但谁知道每个家庭里,有什么压箱底的宝贝代代相传,只是秘而不宣?
梁家也不例外。
这就是梁闻天的底气。
但即使如此,梁闻天也冒着极大的风险。
梁闻天的祖辈是中夏帝国有名的天师,梁天师当时的修行已达近清境,原本可以一路修至上清境,但朝廷一纸勅书将他派往长陵坡,就此落籍于此,后代嫡长子承袭此籍,代代相因。
幸而梁闻天是庶出,得以出仕为官,但现在,他还是回来了。
叶落归根,并非是他的心意。
中夏朝吟风弄月之风甚盛,不少翰墨名流,隐居龙门,修建别院,闲时垂钓伊洛,坐看云起霞落,神京有风吹草动,皆了然于胸。
哪像这阴阳交会之地,偏居南隅,所谓关山阻道,江河路远,就是他当下的心境。
老城隍对眼前这个男人称呼他一声“元婴老祖”不置可否。
即便翻查卷帙浩繁的道典,元婴老祖的名讳也隐在不显眼处。更何况他现在的名号是太阴城隍,那些主宰三界众生的宏大抱负,救济苍生的崇高理想,他已找不到冠冕堂皇的理由了。
老了就是老了,神也会老,也需要打盹睡觉犯困,无始无终的世界,由你们去折腾吧。
可这个梁闻天,他竟然知道自己三百年开山收一次徒?而且还知道他每次收徒仅收一对童男童女?老子如此低调的行为此人竟然如此洞悉,这家伙究竟是干什么的?
第29章 深山峡谷
太阴城隍法像后的膏烛忽明忽暗,梁柱上飘挂的蜘蛛网随着灌堂风摇摆。有一只暗黑的蜘蛛从房梁上悬垂下来,在接近老城隍的头顶时,悬停在那里,像是在荡秋千。
初冬的封古镇,原来蜘蛛是绝迹了的。眼前这幅诡异的画面,使梁闻天终于回到了现实。
满脸皱褶的老人身子一动不动,似乎一改先前疲惫的神态。
梁家共燃了四柱高香,分别是家主梁闻天、梁家三姨太、梁家少公子梁家威和杨家小姐杨丽竹。
虽然小男孩梁家威和小女孩儿杨丽竹的香是由管家夜夫接过之后插入香炉的。
这两个小娃娃的身高还够不着神案上的香炉。
紫檀香味浓色深,袅袅的香烟缓缓在城隍法象前飘荡,又悠悠上浮,被法像的鼻孔吸收,老城隍在吸入香味后,身子骨节嘎嘎作响,体内多日的凝滞徐徐贯通,他长长吸一口气,当檀香柔顺的香味吸入心炉后,冰凉的内府慢慢炽热。
老人家闭上眼,在心炉盘桓一周的气机由鼻孔呼出,气息若有若无。
悬在额前的淡黑蜘蛛忽然胀大如牛,吱吱尖叫一声,又缩回袖珍状,如弹射般消失在房梁的黑暗处。
“你沾的雨露够多了,没到成形的时候现身会有灾劫的!我说过多少遍了!”
老人拿手中的玉折在几角敲了敲,全然忘记面前坐着封古镇梁家家主,也不怕泄露天机。
内室震动,头顶的斗拱咿呀摇摆。
老城隍把玉折扔在案几上。
凌空一道黑线飞过,垂直于墙的屏风,一幅悬挂的《蕉风消夏图》的古画上,袒臂老者的头顶上方,多出一个黑点。仔细看去,黑点的周围,隐隐透出如丝的墨线。
“你可想好了,我元婴收徒,并不合天数,历次举荐的人,结局都很惨。更何况,你举荐的人中,还有一个和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中年男人脸色煞白,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
天道有数,但君子求仁,死而已矣,有何惧哉?
他没有举手擦拭额角的汗粒,在面色微微扭曲一下后,终于沉下心神。中年男人整了整衣冠,沉声道:
“我知道,任何后果我都愿意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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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小天有些讶异,为什么梁家家主梁闻天可以走进城隍庙后厅,可以和老城隍坐下来聊天。
郑小天来城隍庙送饼的事,他谁也没有说过。尤其不敢说与老板娘和掌柜的听。
在封古镇,天暗下来的时候,大人们都会关门阖户,特别是小孩子,更加不能出门。
相传在百十年前,封古镇夜晚是没人出门的。这不仅仅是因为朝廷执行的宵禁——那也仅仅是在都城和州郡府冶的城邑,对于一个偏远小镇,宵禁制度并没有那么严苛。
但封古镇俨然与大都邑制度相同,一到日头落山,飞鸟归林,镇子里便悄无声息,极少行人。
传说在五百年前的那场旷世灾难,四十万兵甲一夜间葬身长陵坡,长陵坡冤鬼怨气经年不散,即使四方方士镇守长陵坡,仍然难以遏制怨鬼精魅。
白天艳阳高照,鬼魅迫于阳气炽盛,大多消声匿迹,但一到夜晚或阴雨天气,长陵坡便冤魂载道,鬼影幢幢,甚至在封古镇的大街上,夜晚穿行于街巷的兵丁甲士,面无表情,匆匆而过,来回穿行,封古镇的居民吓得不敢开门上街,因为一开街门,十有八九会“撞上鬼”了。
自此以后,封古镇虽然天高路远,却被动的执行着中夏帝国的“宵禁”政策。
即是被一神秘仙长封印长陵坡后,仍然没有改变。
郑小天听过这些传说,也委实看到封古镇一到夜晚就封街宵禁的情景,但老实说,少年的感受与传说中的景象还是不太吻合。
虽然大部分的封古镇人一到夜晚就关门阖户,但官府对小镇没有宵禁政策,行旅的客商和夜归的镇民穿行在封古镇上,完全自然而然,否则翠香楼桃夭夭的生意如何撑得下去?
少年躲在阴影里,他对梁闻天一家为什么夜访城隍庙没有太大的兴趣。
在这个阴阳交错的特殊地界,送饼少年对梁闻天可以找老城隍夜叙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自己不是一样和“老乞丐、小乞丐”打交道吗?那两个脏兮兮的一老一小,不就是两个经常挨饿的“看庙的”吗?
一想到这两个狼狈的“守庙人”,少年苦涩的脸上竟然挑起了一丝笑意。
看来天底下日子过得不顺的,不只他郑小天一人。
对于一个一天到晚在麦香味中泡着的人,看到那个闻到饼香就流口水的小庙童子,水家饼店伙计竟也有了一丝“优越感”……
少年返身走上陵坡,穿过这段陵坡,就是远处的松明山了。
松明山与延挺山相连,两座山同属伏波山脉,伏波山脉绵延八百里,有“八百里伏波流金淌银”之说,话虽如此,但真正藏有金矿的山脉主要在伏波山北段靠近帝都的那一带。
据说帝都以西一百里的鸾驾山,山野百姓曾数次捡到重约三十斤的足色“狗头金”,那里是朝廷封禁的御矿。
传闻归传闻,如果真有捡到如此重量的狗头金,以武皇帝柴公丑御监司的神通,那位捡到狗头金的野夫,被收缴了狗头金不说,再治以“身乱山禁”的罪名,砍头示众那是律法标配,妻女入奴为婢则算是帝国皇帝陛下的特别恩典了。
鸾驾山虽然盛金富银,但那是中夏帝国陛下的藏金圣山,帝国金库所存放的金砖银锭,多由四方封国进贡,一年一度的礼贡日,是帝都的一大盛景,藩属诸侯车马劳顿,进贡上来的金银宝藏,一律由御藏司审验。
此时若是有属国国主得罪了御藏司的官员,甚至于帝国某一个股肱大臣上奏了某国王侯行为不检的折子,或者皇帝陛下看哪个国主不顺眼,潜藏有谋反之心,即会以贡金含量不纯为由治罪,轻则“坐酌金国除”,重则身陷囹圄,封地悬之为郡,财产妻女充公。
比较而言,延挺山虽然被曹犀把持,但相较于帝国的富山名川,延挺山不值一提。
在中夏帝国五百年内,驻守太阴城的兵甲一向与垦边类似,天皇贵胄不愿前往,即便是世家子弟,也多借机绕行。
曹犀名不见经传,但守城守陵有功,兵部的大员们,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由着这个“肥猪曹”守着,一但长陵坡有事,曹犀就是天然的背锅侠。
哪天手痒痒,可以驱驾太阴城下,到曹犀曹大人的帐下耍耍威风,顺道装几麻袋金银细软回去,这样的场景,比派一个口中念着“君子以廓然而大公”的儒将去守要明智得多。
若是碰到一毛不拔又在京都根深叶茂的门阀世家子弟去守,兵部的手伸不出去不说,返手问兵部要经费的大爷,你还真得罪不起呢!
少年采薪的松明山,与曹犀的延挺山隔着一条峡谷,这个峡谷名为斩龙谷,峡谷深不见底,终年云雾缭绕,是护卫延挺山的天然堑壑。
据说在延挺山临近峡谷的边缘,有一块巨大的回音石,只要站在回音石上大喊几声,晴好的天空就会乌云翻滚,湿风骤起,不多时豆大的雨点就会劈里啪啦的掉下来。
少年无数次上山伐薪,即使到了回音石,也不敢大喊大叫。
小镇有个传说,斩龙谷之所以叫斩龙谷,是因为在数万年前,上古诸神与魔域激战,魔域之主控恶龙肋阵,在延挺山与松明山之间大战一月有余,恶龙吞云吐雾,呼风唤雨,极为嚣张。
上古诸神原本与魔域势均力敌,如今恶龙倒向魔域一方,力量很快失衡,诸神中的中坚力量,眼看就要消解殆尽,此时突然冒出一神秘剑仙,挥舞长剑,斜刺里杀出,不偏不倚,一剑斩断龙头,恶龙被斩去头颅,竟然在峡谷翻跳数日,才气竭而亡。
江湖传闻,断首恶龙闹腾数日才死,主要是不服气,神秘剑仙因为背后下手,手段也不光彩。
恶龙怨念太重,在神秘剑仙收剑的当口,剑气反噬,剑仙当下心碎骨裂,并未接受那帮已成残兵败将的上古诸神的答谢,快速隐没丛林。
人们说,恶龙施下魔咒,只要有人在回音石上大喊三声,恶龙魂魄就被唤醒,一场大雨就会倾盆而来。
少年每次都是孤身一人前来,这里谷深涧幽,白天尚且阴森恐怖,夜晚更是惊怵瘆人,这要是喊一声,倾天雨下,连找处躲的地方都没有,只有傻子才会这么干。
少年穿过长陵坡,沿着熟悉的路径进山,山深林密,虽然他快步如飞,很快来到了一块深谷中的空地,但少年还是觉得,自己的步子还不够快。
要如何快才能不耽误功夫,满足老板娘的时间要求呢?
少年觉得自己已相当快了,可是,我还要更快。
他想起了老板娘的责骂声。那种骂声就是动力。
声音散发的速度,就是他要达到的速度。
虽然天黑,但送饼少年发现这块空地就是回音石,这是一个只有傻子才会在这里大喊大叫的地方。
少年忽然觉得异常孤独。
他停下来,望向天空,林树参天,从密林乌黑的枝叶隙间,能看到零落稀疏的星光。
送饼少年忽然泪流满面。
这是松明山回音石,这是只有傻子才会大喊大叫的地方。
可是今天,少年就想当一回傻子。
第30章 梁府之夜
梁府的内院厅堂,还亮着灯光。
梁府的丫环翠微捧着一个精致的铜盆进来,铜盆里盛着清亮的热水,混着一股椒香味从盆口飘散出来。
寒冷的冬夜,这种由冬椒熬制的醒面热汤,不单可以去除疲倦,还可以通络解表,醒脑宁神。
翠微身体微屈,两只葱嫩的小手捧着铜盆,铜盆有些烫,小姑娘明显咬牙忍着,手臂有些微微颤抖。
翠微是梁府的一等丫环,梁府的丫环分为三等,二等丫环分派各房使用,照顾各房夫人和姨太太的起居及少爷小姐的生活,三等丫环多是打杂做粗活的,身型面容也不太讲究。一等丫环不但需要聪明乖巧,还需要有姣好的容颜。只有一等丫环才有资格照顾梁家家主。
翠微起先是照顾梁家老祖宗的,老祖宗数年前仙逝后,梁家家主梁闻天辞官回乡守孝,翠微被梁闻天收为贴身丫环.
翠微虽然在梁府数年,但年龄却不过十六七岁,梁家老祖宗早前在太阴城“人市”上买回来时,还是流鼻涕的枯瘦如柴的小姑娘,老祖宗当时给她起了一个接地气的名字,叫“草妮儿”,那是因为人贩子在售卖儿童时,会在被售卖儿童发辫间插上一枝麦草。
草妮儿虽然瘦小,但很机灵,老祖宗就把她留在身边调教。没想到草妮儿在梁府不到半年,被梁府的细米白面一滋养,竟出落得清秀可人。即使梁闻天回乡见了,也不相信下人们对草妮儿刚进梁府时的形象描述。
梁闻天是读书人,觉得如此娇娜可爱的小姑娘被人唤作“草妮儿”实在有失大雅,就亲自为她取了一个上口的名字“翠微”,这个取自《源上草堂》“窗虚桃林远,云起笼翠微”的名字,听起来不但上口,更让小丫头有了傲娇的资本,毕竟,能让学富五车的家主,堂堂的京兆主簿事亲自取名字,在梁府可是没有先例的。
梁闻天洗了手,又用温热的丝绒长巾擦了一把脸,把长巾搭在精纹铜盆沿口上,抬头看翠微还屈着蛮腰捧着铜盆,一副清新娇娜的小模样,男人刚刚沉闷的心情略略放松了些。
“翠微,我刚才出去的那阵儿,有人来府上吗?”
“回老爷,奴婢不知。不过倒是看到过两拨人,说是来自东越海郡的,想要拜见老爷,被夜夫总管打发了。噢,老爷,这是后晌的事。”
梁闻天有些讶异,后晌,自己还在府上啊,怎么没听说。
这小妮子说的是真是假?
“回老爷,奴婢只是看到过,可能夜总管担心来人打扰到老爷的清修,才回了那些人的。”
翠微的反应很快,如此机灵的下人,在梁府真是少了点。
虽然这小丫头替夜夫打圆场,但梁闻天心中还是隐隐透出不快,这个夜夫,什么时候养成打发完客人也不通报的习惯了?
“老爷,东越海郡今天来了两位客人,一个是曾做过骆越州知府的张期,一个是东越麻岭书院的汲祚,此二人侯在府外一个半时辰才有门房告诉我,小的当即请二位贤达进了府,但因为近日里封古镇极其不太平,老爷忙于处理家事,小的以为封古镇异象不宜让外人参与,再说了,张期和汲祚二位贤达,虽然是东越海郡的儒学贤达,但他们来到我封古镇,不过是为了向老爷您请教学问来的。”
“小的常听老爷讲,世间事都可以速成,唯独学问需日积月累,不可以短时功成,小的以为待封古镇异象度过,老爷家事安妥,再留此二位也是可以的,就擅作主张,禀明老爷身体欠恙,容他日书信函请,再来府上一叙……”
“二位贤达也是极精明之人,就百般关切了一番,起身告退了。小的擅做主张,请老爷治罪!”
夜夫虽然一赳赳武夫,但此时的姿态,却极其温厚谦恭,这让梁家家主一时找不出毛病。
梁闻天轻咳了一声,对站在门口不肯落坐的夜夫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他的观点。
“张期和汲祚,都算是东越郡有大学问的人,他们能屈尊到我门下,也是因为我在帝都的声名在起作用。”
“如今帝都的读书人,对于性理之辨,体用之说,分成三派,有事功派,有学理派,还有考据派,但各执一词,谁也不服谁,最终三派都来问询老夫,老夫知道,他们这么做并非为了找一个公道,京都的学子诸生,都是有后台的人,他们不是帝都门阀大族的门客,就可能是世家鸿儒的高足,个个都不是普通的读书人。”
“老夫当时就三个字回答他们‘性即理’,三派学子们个个如醍醐灌顶,争论立马消失了,这并不是因为老夫当过太子师的原因,老夫当太子师的时间也并不长,而是那些个门阀世家子们,过于固守门户之见,倒是老夫这个局外人的话,他们反倒能听进去。”
梁闻天虽然疲惫,但一说起自己的学术,立马就来了精神,以至于不管眼前的武夫听不听得懂,就当是自己自说自话了。
“老爷是一代圣人,那些空有世家传承的子弟们,自然是知道‘世事攘攘,惟道是尊’的,小的听今天东越海郡的那二位贤达说,当今儒林,论心性修为,老爷您当是天下第一!”
对这种明显阿谀奉承的话,梁闻天听得多了,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受用之处。倒是对眼前这位梁府总管,他有点刮目相看了,过去只觉得他不过是一介武夫,用来看家护院而已,没想到他对圣人之学,竟也算是粗通根脉的。
梁闻天心情说不出的开心,看来我梁府书香世家的名头,在大半个中夏帝国,也算是称得上的了。
“夜夫,对于最近封古镇的种种异象,特别是今天早晨的‘日魇’,你怎么看?”梁主簿事忽然转开话题,目光随之严肃起来。
“回老爷,小的这两日的确听到不少传言,特别是今天早晨的‘日魇’事件,众人说法不一,据说整个小镇,几乎无人幸免,小的因为道法粗浅,也未能避免中招,连阳河村的李家老祖宗和五剑仙之一的李凌,也没有避过日魇的法阵,据说邱彦作为尚书部特使到了太阴城外守军驻地,也没逃过此阵,邱彦还到阳河村对一个少年下了杀手!”
夜夫不动声色,声音极其平静。
“看来这个邱佐栋也开始行动了?”
梁闻天在提起邱佐栋三个字的时候,面露鄙夷神色。
夜夫虽然对梁家之外的事从不过问,但梁闻天深居简出,很多事都在跟他这个总管商议,虽然夜夫一向小心翼翼,从不过问家主的官场轶事,但这反而让梁闻天少了戒心,反倒认为夜夫本份可靠,偶尔也将一些京都吏治争斗,说与这个外表冷静的男子听。
“你刚才说的几乎无人幸免,而不是无一幸免?”梁闻天放下暖杯,抬头问道。
“是的老爷,据可靠消息,水家饼店的伙计郑小天,可能是封古镇本镇惟一在日魇事件中没有睡过头的人。”
“郑小天?”
梁闻天似乎在脑海中搜索这个人的信息,但一无所获。
“这个人有什么师承?居然能够在这个大阵中幸免?”
夜夫则波澜不惊道:
“老爷,据小的所知,这个郑小天就是一个普通的伙计,三年前不知从何处流落在了咱们封古镇,那时候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对了,他在咱们镇被人第一次发现时,是躺在咱府门外的石狮子旁边的,我当时有意收留他,但是小少爷不知为何讨厌他,把他轰走了。”
“当时丽竹小姐还因为这事和小少爷吵了起来!这件事小的认为微不足道,就没有向老爷呈报。”
梁闻天皱了皱眉头,关于梁家小少爷,梁家家主一直头痛,这孩子在私塾先生的调教下,对于圣人之学,一直难以消化吸收,梁闻天起初只是觉得童蒙年幼,现在看来,梁家说不定错过了一个大机缘。
梁闻天站起身,整了整衣寇,向怡园走去。
屋外寒风料峭,落了叶的楸树枝杈上,一支夜鸟扑楞着翅膀飞走了。
振翅声在梁府上空回荡,空气顿时被撕裂。
梁家怡园,是三夫人陶姜的居所。
夜夫松了一口气,如果梁家家主继续发问,他不知道能否应付得来。因为据可靠消息,“日魇”时能在封古镇行走的,还不只水家小伙计一人,但夜夫获得的信息,还不够完整,直觉告诉他,那才是一个潜藏危机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