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0章 实则虚之
“二妹妹你是疯了不成?像你说的,这满凤安城的百姓,就是个小孩子,也不会将我和你二哥哥弄混了。”景铎听得一愣,继而哭笑不得道。
“是啊!就是因为你们是那么不同,所以只要二哥哥穿成大哥哥素日里的样子,说话行事一样刻意模仿着来,谁又会怀疑面前这个是二哥哥,而不是大哥哥呢?”徐皎的语调舒缓而平静。
景铎却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面上泛起嗤笑,脸色冷了下来,浓眉更是紧紧锁起,“所以,阿皎是觉得,眼下在你面前的这个人,是你二哥哥,而不是你大哥哥了?”
徐皎没有说话,一双眸子眼波不动地回视着他,其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景铎嘴角一扯,斥道,“荒唐!你怎么能这么想?所以,你今日请我吃饭,说什么要尽地主之谊都是骗人的,难不成你方才险些摔倒也是做戏,都是为了试探?那么你到底试探出什么了?怎么就得出了个我是景钦,不是景铎的结论?”
景铎说这话时,目光锋锐,灼灼将徐皎盯着。
后者面色却是沉静得没有半点儿波澜,“确实,根本没有什么东湖白鱼和黄河鲤,只有野鸭子和野鸭蛋,可你若是大哥哥,即便记得清楚,依着大哥哥的性子,也会忙着先尝尝这黄河鲤,而不是先与我分说我记错了的事儿。”
见景铎张了张口要说什么,徐皎已是抬起手来,暂且制止了他,“你别急着反驳,你们互相很了解,我不知道早前你们是否也曾互相扮演过对方,我甚至不知道那日东湖之行,到底是你们之间从无秘密,巨细靡遗都会告诉对方,还是那日陪我去东湖的大哥哥根本就是你。可我知道,那日我母亲出殡,用景铎的身份挡在我面前的是景钦,被我用匕首刺伤了的人也是景钦,他的手心甚至还该留着他徒手抓住匕首时割伤的痕迹,那样深的伤口,不可能半点儿疤痕也不留。当日在街上揍你,瞧见你的伤口时,我就起过疑心。可你很聪明,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察觉到我早发现出殡那日的是你,不是大哥哥的,居然借着酒意,将事情轻而易举圆了过去,我也因此释了疑心。如果不是你这次到我府上,我一时兴起,想着捉弄教训你一回,或许我也永远不会发现。”
景铎眼波一动,抬起眼来望向她,嘴角一扯,“哦?所以你到底做了什么,哦,不,应该是我做了什么,居然能让你认定了我是景钦,而不是景铎?”
“大哥哥从前只说过,他不会射箭,至于他的身手有没有之前救我时那样好,我不确定,也没有办法证明什么。可是……昨日晚膳时,那一锅佛跳墙里的汤头中,我特意嘱咐人放了冬笋,熬煮了两个时辰,之后又将冬笋捞出……”
景铎的脸色总算微乎其微变了,“你想让我起疹子?”
“是啊!可是,昨夜你偏偏没起疹子。即便是双生兄弟,共用着同一张脸,即便你们会互相扮演,惟妙惟肖,连我自认对你们了解之人也辨别不出,可你们之间还是有些不同的。”比如,景铎吃不得笋子,一沾上,必然会浑身起红疹。
景铎的脸色几变,哼道,“难怪了,昨夜痒得我睡不着,原来是你搞的鬼。”
徐皎双瞳微微一缩,往他瞅去。
景铎却是哼道,“昨夜你特意派了侍婢来,就是为了探查我有没有起红疹,可这疹子未必就起在脸上和颈子上,你怎么不叫你的侍婢想个法子揭了我的衣裳,也好证明我的清白,现下好了,倒是死无对证了。要不,你再赏我一碗放了冬笋的汤,我喝了给你当场验看一下。或者说,我脱了衣裳,给你检查一番,看我这左肩上是不是有你当初刺下的剑伤。”
“大哥哥忘了吗?就在我母亲出殡的第三日,大哥哥不是当街与人斗殴,被人用利器刺中了肩膀,也是左肩,恰恰好,就是一样的位置,好巧啊!当初‘伤上加伤’,大哥哥还在家养了好些时日,少了大哥哥出来闲逛,偌大的凤安城,都冷清了许多,当时还有不少百姓暗地里感叹呢!眼下,同样的位置,同样的伤口,大哥哥人证那么多,我岂能以一人之力,自圆其说?”
景铎嗤笑,“真难为二妹妹,当初都与家里决裂了,还对我们的事情格外关注。”
“你是我兄长,我自然得关心啊!何况,哥哥莫不是忘了,当初我家都督掌管着缉事卫,整个凤安城的消息,事无巨细,又哪里逃得过他的耳目?”
“是啊!我倒忘了这事儿了。”景铎哼道,“看来,眼下只剩最后一条自证清白的路了。去吧,再让人去做碗放了冬笋的汤来,我喝了让你好生验看验看。”
“不必了。”谁知徐皎却是轻轻摇了摇头,“若你是景钦,你从前是做什么的,你我心知肚明,我的些许小伎俩在你眼里只怕早就无所遁形,你既要守住这个身份,必然谨小慎微。我问过了,昨日庄子上送东西的人,刚好与你在府门前撞上,那篮子冬笋就放在最上头,你定看见了。再加上我夜深时还特意遣了侍婢去你房里,说是问你有什么短缺……这样的反常,以你的敏锐又如何能够还猜不到?”徐皎说着,笑抬起双眸,睐向景铎。
而对面,景铎的脸色已是微乎其微变了,望着徐皎的一双眼睛渐渐沉溺成了深夜暗海。
“是的,昨日那道佛跳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冬笋。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哪怕在你面前班门弄斧,我也只得试上一回。”徐皎眼波平定道,“你用不着再绞尽脑汁想着如何狡辩,毕竟,吃了冬笋就会起红疹的到底是景钦,还是景铎,除了你们自己,谁又知道?说不得,你们谁也不起红疹也说不定啊!至于眼前的你,到底是谁,也只有你自己知道,于我而言,似乎也并无区别,既是如此,你用不着为我证明什么,我也不必非去证明什么。”
景铎气结,望着她没有说话,面上却是写得清清楚楚——那你早前这一出一出的又是为了什么。
“对不住啊,哥哥,我这心中一有了疑惑,就忍不住想要弄个清楚明白,可就是刚刚,我突然就想通了,你是景钦,还是景铎,又有什么关系呢?所以……你我兄妹,也别再说这些煞风景的话了,这黄河鲤是当真鲜美,这点我可没有骗人,趁着热乎,咱们还是快些品尝品尝吧!”徐皎说着,抬眼示意负雪,后者立刻上前来,将盖子揭去。
那鲜美的香气更加浓郁了,却丝毫不能缓解景铎面上的阴郁,他瞪着徐皎,眼底暗潮翻涌,片刻后,终于是一咬牙,蓦地拔身而起,就是转身拂袖而去,连句招呼也没打。
徐皎抬眼望着他的背影,亦是神色几变。
“郡主……”暖阁里莫名安寂下来,负雪没有忍住,轻声问道,“所以,活着的到底是大郎君,还是二郎君?”
徐皎目下微微一闪,“谁知道呢!不过,我知道,我这位哥哥,怕是在咱们府上待不住了。”
话落,她微微一顿,抬眼对着负雪和红缨笑道,“这黄河鲤难得,而且这么一大锅汤,我也喝不完,你们也一起尝尝。文桃呢?去将文桃也叫来,有好吃的可不能漏了她呀……”
景铎果真一刻也没有多待,径自就离开了忠勇侯府,回到景府时,却是被面有难色的门房一路追着禀告道,“大郎君,老太爷嘱咐了,让郎君回府就立刻去外书房见他。”
景铎脚步微微一顿,下一瞬到底是脚跟一旋,便是往外书房而去。
到了外书房外,大千和二水与往常一般,很是乖觉地双双等在了门外,独独景铎一人走进房内,房门关上,迎面就是一只茶盏砸了过来。景铎眼中暗影一闪而没,却是躲也未躲,由着那茶盏直直砸在他的胸口,茶水泼溅了他一身,而那茶盏则顺着他的胸口,滚落在了地上。
景铎却仍是一动不动,就那样站着。
桌案后,扔出那只茶盏,景尚书双手撑着桌面,胸口急速地起伏着,过了片刻才和缓过来,怒瞪着景铎道,“你这会儿倒是不躲了,偏我跟你说的话都当成了耳旁风。你居然跑去了忠勇侯府,还住了下来,是生怕旁人不会发现是吗?”
还真被人发现了。景铎在心里默默答道,面上却没有露出丁点儿端倪,轻声回道,“如果挨这一下能让祖父息怒,我自是不会躲。祖父放心,我有分寸,我如今这样,做什么旁人都不会觉得奇怪的。”
“早前她回来时,我不让你见,你也不敢见,就是怕会露出破绽,谁知你居然还是在街上跟她遇到了,虽然被她揍了一顿,但好歹是没有惹出麻烦来,我还暗自欣慰了一番,觉得你是长进了,这颗自她回到凤安城起就一直惶惶不安的心总算安定了些。谁知,你转眼就又闹了这么一出。她不过就是生了一场病,你媳妇儿也去瞧过了,说了没什么大碍,你偏生就坐不住了,非要自个儿去看。我就问,你自己去看了,又能看出个什么来?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如今的身份?你以为,她如今没了丈夫,成了寡妇,你和她之间就有可能了?你别忘了,在你成为景铎时,在你娶了崔氏时,你们之间就永远没有可能了。”
景铎黯下双眸,没有言语。是啊,能看出个什么来?她本就不需要他的陪伴,他不过是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渴盼,非要亲眼见着她无事才能心安,然后借着如今的身份,想着能多看她一眼是一眼,没想到,从以前到现在,这点儿不能宣之于口的渴盼,终究都是奢望。
“祖父,我没有忘,也不敢忘。我和她之间,并不是现在,早在相遇的最初就不可能,我都清楚。”
景铎的嗓音沙哑得厉害,一张俊脸上笼着挥之不去的黯然,自带桃花的眼尾上挑着,却已红湿,喉结微动,额角与手背上青筋绽露。
景尚书见他这样,喉间亦是滚动了两下,最后终于是长叹了一声,面上神色亦是和缓了下来,“你清楚就好,可是睿深啊,你别怪祖父,祖父不是刻意要戳你的痛处,祖父又何尝不心疼你,何尝不盼你能得偿所愿。可是......罢了,终究是造化弄人,你能明白最好。祖父相信你能分得清主次,也相信你知道这个时候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你回来自然是最好了,要紧的时候你可莫要钻了牛角尖。”
“祖父放心。”听着祖父喊着他睿深,景铎双目幽幽,他早就不是景睿深了,他是景铎,也只能是景铎。他的兄长用他的命将他绑在了这个名字之上,承受着生命不可承受之重,是他任性了。就这一回吧,从今往后,他会时刻谨记着什么才该是景铎做的,该他做的。
景尚书看着他,点了点头,又叹了一声,“罢了,眼下还有许多要紧的事儿需要你亲自把关,你且自去忙吧。”
“是。”景铎拱手行了个揖礼,然而还未及动,外头就是隐约传来了些许响动,听着二水和大千两人的请安,又笑着招呼道,“大娘子怎么过来了?”
景尚书与景铎主仆二人对望一眼,景尚书突然就是拔高了嗓音,怒声斥道,“滚滚滚!瞧着你这副样子就来气,快些滚出去,省得碍了我的眼。”
“是是是!我这就滚,祖父你可别气病了,当心身子!”景铎又是一副吊儿郎当的调调了。
“滚!”景尚书一声暴喝。
景铎笑呵呵走出书房,到得门口,将折扇一展,笑着对二水吩咐道,“好生照看着老太爷,可别真让他气病了。”
转过头,对着崔文茵蓦地一掀唇角道,“大娘子怎么过来了?老头子脾气不好,大娘子往后还是少来外书房讨骂了。哦,倒也不是,老头子自来只骂我,对大娘子倒是宝贝得很。”说罢,也不顾崔文茵是什么表情,一边摇着折扇,一边施施然迈开了步子。
第421章 想草原了
看着景铎的背影,崔文茵的双眸倏然黯了下来。他就是这样,从见到她到现在,甚至都等不到她说出一句话来。可要说他变了,人却还是那个人,性子也还是那个性子,或者当真是因为还在怪她,或者是因为对她已是没了感情了吧?
她怎么就疯魔了?当真以为他去了一趟忠勇侯府回来就会有所改变?莫说阿皎有没有真的揍他,就算真揍了,又是否真能揍得他改过自新?
“娘子也是的,为什么不与郎君明说,说您是听说他回来就被叫来了外书房,担心他被老太爷责罚,所以特意来为他求情的?”崔文茵的侍婢在边上看着,忍不住道。
“说不说有什么要紧?你以为他不知道吗?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不过是在装傻罢了。”崔文茵抿着嘴角,幽幽苦笑道,“不过我该知足了啊!他至少还认我是这景府的大娘子,甚至刚嫁过来便让我掌了中馈。有几家的新嫁娘能如我这般过得恣意,不都是小心翼翼伺候夫君,讨好公婆?所以啊,除了他不进我的房门,从不与我单独相处之外,我这个景府大娘子的日子还是过得很不错的,不是吗?”
崔文茵笑着道,语调亦是轻快,可那笑容却看得侍婢心底忍不住发酸。当初李家军反叛,娘子的处境多么艰难啊,景府非但没有退婚,反倒一切照旧,风风光光将娘子娶进了门。旁人都当他家重情重义,确实,景府的其他人待娘子都很是不错,除了郎君……
可郎君,才是娘子之所以选择嫁到景府的理由啊!虽然郎君待娘子也说不上不好,从未苛待,也是轻言细语,相敬如宾,只是,却从没有半点儿夫妻间该有的亲近。
景铎一走,徐皎便好似当真对他到底是谁没有半点儿好奇一般,彻底撂开手来,只悠哉悠哉过自己的日子。
谁知夜里都睡下了,负雪却又神色有异地上前来禀告说,“郡主,有客来访。”
徐皎叹了一声,这一天天的,她都病得起不来身了,还这样没完没了,怎么想关起府门来过两天安生的日子就这么难呢?
心里腹诽着,徐皎却还是起了身,从负雪口中得知来访的客人是谁,随便披了一件外衫,便是出了内室。转过帘栊,抬眼就见到了外厅里,正临窗而立的一道身影。
一身玄色衣衫,却并未刻意遮掩曲线,让人一眼便能认出她的女子身份。
“我以为阿姐不愿再见我了呢!”徐皎笑眯眯道。
来人转头看来,一张明艳的脸,与徐皎形状相似的眉眼,正是徐皌。只是她一双眼睛深溺,瞧不出什么情绪,目光落在徐皎身上时,眉心悄然而蹙,“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
“阿姐放心,小病而已,还死不了。”徐皎曼声应道,嘴角轻牵着笑痕,可那笑意却疏浅得很。
她笑着一展袖,先坐了下来,“姐姐别站着了,快些坐吧!”
徐皌望着她,眉间皱了皱,倒也跟着坐了下来,负雪立刻就是奉了茶来。
“我没有想到阿姐会这个时候,就这样直接来了忠勇侯府,看来,看似固若金汤的凤安城其实早已处处是漏洞,只有宫城里那位还在做着天下太平的春秋大梦呢。”徐皎笑着抬起眼,入目是徐皌端肃沉凝的一张脸,“阿姐来这一趟应该不只为探病这么简单吧?”
徐皌出现在此处,一是说明此时的凤安城中只怕已经有不少李家军的势力,至少能够让徐皌没有顾忌,堂而皇之地来了忠勇侯府。二来,她来这一趟,不管怎么说都是冒险,以她今时今日在李家军中的地位和李焕对她的看重,她来自是有比探徐皎的病更要紧数倍之事。
“你这话说得……我就不能只是听说你病了,放心不下,所以想来看看你吗?”徐皌神色不虞道。
“所以,阿姐确实只是来探病的?”徐皎笑着反问道。
徐皌不说话了,沉默的面上那丝丝遮掩不住的不自在已是说明了答案。
徐皎不在意,轻笑着道,“如今这样的情况怕是容不下我和阿姐在这儿弯弯绕,我身子无碍,所以,阿姐还是不要浪费时间,有话直说的好!”
徐皌被她噎得面色变了变,也懒得再与她姐妹温情,沉下嗓音道,“我来,是替夫人传话给你。”
这夫人自然是惠明公主了。
徐皎听着,脸上却没有半分诧异,好像惠明公主传话给她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桩事儿般,她既不觉得奇怪,更半点儿不好奇要传的是什么话。
不像徐皌,她在听说惠明公主让传话给徐皎时,心中本就有的疑虑更是瞬间漫溢,徐皎与惠明公主之间到底有什么她不知道的联系?
“阿姐?”听徐皌说了这前半句就没了音儿,徐皎遂出声提醒道。
徐皌醒过神来,眉心微微一颦,才道,“夫人说,她想先礼后兵,加上有些私人恩怨,她想私下里先见太后娘娘和长公主一面,只是眼下的情形,只怕太后娘娘和长公主未必愿意,所以请你在当中周旋一二。”
惠明公主倒是会给她出难题,徐皎在心底轻哼了一声。
“夫人还说了,这件事儿你帮了忙,你求她那桩事,她便应下了。只要长公主能够不找她,找李家的麻烦,她保证不会有人为难长公主。”徐皌补充道。
看来,她不答应还不成了?徐皎抿嘴而笑,很快就有了决断,“我姨母想约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郡主,这天儿冷着呢,你开着窗若是吹了凉风,怕是又要着凉了。”负雪将徐皌送走,回来时,见徐皎却还没有睡下,仍然趴在窗边,仰头望着夜空,忙走上前,正要抬手关窗,却是被徐皎抬手挡住。
“好负雪,别忙着关,让我再看一会儿。”徐皎抬起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可怜巴巴望着负雪。
负雪叹一声,对着她这样的眼神,半点儿狠不下心。
徐皎冲她一笑,便又欢欢喜喜回过头往外看去。
清晨时雪就停了,今日天气晴好,哪怕是到了夜里,仍是一片清朗的天,不过……
“负雪,你看,这凤安城的天四四方方,瞧着半点儿也不开阔,还是草原上的夜色美一些,不只天幕辽阔,好似无边无际,看着人的心都敞亮了许多。还有那漫天的星子低垂,好似伸手就能掬一把星光似的。”徐皎看着看着,便是托着腮,语气感叹道。
“是啊,确实比不得。”负雪立在她身旁,与她一起看着窗外夜色,轻声回道,“郡主是想草原了?”
“嗯。”徐皎点点头,应得干脆,又侧头一瞥负雪,反问了一句,“你不想吗?”
负雪目光闪动了一下,过了片刻,才低低轻轻应了一声,“想啊。”
徐皎听到这儿,满意地笑了,那笑让弯成月牙儿的眉眼盛满了蜜意,她和负雪如今都一样了,比起这里,她们心之牵念都在那千里之遥的草原上。想念草原,亦想念草原上的人。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是一道望着头顶的星空,想着千里之外的那个人,是否也与她们一样,在遥望着同一片天空。
这个时候,徐皎就不免想起了从前那个世界的便利来。不能见面,好歹能够通个电话,聊表相思也好啊!还能视频通话,瞧瞧他的脸。
又过了片刻,徐皎叹了一声,这才走离了窗边,负雪醒过神来,忙伸手将窗扉掩上。
“刚刚送我阿姐出去,她可有问你什么?”徐皌满腹的疑虑只差没有化成大字直接写在脸上了,徐皎不肯告诉她,她自然要从负雪这儿打探。
“问了。”负雪垂目应道,“问婢子,郡主素日里可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特别是与从前在平南王府时相比。”
果不其然。徐皌还真是怀疑她了。徐皎抿嘴一笑,“那你是怎么回答她的?”
“婢子自然不知道,婢子从前不在郡主身边伺候,后来到了郡主身边,郡主就是现在这样。再说了,人总是会变的,彼时那样的境况,郡主若是不变,只怕要活下去都是艰难。婢子觉得郡主如今这样没什么不好......”负雪说着,却见徐皎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将她看着,脸上的笑容也甚是奇怪,负雪一时被看得惴惴,面色微微变道,“郡主这样看着婢子做什么?”
徐皎摇了摇头,仍是满脸的笑,“没什么,只是想着你这些话落在我阿姐耳中只怕觉得你是彻底站在了我这边,为我说话,往后我在她那儿,怕是又多了一条蛊惑人心的罪状了。”说是这么说,徐皎脸上的表情却甚是开怀。
负雪微微一怔,是啊,从什么时候起的呢?从前她口中一口一个的郡主,只是独属于徐皌的称呼,可不知何时起,这个郡主却换成了徐皎......心里的感觉有些奇怪,但跟随徐皎的这些时日,负雪的性子也豁达了许多,不过转瞬就坦然了,她从前是徐皌的贴身侍卫,自是忠心于她,可如今她是徐皎的贴身侍婢,自然也唯她命是从,并没有什么问题。何况,徐皎这个主子没有半点儿不好,她乐于追随。
“婢子都是实话实说,若是谁要觉得婢子站在郡主身边,为郡主说话那也没错。婢子本就是郡主的人,不站在你身边,不为你说话,那又能站在谁身边,为谁说话呢?”负雪说这番话的语气理所当然。
徐皎听在耳中,觉得很是受用,面上的笑容又灿烂了两分,“这话我听着顺耳得很,我家负雪果然可人疼。”
主仆二人相视一笑,过了片刻,徐皎却叹了一声道,“本来还想继续装着病,混吃躺赢的,哪儿晓得人家看不得我这般悠闲,看来我这病啊,得好起来了。”
负雪对她的决定自是不会置喙,眉心却是微微蹙起,“眼下进宫......郡主得多多当心才是。”
徐皎浅浅一笑,趋利避害本是本能,可她既是有所求,有些事就无可避。
连着喝了几日的药,徐皎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宫里这些时日虽然未曾再来人宣旨请她入宫,但时不时还是会有人送来东西,或是药材,或是补品。徐皎怕宫里太后、陛下和长公主、婉嫔娘娘等人惦记,病好了便立时往宫里送了牌子。
如今最盼着她病好的,只怕当属显帝了,她牌子刚递进宫门,下晌宫里便来了人接她进宫,来的不出意外是康内侍,是显帝身边的人。
徐皎心知肚明,笑着随在康内侍身后登上了马车,一路到了宫门处,不出所料,宫门口并没有见到安福宫来接她的人,看来,这一回显帝直接将消息截断了,只怕太后和长公主根本不知她进了宫。
安福宫没人来接,她自是别无选择地跟着康内侍先到了御书房拜见显帝。显帝瞧上去比上一回见又憔悴了许多,偏偏他好似为了在徐皎面前显示亲切一般,始终扯着笑,连带着面上笑起,也好似只带动了那肉皮儿,衬托着那双乌青深凹的眼,看上去很有两分瘆人。
只是这回让徐皎意外的是显帝只字不提有关画作之事,只是如寻常长辈一般关切徐皎的身体,又与她闲话家常,末了才道,“后日便是除夕了,赫连爱卿孑然一身,忠勇侯府无长辈亲眷,府中难免冷清,阿皎不若就留在宫中过年吧?”
徐皎笑着还没有说话,显帝却怕她拒绝一般,叹了一声又继续道,“阿皎啊,你有所不知,母后的身子当真是一日不如一日,朕真是怕.....如今这样的情势,若真有个万一,阿皎在宫外也未必就能周全,倒还不如一起待在宫中,还能有个照应。这宫中守卫到底还是凤安城中最强之处。”
显帝话里话外的意思徐皎都听得明白,她既是进了宫,如今怕想要出去也由不得自己了。来之前她就有此准备了,可自是不能在显帝面前露出半点儿,于是语带踌躇道,“我自也是想伴着太后娘娘与母亲,与陛下,还有婉嫔娘娘你們一道过年的,只是......我怕母亲会不高兴。”她怯怯望向显帝,毕竟前回长公主可是发了脾气,将她直接从宫里撵了出去的。
第422章 此肃非彼恕
“这个你放心,只要你坚持,皇姐断然没有再撵你一次的。再说了,不还有朕吗?朕回头便去与皇姐分说,你呀只管放宽心,踏踏实实留在宫里,咱們一道热热闹闹过个年便是。”显帝笑着道。
徐皎自是又谢了一番恩,显帝便挥挥手,让她去安福宫。
徐皎行礼辞了出来,走出御书房时,面上的笑容却是陡然深敛。显帝对她另眼相待,到了如今这样紧要的关头还将她看得这么紧的缘故就是因着她这手画技,想要借由她解析出那幅藏在九嶷先生画作之中的藏宝图,可为何他突然却只字未提此事,倒好似全然忘记了这一茬一般。
事出反常必有妖。只是她一时猜不透显帝究竟为何如此。眼下留在宫中自是不安全,可却已容不得她轻易脱身。
罢了,徐皎抿嘴想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阿肃!”就在这时,身后骤然传来一声呼唤。
阿恕?徐皎心头一阵惊跳,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停下了步子,蓦地扭头往身后看去。身后不远处,正有一队巡防的禁军,为首那个将官正朝着这头遥遥相望,猝不及防就与徐皎的目光撞在了一处,他吓了一跳般,急忙将视线转开,与方才喊住他,看服制也是一名禁军之人匆匆说了两句话,便是快步朝着徐皎这头走了过来。
徐皎却已是垂下眼去,眼底因那一声呼唤而亮起的光星星点点般散了开去,她嘴角轻扯一抹有些自嘲的弧度,有那么一瞬间,真恨不得捶自己脑袋一记。
这人不就是早前回凤安时,在城门处遇见的那位姓陈的参将吗?依稀记得他好像是叫陈肃……阿肃!阿恕……一天不知在胡思乱想什么,竟能将平舌音和翘舌音都给听混了。再说了,阿恕又怎么会出现在此时此地?
徐皎在心底悄悄骂着自己,那头陈肃已经走到近前,拱手抱拳道,“末将参见郡主,郡主万安。”
徐皎已是打迭起笑容来,轻轻一抬手,正待开口时,目光瞥见了陈肃身上的服制,眸光轻闪,笑着道,“陈……都尉,不必多礼,倒是本郡主该给陈都尉道喜。没想到不到一月的时间,陈都尉居然高升了,果然是年少有为。”
陈肃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耳根,忙道,“郡主谬赞!不过是如今宫城禁军缺人,末将运气好,得了上官提拔罢了,算不得自个儿的本事。方才远远瞧见,还以为瞧错了,没想到还真是郡主进了宫,本还犹豫着是否上前来向郡主见礼,没想到却……惊扰了郡主,真是罪该万死。”说着,便又是抱拳深深一揖。
“陈都尉不必多礼,本郡主没有那么容易受惊吓。”徐皎说着,抬起眼往他身后那队禁军轻轻一望,笑着道,“陈都尉既在当值,本郡主便不打扰了!”说着,朝着他轻轻一点头。
陈肃面上转瞬即逝的黯然,却很快醒过神来,恭声道,“恭送郡主!”
徐皎脚跟一旋,便是带着两个侍婢转身继续沿着夹道往安福宫的方向而去。
文桃眼角余光往身后一瞥,一边脚步未停,一边蹙眉道,“这个人看着是个呆头鹅,却这般没有规矩,还直勾勾盯着郡主你看呢!”
陈肃仍然站在原处,目送着她们离开,那眼神落在文桃眼中便显得很是放肆,一个小小都尉,居然也敢对她们家郡主起心思?
徐皎面上的笑容早已深抿在了唇角,“让人查查这个陈肃!”
文桃一愕,抬眼极快地瞥了一眼徐皎,这才轻声应道,“是。”心中却已是翻江倒海,郡主这是什么意思?还有,这个陈肃之事,是否要去信告知郎君?
到了安福宫,长公主见着徐皎,果真是变了脸色,“你怎么进宫了?不是说了,你既病了,就好好待在府里养病,不要到处乱跑吗?”那个“病”字咬得格外重。
徐皎叹了一声道,“我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就怕太后娘娘和母亲惦记,所以特意递了牌子进宫来,是陛下派人接我进宫的。”果然不出所料,显帝为了不让长公主从中作梗,竟是瞒得这样密不透风,长公主此时见到她,才会这么震惊。
“你自己递的牌子?”长公主脸色更难看了。
徐皎忙拉住她的手,轻笑着道,“太后娘娘呢?多日不见外祖母,我都想她了,母亲快带我去拜见她老人家吧!”说着,她手下紧了紧。
长公主瞄了一眼她的手,抬起眼睫深望了她一眼,这才沉着嗓道,“母后在内殿休息,你随我来吧!”
母女俩相携而行,进了内殿,拜见太后。太后的脸色果然比之之前又差了些,见到徐皎亦是如长公主一般的诧异,听了徐皎的话,眸色陡然转深,抬手让瑞秋将殿里伺候的人都带了出去。
待得寝殿内只剩她们几人时,太后一双深凹,却仍是湛着精光的眼定定注视着徐皎道,“看来是出了什么事儿,说吧!”
“前日夜里,姨母派人带话给我,让我替她带话给外祖母和母亲。说是她想约外祖母和母亲先见一面,有话要说。”徐皎顺势交代道,“就是因着我觉得事关重大,左思右想下才违背了母亲的意思,递了牌子进宫。”
太后和长公主愣怔了一瞬,这才反应过来徐皎口中的姨母是何许人也,母女俩的表情登时微妙地变了,互望一眼,太后才又问道,“那可说明约在何时何处。”
“说是明日,至于地点,就在宫里。”
宫里?太后与长公主面色都是一惊。
徐皎刚刚听说时,也惊了一下,但因为见着了堂而皇之出现在了忠勇侯府的徐皌,对于惠明公主居然这样大胆,敢提出在宫里见太后和长公主,好像就没有那么诧异了。
凤安城、宫城……或许都已在李家军掌控之中了,惠明公主才敢这样的有恃无恐。
徐皎能想到的,太后与长公主自然也能猜到,于是,这母女二人的脸色都很是精彩,顷刻间,几度变换。
“不过,至于具体约在何处却是没有说,只说若外祖母和母亲同意见面,一会儿便让人在院子里那棵海棠树上系一根红色的绦子就可以了,明日自会有人传讯给咱们,告知具体约见之处。”
太后听着,沉下眉眼,若有所思。
长公主看着她,几度欲言又止,却都没能说出来。
更别提徐皎了,眼下这事儿,她没有立场多嘴。
偌大的寝殿,登时便是沉寂下来,真真是落针可闻。
良久,太后才抬起眼深望着长公主与徐皎道,“阿皎,你要传的话哀家知道了,哀家有话与你母亲说,你若是没什么事儿,那便出宫去吧。你留在宫里,你母亲怕是安不下心来。”
长公主亦是转头看向徐皎,没有说话,意思却再分明不过。
徐皎却是望着她们轻轻摇了摇头,“怕是出不了宫了,过来之前,陛下留了我在宫里过年,而且说若是母亲不同意,他会亲自来与母亲分说。另外,昨日姨母传的话,还有一句,便是明日约见之时,要让我一起去。”
这话一出,太后和长公主两人脸上的惊色再也藏不住,满眼都是为什么,怎么会这样。这惊疑自然不是针对显帝那一茬,而是惠明公主的那个要求。
徐皎心里也有疑问,不过不管惠明公主出于什么理由让她随行,都正合她意,她又何必去管是什么原因。
不一会儿,显帝果然来了,却只是说了让徐皎留在宫里过年的事儿。让他奇怪的是长公主并没有怎么反对,还是不咸不淡地应下了此事,便再没有话说。
显帝如今是万分不愿意来这安福宫,既是说完了要说的话,一刻也不愿意多留,便是径自告辞而去。
他走了,长公主望着眼巴巴看着她的徐皎,蹙了蹙眉心道,“饿了吧?本宫让她们备饭,也不必麻烦她们另收拾住处了,夜里你就和本宫一起住。”徐皎那次在宫中遇险,险些溺毙在湖中之事长公主如今想来尚觉心有余悸,如今徐皎入宫来,她非得时时刻刻守着才能稍微安心些。
徐皎心里暖暖的,挽了长公主的胳膊,紧紧偎着她,嘴里甜得跟抹了蜜似的,“就知道母亲最疼我了。”
长公主想要瞪她,骂她两句自作主张,可瞧着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巴巴儿望着自己笑,长公主一颗心就软成了一汪水,什么斥责也说不出了,最后只是叹了一声,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顶,“有什么想吃的,你自去与瑞秋说,让她们给你做……”
下晌时,将那根红色绦子挂上了院子里那棵海棠树,徐皎百无聊赖时就撑着下巴,坐在窗口看着,经过的人有不少,而那棵海棠树挺高,从宫墙外也能瞧见,徐皎就没了再看的兴致了。
一夜安泰,清早起来,用早膳时,一张纸条就平平整整压在了碟子下。
见着那张字条,长公主与徐皎对望一眼,瑞秋却是脸色一变,蓦地就是扭头看向身后那几个端来早膳的宫婢,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道,“婢子实在不知这字条是何时出现在这里的。婢子立刻去查。”
其他那几个宫婢也连忙跟着跪下,本来还不明所以的,听着这句话,都是面色一变,浑身僵硬。
“不必了。”长公主将那张字条拿起,很快袖到手中,一双眼睛却是抬起,带着无言的威势,一一掠过她们道,“这字条你们谁也没有见过,可明白了?”
瑞秋为首的宫婢们都是一震,下一瞬,就是点头如捣蒜,纷纷道,“婢子们明白了,定闭紧了嘴。”
“嗯。”长公主满意地点了点头,抬手一挥,“下去吧!”
“是!”瑞秋等人应了一声,便是鱼贯退了出去。
待得她们都走了,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时,长公主才将掩在袖中的那张字条取了出来,徐皎挨过去与长公主一同看,那上头不过短短一行字,写的正是约见的地点与时间。
“明野宫?”徐皎轻声念道,“这是何处?”抬眼却见长公主面色轻敛,眼眸却是深深,徐皎便陡然明白这个地方怕是有什么故事。
果不其然,长公主略略沉吟便是答道,“是本宫和惠明一起长大的地方。”
徐皎恍然,果真有故事啊!侧头望着长公主,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徐皎本还有满腹的问题,却也不敢开口了。
倒是长公主不过发愣了片刻,醒过神来就转头对她道,“快些用早膳吧!吃完了,好去看看母后,收拾好了一道去明野宫。”
徐皎点了点头,自动自发地给长公主盛了一碗粥,“母亲,喝粥!”
连着几日没有下雪,大日头下,积雪化了大半。太后这一日兴致极好,看着日头升起,便想要出外去转转。
事实上,太后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按理是不好出去吹冷风的,可她执拗起来,也就长公主能劝上两句。
今日,长公主劝了,太后却坚持,长公主默了片刻,大抵也是拗不过她,便是应下了。只是少不得给太后裹得厚厚的,大毛衣裳、暖手炉一样不缺,又让人备了肩與,着人抬着太后,长公主和徐皎二人携手相随。
一路逛到了御花园里,偏偏这雪让整个宫城都失了颜色,好似只剩寂冷与苍白。
太后仰起头看着某个方向,突然道,“那头就是明野宫了吧?”
长公主抬眼,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瞧着那一角飞檐,点了点头,轻声应道,“是。”只嗓音却有些莫名的沉郁。
“哀家都还记得你小时候,粉团子一般的模样。”太后突然叹了一声,“走吧!咱们去明野宫看看……”
自然没有人会违拗她的意思,众人便是转了个方向,朝着明野宫而去。
明野宫是从前两位公主的居处,却是临近着太后还是皇后时所居的寝宫,方便她照看。
因着太后一直宠爱长公主,她出嫁之后,这宫殿也一直为她保留着,但自从太后成了太后之后,就搬去了安福宫,离明野宫就远了许多。长公主回宫也多是与太后一道住在安福宫中,加上显帝膝下空虚,莫说皇子,连个公主也没有,那些宫妃又不够格住这从前公主的居处,这明野宫便是空置了下来。
第423章 伪善者
空置倒不是完全荒废。本来还是留了不少人照看的,只是自从叛军起事,为了支撑战事,国库空虚,不得不缩减开支,宫里也因此裁撤了不少人,如明野宫这样没有主子伺候,空置的宫殿自是首当其冲。
因而,进得宫门,虽然不至于真可以上演聊斋,入目却也是萧瑟。
太后和长公主都是蹙起眉心,徐皎倒是饶有兴致地四处逡巡了一下,这明野宫可是长公主与惠明公主从小长大的地方呐。虽然这个时节,加上疏于管理,好像也没什么上佳的景致可以欣赏,不过院子中央,那两棵海棠树上还挂着好些海棠果,压在残雪之下,裹着冰,还是红艳艳的,看着甚是可爱。
徐皎正看得兴味盎然时,一串脚步声徐徐而来,一个宫婢打扮的女子到得太后几人跟前,敛衽蹲身行了个福礼,“太后娘娘,长公主殿下还有迎月郡主安好,诸位请往这边,我家夫人已是恭候多时了。”
太后和长公主的脸色却因来人而陡然变得难看,徐皎亦是挑起眉来,面色起了微妙的变化。她们进了这宫门半晌也不见来个人,这会儿倒是来了人,却是惠明公主身边那个贴身侍候的玲姑……
徐皎环顾了一下四周,眼儿微眯,怪道惠明公主会约在此处会面了。
徐皎心中恍然,太后与长公主心里自然也有计较,黑沉着一张脸随在玲姑身后一道入了正殿,殿中却无人,玲姑脚步不停,几人只得又随在她身后,一路到了偏殿。
这回殿内倒是有人了,一身家常衣裙的妇人,倚在窗边,侧身望着窗外,听着动静也未回头来看,更是没有行礼的打算,只是幽幽道,“这两棵海棠树倒是比从前粗壮了好些,我还当无人打理,怕是早就死了,没想到,这树倒是比人要长情多了。”
“我还记得我幼时总是馋那海棠果,总觉得那样好看的果子定是好吃得很,宫人们替我摘了来,我尝了却觉得很涩,全然不是我以为的味道,便想着定是要自己摘的才好吃呢。”惠明公主的嗓音因着陷入回忆而难得的柔和。
“是啊!所以,你便支开了宫人,自己爬上了树,结果脚下一滑,直接从上头摔了下来。你阿姐刚好瞧见了,不管不顾地伸手接你……那时你七岁,你阿姐也不过十一岁,哪里能接得住,你们俩一起摔在地上,你阿姐为了护你,折了一条胳膊。”太后接过了话,平铺直述地讲述了后来的故事,只是因着病弱,话语难免轻飘无力。
惠明公主未曾回头来看,目光仍然落在那两株海棠之上,嘴角甚至轻轻上弯,勾起了一抹笑痕。
“阿姐是真的待我好,那时,我以为父皇和母后待我也是一样好,不,应该是比待阿姐还要好。毕竟,是我害阿姐受了伤,可父皇也好,母后也罢,却是一句斥责也没有,只是柔声劝哄,反倒是阿姐,被骂了一通,母后责她没有看顾好妹妹,父皇说她行事鲁莽不周全,罚她伤好后抄写兵书……我那时还替阿姐伤心,觉得父皇母后真是偏心。直到后来,我当了母亲,才知道,父皇和母后是偏心的,只是偏的不是我。不过也是理所应当,毕竟,我不是亲生的。”
说到此处,惠明公主总算是转过头望了来,虽然面上还是带着笑,一双眼睛却是疏冷,“一时忙着回忆往事,倒是疏忽了,母亲与阿姐快些坐下吧,当心身子。”言罢,她已经款款走至窗下的矮榻,敛裙坐了下来。
榻上矮几之上摆放着茶具,她们说话的当口,小炉上煨着的水已是沸了,她拎起水壶,开始慢条斯理的烹茶,姿态优雅而从容,笼在雾般的白烟之中,越发云山雾罩一般,让人看不真切了。
走了这么一段路,又说了方才那一席话,太后脸色已很是难看,额际鬓边都是浮汗……
长公主沉默地扶着太后走到矮榻边,在惠明公主对面坐了下来。长公主和徐皎则无声立在了身后。
室内陡然沉默下来,只能听见惠明公主烹茶时弄出的响动,太后一双眼微微眯着,隔着袅袅的白烟打量着面前的妇人。
惠明公主由着她打量,动作仍是有条不紊,待得茶烹好,她笑着奉了一杯到太后跟前,“多少年没有烹茶了,也不知道这手艺是不是退步了。我这手烹茶的手艺还是当初父皇手把手教的,彼时就常被夸赞,母后不妨尝尝看,是不是还是记忆当中的味道。”
太后却并不喝那杯茶,甚至连目光都没有移开,仍是牢牢钉在惠明公主面上,“你今日约见到底想要说什么?不必这样拐弯抹角,还是有话直说吧!”
“母后从前养气功夫绝佳,如今倒是越发没有耐性了。”惠明公主低声笑道。
“哀家老了,这一口气还不知能存到几时,委实再经不起半点儿耽搁。”太后沉声应道,浸淫权力顶端半辈子的无言威势浸透在举手投足之间。
“既然母后都说到这里了,那我也就不再绕弯子了。早前,我家老爷就已经派使臣送了檄文,不知皇帝到底是什么打算,明日可就是除夕了。”惠明公主仍是微微笑着,可字里行间却都透着锋锐。
居然是来要答案的,这还真是要先礼后兵?徐皎微微挑眉。
“朝政大事岂是你我妇人能置喙的?”太后拧眉道。
“总归有从前的情分在,母后还是好生劝劝陛下吧,否则,我是真怕他一时钻了牛角尖,害了自己,万劫不复。”惠明公主一字一顿,却是字字如刀。
“大胆!”太后脸色一变,厉声斥道。
“我还就是大胆了,母后难道还指望着我如从前那个傻了吧唧的小娘子一般,任由你们搓圆捏扁吗?”惠明公主终于敛了笑。
太后养尊处优这么些年,哪怕是显帝违逆于她,也不敢这样疾言厉色,登时有些受不住,脸色一变的同时,便是开始咳嗽起来,咳声中带着喘鸣,听着甚是骇人。
长公主连忙疾步上前,一边替太后拍着背顺气,一边从衣襟里掏出一只瓷瓶,从中倒出一粒药丸,喂太后服下,又端起方才那杯茶,让太后喝了两口,这才转头望向惠明道,“够了,阿宁!”
惠明公主目下微微一闪,缓了语气,却并未就此停下,“母后,恕我直言,檄文之上所言就是给你们最好的选择,若是执迷不悟,真要到兵戈相见之时,只怕就是两败俱伤了,那又何必?”
“你不用说得这样好听,哀家与先皇将你养大,怎么也没有想到,竟是养了一匹狼,反口就要咬死养它的人!你孟家一门忠烈,如何就出了你这样一个……不忠不义的窃国之贼?”太后咬着牙,这番话,不可谓不重,每个字都蕴满了痛恨。
惠明公主嗤笑了一声,“忠,也要看值不值得,忠,要看是对谁忠。母后怕是要说那封先帝密令乃是伪造构陷了吧?这样不光彩的事情,先帝自然不敢告诉母后,可是母后在宫中多年,见惯了尔虞我诈,又是先帝的枕边人,我不信有些事情,母后猜不出。母后不过是装傻罢了,就和当初一般,先帝说我自己走失了三年,他一直暗中查找我的下落,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将我找到了,母后便果真信了。母后难道就没有想过那三年我究竟遭遇了什么,又当真半点儿不知道父皇如何对我的?母后,若换了我是阿姐,父皇会舍得那样对我吗?而母后,又舍得装傻,对我不闻不问吗?”惠明公主的平静终于被撕裂,双目充红瞪着太后,目眦欲裂。说完之时,她眼里的泪亦是不堪重负一般,滚滚而下。
“什么意思?你们在说什么?”长公主望了望偏头抹泪的惠明公主,又征询一般望向神色陡然委顿的太后。
徐皎亦是心口微颤,三年……消失的三年,难道是……她骤抬双眸望向惠明公主。
视线所及处,惠明公主却是扯着嘴角嗤笑了一声,“看来父皇与母后还真是将阿姐瞒得密不透风啊,是不想让她发觉自己尊敬的父母原来才是这世间最最伪善之人吗?明明做尽了恶事,却还想要留着个善名,凭什么?”
“阿宁!”长公主拔高嗓音喊了一声,望着惠明公主的脸色已不再隐藏的不赞同。
惠明公主转头看着长公主,一双美目被泪水浸湿,她看了一眼长公主身后的徐皎,这才又望向长公主,牵唇笑道,“我知道阿姐的性子,只怕最不想做那糊涂之人,既是他们将你蒙在了鼓里,我今日便让你看看清楚,谁是谁非。”
“阿宁!”这回喊惠明公主的人变成了太后,她望着惠明公主,脸色灰败,眼神里透着难以言说的哀求。
然而就是这个眼神却刺得长公主心口一缩,她掉头,目光灼灼望向惠明公主道,“母后,你让她说!我倒要看看,她能说出什么来。”
惠明公主望着她,一扯唇角,“看来,阿姐对父皇还真是有信心,连那封铁证如山的密令也只当成是我随意炮制构陷的?”
长公主没有说话,嘴角却是抿紧了,平定的眼神却并无半分波澜,徐皎看着便知长公主对她的父皇果真甚为尊崇,只是……瞄了一眼惠明公主,她悄悄在心里叹了一声,作为对先帝所做之事有些了解的知情人,徐皎真怕一会儿长公主的世界观会就此崩塌。
“阿姐可还记得,那年我回乡祭祖,在中途便消失了,听说阿姐还专程去搜寻过我,却半点儿蛛丝马迹也没有。父皇是不是对阿姐说,为了我的名誉着想,不可声张,所以不让人明着找,只是暗地里派人找,对吗?”
长公主神色一瞬恍惚,没有说话,徐皎便知道,这确实是事实。
“阿姐当真以为我们的好父皇派了人暗地里不遗余力地找我吗?”惠明公主笑里的讥嘲几乎漫溢而出,“他根本没有找我,因为我根本没有丢,那根本就是我们一早商量好的。我那个时候是多么崇拜他,多么信任他,将他当成了我的亲生父亲,当他告诉我,我的父母是如何被羯族算计、屠杀之时,他在我的心里便种下了一颗复仇的火种。我是他和母后养大的,我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在他刻意的诱导下,我对羯族恨之入骨。为此,我自十岁起就入了文楼学艺,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够报父母血仇。而那时离开,便是因为父皇觉得,时机已到。”
“那个时候,墨啜处罗收服了草原绝大多数的大小部落,建了北羯,成了大可汗。他野心勃勃,染指中原之心昭然若揭。按着父皇的计划,我要潜伏到墨啜处罗身边,为他套取情报,等到时机成熟之时,重创北羯军队,那也算得为父母报仇了。不管是为了给父母报仇,还是为了帮助父皇,那个时候的我,当真是义无反顾,父皇说什么,便是什么。”
“都要出发了,父皇却与我说,我太单纯,好恶都写在脸上,怕是不易骗过心机深沉的墨啜处罗。所以,父皇他替我想了一个再好不过的万全之策。”
说到这儿,惠明公主停顿了一下,嗤笑了一声,眼中却是满满的悲凉与愤恨,几乎化为实质,夺眶而出。
“阿姐知道,那是个什么法子吗?”
长公主没有说话,徐皎注意着她脸上的血色不知何时褪去了大半,而垂在身侧,掩在宽袖中的手却是悄悄拽握成了拳头,指节都泛了白,却还是克制不住地微微发着颤。
“那母后呢?母后与父皇做了半辈子的夫妻,可能猜到他给我想了个什么法子?”惠明公主又睐向太后,问道,她嘴边漾着笑,眼底却是幽冷一片,恍若此时屋外未曾化尽的残雪,透着森寒凛冽。
太后也好,长公主也罢,只怕一个是确实不知此事,另外一个,虽然知晓一些,却也并不是全部,听得这些种种,神色都是怔忪,茫茫然迎着惠明公主的目光,谁也没有说话。
“你们不说话,不知是没有猜出,还是隐约猜到了,却不敢说罢了。”
第424章 你就是自私
“没关系,你们不说,我来说。”惠明公主敛去笑,一贯端庄娴雅的面容此时如覆冰雪。
“父皇说,要想骗过墨啜处罗这样心机深沉的男人,最好就是一张白纸的纯然姿态。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我当真不识得他,甚至不识得自己,忘记仇恨,以真正陌生人的姿态,到他的身边,或许才能取得他的信任。文楼之中能人志士众多,我有一个师兄,一手金针渡穴的手法出神入化,正好可以用针灸封住血脉,进而封住记忆,让我真正达到父皇口中所说的,如白纸一般纯然的姿态。”
徐皎听到这儿时,心口骤然一凉。
长公主亦是一震,就连太后都是惊得骤然抬眼望向惠明公主。
她眼中的凄然与愤恨已蔓延至了每根头发丝儿,“当然了,他并未逼迫我,让我自己选择。可悲的是,那个时候,我满心满脑只有为父母报仇,为他分忧,更是深信他绝不会害我,便义无反顾答应了用他这个法子。”
“既是封住了记忆,我自然不知道前因后果,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就这样被他派人以人口贩子的名义,卖去了北羯。”
说到这里,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抬起眼极快地瞥了徐皎一眼,没有去看太后和长公主,语调幽幽道,“在北羯,我只是一个女奴,或许就是他私底下的安排,让我被看中,被人当作礼物一般,送给了墨啜处罗,那个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更不知道我的命运是被人操纵。执行那些计划时,父皇根本没有担心过墨啜处罗是个什么样的人,等待我的又会是什么。”
“不过,好在大概是我亲生父母冥冥之中在护佑着我,才让我没有死在北羯。我什么都不知道,墨啜处罗那三年也算是宠我爱我,我还为他生了儿子,可偏偏就在那时,我的好父皇却派了人来,将我打晕,又给我针灸了一番,让我记起了一切。”
“母后和阿姐能够想象到当我想起一切来时,面对那荒诞的三年,是什么样的感受吗?北羯与我有血海深仇,可我却嫁给了我的仇人,还为他生儿育女……你们不知道,那一刻,我真恨不得立刻死去,不去面对这一切。”
长公主却陡然想到了什么,神色莫辨望着她道,“你为墨啜处罗生过儿子?难道是……墨啜赫?那个传闻中母亲是个中原女子的草原战神?”
惠明公主没有直接应声,却是抬起眼,又极快地瞥了徐皎一眼,那一眼让长公主捕捉到,眉心微微一颦,也是看了徐皎一眼。
徐皎强撑着才没有露出满脸的心虚,只勉强端着困惑回望她们,不过她心下恍然,有些明白惠明公主为何要让她在场的缘由了,就是为了故意让她听这些的吧?
“当时的我有多么痛苦,阿姐只怕想象不到。”
“可你还是作出选择了,不是吗?”长公主脸色微微发白,可一双眸子却是沉定。
“那不是一目了然的吗?看来阿姐对父皇还是很了解的,说是作出选择,可彼时我根本就是无从选择。哪怕我肯放开仇恨,忍着屈辱,为了孩子,为了那三年的恩爱选择待在北羯,留在仇人身边,阿姐觉得,父皇会饶过我吗?”
“我总得为了自己搏一条活路,何况,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突然醒悟了过来,我做了母亲,我知道为人父母之心,那个我口口声声称作父皇之人,若果真如他口中所说的那样疼爱于我,绝对不会那样对我。”
“人一旦生了疑心,就会察觉很多从前没有发现的蛛丝马迹。我也必须让自己回来,并且积聚力量,将一些事查个清楚明白。”惠明公主嘴角笑着,眼底却是泪光隐隐,话语间透着莫名的力量。
“所以,那年北羯突然出兵,却又兵败北关,败走岐崀山都是因为你……”那一次,长公主也在军中,一直觉得胜得太过容易,如果是因为这样,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是!”惠明公主供认不讳,“墨啜处罗确实待我极好,我烧了他的粮草,又刺伤了他,让他方寸大乱,自乱阵脚,这才立下大功,回到了中原。”惠明公主的语调平稳中透着沉冷,往日温婉的模样不再,眸光似箭,藏不住的锋锐。
长公主似没有想到,却又觉得好像确实该如此,“你身为母亲,居然丢下了自己的孩子。”
惠明公主目光闪烁了一下,移开了视线,“那也是被父皇所逼。我若活着,我们母子还有相见之日,可我若不丢下他,我死了,一样没有人护着他,又与我离开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你做下那些事才离开,就没有想过墨啜处罗会如何对待那个孩子吗?”长公主沉声道,“说到底,你就是自私!”
徐皎想着,这怕是长公主对惠明公主说得最重的话了吧?印象里,长公主待这个妹妹是真正好,从来轻言婉语,就连重话都从没有一句。不过,今日这番话,徐皎……心有戚戚焉。尤其是那个被丢下的人是墨啜赫,而她知道更多的内情,更清楚他幼时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心里疼着,自然怨着他这位生他的母亲,偏偏,这一位显然到了现在,仍觉得自己没有错。
“我原本以为,你对李崇武是真心爱慕,这才不管不顾一定要嫁给他,原来也是另有原因的?”长公主望着惠明公主,就是因为知道了事情的始末,有些从前想不通的事情便登时如醍醐灌顶一般,件件分明了。
“阿姐,我那个时候朝不保夕,哪里还有工夫儿女情长?我虽回来了,可父皇那样多疑,自然也疑心我会气他怨他,时时刻刻防备着我,若是留在他眼皮子底下,我早晚怕也是个死,我只能自己想法子。那个时候,卢西李家是父皇的心腹,我只有嫁到他家,父皇才会觉得我尚在他的掌握之中,他才能真正放心。”至于嫁过去之后,要如何周全,那便是她的事儿了。天高皇帝远,要想瞒天过海,便要容易了许多。
她说得轻描淡写,可没有人知道,她起初在卢西,是怎样的如履薄冰,步步危机,怎样才走到了几日。就连李熳生来就身子弱,也是有原因的。
说起这个,徐皎也还是有些佩服她的。
“所以……包括如今李家的反叛,都是因为你……”长公主看着惠明公主,双眸间满是不敢置信。
“也算不上都是因为我吧,阿姐身为大魏的皇室,高高在上,又怎么看得到权力倾轧下,大魏百姓的水深火热。当然,我也不能将李家说得只是为了天下苍生那么高尚,做了杨家数代的臣子,也有了数代的积累,他们自然也有自己的野心。而且,阿姐以为走到今日,只是李家之功吗?咱们的父皇难道做的违心事只有我家那一桩吗?可远远不只呢。”
说到这儿,惠明公主又笑得轻快起来,别有深意地一瞥徐皎,“父皇自以为高明,却不知寒了多少忠臣的心,我家,不过只是其中之一罢了。父皇对文楼做的事儿,对景家,对九嶷先生做的事儿,这些……难道阿姐不清楚吗?”
“住口!”提到景家,长公主神色间骤然闪过一抹慌乱,一边疾声斥责,一边下意识地往徐皎看去,入目,却是她一张平和的笑脸,一双清澈的眼,长公主不由恍惚。
惠明公主却已经轻声哼道,“时势造英雄,一切不过顺势而为罢了。不管是李家,而是别的什么人,都有自己的盘算和目的,我也一样。我不会否认自己也有私心,我的父母死于帝王的猜忌下,我的一生,被我喊作父皇之人操纵毁灭,我难道就不能为我的父母,为我自己讨回公道吗?”
“再说了,阿姐就算心中再不愿意承认,如今紫宸殿那位皇帝,我的皇兄,骨子里倒是将父皇的阴险伪善继承得甚好,只是可惜,他行事还没有父皇周全,瞧瞧他做的那些事儿……”
“早前的平南王府、后来的流民营、从赫连恕到紫衣卫,尽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样阴狠暴戾之人,凭什么成为一国之君,高高在上?”说到此处,惠明公主的声音已是与眸光一道冷下。
“阿姐,其实想想,你又何尝不可怜。你虽是父皇的亲生女儿,他自然也是真心疼你宠你,将你当成男儿一般教养,教你骑马射箭,允你驰骋沙场,可说到底,待到你与江山社稷之间有利益冲突之时,他一样选择牺牲你。他明知你和杜文仲两情相悦,可因为早就决定对文楼下手,不一样是棒打鸳鸯?当初为了杜文仲,你挺着个大肚子跪在雨里求情,他可有半分手下留情?而阿姐却因为此事,与驸马生了嫌隙,以致驸马与你争吵,雨夜纵马而出,坠崖而亡。”
徐皎真没有想到这当中居然还有这些曲折,望向长公主的表情微乎其微变了,目光更是复杂不已。
“你住口!”长公主面上的血色已经彻底消失,紧紧掐着掌心,冷声喝道。
“怎么?可是戳到阿姐的痛处了?”惠明公主却是嗤笑道,“从前都觉得阿姐能文能武,巾帼不让须眉,其实阿姐才是真正的懦夫,逃避了这么多年,就是因为真相残忍,不肯面对罢了。说到底,你这一生的凄苦,难道不是因为他,不是因为你当成神祇一般崇拜敬畏的父皇吗?”
“住口!”长公主的嗓音拔高了一度。
惠明公主见她这样,却觉得甚是快意一般,自然不会住口,“哪怕他死了,还要用你对他的敬重,将你牢牢地困在大魏的这座囚牢里,让你时时刻刻为了大魏着想,连自己女儿的仇都能忍下,不知道舞阳若是泉下有知,见着自己的母亲明明知道了她的死因,却狠心地当作什么都不知道,还要为那个杀人凶手,她那个好弟弟守着这江山,守着这权势富贵,不知会作何感想?阿姐,你当真就这样心安理得,不怕死了之后,无颜面对驸马和舞阳吗?”
“住口!”长公主双目赤红,嘶声喊道,一双眼睛死死瞪着惠明公主,目眦欲裂。那一声喊,几乎是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下一瞬,她整个人便好似脱力了一般,摇摇欲坠。
眼见着她身形不稳地晃悠了两下,徐皎面色变了变,喊了一声“母亲”,连忙上前去,伸手将她扶住。
听着那一声母亲,长公主转头望着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眼里的泪簌簌而下。
惠明公主见状,目下微微一黯,亦是抬手抹了抹眼角,“我看阿姐与迎月的感情是真比亲生母女也不差什么,那阿姐就真的不怕因为你的隐忍和退让,让有些人得寸进尺,再让你失去一个女儿吗?”
她的话轻飘飘的,却恍若惊雷一般炸响在长公主的耳中,她倏然一僵,手紧紧拽住了徐皎的手,很是用力,抓得徐皎生疼。
可看着浑身颤抖,面色发白,神色恍惚的长公主,她除了将她抱紧,迭声喊着“母亲”,却再做不了其它。
“公主……都以为金尊玉贵的长大,定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谁知道,我和阿姐,其实却是这世间最可怜之人。”惠明公主幽幽苦笑道,眼里的泪亦是滚滚而下。
徐皎听着,却是心头火起,想说长公主方才那句话说的是真对,惠明公主真是自私,她是有其可怜之处,可不能因为可怜,就肆意地去伤害别人。而且,听完她那些话,不管先帝一家如何对她不住,可唯独长公主,却从未对不起她。偏偏,她却尽照着长公主的痛处扎,不管她出于什么目的,却是半点儿未曾为长公主考虑,就是自私。
徐皎咬了咬牙,正待说些什么,边上矮榻里,自方才起便一直未曾做声,好似泥塑一般的太后却在此时开了口,“够了,到此为止吧!”
那一声,嘶哑无比,徐皎循声望去,看着此时的太后,倏地一惊。太后整个人委顿在那儿,周身都似笼着阴云一般,不过短短的这么一会儿,整个人好似都被裹挟其中,死气沉沉。
第425章 阿皎头疼
太后过了半晌,才抬起了那双眼,从前哪怕深凹也仍然灼眼的锐气竟被完全击散,那双已经挤不出眼泪的眼睛真正显出行将就木的苍老来,暮气沉沉,带着几乎算得哀求的意思将惠明公主望着,“阿宁,你到底想要我们做什么?你觉得我们欠了你那么多,今日见我们,就是为了偿还吧?你说,你想哀家怎么还?”
太后这一席话,让徐皎一怔,到了嘴边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口,长公主亦是一震后,醒过神来,与徐皎一般转头,望向惠明公主。
后者亦是神色莫名,回望着太后,过了片刻,倏忽扯唇笑道,“我想要什么?早前使臣送来的檄文上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她神色一肃,嗓音亦是跟着沉下,“让皇帝下罪己诏,承认那些他与先帝犯下的罪行,给所有被他们所害之人以公道,让大魏百姓都看清楚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帝王,然后,禅位于李崇武。”
“这不可能!”太后还没有言语,长公主便是猝然道。若是下了罪己诏,便是承认了那些事情,丢了祖宗的基业不说,只怕还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真正遗臭万年。长公主不能接受,她的父皇,在她心中一直是英明神武,却又不乏慈爱,她没有办法接受,她的父皇……长公主的鼻子骤然一酸,她本不是爱哭之人,可今日这眼泪却好像没完没了一般,停不下来。
“事到如今,阿姐还要维护你杨氏皇族的声名?可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坏事做尽,却还想要留着一个好名声,凭什么?”惠明公主果真是与长公主从小一起长大,对她甚为了解之人,即便有些话长公主没有说出口,她却也知道一般,张口就是斥问道。
末了,对着长公主一双泪眼,喉间滚了滚,到底没有再说别的。反倒是仰着头,深吸一口气平缓了一下情绪,不再看长公主,而是望向太后道,“母后经霜历雪,想必比阿姐看得通透。大魏已是日薄西山,势不可挽,不要为了已经成定局之事,再作无谓的挣扎与牺牲了。凤安城中这些将士的性命也是性命,我们李家军的亦然,若能以和为贵,又何必徒增杀戮?”
“没有别的选择了?”太后过了半晌,才幽幽问道。
惠明公主回望着她,片刻后,才轻缓却慎重地摇了摇头,“没有,这是他作为大魏帝王该有的承担,亦是我答应要给我父母、给自己,给那些受他们所害之人应有的公道。我之所以敢出现在这里,与你们见面,想必以母后与阿姐的敏锐也都该想到了,不瞒你们说,如今要抢占宫城,于我们而言,并不难。可是,偌大的中原已经饱受战火,凤安城怕是再经不得更多荼毒了。只要皇帝按着檄文上的要求做,我保证,可以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说服李崇武,饶他一命,封他个爵位,让他安享后半生的荣华。”
这一席话又引得其他几个人神色各异望向她。
即便太后只怕也知道这个保证有多么苍白无力,即便惠明公主当真信守承诺,保下了显帝的性命,一个亡国之君,又能活成什么样?这些,太后未必不知,可眼下的情况,她们所有人都是心知肚明,李家军的势力已经不知不觉渗透到了宫中,渗透到了她们身边。他们,已是没有胜算了,哪怕抵抗,也只是无谓,也只是徒增杀戮。而惠明公主那句保证,却是说到了太后为人母的心坎儿上。
果不其然,太后默不作声沉吟片刻后,又抬起眼来,一瞥长公主,才再开口问道,“那延平呢?”
惠明公主亦是跟着抬眼望了望长公主,“母后放心,唯独阿姐,自始至终待我好,我都知道,我不恨她,无论如何,我总会护着她的。”
她这话让长公主微微一怔,侧头神色复杂地望向她,徐皎却是长舒了一口气,不管是不是为了她,至少惠明公主这话是给了她一颗定心丸吃。
太后想必也是一样的想法,长舒了一口气,点了点头,神色却黯然了两分,“陛下早就习惯了说一不二,他怕是不会同意……”
“所以,我才特意来让母后和阿姐好好劝劝他啊,恕我直言,母后与阿姐自来比皇兄通透,也更看得清楚眼下情势,懂得取舍,知晓利害,定能明白眼下什么才是最好的选择。”惠明公主收敛容色,说起了好话,神色间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婉娴雅。
“行吧……给哀家几日的时间!”太后想了半晌,终于是道。
“母后!”长公主下意识地喊道。
太后却并未看她,而是定定看着惠明公主。
长公主抿了抿唇角,知道太后这是已经决定了,而事实上,她虽然心中不愿,却也知道,眼下她们已是别无选择。当然,也可以选择鱼死网破,但如阿宁所言,凤安城已是孤岛,杨氏皇族尽失民心,眼下又无人可力挽狂澜,大势已去,不过是徒增杀戮,并不能有什么本质的改变。
于是,长公主别开头去,未曾言语,可却又是泪湿眼睫。
惠明公主的神色却已是疏冷下来,“母后还是尽快吧,檄文上已经说明了期限,年后若是皇兄还不照做,只怕我也无能为力。”意思再明白不过,容不得太后故意拖延时间,再有耍其他花样的可能。
徐皎算是明白了,今日的约见,惠明公主除了将那些私人恩怨明明白白摊在她们几人面前,想要借由徐皎的口告诉墨啜赫她当初的身不由己,更重要的是,她就是要说动太后和长公主,替她当说客,更是为了下这个最后的通牒。
她的意思太后与长公主都明白,可情势逆转,此时的太后再没了高高在上的本钱,点着头道,“好,哀家会尽快劝皇帝。”
“嗯。”惠明公主点头,“母后若能劝动皇兄自是最好,往日的恩怨,只要那封罪己诏,还有皇兄禅位就一笔勾销了,总好过兵戎相见。”她略顿了顿,又道,“既然该说的都说完了,我便走了。有了消息,母后不必特意来传,我的人自会知晓。”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其实透着无言的威慑,就是要再一次告诉太后和长公主,这宫里如今已处处都是李家的耳目,让太后她们不要想着耍什么花样。
太后和长公主自然都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两人的神色都又转而沉黯。
惠明公主淡淡说罢,却不看她们了,目光反而落向徐皎道,“你呢?可要随我一道出宫去?”
听得她这骤然一问,太后也好,长公主也罢,都是神色各异往徐皎看来。
徐皎被几双眼睛盯得一滞,一瞬间竟是有些说不出话来了,半晌才张着嘴“我......”了一声,可还没有“我”出个所以然来,惠明公主就是眉心一蹙道,“难不成你还想在这宫里过年不成?”
徐皎眼角余光瞥见长公主的眉心已经皱得更紧了两分,望着她的目光里隐隐透着疑虑,徐皎心下一“咯噔”,忙道,“多谢姨母关怀,不过,昨日我便答应了陛下,会在宫中陪着外祖母和母亲一道过年的。”
“阿姐难道也觉得让阿皎留在宫中挺好?”惠明公主眼底一闪而没的郁气,直接掉头问起长公主。
徐皎却已经将长公主的手一挽,期期艾艾道,“母亲,你可是答应了阿皎的,我就是要留在宫里陪着您和外祖母。”
长公主深深看了她一眼,下一瞬便是淡淡瞥向惠明公主道,“本宫的女儿留在宫里陪本宫过年自是理所应当,本宫也自会护好她,就不必阿宁操心了。”语调里透出的疏离再明显不过。
惠明公主听着脸色不太好看,半晌,乜斜了徐皎一眼,丢下一句“随便你吧”,便是蓦地转过身,往外快步而去,那步子落得急且重,显然带着些许火气。
长公主收回视线,便是将徐皎的手挣了开来,深看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就是转过了身。
那一眼落在徐皎眼中,似含着千言万语,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长公主却显然没有给她任何的机会,将后脑勺对着她,已是俯身将太后扶了起来,“母后,咱们回去吧!”
太后疲惫地点了点头,面色很是不好,徐皎只得将满腔的话都压在心间,上前帮着一道扶了太后,从殿内退了出来。太后几乎脱力一般,全身的重量都落在徐皎和长公主身上,不过短短的一路,待得守在殿外的侍婢们迎上来,将太后接过去,抬着上了肩舆时,徐皎长舒一口气,才发觉不只是肩臂酸痛,在这样的天气下,还出了一身的汗。
到了明野宫外,徐皎上前想扶着长公主时,后者却是看也没有看她一眼,直接就扭头走了。徐皎暗叫了一声糟糕,长长叹了一声。
负雪和文桃一左一右已经走过来将她扶住,负雪手里袖着一个东西,借着袖子的遮掩塞到徐皎手中,凑在她耳边轻声道,“方才惠明公主走之前让人拿给婢子的,说是大郡主托她转交给郡主的。”负雪犹豫了一下,后头的话没有说出,将这东西拿给她的时候,惠明公主的眼神很是奇怪。
虽然负雪没有说,可徐皎也能猜到,惠明公主不知她和徐皌的关系,自然对徐皌传递东西给她的事儿感到奇怪。可这件事情,徐皌没有开口,自是没有她开口的道理。
徐皎将那东西袖在手里,有些头疼,比起这个,她更头疼的是该怎么哄长公主啊。她母亲分明是疑心她了,所以......有些事本来也瞒不了一辈子,是不是要和盘托出了?现在是时候吗?
徐皎思虑了一路,然而等到回了安福宫时,她却是半点儿机会也没有。
太后的病情突然急转直下,在肩舆上就几乎不省人事,安福宫的人忙得人仰马翻,好在自从太后病重,安福宫中一直就有太医长期驻守,很快进行了一番抢救,又是灌药又是针灸,等到暮色降临时,太后才悠悠醒转过来。
“母后,您醒了?”长公主和徐皎一直就守在榻边,长公主更是不错眼地一直看着,见到太后睁开眼时,她忙轻声问道,可那语气轻柔得好似怕吓着了太后一般。
太后望着她,低低唤了一声,“延平?”
长公主面上泛起喜色,方才太医已经说了,太后的情况很是不好,即便能醒来,也怕意识不清,可这一声呼唤让长公主心中欢喜,看来,还不是最坏的结果。
“皇帝呢?”太后的声气儿很弱,好似随时会被掐断一般。
这一声问,却是让长公主面上的喜色尽数散去,眼神下意识地躲闪起来,要她怎么开口告诉太后,她的宝贝儿子在听说她病危时,不过是遣了甘邑来看了一回,传了些不痛不痒的话,人根本未曾来过啊?母后若是听说,该多伤心啊?
可长公主哪里知道,知子莫若母,自己养大的亲生儿子是个什么心性,再没有比太后这个母亲更清楚的了。即便长公主什么也没有说,有些事儿太后也能猜到,她的眸色微微一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抬起手来。
长公主连忙伸手过去要扶她,却是被她的手紧紧抓住,她一双暮气沉沉的眼睛这会儿难得地又焕发出了两分光亮,紧紧盯着长公主道,“去!让人去将皇帝叫来,快!”
母女俩四目相对,似是在眼神的交流中说了千言万语,好一会儿后,长公主才哑着声道了句好,扬声叫了瑞秋来,让她亲自跑一趟紫宸殿,去将显帝请来。
瑞秋领命去了。长公主这才转过头来,从明野宫出来后,头一回正眼看向徐皎道,“本宫和母后有事儿与皇帝说,你怕是不便在场,自己先回去歇息吧!”
徐皎张口还想说什么,长公主却已经别过头去了,显然还是不给她任何机会。
徐皎望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口,千言万语却吐不出一个字。半晌,徐皎才黯下双眸,轻声道,“那外祖母与母亲保重,若有什么吩咐,尽管叫我便是。”
长公主没有应声,徐皎只得屈膝福了福,转身退了下去。
第426章 孔明锁牵着下家
一刻钟后,徐皎和负雪、文桃主仆三人站在偏殿廊下,看着显帝被人匆匆迎进了太后寝殿,徐皎的双眸微微黯去,转身回了殿中。
呆坐了半晌,才想起一事儿,将一直袖在手中的那个物件儿取了出来。那是个小巧的鎏金球,徐皎将之拿起,放在烛火下打量。
负雪转头看来,蹙着眉心道,“这都是郡主小时候喜欢的玩意儿了,大郡主怎么想到送这个,还是不惜大费周章请惠明公主送来的?该不是要过年了,所以大郡主特意送了这个郡主幼时喜欢的玩意儿,算得给郡主发的压岁钱?”负雪虽然在两姐妹之间,已经偏心到了徐皎身上,可并不妨碍她希望姐妹俩交好。上一回,这姐妹二人虽然算不得不欢而散吧,可那之间的气氛也是诡异得很,负雪话里话外都是透着巴不得两人立马和好的意愿。
负雪说,这东西是徐皌送来示好的。徐皎双眸忽闪了两下,她可不这样认为。
托负雪的福,她突然想起了书里的一个情节。徐皌有一次在李焕的书房中瞧见了他放在桌上的一只精巧的孔明锁,便是勾起了回忆,说是她小的时候不喜欢这些玩意儿,倒是妹妹格外喜欢,而且妹妹很是聪明,一般的孔明锁她不消片刻就能解开。父亲为了让她高兴,特意请了巧匠,给她制了个极为精巧的,看上去就是个可以随身佩戴的鎏金球。那鎏金球又是好看,闲暇时还可以取下打发时间,她妹妹很是喜欢,只是可惜……那鎏金球自然是随着妹妹一起消失在了世间。
后来,李焕见她伤怀,便也请了能工巧匠打造了一只鎏金球样的孔明锁。是不是一模一样自然不好说,可徐皌收到时,却是感动得哭了,两人之间的感情自是又深厚了两分。
如今,徐皎还好生生活着,自然不可能有这一茬,不过,却也不妨碍徐皌能寻着能工巧匠给她造上这么一只同样的孔明锁。
看来,徐皌这是当真对她疑心深重啊,竟是连她不是徐皎都怀疑上了。
这副身子货真价实是徐皎,可是吧,瓤子不是。徐皌偏偏又是徐皎的亲姐姐,这事儿还得慎重些,她们可以不亲近,可这疑虑总要打消了才好。有些事儿,只能是秘密,否则她真怕在这个封建愚昧的时代,她会被当成妖物,架上火堆活生生烧死。
徐皎一时想着徐皌送这个给她的目的,将那只鎏金球随意放在手心抛玩儿着,目光不经意随之上上下下,突然她视线一定,将那鎏金球抓在掌心一个细看,眼底登时掠过一道亮光,勾起嘴角就笑了。
这鎏金球其实是改良了的精巧孔明锁,居然还是镂空的,虽然只有几处,可从那几处刚好可以瞧见里头放着一张纸条。
看来徐皌就是想借由这个试探她是不是真的徐皎啊!
开孔明锁……还真恰好难不倒她。她早前在美院学画时,教艺术鉴赏的那位教授最是喜欢中国传统的这些小玩意儿,有一回就专程给他们布置了一次作业,就是鉴赏这孔明锁的。虽然吧,徐皎当初也不知道这孔明锁与艺术鉴赏有什么关系,但那次作业的成绩却是关乎那学期艺术鉴赏一半的学分,自然要卯足了劲儿来准备。她和几个关系好的同班同学可是买了不少的孔明锁来一一仔细研究过的,等到作业完成,她已经成了一个拆解孔明锁的达人了,也算意外的收获。
只是那个时候,徐皎打死也没有想到get到的这个小技能,有朝一日居然还能在另外一个世界派上用场。
徐皎将那鎏金球拿在手中仔细观察了一下,虽然这鎏金球为了做成球状,榫卯结构有所改变,但万变不离其宗。
徐皎看了片刻,已差不多了然于心,便是开始动手。
负雪回头来看,就见着她一双纤白恍若葱管一般的手灵活地在那鎏金球上翻转着,不一会儿,那个鎏金球便是“咔哒”一声应声而开,负雪见状便是感叹了一声道,“郡主还是这么厉害,这东西要让婢子解,怕是一整日也不得其法。”
徐皎心想果真如此,面上却是一脸平淡道,“许久未曾弄过这些,都有些生疏了。”一边说着,她已是一边将那张小纸条取了出来,就着烛火展开,匆匆阅罢,她眉心便是微微颦了起来。那纸条上不过一行字,徐皌让她今夜亥时初去一趟御湖边,她托人给她带了些东西,让她亲自去取。
徐皎捻着那张纸条,心思几转,眼中暗阒一片,沉思半晌才开口问道,“负雪,什么时辰了?”
负雪转头看了看屋中的更漏,“刚刚戌时。怎么了,郡主?”
徐皎没有说话,将那张纸条缠绕在了指尖。
戌时末,太后说她有些饿了,让长公主去小厨房给她看看有什么吃的,长公主便是从内殿退了出来。到得殿外,迎着尚带着凛冽寒意的夜风,她长舒了一口气。她知道,太后说饿了,让她去小厨房看吃的不过只是借口罢了,真正的原因是太后想要支开她。与显帝谈了这么久,他是半点儿没有软话,对着太后说话都是不客气,长公主又最见不得他这般,对他自也是没有好脸色,姐弟俩几乎算得是谈崩了。太后怕是觉得她在的话,会一直僵着,这才将她支了出来。当然了,也有可能是有些话,太后觉得有她在,不方便说。
阿宁方才说父皇和母后偏心,她又何尝不是这样觉得呢?在父皇和母后心中,最重要的那一个,从来不是她。她幼时也不平过,也曾暗自下过决心,有朝一日,待得她成为了母亲,对待自己的孩子,一定要公平公正,绝不能因为偏心伤了孩子的心。
哪成想,她这一生只得了一个舞阳,还没有疼够,她就陨落在了花骨朵儿一般的年纪。想起舞阳,她心尖又是一抽,好不容易暂且压下,便也顺势想起了徐皎。交代了瑞秋去厨房,她又在殿外驻足了片刻,一直望着她和徐皎暂居的偏殿,好一会儿后,才迈开步子,朝着那偏殿直直而去。
谁知,刚走到殿门口,就瞧见了殿内伺候的一个宫婢从内而来,见着她,那宫婢连忙屈膝行礼。
长公主抬了抬手,让她免礼,目光往她身后一望,见殿内光线昏暗,不由挑眉问道,“郡主已经歇下了?”
“未曾。方才郡主说心里有些闷,想要出去透透气,所以差不多一刻钟之前就带着负雪和文桃二位娘子一道出去了。”
长公主听着眉心一蹙,蓦地扭头望向身后那浓稠如墨的夜幕。
夜幕的另一头,徐皎主仆三个一路走到了御湖边,这样的夜晚,偌大的宫城好似都空寂了一般,格外的冷清。
冷风细细的吹,昏暗的烛火下,结了冰的湖面散发着幽幽冷光。
“郡主。”负雪突然在后头低低唤了一声,徐皎抬起眼来,见着前方不远处的湖边立着一道人影,一身甲胄,手握腰刀,居然是个禁军。徐皎心下嘀咕,徐步靠了过去,走得越近,见着那道人影越多了两分熟悉。
正在这时,那人大抵是听见了身后的动静,蓦地扭头看了过来。
负雪手中的羊角灯散发着晕黄的光,堪堪将那人的面容照得清楚,那人却已经是拱手抱拳,朝着徐皎一揖道,“郡主!”
徐皎扯了扯嘴角,漾开笑,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陈都尉,怎么是你?夜这样深了,陈都尉还在这里,是在当值?”
“末将是专程在此处等郡主的。”谁知,陈肃一句话便是将徐皎巧遇的心思击了个粉碎。
徐皎怎么也没有想到,她这里查他还没有查出个结果,他直接出现在此时此地,相当于是将他是李家内应的身份明明白白摆在了她面前。徐皎望着面前的男人,一时真不知该说什么。
反倒是陈肃对于她突如其来的沉默感到有些不自在,咳咳了两声之后,低下头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徐皎道,“这个是徐大娘子托在下带给郡主的东西。”
徐大娘子自然就是徐皌了,她这样的痛恨杨氏皇族,他们赐予她的郡主封号,如今她自是不屑一顾。
徐皎没有伸手,身后的负雪忙上前来,将那只精致的锦盒接了过去,才又双手奉上,递给徐皎。
徐皎接过,将那盒子打开看了一眼,眼底极快地掠过一道幽光,便是“啪嗒”一声将盒子重新关上,抬起眼,神色莫名看着面前容色端肃的年轻男子,“这盒子陈都尉可打开瞧过?”
陈肃脸色一瞬间变得有些奇怪,讷讷道,“郡主言重了,陈某虽不才,却也知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道理,这盒子既是徐大娘子托付,要带给郡主的,陈某自然不敢造次。”
也就是没有打开过了,看这青年的神态,徐皎还是相信的。可是,徐皌托了这么一个人,带了这样一件东西给她,到底是什么意思?自然不能只是试探的意思了,那盒子里放着的可是一支金钗。男子赠女子金钗,除了定情就没有别的意思了。虽然这金钗是徐皌给的,却是托了这么一个男人拿来给她的,就容不得她不多想一二了。
徐皎望着面前的男人,眼底一瞬间涌现出复杂的神色,徐皌难道真是打的她所想的那个主意?她打这个主意,惠明公主知道吗?自然是不能的,否则,惠明公主可知道她儿子还好生生活着呢,哪里可能背着他儿子,这样迫不及待给她这个儿媳妇找下家,哪怕是她再不待见自己,也不敢这样去触怒墨啜赫的。那么只能是徐皌的意思了。
当姐姐的,给自己守寡的妹妹找段新的姻缘......徐皎这一瞬,真真是哭笑不得。
她这莫名的脸色看得陈肃更是不自在了,徐皎却突然一展眉,笑了起来道,“今夜多谢陈都尉了,害你这么大晚上的在这儿吹冷风。”竟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仿佛方才那些奇怪的脸色与眼神都只是错觉一般。
陈肃有些跟不上她的转变,讷讷道,“郡主言重了,都是陈某该做的。”
徐皎淡淡点头,她本就不想跟眼前人有什么多的交集,遑论是在猜到徐皌打算的现在了,立时便是客套地笑着道,“既是东西已经送到,夜也深了,那我便先回去了,再一次谢过陈都尉。”这样一桩小事,却是谢了又谢,是礼数,更是见外。
陈肃的面上显出两分黯然,讪讪道,“郡主当真不必如此......”
“自然是要谢的。”徐皎却是坚持,而后,便是朝着陈肃点了点头,脚跟一旋就要走。
“郡主,等等!”陈肃却是猝然喊道。
徐皎停下脚步转头往他看去,羊角灯幽幽的光亮下,青年一张算得憨直的面容竟是局促地泛了红,目光甚至都不敢与她相接,不时躲闪着。
“陈都尉到底想说什么,若是无事,那我走了。”徐皎眉心微颦,见他这样,有些不好的预感,很想直接这样转身走人。
陈肃听说她要走,却是急了,忙道,“郡主,请听我说两句话。”徐皎望了过来,陈肃几乎又要下意识闪躲开来,却是一咬牙忍住了,鼓足了勇气与她对望,深吸一口气才道,“郡主,那日在城门口匆匆一见,郡主的风华让陈某折服,陈某知道自己不配,可是......还请郡主给陈某一个机会,不知郡主几时出宫,陈某想要请郡主吃顿便饭。”陈肃说着,到底是不敢再与徐皎对视,一个抱拳,便是深揖到底。
这一番话且不说落在徐皎耳中是何感受,文桃和负雪两人听着面色都是齐齐一变,望向陈肃的目光都是说不出的愤恨,他怎么敢?
徐皎望着面前一直维持着揖礼的年轻男人,倏然轻笑了起来,“看来,陈都尉是觉得我如今是个寡妇,若能被你这样一个前途无量之人看上,就该感激涕零吧?”
陈肃听这话音儿,惊得连忙抬起头来,语调急切道,“郡主误会了,陈某绝对没有看轻郡主的意思,陈某甚至知道自己配不上郡主,所以才会......”
第427章 向长公主坦白
“徐皌给你许诺了什么?难不成竟是将我当成了拉你下水的筹码?”徐皎骤然打断了他,一双眼睛清凌凌,恍若敛着天上月华,皎洁出尘,偏偏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却好似能将心底所有的污秽都洞穿一般,让人的那些私心杂念皆无所遁形。
陈肃陡然就觉得自惭形秽,垂下脸去,“并非如此.....”
“若不是这样自然是最好,那便当是误会一场吧!陈都尉的欣赏,我在此谢过,只是你我不合适,这件事往后也莫要再提了,告辞。”徐皎微微一笑,接过话,顺势而道,话落,朝着陈肃轻轻一点头,便是决绝地转过身,迈步而去,没有半分的迟疑和停滞。
负雪和文桃俩都是不约而同暗自里瞪了陈肃一眼,便也连忙跟上。
那一身甲胄的青年却是怅然若失地目送着徐皎离开,怔怔立在冷风里,良久良久.....
“一个小小的都尉也敢冒犯郡主......郡主,今日这事儿咱们怕是要去信告知郎君吧?”文桃咬着牙恨骂了一句,蓦地抬起头对徐皎道。事实上,昨日进宫时撞见这位陈都尉,他看着郡主那直勾勾的眼神便让文桃心生警惕,动了告状的念头,方才那一出只能说明她的预感没有错,而这样大的事儿,自然不能瞒着郎君。
“告诉他做什么?小小插曲而已,又不会有什么后续,他天高皇帝远的,告诉他不过让他无谓担心罢了,不必说。”徐皎想也没想就是道,若墨啜赫就在跟前,她只怕怎么也会变着法儿让他知晓此事,让他醋上一醋,有些危机感也好,说不得还会待她更好些。可这样山高水远的,他若是知晓此事,徐皎只怕会扰乱他的心绪,如今草原的情势还不知如何了,她是真怕让他因她而分心。
唉,她从前一个多么没心没肺,自私自利的人啊,如今居然也学会为他人考虑了。这到底就是真心与否的区别了吧?
在心里感怀了一番,徐皎不放心地又重复道,“文桃,我跟你说的你都听见了?你要是私底下敢偷偷去信,让我知道了,我就重重罚你,听到没有?”
文桃面上纠结了半晌,终于是咬着牙道,“是,都听郡主的。”
这还差不多,徐皎总算满意了,勾起唇角浅浅笑,转头一瞥方才递给负雪,如今被她握在手心的那只锦盒,眉梢一挑道,“这东西回去便收起来吧,等哪日合适了再还给徐皌。”也将她的“好意”一并还给她。
抬起头,徐皎却是一愣,因为前头有几个人快步而来,正是被几个宫婢簇拥着的长公主,徐皎将思绪暂且压下,迎上前道,“母亲,这么晚了,你怎么出来了?”
“你也知道这么晚了,你不也出来了吗?”长公主沉声回道,一边说着,一边已抬起眼往徐皎身后看去,徐皎心口一跳,也跟着往身后看去,倒还好,那里已经没有人了,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有些疑惑地道,“母亲在看什么?”
“在看你是不是偷偷来见什么人。”长公主回得倒很是干脆,一边说着,目光一边定在徐皎面上。
徐皎的面色微微变了,“母亲这是疑心我了?不知道母亲怀疑我什么?”
“那就要看你瞒了本宫什么了。”
徐皎一滞,母女二人相对无言,过了半晌,徐皎才叹了一声道,“咱们回去说吧!”
长公主深看她片刻,似在衡量她是不是又在拖延时间,好一会儿后,她才收回视线,将徐皎的手一挽,迈开了步子。
徐皎紧了紧她的手,悄悄松了好大一口气。
回到安福宫时,长公主却是先去了一趟太后那里,可内殿的烛火已经灭了,瑞秋守在门边,朝着长公主屈膝行礼,“太后娘娘很是累了,陛下一走,她便歇下了。”
长公主望了望她身后,点了点头,“可知道母后与陛下谈得如何?”
“这个婢子不知,不过陛下离开时神色平和,太后娘娘也不像有心事的样子,不过片刻就睡熟了。”瑞秋这样在太后身边待老了的人,自然知道该如何回话,只说了自己所见,其他的自然就是听的人自己思量了。
长公主拧眉思虑片刻,没有说什么,转身拉着徐皎走了。
回了偏殿,长公主倒没有急着问什么,让负雪她们伺候着徐皎盥洗,她自己也去洗了,待得母女二人如昨夜那般并肩躺在榻上时,长公主才语调幽幽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帘帐低垂的榻上光线昏暗,徐皎睁眼望着帐顶,觉得这样挺好,或许这样的环境下,那些难以启齿的话要出口才容易些吧?
不过……该从哪里开始呢?徐皎想了想,好一会儿后,才轻声道,“我并不是真正的景玥……”
开了个头就没有那么难了,徐皎说起平南王府,说起险些葬身火海,又险些葬身鱼腹,说起她被赵夫人救起,误打误撞成了景玥,又机缘巧合成了迎月郡主……徐皎说着都觉得自己这两年多的生活真算得上是传奇了。
“平南王府家的孩子……”昏暗的光线中,长公主似是转头往她看了过来,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从她的语气中也听不出明显的喜怒,“本宫是真没想到……本宫从未在你身上感受到明显的恨意,还是说,你其实也恨,只是……”太善于隐藏?
后头的话,长公主没有说出,徐皎却也是明白的,心下砰然,却也有些汗颜,她穿过来时,平南王府已经没了,对于生身父母,与杀亲毁家之仇,徐皎当真没有办法感同身受。可她确实恨显帝,却不是为了平南王府,她也确实善于伪装,可这些话……怎么好说啊?
徐皎默了片刻,不想再骗长公主,只憋出了一句,“无论如何,从始至终,我从未恨过母亲。”这是真话,不掺半点儿假。
长公主也不知信是没信,反正没有再揪着继续问,过了好一会儿,却又问道,“所以说,因为徐皌的关系,阿宁才对你另眼相看?”
徐皎一噎,她是真的不想再骗长公主了,迟疑了再迟疑,犹豫了再犹豫,半晌没有说话,长公主就知道怕是另有隐情了,可却也不催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得她们只怕彼此都当对方已经睡着了时,徐皎才哑着声道,“不是因为徐皌,事实上,惠明公主怕是还不知道我是平南王府的徐皎。她之所以待我与旁人不同,是因为......”徐皎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才一咬牙道,“是因为赫连恕的缘故。赫连恕......其实不叫赫连恕,他便是墨啜赫。”
徐皎说完这一句,却半晌没有听见长公主说话,也不知道她是睡着了,没有听见,还是被她的话给气厥过去了。“母亲——”她低低唤了一声,还是没有听见应声,登时再睡不安稳了,就要起身去看。
就在她刚刚撑起身子时,身旁的长公主却突然开了口,“原来是这样啊......”那语气里听不出多少的惊讶来,她一早便对墨啜赫的身份生疑,只是没有料到堂堂北羯的特勤竟会孤身犯险,亲自来了中原。
徐皎本想着长公主怕是要责问她是几时知道赫连恕真实身份的,若是说得不好,她这在古装剧中通常都是有通敌之嫌的,长公主翻脸不认人的话,会不会立时让人将她拿下,以谋逆罪论处。其实不只这一点,就是她是平南王府余孽这事儿,站在长公主的立场来说,也是死罪啊。徐皎心中忐忑得很,但却并没有多少后悔,要让她再继续骗下去,她实在做不到啊。
既是如此,那便这样吧,是死是活,就听天由命了。
长公主又是长久的沉默,好一会儿后才哑着嗓道,“你瞒着本宫的,就这些了吧?”
徐皎想了想,略略迟疑道,“能告诉母亲的,只有这些了。本来还有一桩事儿,但说出来,只怕会让母亲为难。”可她告诉长公主的那些事,于她而言,每一件都是要命的。她几乎算是将她的命都交托在了长公主的手里,长公主不可能不知道。
“早前李崇武拿出了一封先帝密诏,说是皇帝若是不仁,平南王府可携密诏从宗室之中另择贤能,取而代之,这密诏你可知真假?”长公主略略沉吟,却是转而问起了这事儿。
徐皎说不出是不是该松上一口气,迟疑了一瞬,还是轻声回道,“确实是真的。那封密诏便是我们平南王府之所以被构陷谋逆,举家覆灭的原因。”而且那密诏还是她和徐皌一起取出来的,做不了假。
长公主点了点头,才想起这里光线昏暗,徐皎怕是瞧不见,便又道,“知道了,夜深了,你睡吧!”
徐皎没有想到话题急转直下,竟然说到让她睡觉的事儿上,不由一愣,就算不立马打杀了她,居然也没有批斗环节吗?就这样轻轻放过了?
“干嘛,不想睡?难不成还想让本宫先揍你一顿?”长公主冷声问道。
徐皎连忙摇头,“不不不!我这就睡,这就睡了。”一边说着,一边连忙将被褥拉起,直拉到眼睛下,只露出一双眼睛在暗夜里滴溜溜灵活地转动着,默了两息,徐皎又迟疑着问道,“那母亲你呢?”
“本宫还要想些事情,你先睡吧。”长公主道。
徐皎“哦”了一声,闭了嘴,却闭不上眼,眼睛仍是滴溜溜打着转,虽然帐内昏暗,什么也瞧不见。
“快睡!”长公主突然一声喝令。
徐皎“......”好吧,什么都瞧不见的只有她而已。
“放心,你母亲我不是傻子,你就算再会做戏,我也不至于感受不出你待本宫是真心还是假意。而我说过,你是我的女儿也不是随口的一句话而已。你既是我的女儿,我自是要护着你的。今日的那些话你既能对我和盘托出,我很高兴,没有生你的气,你也不用担心明早起来脑袋就搬了家,乖乖安心睡你的觉就是了。”长公主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过来,替她掖合了被褥,张口时,连一贯自称的“本宫”也换成了“我”。
徐皎听着,却是笑了起来,不由分说就是挽了长公主的胳膊,紧紧贴了上去,“母亲,你真好。”撒娇似的在她胳膊上蹭了蹭,有些庆幸这帐内光线昏暗,长公主即便眼神儿再好,只怕也瞧不见她湿了的眼角,否则,多难为情啊!
长公主却是有些嫌弃地挣动了一下被她挽住的胳膊,没有挣开,不由低声斥道,“抱着我做什么?自己睡你的。”
“不嘛,我就要抱着母亲,这天儿还冷着呢,抱着母亲睡我才暖和呢。”徐皎语调甜软地撒娇道。
“真是个娇气的。”长公主咕哝了一句,却到底没有再挣动被徐皎挽着的胳膊,沉声道,“暖和了就快睡吧!再不睡,我真将你揪起来先揍一顿了。”
徐皎点点头“嗯”了一声,道了一声“母亲晚安”,然后猝不及防蹭起来,在长公主脸上吧唧了一口,在长公主震惊地看过来时,她已经乖乖闭眼睡过去了。
长公主哼了一声,又抬手给她理了理被褥,没有说话了。
徐皎靠着她,嘴角悄悄翘了起来。
徐皎本以为昨夜坦白了那么多的事儿,心下又是忐忑,又是复杂的,怕是睡不着了,谁知道居然是一枕黑甜,睡得格外好。待得第二日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了,帐内只余她一人,长公主不知是何时起身的。
听到动静,负雪忙近前来,“郡主醒了?”
徐皎淡淡“嗯”了一声,便是问起了长公主,“我母亲人呢?”
负雪一边撩起帘帐,一边回道,“清早起来便往正殿去了。”
“外祖母呢?可还好?”徐皎坐起身问道。
“正殿那头没有人过来,夜里也很是平静,想来是暂且无碍。”
徐皎点了点头,让负雪加紧给她梳洗,待得妆扮好后,她也是急急赶到了正殿去。
她到正殿之时,太后居然也已经起身了,正由长公主伴着在梳妆,而且还穿了一身簇新的衣裙。徐皎进去时,长公主正拿了木梳在给太后抿头发,而那已经梳得齐整的发髻上,一头赤金镶祖母绿的头面熠熠生辉。
第428章 醋劲儿大发了
徐皎不由愣在了门边。
长公主和太后听见动静,转过头来,见她木呆呆的模样,太后先是忍俊不禁笑了开来,“这是还没有睡醒不成?”
徐皎反应过来,一脸惊叹地走上前道,“我这是被惊艳了,哪家的仙女儿下凡,让这寝殿都整个亮堂了起来,真真光彩照人啊。外祖母这般倒让我不敢上前了,自惭形秽啊!”
太后和长公主被她逗得哈哈笑了起来,只是太后不过笑了几声,便又开始咳嗽起来,即便浓妆也遮掩不住的容色更显憔悴,长公主忙为她拍背顺气,瑞秋亦是端了温茶来扶着她喝下。
太后好不容易缓过气儿来,面上仍是笑着道,“阿皎这张嘴哟,真是抹了蜜一般的甜。只是啊,有些夸张了,你见过哀家这么老的仙女儿吗?”
“谁说的,外祖母才不老呢,外祖母松柏长青,长命百岁。”徐皎笑呵呵道,眼中却隐着阴翳,瞧这样子,太后的日子怕也不长了。
“好好好,哀家啊,就借阿皎这吉利话的福,活成个百岁的老妖怪吧!”太后倒是不在意,顺势笑着道。
“今日除夕,陛下一会儿也会来安福宫陪你外祖母一道过年,你外祖母高兴,所以特意打扮了一番。你一会儿也去换身漂亮的衣裳,咱们一块儿开开心心过个年。”长公主笑着道。
徐皎自然是应下不提,看着太后与长公主的笑脸,思绪却已飞转,看这情形,昨日的谈话结果应该不错。显帝......当真答应了?
徐皎换了身衣裳出来与太后和长公主一道用了午膳,又说了一会子话,显帝才姗姗来迟。
他一个人来的,就连皇后与太子也没有同行。
不过徐皎倒是半点儿不意外。王菀的事情牵连了皇后,乃至王家,想要那泼天的富贵,所以铤而走险,那么失败了,便也要有承受后果的准备。王家应该庆幸显帝此时自顾不暇,否则,他们一族绝不会有眼下只是受冷待而已的安宁。
至于太子,本就不是亲生的,又是那样懦弱的性情,显帝想着千秋万代才找了他这么一个样的当儿子,如今他自己的皇位都坐不稳了,哪里还顾得上太子?
倒是显帝,今日好像当真是想通了一般,再没有往日里的阴阳怪气,对着太后亦是言听计从,温言婉语,许是因着感念这样的日子不长了,太后与长公主亦是一脸的和悦,又有徐皎在中间插科打诨,大半日下来,居然都是一派其乐融融。
一顿饭吃罢,外边儿已是暮色晚照,长公主捏着帕子擦拭了嘴角,便对徐皎道,“天色不早了,阿皎收拾收拾,出宫去吧!”
徐皎微微一愕,眼儿圆瞠了一瞬,下意识就望向了显帝。
后者仍是笑着,眼底却是幽沉一片。
长公主恍若不见,笑着道,“陛下留你在宫中过年,自是好意。可你毕竟是别人家的媳妇儿,大过年的,忠勇侯府冷冷清清的可不像话。去年你不在凤安城也就算了,今年你在,若守岁时不在到底不好,忠勇侯可是为了救驾才殉主的,这个时候,哪怕是为了陛下的声名着想,你也不可任性,便好生生回忠勇侯府去吧!”
“是啊!要说过年,咱们这年夜饭也算吃过了,加上这几日宫里怕是事情多,你在这儿也不怎么方便。皇帝,你说呢?”太后也是帮着腔,一边问着,一边目光已回到了显帝面上。
长公主与太后话语间都是存了两分提醒的意思,显帝沉吟了一瞬,竟是笑着道,“母后和皇姐思虑得是,倒是朕一时考虑不周,那迎月便收拾一番出宫去吧!左右咱们是一家人,总有团聚的时候。”
徐皎自是不愿在宫中多待,可是这个时候……徐皎望向长公主,宫里还不知会掀起一场怎样的风波,留下长公主在宫里,还有王菀……她怎么放心得下?
她心里的担心长公主自然也是知道的,可长公主却是对着她,微微一笑,曼声道,“去吧!”事实上,无论是赵夫人还是长公主都不是温柔的母亲,这样慈蔼的笑几乎甚少有过。
四目相对,徐皎骤然便是湿了眼眶,赶忙垂下眼去,轻轻应了一声“是”。
虽然从那个让人窒息的宫城里出来是好事,但心里始终担忧着长公主和王菀,加上始终对于一场可见的血雨腥风能够这样消弭于无形感到不真实,徐皎一路上都有些不得劲儿,倚在马车壁上,神色恹恹。
负雪和文桃都看出她情绪不佳,谁也不敢开口。
直到突然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惊得徐皎抬起眼睑,马车内主仆三人对望一眼,负雪撩起车帘往外看去。
她们已经离宫城有些远了,此时正行在一条大街上。
远近能够看到渐渐沉降下来的夜幕里,有些孩子提着灯笼在巷弄里奔来窜去的玩耍,有的手里捏着一根点燃了的香烛,不时放一个炮仗,方才那噼里啪啦的声响就由来于此。
四下里充斥着浓浓的硝烟味,小孩子们的笑闹声,大人们没有带着怒意的呵斥声,竟是满眼满耳的热闹。
今夜是除夕啊!哪怕凤安城外四面兵围,可一年一节,寻常的百姓却还是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尽情地欢闹着,为了一个好兆头。企盼着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马车缓缓行过,徐皎望着外头烟火璀璨,人声笑闹的街道,渐渐看住了眼,嘴角却是悄悄牵了起来,方才自宫中出来就一直萦绕在眉眼间的阴郁被冲散了大半。
负雪和文桃俩见状自然是欢喜,与她一起瞄着外头,文桃便是笑着道,“今夜可是除夕,咱们早前以为不会回府守岁了,也不知道琴娘他们准备了没有。这除夕啊,怎么都还是要热热闹闹的好。”
“放心吧!琴娘做事周全,哪怕郡主不在府上,她也会安排好的。再说了,他们去年不也是自个儿过年的吗?难道还能不知道这些?”负雪也是笑着,语调轻快。
“主子在不在府里那可不一样。我知道琴娘做事周全,我这不是怕她忘记买炮竹了吗?这过年若是少了炮竹,岂不是少了许多热闹?”
“那若是没买你又怎么办?难不成这会儿还有铺子开着,等着你去买呢?”
“那也不是不成,要不,咱俩去敲家铺子看看,说不得人家店主人就在店里住着呢,咱们真能买上点儿炮竹,大除夕的给那店主送银子去,他也欢喜不是?”
“郡主,你听听,这可不是疯魔了?”负雪哭笑不得。
徐皎听着她们两个笑着闹着,也是翘着嘴角笑了笑,可那笑容却始终算不上明朗,又扭头看着车窗外人间烟火,突然笑着道,“这个时候的北都城不知是什么样?”
郡主这是想郎君了呢!也是,每逢佳节倍思亲,这个时候,郡主自是更加惦念郎君了。
文桃与负雪对望一眼,便是笑着语调轻快道,“定也是很热闹的。羯族也和咱们一样要过年的,不过因着草原人都崇尚白色,因为吃食大多都是奶制成的,所以,他们把元日唤作白节。等到明日,阖族上下的男女都会换上洁白的新衣,一起欢歌纵舞,喝酒谈笑。”
文桃想到什么,突然一笑,双眼亮晶晶道,“还有一件极有意思的事儿,羯族人在白节时,都会互相抱吻,受人尊敬的老者或是首领,还会给来向他拜年之人回以祝福的轻吻……”
羯族尚白,这事儿徐皎和负雪都知道,当初徐皎和墨啜赫举办婚仪时,他们俩的喜袍都是纯白的,可文桃说的什么互相抱吻,祝福之吻的,徐皎和负雪都是闻所未闻。
“这么说,你家特勤也会回以什么祝福之吻?”徐皎突然问道。
“那是自然的,特勤在族里那可是备受尊崇的大英雄呢。有一年在虎师过年,特勤偷偷跟苏勒抱怨说,他的嘴都要亲秃皮了……”文桃想起那些事情,就忍不住的乐。
“咳!”耳边骤然传来一声再刻意不过的咳嗽声,抬眼就见到负雪朝着她挤眼睛,一张冷若冰霜的脸都要急变形了。文桃这才醍醐灌顶一般反应过来,自己好似说错话了,后颈幽幽泛着凉,她转过头,果然瞧见徐皎不知何时竟是阴沉了一张小脸,清澈的瞳仁儿里明明白白写着“我不高兴了,不好哄的那种”。
文桃一边心里嘀咕着郡主之前不是挺大度的吗,她还听过她和特勤开玩笑呢,怎么今日突然这样小气了?不过不管心里怎样嘀咕,文桃却是半点儿不敢怠慢,忙补救道,“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儿了,现在特勤都有齐娜了,自然不能再随意……”
“旁人去给他拜年,他还能不亲了?”徐皎板着小脸反问道。
那不成。文桃在心里答道,却打死都不敢说出口来。
“郡主,那只是习俗而已,不用太在意的。”负雪小声宽慰道。
“苏勒只怕也要亲不少人呢!”徐皎不咸不淡回了一句。
负雪脸色微微一黑,不说话了。
徐皎则错着后槽牙,一双眼睛里冒着点点怒火,恶狠狠道,“反正他要是敢亲别的女人,不,男人也不行……总之,他要是敢亲别的什么人,我才不管是不是习俗,非要拿把铁刷子,将他那张不干净的嘴给直接刷秃皮了不可!”
文桃僵着一张脸,被徐皎脸上的狠意吓到,悄悄打了个哆嗦,却是欲哭无泪,她何苦来哉,怎么就提起了这茬?回头郡主若真跟特勤闹起来,特勤就能扒了她的皮。
说话间,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忠勇侯府到了。
徐皎踩着重重的步伐,裹挟着周身浓郁的醋火与怒火大步走进了府门,张口就是扬声道,“琴娘,备宴拿酒,咱们今夜不醉不归!”
落后她一步的负雪和文桃一边快步跟上,一边对望一眼,从对方眼底都瞧见了同样的无奈。郡主此时这气势万千的模样比之方才那怏怏不快的样子倒是不知哪一个更让人担心些。
这醋劲这样大,可偏偏让她醋的人在千里之外,怎么灭这个火?怎么哄?
两人不约而同都是摇头,叹了一声,举步跟上。
谁知,走进府门没多远,就见徐皎愣在当场。
“郡主?”文桃和负雪两人也是一愣,这府里怎么这么安静?除了刚才的门房,倒好似没有人似的,半点儿声息也没有。
只是四处看看,整个院子里都挂着精致的红灯笼,映衬着满院没有化尽的残雪,倒是格外的喜庆。
可是怎么回事儿?郡主回来了,怎么没有人出来迎接?
“是不是他们以为咱们不回来了,所以一起在哪处聚着过年呢?郡主先回房吧,婢子去找找看!”负雪说着便要走,文桃却是将她一把抓住,给她使了个眼色。
在负雪怔住时,她已经呵呵笑道,“婢子和负雪一起去。”说着便是将怔住的负雪一拉,朝着一旁快步而去。
走了几步,负雪就醒过神来,却是被文桃拉着疾步向前,她挣脱开来就是怒声道,“你干什么呀?郡主还在那儿呢,咱们怎么能两个人都走开?”
文桃却是抬起右手食指,抵在唇上朝着她“嘘”了一声,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转角处,往方才来的方向偷看了两眼,在看着徐皎举步往正院方向而去时,她才收回视线,一双眼睛在满院红灯笼的映衬下,亦是亮灿若星光。
“放心吧!这是咱们自己府里,安全着呢。而郡主又最是个不拘小节的,今夜除夕,她不会与咱们计较。”
“不能因为主子仁慈,待咱们不错,咱们就当成了理所应当。”说完,负雪心里的奇怪之感更甚,因为与文桃也认识这么久了,她行事虽比自己和红缨活络,但绝非不知分寸之人。加上她刚才的举动……
负雪蹙起眉心,狐疑道,“你在搞什么鬼?”
“不是我搞什么鬼。”文桃叹息了一声,“你没有发觉除了琴娘他们,连暗地里的守卫和红缨他们也没有露面吗?而且,方才门房望着郡主时表情有些奇怪,想笑又不敢笑,所以我猜啊,这些人不露面应该都是得了吩咐的。”
第429章 不是在做梦吧?
得了吩咐?这偌大的忠勇侯府,除了郡主,谁还能吩咐这阖府上下的人?就算是琴娘也没这个权力的。
负雪陡然想到了什么,蓦地惊抬双目往文桃看去。
后者果然是一脸的笑,朝着负雪一点头,满脸都写着——太好了,看来你也想到了。
“所以啊,
我估摸着,明月居那里有好事发生,咱们俩就不要不识相地去打扰了,你说呢?”文桃笑呵呵地将负雪一挽道,“去年咱们在北都城过的年,就是一起守的岁,
今年正好也一起守岁,
我那里还藏着些好酒,我去取了来,你去厨房看看,琴娘应该让人备了些酒菜的,偷上两盘儿,再叫上红缨,咱们几个不醉不归。”
负雪还在恍惚,满心的不敢置信,过了半晌才明白文桃的意思,听着她絮絮叨叨做着今夜的安排,迟来的喜悦终于自心间翻涌而来。
文桃欢喜的嗓音却是一顿,而后叹了一声道,“算了算了,看来,今夜我只有和小红缨一起守岁了。我藏起来的那坛好酒你是没口福了。”
负雪蹙起眉心,下一瞬却是心跳如擂鼓,转过头,顺着文桃的目光往那一处看去,
满院的红彩中,有一道身影倚墙而立,正朝着她笑得恣意风流,负雪的心里骤然多了一匹小马驹,欢快地撒蹄驰骋过春日翠绿没有边际的草原……
文桃猜出来的,徐皎也猜出来了。她脚步不停,直往明月居的方向而去,步子迈得越来越急,胸腔之间心脏砰砰砰地急跳着,一声赶超一声。
等到见到明月居的门楣时她是小跑着过去的,跨进门时她几乎都是微微喘着气了,然而进了门却是一愣。这一路上,都是悬挂着红色的灯笼,喜庆而明亮,谁知,明月居中,却一盏灯也没有,一派黑暗。
她愣住的同时,却听得自己的心跳声越发响亮,咚咚咚,咚咚咚,似是恨不得直接从喉咙口蹦出来一般。
就在这时,一盏灯却是骤然亮起。一片黑暗中,那突如其来的一线光明便格外打眼,她下意识地望了过去。
四下里一派黑,只有那处亮着光,红色的灯笼,灯笼边站着一个拿着一只火折子,正在将扶正灯罩的人。难得的没有穿玄衣,一身石青色的常服,被灯笼的光笼上周身,一层暖黄的光晕,在这一片暗夜里,他所在之处,是唯一的光。让他恍若成了夜里结出的精魅,美好的一点儿也不真实。
徐皎看着,骤然就是湿了眼眶。
那人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存在,望了过来,四目相对,徐皎勾着唇角朝他笑,泪花迷离了视线,她忙抬手抹了抹眼睛,瞧不清楚他可是万万不行的。
他似也是勾起了唇角,然后收回视线,往前两步,又仔细地点燃了一盏灯。
一步一盏,他缓慢地点燃了一条灯路,从黑暗的尽头一步步沿着这条路走到了她面前,给她带来了驱散这寒夜的光明与温暖。
这条路,这么长,又这么短。好像不过顷刻间,他就走到了她面前,可却恍惚又过了一世那么长。她仰着头,不错眼地看着他,眼里的泪凝在眼尾,一线红湿。他手里还拎着一盏灯,可那光线只够照亮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眉眼都笼在朦胧的夜色中,瞧不真切。
徐皎几近痴迷地看着那弧度完美的下颌线,满心欢喜地想道,这是谁家的男人啊,真是哪儿哪儿都好看,谁的眼光这么好,运气更是好,能泡到这么优质的男人,她这是人品爆发了啊!
明明心里很是得意,可仰头看着她,她却醉在他的眸子里,眼里的泪又是闪烁起来。
手心里好似被塞进了什么东西,她低头去看,是他方才提在手心里的那盏灯笼,居然是一只柿子的形状,红彤彤的,很是喜庆……徐皎仰起头来,笑意却已烂漫了她的双瞳,“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灯笼?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将灯笼做成柿子模样的。”
“你不喜欢吗?”他紧紧盯着她,虽然那张一贯冷颜的俊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可他绷紧的下颌却还是透露了他心底的紧张。
“不!喜欢,当然喜欢,这真是见过的,最最可爱的灯笼了。尤其……这是你亲手为我做的。”徐皎望着他,笑中带泪,却是真真切切的全是欢喜。
他却被她目中的热度灼羞了一般,垂下眼,微微哑着嗓道,“你怎么知道是我亲手做的?”
徐皎愕然道,“还真是你做的啊!”说着,将那盏柿子灯提起一些,仔细打量了一番,一边看,一边点着头道,“不错不错,头一回做灯就能做成这个样子,我家阿恕果真做什么都棒!”说着,朝他竖起大拇指,毫不吝啬地夸赞,衬着她晶晶亮的眼睛,一脸没有半点儿作假的崇拜。
墨啜赫心里暖暖胀热着,嘴角浅浅勾起,总觉得从决定今夜几乎照搬她在他生辰那夜给他准备的惊喜起,就萦绕在心底的忐忑,还有这一路上既要赶路,闲暇时又一遍一遍做着这灯笼,做坏了无数盏,手上到处都是竹刺割裂的口子,那些不安、那些笨手笨脚、那些懊恼,都被她此时的笑容与眼神治愈了,都值得。
心里暖暖的,思念漫溢心间,他终于再也克制不住,抬起手将她整个人捞进怀里,密密搂住。
徐皎手臂穿过他的腋下,将柿子灯拎在他身后,闭眼贴靠在他胸口,嘴角刚刚甜蜜地弯起,却又抿了抿,她仍然有些身处梦中的不真实感,喃喃道,“阿恕,我太想你了,所以……我不会是在做梦吧?阿恕,真的是你吗?”
“是我!”墨啜赫哑声应道,低头便在她头顶轻轻烙下一吻,而后用下颌摩挲着她的头顶,叹息道,“紧赶慢赶,好在总算赶在了今日,能陪你过个年。”只字不提为了赶来见她,他前段时日忙成了什么样,还有这一路几乎都是日夜兼程,更不用说到了这里,听说她进了宫,而且会留在宫里过年时那一瞬间,满心的失落,这一刻,她在他怀里,这便是真真切切的圆满,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徐皎听到这儿,突然低低笑了一声,“是啊!好在你今天赶到了,否则,我明日怕是也不用吃什么了,光喝醋就喝饱了。”徐皎从他怀里仰起脸来,嘴角勾着坏笑,双眸亮晶晶的,那狡黠刁坏的模样,又是他熟悉的那只小狐狸。
墨啜赫手里发痒,抬起手刮了下她的鼻尖,笑问道,“说什么呢?”
“我今日才知道,北羯居然还有拜年时送祝福之吻的习俗?”徐皎皱了皱鼻子,轻哼着道,一双眼睛微勾着,乜斜着墨啜赫。
后者微怔,反应过来时,忍俊不禁,眼底流露出难得的笑意,“文桃告诉你的?”
徐皎这会儿倒生出了两分不能出卖人的自觉来,眉心一颦,一撇嘴角,“你先别管是谁告诉我的!”她一垫脚尖,抬手就是揪住了他的衣襟,恶狠狠逼视着他道,“说!你从以前到现在,到底祝福过多少人?”
气势是拿捏住了,但因着身高差的缘故,很是打了些折扣。
“唔……让我想想!”墨啜赫眉峰微颦,一脸认真思虑的样子,片刻才沉声道,“很多。”
“很多?”徐皎的音调微微变了。
“是啊!很多!”墨啜赫郑重点了点头,“所以,怕是数不清了。”
数不清了?徐皎一脸被雷劈了的感觉,所以……她是跟多少人间接接吻过?她一瞬间不好了起来。踮起脚尖踮得脚都酸了,又受了这样一番严重的打击,徐皎撑不住了,脚后跟往后一落。
却还没有落到地面,就被人勾着后腰捞了起来,紧接着,额上就是被人烙下了一吻。
她微微瞠圆了眼瞪着他,他胸腔微微颤动,低笑了两声,紧接着又是啄了她唇一记,沉声道,“放心吧!自亲了阿皎之后,再没亲过旁人,往后也不再亲,只亲阿皎一人。”末了,在她怔忪时,他一个倾身,与她额头相抵,一双深邃似海的眼睛将她密密笼住,“所以啊,阿皎若是想要亲亲的话,明日记得给我拜年!”
他那嗓音本就好听得犯规,尤其是特意温柔时,更是说不出的性感,蛊惑人心。
徐皎自觉被撩到了,哪里还记得吃醋啊?咳咳了两声道,“你什么时候到的?我们不是说好了,你不要来吗?”
“那是你说的,我可没有答应。”墨啜赫应得很是干脆,接触到怀里人满是自责的目光,他却是一锁眉道,“你不问我还忘了,我差不多是午后到的,过后就一直在忙这些。”他目光往四周一睇,意思再明显不过,再转回望向徐皎时,那眼神便多了两分可怜,“这半个月一直是快马加鞭,披星戴月,路上都只吃了些干粮,今日也就早上时吃了两块儿奶饼子,这会儿有些饿了。”
徐皎听着,眼里隐隐带了笑,伸出一只手钳住了他的下颌,轻轻晃悠了一下,“这么可怜啊?好呀,那跟我走,我来喂饱你!”暧昧地娇笑完,她捏着他下颌的手一个下挪,揪住了他的腰带,将他顺势一拉……
墨啜赫亦是勾着唇角笑,配合地迈开步子,由着她拉着,一路到了——厨房。
厨房内倒是有吃的,炉子上文火煨着一锅鸡汤,香气扑鼻。徐皎先舀了一大碗鸡汤和鸡肉给墨啜赫,又从笼屉里拿了个尚温热的馒头递给他,便是叉着腰四处看了看。
“今夜可是除夕啊,怎么能不吃饺子呢?”她偏头朝着墨啜赫一笑,一双眼睛晶晶亮,里头满载刁坏狡猾的笑意。
墨啜赫看着她,有些不太好的预感,“你想做什么?”
徐皎“嘿嘿”了两声,然后挽起了袖子,“你为了我做了这么许多,我甚是感动啊,所以,我打算投桃报李,为你洗手作羹汤,放心,今天晚上我一定让你吃上饺子。”
“你,做饺子?”墨啜赫挑了挑眉,一贯的没什么表情变化,语调却有些耐人寻味。
作为枕边人的徐皎立刻听出了那淡冷语气里的质疑,当下皱了皱眉道,“你少瞧不起人,上一次我给你做的寿面你不也说很好吃吗?”
墨啜赫点了点头,确实,说好吃的人是他,只是他吃的是情怀,所以罢了,哪怕她今日做的饺子还是和寿面一般,一半生一半熟,他也认了。都是自己惯出来的祖宗,除了继续惯着,还能怎么着?
可过了一会儿,墨啜赫就觉得自己想得太乐观了些,看她一会儿放多了水,面太稀了,又加多了面,干巴巴的,他好意上前说帮忙,她却跟面杠上了一般,让他躲开些,自己又将袖子卷得更高了一些,好不容易勉强将面和好,她整个人已经是白扑扑的,浑似刚从面粉里捞出来似的。
她却半点儿没有察觉,只是指着那一个面团,好不得意地朝着他一挑眉,笑道,“看吧,我就说,没什么难的。”
确实不怎么难,这光和个面都用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墨啜赫挑起嘴角问道,“准备做什么馅儿的?”
徐皎却是一愕,双目圆瞠着呆住,下一瞬就是抬起手朝着自己脑门儿就拍了去。
“你干什么?”墨啜赫眉心一皱,抬手抓住她的手腕。
她看着他,下一刻却是就着那只糊满了面粉的手朝着他脸上一抹,看着他难得呆怔的眼神和花了的脸,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都忘了还有馅儿料这回事儿了。”
墨啜赫被她灿烂的笑晃了眼,哪怕她此时一身的狼狈,他也笑了。
她挣开他的手,到放置食材的地方找寻可以做馅儿料的东西,运气不错,找到了羊肉和萝卜。
墨啜赫挽起袖子道,“我来帮你!”
徐皎看他一眼,这回倒是应得爽快,“行!”而后将萝卜往他怀里一扔道,“先洗干净,然后跟羊肉一起剁得细细的,一会儿加上佐料拌上。”
不一会儿,两人一个剁馅儿料,一个擀面皮儿地各自忙碌上了。
徐皎之前也是包过饺子的,那个时候用的饺子皮儿都是机器制的,厚薄均匀,等到自己擀了才知道,这是个技术活儿。
三月初与阿恕分别,三月底与阿恕重逢,作者君跟阿皎一样,想念阿恕想念得紧,不知道亲们是不是和我一样。
作者哭唧唧:我还是喜欢甜甜甜。
权谋和推剧情神马的,都不适合我。我只想写甜甜的恋爱!
可因为在开始收尾了,之前挖的很多坑都要填,这段时间读者流失得多,有些伤心,但还是谢谢各位亲一直以来的支持,爱你们,️️️️️️️️️️️
第430章 新年好
好不容易熟能生巧,将饺子皮儿擀像样了,还得指挥她家那位英明神武,却偏偏从未包过饺子,所以很是笨手笨脚的赫特勤。
一会儿后,他们换了下手里的活,墨啜赫擀饺子皮儿,徐皎来包。动作果然就快了许多,徐皎冲着墨啜赫竖起了大拇指,语调真诚地崇拜道,“我家阿恕果真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看看,这饺子皮儿,擀得那叫一个厚薄均匀,油光水滑啊,厉害!”
墨啜赫无奈笑笑,继续埋头擀饺子皮儿。
两人一边合作包着饺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将分别以来,各自发生的一些事都简单交代了,饺子也终于做好。
徐皎在宫里本也没有吃得多么饱足,又折腾了这么一会儿,早就饿了。至于墨啜赫,方才那点儿吃食真的只够塞牙缝而已。两人煮了满满一大海碗的饺子,各自拿了一双筷子,就坐在小厨房里的桌子上,你一个,我一个地吃了起来,间或再夹起喂对方一个,因为挨得近,不小心两人的头就是撞在了一处,各自捂着撞疼了的额头,看着对方,却是忍不住相视一笑。
晕黄的烛火中,弥漫着食物香气的氤氲白烟里,两人相对而坐,同吃一碗面,偶尔说句话,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看对方一眼,却是说不出的岁月静好。
真是美好得让人羡慕的画面,门外偷看的几人都是看得漾着笑,如来时一般,又悄悄转身走了。
一碗饺子见了底,徐皎长叹了一声,腆着肚皮道,“没想到啊没想到,我居然还有做饺子的天赋,今夜这顿饺子算得人间美味了吧?”
墨啜赫看着她晶晶亮的眼,眸底掠过一抹笑意,应得认真,“是!”
徐皎脸上的笑便又甚了两分,满足而得意。
就在这时,外头隐约传来了噼里啪啦的炮仗声,而且听那动静,好像离得不远。她愣了愣,“什么时辰了?”一边问着,她一边已经站起身,大步跑了出去,刚走到厨房门口,就见着一朵绚烂的焰火在不远处的天幕上绽放,看那方位,好像就是前院儿。
“琴娘备了不少的炮仗和焰火,说是一年一节,要大家伙儿一道热闹热闹,想必他们已是放起来了。”墨啜赫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与她一起望着那一朵又一朵窜上天幕,又绚烂绽放的焰火。
“你怎么不早说?”徐皎急了,“这些没良心的,也不知道来叫我,走走走!咱们也去!”说着,便是一把抓起墨啜赫冲了出去。
墨啜赫配合地迈着步子,两人到了前院,那里果然已经很是热闹了。琴娘买了炮仗,可她胆小,只是坐在廊下看着他们玩儿闹,红缨抱臂站在她身边,一张微仰的小脸被焰火映得明明灭灭,红绿斑驳,或许是因着沾染了红尘烟火气,看着也较平日柔和了不少。
苏勒这会儿倒成了个孩子王,领着文桃、负雪,还有几个文楼的半大孩子笑着,闹着,玩儿得不亦乐乎。徐皎想起方才从大街上经过时,瞧着的那些场景,这会儿倒是再没半分的感伤,只觉得胸臆间回荡的尽是满满的温暖与欢喜。
“你们这些不讲义气的,有好玩儿的居然也不叫我?”徐皎叉着腰扬声斥了一句,便是冲了过去,很是眼明手快地将最大的那一捆焰火抱起。
苏勒等人猝不及防被人打劫,负雪直呼冤枉,“我们想去叫你的……”
“那不是你忙着和阿恕小别胜新婚,卿卿我我,你侬我侬吗?若是打扰了你们,我怕你拿着剑追杀我们!”苏勒笑笑,毫不留情地调侃道,一边说着,一边就要来夺徐皎手里那捆焰火。
徐皎厚脸皮得很,哪里会因苏勒调侃的这么几句话就乱了心神,动作灵活地闪躲开来,几步跑到墨啜赫身后,朝着追了过来,却僵着一张脸不敢近前的苏勒扮了个鬼脸,“这是我的了,谁也别想跟我抢!”
而后,才不去看苏勒那张黑沉的脸,抱着焰火,仰头望着墨啜赫,灿笑如花道,“阿恕,咱们一起放焰火吧!”
墨啜赫自然是没有意见,两人抱着焰火到了一边的空地,将焰火摆好,又去寻了根点燃的香烛。
“去放吧!”墨啜赫将香烛塞到徐皎的手里。
徐皎本来还兴奋无比的笑脸却骤然有些发僵,吞了吞口水,望着墨啜赫干笑道,“还是你来放吧!我……我有些怕。”
墨啜赫惊了,“你怕这个?”徐皎素日里也爱装得娇气,可墨啜赫私心里却觉得她胆子大得很,毕竟刺杀也好,雪崩也好,她都经历过了,最要紧,她从相识最初,就敢在他这头老虎嘴上拔须,可不就是胆大包天吗?结果她这会儿居然怕这么一捆焰火?
徐皎的脸色发僵,“我就是怕不行吗?”她小的时候有一次过年放手持的那种金箍棒的烟花,谁知点燃了却半晌没有动静,她就凑上去看了,谁知那烟花却突然冒起了烟,得亏当时她老爸手快,将她一把拉开,否则她说不得一只眼睛就要报废了。
可从那次之后,她就留下了心理阴影,虽然还是喜欢焰火,想放却又不敢放。
“好啊!那我放给你看!”墨啜赫转头睐着她,应了声,伸手过去,徐皎本以为他是要接过她手里的香烛,谁知,他却只是将她的手握在了掌心里,与她一起稳稳地举着那支香烛。他则绕到她身后,抬起另一只手臂,将她牢牢护在怀里。
她一愣,在他怀里怔怔抬起眼来。
他却是冲着她一笑道,“新年的焰火,自然是咱们一起放!你放心,有我在,我会保护你,所以……别怕!”
徐皎转过头去,嘴角牵起上扬,眼里却是闪烁着泪光,他知道,她是想的,只是害怕。她用力点了点头……
他握着她的手,两人一起持着香烛朝那捆焰火慢慢靠了过去。
可离得近了,徐皎还是有些怕,干脆紧紧闭上了眼睛,好似看不见也就不会怕了。
香烛点燃了引线,绚烂的火花绽放在了深浓似墨的夜色里。突然响起的噼里啪啦声,让徐皎心中的惧意终于是腾升到了喉咙口,不管不顾尖叫了起来。
墨啜赫早有所备一般,抱着她往后一跳,同时抬起双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徐皎睁开眼来,缩在他怀里,却情不自禁转头望向夜色中燃得漂亮,绽得绚烂的焰火。
墨啜赫止不住地轻笑出声,抱紧她,与她一同看着,院子里,苏勒他们也跟着放了起来,整个天幕被焰火点缀得美轮美奂,他们的满心满眼好似也被这绚烂的焰火点亮了一般。
没过多久,城里的其他地方也陆续响起了炮仗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从不同的方向传来,汇聚在一起,交织成喜庆的乐章。
徐皎踮起脚尖,在墨啜赫颊上啄了一下。
墨啜赫低头看来时,刚好瞧见她被焰火点亮的一张小脸,那脸上的笑容比焰火还要绚烂,“阿恕,新年好!”
墨啜赫背着光,一张面容沉溺在漫天的光影之下,明灭斑驳,可那一双点漆般的黑眸里却隐隐有什么,如水般波光涌动,半晌,他才开了口,嗓音喑哑低沉,“你也是……阿皎,新年好!”
徐皎没有回答,抬起双手紧紧抱住他的后腰,偎进他怀里,墨啜赫亦是紧紧回抱住她。
天幕绚烂,漫天的焰火和满耳热闹的炮仗声中,相拥的俪影紧紧镶嵌,好似融进了彼此一般,难分难舍。他们携手从这一年走到了那一年,她相信,他们还能一起携手走过许多年,直到他们都老去,直到他们都死亡。
昨夜很晚才睡下,加上前几日在宫里,操心的事情多,真真是身心俱疲。回到自己府里,加上墨啜赫就在身边,徐皎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这一觉便睡得格外踏实。
醒过来时还没有睁眼,就已经能够隐约听到外头人轻悄走动的声响,她满足地伸了个懒腰,转身往身旁抱去……没想,却是扑了个空。
人呢?难道她昨夜当真只是做了一场梦?
徐皎再睡不住了,腾地一下自枕上一弹而起,带着两分慌乱,目光急急往帐外看去。
“郡主醒了?”帘帐不知何时被人挂了起来,想是听见了动静,有人轻声道。
可要命的是居然是把男嗓,还很是陌生。徐皎惊抬起眼,入目便是一个魁梧的身影,穿一身藏蓝色的功夫衫,正拱手抱拳朝着她行礼。外头已是天光大亮,屋内的光线也是朗朗,将那人面容照得格外清楚,浓密的虬髯几乎遮蔽了大半张脸。而从左边眼角直接划到右边嘴角,几乎横贯了半张脸的伤疤恍若一条粗黑的蜈蚣盘亘在脸上,让人一看就是心生惧意,不敢再看第二眼。就是五官中唯一没有遮挡的眼睛也是乌沉沉的,没有半点儿温度,不经意扫你一眼,能让你脚底生寒,恍惚生出一种自己是尸体,或是即将成为一具尸体的错觉来。
徐皎圆瞠着双眼将那人瞪着,下一瞬,陡然尖叫一声,抓起身边的枕头便是朝那人掷了过去,“你是哪里来的登徒子?本郡主的闺房也是你能擅闯的?还不滚出去?”
她一边喊叫着,一边捞起一旁的被褥将自己周身都裹了起来,眼睛紧闭着,浑身发抖,当真一副又惊又怕的样子。
那人却是轻轻松松接住枕头,挑眉望她一眼道,“你这反应不像你啊,只要稍稍了解你的人只怕都唬不住。”男人再开了口,这会儿却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把嗓音,平冷清越,熟悉的,属于墨啜赫的声音。
徐皎睁开一双眼,从被褥间往他看来,带着两分不服气道,“你这是在说我戏过了?我告诉你,士可杀不可辱,谁也不能对我引以为傲的演技指手画脚!”徐皎一叉腰,裹在身上的被褥滑落下来,她却很是骄傲地扬着小下巴。
墨啜赫瞥她一眼,眼眸却是一深,哑声道,“郡主要不要考虑把你的衣裳穿好?”
徐皎低头一看,眼底亮了一亮,一边哼了一声,“果真是个登徒子”,一边慢条斯理地掩上衣襟。
“我看自个儿的女人怎么就成登徒子了?”墨啜赫哭笑不得道。
“欸!这位兄台,还请慎言,谁是你的女人?本郡主有两任夫君,一个死了,一个在千里之外,不知您是哪位?作何称呼?”徐皎挑着眉梢,拿腔作调道。
墨啜赫被生生一噎,喉间梗了梗,终于是无奈道,“我是不怕被人察觉,但到底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我觉得这是最好的法子。往后我便是你身边的贴身侍卫,除了宫里,行动倒也不受限制……”
墨啜赫冷言冷语,一边说着一边偷瞄着徐皎的脸色,自是向她解释的意思。
徐皎上上下下打量着他,那目光专注得让墨啜赫都有些不自在起来,也跟着她一般垂眼打量着自己,“怎么?可是还有什么破绽吗?”
徐皎摇了摇头,一脸惋惜地叹道,“你才到凤安,怕是还没有听见坊间关于我的那些风言风语吧?他们都说,这从前那些公主、郡主什么的,养面首男宠的不胜枚举,我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郡主却守了寡,怕是也不甘就这样孤老一生,只怕也会学着养几个,反正我也不缺钱,这话吧,我深以为然,你觉得呢?”
她眨巴着眼将墨啜赫看着,带着两分挑衅的意味。
墨啜赫眸色深深,本就冷的一张脸更冷了,“看来,阿皎对我之前的表现不太满意。反正大年初一睡到正午才起的也不是没有,干脆阿皎也不用起了,我先让你重温重温,总得让你满意了才好!”他面无表情说着,却一边说,一边朝床榻逼近,手已经伸到了腰带上。
徐皎微愕,真真猝不及防,眼看着他真要上榻压上来,她忙伸手抵住他的胸口道,“等……等一下!我不是那个意思,是误会!真的是误会!”
“我的意思是,你这样有些欲盖弥彰!反正我与先夫恩爱,倒还不如就用你本来的面貌,稍作修饰,看上去与赫连恕只是相像,不是同一个人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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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1章 就叫你阿恕
“我忘不了先夫,游历在外时,机缘巧合遇上了一个与先夫甚为相像之人,情不自禁便将之收在了身边,百般疼爱,这不是人之常情吗?”徐皎一脸的理所当然,絮絮而谈,全然不管这样一番话从她一个女子口中说出,多有奇怪。
“总比你这一身唬人的妆扮来得好些吧?而且,这样的话,咱们即使在人前做出什么亲密的举动也是无碍,夜里一样可以光明正大宿在一处,即便有人发觉了,也不怕。”
墨啜赫没有再动手,双手撑在她身侧,悬在她上方,目光深且静地将她望着。
徐皎呵呵干笑一声道,“只是要委屈赫特勤,装作我的面首一段时日。”
“郡主这是要在下以色侍人啊!”墨啜赫仍是目光深邃地盯着她,语调莫名道。
徐皎莫名觉得头皮一紧,笑容更干巴了两分,“是委屈你了!阿恕要觉得实在委屈的话,还是用原先的法子也不是不可以!”
“阿皎说的不错!左右赫连恕在凤安城已然是个死人,我就算再像,咬定了不是,谁又敢说什么?阿皎的法子挺好,我也怕做着侍卫却一时忍不住,对阿皎做出什么逾矩之事来。阿皎这法子正好,坦坦荡荡,还能光明正大与阿皎亲近。”
这是同意了?可徐皎望着他一双隐隐闪动的黑眸,一时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似的。
“至于面首,我是没有做过,不过以色侍人嘛……这倒也不难,若是阿皎觉得不信,咱们立刻来试试,让你瞧瞧满意不满意也行。”墨啜赫还是冷着嗓,可一边面无表情说着这些话,一边就是不由分说朝着徐皎俯近。
徐皎腰肢一塌,就躺平了,而他就势俯下,灼热的呼吸便是喷吐在了徐皎耳畔,让她烫红了耳廓。
又来了!徐皎再腹诽了一声,忙不迭伸出双手来,抵在他胸口,促声道,“不……不可!你眼下还是侍卫呢,你这副样子……我若瞧上了才要惹人怀疑,你要冷静,可不能坏了事儿。何况,我多么一洁身自好的皇家郡主,白日宣淫这种事儿,不可能的!”徐皎在他身下,一脸义正言辞道,如果她的脸不是酡红得好似猴子屁股,眼神不是打着飘,左闪右躲的话,会更有说服力。
墨啜赫见她这样,没有再动作,也没有言语,悬在她上方深望了她片刻,倏然扯唇低笑了两声。
对上她怔愣的眼神,他这才抬手一刮她的鼻子道,“阿皎说的是,有些事情,只能晚上做!这会儿便先饶过你,不过晚上……我可得连本带利地讨回来!”说罢,他利落地抽身而退,从床榻上站起身来。
却是立在床边居高临下,别有深意般深望了徐皎一眼,斜斜一扯嘴角,这才一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什么别有深意?根本就是不怀好意!
他走了,徐皎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却觉得周身力气都被抽没了一般,软手软脚地跌在被褥里,欲哭无泪,心想道,这男人开了荤,果然就是不一样了。
从前那个被她一撩拨就红了耳廓,只有贼心没有贼胆,不管怎么撩拨都只能拿她无可奈何的阿恕呢?她家可爱的阿恕……这是一去不复返了?
奶狗一夕变狼狗,就是这么个体验吗?
徐皎瘫在床上很是自厌自弃了一番,这才懒洋洋拉响了帐边垂挂的摇铃,唤了负雪来,伺候她梳洗。
从妆镜里瞧着负雪眼角眉梢藏不住的春意,她一股怨气直冲肺腑,哼声道,“果然是女大不中留。”
负雪如今可不怕她,“郡主与郎君不也是小别胜新婚吗?怎么瞧着今日还不高兴了?”这话说得委婉,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就是说她什么不满吗?
徐皎错了牙,闷声道,“苏勒把你教坏了。我告诉你,你们最好别得罪我,你眼下还没有过门儿呢。答不答应把你嫁给他可是我的事儿,我若是不高兴了,可劲儿地折腾他,到时候你们就哭吧!”徐皎恶狠狠道。
负雪却是低低笑了一声,半点儿不放在心上,她家郡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还能不知道吗?
但到底没有再多说什么,快手快脚地帮她梳好了妆。
这边厢,徐皎刚刚收拾好,那边一个翩翩贵公子走进了屋中,徐皎转头一看,就是愣了。
面前的人一身月白暗绣柳叶遍身纹的直裰,头戴玉冠,明明还是那一张脸,却不知是被怎样巧手做了改变,硬生生少了几分阳刚冷峻之气,整个人都柔和温润了许多。而且,看上去异域风味比起从前的赫连恕要浓了几分。
徐皎看得有些愣神,主意是她出的,只是她没有想到效果居然这么好。这样一来,怕是绝没有人会将眼前之人当作赫连恕,顶多只是外貌相似的一个替身罢了。
“怎么了?可是还有什么地方不妥?”墨啜赫冷声开口道。
徐皎眼前的滤镜登时碎裂成片片,“本来没有的,可你这一开口,什么都白费了。”这自带肃杀之气的冷言冷语,还真是败笔。
“你能不能稍微收敛一下你的这……”徐皎手绕了一圈儿,勉强才找了一个比较贴切的词道,“气势!收收你的气势,记着你如今自己的身份,你不是赫连都督,也不是赫特勤,你如今只是迎月郡主……只是我的一个面首,所以语气温柔些,笑一笑,眼神也柔和点儿,好吗?”
墨啜赫扯着嘴角,朝她一笑,“是这样吗?温柔……我也会啊,只对阿皎一人。”
那笑容也好,语气也罢,连带着眼神果然都温柔了许多。
徐皎自是受用得很,“对了对了,就是这个感觉,不过记着,不只对我,对旁人也是一样,否则怕是容易露出破绽。”这话,徐皎说得真心实意,谁知说完却见墨啜赫用一种莫名深幽的目光将自己看着,她登时有些头皮发紧道,“怎么了?干嘛这样看着我?”
“阿皎,我只是有些怀疑,你想这么个主意该不会就是为了这个吧?”墨啜赫微微眯着眼,那种无言的威势虽然收敛了几分,却仍是锐利。
徐皎呵呵笑了一下,“你想到哪儿去了?我真没有,真的只是觉得你早前那妆扮有些欠妥……”即便她真有什么别的想法,眼下也是打死不能认啊!
墨啜赫却仍是眯眼将她盯着,“不过你怎么就想到这么一个法子的?”
徐皎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不就是突然灵光一闪吗?哪儿来那么多的怎么,不过确实有灵感来源,改日再告诉你就是了。”说着,她抬手一推他,“好了,我都饿了,咱们还是先用早膳啊!还有啊,记得你的身份,尽早适应,才不至于出纰漏。按理说,你之前掌管着整个北羯的秘谍处,又在凤安潜伏这么久,应该很清楚这个吧?”她很是怀疑地挑眉看他。
墨啜赫深看她一眼,下一瞬,陡然收回视线,敛目垂首,朝着她微微笑道,“郡主,小的伺候您用早膳吧!用罢了早膳,咱们还可以一道出府去逛逛,今日大年初一,街上想必热闹。”
一息之间,他已经敛去了周身凛冽的气息,那种无形的威势都是尽数撤去,整个人当真变了一个人一般,反倒是让徐皎看得愣怔了。
“郡主?”墨啜赫似是疑惑她突如其来的呆怔,又轻声唤道。
“哦!”徐皎被唤得醒过神来,心里犹自纳罕,这算近朱则赤吗?她之前怎么没有发觉他也这么有演戏的天赋呢?都是跟着她学的吧?不过……
“你刚刚说用完早膳咱们一起出去逛?”徐皎的双眼亮了起来。
“对啊?”墨啜赫仍是一脸温润的笑,“郡主不想去吗?”
“不不不!我想!”徐皎忙不迭道,“自从回来之后就没有怎么出去逛过,还有啊,正好出去让你这位受我独宠的郎君亮亮相。”徐皎伸出食指一抬他的下巴,带着明显调戏的意味,朝着他暧昧的一笑,然后绕到他身后,推着他往里走道,“快点儿快点儿,吃了早膳,咱们好出门了。”
墨啜赫由着她推着自己,却是勾着唇角浅浅笑了。
用罢早膳,两人相携往外走,墨啜赫落后徐皎半步,笑着问道,“不知道郡主打算如何称呼小的?”
“阿恕啊!”徐皎理所当然地哼着道,“就叫你阿恕,你本来就是个替身,名字都是郡主我赐的,我就爱叫你阿恕。谁敢说什么?”
墨啜赫抿了抿嘴角,没有应声。
那偷笑却都被徐皎看在眼里,她往他靠近一步,抬起手就是握住了他的手,偎在他身边,仰起小脸看着他道,“看来,你也很喜欢这个名字啊?所以,听我叫你是不是很欢喜?阿恕……阿恕!”她一声声叫着,越叫语气越是娇软,她嗓音本就甜糯,加上添了两分刻意,真是能腻出水来。
自家的小娘子对自己这样,墨啜赫自然是受用得很,嘴里道着“别闹”,面上却是克制不住地笑了起来。
而越是这样,徐皎却越是稀罕,偏就要软着嗓,一声赶一声的“阿恕”唤着他。
“皎皎?”两人你侬我侬时,却骤然听得一声冷沉却惊疑的呼唤,嗓音自然是熟悉的。
徐皎面上笑容一收,挽在墨啜赫臂上的手带着提醒紧了紧,这才转过了身。
他们竟然已经走到了府门处,而府门外此时停着一辆马车,有一男一女正站在当前。
方才喊她的是女子,却是一身侍婢的装束,并未低眉垂首跟在男人身后,此时正锁着眉,目光满是惊疑与不敢置信地望着徐皎,看了看她,又望向她身侧挽着的那个男人,脸色又是一个骤变。
而她身前那个男人,第四回见面,今日难得的没有穿那一身甲胄,着一身簇新的常服,手里还拎着两只锦盒,这会儿脸色也很是奇怪,偷瞄着恍若连体婴的徐皎与墨啜赫两人,神色变换,在徐皎目光望过来时,他慌乱到有些狼狈地躲闪开来。
相对于这两人,徐皎的表现却很是大方,朝着男人笑着打招呼道,“陈都尉,真是巧啊!这大过年的,在我府门前也能遇上。”
这男人不是别人,正是陈肃,而扮作侍婢之人则是徐皌。
闻言,陈肃面上更是不自在了,讷讷了两声,却是语不成言。
徐皌却已是黑沉了脸,压低嗓音怒道,“巧什么巧,今日是元日,我特意约了陈都尉一起上门来看你。”徐皌一边说着,一边瞪了徐皎和她身边的人一眼,抬步就是要拾阶而上,“算了,有什么话进去再说!”
徐皎站在阶上,却是不慌不忙抬起手臂将她一拦,对上徐皌的目光,她一脸笑微微道,“人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我这府上陈都尉怕是不方便进去,正好,我们这会儿要出门去,咱们便一起到正华街上寻家茶楼,一边喝茶一边说话岂不更好?”
徐皎说完话,不顾徐皌铁青的脸色,冲着她微微一笑,便是抬手挽了墨啜赫的胳膊,径自朝着她家停靠在一旁的马车行去。
徐皌眼里几乎喷出火来,瞪着徐皎被那个男人扶着上了马车。
“徐大娘子……”陈肃迟疑道,“要不……还是算了吧?”
徐皌没有说话,狠狠咬了咬后槽牙,拎着裙摆上了马车,陈肃迟疑地望了一眼已经晃悠悠驶离的忠勇侯府的马车,叹了一声,也跟着上了马车。
如今的正华街比起从前也是冷清了许多,哪怕今日是正月初一,也不过是比平日里多了些人。从前哪怕是平日也人满为患的茶楼酒肆,今日也多是门可罗雀。
徐皎一行人径自去了她名下的一家茶楼,要了二楼的一间雅室。
待得伙计将茶点送了上来,识相退出去时,徐皌再也忍不住了,沉声问道,“这个男人怎么回事儿?”
从方才到现在,徐皎一直跟那个与赫连恕长得极为相像的男人腻腻歪歪,徐皌都是没眼看,这会儿也顾不得是不是在陈肃面前丢脸了,沉着嗓便是问道。
墨啜赫这会儿很是乖巧地扮演着他的角色,收敛了周身凛冽的气息,正在为徐皎剥花生。
就着他的手吃了两粒花生,徐皎很是满足地笑眯了眼。
第432章 今日不宜出门
听得徐皌的话,她才抬眼看向她,又一瞥一旁显得有些束手束脚的陈肃道,“看来,阿姐还真是看重陈都尉,不然怎么会当着他的面就这样质问我,是不怕陈都尉知道我们的关系啊,还是陈都尉其实根本就已经知道我们的关系了?”
这话一出,陈肃的脸色果然更是不自在了。
徐皌亦是瞥他一眼,这才又皱眉看向徐皎道,“陈肃自然是自己人。”后头的话没有明说,意思徐皎却能领会到,若不是自己人,也不会成为给她找的下家。
徐皌说到这儿,顿了顿,却带了两分顾忌,盯了旁边看上去低眉顺眼的墨啜赫一眼,明明看上去有八九分相像的一张脸,可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赫连恕哪儿会做给女人剥花生瓜子儿,还殷勤喂到嘴里的活计?
徐皌越看越觉得满心别扭,转头又狠狠瞪向徐皎道,“你还没有回答我,这个男人到底怎么回事儿?”
“哦……”徐皎往边上一瞥,冲着墨啜赫笑了笑,当着徐皌的面就拉起了他的手,一双眼睛满是深情地睐着他道,“阿恕是我在草原上遇见的,见到他时我就知道这是老天爷在可怜我呢,所以才将他送到了我身边,以弥补我早前的缺失,他呀……就是我缺失的那根肋骨。”
说得那叫一个深情款款,至于什么肋骨之类的,在场的几人自然是没一个人听得懂。徐皎陶醉在自己的深情里,冲着墨啜赫一眨眼睛,无声问道,怎么样?感不感动?
墨啜赫一双深沉无波的眸子静静睐着她,嘴角倒是自始至终牵着温润的笑痕,与从前那个冷峻酷烈的赫连都督真是泾渭分明。
边上徐皌却看不下去了,眉心一攒,沉声问道,“你叫他什么?”
“阿恕啊!阿恕是在草原长大的,他母亲是中原人,所以,他会汉话,只是却没有中原名字,他既是要跟着我回中原来,我自是要给他起一个名字的。他长这样,自然是叫阿恕,他本就是我的阿恕!”徐皎微微扬着纤巧的下巴,语气理所当然。
徐皌神色几经变换,脱口道,“荒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自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是阿姐没有听清楚吗?要不,我再说得清楚些?”徐皎仍是笑着,眼底却幽冷下来。
徐皌一瞪徐皎,忍了又忍,终于是没有忍住道,“你清醒点儿,赫连恕已经死了,不要自欺欺人!”
“我就是自欺欺人了,那又如何?我自个儿喜欢叫他阿恕,把他当成阿恕,他也不介意,我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碍着旁人什么事儿了?”
“什么叫碍着旁人什么事儿了?你这个样子,旁人会怎么看你,怎么说你,你这名声还要是不要了?”徐皌怒极。
“名声?我一个寡妇,要什么名声?人生匆匆百年,我只要自己快活就行了,管旁人怎么看呢?若是阿姐觉得我丢人现眼,咱们往后不相认就是了,没人知道我与阿姐,与平南王府的关系,你我两下相宜。”
徐皎说着,视线往陈肃的方向一瞥道,“正好今日阿姐来了,有些话我也好与阿姐说个清楚。”她握着墨啜赫的手紧了紧,一双眼睛静静凝着徐皌,恍若磐石之坚。
“我就是喜欢阿恕这样的,也只喜欢阿恕这样的。阿姐若果真要给我找个什么人,就按着阿恕的样子找,若是没有比这个还像的,都不必带我跟前儿来了。”徐皎说着,松开墨啜赫的手,拍了拍,竟是站了起来。
恍若没有瞧见徐皌气得铁青的脸,她笑呵呵道,“看来,今日与阿姐怕是又要不欢而散了。这大过年的,没能顺着阿姐的心意,是我的错。所以,为了给阿姐你赔罪,今日阿姐在这茶楼里的消费都我包了,阿姐和陈都尉可以尽情享用,若是不够的话,回头让他们到得月楼给你们叫桌上等席面,用了午膳……不!用了晚膳再回去也是可以的。阿姐放心,我姐夫如今还在凤安城外呢,今日的事儿我会保密,他断然不会知道。”徐皎说着这话时,意味深长地一瞥陈肃,笑容亦是带出了两分暧昧,意思再明显不过。
说罢,她伸手拉过墨啜赫,两人就要转身离开。
徐皌却是骤然喊道,“徐皎,你给我站住!我看你如今是越来越不听话了是不是?瞧瞧你说的什么浑话,还有你做的那些事儿,你真当我管不了你了吗?”
徐皎有些无奈地停了步,听着她那些话,不由一哂道,“阿姐终于有这个觉悟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自从平南王府没了的那一日,我们便都成长了,我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打算,可以为自己的决定负责。阿姐从那个时候就管不住我了,如今自然也管不住,以后更是如此,哪怕阿姐你日后做了太子妃,或是皇后,都是一样。我的事情,我说了算。”
徐皎抿了抿嘴角,眼里的笑意已是稀薄,“阿姐若是没有这个觉悟,若是还是不能尊重我是个独立的个体,想着要左右我,管尽我所有的事的话,那你我倒还不如就做一对只有血缘牵绊的陌路人。”
徐皎这番话清楚明白,却也说得极重,几乎已算是没有留半点儿情面了,实在是徐皌这几回做的事已经触及了她的底线,再这样下去,她们姐妹之间确实也只剩决裂一途了。
徐皌怔怔看着她,自然知道她是认真的,一时竟是不知该作何反应。
徐皎却已不想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朝着她一欠身道,“阿姐过年好!如今不知阿姐住在何处,今日遇上也好,就当拜年了。祝阿姐新的一年得偿所愿,万事顺遂。”
顺遂?她大年初一头一件事就拜她徐皎所赐,夭折在了路上,还得偿所愿,万事顺遂呢……她这是祝福,还是诅咒?
徐皌一时间气不打一处来,偏偏因着徐皎方才那一番不可谓不重的话,让她顾忌着,到底没有直接骂出来,强忍着怒气,眼睁睁看着徐皎朝她一福,然后拉着那个长得很像赫连恕,却半点儿没有赫连恕气势的男人施施然转身走了。
徐皌重重往下,坐回椅子上,端起桌上已经有些凉了的茶一饮而尽,冰凉的茶水从喉间滑过,直涌肺腑,她才觉得怒火与郁火稍稍得以平息。
“徐大娘子……”就在这时,身后骤然传来一声带着迟疑的呼唤。
徐皌一僵,险些忘了,这儿还有一个人需要安抚呢。
徐皎拉着墨啜赫走出茶楼,长舒了一口气,眉眼亦是舒展开来道,“差点儿憋死我。”
墨啜赫睐着她,目光幽幽。
她瞥他一眼,莫名有些心虚,“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方才那位陈都尉怎么回事儿?”墨啜赫沉声问道。
徐皎眼珠子转了转,“这不是很明显吗?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会瞧不出啊?”
“这也是你给我出这么一个主意的原因之一吧?”墨啜赫不只瞧出了方才明摆着的一些事儿,还瞧出了她背后的一些心思。
徐皎也不否认,她如今跟他,算是坦坦荡荡,没有秘密了,“徐皌也不只是为了我这个妹妹找下家,这也是将我当成了筹码,给她找可用的盟友呢!我不将话说重一些,拒绝了这一次,只怕还有下一次。”
“哪儿还有下一次?”墨啜赫挑眉道,“不是你说的吗?只喜欢我这样的!这天地之大,可我这样的,也是独一无二啊!往何处再去找去?”
明明是面无表情的冷言冷语,可这话却又带着说不出的自信和霸气,惹得徐皎忍俊不禁,抿紧唇角,强忍住偷笑地偏头打量了他两眼,“唔……阿恕这样自信,真是好啊!”
“我这不是自信,我这说的是实话。”墨啜赫面无表情地回道。
徐皎抿紧嘴角,强忍着笑点了点头。
墨啜赫却是瞄着她忍笑的表情一挑眉道,“怎么?看你这表情,是对我方才说的话有意见啊?我说的难道有错?”
徐皎忙端正了脸色,“没有没有,自然没有说错,我家阿恕那自然是独一无二,也不看看是谁家的男人,对吧?我的眼光,能有错吗?”
墨啜赫瞥她一眼,失笑,“还顺带夸夸自己。”
“你不也夸自己吗?所以啊,咱俩就连脸皮厚,自恋这一点也是天生一对!”徐皎笑呵呵挽紧他的手。
墨啜赫垂目一望她,眼底尽是无奈而纵容的笑,事实上,他是认识她之后,这脸皮才一点点厚起来的。
笑意隐在眼瞳深处,他抬起眼来,目光不经意往某处一瞥,却是瞬间顿住。
“怎么了?”见他突然停下脚步,徐皎不解地仰头问道。
“我想……我大概知道你所谓的灵感,来源于何处了。”墨啜赫轻声道,面上又挂起了温润的笑,似乎一瞬间,就将真正的自己掩在了面具之后。
什么意思?徐皎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前头街口,站着一双男女,正神色各异望着他们这处,徐皎看过去时,女子敛了敛面上惊疑的表情,有些尴尬地扯着嘴角笑道,“阿皎,好巧!”
徐皎眼眸一深,漾着笑道,“可不就是好巧吗?”说着,转头一望墨啜赫,眼底透着两分无奈,今日是不是不宜出门啊?
因为这一个巧,徐皎和墨啜赫又另换了一家酒楼,请了另外一对男女入了雅室,差不多午时了,倒可以顺道将午膳一起吃了。所以,徐皎便又叫了一桌上好的席面。
等着之前,她便拉了崔文茵,姑嫂二人坐在窗边的矮榻上,一边吃着点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徐皎吃得甚是专心,一边吃还一边点评,最后指着那几盘点心道,“这个略有些干了,这个太甜……倒是这蟹黄酥,咸香酥脆,刚刚好,茵茵快些尝尝。”
相比于徐皎,崔文茵却很有些心不在焉,耳朵几乎是竖着在听着一道屏风相隔的两个男人在说些什么。
景铎是个自来熟的性情,跟谁都能聊得来,难得的是,徐皎带着的那个长相与从前的赫连都督甚是相似的男人也不嫌他聒噪,安静听着他说话,时不时应上一句,语调柔和,居然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
徐皎听着一道屏风外,那两个男人你来我往,一个敢问,一个敢答,竟将她和阿恕的相遇都编了个全,心里都快笑翻了。
那两人听着其乐融融,只怕心里都要恶心死了,有句话说得好,都是千年的狐狸,跟谁这儿演聊斋呢?
回过头,看着神魂不属的崔文茵,轻轻唤了一声,“茵茵?”望着她的表情带着两分怜惜,真是可怜,这屋子里统共四个人,这怕是唯一一个傻白甜了。得好好保护才行。
于是,对上崔文茵怔忪看过来的眼神,徐皎的嗓音又悄悄柔和了两分,“今日大哥哥居然肯陪着一起出来逛街,看来……你们最近关系不错啊!”
崔文茵总算回了神,听着徐皎这句话,却是苦笑道,“若不是祖父逼着,他哪里会肯?可即便如此,这一路上,他也没怎么跟我说话,阿皎,你说,他那么一个爱说话的人到底是有多么厌恶我,对着我才能这样无话可说?”
说着,崔文茵嘴角笑痕中渗着的苦涩更甚了两分,徐皎却听得目下闪了闪,只得宽慰道,“你也别多想了,他们兄弟二人一母同胞,自来感情甚好,他一时调整不过来也是有的。你千万不要灰心,得耐心着些,多给他些时间吧!”
崔文茵垂下眼,弯了弯唇,没有应声。
徐皎望她一眼,岔开话题道,“今日在这儿遇见你们也好,按着习俗,我明日可是要回景府的,你们回去替我与家里说一声,我怕是要带着阿恕一道去。”
说着,怕崔文茵意会错了,又补充道,“就是刚才我身边那个,我如今有些离不开他。”
崔文茵没有立刻应下,却是望着她欲言又止。
从见着崔文茵和景铎之时开始,徐皎就知道逃不开这个盘问,应该说是想出这个主意时,徐皎就有这个心理准备了,因而也不等崔文茵问出来,她便是先开了口。
第433章 阿皎人美心善
将方才与徐皌说的那一番说辞又搬出来,与崔文茵说了一回。第二回果真比第一回更熟练,也更是声情并茂,徐皎都被自己的深情不移给感动了。
崔文茵的心肠比徐皌要软许多,听着听着就是红了眼眶,拉了徐皎的手,切切道,
“真是苦了你了。人说情深不寿……我原本是不信的,可瞧见你与赫连都督……我不得不信,却又宁愿永远不信。”
徐皎望着她,心里难得地起了两分心虚,对于骗她生出了些许愧疚感,“其实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怜啊!
徐皎的话还没有说完,
就被崔文茵紧紧拉住她的动作打断,崔文茵不只拉住了她,
一双眼睛还紧紧盯着她,
欲言又止了片刻,终究是道,“阿皎,我自来知道你与我们不同。你最是个活得自我的,怕是也不在意旁人言语,可……那个人虽然与赫连都督几乎生得一样,可到底不是赫连都督,你就不会介意吗?毕竟,你喜欢的是赫连都督这个人,而不只是他这张脸啊!”
徐皎听着心头一动,她自然不存在这个问题,可崔文茵呢?“茵茵难道是推己及人?觉得大哥哥经历大变,所以有所改变,便觉得他不是从前的大哥哥了?”
崔文茵没有料到徐皎敏锐至此,她面色微微一变,终究是道,“其实也不是吧……他还是他,
只是待我不同而已,或许,是我不够了解他,或许,我所以为认识的他才是来自我的臆想,这世间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吧!”崔文茵说着这些话时,双目有些迷蒙,看上去好似满满的惶惑与茫然。
徐皎见她这般,心下却是微微一涩,喉间滚了滚,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要不顾一切告诉崔文茵真相,告诉她,有的,真的有过这样一个人。没心没肺,恣意张狂,对她说过,他游戏人间就是为了等那样一个人,而他等的那个人,就是她。景铎那样的人既是说了要娶崔文茵,那便是动了真情,甘愿舍弃自己最看重的自由……
可,那个人确实已经不在了。偏偏面前的崔文茵却还懵懂着,半点儿不知她曾经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其实早就已经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上。徐皎突然觉得很残忍,无论是当初轻易舍下崔文茵的景铎,还是知道真相,却披着景铎的画皮,对崔文茵冷待的景钦,还是知情,却一个字也不能说的自己……
没有听见徐皎的回应,又感觉到握在掌心的那只手竟莫名有些泛凉,崔文茵恍惚回过神来一看,却是唬了一跳,“阿皎,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略一沉吟,崔文茵自认明白了原因,忙不迭道,“对不起,都怪我,瞎说些什么,怕是又勾起你的伤心事了。我说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啊,我都是胡说的,你可是阿皎啊,活得那样自我,让人羡慕的阿皎,你只管按着你的心意过日子便是了,其他的管它作甚?”
徐皎望着她,千言万语却梗在喉间,吐不出半字,最后只是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神色莫名点了点头,半晌才道,“我没事儿,总会过去的,过日子得往前看。”她这话其实是宽慰崔文茵的。
崔文茵却觉得她是想开了,当下长舒了一口气,方才还绷紧的脸色这会儿倒是和缓了两分,默了两息,想起一件事儿道,“你方才说,你明日要回景府?”
“是啊!”徐皎点头,出嫁的女儿大年初二回娘家,这不是自古以来的风俗吗?徐皎狐疑地蹙眉,见崔文茵欲言又止,她奇怪道,“有什么话你直说。”
崔文茵迟疑了片刻,这才道,“是这么回事儿……这是昨日家宴上,祖父提起的。这几日,他要在家中闭关清修,不见客。今日若是没有遇见你,稍晚时也是要差人去忠勇侯府给你带话的……”崔文茵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瞄着徐皎的脸色。
说实在的,她听到景尚书说这话时,私心里也是替徐皎不平,这不是摆明了就是不让徐皎登门吗?她知道徐皎早前因着赵夫人的事儿与景家闹得很是不愉快,甚至当众决裂。可这回徐皎回了凤安,不是在听说家里出了事儿之后,也放下成见回去了吗?她以为这死结也是自然而然就解开了,谁料想景尚书居然还是不肯低头。
怎么说也是一家子骨肉,二房就只剩徐皎这么一个了,景尚书此举到底有些过分。
可她只是一个才嫁过去不久,又不得夫君欢心的媳妇儿,哪里敢多说什么?顶多也就只能在心里替徐皎抱抱不平罢了。
徐皎听着却是目下微微一闪。
崔文茵看着她,小心道,“阿皎,你还好吧?”看着她脸上倒是没什么怒气,甚至比方才还和缓些,阿皎自来就是个心性豁达的,想必不会气着自己吧?
徐皎果真是个豁达的,对上她明显盛着担忧的眼神,她很是爽朗的一笑道,“没事儿!我其实也不喜欢这些事情,正好省了。”
“真的没事儿?”崔文茵仍然不怎么放心。
“当真没事儿,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徐皎浑不在意,“咱们一会儿热热闹闹吃顿饭,也算这大过年里聚了一遭,挺好!”
谁知,她话音方落,一串脚步却是从外靠了过来,景铎从屏风后探出头来,皱眉看着她们道,“说完没有,说完咱们就走吧!难道还真要在这儿吃饭不成?”
徐皎不客气地一睐他,反唇相讥道,“真是稀了奇了,有人请客,大哥哥居然能够放过?”
“旁人请客我自然不会放过,可你请……对着你,我怕是会食不下咽!”景铎哼道,甚至都不拿正眼瞧徐皎,当真结了仇的样子。
徐皎笑笑,不说话,边上崔文茵皱着眉,不赞同地看了景铎一眼,又瞥向徐皎,嘴角翕张,正待说些什么,景铎却已经又不耐烦地催促道,“你走不走?你要是想留在这儿吃你便在这儿吃吧,我可先走了,不过回去之后你可别又找祖父告状,说我不陪你。”
说罢,他还当真没有多留一刻,直接扭身便走,干脆利落得让人想拦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崔文茵面露急色,“欸”了一声,那人却好似没有听见一般,头也不回,脚步更是不停。她也坐不住了,一边急急起身,对徐皎道,“阿皎,那……我们先走了,咱们改日再聚!”一边就是脚步匆匆追了出去。
徐皎望着他们俩一前一后走了出去,目色一深,端起手边的茶盏,将里头的茶水一饮而尽。
墨啜赫绕过屏风行来,瞧出她心情不好,顿了顿步子,站在那儿深望了她两眼,这才走了过来,在她对面坐下,拎起茶壶,给她又续了一杯茶。他低垂着眼,轻声问道,“明日还回景府吗?”
徐皎眉宇间透着两分疲色,抬起手揉了揉眉心,道,“本来是要去的,不过今日遇上他们,便不必去了。”说到这儿,她陡然觉得有些不对,蓦地睁眼望向他,果然瞧见他微微蹙着眉看着自己,眼底隐隐透着两分忧虑。
她陡然明白过来,失笑道,“你以为我是为了老头子这一出在伤心?我哪儿有那么小气?”
墨啜赫却没有笑,她虽不小气,但却是个最重情重义之人,所以有些事,哪怕再微小,也能伤到她。
徐皎看他那样就知道他没有信,有些无奈,只得正色道,“我说的是真的,因为那是老头子给我的信号,这几日,凤安城怕是会有大动作了,咱们吃完这顿就回家猫着去吧,这几日都不要出门了。”
墨啜赫这才恍然,再多的事儿就无需再问了。
正好雅室的门被人敲响,是他们叫的席面送来了。本来是按着四个人的分量点的菜,这会儿只剩他们两个人了,自然是吃不完。
徐皎便点了当中几盘对掌柜的道,“这几样你们端下去自己吃吧,今天过年,你们也要吃好喝好,热热闹闹才行。”
掌柜的和伙计们自然欢喜,迭声道,“多谢东家”,谢了又谢,这才将那几盘菜端着一道退了下去。
徐皎将手里的竹箸递给墨啜赫,抬眼就见他神色莫名,可目光却很是深幽地望着自己,她不由一挑眉道,“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墨啜赫却是将竹箸放下,走到她身边笑着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我家阿皎真是人美心善,忍不住想要多看你两眼罢了。”
徐皎听得笑了起来,“只是这样就人美心善了?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还是你的要求太低了些?遇上这样的乱世,最苦的就是老百姓了,就是这皇城根儿下的凤安百姓,这些时日也是朝不保夕,我注意着街上生意清淡了,行人少了,可这花子却是多了不少。出门之前,我就嘱咐了琴娘,让他们去寻点儿可靠的人,支个粥棚,每日里施施粥,尽我们的力,能帮得了多少帮多少吧。就当做善事,给你我,还有咱们未来的孩子积福也是不错。”
抬眼对上墨啜赫笑望着她的眼,她的笑弧也是跟着一扩,站起身道,“怎么样,这个时候是不是觉得我更是人美心善,让你更是爱到了心坎儿里呢?你也不知道是前世积了多少功德,今生才能娶到我这么一个貌美如花,还心地善良的好妻子。”
徐皎夸起自己来,可自来不会不好意思。
墨啜赫听着却很是认真地轻轻“嗯”了一生,“确实是三世才修来的福气。”
他这样正儿八经地接了她这话,反倒让徐皎有些愕然,怔了怔才轻声哼道,“你知道就好。”
墨啜赫却是上前来,不由分说就是抬手锁住了她纤细的腰肢,将她拉进怀里。
“干嘛?”徐皎好笑地仰脸看他。
“关于方才阿皎说的那些话,我有一个疑问,想请你替我解惑。”他垂目看着怀中的人儿,一双眼睛里恍若坠了星海,暗沉中却透着璀璨的星光,引得人忍不住想要往里探究,不小心就会溺在其中,挣脱不得。
“什么?”徐皎便是溺在那当中,一时间连脑子好像都转不动了。
墨啜赫朝着她一勾唇角,“孩子!”顿了顿,他才又道,“阿皎说的,咱们的孩子......不知道几时才能来?说起来这还是我生辰时,阿皎许我的愿望,如今看来,咱们动作慢了许多,若是再不抓紧些,怕是等到我下一个生辰,这愿望还实现不了呢。”
徐皎被他一句话勾得心跳如擂鼓,在他那双眼睛的注视下,控制不住地红了脸颊与耳根,面上却是半点儿不肯服输,哼声道,“生孩子的事儿我一个人也做不了主,这进度上不来不也是你不够努力吗?”
“阿皎说得对。”墨啜赫面无表情地点头应道,“看来,我得加把劲儿才是。从今日起,咱们就得抓紧赶赶进度了。”
徐皎的耳根烫得更厉害了,扭动了身子,从他怀里退了出来,重新坐了下来道,“一会儿的事儿一会儿再说,倒是你一直这么耽搁,这一桌子的菜都要凉了。你也别再故意说这些有的没的来安慰我了,我的心情好多了,不会影响我的食欲,我觉得我这会儿饿的都能吃下一整头牛了。”
自然是刻意夸张的,可徐皎一脸可爱的表情,却引得墨啜赫也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果真走到她对面坐了下来,一双眼睛仍是不太放心地睐着她道,“当真没事儿了?”方才就觉出她心情不太好,本以为是因为景尚书闹的那一出,没想到徐皎却是否认了,他便也顺势插科打诨,借着孩子的话,也顺道悄悄抚慰了一番徐皎的心情。
徐皎轻轻点了点头道,“当真没事儿了,我只是因着一些事儿,心情有些不好罢了。”徐皎抬起竹箸为墨啜赫夹菜,“你也许久没有好好吃过中原的膳食了,快些尝尝。”
墨啜赫点点头,倒是跟着抄起竹箸吃了起来,“你是为了崔文茵?可是觉得她被蒙在鼓里,很是残忍?”墨啜赫头也不抬,语调平冷。
可那话却恍若利箭一般,一矢中的,直刺心房。
第434章 绝不能接受
徐皎微微一颤,下一瞬,却难掩惊疑地望向墨啜赫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想她当初最开始也是半点儿没有怀疑的,而他却几乎是在第一眼就察觉了,为什么?
墨啜赫的双眸却是微微一动,若无其事道,“自然是我够敏锐的缘故,这点儿伎俩还瞒不过我的眼睛。”当然不能告诉她,他是因为“景铎”看徐皎的眼神,才一眼就洞悉了那个秘密。一个人无论怎么隐藏,有些细微之处也会露出端倪来,方才便是“景铎”自己的眼睛出卖了他。可这些话,墨啜赫却并不怎么想告诉徐皎,所以便学着她一般夸了一通自己,将这事儿遮掩了过去。
徐皎果然没有怀疑,却是蹙着眉心担忧起来,“也就是说这件事情还是不怎么保险,你能瞧出来,难保没有别人能瞧出来。你说......他们当初怎么就想到了这么一个法子?就没有想过若是不能瞒天过海,那会怎么办吗?”徐皎说着说着,面上带出的急色便是藏也藏不住了,哪儿还吃得下东西去,就是面前摆着满汉全席也没胃口了,她“啪”的一声就是放下了竹箸。
墨啜赫走到她身边,抬手将她的手陇在掌心,才觉触手生凉,墨啜赫的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蹙,轻声道,“你也别太担心了,不是你说的吗?这几日,凤安城中怕是要有一场大风波了,待到风平浪静之后,这件事便不再是问题了。”
徐皎听他这么一说,才陡然醍醐灌顶,是啊,只要显帝倒台,只要李家上位,那便都不是问题了。那个秘密,即便拆穿,想必真正受到伤害的,也只有崔文茵一个而已。
徐皎喉间苦涩地滚了滚,点了点头,这些事情都不是她能左右的啊。
“好了,快些吃吧,吃完了,咱们便回府吧?你说的,这几日就猫在家里,躲过这场风波再说。”墨啜赫一边说着一边将竹箸重新塞到了徐皎怀里,嘴角轻勾着一抹笑痕。
徐皎点了点头,下一瞬却想起什么,补充道,“不行!说好带我出来逛逛的,我还没有逛成呢。吃完饭后我可不急着回府,你得带我好好逛逛才行。”
墨啜赫无奈而宠溺地一笑,爽快地应道,“好!一会儿定带你逛个够,不过,眼下你得先好好吃饭。”
“嗯。”徐皎点头,果真抄起竹箸,夹了一筷头鱼肉放进嘴里,尝着便是点了头,“这鱼肉鲜嫩,很是不错,你也尝尝......”
吃罢饭,两人果真一道去逛街,也不怕招人眼,始终手拉着手。街上比起从前确实了冷清了许多,徐皎也不缺什么,逛的不过就是心情。
逛了一会儿有些饿了,徐皎便打起了那些小吃的主意,左手一串冰糖葫芦,右手一包糖炒栗子,虽然拿了没一会儿就都塞到了墨啜赫手里。自己吃不上算,还要喂墨啜赫,看着不爱吃甜食的墨啜赫那一脸的生无可恋,却还是不忍她失望般勉为其难吃上一两个,徐皎就是乐不可支,喜悦的泡泡在心间发酵,不期然间就是填满了整个胸臆。
而墨啜赫则只要看着她吃得欢喜,笑得开心,便觉得唇齿间那腻人的甜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
初一这日,两人日暮才回府。回府后,果真便打定了主意,闭门不出。
然而却还是让人暗中打探着外头,还有宫里的消息。
正月初一,显帝按着惯例祭了祖,第二日,便派遣使臣去了城外李家军驻地。初三时,惠明公主带着李炘与一千李家军入宫……
虽然有些不敢相信,但目前来看,还真是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去发展。不过,当真就这样化干戈为玉帛了吗?不是不想一场可能酿成腥风血雨的兵灾消弭于无形,而是有些不敢相信。
但无论是墨啜赫也好,还是徐皎也罢,都没有去多谈,而是默契地静静等待着那个结果。
许久未曾活动过手脚了,徐皎今日兴致颇好,叫了墨啜赫到演武场陪她过招。当然了,墨啜赫不放水的话,她那点儿三脚猫功夫在他手底下就过不了几招,偏偏墨啜赫一放水,她就要嚷嚷着说墨啜赫瞧不起她。
墨啜赫倒是脾气好,虽然习惯地冷着一张脸,却半点儿没有发火,更没有撂挑子走人,小夫妻俩没怎么认认真真过招,耍花枪倒是耍得格外认真,演武场内笑声连连。
抱臂站在外围的苏勒见状不由得长叹一声,摇摇头道,“想当初刚刚遇见咱们这位郡主的时候,阿恕打死也想不到自己会有今日呐!整个一个妻奴,看看他,都将人惯成什么样了,也不怕旁人瞧见了笑话。”眼看着徐皎爬上了墨啜赫的背,墨啜赫索性将她背了起来,两人叠在一块儿笑闹,苏勒终于是忍不住道。
谁知,话刚落口,他陡然就觉得背脊有些生寒,蓦地惊觉不好,扭头一看果然瞧见负雪正眯眼瞪着他呢,虽然没有说话,可眼缝里射出的冷光却是嗖嗖的。怎么忘记负雪是个护主的,最听不得旁人说徐皎不好了?
都怪他,多什么嘴?苏勒在心底骂了自己一回,面上却是咧开讨好的笑道,“不过啊,说起来,咱们郡主真是个福星,都是托她的福我才能认识你,所以啊,她是我的大恩人,我就觉得吧,她怎么样都是应该的。何况,这大男人嘛,自然就该好生疼爱自己的妻子,阿恕做得不错,我正该向他学习。你放心,我一定比他做得还要好,往后啊,你就是我祖宗!”一边说着,他已经一边上了手,搭上了负雪的肩。
负雪却是一个扭身躲了开来,横他一眼,侧步走开了些。他圆得再快,她也不会忘记他刚刚说了什么呢。
苏勒抬起手指默默摩挲了一下鼻头,好吧,都怪他偏生长了一张嘴,这下又得想法子哄了。
正在这时,文楼一个人快步而来,到了他身边,低语了两句,递给他一个物件,便又如来时一般,匆匆退去。
“是宫里的消息?”那头墨啜赫和徐皎已经瞧见了,双双走了过来。
“嗯。”苏勒应了一声,反手将手里的那枚蜡丸递了过去。
墨啜赫单手捏碎蜡丸,取出当中的字条,匆匆阅罢,眉心却是几不可见地微微一蹙。
“怎么了?”徐皎从墨啜赫的微表情间察觉出不妥,亦是跟着蹙眉问道。
墨啜赫转手将手里的字条递了过去,徐皎接过垂眼一看,脸色却是骤然变了。那字条上不过寥寥几句,写着:宫中守卫调动频繁,宫门戒严,宫人不得随意走动,恐有变。
徐皎将那字条一合,便是脚跟一旋,欲走。
“先等等。”墨啜赫却是在她迈步之前,抬手将她扯住。
徐皎眉心深攒,“可是我母亲还在宫里。”他母亲也还在宫里。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都好,那个人与他都是割舍不断的血脉骨肉,他不可能无动于衷。而她回凤安最主要的原因之一,就是要保住长公主,保住王菀,她已经失去太多了,再也承受不了更多的失去了,他一直都懂她的,不是吗?所以当初她要回凤安时,他才连开口挽留都不曾。
墨啜赫自然是懂她的,可对上她的目光,他一双眼眸深幽无波,又重复了一遍道,“先再等等!”
“消息怕是也送不出来了。”徐皎默了一瞬,才道。宫门戒严了,她进不进去都还两说,可消息要送出来怕是不易,眼下他们在外头,什么都不知道,一道宫墙相隔,里头瞬息万变,她只怕若是出了什么事儿,他们鞭长莫及。
“那也再等等。”墨啜赫却是沉声道,语调坚决,没有半点儿转圜的余地,一双眼目灼灼将她望着,眼尾却微微有些泛了红,“我知道你忧心长公主和婉嫔娘娘,可于我而言,她们谁也比不上你重要。”余下的话,他没有说出,可四目相对,她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当下便是双肩一垮,卸了力,眼圈儿亦是微微红了。
墨啜赫抬手将她揽进怀里,用手轻轻顺着她的头发,“阿皎,对不起,可我来了,就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亲涉险境。至少再等等,让我多做些准备......”如今他在凤安城行事到底不便了,遑论那座宫城,终究不比从前了。眼下情势不明,他只是害怕有个万一,若是护不住她怎么办?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跳进那个龙潭虎穴中去。
徐皎哪里不知他心中所想,半晌才低低应了一声,谁知还不及说什么呢,就见着门房行色匆匆而来,到得近前才拱手朝着他们行礼道,“郡主,甘内官来了。”
甘邑?徐皎惊得骤然抬眼,往墨啜赫望去,后者亦是皱紧了眉心,眼底掠过一道暗影。
徐皎到了客堂时,甘内侍显然已经有些等急了,坐不住地来回踱着步,见得徐皎,便是匆匆迎了上来。
徐皎假作半点儿不知宫中情势,仍是笑容满面,笑着让他免礼,让负雪等人奉茶。
谁知,却不等负雪等人走开,甘邑便是语调急切道,“郡主,咱家此回来是有要事,怕是没有福气喝郡主的茶了。”说到这儿,他脸色沉了下来,示意着徐皎靠近了些,他凑上前,在徐皎耳边低声道,“太后娘娘病危,怕是不行了,郡主快些随咱家进宫,说不得还能见上最后一面。”
徐皎心口微微一惊,“怎会如此?我除夕从宫中出来时,外祖母还康健着呢。”
甘内官脸上满是急色,望着徐皎,几度欲言又止,靠在徐皎耳边低声道,“我的好郡主,有些事情咱家真是不好说,总之,你还是快些随咱家进宫去吧。有什么事儿,进了宫里,你问了长公主殿下,不就都明了了吗?若是再晚,怕就来不及了啊!”
徐皎一瞥他,他脸上急色倒不似做假,她听得噩耗,脸上神色也是沉凝下来,略作沉吟道,“我知道了,可甘内官还得稍等片刻,总得容我去收拾几件衣物,还有府里有些事儿也得交代一番。”
“咱家就在这厅里等着,可郡主也得快着些,当真耽搁不得了。”甘内侍又是提醒道。
“知道了。”徐皎应了一声,交代侍婢“伺候好甘内官”,便是带着负雪她们,脚步匆匆回了后堂。
一道暗墙相隔的后堂,墨啜赫就坐在暗影下的椅子里,墙边用于听音的机关已是被关上,客堂里没有半点儿声息传过来,同样的,客堂里坐着的甘内侍也听不到这后堂里的半点儿声音。
“你觉得可是真的?”说的自然是太后病危之事,方才墨啜赫坐在这儿,却是将她与甘内侍说的话听得清楚,他心中自然已经有了考量。
“不管是真是假,就甘内侍此时还能出宫这事儿,你怎么看?”墨啜赫轻挑眉峰问道,面上仍是没什么表情,可一双无波的双眸却暗阒如深海。
徐皎点了点头,“要么甘内侍也是李家的人,要么,此时宫禁掌在显帝手中。”不过不管是哪一种,眼下宫中的情势都比他们所想的要复杂。
“看来,我是得进宫去了。”徐皎轻抬眼睫,眼波如水,静静望向墨啜赫。能够在此时此刻还急着召她进宫,怎么看,都更像是显帝的手笔。看来,他们,包括惠明公主和李家,都小看了他。若真如他们猜测的那般,此时宫中定然已是天翻地覆,显帝手中拿捏住了惠明公主与李炘,便有了与李崇武谈判的筹码,还有他既能逆风翻盘,想必还有暗棋在手。虽然李家定然也不会坐以待毙,惠明公主敢在此时带着李炘进宫,也不可能半点儿凭恃没有,但不管怎么样,他们在宫外,这些事情就只能猜测,做不得准。
所以,她必然要进宫去。哪怕是为了宫里那些他们都不能眼睁睁看着出事之人,何况还有显帝......徐皎本以为他失去了一切,只能屈辱地活着,便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惩戒了,她也勉强能够接受。可她却断然不能接受他不但不下罪己诏,承认自己的罪行,还给那些被他害死之人的公道,还能有可能继续高高在上。她绝不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