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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酌颜     皎皎入怀txt下载     皎皎入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05章 老天给面子

    徐皎说到这儿,更是叹息道,“说起来,整个景府除了母亲,也就二哥哥对我最好了。”这话里,满满的伤怀。

    “可不是吗?当初二郎君送了郡主一双自己养的锦鲤,教郡主识羯文,带着郡主一起逛街,彼时种种,婢子都看在眼里呢。”半兰骤然道,说完才瞧见徐皎也好,琴娘也罢,都用一种莫名的目光将她看着,她惊觉自己说错了话,面色微微变了,双膝一屈,“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婢子僭越了!”

    徐皎却是轻笑着抬了抬手,“是了,我突然想起来,从前在景府时,半兰你对二哥哥也很是崇敬仰慕的。”

    闻声,半兰的脸色却变得更厉害了,“婢子不敢,二郎君温文尔雅,为人和善,刚随夫人回府时,管事的怠慢,吃食总是克扣,婢子去找他们理论,反被斥责,多亏二郎君经过,为婢子解围,婢子一直感怀在心……”

    徐皎点了点头,也不知信没有信,转头望向墓碑道,“二哥哥本就是濯濯春柳,芝兰玉树般的人物,莫说你,就是这满凤安城倾慕他的女子都是不知凡几,也不差一个你。”语调里却是半分怪罪也没有,更没有斥责她一个婢女不自量力,痴心妄想。“只是可惜了,越是美好的东西,越是留不住,彩云易散琉璃脆!”

    半兰仍然没有起身,直挺挺跪在雪地里,听了徐皎的话,眼角微微一红,下一瞬竟是直接一个响头磕了下去,以额抵地道,“婢子对二郎君绝无半分不敬之心,只是二郎君那样的人物,说突然病逝了,第二日便草草安葬,难道郡主就不觉得奇怪吗?”

    “好你个半兰,胡说八道什么?”琴娘听到这儿,脸色一变,骤然骂道,转头望向徐皎时,却缓了语气,“郡主,莫听她胡言,这等麻烦……”

    徐皎没有看琴娘,抬抬手打断了她,目光定定注视着伏跪在地的半兰道,“你这话的意思是二哥哥的死另有隐情?你知道什么?”

    半兰的身形僵硬着,半晌,轻轻摇了摇头,“婢子不知道什么隐情,只是觉得奇怪……二郎君曾有恩于婢子,虽然于二郎君而言,只是举手之劳,微不足道,可婢子却时时铭刻于心,只是这恩情尚未偿还,二郎君便……”半兰微微哽咽,“婢子总觉得二郎君去得太过突然,是以,这才斗胆说了这一番话……婢子人微言轻,自是做不了什么,可郡主可以……”

    “你觉得我能做什么?”徐皎淡淡问道。

    “郡主至少可以回景府,问问情况。”半兰几乎在徐皎话音落时,便是促声道,没有半分停顿,也不知这一句话已经盘桓在她喉间多久了,才能这般冲口而出。

    徐皎默了半晌,突然低低笑了一声,“起来吧!”

    半兰不解她的意思,迟疑着应了一声“是”,才从地上爬了起来。

    站直身,抬头就对上了徐皎一双清澈却又矛盾犀利的眼,她微微一颤,垂下眼去。

    徐皎却已经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觉得二哥哥突然病逝奇怪,但人说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我不会去景府,你不要忘了,我早已与景府决裂……”

    半兰张口想说什么决裂,你离开凤安之前,二郎君不还专门来了府里与你说话吗?

    徐皎却不等她张口,便是继续道,“即便我去了景府,问及此事,你觉得他们会与我说实话吗?别天真了!”最后那句话里带着明显的嗤笑,话落,她不再看怔忪在那里的半兰,转过头对琴娘道,“琴娘,我想给二哥哥上炷香!”

    “哦!郡主稍待,婢子这就去!”琴娘忙应了一声,转头而去,不一会儿便从赵夫人和景恒墓前回转,手里已经捏着三炷点燃的清香了。

    徐皎接过,朝着景钦的墓拜了三拜,亲自弓身将香插进香鼎,就那样蹲在墓前,仰头看着墓碑,轻声道,“二哥哥!我来看你了!早前我都不知道,也未能来送你。彼时一别,我怎么也没有料到,竟会是永诀!”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眼角余光往半兰的方向一瞥,才又道,“半兰说,你去得蹊跷!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信,我如今孑然一身,什么都做不了,二哥哥若是闲时,便入我梦来,瞧瞧我,找我说说话吧!”

    话落,她又默默蹲在那儿过了片刻,这才伸出手来,边上负雪立刻会意地上前,将她扶了起来。

    “琴娘去收拾吧!”徐皎抬起眼看了看天,“看这天色,说不得一会儿又得下雪,咱们还是早些回府吧!”

    琴娘一直悬着心,见徐皎神色平静,没有再如之前那般发疯,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忙不迭应了一声“是”,便是转身去收拾了。

    徐皎瞥了一眼半兰,便也扶着负雪的手,越过她离开了。

    半兰白着嘴脸,在原地呆站了片刻,这才醒过神,转头跟了上去。

    马车晃晃悠悠离开了这坟地,离得越远,琴娘心里越安。正在这时,外头却又飘起雪来,琴娘撩开车帘往外一看,便是惊讶道,“还真下雪了!没有想到郡主倒学会看天了。”

    徐皎微微笑道,“不过是随口胡诌的罢了,是老天给面子。”

    琴娘几人“……”老天都给她面子了,有谦虚得这么自负的吗?

    徐皎好似没有察觉到她们的沉默,揉着额角道,“也不知道宫里有消息没有?”

    没有人说得准,琴娘说了两句宽慰的话,徐皎只是不咸不淡应了两声,便倦了一般闭上了眼睛,琴娘便也识相地闭了嘴,更别提负雪和半兰了,一个在人前本就不爱说话,半兰也不喜欢多言,经过方才那一遭,更是成了锯嘴的葫芦。

    一路无话回了忠勇侯府,刚下马车,张伯迎了上来,见得徐皎便是长松了一口气道,“郡主可算是回来了,长公主府的荞姑姑来了,已是在客堂等了好一会儿。”

    “荞姑姑来了?”徐皎一听就欢喜了,连忙拎着裙子便是脚步匆匆,几乎小跑着往客堂而去。

    “荞姑姑!”到得客堂门前,便是朗声唤道,语调里充满了藏不住的欢喜,真切而纯粹。

    客堂内,听得脚步声,荞姑姑已经站起身迎了上来,见得徐皎,屈膝盈盈下拜道,“婢子见过郡主!”

    “姑姑快些请起!”徐皎忙上前,伸手将荞姑姑搀扶了起来,“荞姑姑可安好?还有红姑姑呢?府中一切了都还好吗?”

    荞姑姑的目光亦是落在她身上,一边打量,一边轻笑着应道,“多谢郡主挂心,婢子与阿红一切都好,至于府中,这两日郡主得了空,还是亲自去看看吧!自从郡主离开凤安,这府里是越发冷清了,如今郡主回来了,大家可都很是欢喜呢!”

    偌大的凤安城中,徐皎对长公主府,可比景府更有归属感,闻言笑着应道,“那是一定的,等过两日得了闲,便会过去,我还给姑姑们带了些草原的特产,回头送去给你们尝尝鲜!不过,我眼下却是急着先见母亲,姑姑可是得了母亲的令来接我入宫的?”徐皎眨巴着一双眼睛将荞姑姑看着。

    荞姑姑的神色却一瞬间不自在起来,徐皎面上的笑容不由一敛。

    荞姑姑叹了一声道,“是殿下的意思,让婢子跑这一趟,就是为了让婢子来传话的,说……”荞姑姑迟疑地望了她一眼,吞吞吐吐。

    “说什么?荞姑姑不必为难,直接传母亲的话便是了。”

    “殿下……殿下说郡主自来是个主意大的,她是管不得了,既然郡主一声不吭回来了,便好生在府中待着便是了。至于她,无病无痛,在宫中一切如旧,就不劳郡主入宫探望了。”荞姑姑迟疑了再迟疑,却只得硬着头皮道。

    徐皎听得这话,倒是并不怎么意外,轻勾唇角道,“看来母亲这是生我的气,不想见我了呀?”

    “郡主宽心!殿下……殿下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郡主离开凤安这些时日,殿下日日都是挂心着的,只是如今凤安这样的情势,殿下是巴不得郡主能够置身事外,好好在外过活,郡主偏偏在这风口浪尖上,一声不吭回了凤安。与其说殿下是生气,她其实更多的是心疼。不过,殿下是个通透的,想必过了气头便会想明白了,郡主已经回来了,她难不成还能将您再送走吗?母女俩一年多未见了,殿下心里指不定怎么想郡主呢,等气消了,自会召见郡主的,郡主且稍安勿躁便是!”荞姑姑跟了长公主大半辈子,对她的性情再清楚不过,也知道她有多看重徐皎这个女儿,怕徐皎因此与长公主生了罅隙,忙不迭解释道。

    “荞姑姑不用紧张,母亲的性子我还是知道的,不会误会!”徐皎又笑了开来,长公主恼了她是事实,心疼她也是事实,只怕为了心疼她,恨不得这个时候与她越是疏远才好。“荞姑姑不妨与我说说,母亲如今可还好?还有太后娘娘呢?我离开凤安之前,她老人家的凤体就一直欠佳,如今怎么样了?”

    与荞姑姑说了好一会儿话,徐皎留饭,荞姑姑推说长公主府中事情多,得早些回去才能安心。徐皎留她不住,只得亲自将人送到了府门外,目送荞姑姑离开,徐皎又在府门前呆站了片刻,这才扭身进了府。

    今日这一桩两桩的事情,她明显心情不太好,晚膳时也用得不多,草草吃了几口就回了房。

    日头短,已是入了夜,徐皎便让负雪伺候着她沐浴盥洗。

    净房中水响,外头有红缨守着,负雪一边为徐皎洗着发,一边总算可以放心与徐皎说话了。

    “长公主殿下特意派了荞姑姑来这一遭,怕是短时间内不会传召郡主入宫了。”负雪的语调里不无忧虑。

    徐皎仰靠在木桶边沿,闭着眼睛,眉宇舒展道,“不用担心,即便我母亲不会急着召我入宫,也自会有人着急。”

    负雪略一沉吟就明白了徐皎的意思,“郡主是说……紫宸殿那位?”徐皎没有应声,负雪再一思索,想起今日之事,“难怪郡主今日不让婢子声张,原来身后跟着那条尾巴是陛下派来的?”

    “也不一定就是那位派来的。也难为了他们,我都离开凤安这么长时间了,一回来还这样关切我,不过出了一趟门,身后也缀着人随行保护。”徐皎明明笑着,甜糯的嗓音里却透着犀利的嘲弄,“不管是不是那位的人,左右我回来了,我母亲能按捺着不见我,那位怕是会等不及。”

    “婢子不明白……”负雪蹙起眉尖,有些跟不上徐皎的思路了。

    徐皎搁在木桶沿上的手指轻敲了两下,提醒她道,“半兰!”

    “琴娘这些时日不是暗中看得紧,半兰自夫人故去之后,一直很是安分,并没有什么动作吗?”

    “早前她不着急,后来嘛……总之,我回来了,便如同在她心里扔下了一颗火种,给了她希望,可今日,我却又生生断了她的希望,她自然会想别的法子。”

    负雪恍然大悟,“因为二郎君吗?”负雪想起从前在景府时,半兰确实对二郎君甚是关注,彼时郡主还借此布过局,可是半兰不只是想要攀高枝儿吗?如今二郎君已经死了……

    徐皎终于睁开眼来,一双眼睛倒映着桶里轻轻晃荡的水光,“她能够察觉出二哥哥突然暴毙的奇怪,懂得隐忍与蛰伏,不怕暴露求到我面前,自然不只是所谓的恩情那么简单。正好,目的一样,那我推她一把也未尝不可。”

    说到这里,徐皎微微一顿,侧头望向负雪,“半兰哪日值夜?”

    “琴娘体恤我们一路舟车劳顿,所以这几日让我们好好休息,只她和半兰两人轮流值夜。”负雪忙答道。

    “昨夜值夜的是琴娘,这么说今夜就轮到半兰了,这倒真是赶巧了。”徐皎笑弯双眸,眼底浮现淡淡狡光。

    负雪一愣,还没有想通郡主要做什么呢,净房的门就被轻轻敲响,门外响起了半兰的声音,“郡主,婢子给您送衣裳来了。”

    徐皎朝着负雪一挤眼睛,好似在说“看,赶巧吧?说曹操曹操到”。

第406章 噩梦与进宫

    这一夜的雪下得不大,入夜后不久就停了,耳边只有细细的风声,越发显得室内静寂非常,呼吸可闻。

    半兰躺在耳房之内,却是半晌没有睡意,今日发生的事情让她心绪烦乱,翻来覆去好一会儿了,勉强合上眼,也是睡不着。

    正在这时,一声尖利的叫声却骤然滑过耳畔,划破了这静夜。

    半兰骤然弹坐起来,愣了一瞬便披衣而起,掌了灯着急忙慌去了一墙之隔的正房,也正是方才那一声尖叫传来的地方。

    “郡主?”走进内室,借着手中烛火幽微的光亮,半兰见着榻上坐着一人,她将灯烛放下,撩起帘帐,就见得徐皎抱膝坐在被褥间,正在低声啜泣着,听得半兰的声音,抬起眼来,一双眼睛红通通的,还噙着泪花。

    半兰忙倾身上前问道,“郡主这是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徐皎抽噎了一声,嗓音里仍是带着两分哭腔道,“二哥哥大抵是真寂寞极了,不过在他墓前那么随口一说,夜里他居然就来梦里瞧我了。可是……可是他那样子太骇人,一边喊着我一边大口大口呕着黑血,我看他张着嘴似是想要与我说什么,可我瞧他那样子实在太吓人了,我一害怕叫了一声就醒过来了,半兰,你说……二哥哥不会是真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吧?”

    徐皎伸出手去,一把抓住半兰的手,双目灼灼将她望着道。

    半兰听到徐皎的话,打了个愣怔,被徐皎这么一抓,才骤然醒过神来,垂下眼,语调幽幽道,“二郎君待郡主自来不同,若是真有什么话,要对郡主说,也可能。”

    “那他到底要与我说什么?还有,不是说他是病逝的吗?这大口大口呕血,还呕的是黑血又是怎么回事?莫不是二哥哥的死当真有什么冤情?”徐皎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半兰。

    半兰双目有些发直,却被她盯得心房一紧,摇了摇头道,“婢子不知。”

    徐皎终于松开她,喃喃道,“那可怎么办?我即便真的去景府,只怕也问不出什么来。二哥哥一介书生,应该也不会惹上什么麻烦才是,定是我白日里听了你那些话这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定是如此。”

    半兰垂目不语。

    徐皎自己宽慰了自己一番,松了一口气道,“罢了,应该就是这样,去给我沏碗安神茶来,睡着了定不会再做噩梦了。”

    “是。”半兰应了一声,转身端了灯烛款款而去。

    徐皎望着她的背影,眼底却是幽幽暗闪了一下。

    半兰不一会儿倒是将安神茶送来了,徐皎喝了也踏踏实实睡了一觉,没再被噩梦所扰。反倒是半兰没有睡好,一直在耳房竖着耳朵听着正房的动静,第二日清早,负雪来与她交接时,她眼下乌青,黑眼圈都快掉到下巴了,走开时还没有忍住打了个哈欠。

    到第三日清晨,半兰早早来了正院,见昨夜值夜的负雪也是一脸疲惫憔悴的样子,不时伸手掩唇打个哈欠,她忙关切问道,“负雪姐姐这是怎么了?昨夜没睡好吗?不是郡主昨夜又做噩梦了吧?”

    “你怎么知道?”负雪下意识地惊声反问。

    半兰眼底幽光一闪,“还真的又做噩梦了?”

    负雪此时也反应了过来,长叹一声道,“看来你前夜值夜时郡主就做过噩梦了?听郡主说着都有些骇人,你说怎么刚刚去了坟地,知晓了二郎君的死讯就做了这样的梦?而且还梦见二郎君那副惨状……该不会是沾染了什么脏东西,或是二郎君……不行!我得去与琴娘说说,是不是去庙里走一趟,请个法师看一看!”

    负雪一边说着,一边沉肃着脸色脚步匆匆去了。

    半兰转头看着她的背影,一双眼目幽幽,眼底隐隐有什么在无声翻涌。

    如今这样的时候,出城不易,琴娘出了府,也不知从何处淘换来了一个平安符,给徐皎压在了枕头下,入睡前又喝了浓浓的一碗安神茶,这一夜,徐皎总算没有又做噩梦,好歹睡了个囫囵觉。

    清早起来,徐皎刚梳洗完,用罢早膳,琴娘就是脚步匆匆而来,到得近前,凑近她耳语道,“郡主,宫里来人了,瞧着面生,不像安福宫和翠微宫用惯了的人,说是召郡主入宫,随行车架已经候在府门外了。”

    徐皎没有半分诧异,点点头道一声“知道了”,然后便是盈盈起了身,“先劳烦琴娘去招呼着,我换身衣裳便来。”

    等到换好入宫的装束到了客堂一看,来人是个小内官,琴娘瞧着面生,徐皎却是见过的,正是甘内侍身边的一个小徒弟,徐皎见着便是笑道,“原来是康内官,真是失敬了。”说着,便是垂首轻轻一福。

    那姓康的内侍没有料到迎月郡主居然识得他,猝不及防受了这一礼,心中受用,却是忙道,“不敢,不敢,郡主多礼了,奴才不敢受领。陛下听说郡主回了凤安,道说太后娘娘和长公主殿下时常挂念着郡主,所以特意着奴才来接郡主入宫一见。”

    “有劳康内官了。”徐皎笑着道,边上琴娘立刻会意上前,将一个厚厚的封红递到了康内侍手中,“迎月离开凤安日久,许久未曾在宫中行走,怕散漫惯了,有不周到之处,还要有赖康内官多多提点。”

    康内侍借着手里的拂尘遮挡,捏了捏手里的封红,面上已是笑开了花,待徐皎更多了两分热切,说说笑笑地将人迎去了府外,上了侯着的马车。

    马车晃晃悠悠驶过长街,徐皎挑开车帘往外瞧去,这一瞧,眉心就是皱了起来。

    已是腊月了,这街上却没有半点儿快要过年的热闹,冷冷清清的,只有寥寥几个行人,却都是袖着手,埋着头,行色匆匆。从前摆摊儿的小商贩几乎绝了迹,偶尔也有开着门的商铺,却也是门可罗雀,生意惨淡。

    去年的这个时候,徐皎已经离开了凤安,而且她彼时的心境也委实注意不到这些,可她还记得前年的这个时候,街上有多热闹。人声鼎沸,市井烟火气与年节的氛围交错,喧嚷非凡,可如今……

    战争的阴影到底还是笼罩上了这座大魏的都城,只不知大魏的皇室是否还在做着叛军不足为惧,终还是他杨氏江山不变的春秋大梦了?

    “唉!”徐皎叹了一声,手一松,帘子垂下,不再去看外头那让人愈发生出物是人非之感的街景。

    马蹄声踢踢踏踏,不一会儿便到了宫门口,徐皎从马车上下来时,却是愣了愣,因着宫门处已经有人抬了一顶青帷小轿在侯着了,见着她便是纷纷屈膝深福,“迎月郡主万安!”

    “瑞秋姑姑,您怎么来了?”康内侍笑着道。

    “自然是太后她老人家听说迎月郡主进了宫,所以特意派婢子在这儿等着,接郡主去安福宫的。”这瑞秋正是安福宫中的掌事宫女,闻言不卑不亢笑道。

    康内侍却是面有难色地一瞥徐皎,“瑞秋姑姑,我等也是奉了陛下之令接郡主进宫的,临行前陛下并未吩咐过先送郡主去安福宫,按理,郡主该随着咱们一道先回紫宸殿见过陛下才是。”

    “康内官此言差矣,陛下为何要接郡主入宫?还不是因着郡主离京这些时日,太后娘娘时常念叨?长公主也是日日惦念?陛下一片孝心,这才接了郡主入宫。陛下本就是为了宽慰太后娘娘,这才特意接了郡主入宫。如今太后病中,急着要见外孙女,难道陛下还会不允么?康内官只管回去向陛下复命,照实了说,陛下必然不会怪罪。”

    瑞秋笑盈盈将康内侍的话全都堵住,不等他反应过来,转头就对徐皎笑着道,“郡主,太后娘娘和长公主都等着呢,您请吧!”

    徐皎一瞥康内官,心想他到底还是不如甘内侍那老姜来得辣,不过倒是刚刚好。收回视线,徐皎朝着瑞秋笑微微道,“多谢姑姑!”

    说罢,便是扶了负雪的手,弯腰钻进了小轿中,坐稳当后,隐约听得外头瑞秋姑姑压低嗓音与康内侍说了什么,身下小轿微微一震,被晃晃悠悠抬了起来。

    不一会儿,落了轿,徐皎挑开轿帘,仰起头一看,就见着了安福宫的宫门。扶了负雪的手下了轿,徐皎勉强按捺住急切,随在瑞秋身后入了安福宫的宫门,却难免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一别一载,徐皎亦是挂念着长公主,恨不得立时就能相见。

    瑞秋是个通透的,抿嘴一笑,也不再自讨没趣与徐皎说话,反倒悄悄跟着加快了步子。

    安福宫比起徐皎离开前更冷清了些,加上这个时节,处处都透着寂冷。

    徐皎这会儿却也顾不上这些,到了正殿门口,守在门外的两个宫婢向她行礼,一边扬声往里道,“迎月郡主到”,一边挑起帘子来。

    徐皎迫不及待迈步而入,一股带着浓浓药味的热气扑面而来,她脚步微滞,抬眼已见得殿内立着的一个妇人。

    一身家常的半旧衣裙,两鬓斑白,抿着嘴角,沉肃着脸色将徐皎盯着,离得越近,徐皎将她面上眼角的皱纹看得更清楚,鼻头一酸,视线便是模糊了,哑了声才幽幽唤道,“母亲……”

    这妇人自然正是延平长公主,只是比起一年前,她似乎更是憔悴苍老了不知凡几,徐皎看着面前已是形如老妇的长公主,心中真真是酸楚难当,一边期期艾艾地唤着,一边靠了过去,伸出手便是将长公主一把抱住。

    长公主身形微微一僵,哼声道,“出去时本宫拦不住,回来时你也一声不吭,横竖本宫也管不住你,你这声母亲,本宫还真是受之有愧,不敢当得很。”

    “母亲这是真的恼我了?”徐皎的眼圈儿更红了,扯了长公主的手臂就是来回摇晃起来,甜糯的嗓音可怜兮兮道,“母亲可别恼我,更不要不理我,我可是日日念着母亲,想得不得了,母亲若恼了我,我……我会很伤心,很难过的。”

    一双含了泪的眼睛巴巴儿地瞅着长公主,登时让长公主本就不硬的心肠软成了一汪水,脸却板得更厉害了,拔高嗓音道,“还不住手?进来了也不行礼,本宫看你这是在外头散漫惯了,连规矩都忘得一干二净了。还有……”目光一撇,乜斜了一眼她扯着自己手臂摇晃的手,“这成何体统?还不放开?”

    “不放!我想母亲了,就想这么巴着母亲不放!”徐皎说着,干脆松了长公主的手臂,转而双手一张,又将长公主紧紧抱住了。

    长公主瞪她一眼,“怎么出去了一趟,这主意越发大了,脸皮也越发厚了?”嘴上说着嫌弃的话,长公主却到底没有动手直接将徐皎给扒拉开来。

    “要哀家说,迎月这性子才是讨人欢喜的,小娘子家就该这样,该软时软,该甜时甜,哪儿像你,硬邦邦的,还口是心非?”正在这时,身后却响起一把带着笑的嗓音,是太后,能这般数落长公主的,也只有太后。只是太后那嗓音却是气弱得厉害,说这一段话,便是喘起了粗气。

    长公主拍了拍徐皎的手,徐皎会意,松开她,她便已朝着太后走了过去。

    徐皎转过头,朝着太后行礼,抬起眼一看,心下却是“咯噔”了一声。

    虽然早料到太后久病,必然不会好,可却没有想到太后如今已经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了,一双眼睛深凹,虽然有长公主和另外一个膀粗腰圆的宫婢搀扶着,短短一段路也走得格外艰辛,等到坐到榻上时,一张脸已如金纸,更别提满头满脸的冷汗了。

    徐皎将心惊暂且压下,笑着上前,压低了嗓音,故作轻快道,“外祖母怎么出来了?您要见迎月,让人传唤一声,迎月自会进殿去见,又何必劳动您老人家。”

    “哀家日日躺在床上也是憋闷,偶尔走动走动,才不致让这把老骨头真生了锈。何况……若再不走走,只怕就没有机会了。”太后说着,朝徐皎探了探手,徐皎会意,立刻将手递了过去。

    太后的手又冷又瘦,骨头还硌得人心慌,被她握着的感觉委实算不上好,徐皎望着太后深深凹陷,却愈显深邃的一双眼睛,鼻头却又是一酸。

第407章 女大十八变

    太后摩挲了两下徐皎的手背,笑叹了一声道,“本以为已经见不到迎月了,没想到,还能见着,哀家也该知足了。”

    “母后!”她话音方落,长公主就是皱眉唤了一声,语调里显而易见的不赞同。

    “哀家说的都是实话,人生来便是要死的,谁都一样,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呀,就是个属驴的,脾气倔的,对哀家如此,对迎月也是如此。你说孩子若不是心里挂念着你,挂念着这儿的一切,如何会在这个时候回凤安来?这说明孩子是个有情有义的,你这做母亲的正该欣慰才是,偏你倒好,心里念着,却不肯见,如今见了也不肯顺着自己的心说点儿好话,可不就是又别扭,又口是心非吗?”太后数落起自己亲生女儿来,是半点儿也不留情面。

    长公主显然也觉得面子有些挂不住,咳咳两声,找了个借口道,“本宫记起来小厨房还给母后煎着药呢,怎么还不送来?本宫去瞧瞧!”说罢,就是迈开了步子。

    “别忘了还有你一早就吩咐下去,给阿皎准备的,她最喜欢的那些吃食,你也盯着点儿。”太后在她身后道。

    长公主的背影微微一僵,下一瞬才又若无其事迈开了步子。

    太后转过头,与徐皎弯弯的双眸撞在一处,一老一少相视一笑,太后却是喉间一痒,下一瞬便是咳嗽起来。

    徐皎赶忙从宫婢手中接过茶碗,将药茶奉到太后跟前时,她咳得脸色都有些变了。

    就着徐皎的手喝了两口温热的药茶,又被徐皎顺了会儿胸口,才勉强缓住了咳声,可脸色却比方才又难看了几分。

    “外祖母,我扶您躺下吧?”徐皎轻声道。

    后者点了点头,徐皎便小心将她扶着躺了下来,太后却是拉着她的手不放,“迎月,你母亲就是个口是心非的性子,可她其实比谁都心疼你。她只是觉得你这个时候回来,若是万一叛军攻进来,怕是会连累你,更担心自己护不住你。哀家已是日薄西山,没有几日好活了,如今也看淡了许多事,唯独最放不下的只有你母亲。”

    “她性子倔,从前又了无牵挂,哀家最怕她会走了极端,有你在,哀家才能放心几分,你是个聪明、心善,又懂事的孩子,而哀家看得出,延平是真正将你当成了女儿,有你,她总不至于真走了绝路,迎月,答应哀家,若是哀家走了,你多陪着你母亲,让她好好活下去。”太后抓着徐皎的手,一双虽然深邃,却日显深凹与浑浊的眼睛切切望着徐皎,眼中尽是哀求。

    太后尊贵了一辈子,也要强了一辈子,如今却肯放下身段,这样哀求她一个晚辈,当真是为人父母之心,哪怕自己已经行将就木,哪怕长公主早已不是孩童,可直到真正闭上眼那一日,都不能真正放下心来。或许,连死了也不能……徐皎突然想起了赵夫人临死时,一句话也说不出,却是切切望着赫连恕的眼睛,赵夫人的那双眼骤然与眼前太后的眼睛重叠在一处,徐皎一瞬间心如刀绞。

    却是在太后的目光注视下,轻轻点了点头,虽是轻悄,却带着难言的慎重,“外祖母放心,我已经没有一个母亲了,断然不会再失去另一个。”

    听她提起赵夫人,太后的面色有一瞬间的奇怪,眼底隐隐似有泪光闪现,更是紧拽了徐皎的手,哀哀道,“好孩子!延平……她幸而认了你这个女儿,哀家哪怕即刻死了,也能闭眼。只是……到底是杨氏,不,是哀家欠了你。”

    说的人语焉不详,听的人却是心知肚明,只她面上没有半分异色,好似没有听懂言外之意般,只是轻轻笑着,拍着太后满是皱纹,枯瘦如柴,偏还冷冰冰的手。

    太后当然也有罪,养不教,父母之过,可一个将死之人,一个到此时还牵念着子女的母亲,她哪里忍心怪罪?何况,她还是长公主的母亲。

    旁人徐皎可以不顾及,可是长公主……徐皎那一声母亲,不只是干巴巴一句称呼而已。

    冤有头债有主,她只要看着罪魁祸首恶有恶报,罪有应得便是了。

    不一会儿,长公主回来了,太后的药好了,伺候着太后将药喝完,几人坐着又说了会儿话,多是徐皎说,长公主和太后听着。

    说的自是她在草原上的见闻,撇开了与墨啜赫相关的,以及那些凶险的,她本就是个擅讲故事的,将那些见闻讲得绘形绘色,引人入胜。长公主从前还是随着先帝到处跑过的,太后却是自来没有出过凤安城,听得那是津津有味,不时发出惊叹声和笑声。

    直到瑞秋来问是否要摆饭了,太后才惊觉道,“怎么都这个时辰了?果然啊,听迎月说话真是有趣,哀家觉得这时间都过得快了好些,去,让他们摆饭吧,可别是迎月只顾着给哀家讲故事,反倒给饿着了。”

    “我喜欢给外祖母讲故事呢,何况我哪儿饿得着啊?”徐皎笑着一瞥那案几上摆得满满当当的茶点,意有所指,她虽是讲着故事,茶水点心的可半点儿没有亏待自己。

    太后自然知道她说的什么,跟着一瞥那些茶点却是皱眉道,“那可不一样,这些东西哪儿有正经的饭对身子好?你瞧瞧,出去一趟瘦了好些了,可得好好补补。”

    “我虽然瘦了,可也长个儿了呢!”徐皎说着,站起身来在太后和长公主面前转了个圈儿,她是真的又比离开凤安时往上窜了一截,她估摸着应该还是高了三四厘米左右,她如今怎么也该有个一米六几了,也算勉强步入高挑女孩儿的行列啦,徐皎略有些得意地微扬了小下巴,却陡然撞上了长公主打量她,莫名有些锐利的目光。

    徐皎说不出为何,心里一阵发虚,面上的笑容也少了两分自若,“母亲这样看着我做什么?让人怪难为情的。”

    长公主轻轻哼了一声,“你一向脸皮厚,还能因着本宫瞧你两眼就难为情了?本宫只是瞧着,你出去一趟,好像确实有些不一样了。”

    徐皎心里虚得更厉害了,想起她当初和赫连恕成亲,没有行周公之礼,长公主就从她一个走路的姿势就看出究竟来了,难不成这回也看出了什么?

    徐皎忙不迭笑呵呵道,“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了嘛!”

    长公主没好气地哼她一声,“脸皮倒是越变越厚了。”

    正好瑞秋已是带着人将膳食端了上来,这事情就暂且揭了过去,徐皎悄悄松了好大一口气。

    转头一看,一一摆上桌的饭菜样数与分量都比从前少了许多,可菜色多是徐皎之前就喜欢吃的,于是她漾开笑,亮着双眼道,“都是我爱吃的,果然还是母亲最疼我了。”

    没有多问一句与从前不同的地方,真是个七窍玲珑心的孩子。太后笑着道,“你这样懂事,你母亲不疼你疼谁?好了,坐下吧!这天气得快些吃,别等饭菜凉了,动筷吧!”

    食不言,寝不语。太后食欲不佳,不过草草几口就吃不下了,她却没有放筷,因为她一放筷子,徐皎和长公主必然也都不会再吃了。

    她这番苦心,徐皎和长公主自然也是心中分明的,少不得吃得快了些,等到一放筷,太后不等人将席撤下去,便道,“坐了这么许久,哀家乏了,你们娘俩说说话,哀家进去歇会儿。”说着,便是抬手招呼两个近身宫婢。

    长公主忙不迭上前要扶她,她却是挥了挥手道,“都说了让你在这儿好好和迎月说说话,哀家自己去歇。”

    长公主见她坚持,只得收回手,眼角余光瞥过太后额际的涔涔冷汗,还有被人搀扶着,却还是免不了蹒跚的背影,双眸忽而一黯。

    徐皎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抬起手轻轻拥住长公主的肩头,带着两分抚慰,无声地摩挲了两下她的手臂。

    长公主没有回眸看她,只是垂下眼道,“母后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可都这样了,她却还是有太多的放不下。我每每看着她撑得这样辛苦,有的时候真是恨不得……”长公主嗓音喑哑,更是不自觉地自称为了“我”。

    “虽然不孝,有的时候,我真想对母亲说‘就这样吧,别那么辛苦了,放手吧,至少可以少受些苦,也算解脱’,可这样的话,我又怎么说得出口?”长公主说着,嗓音里竟带了哽咽。

    徐皎不知说什么,只能静静陪在长公主身边,做一个安静的聆听者。

    “母亲要强了一辈子,尊贵了一辈子,如今到了这个时候,却还不得安生。有的时候我真后悔,后悔当初拗不过母亲,让她用了那法子,虽说续了命,却让她日日活着都是煎熬。”

    这个徐皎当初也是隐约猜到的,彼时太后已然大限将至,不知赫连恕与长公主达成了什么协议,又是用什么法子来替太后续了命。文楼手下能人志士众多,可这样的法子毕竟违逆天道,太后必然也会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

    想起太后后来一直缠绵病榻,苟延残喘的模样,徐皎恍似窥到了什么真相,心中却是一片酸楚。身为母亲,她放不下的不只长公主,还有显帝,身为大魏的太后,她更不放下这眼睁睁看着支离破碎的杨氏江山……可是,那又如何?有些事情,终究已是大厦颓倾,势不可挽。

    长公主说完那一句便沉默下来,好一会儿后,才抬起手帕拭了拭眼角,转头望向徐皎道,“你呢?这回去草原,难道就没有遇上什么特别的人?”

    徐皎望着长公主,迟疑了一瞬,终究是叹道,“自然是有。只是……眼下有些事儿我还没有办法坦然对母亲讲……”徐皎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瞄着长公主,怕她听了这话会不高兴。

    “你这便已是坦然了。”谁知,长公主却是通透一如从前,“你现在不想说便不必说,等到什么时候觉得可以告诉母亲了,母亲什么时候都愿意听。”

    “母亲……”徐皎目下闪动,眼底藏不住的动容,她何德何能,来到这里时孑然一身,却能得到这么多的爱与呵护。

    长公主拉了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叹了一声道,“只是你这个孩子呀,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来。”说着,又是长长的一叹,后头的话再未说出,可说的人与听的人都是心中分明。

    徐皎歪过去,倚在长公主身边笑微微道,“越是这个时候我才越要回来啊,我要陪在母亲身边,还有......我还有一些必须要做的事情。”

    长公主身形蓦地一僵,将她从身边推开了些,目光灼灼望着,似想要看穿她的心思,那目光透着两分犀利,眉峰亦是轻蹙起来。

    徐皎却是不闪不避,由着她看,眼神清澈,目光平静。

    长公主目下闪动了一下,正待张口问什么,外间却是传来一声响亮的唱名,“陛下驾到。”

    徐皎双目轻闪,来得这样快,看来还真是等不及了。

    长公主眉心却是狠狠皱了起来,须臾间,母女二人的目光一触即又分开,便是双双转过身。待得显帝大步而入时,长公主屈了屈膝,徐皎却是行了个跪拜大礼,“见过陛下。”

    显帝见状忙道,“迎月快些起来,这么些时日未见,你来就行这样的大礼,倒是显得朕这个舅舅太过不近人情了。快些将郡主扶起来。”后头那句话是对着身边的甘内侍说的。

    甘内侍应了一声,赶忙上前来将徐皎扶起。

    徐皎抬眼轻扫上座的显帝,眼底倏忽掠过一道异光,原来也不独独只是太后和长公主苍老了一头,面前的显帝亦是与她离开凤安前不太一样了,整个人瘦弱苍老了好些,虽然在笑着,极力和善,可却越来越压制不住眉宇间的焦躁与阴鸷。

    “都是一家人,无需多礼。皇姐和迎月都坐,陪着朕一道说说话。”显帝一挥手。

    长公主神色淡淡,连多嗯一声都没有,只是肃容敛裙坐了下来。

    徐皎轻瞥了一眼这姐弟两人,眼底浮现一抹若有所思,面上却没什么异色,仍是微微笑着,谢了恩,从容坐了下来。

第408章 伪君子

    显帝的目光便带着两分打量,三分探究落在了徐皎身上,明明在笑着,徐皎却生出一种好似被毒蛇盯上的感觉一般,浑身起栗,“迎月瞧着瘦了不少,黑了不少,看来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啊。”

    “劳陛下挂记,在外头自然比不得在家里舒坦,可要真的说吃了什么苦,倒也算不上。”徐皎仍是恭恭敬敬的模样。

    显帝点了点头,微微垂目,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轻笑着又问道,“迎月是从何处回的凤安?”

    长公主眉眼微微一挑,抬起眼极快地瞥了一眼显帝。

    “草原啊!”徐皎却是不解地一蹙眉心,“临走时,我与陛下说了的,想是陛下贵人事忙,忘了吧。”

    “不,朕记得。只是如今非常时期,叛军兵围凤安城,迎月如何能轻易就突破重围,回了凤安?”显帝一边笑着,一边抬眼望着徐皎,明明笑着,语调也算和缓,可那双眼睛却恍若两把刀子一般。

    徐皎被刺得一个瑟缩,脸色微微变了,却是摇了摇头,嗫嚅道,“我.....我不知道,在凤安城外三十里处,确实被叛军拦住了,可是报了名讳,等了不过半日的工夫,那些人就放了行,而且言语之间尚算客气。”徐皎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瞄着显帝的脸色,那胆小怯懦的模样似是怕一句话没有说对,就引来龙颜大怒,她一双手更是将手里一张丝绢帕子险些扯裂了。但她确确实实说的是实话,只不过是在那之前,先派了负雪,用早前商量好的法子,先给徐皌递了个消息而已。

    “陛下问迎月此事,倒不如去问叛军来得直接。他们为何轻易放了迎月过来,他们想必比迎月还清楚。就是陛下,想来也该比迎月更清楚才是。”显帝垂眸不语时,长公主却是冷冷哼了一声,张口就是毫不客气道。

    显帝醒过神来,眼底掠过一抹阴翳,面上却是半点儿不显,笑笑道,“瞧瞧,朕说什么了?朕不过就是关心,问上迎月两句而已,皇姐就算再爱女心切也不至于如此吧?朕自问可从未亏待过迎月啊......是不是,迎月?”说着,就是一睐徐皎。

    徐皎这会儿仍是拘谨的神色,闻言扯了扯嘴角,有些僵硬地笑道,“陛下待迎月自来爱重有加。”

    显帝面上神色更和缓了两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怎么样?你说要出去行万里路,看看山川河海,可有什么收获吗?早前你说自己画不出九嶷先生画中神韵,如今呢?可有把握能赶上九嶷先生了?”

    这话语调轻快,好似只是闲话家常,甚至透着长辈对晚辈的关切。

    可徐皎却知道不是,这才是显帝真正关切之事,她在心里哂笑着此人真是个伪君子,这样的人坐在那个位子上真真是德不配位,不怪乎引来了这诸多的天灾人祸。不管心中如何腹诽,徐皎面上却是半点儿不显,一脸苦笑着谦虚道,“出去走了一圈儿只觉得天地广大,越发觉出自己从前眼界狭小,自视甚高了,撇开技艺和天赋不说,先父的阅历却是远超于我,心境也是我远远不及的,只怕就是如今要临摹先父之画,仍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是这样啊!”她说得再认真不过,显帝却不知信没有信,面上笑容不变,眼神却更阴鸷了两分,“真是可惜了,本来还以为迎月回来,朕便有幸可以重见九嶷先生那般的绝世佳作了。”

    “让陛下失望了,都是迎月的不是。”徐皎忙欠身道。

    “陛下,都这个时候了,你缘何还能想着什么画?”长公主就在这时沉声道,“我知道我说的这些,陛下不爱听。如今陛下心中只怕也是厌烦透了我,可陛下,你是皇帝,是大魏之主,已经是这样的时候了,你不想着怎样度过难关,力挽狂澜,反而还在想着玩物丧志吗?”长公主的话语与语气都是极重,并没有因对方是皇帝而有半分的委婉。

    徐皎听得心惊肉跳,下意识地抬眼往显帝望去,果真在他脸上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一缕阴郁,“皇姐又如何知晓朕没有想着法子度过难关呢?”

    是了,这个男人虽然坐于高位,可他却是个心胸狭窄之人,又哪里会因对方是他的亲姐姐就大度得不计较的?

    只是那抹阴鸷不过一闪即逝,快得几乎让徐皎以为自己是一时花眼,看错了。

    显帝微顿,目光瞥过徐皎,不知是因为想起她还在现场,或是因着别的原因,他叹了一声,和缓了语气道,“罢了,朕看着是皇姐瞧朕不顺眼才是,朕便不在这里碍皇姐的眼了。倒是迎月,走了这么久,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左右如今你府上也没什么事,倒还不如就留在宫里住下,也好好陪伴陪伴太后和皇姐。”

    张口就是要将她留在宫里?徐皎心口微微一沉,不及想出应对之策,边上长公主就已是哼声道,“她留在这儿陪我们,不将本宫气死就是好事了,她主意大得很,本宫如今管不得她,还是别在这儿相看两相厌的好。”

    长公主面上一片冷然,透着两分嫌弃,说出的话更是硬邦邦的,没有半点儿留情。

    徐皎面色微变,轻瞥了长公主一眼。

    显帝面上更是阴晴不定,眯眼看着长公主,笑容缓缓消逸,眼神也是冷了下来。就这样盯了长公主片刻,便是哼了一声,拂袖而去,连戏也懒得做了。

    徐皎看着显帝和甘内侍的背影,眉心忧虑地微颦道,“母亲,你又何必如此?那毕竟是陛下!”还是个人品不堪,却偏偏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人,长公主这样公然得罪于他,他若哪一日果真六亲不认,与长公主算起账来,可怎么办?

    长公主却顾不上这些,更好似没有听见她的话,一把拽住她疾声问道,“陛下让你临摹的那些画你可瞧出什么不妥?”

    徐皎微愕,望着长公主的眼,却还是迟疑着摇了摇头。

    长公主眉心皱得更紧了两分,沉吟片刻后道,“你记着,不管陛下怎么说,你都要如今日一般,咬死了,说你就是画不出来,也不要画,可明白了?”长公主说这话时,双手紧紧抓在徐皎双臂上,有些用力,隔着厚实的冬衣,徐皎亦是觉得有两分疼。她一双眼目灼灼将徐皎盯着,语调更是再严厉不过。

    徐皎似是被她的疾言厉色吓到,过了好一会儿才讷讷点了个头。

    长公主总算松开了对她双臂的钳制,眉心却仍是紧紧拢着,“还有,你出宫之后,便不要再来了。本宫与太后都不会传召你入宫,若是旁人,哪怕是陛下的旨意……你到时就称病不来便是,其他的,一切有本宫。”

    “可是,母亲……”徐皎不赞同地蹙眉道。

    长公主却不等她说完,一双眼睛已经扫了过来,简短的两个字,却掷地有声,“听话!”

    徐皎满腹的话就被这两个字堵了回去,当然,最主要还是长公主此时看上去没有什么情绪,却又好似气势万千的眼神让她再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她的沉默被长公主当成了乖顺,神色稍缓道,“本宫给你备了些东西,让他们替你收拾好了,母后歇着,你也不必特意去辞行了,直接跟着瑞秋出宫去吧!”

    “母亲,我带来的那些草原特产,也有婉嫔娘娘的一份儿,我还想去一趟翠微宫……”

    “不许去!”徐皎话还未说完,就被长公主厉声打断了,见徐皎神色怔忪,目光带着不解瞥过来,长公主才深缓了两息,强自平定了语气道,“今时不同往日,翠微宫如今是是非之地,本宫不管你从前和婉嫔有多么好,往后,这宫里的人与事,你都不要再沾染半分。阿皎……”长公主难得这般直接唤她的乳名,正因如此,这一声呼唤才显得越发的郑重其事。

    长公主一边唤着,一边抬手轻轻握住她的双肩,直直望着她道,“阿皎,母亲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可你记着,万事要以保全自己为先,于母亲而言,最重要的不是旁人,而是你。”

    在徐皎怔忪时,长公主松开了她的肩膀,也同时移开了视线,缓和了语气道,“不过你放心,婉嫔如今只是被禁于翠微宫,并无性命之忧,至于你给她带的那些东西,本宫会想法子让人带给她,你便不必管了。”

    长公主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徐皎自然不能再继续坚持,今时不同往日,她要去翠微宫,没有长公主的支持,她即使到了宫门,也进不去。何况,今日见过显帝,她的直觉告诉她,眼下还是不要刺激他为好。

    略作沉吟,徐皎终于是轻声道,“如此便有劳母亲了。母亲……我和阿菀终究有缘,母亲在宫中,还请您看在我的面儿上,可能的话,多多帮扶一二。”

    “这个本宫自是晓得,时辰不早,你收拾着快些出宫去吧!”若是显帝没来那一出,长公主说不得还会多留徐皎说一会儿话,这会儿却只有徐皎早早离开禁宫,她才能安下心来,因而又是催促着徐皎离开。

    徐皎也知道长公主的心思,略略迟疑了一下,这才道,“那……母亲与外祖母多多保重。”

    “放心!走吧!”长公主挥了挥手,转头一侧,望向瑞秋。

    后者心领神会地屈膝应了一声,上前为徐皎引路道,“郡主,请随婢子来。”

    徐皎点了点头,又望了长公主一眼,在她坚定的目光中,徐皎转过头,一步三回头地往殿外走去。身后除了瑞秋,还跟着两个抱着包袱的宫婢,里头都是长公主给她备的东西。

    要说东西,也是寻常。徐皎方才进宫时也带了不少,多是从草原带来的,有毡毯,有奶枣、肉干之类的,就算是礼尚往来,长公主准备一些回礼也是寻常,何况,她们还是母女。

    徐皎并不怎么关心长公主给她备的什么东西,但必然是用了心的。

    带着重重心事从安福宫出来,却不想刚跨出宫门就被人喊住,徐皎抬起眼来,见着坐在肩與上,却没有走,反而停在夹道里很明显正在等她的显帝,一时间心中已是转过万般念头,面上却没有露出半点儿,只是有些惶惶地上前屈膝福礼,口称“陛下”,后头的话却都隐在欲说还休里。

    显帝这会儿又是一副慈蔼的模样了,笑着望了望徐皎身后跟着的人,“皇姐还真要撵你出宫啊?”

    徐皎说起这个,神色不免有些黯然,“母亲这是恼我自作主张,未曾知会她就回来了,其实早前离开凤安时,母亲也不是很高兴。说起来,都怪我,总是惹母亲生气……往后都不会了,母亲说什么便是什么,我绝不会再自作主张惹母亲不高兴了。”

    显帝听她这么说,笑容有一瞬间地僵凝,叹了一声道,“说起来也有朕的缘故,朕与皇姐之间有诸多误会,本来还想着留迎月在宫中住上些时日,以你的乖巧懂事,说不得能做个和事佬,帮朕与皇姐解开这心结。谁知……罢了!迎月自来是个懂事的孩子,朕一直都知道。”

    “对了,你既回来了,除了来宫里见母后与皇姐,可曾回过景府了?”显帝语调甚是自然地问道。

    徐皎心中却是骤然“咯噔”了一声,惊抬是双目,刚好就撞上了显帝一双透着淡淡犀锐与审视的眼。徐皎在袖子下狠狠掐了掌心一把,面上显出两分为难道,“陛下怕是不知,我早前因为母亲之死与景府闹了些不愉快,彼时话也说得绝……”

    “这有什么?你当时刚经丧母之痛,说的一时气话也当不得真,到底是一家人,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再说了,你想必也听说了……”显帝有些迟疑地看了她一眼,叹道,“你二哥哥……说起来也是天妒英才,你祖父自从你二哥哥病故后,便也跟着一病不起,景府连番遭遇变故,也是流年不利。你如今回来了,去看看也好,哪怕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你说呢?”显帝好一番语重心长。

    徐皎心思几转,“陛下说的是,回头我便抽空回一趟景府。”

    “这就对了。”

第409章 那便报仇吧

    “迎月果真是个懂事乖巧的孩子!”显帝的目光幽幽落在徐皎面上,看似温和,徐皎却有一瞬觉得那目光如附骨之疽,让人浑身起栗,她勉强扯着嘴角回道,“陛下谬赞了,迎月当不起。”

    显帝没再说什么,抬起手轻轻一摆,甘内侍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了,给那几个抬肩與的内侍使了个眼色,这肩與便是被稳稳当当抬了起来。

    徐皎与她身后负雪、瑞秋等人蹲身相送,直到肩與离得远了,这才站起身来。望着显帝离开的方向,徐皎的眉心却是紧颦。

    一路无话,直到出了宫门,上了忠勇侯府的马车,负雪憋在胸口的一口气才长长吐出,憋了一路的话更是再憋不住了,轻声道,“郡主,那位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为何要让你去景府?”

    虽然她们这回进宫,除了拜见太后和长公主之外,还另有两处要去的地方。翠微宫没有去成,这景府虽然本就是要去的,且郡主想要无后顾之忧地去,如今有了显帝开口,自是算如愿了,可负雪却觉得心下不安得很。

    徐皎轻轻摇了摇头,眉眼间亦是笼着重重疑云。

    “或许……是因为如今他已经不惧怕郡主与景府的关系了?他有什么地方用得上郡主或是景府,特意以此来示好?”当初郡主之所以借由赵夫人之死,当众与景府决裂,为的就是断了显帝的疑心。如今,紫衣卫鸟尽弓藏,缉事卫虽还当用,可却已不是她家郎君当权,显帝自是不怕郡主与娘家交好。

    “只怕没有那么简单!”徐皎敛眉思虑,眉间愁云没有半点儿消散,“与其说是示好,倒更像是他想借由我试探些什么。”

    “试探什么?”负雪狐疑道。

    “这个就不知道了。不过,歪打正着,我本就想要去景府,如今奉了圣命,自然更是正大光明。”至于显帝打的什么算盘,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而且景府还有只老狐狸,或许他能猜到显帝的用意。

    接到景钦死讯那日,徐皎根本不相信那是真的。比起半兰,她更清楚景钦未曾露于人前的秘密,正因为清楚,她更明白景钦的死绝不是什么急症暴毙而亡那么简单。

    加上墨啜赫的人递去的消息,景钦出事之前,正好是有几个流民站出来说是当年流民营大火的幸存者,一路喊着到了凤安府衙告御状,状告朝廷爪牙紫衣卫丧尽天良,草菅人命,当年流民营大火根本就不是天干走水的意外,分明就是紫衣卫偷偷放火为之。因着一路的喊,他们身后簇拥着大批的凤安百姓,天下悠悠众口难堵,显帝大怒,下令严查。结果这么一查就查出了紫衣卫为了排除异己,居然动了火烧流民营再嫁祸给彼时如日中天的缉事卫的心思,却不想那几日天干物燥,风又大,火势一发不可收拾,紫衣卫担心非但不能嫁祸缉事卫,还会偷鸡不成蚀把米,是以,将事情以意外作结。

    事情败露,显帝大怒,为了给流民营数百条性命以交代,下令紫衣卫统领认罪伏诛,而紫衣卫上下被下狱彻查,至此,自大魏建朝以来风光了百余年的紫衣卫一夕败落。

    这么一联系,徐皎哪里还不知道景钦之死的真相?毕竟,她再清楚不过那个认罪伏诛的紫衣卫统领是何人。只是徐皎还是错算了显帝的冷血无情,流民营那件事确实是景钦做错了,可他不过是那把杀人的刀,谁知,却被那握刀的手推出来做了替罪的羔羊。

    何况,当初的事情有赫连恕在后头清理尾巴,断然不可能有什么“幸存者”,这些人的出现就是冲着显帝来的。

    即便是这样,可景钦对待显帝算得忠心不二,为他做了多少事,是他手中多么趁手的鞭子?却还是被他说舍弃就舍弃了。没有人知道紫衣卫统领是何人,可景钦还是死了。

    为什么?自然是因为显帝从未想过要保他。一个知道太多,又再没有用的弃子,要舍弃自是没有半点儿犹豫。

    显帝欠了她一条又一条的人命,那些一点一滴积淀在心中的恨意终于在接到景钦死讯的那一日在心间沸腾。她不想因为仇恨毁灭自己,可她却也无法坦然地放下仇恨。

    既是如此,那便报仇吧!亲眼看着仇人得到应有的报应,才能告慰她那些亲人的在天之灵,她才能真正释然。

    所以她放弃了草原上的安逸,回到了被黑暗笼罩,暗无天日的凤安城。

    墨啜赫懂她,所以没有阻拦,没有挽留,放她独自离开。却将这凤安城中所有能够支持她的暗中力量,都毫无保留地交托到了她的手中。

    可是现在,那个害死景钦的罪魁祸首偏偏还要摆出一副仁善者的姿态,劝她回景府?徐皎嗤笑,咬牙,眼底冷沉一片。

    徐皎回到忠勇侯府时,已是天色擦黑时,琴娘亲自迎了出来,扶着她往内院走时,靠在她耳边轻声道,“杜先生他们入夜后会来见郡主。”

    徐皎低低嗯了一声,“半兰那里你多费点儿心。”

    琴娘心领神会,“半兰她们几个这几天都辛苦了,郡主体恤她们,已是让厨房熬了参汤,一会儿婢子便差人给她们送去,参汤助眠,定能让她们都一夜无梦,酣睡到天明。”

    徐皎浅勾唇角,“有琴娘在,我这颗心都安了不少呢。”

    北风紧,入夜后,天又飘起了雪。天幕彤云密布,不见月与星,暗无天光。

    因着下雪,天气更冷,徐皎今日晚膳时,特意赏了阖府上下吃炖羊肉,允许他们入夜后便各自回房里窝冬,因而,整个院子里悄无人声,只能听见风雪的呼啸。

    徐皎披着玄色的披风,将自己裹在其中,带着负雪,借着一盏气死风灯的幽微光亮,穿廊过院,到了已空置许久的外书房。

    这书房自从赫连恕“死”后,便是被锁了起来,有专人看管和打扫。

    徐皎到时,屋内已是灯火通明,有人将她迎了进去,满室生暖,弥漫着淡淡茶香。

    屋内候着的人都是站起身来,拱手朝着徐皎行礼。

    徐皎一边由着负雪解去身上披着的玄色披风,一边忙道,“先生与师兄不必多礼,快些请坐吧!”

    说话间,徐皎已经脚步轻盈地走到椅子旁坐了下来,抬起头笑望也跟着坐下来的两人道,“这样的天气,还要劳二位夤夜来见,真是对不住了。”

    “郡主说这话便是见外了。”那两人当中,留着八字胡,年老些的道,另外一个年轻些的,亦是跟着无声拱了拱手。

    被称作“先生”的,自然除了杜文仲,不作第二人想。而那位师兄,却更是一个旁人意想不到之人。

    正是缉事卫现任统领,昔日的副统领,常武。

    徐皎也是到了草原之后,有一日与墨啜赫闲话,才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常武姓常,却是文楼中人,不只是文楼中人,还是杜文仲唯二亲自教养的徒弟之一,与墨啜赫都是杜文仲的弟子,算得同门。只是杜文仲不拘虚礼,从未让常武和墨啜赫向他行过拜师之礼,素日里也不让他们称呼师父,只与旁人一般,唤声“先生”便是。

    杜文仲一早便存了要带着文楼重回中原的心思,因而早早安排常武回了凤安,常武也是个有本事的,少年时便取得了显帝的信任,被显帝引为亲信,后来,显帝又秘密将他安插到了赫连恕身边,让他取得赫连恕的信任。

    赫连恕他们自然知道显帝的打算,便也让他如了愿,最终由赫连恕亲自将常武扶持成了缉事卫的副统领,显帝只怕当时还心中暗喜,却全然不知,他们完全预判了他的预判,他以为是亲信的常武,根本就与赫连恕是一伙儿的。

    徐皎这么一个看惯了谍战剧的人,刚刚听说时,也对这碟中谍的戏码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怎么能是见外呢?本来该是我去拜访先生和师兄才是,可如今却只能这样……非但这大冷天让你们夤夜而来,还这样偷偷摸摸的,说起来真是汗颜。”对于谍战高手,将显帝耍得团团转的常武,徐皎更是打心底里佩服,因而这一声师兄喊得那是心甘情愿。

    可是吧,就是墨啜赫本人也从未唤过自己“师兄”,常武一瞬间觉得自己身下的椅子生出了刺,让他坐不安稳起来。

    杜文仲一瞥他,却是轻轻笑起,“看来阿恕一切安好。”否则如何会与徐皎提起这样的闲话。

    “杜先生见微知著。”徐皎毫不吝惜地甜笑着奉上一记马屁。

    当初赫连恕“死”后,缉事卫易主,杜文仲等文楼众人自然不可能再明目张胆住在忠勇侯府,除了如张伯这些早在明面儿上已经与文楼脱离了关系,或是一开始就没有在文楼过明路的,其他人全都被杜文仲带着离开了,平日为了避嫌,也与忠勇侯府没有半点儿联系,他们偷偷摸摸来这一趟,可不只是为了听徐皎拍马屁的。

    因而,杜文仲淡淡一笑,便是直入主题道,“阿恕托我查的那日的事儿差不多有眉目了。那时事情闹得大,常武本私底下提点过景二郎君两句,让他想法子暂避,谁知,不过几日便听说紫衣卫统领被陛下召进宫中之事,当日御书房伺候的只有甘内侍,他的嘴郡主想必知道,可是紧得跟蚌壳似的,没有透露半点儿。我们也是暗中辗转查了许久,才查到那日之前,甘内侍曾单独到过御药房,将人都遣了出去,在里头待了差不多一刻钟的时间。”

    “他走后,御药房的管事细细查验,才发现少了一瓶钩吻,只是没敢声张。”

    “第二日景府就报了丧。”

    徐皎倒是半点儿不意外,与她所想的出入不大,果真是用毒。钩吻?徐皎看过不少影视剧和小说,对这毒药名称自然是不陌生,只知道是剧毒,虽不至于见血封喉,但中毒深了,几个时辰内,也是药石罔效的。

    徐皎想起那个濯濯春柳一般的男子,不敢去想象死去前的那一日,他到底都经历了什么。

    他必然也是心有不甘的吧?就如当年的九嶷先生一般。只是为了家人,为了景府,却又不得不带着这不甘赴死。

    九嶷先生,景钦,景府两条人命,皆被杨氏皇族鸟尽弓藏,弃如敝履,成为皇权倾轧下的蝼蚁。

    徐皎不由紧紧掐住了自己的掌心,抿紧了唇角,脸色微微泛白,衬得一双有些发直的眼睛更是幽沉得让人心慌。

    “眼下我们能查到的只有这么些,景府那头也是守口如瓶,咬死了景二郎君就是得了不知名的急症,甚至来不及请郎中就暴毙而亡,没能查到什么实质的证据,实在有负所托。”杜文仲说着,又朝徐皎揖了揖,死的人是眼前这位郡主的娘家兄长,墨啜赫自然是为了妻子,才将此事郑重托于他。

    “无需什么证据。”徐皎却是沉声道,“只要杀人凶手亲口承认了,有没有证据那又何妨?”

    女子甜糯的嗓音,平淡的语气,说着这样一句话,却让人莫名的有些背脊生寒。

    杜文仲微怔,与常武都是神色各异地望向徐皎。

    而徐皎方才短暂的失神过后,已是恢复如常,入目便是她一张笑脸,“不管怎么说,还要多谢先生与诸位替我查证,辛苦还担险,阿皎在此先谢过诸位高义。”徐皎微微垂首,欠了欠身。

    “之后这件事便不必再查了,今日您二位若是不来的话,我也会想法子请您们一见。”

    杜文仲有些诧异,“哦”了一声,“郡主可是有什么事?”

    “我这次回来,便是因着有些事,有些人放不下。我想要做一些事,可却不想与文楼,与二位为敌,所以,我想要向二位问个明白。”徐皎一双眼睛清澈坚稳地迎视杜文仲和常武。

    那两人对望一眼,杜文仲不由得抻了抻身子,“郡主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如今缉事卫在大魏朝廷如日中天,常师兄权柄在握,杜先生运筹帷幄,这样的日子与文楼颠沛流离之时,已是天壤之别,二位与文楼诸位是否对现状已是满足?”

第410章 白日幻梦

    “郡主这是何意?”杜文仲与常武双双蹙起眉心。

    徐皎倏忽一笑,“我只是想问,二位可还记得你们起初带着文楼回到凤安,回到中原的初衷?可还初心不改?我要报仇,要冲着两位身后给予你们一切权柄与富贵的那位,您二位与文楼上下可会阻我拦我,与我为敌?若是风云起,文楼何去何从?”

    软糯的嗓音,清甜的语调,满面灿笑的女子,一双眸子却利而冷,恍若冰刀霜剑,淬着名为恨的毒,凛冽成了一股子杀意。

    杜文仲和常武二人哪怕见惯了风霜与血腥,这一瞬也不由得一凛。

    却也只是一瞬,杜文仲便轻轻笑了开来,“郡主,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才是文楼创立的宗旨。文楼自成立以来,便不是为了成为哪家帝王手里的刀,文楼确实为了杨氏江山鞠躬尽瘁,当中确实可能有所偏离,甚至有过背逆,我辈不无痛悔。可真正悔是为昏君卖命,真正痛却是江山疮痍,生灵涂炭。”

    “我们的初衷不只为了给文楼正名,更为了能在这乱世之中,再为百姓创出一番海晏河清,时和岁丰。”

    “好!”徐皎听罢,骤然赞道,嗓音脆甜,却掷地有声,“既是如此,文楼便与我是同道人,可携手,可并肩。”

    杜文仲看着她,更加深刻体悟到墨啜赫为何钟情于眼前这个女子。“郡主想要怎么做?”

    “和先生一样,我也觉得那个人心胸狭窄,德不配位,这样的人凭什么坐拥天下?昏君当道,民不聊生,才致乱世,而大魏朝廷更已是根基腐坏,大势难挽,先生要想再为百姓创一番盛景,那么便只剩一条道可走。”徐皎顿了顿,才道,“不破不立。”

    “当然,这是大义层面,多是套话。我不过一个小小女子,也有自己的私心。那个人欠我数条人命,只是让他以命偿命未免太便宜了,只有让他亲眼看着他最看重的东西在他手里灰飞烟灭,才能解我心头之恨呢。”

    那女子笑容甜美,语笑晏晏,将自己的大义与私心尽展眼前,坦坦荡荡,没有半点儿遮掩。

    让在场的一老一少,两个男人都不由得心中震荡。

    雪落了一夜,天明时方停。这一日,半兰当值,昨夜睡得好且沉,竟没有注意到睡过了头,一觉醒来,窗外都亮了,她一个激灵翻起身,草草梳洗了一番,着急忙慌赶去了明月居。

    徐皎果真已经收拾妥当,正在用早膳。

    半兰见状,脸色难看,忙跪下道,“郡主恕罪,婢子一时睡过了头,来晚了。”

    徐皎却笑得宽容,“偶尔睡过头也没什么,大抵是我许久未曾回来,你们这几日都太累的缘故。”

    主子不在府里,她们这些下人自然都自在得很,半兰听得这一句,脸色却更难看了两分,忙不迭伏下身道,“请郡主责罚。”

    徐皎微愕,挑眉道,“这是怎么了?我都说没什么了,怎么还将你吓成这样了?快些起来吧,去收拾收拾,用罢早膳,咱们一道回景府去。”

    徐皎昨日从宫中出来时,便派人往景府送了拜帖。虽然此举显得见外了些,可以她与景府从前决裂了的关系,倒也正常。是以,阖府上下都知晓她今日会去景府,半兰也知道。

    听出徐皎果真没有怪罪的意思,半兰这才松了一口气,应了一身,爬起来,转身去收拾去了。

    徐皎望着她的背影,双眸有一瞬的幽暗,转回头时,又若无其事笑开,继续美美地用起她的早膳来。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马车停下来,徐皎撩开车帘往外看去时,总觉得景府的门庭比之忠勇侯府看起来还要凋敝冷清,略停顿了一瞬,她扶着半兰的手下了马车。

    门房还是海叔,忙忙迎上来,笑容看上去都沧桑了许多。

    徐皎来之前既是递了帖子的,景府上自然有些准备。

    门房处有引路的婆子,将徐皎一路引到了百寿堂中。明明还是那个百寿堂,好像又全然不同了一般。

    景珊已经嫁了,严夫人疯了,终日被锁在自己的院子里。偌大的堂中,只有吴老夫人还有几个月前刚嫁进景府的崔文茵。

    吴老夫人苍老了许多,景府接二连三遭遇变故,她没有直接倒下,已算得坚强了。对待徐皎的态度不冷不热,有徐皎早前不顾景府颜面当众与他们决裂的前因,这也再理所当然不过。

    祖孙俩不咸不淡说了两句话,徐皎问起景大老爷、景铎,还有景尚书,吴老夫人淡淡回道,“你大伯父经了丧子之痛,也是去了半条命,如今,连门都不怎么出了,终日只陪着严氏在屋里,你呀,也多体谅两分。你大哥哥,和往常一样,难得有着家的时候。至于你祖父……”

    吴老夫人略顿,才道,“他病得厉害,不过昨日收到你的拜帖,特意交代过,让你来了之后,自去外书房寻他。”

    “如此,我便自去寻祖父,不在这里搅扰祖母了。”徐皎说着,轻轻屈膝福了个身。

    边上崔文茵却是道,“我送二妹妹吧!”

    吴老夫人淡淡颔首,崔文茵便也朝着吴老夫人行了个礼,与徐皎对望一眼后,一前一后迈开步子,走出了百寿堂。

    刚下过雪,百寿堂院子里的松柏衬着积雪,显得格外肃穆。

    小径上的积雪被扫去,却只是堆在一旁,徐皎和崔文茵沉默着走出百寿堂,徐皎才停下步子,等着落后两步的崔文茵,待得崔文茵赶上来时,两人四目相对,才倏忽一笑,那笑容却再没有从前的无忧明朗。

    徐皎朝着崔文茵递出手去,崔文茵将手伸给她,两人携手而行。

    “早前没能喝上你的喜酒,本想着等到你回来时,定要好好敲你和大哥哥一顿竹杠,谁知道,再见却是这样的情形……”徐皎感叹道。

    崔文茵淡淡哂笑,亦是感叹道,“可不是吗?不过是一年的时间,真真天翻地覆,物是人非。”

    “你和大哥哥怎么样?”徐皎默了片刻,终究是问道。景铎自来爱玩儿爱闹,满凤安城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虽然与景二郎君长着同一张脸,却是全然不同的性情。

    可徐皎本以为他经历了景钦之死的变故,又成了亲,娶的还就是他看中的、喜欢的女子,应该会成长,会改变,怎么听方才吴老夫人的话音,他居然还是老样子?

    徐皎猝不及防问起这个,崔文茵面上的神色有一瞬的怔忪,在徐皎狐疑地看过来时,她却是忙扯开一抹笑道,“什么怎么样,这两口子过日子,不就是那样吗?”

    徐皎眉心皱了起来,她本来还想问景铎是昨日就没有回府吗?否则,难道是知道她今日要回府,也特意不回来?可是,看着崔文茵这样,电光火石间,徐皎恍若明白了什么,那些已经涌到喉间的话又被她默默咽了回去。

    两人之间沉默下来,好一会儿后,崔文茵才有些干巴巴地道,“本来想着你我怕不知要到何日再相见了,即便真有重逢之时也绝不会在凤安,却没有想到,你居然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徐皎听到这话时,微微一怔,狐疑地蹙起眉梢,目光无声落向她。

    崔文茵微微笑着道,“景府如今的情况你也知道,祖父已经向陛下上了折子请乞骸骨,陛下已是准了,这凤安城如今不过是一伤心地,所以待得开春之后,咱们一家便预备迁回祖籍去了。只是此事还未成定局,祖父特意交代过,暂且不可声张。”

    “阿皎?”崔文茵说完,却见徐皎骤然停下了脚步,眉心紧攒不说,面上的笑容亦是深敛,看着不太高兴的样子。

    徐皎眨眨眼醒过神来,“说要回乡,是祖父的意思吗?”

    崔文茵讷讷点了点头,“自然是祖父的意思,咱们府上除了祖父,谁做得了这个主?”

    徐皎的眉心却是皱得更紧了两分,那只老狐狸到底在想什么?就算是显帝同意了他乞骸骨,此时他想带着阖家回乡?就算有崔文茵的缘故,李家军不会拦阻他们,那显帝呢?那个心胸狭窄,宁可我负天下人,绝不让天下人负我的昏君会眼睁睁看着景家人离开?

    就算崔文茵没有那个本事让李家军为她驻足,就算显帝此时未曾对她如何,可也不代表他会放任景家人从他眼皮子底下离开。

    这于他而言,只怕是背叛,更是赤裸裸的挑衅。

    徐皎不信景尚书那只老狐狸伺候了杨氏两朝皇帝,会看不清楚这点。

    “阿皎?”徐皎抿紧唇角沉默的模样让崔文茵很是不安,总觉得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迟疑着唤她道。

    “没事儿,走吧!”徐皎收敛心神,朝着她一笑,转身又迈开了步子。

    崔文茵在她身后却是蹙了蹙眉,她嘴里说着没事儿,可步子却比方才急促了许多,只是很明显,不管有没有事儿,徐皎都不打算告诉她。

    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外书房的院门前,崔文茵停下步子,对徐皎道,“你自己去见祖父吧,厨房那头在备席,我放心不下,得去看看。”

    徐皎笑回道,“如此便有劳大嫂嫂了。”如今景府这样的情况,也难怪崔文茵这个新媳妇儿就已经掌起了中馈。

    本来带着两声打趣的称呼,却只得了崔文茵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嘴角就转身而去。

    从前她未嫁时,徐皎这般打趣她,她可是会又羞又恼,甚至忘记了世家闺秀的教养,追着徐皎打的,这回难道是因为已经嫁了的缘故?

    徐皎望着崔文茵匆匆而去的背影,双眸陡然沉黯,自然不是。

    徐皎抬手将半兰招到跟前,附在她耳边低语了两句,“……去吧!”

    半兰点了点头,转身而去。徐皎回景府,没有带负雪、文桃她们,却独独带了半兰,自然有她的用意。

    站在原处看着半兰走远了,徐皎这才转身走进了身后的院门。

    景尚书的外书房,徐皎从前也是常来的,尤其是刚到景府那会儿,时不时就会被景老头儿叫到这里来,她和景铎没有少被话里话外地教训,景钦……景钦则总是看似不经意地替他们解围和求情。

    想到景钦,徐皎骤然驻足,怔怔抬眼望着前头廊下那两口硕大的水缸,如今这个时节,那缸里什么都没有。可恍惚间,却好似回到了盛夏的时节,阳光恁好,缸中莲叶亭亭,莲花盛放,身穿一身石青,恍若一竿新竹般的男子正立在缸边,手里掂着一只瓷碗,碗里装着鱼食,修长的食指偶尔拘起几粒,往缸里撒去。

    缸里那两尾锦鲤自是摆着鱼尾,抢上来争食,又是“哗啦”一声钻进水底去。

    那人见着,便勾起唇角,极淡极淡地笑了,而后转过头来,见着她,眉心蹙起,嗓音带着澹澹笑意,徐徐响在耳畔道,“阿皎,站在那里做什么?快些过来啊,祖父还等着你呢!”

    阿皎……徐皎恍惚间才记起,景钦也是这样唤过她的,却极少。他大多时候都是中规中矩地喊她,二妹妹。徐皎的眼,毫无预警地湿润了。

    “吱呀”一声,房门骤然开启,恍似一道雷光劈下,硬生生劈碎了眼前的幻梦,水缸边立着恍若濯濯春柳般的身影骤然消失,门内站着的身影见着她,却是忙快步走上前来,朝着徐皎打了个千儿道,“郡主,您来了?”

    徐皎目光仍然定定望在方才那处,似是没有察觉到来人一般。

    “郡主?”来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目光落在那口缸上,微微一滞,过了半晌,才收了回来,一转头却是目光微闪,郡主这是……

    正待细看时,徐皎却已经偏过头,抬手极快地揩了揩眼角,望向来人,有些诧异道,“二水,是你?”

    面前的是个熟人,正是从前景钦的贴身小厮,二水。

    二水点了点头道,“小的给郡主请安。自从郎君去后,老太爷便将小的收在身边伺候了。”方才是他看错了吗?郡主好像哭了。

    徐皎低嗯了一声,景老头儿最疼最看重的就是景钦了,那可是他的骄傲。“祖父在里头?”

    “是呢!听说郡主今日回府,老太爷清早起来吃过饭便等着了。”

第411章 自请上贼船

    徐皎一进门,就瞧见了一道负手而立的身影。

    正是景尚书,一身半旧的灰色道袍,因着他清瘦的身形,还有那一头半散在肩头,不知何时全然霜白的头发,竟有两分仙风道骨的感觉,他正仰头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幅画,正是出自九嶷先生之手,徐皎头一回看时就两眼放光的那幅青绿山水图。

    徐皎看着眼前的景尚书,心中骤然腾升起一丝不忍,眼前这位垂垂老矣的老头子,其实也是个可怜人。他最看重的儿子,为了这个家族,憋屈不甘地死去。而如今,他最看重的孙子,又重蹈覆辙。

    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就是人间至痛,而这至痛,眼前这老人却经历了一回,再一回。何况,他失去的并不仅仅只是一个儿子,或是一个孙子,更是景氏强盛的希望。徐皎突然有些明白为何她离开时,景尚书不过花白的头发为何会一年之内就全白了,或许就是因为真正伤心了,所以,他什么都顾不得了,真的只想带着阖府上下,回乡去?

    许是她许久没有动静,一直负手而立的景尚书觉得有异,狐疑地看了过来。

    徐皎暂且压下种种疑虑,蹲身敛衽深福了一礼唤道,“祖父!”

    景尚书果真苍老了许多,面容清癯,之前面庞红润,如今却尽显老态,透着不太健康的青白之色,眼窝深陷,越发显得一双眼睛锐利。而此时,那双锐利的眼睛再没了从前温和的伪装,带着不再掩藏的审视,将徐皎紧紧盯着。

    若换了旁人,只怕早在这如同刀子般的目光中沉不住气了,徐皎却没有半点儿异样,由着他看,眼观鼻,鼻观心,她兀自沉静,波澜不惊。

    景尚书目光闪动了一下,总算收回了视线,沉声问道,“为何要回来?”

    眼前是个再聪明通透不过的,如今的凤安说是龙潭虎穴也不为过,按理,以她的聪明,不该回来才对。

    “本不打算回来,可收到了凤安的消息。因着如今中原的局势,我收到消息有些晚,可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回来。”徐皎目光清澈,语调更是平淡,可正因如此,在官场浸淫了大半辈子的景尚书一眼就能看穿她这番话的真假。

    景尚书挑起眉,“知道了,回来了,你又待如何?”

    “那祖父呢?祖父又待如何?当真要丢开这里的一切,带着一家子回乡去?”徐皎不答反问道。

    景尚书眉心一跳,望着她的目光沉了下来,片刻后,却又再度转开视线,如方才那般,仰头望向墙上垂挂的那幅画。

    徐皎一时气噎,眼前这只老狐狸再清楚不过她的真实身份,莫说她只是个冒牌货,就算她是真的景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景尚书只怕有些事也绝不会轻易对她吐露。

    徐皎深吸一口气,缓了缓语气,抬起头与景尚书一般抬眼看着那幅青绿山水,才又道,“有些事祖父怕是不知,从我还没有出嫁时,陛下便让我临摹起了父亲的画作。”

    徐皎平平淡淡的一句话总算是引得景尚书心口惊跳,惊得他骤然转眸望向徐皎,眉眼间俱是藏不住的复杂与惊骇。

    徐皎平平静静地回视于他,嘴角轻勾,“昨日我刚回来,陛下居然又是提及此事,真真有些迫不及待。而今日我来景府,也是昨日离宫前,陛下特意等着,提点我的。”

    徐皎注意到自己每说一句,景尚书面上的表情就有一瞬的变化,只是那变化却是情绪寸寸深敛,待得她说完时,景尚书面上已是一片端凝,半点儿情绪也看不出了。

    这只老狐狸!徐皎今日可没有那个兴致再与他弯弯绕,眉心一皱,便是断然道,“当年父亲入宫那一月,到底是做什么去了。那几幅画怕就是在那个时候所作,画中有秘密,而且还是不小,且绝不能让旁人知晓的秘密,所以,父亲出宫之后不久,大伯父就出现在了出征名单之中,这根本就是针对父亲所设的杀局。”

    “父亲清楚,祖父也清楚,父亲为了景家,即便心中不甘,也是别无选择。而祖父,为了保全景家,便舍弃了我父亲。”徐皎目光定定将景尚书说着,再不藏着掖着,清澈的眸光注视之下,恍若一切隐藏的污垢都无所遁形,字字铿锵,字字如刀,割得人心间生痛。

    景尚书端凝的面容被寸寸割裂,苍老枯瘦的手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徐皎瞧见了,双瞳不落忍地微微一缩,却又暗自一咬牙想道,不能心软,她就是要彻底打破老头子的防备,才能与他开诚布公,他们明明有相同的敌人,他们明明可以站在同一阵线上,何况,九嶷先生也好,景钦也罢,理所应当该为他们讨回公道的,不该只有她这个女儿和妹妹,还有他这个父亲与祖父。

    “舍弃便舍弃了,我父亲的死,为景家换来了十几年的太平和富贵,祖父只怕早就忘了。可如今二哥哥呢……祖父明明都知道,那都是谁的错。二哥哥为他卖命,可他呢,一旦出事,就毫不犹豫推二哥哥出来背黑锅,说舍弃便舍弃,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他们父子二人都是一样的凉薄,那咱们就只能认命,咱们家的两条人命就这样轻易算了吗?那可是两条人命,那是我的父亲和兄长,那是祖父您最看重的儿子和孙子,难道祖父当真甘心吗?当真连公道也不为他们讨还了?”

    徐皎字字如刀,不留情面,专挑着景尚书的痛处扎,直刺得景尚书所有的克制都成了徒劳,他面上的血色随着心底的伤口,挣扎着一点点流出体外,一张面容白惨惨的,他站不住了,踉跄着往后退去,腿弯碰到身后的椅子,一软,他便是瘫坐在了那张椅子里,过了半晌,他才积聚起力量,重新抬起眼望向面前长相甜美,此时却面沉如水,眉眼间俱是威势的年轻女子。

    “你想要做什么?”景尚书语调有些气弱无力地问道。他知道眼前这女子聪明狡黠,却怎么也没有料到她居然将家中隐秘看得那样清楚。此时此刻,看着面前这人,他心情是复杂的,若这是他的亲孙女儿,那或许……

    “祖父不必忌惮于我。”徐皎轻易洞悉了景尚书复杂的眸光中掺杂着的一丝猜忌与戒备,语调淡淡道,“即便我身上没有流着景家的血,可我认自己是我母亲的女儿,我便是景玥,也永远不会做有损于景家之事。”

    因为她这一句话,景尚书心中那一瞬的惶惶总算平息了大半,另外一半却还是萦绕不去,让他一颗心惶惶无依地悬在了半空之中,“这些你都知道,那你到底想要怎么做?怎么……讨回你所谓的公道?”

    “不怎么,有仇报仇,有冤报冤而已!我骨子里就是个睚眦必报的,见不得我的仇人,一次次地伤害我的亲人,却还能高高在上,总要让他也跌进泥潭里,尝尝失去一切,又生不如死的滋味才好。”徐皎甜甜笑着,却用最软糯的嗓音,说着最狠的话。

    即便是景尚书那一瞬间都觉脚底生寒,哪怕他不是她的仇人。

    “所以……祖父会与我合作的吧?毕竟,我们的目的一样。”徐皎笑眯眯道。

    这一回,景尚书当真觉得寒意直窜背脊,这回,是替自己寒的,他缩了缩双瞳,望着面前笑微微的女子,转眼汗浸衣背。

    “祖父这是想问我如何知晓的?”徐皎见他嘴角翕张,却半晌没有吐出言语,遂笑着道,“其实我刚开始听说祖父居然起了心思想要举家回乡时,确实又是生气又是疑惑,气祖父你居然当真要放任父亲与二哥哥这样白白死了,以为祖父你老糊涂了,不知道你这一走,怕是会为景家招来灭顶之灾,可再仔细一想,这事儿外间并无传闻,方才祖母也未曾向我透露,想来,这还是捂得紧的秘密,想必大嫂嫂也是得了吩咐,不得外传的。”

    “只是我与大嫂嫂在闺中之时便素来交好,她又不知我的真实身份,只将我当成了景家女儿,她的小姑子,景家的秘密要保守,却不会将我算在其中,这才会对我透露一二。”

    “我突然想到一种可能,祖父精明了一辈子,就算二哥哥的事对您打击颇大,也不至于让您一蹶不振,甚至是糊涂至斯。即便您心灰意冷,当真生了回乡之心,也不会让阖家上下置于险境,景家要走,那便只能是完全安全之时才会走。只要紫宸殿那位还当权,那于景家而言,就不会有真正安全之时。大嫂嫂说年后开春儿时,想必那时凤安城大事已定,可祖父是如何知晓的呢?”

    “只能是因为祖父与李家军通过气了,咱们府上,有大嫂嫂在,祖父要与李家通上气,并非难事。可这样要紧的事,李家居然会告知祖父,只能说明祖父已是上了李家的船,或许,这才是李家谋逆,大嫂嫂身份尴尬时,咱们家也不肯退亲,仍然坚持求娶的原因?”

    说不出心中失望与否,可如今想来,一切才合乎现实。哪儿有那么多的情深不变,尤其身在大家族,又是在景钦已死,景家只剩景铎这么一根独苗的时候,他的婚事又岂是他一人好恶所能决定的。

    而随着她抽丝剥茧一般的解说,景尚书的脸色已是由最开始的震惊慢慢回落,成了一片死寂,徐皎一看便知自己果真猜对了,忙笑着道,“祖父当真不必如此,都说了咱们是一路人,告诉祖父这些,没有别的心思,只是想告诉祖父,加上我,于你们的大计而言,不会有害处。”

    事实上,她与李家军的联系比起其他人都还要深的多,可不到万不得已,徐皎不想揭露出来。

    她想自请上贼船?景尚书终于明白了过来,“你想知道什么?”过了片刻,景尚书缓和了脸色,沉声问道,“先说好,能告诉你的我就告诉你,不能说的你不能勉强。”

    徐皎灿笑如花,“那是自然。祖父该知道,我自来懂事,断然不会让您为难的。”

    徐皎与景尚书在外书房里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崔文茵派人来请他们去百寿堂才算歇下,景尚书和徐皎都是面色如常去赴了家宴,景大老爷和景铎仍然没有出现。

    崔文茵内外操持着,很是能干,只是如今的景府,很难将一顿饭吃到其乐融融。

    徐皎来景府的目的已经达到,不想再留在那儿为难自己,也让景家人不自在,用罢了饭便是起身告辞。

    马车晃晃悠悠从景府门前驶离,直到再瞧不见景府的门楣了,徐皎撩起车帘一角的手松开,帘子垂下,将视线遮蔽,徐皎这才淡淡瞥向半兰问道,“打探得如何?”

    半兰点了点头,“说是大郎君和崔娘子一直淡淡的,新婚夜大郎君喝得烂醉,直接误了洞房花烛,之后大郎君更是直接搬去了书房住,崔娘子那头隐约有话传出来,好像是因为二郎君新丧的缘故,大郎君心里不好受……”

    半兰其实也能够理解,大郎君和二郎君同胞双生,二郎君英年早逝,大郎君却娶得娇妻,春风得意时想起同胞兄弟,心中肯定不好受的啊!

    徐皎却总觉得有些奇怪,她从崔文茵那儿察觉出她和景铎之间有些不对劲,这才授意半兰去打探一番,倒不是要窥探他们的私事,而是出于关心,加上如今景府的处境,任何细枝末节,她都不敢疏忽大意。只是,她本想着即便这夫妻二人并不如之前以为的恩爱,那怕也是因为崔文茵察觉到了景府在那样的情况下还是坚持迎娶她过门,并非是她以为的景府信守承诺,景铎情深义重,而是存着别样的心思,所以心中别扭,有了心结,哪里知道问题居然出在景铎这里?

    “他心中难受却还如同婚前那般,常常出门玩闹吗?”徐皎皱眉问道,语调里隐隐藏了两分火气。

    半兰瞄着她瞳仁里隐隐蕴着的怒火,不敢吭声了,如果告诉郡主,大郎君不但与从前一般爱出府玩闹,甚至常常夜不归宿,只怕郡主会更生气的吧?

第412章 仇与亲

    徐皎沉吟片刻,一挥手道,“罢了,反正现在暂且也腾不出手来管他们,就先由着他们吧!”

    半兰微微圆瞠了眼,知道郡主是个与寻常闺秀不同的,怎么连兄长房里的事儿,她也想管上一管呢?

    半兰却哪里知道,在徐皎心里,景铎哪儿有半点儿像兄长?至多也就是一个大龄叛逆期,爱玩儿爱闹就是不走正路的弟弟。从前徐皎也不想管他,那时候不还有景钦在吗?

    想到景钦,徐皎心里又是微微一涩,景钦与景铎二人虽是景铎先出生为兄,但却自来都是景钦更成熟稳重,比起景铎,景钦更像兄长,也确实在扮演着兄长的角色,成为家族的顶梁柱,替景铎担起了长子的责任,有的时候甚至还会为景铎收拾烂摊子……

    可如今……徐皎眨了眨眼睛,景钦不在了啊,总不能由着景铎混账下去吧!景家往后的担子没人替他担了,只能落在他的肩上了啊!

    回到忠勇侯府,徐皎对半兰说声“辛苦了”,便径自回了房。

    不一会儿,负雪也跟着进来了。徐皎正坐在妆台前,负雪走上前,伸手替她拆起了钗环。

    “半兰回去了吧?”徐皎一边取下耳坠,一边随口问道。

    负雪明白徐皎的意思,“回去了,外头有红缨看着,郡主放心。”

    徐皎低嗯了一声,“有一件事要你去办。这两日寻个机会,去这个地方找个人!”徐皎一边说着,一边将手边的茶碗揭开,用手指蘸了茶水在妆台桌面上很快写出了一个地名,在看见负雪看清楚点头之后,她便将茶水倒了上去,信手一抹,桌面湿淋淋一片。负雪取了栉巾擦净,桌面上了无痕迹。

    这招还是徐皎跟匐雅学的。说起匐雅,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些什么呢,你别说,还有些想她呢。当然,更想某个人。

    徐皎推开窗,看着头顶墨蓝色的天空上高悬着的那轮即将成圆的月亮,她托着腮长叹了一声,喃喃道,“阿恕,我好想你啊!”

    思念一经勾起,便是泉涌,瞬间漫溢。

    相思入骨,夜里徐皎便是做了梦。梦境零散,却都是关于墨啜赫。

    忽而是他在满帐华彩中将她拦腰抱起。

    忽而是离别那一夜,他们在帐中的疯狂,似是要将之后的分别都补足一般,无休无止,她第二日几乎起不来身。

    忽而又是第二日,他不听劝告,亲自带人将她送到了三十里外,天色暗下来,才在她的一再催促中,转身离去。

    他在雪原之中纵马而去的背影,便定格成了梦境中灰白的一幕……

    清早醒来时,徐皎总觉得从身到心,都是一阵阵的泛空。

    她虚虚睁开眼睛,盯着帐顶,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乏力的手臂,遮挡住额头,也一并遮挡住眼睛,喉间一动,无奈想道,这算什么?

    都说男人开荤后,食髓知味,吃到过,又突然吃不到了,容易欲求不满。原来,女人也是一样的么?开了荤却当了和尚,就是说的这吧?

    唉!她长长叹了一声,想道,这都什么事儿啊?得快些将这里的事情了结,结束两地分居的现状才好啊!

    进了宫,又去了景府,该见的人都见了,徐皎便也腾开手来,去料理这凤安城中的各处产业。

    徐皎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富婆。当初赵夫人是独女,家中产业尽数给了她陪嫁,赵夫人手底下擅长经营的人不少,这些年那些产业一直有条不紊地运转着,之后,又被赵夫人全都陪嫁给了徐皎。长公主亦给了不少产业给她做嫁妆。

    加上赫连恕当初一直存着心思给徐皎安排后路,暗地里也给她置办了不少。因而,即便如今凤安城中人心惶惶,大多数生意惨淡,可徐皎要做的事也不少。

    除了盘查账目,那些售卖粮食、药材还有布匹之类有关民生的铺子她都一一走了个遍,勒令不许恶意抬价。

    至于其他有些这个境况下,不景气的营生,索性便将之都关了,铺子里的伙计却都还需安置,待得日后局势稳定再说。

    连着几日,徐皎都是带着琴娘和负雪两个,清早便出门,连轴转到入夜时才会回府,一日三餐竟是有两顿都在外将就的。

    今日也是一样。正好是午膳时,徐皎带着琴娘和负雪进了附近自家经营的一家酒楼。

    这酒楼从前生意也是很好的,午膳时正是红火热闹时,如今却是冷清得很,她们进去时也只有寥寥几个客人。

    掌柜的得了信儿迎了出来,将东家引到二楼的雅间,徐皎也不忙着查账,只让店家准备几个酒楼里的招牌菜,她们主仆几个先填饱肚子再说。

    不一会儿掌柜的果然带着两个伙计端上几个酒菜来,留下当中一个伙计伺候,便是退了下去。

    门关上,徐皎面上的笑容一收,眯眼瞥了一眼那低眉垂首,束手而立的伙计,道一声,“随我进来吧!”便是直接转身,走进了屏风相隔的隔间里。

    那伙计和琴娘、负雪都是半分诧异没有,琴娘和负雪两人一个走到门边把守,一个走到窗边望风,那伙计则垂头跟上,也绕到了屏风后。

    屏风后置有一张矮榻,徐皎已经盘腿坐于矮榻一侧,拎起茶壶,倒了两杯茶,头也不抬地道,“早前不知道阿姐亲自来了,所以只有这一壶清茶招待,阿姐莫要嫌弃,坐吧!”

    那伙计终于抬起头来,帽巾下一张刻意抹黑了些的脸堂子,画粗的五官,却有一双与徐皎相似的眼睛,正是许久未见的徐皌。

    徐皌大步走到徐皎对面坐下,比起徐皎的娇柔,徐皌如今这般,若非极是熟悉她之人,根本不会有人瞧出她是个女子。

    自小被平南王放在军营中养大,之后又易装在军营里待了许久,嫁给李焕之后,更是真刀实枪地上了战场,李焕纵容她到没了边儿,不过短短一载,徐皌眉宇间的凌厉与威势不过对视的一眼间便有如实质,直接迫面而来,让自认只是普通女子的徐皎都不由感叹,大女主的气势非凡果真是她这样的凡俗之人难以望其项背的。

    徐皎感叹了一番之后,便是不再纠结,她本来就不是大女主,一个开场就炮灰的女配能够走到现在,徐皎已经很是知足了。

    徐皌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却也是在打量她,看她闲适地捧着茶盏轻啜盏中香茗,茶烟袅袅,漫上她的眼睫,让她的眉眼都如笼在雾中,看不真切。

    或许……她从未看清过面前之人。徐皌拧起眉来。

    这一双久别重逢的姐妹没有半点儿叙旧的温情,兀自沉默着,不大的隔间里充斥着难言的僵滞,谁也不肯开口打破这窒人的沉默,似是谁先开口,谁就认输了一般。

    徐皎却从不惧于示弱,或是认输,因而又再喝了一口茶后,便是轻轻笑了起来,“如今李家军兵围凤安,迟迟不动兵,凤安城守备却是严之又严,阿姐却能如入无人之境,李家军之实力,果真让人不敢小觑。”

    “我是在合围之前,便入了凤安城的。”徐皌沉声应道。

    “哦?”徐皎挑起眉,面上看不出半点儿诧异。

    徐皌眉心一攒,“你用不着来套我的话,我且问你,你为何回来?”

    这已经是第几个人这样问她了?徐皎在心里默默数了一下,叹息着想道,怎么人人都觉得她此时回来很奇怪吗?

    “我早前怕过不了关卡,所以,一早便遣了负雪先给阿姐送了信,李家军果真没有为难,就直接放了行,我还当是阿姐的缘故。可阿姐却说合围之前就进了凤安城,看来是没有收到我让负雪传的信。”

    “是阿焕!你放心,我与你的关系,暂时未曾告诉李家其他人。我虽人在凤安,可自有法子与阿焕联络,你回凤安的消息,在你回凤安的第二日,也便传到了我手中。”徐皌语气沉肃道。

    “那……阿姐之前没有想着找我问我,眼下才来问……是因为我前几日辗转让人送去给姨母的那封信?”徐皎笑微微抬起一双清澈的眼,望向徐皌。

    徐皌一噎,她知道妹妹聪明,从小就聪明,聪明却敏感,自从之前在凤安重逢之后,她就发现妹妹变了,还是一样的聪明,可那聪明劲儿里却夹杂了两分狡黠,做事也懂得迂回,行止之间机变灵活,她本以为是家中遭逢巨变,她又遭了罪,这才有此改变,尚且觉得又是歉疚,又是心疼。可如今,她却不得不怀疑,一个人当真能变得这么彻底吗?

    心中早就有的疑云从四面八方涌来,萦绕心尖,挥之不去。

    徐皌蹙着眉心,勉强压下眉间疑色道,“我不是不关心你,而是你如今主意大着。当初,你出了那样大的事儿,未曾想着来求助于我。离开凤安,不去卢西寻我,也未曾回平梁城,反倒只身去了草原。如今回来自然也是不需我过问的,可你给夫人送去的那封信,却让我不得不来见你一面。”

    对惠明公主,徐皎还是称一声“姨母”,徐皌唤的却是“夫人”。

    徐皎抿嘴一笑,眼中写着“果然”,面上却是一派平静,“阿姐想问的,就是我为何回来吗?阿姐既然知道了我给姨母送去的信,自然已经知道了信里的内容,难道还猜不到我为何回来?”

    “为什么?”徐皌没有否认,只是再不遮掩,放任眼底的疑虑与愤怒一一流泻,恍若丝网一般,将徐皎兜头罩住,“你难道冒险回来,就是为了保住延平长公主?我从前还心疼过你,觉得你算是逼不得已侍仇为亲,可转眼,你居然就要护自己的仇人,皎皎,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是当真不记得父王与母妃的仇了?”

    “长公主不是我的仇人,皇帝才是!”徐皎仍是笑着,可眼神已是冷了下来。

    “有什么不同?她姓杨,他们杨氏皇族做的那些事,难道她能逃得开干系?”

    “皇帝是皇帝,我母亲是我母亲,冤有头债有主,我分得清楚,也希望阿姐能分清楚。”徐皎面上笑容已经缓缓消逸,对上徐皌,亦是半分不退让。

    “母亲?”徐皌哂笑,“看来你是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啊!”想起徐皎方才说的话,徐皌脸一沉道,“我若是分不清楚呢?”

    “她是我母亲,我自会护她周全,不计一切代价!”徐皎亦是沉下嗓,“何况,阿姐这样气急败坏地找来,应该是知道我的请求,我姨母未必不允吧?”

    惠明公主那人的心思太过深沉,徐皌看不清楚,她虽坚定地站在李家这边,起兵反叛,却又在他们要攻进凤安时,说服了李焕的父亲李崇武,让他放弃了一鼓作气攻占凤安之举,只是将凤安围了起来,却是围而不攻。

    即便徐皌也知道,凤安是大魏经营了一百多年的都城,城池牢固,镇守兵丁不少,若是强攻,只怕会是一场恶战,若是投入全部兵力,虽然付出的代价会不小,但也不是不能攻下,可难保其他几路人马与他们是一条心。

    从前可以一起并肩作战,可如今已经到了最后关头,谁不想坐那个位子?可偏偏那个位子却只有一个,自然是各有各的心思。

    惠明公主说暂且停上一停,让她想法子,看能不能兵不血刃,理是那么个理,可徐皌总觉得并不只是因为这样。

    想必李崇武心中也有疑虑,这才会着她先行偷偷潜入凤安城,以策万全。

    所以,惠明公主今日会劝服李崇武对凤安围而不攻,谁知道会不会因着什么养育之恩,姐妹之情,就放过延平长公主呢?

    心思被徐皎说破,徐皌面色几变,狠狠咬牙道,“你当真要为一个与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母亲’,与你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与我为敌吗?”徐皌特意将母亲二字咬得重重,又话里话外地提醒徐皎,她才是与徐皎血脉相连之人,望着徐皎的双目灼灼。

    徐皎知道,此刻她在徐皌眼中,就是一个走歪了路,还执迷不悟,不肯回头的叛逆小孩儿,恨铁不成钢,可她偏偏……还就要一条道走到黑了。

    她深缓了两息,语调平静,却字字坚决道,“我母亲于阿姐而言,不过一可有可无之人,她若死,你心中恨意不会少半点儿,因为她算不上你的仇人。”

第413章 当街揍纨绔

    “可她是我的母亲!我必是要护她,不会相让。阿姐若高抬贵手,那我永远感激你,若不然,便是与阿姐为敌,我也义无反顾。”徐皎缓下了嗓音,那语气里没有怒没有要挟,很是平静,就因为平静,才更显得认真。

    徐皌望着她那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心潮翻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哑着嗓道,“为什么?”

    “你这次回来,不仅是为了护你那位母亲而已吧?你能送信去给夫人,走的应该是景家的路子,你……也想要为景钦报仇?”景钦的死,其实瞒不过有心人,李家人,还有徐皌就在那些人当中。

    徐皎没有说话,垂目躲开了徐皌的视线,这落在徐皌眼中,便是默认了。

    徐皌嗤笑一声道,“真是可笑!当初你也未曾表露出半点儿想为父母报仇的意思,我尚且觉得让你待在仇人身边是忍辱负重,怕对你不住,可你如今,却要为你所谓的兄长报仇,为护你所谓的母亲,不惜与我为敌……”

    “皎皎,你可还记得你到底是谁的女儿?你不是景玥,你是徐皎,是我平南王府的二娘子,是我徐皌的亲妹妹!”这些疑问许是已经存在心间许久,直到此刻,徐皌再憋不住,一股脑倾倒而出。伴随着声声质问,她一双充血的眼定定盯着徐皎,不解、疑问、愤怒……势要索要一个答案。

    徐皎心里自然发虚,静静回望她片刻,终究是一咬牙道,“从前的徐皎早就死了,死在那一场大火里。如今的我,只是我!阿姐若是觉得不能理解,我也没有办法。”她说的是实话,过往的徐皎,确实死了。她虽是徐皎,却又不是徐皎,对于生养她的平南王夫妇,她未曾见过,没有半点儿感情,自然比不上赵夫人与景钦与她亲近,可她既占了人家女儿的躯壳,该尽的孝心也不会推辞。

    “我是要为我二哥哥,为我母亲报仇,可仇人是同一个,所以亦是给父王和母妃报仇,这并无什么区别。”

    “我本以为阿姐传信要见我,是有什么事要说,或是担心我,或是想念我,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徐皎勾起唇角,微微苦笑了一下,“罢了,想必阿姐想说的都说尽了,我也表明了我的决心,再说下去也是不欢而散,就到此为止吧!”

    徐皎说着,便是盈盈站起身来。

    徐皌没有跟着起身,仍然端坐在那里,就在徐皎要走出屏风时,她才出声道,“你为何会想到直接去找夫人?难道只因为你喊的那一声姨母,或是想着借用崔文茵的面子?正常情况下,你该通过我去求情才更容易成事一些吧?你却绕过我,直接找到了夫人,是因为你自恃有什么能让夫人允你的法子?”

    “或者说……你和夫人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联系?”

    徐皎没有想到徐皌居然这样敏锐,可总不能直接告诉徐皌,不好意思啊,阿姐,我们姐妹俩有缘得很,不只投生在一个娘的肚子里,做了姐妹,还做了一对不怎么寻常的妯娌,你婆婆也是我婆婆,不过,你老公是继子,我老公是亲生儿子。

    而且这解释起来有些费力,好像也不该她来解释,至少看徐皌的反应,惠明公主是没有将她和赫连恕的关系告知李焕夫妻的,这事儿不该从她嘴里说出来。

    徐皎沉吟了半晌,才迟疑道,“阿姐想怎么想都随你,或者,你可以直接去问姨母。”说罢,徐皎不再驻足,迈步而去。

    徐皌眉心紧皱坐在原处,过了好一会儿才端起桌上那杯方才没有动过,已经冷了的茶一饮而尽,她今日来的目的好像不仅没有达到,还灌了一肚子的气,真是何苦来哉!

    她们姐妹俩果真从小到大就不适合姐妹情深,之前偶尔的和平和温情都是错觉而已。

    同样觉得何苦来哉的还有徐皎。她本以为今日徐皌约见她是她之前那封信有回音了,满腹期待而来,谁知竟会是这么个结果。

    也顾不上查账了,抱了账册,主仆几个就是登上了马车。

    马车晃晃悠悠跑起来时,负雪要将侧窗的帘子放下,她却是皱眉道,“别放,闷得很,透透风!”腊月天里,徐皎还觉得有些热,都是方才与徐皌那一番争辩闹的,徐皎用力在耳边扇动着绢帕,借着那起的微风凉快凉快

    好不容易才觉得平缓下来,目光不经意往车窗外一瞥,她面色却是微微一变,骤然道,“停车!”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怎么了?”琴娘和负雪不解,皆是从车窗往外看了过去,登时都是一愣。

    如今街上行人不多,因而那被簇拥着走在路上的几个锦衣公子便显得格外打眼,可更打眼的是,这几个人走路踉踉跄跄,一边走一边调笑,带着浑身的酒气不说,那笑声更是半点儿不知收敛,在这空寂的街上显得格外突兀。

    这几个人居然大白天就醉了酒,可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这几个锦衣公子当中有一个身穿大红袍子,看上去跟个新郎官儿似的,正是他们家的大郎君。

    是了,满凤安城,穿得这么招眼的也只有她们家大郎君了。

    琴娘和负雪都不敢说话,偷偷觑了一眼徐皎抿紧的嘴角,微沉的小脸。

    那几个锦衣公子浑然不知这些,还在醉言醉语地商量道,“这酒怎么还能喝没了呢?太扫兴了!”

    “怕什么?没喝够,咱们往下一处去就是了。下一处……咱们往胭脂河去吧?万艳阁里秋艳姑娘房里的酒那才叫让人回味无穷啊!”这人笑容里满是猥琐。

    其他人听出当中香艳,笑着起哄道,“听黄兄这么说,真是让人心里痒痒,景兄……既是您做东,还得您做主,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那自然是去万艳阁啊,是不是,景兄?”

    被称为景兄的,正是凤安城里那只行走的公孔雀,景家的大郎君,景铎是也。他这会儿已经左脚右脚感情甚好地开始打架了,身边有大千使劲儿掺着,整个人也如秤砣一般直往下坠,闻声,抬起一张满是醉态的脸,笑呵呵道,“万艳阁……好啊!万艳阁……”

    谁知,大千不知为何手一松,他整个人就是往地上栽了去。

    他已醉得不成,栽下去便索性也不起来了,直接往地上爽快地一瘫就算完事了。

    身边隐约有嘈杂声,他努力想睁开眼看个清楚,整个人却被拖了起来,下一瞬,一桶水便是直直兜头浇了下来。

    这个天气……那滋味,可想而知。

    景铎浑身一个哆嗦,这酒意在那彻骨的冰冷中骤然醒了大半,他陡地清醒过来,滴滴答答的水雾中,他瞧见正居高临下,冷沉着一张俏脸将他瞪着的徐皎,却是愣住了。

    “醒了吗?”徐皎双臂抱着,冷声问道,眼底隐隐蕴着怒火。

    景铎怕是醉得厉害了,只是眼神近乎发直地看着她,没有半点儿反应。

    徐皎眉心一蹙,头也不回,语气更是冷肃地道,“看来似乎还没有醒,再泼!”

    “是!”负雪半点儿犹豫都不曾,拎起手边刚让人从近处酒楼拎来的一桶水,便又是朝着景铎用力泼了去。

    又是一阵透心凉,景铎想不醒都不成啊,一边抬手抹脸,一边嚷道,“阿皎,你是不是疯了?这大冷的天儿,又是大街上,你还记不记得我是谁?我是你兄长,有你这么对自家兄长的吗?”

    气急败坏的嗓音响彻了半条街,让街上寥寥的行人都凑过来瞧起了热闹。

    被众人围观,景铎显然觉得很是丢面子,一张俊脸之上满是火气,眼底更是郁郁,狠狠瞪着徐皎。

    徐皎却半点儿不怵他,哼声道,“多亏你还记得自己是兄长呢?你瞧瞧你自己有半点儿兄长的样子吗?大白天就烂醉如泥,你怕是有多日未曾着家了吧?”徐皎克制不住心头的火气,张口就是数落。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围观的人群里不时有人指指点点,景铎脸色更是难看了,将头一扬道,“那又如何?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哪一日不是这样过的?再说了,我的事儿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了?”

    “如果可以,你以为我愿意管你?”徐皎更怒了,双手叉腰道,“从前你爱怎么胡闹怎么胡闹,可如今家里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你怎么就不能懂点儿事儿?”

    “我不懂事儿?你就懂事儿啦?家里出事儿的时候你在哪儿呢?现在你倒是蹦出来了?我告诉你,莫说你只是个嫁了人的妹妹,今天就是祖父在这儿,也别想管我!我爱怎么活是我自个儿的事儿,谁也别管!”景铎撂完狠话,抬头狠狠一瞪边上的大千道,“你是死人啊!还不快来扶你家郎君?”

    大千却是小心瞄着徐皎的脸色,不敢动弹。

    这样子更是激怒了景铎,“你看什么她的脸色,我就不信了,她今日敢……”话未落,一道黑影从头顶劈了下来,他猝不及防就是挨了一下,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又挨了一下,一下再一下,他终于反应过来,“景玥,你疯了?居然敢打我?”

    竟是徐皎,抄起边上的扫帚就是冲着他劈头盖脸打了下来,“打的就是你!”徐皎一边回嘴,一边继续抡着扫把追着景铎打,“我让你不听话!让你胡闹!”

    景铎就是一个喜欢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这会儿又喝多了,手脚都疲软没了力气,除了嘴上厉害,闪躲得甚是狼狈,结结实实挨了好多下,起初还能嘴上逞强,不一会儿便是识时务了,一边躲闪,一边哭喊着求饶道,“阿皎……阿皎饶命!我错了,错了……二妹妹饶我,饶我这一回!”

    徐皎见他哭得凄凄惨惨戚戚,总算是停了下来,一番运动后,却是不由得微微喘着气,好不容易平缓了下来,才沉着嗓问道,“当真知错了?”

    景铎瘫在地上,很有两分劫后余生的感觉,闻言点着头道,“知错,知错了。”

    徐皎却是皱起眉来,想起这个怕又不是个认错倒快,却死不悔改的吧?“往后可还再犯?”

    “不犯了!再不敢了,二妹妹魄力无边,我再不敢了!”这一句话却有些梗着脖子的意思。

    徐皎听着还没有灭的火又有复燃的意思,“我看你是还没有被打够吧……”说着,那扫把又是高高抡了起来。

    “唉!妹妹饶命!”景铎吓得脸色一变,忙忙抬起手来格挡。

    徐皎一眼望见他抬起的掌心,却是一愕,下一瞬便是促声问道,“你手心里的伤怎么回事儿?”

    景铎蹙了蹙眉心,将手缩回来一看,见到了掌心里那道深长的伤疤道,“这个啊……还不是那回惹火了祖父,他直接抄起菜刀就要砍我,那回他可动真格的了,我为了保命,只得用手来挡,结果差点儿没被他老人家将手掌给剁了半截。啧啧啧……要说这狠劲儿啊……”

    景铎抬起眼一瞥面前的愣怔在那儿的徐皎道,“咱们家也就阿皎你继承了,你今日这一通揍,是将咱们以往一道喝酒吃肉的情谊都给揍没了,往后别怪哥哥不带你一道玩儿了。”

    徐皎看着他这副痞赖的样子,看着他那张与景钦一模一样的脸,心口抽搐一般的疼,“我看你是还不肯改是吧?”徐皎说着,又是狠狠一抡扫帚,作势要打。

    景铎已经又咿里哇啦喊了起来,“改了改了,妹妹饶命啊,别再打了!”

    那一下,徐皎到底没有再挥下去,她狠狠一咬牙,抽回了扫帚,“罢了,你若是个能担起事儿的,打这一顿你也该改了,若还是改不了,只能说明你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往后,也不必让谁再指望你了。”

    她抬手极快地抹了抹眼角,回过头瞪向景铎时,双眼却隐隐泛着红。

    景铎见状,嘴角翕动了一下,还不及出声,徐皎已经又别开头去,对大千道,“还不扶你家郎君回府去?也不用找什么郎中给他看伤了,他就是要狠狠疼上一疼,才能长记性。若是回府后,老太爷和老夫人问起,你只管照实说就是,打他的就是我!”

第414章 探病

    徐皎说完也不去看景铎的反应,蓦地便是转身,举步要走。走了两步,却又猝然停下步子,扭过头来,双目冒火地瞪着景铎道,“这次挨几下便算完了,若再有下一回,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景铎一愕,紧接着不满了,“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不是说若不改,往后就不指望他,不就是不再管他的意思了吗?

    只是话没有说完,就觉得后颈哇凉哇凉的,正是被徐皎拿眼睛剜着,那双眸子锐利如刀,将景铎后头的话都剜没了,他很是识相地点着头道,“二妹妹放心,我一定改!绝对不给二妹妹能把我腿打断的机会!”

    徐皎轻轻哼了一声,转头拎着裙摆上了马车。

    景铎望着她的背影,眼底闪动了一下,面容一垮,转头对大千道,“你死人啊,还不扶我起来!哎哟,我的背,我的腰……哎哟!这是下了死手啊!有这样的妹妹……不,是有这样的妇人吗?泼辣成这样,得亏如今不需要嫁了,否则哪儿嫁得出去?你手抖什么抖,扶稳着点儿,想摔死你家郎君我啊?”

    马车从他们身边驶过,徐皎手松开,垂下的帘子将景铎主仆的身形遮蔽,那声声喧嚷也渐渐远了。徐皎长吁一口气,眼底似有两分怅然若失,嘴角却勾起一抹淡淡嘲弄的笑,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心里居然闪过了那样一个念头,可是……怎么可能?确实是的,不可能!

    腊月二十二,李崇武派遣使臣入凤安,向显帝递交一封檄文。文中历数显帝及先帝数条罪状,当中甚至包括先帝因为忌惮,在与草原羯族战时,特意密令按兵不动,以致前威武侯孤军深入,援兵不至,战死沙场。当中附有先帝密令一封以佐证,上头先帝的玺印虽然过了多年已是褪了色,可却还是清晰可辨。

    徐皎听说时,恍惚想起,惠明公主的生父好似就是这位威武侯吧?听说,威武侯与先帝尚在潜邸之时就亲如兄弟,先帝能够登上帝位,威武侯功不可没。先帝对威武侯也是信任有加,特意以北境二十万大军托付,威武侯亦是忠心不二,镇守边境。后来因与羯族开战,孤军深入,死战不退。其夫人刚烈,亦是带着一队兵士与羯族力战,夫妻二人双双战死。

    痛失亲如兄弟的忠臣,先帝听说时,真真肝肠寸断,之后甚至不惜将威武侯独女收为义女,册封其公主之位,放在膝下,如亲生女儿一般,如珠如宝地娇养长大。

    可这些听说,在这封密令面前,都成了笑话。

    当然了,也有人说这封密令是伪造。可当事人都已故去多年,双方各执一词,没有定论。

    不过,如今那件事的真相如何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檄文之中除了历数显帝父子二人的十数条罪状之外,还给了一个期限。

    以年关为限,李家军在年前会暂且偃旗息鼓,不会攻城。可却要显帝对上诉罪状供认不讳,并亲书罪己诏昭告天下,同时下诏禅位于李崇武。否则,便只能兵戈相见了。

    徐皎听着就是一哂,这算什么?先礼后兵吗?

    还是说,这便是惠明公主所想出来的那个兵不血刃的法子?

    不过,那件事情爆出来,对大魏这些仅存的忠臣确实是一大冲击,毕竟,谁都怕自己会是下一个威武侯,忠心不二换来的却是忌惮与陷害,虽然这样的事情自古以来都不少见,可当臣的难免会兔死狐悲,唇亡齿寒吧?

    “郡主?”徐皎蹙着眉心,若有所思时,负雪忍不住轻声唤道。

    徐皎醒过神,负雪忙又道,“宫里又来人了,说是婉嫔有些不好,所以想接郡主去瞧瞧。”

    阿菀?徐皎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掀开了身上搭着的毯子,要下炕去,可就在要穿上鞋时,她却又停下了动作,眼底一瞬间光影变化,片刻后才一咬牙道,“去回了,就说我病得实在厉害,起不得身,没有法子,只得等病好了再入宫探望,另外,让琴娘开了库房,寻一些温补的药材请内官带进宫,给婉嫔娘娘送去。”

    从上次徐皎出宫后不久,宫里又有数回召她进宫,各种名义都有,却是一次比一次急。徐皎没有办法,只得按着长公主之前的说的装起了病,说起来,她这前前后后都“病”了十来日了,没有想到这回居然连王菀都搬出来了,可见显帝果真是已经再等不及了。

    越是这样,她越是不能进宫,能拖一日是一日。或许等再过上几日,显帝也顾不上她了。

    负雪也是一样的想法,应了一声,便要转身而去。

    “等等。”徐皎却又唤住她,“让咱们宫里的眼帮着留意一下,看看婉嫔娘娘是不是当真病了。”虽然多半只是显帝的借口,可徐皎却深怕有个万一。

    知晓郡主与婉嫔娘娘亲如姐妹,负雪应了一声,这才转身而去。

    脚步声远了,徐皎却还呆坐在炕沿上,过了许久,她才醒过神来,缩回手脚,重新钻进了毯子里。

    显帝这样急不可耐,怕是眼下被李崇武逼得紧了,没了别的法子,所以狗急跳墙,将那笔宝藏当成了救命稻草了,所以拼命想要抓住吧?

    昏君就是昏君,这脑子也不知是怎么长的,这个时候居然不想着怎样自救,反倒将希望都寄托在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上。

    徐皎腹诽着,做戏做全套,既是装病,她便连房门都没有出,大多数时候都窝在炕上,这暖和着,又无事可做,不一会儿睡意便又翻涌上来,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已是午后了,她睁开眼来,往窗外望了望,一边掩唇打了个呵欠,一边问道,“什么时辰了?”

    她是被琴娘小声喊醒的,琴娘忙轻声回道,“已是午时二刻了,方才景府那头送了拜帖过来,说午后大娘子要来看望郡主,方才郡主睡着,婢子没敢来搅扰。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所以才来唤郡主起身。”

    徐皎刚睡醒,脑袋有些不清醒,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这大娘子指的是崔文茵呢,一边由着琴娘她们服侍她穿衣,一边问道,“可说有什么事吗?”

    “那倒没有,想必是听说郡主病了,来探病的吧!”

    徐皎想想也是,交代琴娘道,“一会儿吩咐厨房做些我大嫂嫂喜欢的吃食。”

    徐皎与崔文茵闺中交好,对于她的喜好,徐皎身边人也都是有些了解的。

    琴娘笑着答道,“郡主放心,都安排下去了。”

    崔文茵果真是来探病的,一进门便打量着徐皎的面色。做戏做全套,徐皎的面色自然也是文桃巧手妆饰过的,看着便是白卡卡的,衬着她纤弱的身形,还真是娉娉袅袅,弱不胜衣的模样,崔文茵见状就是皱起眉来,“看你这样,还真是病得厉害了。这都快过年了,你这府里又冷清,要不,还是接了你回景府,我也好照看你。”

    崔文茵如今是长嫂,按理她开了口,就半点儿毛病没有。

    回了景府这戏还怎么唱?何况,徐皎也不愿意去景府。

    “那就不必了,哪儿有出了嫁的女儿还回娘家常住的道理?我府上就是没有人了,我才要在这里过年呢,若连我都不在,那这里岂不更冷清了?”

    崔文茵想起从前徐皎与赫连恕的感情,她彼时多么羡慕啊,谁知如今……她不敢去触碰徐皎的痛处,望了望她,欲言又止,到底没有再坚持要接她回景府的事儿。

    徐皎适时宽慰她道,“其实也没什么事儿,就是风寒,不过是之前在外奔波,没有好好将养身子,这病势瞧着才凶猛了些,好好吃着药,好好养着,过些时日自会好的。好在我这府上没有半点儿操心的事儿,安心静养,再好不过。”

    “也是,这清静也有清静的好处。”如今已经嫁为人妇的崔文茵深以为然。

    徐皎不想深说这个话题,目光往边上一转,笑着招呼崔文茵道,“别只顾着说话了,快些吃点儿东西吧,这些茶点都是你往常里喜欢的,快尝尝看!”

    崔文茵应了一声,掂起手边一块儿甜点喂进嘴里,“这柿子饼甜而不腻,甚是可口,阿皎也尝尝。”

    听着崔文茵说起,徐皎这才注意到炕桌上放着的茶点中有一盘是柿子饼。

    柿子啊……看着这东西,不由得就想起了某个人。想起他为她摘柿子,想起物资匮乏的草原上,他也不知从何处给她淘换来了一篮子的柿子,彼时,她和负雪几个吃着都格外的珍惜,那些在中原随处可见的柿子,在草原上便是价比黄金的珍宝。

    “阿皎?”崔文茵抬眼见徐皎捧着一只柿子饼,也不吃,也不说话,只是垂目看着,那目光看上去很是幽远,却承载着如水的波光,思念悠悠,从眼角眉梢浸润而出,她眸色微微一黯,轻叹着道,“阿皎可是想起赫连都督了?”

    问出口了崔文茵才自觉说错了话,面上带出两分懊恼和歉意,匆匆道,“对不住,阿皎,我……”

    徐皎半点儿不介意,笑答道,“没关系!”她家阿恕还好好活着,她有什么好避讳的?倒是她觉得对不住,这些事儿偏偏不能对人明言,让关切她的人说话行事都要避讳。“我确实在想阿恕,日日都想,夜夜都想……”要是能不想倒还好了,相思熬人啊!

    徐皎这句话回得真心实意,听在崔文茵耳中却又另一番滋味,望着徐皎的目光又多了两分不落忍,“当初尚在闺中时,总以为幸福唾手可得,谁料想,经历过才知道所谓幸福是最最虚无缥缈的东西,得而复失,求之不得,却又无能为力,如今想来,从前咱们闺中那些愿想倒是成了笑话。”

    徐皎目下微微一闪,笑着道,“前些日子我在街上遇着了大哥哥,一时气不过,狠狠揍了他一顿,他回去后可向你们告状了?”

    崔文茵微微一愕,下一瞬,陡然笑了起来,“这世上如今怕也只有你还会揍他了。”

    徐皎想,那可不吧,她还记得从前景尚书用鞋底儿狠抽景铎的情景,吴老夫人护孙,一把薅住老头子的须发不放,老俩口闹得不可开交。那个时候的景府,闹腾却也格外的充满生气……徐皎却想起什么,目下微微闪动了一下,如今景尚书怕是当真不会再如从前那般揍景铎了吧。

    “他回去之后倒是未提过半句,我瞧见了,问过,可他自来不会与我多说,随便两句搪塞了过去,我也只当他是在外头惹着了什么人,被揍了一回。却因此安生了几日,我私下里还暗暗觉得揍得好,没想到,居然是你下的手。”崔文茵语气里带出两分笑意来,果真对于徐皎揍了她夫君的事儿,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有些高兴。

    徐皎叹了一声,终于还是问道,“你和大哥哥到底怎么回事儿?”

    崔文茵面上笑容陡然一敛,缓缓消逸在了唇边。

    徐皎见状,目光一黯,道,“对不住,我不该问的……”

    “有酒吗?”崔文茵打断她,突然笑着道。

    徐皎望着她的笑脸,片刻后,道了一声“有”,便是轻扯窗边摇铃,唤了负雪进来,让她去寻坛酒来。

    负雪没有二话,应声后转身而出,不一会儿后,果真送了一坛酒,又让小厨房做了两个下酒菜,一并送来。

    崔文茵将酒拍开,顾自倒了一碗,对徐皎道,“你还病着,今日这酒都归我了,我喝,你不许喝!”说着,便是端起碗,大大呷了一口,笑赞了一声,“痛快!”

    对上徐皎一双清澈一如往昔的笑脸道,“说了不怕你不高兴,我自嫁进你家后,每日里谨小慎微,酒都未曾沾过半口。说起来,我从前也没有酒瘾,偶尔喝上一回,有的时候还觉得不乐意,是为了应酬逼不得已。可这喝不上了吧,却格外想念这个味道,总觉得那是人间至味。”

    “人不都是这样吗?越是吃不着的,越是惦记。”徐皎笑应道,她那个酒量自己知道,有了崔文茵的话,便也不会与她争酒喝,何况,她知道,崔文茵今日可不是要与她不醉不归的啊!

第415章 妙手仁心

    崔文茵听罢,笑了起来道,“要不怎么说阿皎是我的知己呢,与你说话就是畅快!”

    徐皎回以她一笑,“你放心,就是你不给我说好话,我也不会回景府去告状的。今日,我只是茵茵的姐妹,不是你的小姑子。”

    崔文茵听罢,笑得更欢畅了,仰头又是猛灌了一口酒,酒液热烫,她灌得急,呛辣直冲喉头,她咳嗽了两声,眼里都呛出了泪。

    “你慢着点儿,都说了不与你抢了!”徐皎挨过去,一边说着一边抬手轻拍着她的背,为她顺气。

    崔文茵抬起一双红湿的眼,望着徐皎道,“阿皎,你家那位大哥哥真是个混账!求娶我时说的那是天花乱坠,说什么他平日里虽是胡闹,可男女之情上最是干净,他一直在等一个人,一个能跟他真正从身到心都能契合之人,而我就是那个人。他说,他若娶了我,才不想同我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而是要与我相亲相爱、郎情妾意……”

    崔文茵字字句句说着景铎从前的誓言,每说一句,眼圈儿便红上两分,说着说着,眼里的泪终于是不堪重负,滚滚而下,顷刻间,就是泪流满面,她半点儿不在意地抬手将脸一抹。

    徐皎想着,景铎虽然做正事上比不得景钦,可说这样的情话倒是在行。这一句句山盟海誓的,就是她这个局外人听着都觉动容,何况本就动心动情的崔文茵?

    眼泪流得太快太多,擦也擦不完,崔文茵索性也不擦了,跟前那碗酒已经见了底,她又倒了满满一碗,二话不说先狠狠灌了一口,才又道,“可是……他都是骗人的,就算变,他也变得太快了些。我知道,景家遭逢巨变,尤其是小叔骤逝,对他打击很大,我告诉自己要体谅他,要忍耐他……就算他因着小叔之死怪我怨我,我也受着,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他这样惩罚我,惩罚自己,让我们都不好过,这又有何意义?”

    徐皎听得有些哭笑不得,“大哥哥因为二哥哥的死怨你怪你,这是他说的?”

    崔文茵已经有些醉了,鼻头都红了,眼神迷离着,一边掉眼泪,一边抽着鼻子,可怜得不得了,“我猜的……”

    猜的?徐皎更是忍俊不禁了,本想当崔文茵是说的醉话,只怕平日里没有少胡思乱想,正想着宽慰两句,谁知,崔文茵撑在桌面上的手一个不稳,整个人直接趴在了桌上。

    她也索性不动了,就那样趴着,抽噎着道,“我也不是傻子,景家二郎死的时候,与那位身份神秘的紫衣卫统领认罪伏诛的时间吻合,景家将景二郎匆匆下葬,说是什么暴毙而亡……总之我不信那么多巧合。而且若说景二郎就是那位紫衣卫统领,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那位紫衣卫统领之所以会死,说到底是那几个突然冒出来,状告紫衣卫放火烧了流民营的流民。那几个流民出现的时间很是巧合,虽然死无对证,可明眼人都知道,与李家怕是脱不开关系……”

    徐皎听着,原本失笑的面容缓缓恢复沉静,眉心也轻蹙了起来,不得不说,崔文茵说的这些,未必没有可能。

    “而我与李家有些关系,他因此迁怒于我……”一碗酒又见了底,崔文茵已是醉意上了头,干脆直接哭了起来。

    按理,景铎性子里有其洒脱不羁的一面,可痛失至亲,人的心境不能以常理来论,谁都可能钻牛角尖的,徐皎还真不敢保证景铎不会因此迁怒于崔文茵,而且似乎这确实就可以解释景铎成婚后,待崔文茵这样冷淡的原因了。

    看着崔文茵哭得凄凄惨惨戚戚,徐皎叹了一声,只得拍着她道,“你放心,再怎么说,这事儿也跟你没有关系,大哥哥要这么想那就是他不懂事。我回头寻个机会问他,若果真是这样,我替你劝他。若劝不了,我就骂他,狠狠地骂。要是再不行,我就跟那日似的,直接抄把扫帚揍他一顿,打疼了他就老实了……”

    崔文茵听着,又哭又笑,心情到底随着哭与笑宣泄而出,平静了许多。

    但到底是喝醉了。好在,那酒算不上多么烈,徐皎又早让人备着了醒酒汤,熬得浓浓的给她灌了一碗下去,将人安置在了厢房里,想着等她好好睡一觉,这酒怎么也能醒了大半了。

    “让人去景府寻着大郎君报讯,就说大娘子在我们府上喝醉了,让他来接。”安置好了崔文茵,徐皎虎着脸对红缨吩咐道。

    红缨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徐皎正等着景铎来了,好好劝他,若是不成,再如那日大街上抄起扫帚可劲儿往他身上招呼一顿也是可以的,谁知景府来了人,却不见景铎。

    徐皎看着崔文茵那脸上藏也藏不住的失落,气不打一处来,心里打定主意过些日子再美美实实地揍景铎一顿,非将他揍老实了不可。

    心里存着揍人的注意,到了夜里便发了梦,记不得梦里是揍人还是被揍,若是揍人也不知揍的到底是不是景铎,总之一觉醒来,徐皎只觉得浑身上下好似被拆了重组一般,疼得厉害,喉间亦是发痒。

    心想,这莫不是装病装得久了,所以现世报了,当真病了?

    因着这个,她有些懒洋洋的,更是不愿动弹,窝在被褥里,交代负雪给她做些清淡的吃食。

    负雪看着她的脸色有些担忧,“郡主莫不是真病了吧?一会儿薛大夫来让他好好给郡主把个脉。”

    做戏做全套,徐皎既然“病”了,府里自是免不了要请大夫的,这大夫自然也都是打点好了的。

    徐皎点了点头,“也好。”

    “那要不郡主再睡一会儿?”负雪见她一脸倦色,遂轻声提议道。

    徐皎确实有些难受,便也滑进被子里,又躺了下来,谁知刚刚闭上眼睛,就听得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匆匆而入,是琴娘。到得近前,便是神色莫名道,“郡主,婉嫔娘娘奉了圣命来探病,随行还带了一名太医,眼下已是到了府门口了。”

    “你说谁?”徐皎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骤然从枕上弹坐而起,一双眼睛微微圆瞠着望向琴娘。

    “是婉嫔娘娘。”琴娘又重复了一遍。

    还真的是阿菀?可是怎么可能?阿菀如今不是被显帝幽禁在翠微宫,不让见人吗?怎么能够出宫来?

    还在怔忪时,就听着一串脚步声匆匆而至。

    抬起眼就见着当先一个素衣美人已走到了内室门边,探眸望来。

    弱不胜衣,瘦弱苍白。徐皎早料到王菀绝不会好,可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却还是心下一咯噔,没有想到她会不好成了这样。

    “阿菀!”徐皎急急唤了一声,便朝着她探出手去。起来得急,加上瞄见了王菀身后跟着的人,她喉间一痒便是咳嗽了起来。

    王菀忙奔上前将她扶住,触手一阵冰寒,徐皎皱着眉,打量着王菀消瘦苍白的面容,她知道自己是装病,可王菀却不是。

    四目相对,王菀眼角余光轻轻往身后一瞥,扯开笑道,“听说你病得起不来床,我担心得很,特意请准陛下让我来看看你。”

    若换了从前,徐皎自然相信,可是如今自然不可能。徐皎也瞧见了随后进来,正朝着她行礼的一个太医和两个宫婢,那两个宫婢很是面生,不是之前在王菀身边伺候的彩云和彩霞。

    徐皎心领神会时,就感觉到了掌心痒痒的,她微愕,抬起眼望着王菀,轻声回道,“昨日听说你不太好,我心里着急,本也想去见你的,谁知道这身子如今是娇弱得厉害,本只是个风寒,谁知病势来得凶猛,连身也起不来,还劳你这样着急忙慌赶来……”

    她目光微微一闪,手指悄悄动了动,王菀画在她掌心的手指一僵,待得两人的手如方才那般紧紧拉在一起时,那两个宫婢当中的一个已经走上前来,轻轻屈膝福礼道,“郡主,陛下听说您病得厉害,心中也是担忧得很,特意让婉嫔娘娘带着江太医来为郡主诊脉。”

    徐皎目下微闪,目光落在背着药箱,垂首立在门边,头发花白的老头子身上,不管心里如何想,面上却是一派从容中带着动容的模样,道一声,“多谢陛下挂牵,还专程派了太医来。”

    掌中王菀的手不仅冷,而且有些湿滑,竟是不知不觉沁出了一掌的冷汗。

    徐皎不动声色轻轻一拍王菀的手背,而后松开她,将手伸了出去,“有劳江太医了。”说着时,她又是低咳了两声,咳得脸色都微微变了。

    王菀忙扶她靠在炕头,往她身后塞了个迎枕,微微蹙着眉,担忧地望向她。

    那两个宫婢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儿,大抵是没有瞧出什么,便是退到了一旁垂首而立,那个江太医则行了个揖礼,便背着药箱上前来。

    负雪接过药箱后,寻了一方素帕来,展开后轻轻搭在了腕上,江太医坐在炕边,文桃端来的凳子上,伸手搭上了徐皎的脉门。

    屋内众人都是住了嘴,安静地等着江太医把脉完。

    江太医一边诊着脉,一边抚着颚下短须,面上神色却是渐渐沉凝起来,半晌,他两手从徐皎腕上移开,却是没有言语。

    “江太医,郡主的病到底如何了?”方才那宫婢又疾声问道,待得众人的目光各异,往她望来时,她却是不慌不忙道,“陛下和婉嫔娘娘都着急着呢,还有宫里的太后娘娘和长公主,谁不心焦?还是劳江太医给个准话吧。”

    说得很是冠冕堂皇,在场的人大多对眼下的情形都是心中有数,便也没有深究,王菀紧握了徐皎的手,目光定定望着江太医,神色间难掩紧张,“江太医,郡主到底有没有大碍?”

    “先请郡主将之前大夫开的方子拿来与我看看吧!”江太医道。

    徐皎点了点头,往负雪一瞥,后者会意地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了一张药方,双手奉到了江太医手中。

    江太医垂目看过,那宫婢一瞥王菀,王菀没有看她,却还是问出了她想问之事,“江太医,郡主的病到底如何?”

    “郡主这病说严重也不严重,可却也不能太大意了。郡主在外奔波,想必身子疏于调养,气血两虚,是以一场小小的风寒才会成了眼下这般凶险的病势……”江太医沉吟片刻后,一边收起那张药方,一边道。

    方才那宫婢眉心一蹙,极快地瞥了徐皎一眼,嘴角就是紧紧抿了起来。

    王菀为何出现在这里,以及这江太医又是为何而来,徐皎都是心知肚明,恍若不见那宫婢的神色,她只是望着江太医,担忧道,“是啊,早前请的大夫也是这样说,就是因为身子虚,这喝下去的药效用也大打了折扣,要补身子吧,又不能一蹴而就,还得徐徐图之……”

    “是这个理儿,郡主这病虽然不会危及性命,但关乎以后,千万不可操之过急。这药与补得双管齐下,可是,这补却要以温补为佳,是以,可能要花些时日慢慢来。”

    “之前那大夫也是个高明的,开的方子已是极好,无需改动。这样,我再给郡主开几个食疗的方子,搭配着一道食用,想必能够事半功倍。”

    “如此,便有劳江太医了。”徐皎笑着道。

    江太医还以一记揖礼。

    徐皎却又笑着道,“另外还有一件事儿,要烦劳江太医。”

    屋内众人皆是不解地望向她,就连听了江太医的话,眉间忧虑散开些许的王菀亦然。

    徐皎看了她一眼,倏然一笑,却是松开了握住她的笑,朝着江太医展袖一揖,“婉嫔娘娘亦是身体不适,今日不顾玉体,亲自出宫来探我,还带来了江太医,让我心中实在难安……我虽知婉嫔娘娘在宫中自有太医院诸位太医照看,可既是江太医已经来了这一趟,为求心安,想请江太医妙手仁心,再为婉嫔娘娘诊治一番。”

    她突如其来的这一举动让屋内众人皆是一愣,王菀望着她,怔怔出神,不一会儿,眼角竟是微微红湿了。

    那头,那个宫婢醒过神来,脸色有些不好看,嘴角翕动,正待说些什么。

第416章 郡主喝药记

    江太医却已经先她一步道,“这有何不可?为婉嫔娘娘诊治本就是我等分内之事,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多谢江太医!”他说是举手之劳,徐皎却是郑重其事,朝着他又是深深一拜,倒好似他帮了多大的忙似的。

    这番姿态自然是让江太医受用得很,脸上都显出了两分喜色,摆了摆手道,“郡主不必如此!”又朝着王菀伸手道,“婉嫔娘娘请吧!”

    至此,那宫婢也不好再说什么了。眼睁睁看着王菀坐在了炕沿上,伸出手来,由江太医把脉。

    江太医把完脉后,神色瞧着倒比方才给徐皎把脉时要平和了许多,“娘娘身子不舒,主要是产后失调,又忧思成疾的缘故,娘娘只需放宽了心,好生调养,宫中不缺上好的补药,慢慢的也就好了。最要紧,娘娘还是要放宽心。”

    这话倒是中规中矩,宫婢悄悄松了一口气,上前屈膝行了个礼道,“郡主放心,娘娘的病自有太医院诸位太医负责调理,倒是郡主亦是病得不轻,还请郡主好生静养,免得陛下,还有太后娘娘和长公主挂念。”

    “多谢这位姑姑提点,瞧着姑姑有些面生,不知怎么称呼?”徐皎笑着应道。

    “婢子芸娘,眼下与冬娘一道在翠微宫伺候。”芸娘眼角余光往身后束手而立的另一名宫婢一瞥,淡淡回道,语调虽是恭敬,可眉眼间却含着藏不住的倨傲。

    徐皎朝负雪一瞥,后者会意地上前来,将两个厚厚的封红递上。

    “我与婉嫔娘娘亲如姐妹,如今我病着,怕是一时进不得宫,婉嫔娘娘也是病着,我心里实在放不下,就有赖两位姑姑多多照拂了。”

    芸娘蹙了蹙眉心,怕是想要推拒,可负雪却是在她推拒之前就已经将那封红塞进了她手里,而后又是转过身,如法炮制将另外一只封红塞进了冬娘手里。而后又恭恭敬敬奉给了江太医一封,江太医倒是谢了一声,便是大大方方接过了。

    芸娘眼底微微闪烁了一下,到底没有再说什么,悄悄将封红掖进了袖子。

    只是,别以为她收了封红就会擅离职守,出宫前陛下交代的事她都一丝不苟地做到了,看紧了婉嫔,不能让她与迎月郡主单独说话,不能让她有机会传递给迎月郡主什么东西,事情一了不要耽搁,尽快回宫。

    等到江太医将食疗的方子开好,芸娘便提议说回宫去了,原因自然是宫里陛下、太后娘娘和长公主等人都忧心着,他们还是该早些回去复命才是。

    王菀看着徐皎,满眼的依恋与不舍,倒是没有说什么,便是与徐皎辞行,走了出去。

    见她今日果真听话,没有出什么别的纰漏,到此时走也走得干脆,芸娘和冬娘两个脸色都比较和缓,屈膝福礼后,紧随其后,与江太医一道走了出去。

    徐皎“病”着,自是不能亲自相送,嘱咐了琴娘好生将人送出去,自己却是从半开的窗缝里目送着他们拐了弯儿,再瞧不见了,这才收回视线。

    面上的笑容却是早已消失在了唇畔,一双眸子更是微微沉黯着,沉声对身旁的负雪道,“去查一查彩云在何处。”

    方才王菀在她掌心匆匆写下的就是这么一个名字,王菀必是有什么事儿要告诉她,可被那两个宫婢看着,却是半个字也不敢向她吐露,只能采用这样迂回的法子。她也只能先将彩云找到再说了。

    “郎君离开之前就曾交代咱们宫里的眼多多照看翠微宫,说不得咱们的人知道彩云在何处。”文桃提醒徐皎,或许根本不必舍近求远。

    徐皎点了点头,“那便好,回头这事儿交给你,务必问仔细了,而且尽快着些。”

    “郡主放心。”文桃应得爽快。

    “那位江太医是自己人?”徐皎又问,方才知道王菀来了,而且还带了一位太医时,她心里也是直打鼓,若非瞧见文桃悄悄给她使了个眼色,她只怕演技再好也难免心虚,能做到方才那般镇定自若,还是因着文桃偷偷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

    文桃点头,“确实,而且,这个江太医长公主也知道,事实上,之前太后娘娘的事儿就有江太医的功劳。”

    徐皎恍然,难怪了……长公主既是想到让她装病,自然也想到了显帝不会善罢甘休,定是早为她想好了遮掩之法。至此,徐皎长舒了一口气,只是,却还有一桩事挂在心间。

    “既然是自己人,想法子与他联络上,问问清楚他方才给婉嫔娘娘把脉的结果。”

    文桃一愣,与负雪对望一眼,两人眉间都笼着疑虑,方才江太医不是已经说清楚了吗?怎么郡主竟是觉得江太医方才说的话不尽然?

    心中嘀咕着,文桃略略迟疑了一瞬,却还是低低应了一声“是”。

    文桃本以为是郡主多想了,谁知道入夜时却是嘴角紧抿,神色端凝地来回了话,“郡主,方才江太医果真是顾忌着芸娘两个,所以未敢将话说全。婉嫔娘娘确实是产后失调,可是按着太医院的脉案和开着的方子来看,根本不该亏损得那般厉害。翠微宫被看得很紧,我们的人早前看着衣食还有药膳都是准时送进翠微宫的,也仔细勘察过送进去的吃食和药方,都没有问题,便一时大意了。想必是入了宫门之后,那些东西就被克扣了。偏偏今日婉嫔娘娘明显不敢多言,否则郡主也能问个清楚明白,郡主若是不放心的话,咱们去翠微宫抓个人来,严刑拷问,不怕问不出来。”

    徐皎听着文桃的话,面沉如水,虽然这些事情并没有让她多么意外,可想到受磋磨的是王菀,她心里还是揪紧一般的疼。

    “不用了,贸然去抓个人来,难免打草惊蛇,何况只是问个话,太亏了。这样,你去问问江太医,他今日给婉嫔娘娘把过脉了,是否能够调制出一副方子,制成成药,以供娘娘调养身子。然后去看看翠微宫里那些人是否有什么把柄可抓,选一个人,务必将咱们配的药送到婉嫔娘娘手中,嘱她暗地里好生服用。”

    “是。”文桃点了点头,便又转身而去。

    徐皎长吁一声,将头往身后的床柱上一倚,闭上了眼睛,眉心却是紧蹙着,她觉得头有些疼,抬起手轻轻按揉起了额角,可效用不大,打结的眉头始终未曾舒展开来。

    细碎轻盈的脚步声靠了过来,负雪抬眼见她这样,叹了一声道,“郡主,你是真的有些受了风寒,这样没用的,还是好好吃药,好好休息,少些思虑安下心来要紧。这药差不多可以入口了,郡主别找那么多借口,还是快些乖乖将药喝了吧,别嫌药苦,婢子给郡主备了柿子饼了,若是郡主还是不肯乖乖喝药,婢子可要写信去给郎君告状了。”

    负雪说这番话自然是有前因的,早前徐皎在草原病那回就是如此,变着法儿地不喝那些苦药,还是墨啜赫不错眼地盯着,又是哄又是劝,蜜饯备着,利诱威胁,十八般武艺都使了出来,这才撑到她病好。这回郡主又病了,偏偏郎君不在跟前,负雪几人方才便做好了心理准备,果不其然,药熬好端上来,她不是嫌烫就是嫌凉,勉强抿了一小口,就推说药太苦了,她只是小风寒,不喝药也能好,这药这么苦,能将她喝抑郁了,之后小病都要喝成大病。

    折腾了一番,药果真是凉得不能入口了,负雪不得不重新去熬,这回便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无论如何也要让郡主将这碗药喝下去不可,因而一上来就是长篇大论。

    徐皎听着都不堪其扰地睁开眼道,“负雪,你完了,年纪轻轻怎么就罗里吧嗦的?一张嘴就叭叭儿的,是不是被苏勒给传染了啊?而且,你说你一个冷若冰霜的大美人,突然变得聒噪了,这与你的人设不符你知道吗?太不符了!”

    徐皎嘴里偶尔会冒出些听不懂的词儿,她身边人都是习惯了的,负雪更是连眉毛都没有动上一根,这会儿倒是冷若冰霜得很是彻底,“郡主想怎么说便怎么说吧,不过可以等到喝完药之后再说吗?”

    徐皎望着被端到跟前来,冒着热气的那碗褐色药汤,长叹了一声,“负雪,你这样真的一点儿也不可爱了。”

    负雪没有说话,端着药的手仍是固执地递在徐皎跟前。

    那浓郁到闻着就觉得好苦的药味儿直往鼻腔里钻,徐皎很是嫌弃地皱紧眉头,迟疑地望向负雪道,“你真要写信告我的状啊?”

    负雪没有应声,眉眼如旧。

    徐皎眉心皱得更紧了两分,“负雪,你不觉得太小题大做了吗?就这么点儿小事你就要写信,还要动用咱们的消息渠道送出去,所费的人力物力不少,这不值当的啊!”

    “来时郎君就吩咐过了,事关郡主,没有小事。而且,郡主不顾惜自个儿的身子,这可是重中之重的大事儿,郎君定然也会觉得婢子做得对。”

    “你到底是我的人还是他的?”徐皎怒了,恼羞成怒的那种。

    “婢子自是郡主的人,可要为了郡主好的事儿,婢子都听郎君的。”负雪答得毫不犹豫。

    徐皎瞪着她,默默错了错牙,“果真是跟着好人学好人啊,我好好的负雪都被苏勒教成什么样儿了,看我以后不找他算账。要我说,负雪,这么天高皇帝远的,你写信去告状至于吗?等到他收到信,我病都好啦!”

    “郡主再不喝,药就要凉了,难道还真要让婢子再去重新煎一回?”负雪微微挑起眉梢道。

    “你告状就告状吧,他在北都城呢,难道还能管着我啦?再说了,他管我?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家里,我说了才算呢!”徐皎哼声说完,扭过头,抱起手,一副以赖为赖,我就是不喝,你能怎么着的模样。

    可过了片刻,却又转过头来,望着那碗药,面上现出两分犹豫,迟疑道,“罢了,我又不是那等自私自利,全然只顾自己的主子,知道你是为我好呢,这碗药要是凉了,你定再去煎一碗,让你这样忙活我也心里有愧。喝便喝吧,不过说好,我是心疼你,可不是怕你告状。”徐皎指尖已经触及了温热的药碗,却还是乜斜着负雪,强调道。

    负雪“嗯”了一声,点点头道,“知道郡主是心疼婢子呢,所以,婢子也心疼郡主,这柿子饼甜得很,婢子特意切成了一块儿一块儿的给郡主佐药,郡主喝完药,立刻吃上两块儿,压一压,保准一点儿也苦不着。而且啊,郡主喝完了药,婢子还准备了一个好消息,郡主听了定是高兴的。”

    徐皎狐疑地一瞅她,到底是将那碗药端了起来,可闻着药味儿,一张娇俏的小脸却还是直接皱成了包子,她抱持着早死早超生,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想法,将鼻子一捏,蓦地就是将那一碗苦药咕嘟咕嘟喝了个光,正待作呕时,一块儿甜腻的柿子饼刚好就喂进了嘴里,堪堪压制了那蔓延至唇舌的苦味。

    连着吃了两块儿柿子饼,徐皎才觉得嘴里没那么苦了,看着负雪眉眼舒展地收拾起了药碗,她眉梢一挑道,“不是说还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吗?而且还是能让我高兴的那种。”

    “郡主不是让找彩云吗?已是有消息了。”负雪回道。

    徐皎一愕,“这么快?”不过快自然是好,好消息还真是好消息,徐皎自然也是高兴的。

    “已是着人带过来了,想必一会儿就能送到。那彩云在咱们离开不久之后,就因偷盗婉嫔娘娘的首饰被婉嫔娘娘抓了个正着,婉嫔娘娘倒是大度,并未将她如何,却是将她从翠微宫撵了出去,眼下在浆洗处做活,虽然苦了些,倒是比彩霞幸运,还捡了一条命,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而彩霞,在婉嫔娘娘出事那一日,就直接被杖毙在了翠微宫的庭院之中。

    徐皎听着眉心微微一颦,“浆洗处倒是不打眼,可也要多加谨慎,莫被人察觉了。”找彩云是为了帮王菀,可不是要给她找麻烦的。她如今的处境已是艰难,断然再经不起半点儿雪上加霜了。

第417章 信中身后事

    “郡主放心,我们有分寸的。”

    他们做事徐皎自然还是放心的,只是因着在意,少不得多两句嘴,“一会儿彩云来时,半兰那里照旧,让琴娘看着些。”

    “是。”负雪应了一声。

    徐皎掩唇打了个呵欠,“你先出去吧,我趁着人没来之前先眯一会儿,人到了叫醒我。”

    “郡主放心睡吧!婢子一会儿叫你。”负雪为徐皎掖合了被褥,轻声道。

    徐皎点了点头,闭上眼,缓了声息。

    她本就受了风寒,喝的药里有助眠的成分,不过片刻就沉沉睡了过去,待得再被负雪轻声叫醒时,整个人倒是比睡之前轻松了许多。

    而此时,屋外已是夜色浓稠如墨,暗无天光了。

    彩云被带着,悄无声息走进了内室,徐皎歪在榻上正等着她。

    见着徐皎,彩云略有些不安的面色微微一怔,继而眼圈儿就是红了,蹲身敛衽深福了一礼,语带哽咽道,“郡主!”到得跟前,就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郡主,您可算是回来了,婢子日日都盼着郡主能早些回来,婢子能早日见到郡主,才能不负娘娘所托。”

    徐皎却并不言语,只是耷拉着眼皮,不辨喜怒地看着她。

    彩云这才想起什么,忙不迭解开自己的衣襟,将一只缝在衣襟内里的破烂荷包取了出来,又从荷包里头掏出一张卷成筒状的信笺,双手奉上递到徐皎跟前道,“郡主,这是我家娘娘让婢子代为保管,转交给郡主之物,还请郡主过目。”

    徐皎轻轻一瞥负雪,后者会意地上前,将那信笺接过,仔细查看后觉得没有问题,这才转手递给了徐皎。

    徐皎接过,将之展开,就着幽微的烛火,果然瞧见王菀的字跃然纸上,只是想必是匆忙之间写就,字迹略显潦草,信中写道:

    阿皎,近日岩峰突然没了音讯,我心下难安,总觉得要出事。百般思虑下,我特意做下此局,趁着一切还来得及之前将彩云撵走,请她代为保管这封信。不知之后事情会怎般变化,我亦不知是否还能再有机会见你,当初做下此事时,我就已经有此准备,我也以为自己真能坦然面对。谁知,到了此时此刻方知要坦然,委实不易。我想活着,想和岩峰,还有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好好活着,只是午夜梦回,总是心下难安,只怕活着都是奢望。阿皎,你我姐妹一场,你是这世上我最信任之人,留下这封信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我宁愿你永远不会有见到这封信的时候,若你见到了,只能说明事情果真还是朝着坏的方向发展,我或许已不在人间,或许还活着,却已无力左右许多事。阿皎,不要为我难过,求仁得仁,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便该由我自己承担后果。我只是怕,不知我的父母家人是否会受我连累。还有岩峰和我肚子里的孩子,说起来他们都是我执念之下的无辜之人,若是可以,求你在可能的情况下,尽量保全他们。阿皎,千言万语在心头,短短纸笺诉不尽,不知是否还有再见之日,此时此刻,我真是思你念你,总是不由想起你我初见之时。命运待我不公之处多矣,我知自己不祥不幸,可唯独遇见阿皎,是上苍予我最好的恩赐。天高海阔,阿皎终于活成了我们都想要成为的样子。只盼阿皎能够得偿所愿,活得恣意精彩,我若不在,也会诚心祈求阿皎一生顺遂,长乐无忧。

    徐皎看着看着,泪湿眼睫。看罢了信,她抬手揩了揩眼角,抬眼望向面前跪着的彩云,“你先起来!当初到底怎么回事儿,捡你知道的,一字不落地告诉我。”

    “是。”彩云悄悄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又略略沉吟了片刻,才轻声道,“郡主离开凤安不久,娘娘便也想法子送了岩峰郎君出宫,将他秘密安置在凤安城外的一处庄子中,每三日,会有人传信进宫,告知娘娘岩峰郎君的近况。王家不知岩峰郎君去了何处,有些不满,连着数回,皇后娘娘到翠微宫话里话外都是逼问郎君所在,话一次比一次说得重,几乎算是不欢而散。”

    徐皎微微蹙着眉心,能够想象。那样要命的秘密,王菀不是早就想好了吗?徐皎没有过问,却以为王菀应该心中明了,会将岩峰直接除了才能勉强安心,谁知,她非但没有将人除去,反倒将人藏了起来,即便没有落在王家或是其他人手里,这也是个要命的把柄。

    王家自然会觉得那是隐患,甚至疑心王菀想要借此拿捏王家,生了嫌疑猜忌,彼此离心,不欢而散都是必然之事。

    王菀未必预料不到这些,但她还是那样做了,而且,彩云方才称呼那人为郎君,还能是为了什么?

    女人,到底是容易动真感情的。王菀本就不是心狠之人,与她共同孕育了腹中孩儿的男人,她孩子的生父,她如何能视之为棋子,甚至是绊脚石,用完便扔?终究是动了心,用了情,偏偏,在那座吃人的宫城,这便是最最要命的事儿。

    “彼时庄子那里数日没有送岩峰郎君的消息入宫,娘娘便开始不安。她总觉得是出了什么事儿,所以,娘娘便设了一个局,借由婢子偷盗财物之事,将婢子赶出了翠微宫。在那之前,便将这封信交托给了婢子,交代婢子无论如何,要收妥这封信,等到郡主回京,来找婢子之时,亲自将这封信送到郡主手中。其他的事情,让婢子不管不问,婢子一直谨遵娘娘的吩咐,总算等到了这一日。”

    彩云说着,已是泪流满面,下一瞬便又是“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以额抵地,哽咽道,“求郡主救我家娘娘!”

    徐皎的目光落在她比之从前不知粗糙了多少的双手上,浆洗处的日子自然不那么好过,何况,她还是一个因罪贬谪的,想必没有少受磋磨,倒也是个忠心的,难怪王菀挑中了她。

    “之后的事儿?你可清楚?”徐皎沉吟片刻后,又是问道。

    彩云迟疑着摇了摇头,“婢子被赶出翠微宫后,就被贬谪到了浆洗处,因为有娘娘的吩咐,很多事情都不敢问不敢管,只是后来听说娘娘早产,生下一个死胎,不知为何惹怒了陛下,被斥责,还失了宠,彩霞等人直接被杖毙,娘娘更是被幽禁在了翠微宫中,不得外出。”

    徐皎听着皱起眉来,除了最开始关于那封信的事儿,后头彩云说的这些,她都知道,甚至她知道的比起彩云说的这些还要多些。

    这么说来,王菀让她来找彩云只是为了让她见到这封信,可信里除了她几乎算得交代后事的那些话之外,并无别的,也就是说,王菀其实想让她帮的,不过只是照应她父母家人,还有那个不知是死是活的男人罢了。

    徐皎一时间心绪翻涌,王菀的父母也好,家人也罢,还有那个男人,在她心里都比不上王菀,如今王菀还活着,这封信里交代的后事便都是狗屁。

    “你家娘娘让你交给我的东西我已是收到了,我让人先送你回去,你再忍耐些时候,过些时日我会想法子放你出宫。”徐皎对彩云道。

    “可是……”彩云还想说什么,却不想刚好撞上徐皎冷冷瞥过来的一双眼,那清凌凌的眼却悠荡着一层薄冰,让她半个字也说不出,只得讷讷点头,被人送了出去。

    “文桃!”见人走了,徐皎才沉吟着道,“找几个人去早前阿菀藏人的地方,看能不能找到线索。”文楼能人辈出,其中不乏这等擅长追踪之人,只是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了,不知道还有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可那个男人到底是死是活,她想王菀会想要个明确的答案。而且,那个男人到底是因别人失踪的,还是自己离开的……徐皎双眸如覆冰雪,这世间并不是有那么多的情深义重的。

    “婢子这就去办。”文桃立时便要转身去安排。

    “等等,要小心些,莫要让人察觉了。”虽然眼下王菀几乎已经是枚废棋,无论是显帝与王家应该都不会过于关注她了,何况,如今这样的情势之下,只怕也顾不上她,但还是要小心为上。

    “婢子明白。”文桃点了点头,郑重应下,转身而去。

    天色也晚了,徐皎紧了紧衣襟,准备睡了。

    外头却在这时隐隐约约传来了喧嚣声,徐皎蹙起眉心,负雪不用吩咐已经转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再进来时,脸色不太好,靠在徐皎耳边轻声道,“郡主,出事儿了。”

    一盏茶之后,徐皎随意披了件外袍,坐在临窗大炕上,看着跪在面前的琴娘与半兰二人,面色沉静。

    琴娘瞥了一眼她的脸色,转头一瞪半兰,暗暗咬了牙道,“都是婢子的错,本来按着郡主的吩咐做的,谁知道竟是出了纰漏,还请郡主责罚!”说着,琴娘便是伏下身去,以额抵地。

    今夜得了郡主吩咐,她按着往日里的做法,以郡主的名义,赏了半兰一碗加了料的人参鸡汤,琴娘本当万无一失,哪里知道这个小贱人居然这么狡猾……方才瞧见半兰居然清醒着溜了出来不说,居然还藏在正院墙下的暗影里,窥视着正房时,琴娘险些吓得去了半条命,彼时就觉得浑身泛凉。回过神来,就是将半兰抓了,直接扭送到了徐皎跟前。

    她大意犯了错,可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个小贱人溜了。

    徐皎淡淡抬起眼来,“琴娘先起来吧!”

    琴娘自觉自己犯了错,不敢造次,还是边上负雪懂徐皎的心意,直接上前将她扶了起来,她才跟着起了身,却也不敢吭声,只和负雪一般屏气敛息,束手立在一旁。

    “你倒是聪明。”徐皎望着半兰,倏然勾起唇角笑了。

    “郡主谬赞。婢子若是称得上聪明的话,也不会现在才发现原来郡主早就疑心了婢子,却这样沉得住气,不只瞒得彻底,也利用得彻底。”半兰跪着,腰背却是挺得笔直,脸色有些苍白,可从前那满脸的怯懦却是敛了大半。

    徐皎的眼神也跟着冷了下来,“你该庆幸自己还有被利用的价值。”

    半兰目下闪烁了两下,一咬牙,终于是道,“郡主怕是误会了,夫人当真不是婢子……”

    “确实不是你动的手,可你选择了视而不见,甚至为了撇清关系,不惜自己将自己敲晕,险些去掉半条命。要说你怕死,你对自己却又下得了这样的狠手。”徐皎嗤笑道。

    半兰的脸色又白了两分,“没想到郡主那么早就察觉到了……”说到此处,半兰神色显出两分恍惚,幽幽苦笑道,“当时确实是不想死,别无选择下,为自己拼了一条生路,可如今方知,是生不如死,时时提心吊胆,做着违心之事,倒还不如当初随着夫人一道死了干净,还能全了主仆情义,得个忠仆的名声。”

    徐皎哼了一声,“亦是怪我,起初便不该对你有那一念之仁。”半兰从前就心思不定,可赵夫人是个面冷心善的,念着她是待在她身边的老人,几乎算是她看着长大的,所以赵夫人到底有些舍不得,徐皎则想着她也没有犯多么要命的错误,赵夫人想饶过她一回,那便饶过了吧!谁知,却是这样的结果,所以古人说,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是有道理的。哪怕徐皎知道,当时就算半兰反抗了,也无济于事,毕竟,严夫人只是那把杀人的刀,真正的凶手就是想让赵夫人死,而且是死在严夫人手里,这一点绝不会因半兰而有半点儿改变,但只要想到当初半兰明明就在跟前,就是见死不救,徐皎心中无论如何都是意难平。

    当初她心神恍惚,并没有察觉到异样,可是赫连恕却对半兰的伤口存了疑,后来让人暗中盯紧她,果然发现了端倪。

    那日,她以自残的方式逃过了一劫,却也是将把柄送到了幕后之人的手中,清醒之后,就无可避免地成了那人安插在忠勇侯府的耳目。

    徐皎知道之时,几乎是恨不得立时冲去将半兰打杀了,可赫连恕阻止了她。

    他们府上清理得很是干净,旁人的耳目难以安插进来,实在让疑心重的人不放心得很。

第418章 突然登门

    那人才会连这样下作的手段都使出来了,也要安插下这么一颗钉子,可见心中有多不安。既是如此,留下半兰也有好处。

    这些时日,半兰的一举一动全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中,她送出去的消息,都是他们认为无伤大雅的,或者是就是要借由她的手放出去的,若真有什么了不得的消息,她活不到现在。

    徐皎如今面对半兰已经能泰然处之,可遥想当初刚知晓时,她几乎是咬碎了牙才忍住没有将半兰手刃当场。

    “有些事情你没有向你的主子透露,这也是你现在还能在这里与我好好说话的原因。既然你如今都知道了,那我们便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对我二哥哥有意,所以,想借着我的手,查出我二哥哥之死的真相,若是可以,再给他报报仇,也是可以的,我说的对不对?”

    “所以,郡主果真知道什么?二郎君……他当真是被人害死的吗?是谁?是谁害死了二郎君?”半兰一瞬间激动起来,朝着徐皎膝行了两步,一双眼睛紧紧盯在徐皎面上,双目赤红,几乎算得目眦欲裂,若是那个害死景钦的凶手在面前,徐皎毫不怀疑她会扑上去,直接将人撕得粉碎。

    徐皎望着她,眸色有些复杂,“你对我二哥哥倒算得情深义重,都说人死如灯灭,没想到你一个小小侍婢倒有这样的心性,也是难得。但只怕你若知晓那凶手是谁,怕是要难以自处了。”

    半兰眉心微微一蹙,“郡主这是何意?”

    “你为之卖命之人,就是害死我二哥哥的凶手。”徐皎语调平静,丝毫不管这于半兰而言,犹如劈头砸下来的一道惊雷。

    “不……不可能!”半兰微微白了脸,下意识地反驳,“你是故意骗我的,因为你想要为夫人报仇,所以想拉我下水,是……一定是这样。”

    徐皎轻轻哼了一声,“我何需骗你?拉不拉你下水,于我有什么要紧的干系?而你,自认对二哥哥情深义重,可他的事情你知道多少?你可知道,他除了翰林院的职务外,另还有别的身份?”

    “什么身份?”半兰本是不信,下意识地喊了出来,喊出口之后才是微微一怔,陡然想起景钦出事前后,凤安城中一桩传得沸沸扬扬的事情,彼时她虽是唏嘘,却只当事不关己,可如今想来,倒很是凑巧......她望着徐皎,一双眼睛慢慢瞠圆。

    徐皎望着她,陡然一笑,“看来,你已经猜到了。”说起来,半兰还真不是笨的。当然,否则她也走不到今日。不过,徐皎的笑容陡然一抿,眼神也跟着冷了下来,“所以,你还认为我是在故意骗你吗?”

    夜里,又下起了雪,清早起来,雪还没有停,徐皎推开窗,轻嗅风中雪,不知是不是错觉,那雪里凛冽好似带着淡淡的血腥与肃杀。

    仰头看,天幕、落雪,伴随着细细风声,好像世间的喧嚣都远了,那样静美,可这座沐浴在雪雾中的大魏都城,这样的平静却不知还能维持几日。

    徐皎的思绪一时有些飘远,直到负雪在身后轻唤,“郡主?”

    徐皎醒过神,回过头去,入目所见,负雪的表情却略有两分奇怪,似是有什么事情想不通,“郡主,大郎君来了。”

    徐皎也想不通。

    景铎为什么会跑她这儿来,尤其是她前些日子还在大街上狠狠胖揍了他一顿之后。

    裹着厚厚的大毛衣裳,徐皎歪在矮榻上,待得穿了一身刺眼的宝蓝金线团花,仍然如同孔雀一般的景铎被人领着进门来时,她忍不住微微眯起眼打量起他来。

    景铎进门却是瞄了她一眼,便是大赫赫往一旁的椅子上一坐,不用人招呼,掂起一个果子,便是“卡崩”一声咬得清脆,半点儿不见外,一双眼尾上挑的桃花眼睐着徐皎道,“听说二妹妹病了?”

    景钦与景铎两人不只长得像,就连嗓音也很是相似,不过景钦说话一向喜欢清徐漫漫,带着澹澹笑意,让人如沐春风。景铎却喜欢大声说话,语气总是恣意中带着些许夸张,加上那一身标志似的公孔雀打扮,偌大的凤安城,竟是从没有人将他们二人弄混过。

    徐皎望着他,眼儿眯得更细了两分,“二哥哥难不成是来探病的?”还是知道她病了,所以特意来看她笑话的?或者说觉得她生病了,体力不支,所以想来报那日的一打之仇,也想打她一顿?她要不要提醒一下景大郎君,她虽然只是一个生了病的可怜少女,可这身边高手却是不少啊?

    徐皎一时间思绪飞转,景铎却是冲着她哼了一声,嗤笑道,“我若说我确实是来探病的,二妹妹可信吗?”

    徐皎想也没想就摇了头,她又不是傻,探病?面前的是景铎,可不是景钦。

    景铎啧了一声,一撇嘴角道,“这不就结了吗?不过是在家里待得厌烦,所以想要出来透透气。拜二妹妹所赐,如今家里把我的银钱全都没收了,包括值钱的玩意儿也都看管得格外严,就连这城中诸多玩耍之处,也都被妹妹身边的人打了招呼,莫说赊欠了,他们见着我都是忙不迭的关门,我到了街上,除了四处游荡,也是无处可去,我想了想啊,我过得这样凄惨,可都是二妹妹的功劳,所以啊,我就索性上门来了。反正二妹妹不让我出去鬼混,我呢,也不想待在那个家里,所以吧,我就干脆到二妹妹府上来住几日,也好透透气。”

    一番没脸没皮的话恁是被景铎说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不过面前这人是景铎啊,竟没有人觉得有半分奇怪。

    徐皎也并不奇怪他因为这样离谱的理由跑到她府上,而且还打算在这儿赖上几日,她很是平静地看着他,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景铎说完了来意,继续卡崩卡崩地啃着手里的果子,轩眉微微一挑,不解地反问。

    “今日都腊月二十六了,大哥哥难不成想要留在我府上过年?”

    “不可以吗?”景铎反问,挑眉望向徐皎。

    徐皎一噎,哪儿有有家不回,却赖在已经出嫁了的妹妹家里,而且还是一个死了丈夫,守寡的妹妹府里过年的道理?这些道理景铎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可他既是这样问了,就是表明了他是明知故犯。徐皎突然有些肝疼,难不成,他打算用这个来报复她?

    “看样子二妹妹这是迫不及待想赶我走啊!”景铎收回了视线,叹了一声道,“二妹妹这样可真让我有些伤心了,想当初,我陪着二妹妹四处玩耍,吃喝玩乐,还一起醉过不少回,这情谊,二妹妹是说忘就忘啊。二妹妹放心,我就待待,若是待得不舒服,用不着二妹妹赶,我立时就走人。”

    徐皎望着他,叹了一声,“大哥哥到底为什么不肯好好待在家里?”从前的景铎虽然不着调,可却绝不会这样没有分寸。他现在就像一个处于叛逆期的少年,浑身的反骨,所行之事实在让人没有办法理解。“是因为二哥哥,大哥哥心里难受,所以干脆自暴自弃了?还是因为大嫂嫂?我不明白,你明明与茵茵两情相悦,才会诚心求娶,为何她进门之后,你又待她那般冷淡?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你这样对待一个你本来中意的女子,你都不会心中不安吗?”

    徐皎一边问着,一边目光紧紧盯在景铎面上,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点儿端倪来。

    谁知,景铎却是满脸的不耐烦,哼声道,“二妹妹看来没有大碍,居然都关心起兄长的屋里事来了。可是吧,我这个再不靠谱的兄长,也没有跟妹妹你谈论自己屋里事儿的习惯。”

    最不懂规矩的人这会儿倒是讲起规矩来了。徐皎气结。

    “再说了,我,你还不知道吗?我这人最是心性不定,从不长情,今日喜欢的东西,明日就不喜欢了,又不是今日才有的事儿。”

    徐皎眉心一蹙,“茵茵可是活生生的人,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语调里的不赞同渗透到了每个字里行间。

    “所以,我不是给了她景家大奶奶该有的优容了吗?”景铎已经将那颗果子啃完了,抬手将果核扔了,从袖口里掏出帕子来慢条斯理将手拭净,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道,“说了这么半天的话有些累了,二妹妹,我往后睡哪儿啊?”一边问着,他一边用那双桃花眼笑睐着徐皎,显然,这是不想再继续方才的话题了。

    徐皎总觉得看他一眼都觉扎眼扎心,别过眼喊了一声,“负雪。”

    负雪立刻会意上前来,到得景铎跟前屈膝福了福道,“大郎君,请随婢子来吧!”

    景铎却是撇着头,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徐皎气鼓鼓的脸,见着她颊上被气出来的淡淡桃粉色,嘴角微不可察地牵了牵,而后随在负雪身后转了身,踏出门去,却是又道,“一会儿晚膳可得备得丰盛些啊,最要紧要有酒,我说,你们府上有没有酒啊,若是没有,可要趁早去买些回来,若是没酒喝,我可是不乐意的.....”

    那声音渐渐远去,屋内的徐皎听着却是气不打一处来,“听听,听听,这像话吗?要不是我这还‘病’着,真想跟那日一般抄起扫帚再狠狠揍他一顿。”

    文桃听着却是笑了,“要婢子说,大郎君与郡主兄妹的感情倒是挺好。”

    徐皎听着,却是惊了,看傻子一般看向文桃,“你怕不是有什么误会吧?”还是眼瘸?她和景铎兄妹感情好吗?

    文桃笑弧扩大,“郡主气归气,可整个人却鲜活了不少。大郎君来咱们府上住几日也挺好,这府里如今是真真冷清,大郎君来了,许能热闹些。”

    这个倒是,有景铎在的地方,就没有冷清的,他本身就是个能唱大戏的。

    “对了,方才城南的庄子上送了些鲜活的鸡鸭,还有一篮子新鲜的冬笋来,郡主可有什么想吃的,回头让小厨房做来。还有大郎君的晚膳,郡主可有什么吩咐?”

    徐皎这会儿听着景铎都觉得烦,“他啊,什么都能吃,他不是要喝酒吗?从酒窖里搬点儿酒来,直接灌饱他就是了,哪儿需要备什么晚膳。说不得直接醉死了,往后就省事儿了。”忠勇侯府里专门辟了酒窖,装了满满一窖的酒,毕竟,这宅子的男主人自个儿就是个无酒不欢的,而彼时,前院儿里还养了一院子都喜欢喝酒的大男人。从前每两个月就要往酒窖运一回新酒补足库存,现在倒是没人喝了。所以景铎说错了,这府上啊,什么都缺,还真就不缺酒。

    文桃自然知道徐皎说的是气话,笑了笑,没有当真,正待行礼转身退下时,徐皎却是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想起什么,双眼都亮着光道,“等等!”抬起手朝着文桃一招,后者愣了愣,迟疑地靠了过去,徐皎立刻凑到她耳边低语了两句,一双眼睛比方才更亮灿了两分,嘴角更是勾着一抹刁坏的笑。末了,对着愣怔的文桃一摆手道,“去吧!”

    文桃迟疑地看着她,片刻才应了一声是,转身而去。

    徐皎却是窝在被子里呵呵笑了起来,那笑容怎么听着都有些瘆人。

    宅子的另一头,刚刚随着负雪走进一间客房的景铎还没来得及打量屋里的陈设呢,鼻间就是一痒,猝不及防就是打了个喷嚏。

    “怎么回事儿?定是你们这房里许久未曾打扫了,灰尘太多,我们郎君才会打喷嚏。”后头的大千冲上来便是一脸沉肃道,“不行,你们得给我们郎君换间房,我们郎君身子娇贵着,最受不得这灰尘什么的,若是起了疹子......”

    “好了,大千!”景铎却是一抬手,阻止了他的滔滔不绝,揉了揉鼻子,总觉得方才一瞬间后颈发凉的感觉不过是错觉罢了,一边举步走进屋子,一边四处逡巡了一下道,“不用麻烦了,我瞧着打扫得挺干净的,咱们就住这儿吧!我想休息一会儿,你自回去照看你家郡主吧!”

    负雪微微一愕,心想大郎君怎么突然又通情达理起来了?不过,算起来,这倒是好事儿。

第419章 记得很清楚

    负雪迟疑了一瞬,便是从善如流道,“如此大郎君便好生歇息吧,待得晚膳备妥,会着人将晚膳送过来,郎君若有什么缺的,尽管知会院里伺候的人,自会有人为郎君补齐。”

    景铎听着却是眉心一攒,“怎么晚膳不在正院吃吗?”待得负雪奇怪地看过来,他眉心皱得更紧,语调里也掺进了两分郁气,“我看你家郡主还真是瞧我不顺眼得很,巴不得快些将我扫地出门啊,连顿晚膳也不与我一起用,好大的架子啊!”

    “大郎君误会了。郡主这些时日吃着药呢,吃食上有很多忌讳。江太医另给郡主开了食疗的方子,郡主都是照着服用的,与郎君一道进膳到底是有诸多不便,只怕也会扰了郎君的雅兴。”负雪忙道,虽然估摸着她家郡主也真不想与眼前这一位共进晚膳,可这话能明说吗?自然不能啊!

    景铎也不知信没有信,闻言哼了一声,面上郁色未散,却到底未再为难,抬手挥了挥。

    负雪屈膝福了福,转身走了出去,回了正院向徐皎复命,徐皎倒是半点儿不意外景铎的反应,淡淡嗯了一声就算了,“他想作就作吧,我还就怕他不作呢,不作就不会死。”

    负雪看着她家郡主那淡淡的眉眼,嘴角轻勾的笑痕,却是后颈一阵生寒,替景铎寒的。

    夜里,徐皎快要入睡时,突然想起还有一桩事儿,问文桃道,“客院那头一直没有什么动静,你拿着我们备好的药去看看,让他受个教训便是了,若是放任不管,他今夜能痒得睡不着。”

    文桃闻言笑了,“郡主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还是心疼兄长的。”在徐皎不满地横眼看过来时,她连忙忍住喉间的痒,垂下眼去,屈膝福了福,按着徐皎的吩咐,取了药,转身去了客院。

    徐皎掩唇打了个呵欠,缩进暖暖的被褥里,还没有睡着呢,就听着细碎的脚步声从外而来,徐皎已能听出文桃的脚步声,眼也没睁,便是问道,“药送去了?”

    “没有。大郎君根本就没有起疹子,想来是不需要这药。”来人果然是文桃,轻声应道。

    明明是轻言细语,听在徐皎耳中却如惊雷,她蓦地就是睁开眼,往文桃望去,“怎么回事儿?”

    “婢子按着郡主的吩咐去了客院,正好大千去给大郎君打水,是大郎君亲自来开的门,婢子本是要将药给大郎君的,谁知刚好瞧见大郎君的脸和脖子,还有手上都干干净净,并无郡主以为的满是红疹,婢子心念一动,就藏起了那瓶药,只说是郡主让婢子去看看大郎君是否有什么短缺的,大郎君说没有,婢子便告辞而出。”

    徐皎听到这儿,眼中闪过一抹惊色,再睡不安闲了,蓦地就是弹坐起身,眼中种种思绪如暗潮翻涌,片刻后,才问道,“你确定是按着我吩咐的做的?”

    “婢子确定。熬汤时就放了冬笋,之后将笋捞了出来,那一道佛跳墙的味道很浓郁,完全将冬笋的味道盖了过去,大郎君并没有察觉,用膳时甚至吃了不少,末了,还喝了一碗汤。”

    徐皎听到这儿,已然是心乱如麻,被褥下的一双手甚至控制不住颤抖起来,她用力一握,才勉强克制住没有在被褥下抖成个筛子。

    “郡主?”文桃见她面色有异,轻声问道。

    “你先去歇着吧!”徐皎却是骤然道,带着两分急促。

    文桃迟疑地看着她突然苍白的脸色片刻,才应了一声“是”,转身而去。

    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关上,徐皎才长吐出一口气,将双手从被褥下拿出来,那两手紧紧锁扣在一起,却还是在微微颤抖着,十指的指节都因着过度用力而泛着白,徐皎垂目望着,想将手松开,可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她也用了好半晌的工夫……

    第二日,雪终于是停了。

    徐皎喝了几帖药,感觉好了些,便想着尽尽地主之谊,请在自家做客的景铎吃顿饭,两个人的家宴,就设在园中的暖阁里,推窗就能见到远近雪景。

    景铎到时正好瞧见徐皎披了一件大红色嵌白狐毛的斗篷,盈盈立在暖阁外的露台上,好似在赏着雪景,半晌不动不移,恍若泥塑一般。满目都是雪白,唯独她那一抹红,成了天地间唯一的艳色。

    景铎悄悄看住了眼,驻了足。四下里的风息好似都轻悄了下来,寂静无声。

    直到徐皎好似终于看够了景,或是察觉到了他的存在一般,蓦地扭头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景铎在偷看别人时,猝不及防被抓了个正着,难以避免地打了个愣怔,带着两分心虚,朝着徐皎咧开嘴笑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笑容太丑,还是徐皎越发不待见他的缘故,看着他的笑,徐皎却是狠狠皱了眉,倏然脚跟一旋便是转过身,往暖阁的方向回,谁知她脚下一个打滑,整个人便是朝着身后仰去,身后是栏杆,可这个跌势,说不得会直接翻过栏杆,往下面坠去。下面可是结了冰的湖面,比石板铺就的地面还要硬......

    徐皎控制不住地叫出声来,就在整个人撞上栏杆,果真翻了个儿,往下坠去时,被人一把拽住手臂,顺势往上一提,免了被摔死的命运,又重新稳稳站在了地上。

    “小心点儿,这地面上结了暗冰。”耳边是景铎带着两分粗喘的声音,一双手臂隔着厚实的大毛衣裳,牢牢地托在她的手臂上,可徐皎垂着眼睛,清楚地看见握在自己手臂上的那两只手青筋绽露,而且微微发着颤。

    徐皎低垂的眼睫颤了两颤,过了好一会儿,才惊魂未定般抬起眼儿,直直望向景铎道,“原来是这暗冰的鬼啊!方才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自己死定了,多亏大哥哥在,救了我。不过我倒是不知道大哥哥几时功夫这般好了?”从他方才站的那一处离这儿可不近,他顷刻间赶到,这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办到的。

    景铎却是哼道,“你可别小瞧了你大哥哥我,我自幼也是老头子延请了名师与你二哥哥一般教导的,平日里不施展,不代表我没有这身手。不过想来方才是见情况紧急,这才有些超常发挥了,我都没有想到我居然能够跑得这么快。二妹妹,咱们这到底算是兄妹情深啊,所以,二妹妹有没有被我感动了?”景铎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的折扇打了开来,一双眼睛从折扇后探出来,望着徐皎,眼底尽是藏不住得意的笑。

    徐皎额角青筋蹦了两蹦,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正在这时,暖阁内两串脚步声匆匆而来,是负雪和红缨俩,脸色都是不太好看,到得跟前便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婢子等有罪,没有随侍左右,险些让郡主出了大事,伺候不周,请郡主责罚。”

    “这也怪不着你们,是我想一个人单独待会儿,非不让你们跟着的,好了,都起来吧!”徐皎语调淡淡道。

    景铎一边轻轻扇着折扇,一边兴味地瞄着她们主仆几人道,“我就说你这几个侍婢怎么不见踪影,原来是被你撵走了,我说二妹妹,你这也太任性了些,瞧瞧,方才的事情多危险啊?要不是有你英明神武,神功盖世的大哥哥在,你今日只怕真就要出大事了。”

    “是啊,我就是任性,所以今日就是摔死了也是活该。”徐皎淡淡哼声道。

    景铎轻扇折扇的手微微一顿,“二妹妹这回回来.....性子好像比从前更执拗了些。”

    “人嘛,遭逢巨变,这性情难免有所改变,这事儿,大哥哥应该很有经验才是。”徐皎不咸不淡地应道。

    景铎被这颗不软不硬的钉子给噎得说不出话来,干巴巴地笑道,“二妹妹这口才也是越发了得了。”

    “比不上大哥哥,一直都是这么的辞藻丰富,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尤其夸起自己来更是如此。”话痨一个,人设鲜明得很。徐皎说罢,也懒得去管景铎的脸色,一边举步往暖阁内走,一边道,“大哥哥别站在那风口上了,快些进来吧,今日可是给大哥哥备了一桌好吃食。”

    景铎目下微微一闪,脚跟一旋,跟着她随后而入,进得暖阁便是夸张地深深一嗅,赞叹道,“这是什么味道,闻着便甚是鲜美啊!”

    “这是我早前欠了大哥哥的一道吃食,大哥哥不妨回想一下,猜一猜是什么?”徐皎一边已经坐到了桌边,一边笑着问道。

    景铎过去时一看,那桌上独独摆着一口大锅,偏偏却盖着盖子,可却挡不住那鲜美的味道直往人鼻翼里钻。“我这个人自来就喜欢吃喝玩乐,可记性却是不太好,早前与二妹妹一道吃的东西也不少,说过的话更是不在少数,这又有些久远了,实在是想不起来,还请二妹妹原谅则个。不过我虽记不得,可对吃食却甚是在行,光闻着这个味道,也能闻出点儿端倪来,我猜啊,这锅里炖的是鱼,只是到底是什么鱼......”

    “大哥哥让人好生伤心。若只是寻常的一般吃食也就罢了,这可是我刚回凤安时,大哥哥奉了祖父之命带我东湖游玩之时的事儿,那算起来是我们兄妹头一回单独出行,别说这吃食了,就是那日我与大哥哥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大哥哥怎么就能忘了呢?罢了,罢了,忘了便忘了吧,怕是我提醒了大哥哥,大哥哥也是记不清的了。”

    “不过,我可以说给大哥哥听听。那日啊,我和大哥哥到了东湖边,看着了些野鸭子,我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当时便吞着口水对大哥哥说,这野鸭子烧汤说不得别有一番风味,还有那野鸭蛋,也是世间美味。大哥哥就说,我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那东湖里最好吃的,就是那白鱼呢。我初到凤安,自是没有吃过白鱼,大哥哥便应下有空带我去吃那东湖白鱼,可我却不服气。说这东湖白鱼再好吃只怕也比不过我吃过的黄河鲤。”

    “大哥哥从未吃过黄河鲤,自然是不信,我便夸下海口说,有朝一日定要请大哥哥尝一尝这黄河鲤,让大哥哥承认自己说东湖白鱼是天下第一鱼的话是错的。那个时候少年心性,只想着争个高下,后来,大哥哥确实请我吃了这东湖白鱼,也确实美味,我却一直未能履行我的承诺,请大哥哥尝一尝这黄河鲤。今回倒是巧,正好庄子上送了这么两尾黄河鲤来,大哥哥又在我府上做客,我就让厨房烹制了。如今啊,我早就没有与大哥哥争个输赢的心思了,可却真心想请大哥哥尝一回这黄河鲤。”

    徐皎笑得灿烂,景铎却是皱起眉来,“二妹妹说的......当真有这么回事儿吗?我怎么半点儿也记不起了。倒是你之前说的野鸭子和野鸭蛋的事儿我有些印象,你那个时候不还笑话我说,我拿不起弓,打不了猎,连个野味也不能为你打吗?说什么不会泅水,不会淌水,不然好歹还能给你捡两个野鸭蛋吃,还说我这么弱,根本不男人。”

    “大哥哥这记性不是挺好的吗?记得这样清楚。”徐皎曼声笑道。

    景铎一顿,一挑轩眉,带着两分恼羞成怒道,“那不是你提醒的吗?再说了,这么丢脸的事儿,自然记得清楚。我那个时候就觉得,这世间怎么能有你这么只想到吃,数落起自家兄长来半点儿不会口下留情,连委婉都不会的小娘子。”

    “我那个时候也不知道,满凤安城都不会有人弄混的大哥哥和二哥哥,原来也可能是同一个人。”徐皎的笑弧扩大,一双眼却是骤然冷了下来。

    “阿皎的话什么意思?”景铎不解,蓦地一锁眉心。

    徐皎望着他,嗤笑了一声,“我的意思是,有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面前的人是景大郎君,但其实有可能是景二郎君。同理,所有人都以为是景二郎君的,也有可能是景大郎君。毕竟,你们是全凤安城都不会认错的人,那样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个性鲜明,南辕北辙,可偏偏,却共用着同一张脸。”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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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3074/ 第一时间欣赏皎皎入怀最新章节! 作者:酌颜所写的《皎皎入怀》为转载作品,皎皎入怀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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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皎入怀介绍:
徐皎一不小心穿书成了炮灰女配,逃命时机缘巧合撞上了易装的敌国大佬,为了活着,迫不得已紧抱其大腿。
初次相见,她美救英雄,挂在他身上,含情脉脉,“我对郎君一见钟情。救命之恩,郎君以身相许可好?”
某大佬笑意深深,“好!”
徐皎:开玩笑!只是权宜之计!当不得真啊!
某大佬:不当真?你想始乱终弃?小娘子不讲武德可要不得啊!
徐皎:这是被缠上了?
不要啊——
(攒稿期间,一日一更,每天晚上8:00,我们不见不散!已有六本百万完结作品,不断更不坑,请放心跳坑!)皎皎入怀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皎皎入怀,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皎皎入怀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