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0章 是冲着她来的
徐皎诧异地眨了眨眼睛,“那里是我的闺房,也必须得查吗?”
没有人回答她,阿史那佐穆的目光仍如锐利的刀子一般将她紧紧盯着。
徐皎一哂,耸了耸肩道,“大人,不是我不配合,这在我们中原,女子的闺房可不是随便能让人进的,哪怕我是个寡妇,也怕瓜田李下不是?”眼见着男人眼中锐利更甚,她红唇一弯,笑着答道,“不过,大人们公务在身,又是搜查刺客,为了撇清这个藏匿刺客的罪名,我是无论如何要配合的。请吧——”
徐皎比了个“请”的手势,自己一个转身,先在前带路。
这样的转变让男人有些猝不及防,微微打了个愣怔,狐疑地盯了盯女子的背影,这才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一路无话穿过小小的院子到了一处上了锁的厢房前,徐皎略略顿了一下,才从贴身的荷包里掏出了一把钥匙,将那锁起开,伸手一推,将房门打了开来,而后退让到一旁,轻声道,“大人请进吧!”
那声音带了两分莫名的低落,阿史那佐穆往她一瞥,就见到了她别开头去,可她眼角却微微泛着红色。
他眸光略略一闪,步子却没有停顿,径自入了那间厢房。
房间不大,陈设亦是简单,一眼就能望尽。土炕、斗柜、箱子,一张桌子,四条凳子,一架屏风,屏风后摆放着洗漱的盆和桶,若说有什么不同,也唯独就是那萦绕在鼻端的一股淡淡恍若新荷初绽的清香。
可阿史那佐穆还是让人将柜子和箱子都打开仔细查验过,这才退了出来。
门外,徐皎好似已经平复了心情,欠身朝着他一礼,“大人都搜仔细了吗?”那声音明明轻软平和,却好似透着些说不出的别样意味,是嘲讽,还是质问?
阿史那佐穆的步子却不过微微一顿,便又是目不斜视地迈开步子,带着人如来时一般,又呼啦啦走了个干净。
徐皎直起身目送他们,面上的笑容一敛,眼底本就稀疏的笑意亦是零星不剩,淡淡一瞥噤若寒蝉的吉达,道一声“关门”,便是一拎裙摆,转身回了屋,并反手掩上了门。
进了屋子,她径自绕到屏风后,将那只偌大的木桶移开,轻轻敲了敲下头的木板,一阵细微的锁链滑动声过后,那木板徐徐滑开,露出一方窄小的门洞,还有几阶向下延伸的土阶。
这桐记本就是墨啜赫特设的一处“铺子”,自然有些隐秘所在。也幸而如此,否则今日这关未必能过得如此轻松。
墨啜赫三两步从洞下窜了上来,又将机关恢复如初,这才转过头来。
入目是徐皎一双濯亮的眼,“他今日这一出不是冲着你来的。”墨啜赫行事之周全徐皎是知道的,何况涉及她的安危,她不信他会那么大意地带来尾巴。而且说是抓捕刺客,搜查却并算不上多么严密,行事更算温和,倒是半点儿不似传闻中那位如草原悍狼一般,嗜血无情的上将军。
墨啜赫的脸色不好看,徐皎都能看出的事儿,自然也瞒不过他的眼睛。不是冲着他来的,自然就是冲着她来的。
他此时肠子都要悔青了,早知如此,之前他又何必一直忍着不出来见她,若早些来见她,她也不必铤而走险,惹来阿史那佐穆的注意。
可如今说什么都是晚了。
徐皎却并不如他那般心焦,危机也是转机。“看来,如今你想让我置身事外也是晚了。与其逃避,还不如迎头而上,你觉得呢?”阿史那佐穆的出现倒也不全然是坏事,至少拜他所赐,说服起墨啜赫来应该要容易许多。
毕竟,墨啜赫从不是喜欢逃避之人。
果不其然,墨啜赫眸色几变后,薄唇抿成了一线,嗓音亦是因着不甘愿冷沉了许多,“迎头而上总也得好好部署一番。”
这便是同意了!徐皎喜笑颜开,自是见好就收地没再继续逼他,而是凑上前不由分说偎进他怀里,纤纤柔荑抬起,如葱管般的指尖徐徐划过他胸口,微弯的红唇艳艳,眼尾轻挑睐着他,慵懒魅惑,“正事改日再说,眼下天色晚了,说这些岂不是煞风景?人说久别胜新婚,今夜……你在这儿歇吗?”
墨啜赫这一夜到底有没有留宿无人知晓,总之暗地里盯梢的人直到天明才离开,回到王庭之中复命,并未察觉什么异常。
阿史那佐穆抬手挥退那人,却是交代了不可放松,继续盯着。
待得那人退下,他身边的亲信终于是耐不住心头疑惑,问道,“将军,卑职不解。这中原女子到底有何处不妥,竟惹得将军这般不放心?”
就算将军怀疑方才在官房之中,翰特勤与之纠缠的乃是中原女子,又查到去岁隆冬时桐记夹缬店的东家带了一众奴仆到了北都城,东家与奴仆多为中原人,这才带人去了桐记,以搜查之名探查,可他是真没有看出有什么不妥来,偏将军还让人盯了一夜不说,还要继续盯着,哈蒙是当真想不通。
“先盯着吧!”阿史那佐穆却并不正面回答,只是沉声道。
“是!”哈蒙虽是不解,却从不会违逆将军的意思。
四下里沉默下来,阿史那佐穆将一只手的关节捏得嘎吱作响,这是他思考时惯常的习惯,良久,他停下动作,轻声问道,“在中原,对女子的要求很苛刻吗?就是进个闺房也可能惹来闲话?”
哈蒙一愣,怎么也没有料到他家将军会问他这个,愣了好一会儿才讷讷道,“这个卑职不知道啊!我又不怎么清楚中原的事儿,将军若想知道,要不去问问旁人?卑职识得喀勒部的一个人,从前走商去过中原,常常以此为谈资,可惜他现下不在北都,否则可以将他找来与将军说道说道。”
“不过,以前也听他说过那么两句,说什么寡妇门前是非多,想来应该是吧……”
“闭嘴!”阿史那佐穆脑门儿一炸,后悔不迭,怎么忘了哈蒙这个一说起闲话就格外话痨的本质,问起了他?说不到半点儿正题,却能将你吵得头疼。
“是!”可哈蒙听话,身姿笔挺,乖乖闭嘴。
阿史那佐穆看他两眼,没眼看了,一挥手,“下去。”
哈蒙乖乖听命,门开了又关,室内安寂下来。隔了片刻,又响起捏动关节的嘎吱声,阿史那佐穆一双眸子幽沉,隐隐有碧色闪动,嘴里喃喃道,“寡妇?她像吗?”
他不曾到过中原,却也听人说过,江南的烟雨、轻柳、娇花,想必也只有那样的水土才能养出那样的人。
慕春节一过,春天的气息浓厚起来。埋藏在厚厚的雪被下,煎熬了漫长冬日的青草得以舒展身姿,从那厚厚的泥土下探出头来,点点绿色,渐多渐深,新生。
这样的天候,总能让人心中敞亮。
北都城的桐记生意比之凤安城的桐记,自是要清淡了许多,但也只是与凤安城的桐记相比。与北都城其它商铺相比,桐记的生意尚算不错,尤其是今年,推出的几种新花样很是受北羯贵族女子们青睐,春光渐盛中,桐记来客日日络绎不绝。
这一日,又有一辆极是考究华丽的马车缓缓停靠在了桐记门口。
一个身穿艳红色衣裙,头巾遮面,环佩叮当,一看便是非富即贵的女子被两个侍女搀扶着从马车上下来,款款走进了店中。
进门之后,那贵族女子露在头巾外一双琉璃色的眼珠四处望着,朵娜笑眯眯上前来招呼,“这位贵客不知想要些什么?”
贵族女子转过头望过来,“听说你们店里有上好的画师,可以量身定制花样和衣裙式样?”
“确实是。不过贵客既然听说了此事,想必也听说了我们这位画师的规矩,既是量身定制,那便要亲见贵客,才能定制最适合的花样图色。”朵娜笑盈盈道。
那贵族女子高冷地点了个头,“这是自然!那便请掌柜的带路吧!”
朵娜欠身相迎,将这贵客一路引到了二楼的雅室。
雅室的门楣上挂着一张毯子,与北羯惯用的毡毯不同,而是用夹缬做的,当中一个中原的篆体福字,边上是团花,却与寻常的团花不同,仔细一看,那虽然略略作了些改变,却分明是大漠中珍贵的瞻匐花,开得那样绚烂又娇艳。
来人因那一幅挂毯而驻足,她身后那些侍女更是不由自主发出了惊叹声。
这样的夹缬,不只画师的功夫要了得,刻板的师傅技艺也要超群,就是这些颜料也是难得,何况……从未见过如此栩栩如生的瞻匐花,怎不令人惊叹?
难怪,都说这桐记新来的画师了得,新定制的几身衣裙花样都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去,本以为只是夸大其词,如今见着这挂毯,倒是已经信上几分了。
朵娜撩起挂毯,将几人引进雅室。当先一面影影绰绰的屏风,里头已经有一个身影端坐其中,看那身段,便知是个女子。
“你们在此等候!”来这儿之前,她们已经打探清楚了这位画师的规矩。除了要亲见想要量身定制的客人之外,还需单独面见,就是随行之人也只能在屏风外等候。因而,那贵族女子脚步微顿交代了两个随行侍女一声,听得她们应是,便是直直走进了屏风去。
那位画师是个女子,嗓音亦是软糯好听,笑着请贵族女子坐下,两人便是开始说起了话,说的多是想要量身定制的衣裙式样与花样的要求……
朵娜笑着退了出来,抬手朝着那两个侍婢招了招手,压低嗓音对她们道,“两位姑娘这儿坐,我们画师做事自来周全,定会与贵客多聊一会儿,你们等着也是无趣,我这儿备了茶点,你们在这儿一边用点儿,一边等着也好啊!”
那两个侍女倒是没有想到还有这样的好事,不过却还是没有立时昏头应下,先是对望一眼,看了看屏风那头,又瞥了瞥朵娜指的方向,那里放了几把椅子,一张方几,几上放了一些点心,即使她们坐在那儿,也可以瞧见屏风里头的人。
两人又对望了一眼,交换了个眼神,这才应了下来,被朵娜迎着到了那处坐下,精致香甜的茶点精心伺候着。
她们终究是伺候人的侍女,什么时候受过这样殷勤的招待?又是难得的清闲,自是身心愉快。
等到屏风那头快谈完了,朵娜还小声地提醒了她们,待得她们收拾妥当束手站起,她们的主子才在屏风后施施然站了起来,对那画师说话时,语调多了些恭敬,“那便说好了。来日我若得了家中长辈允准,画师可一定要随我去家中一趟,亲自见见我那位长辈,我给她量身定制一身衣裙,还有我想要送的寿礼。”
“承蒙不弃,一定竭尽所能!”画师软糯的嗓音带着笑,应道。
那两个侍女正在对掌柜的这样识趣心生好感,就听得这一席谈话,面色有些奇怪地对望了一眼。方才她俩坐的地方远了些,只能瞧见屏风后的人影,却委实没有听清她们说了什么,倒是没有想到居然说到了这个?
正在怔忪时,那头她们主子已经与画师作别,缓步走出屏风来,这两个侍女忙打迭起精神迎了上来。
朵娜还是一脸的笑,与方才一般,热情周到地将几人带下楼去,付了订金,说定了来取的日子,又亲自将她们送到了店外的马车上。
马车缓缓自桐记门前驶离,那两个心有惴惴的侍女在第几次交换眼色之后,终于有一个硬着头皮开口问道,“郡主,方才婢子听您说要请这位画师给家中要做寿的长辈准备衣裙和礼物,还说要带她去见那位长辈,郡主口中的那位长辈不会指的是古丽可敦吧?”
贵族女子淡淡回瞥她,语调亦是疏冷,“快要到可敦寿诞了,虽然可敦说可汗病着,她无心做寿,可我总得尽一份自己的心意。这画师的画技了得,定不会让可敦失望。”
“可是,可敦怎么可能出王庭来见一个画师?”
“谁说我要请可敦出王庭了?可敦身份尊贵,自然只有画师去拜见的。”
“可是郡主……”
“大胆!”贵族女子眸色一冷,斥道,“难不成本郡主请个人进王庭也不成了吗?”
第361章 是谁的人
“本郡主就不信了,只是带个画师进王庭而已,谁还能阻了我不成?回到王庭我自会向可敦陈情,尔等不必多嘴!”冷冷斥责完,贵族女子将头撇向一旁,不再去搭理两个侍婢。
两个侍婢对望一眼,刚遭了一番斥责,两人脸色都不太好看,却都是不敢言语。
车架缓缓行到了王庭宫门处,按例被拦下,仔仔细细查验了一番,这才放行。这些时日,王庭守卫森严,进出的人,无论是谁,都会被拦下仔细盘查,绝无例外。
马车直直驶进宫门,到一处宽阔的门庭前才停了下来,主仆三个下得马车,顺着石阶往不远处的玉华台而去。
这玉华台正是王庭之中最华丽的宫殿,专程请了大魏的工匠,仿着中原的宫殿建造,远远看去金瓦红墙、雕栏玉砌,端的是金碧辉煌。而这玉华台正是古丽可敦的住处,人人都说,以此就可以看出可汗对可敦的看重与宠爱。
玉华台比之王庭的其他宫殿守卫更要严密许多,这主仆三人刚走到宫门前,就被拦了下来,直到贵族少女取下面纱,让那些侍卫验看了清楚,那些侍卫才退让开来,允她进入。
等到入了大殿,古丽可敦就是笑盈盈迎了出来,很是亲热地拉了贵族少女的手,笑着问道,“不是说实在闷得厉害,所以想要出去转转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也没什么好转的。倒是坊间有一家夹缬店有些意思,所以特意去看了看,定制了一身衣裙,过些时日才去取。”贵族少女淡声回道。
与古丽可敦的热情比起来,贵族少女的回应可谓是冷淡,古丽可敦却半点儿不在意似的,笑着道,“也怪本宫慕春节时心里不安,非要拉着你作陪,否则你可以和阿翰一起出去瞧瞧热闹,慕春节可比如今好玩儿得多。”
贵族少女淡淡牵了牵唇角,连客套地说一句“陪着可敦比玩儿重要”这样的话都没有。
古丽可敦面上的笑容却半点儿变化也没有,又拉着贵族少女嘘寒问暖了好一会儿,少女才轻声道,“有一桩事想要求可敦。”
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古丽可敦眨了眨眼,满脸的兴味,“哦?是什么样的事情,你说说看?”
少女右手搭在左胸,弓身朝着古丽可敦行了个重礼,“可敦,匐雅自来就喜爱瞻匐花,可敦应该是知晓的?今日,匐雅在那夹缬店中见得一幅夹缬挂毯,上面的瞻匐花栩栩如生,娇艳美丽,匐雅便动了心思,想请这夹缬店也为我制作一幅更大更精美的瞻匐花挂毯。另外,过些时日便是可敦的寿诞了,匐雅也想聊表心意,所以,想请那位画师也帮着可敦量身定制一身衣裙,与一幅挂毯,作为礼物。”
没错,眼前这贵族少女不是旁人,正是当初已在凤安成了一具无头女尸的北羯郡主,苏农部的掌上明珠,苏农匐雅。
北羯可汗撤了兵,如今大魏又战火四起,北羯便也没有什么顾忌了,即便是匐雅郡主死而复生,也不必担心师出无名,或是大魏兴师问罪。
因而,去了一趟大魏回来,苏农匐雅还是整个北羯最尊贵的明珠。
所以,古丽可敦对她都是多有优容,听了她的话,更是笑容满面道,“既是你的一片心意,本宫自是要承你的情。若是需要什么颜料或是布匹,尽管与本宫提,本宫让他们备齐。”
“既是匐雅要送可敦的礼物,颜料布匹之类的,自是由匐雅操心。不过,匐雅既是要送礼,自是要送得可敦满意,偏偏,这位画师说要量身定制便一定是要契合这个人的气质,所以,她一定要亲自与这个人见过面,并且交谈,有过观察和了解才能动笔。”说到这里,匐雅的语气也多了两分为难。
“匐雅知晓,如今可汗病着,可敦无暇琐事,即便可敦得闲,也没有让可敦去见一个小小画师的道理,所以才想求可敦一个恩典,可不可以召这个画师入王庭?加上她要画的东西,匐雅也想亲自把关。可敦放心,那画师只是一名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匐雅定会将她看好,不会让她四处乱走。”
“当然了,如果实在不便的话,匐雅在王庭陪伴可敦也有些时日了,或许,匐雅可以暂且离开王庭,回苏农部一些时日?”
古丽可敦显然没有想到匐雅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下意识地就是蹙起了眉心,听得她后头这一句时,一双眼睛更是微微闪烁了一下。
正待说话时,她抬起的眼突然往殿内某一处轻轻一瞥,话都到了嘴边,却是拐了个弯儿,话声里笑意满满,拉了匐雅的手,语气里尽是疼爱,“本宫还当什么事儿呢,只是召一个画师入王庭而已,这都是小事。莫说往后你便是这王庭的女主人,即便没有这层关系,就冲着你是本宫自小看着长大的,本宫还能不允了你么?你什么时候想召这个画师进王庭都行,只要匐雅高兴就好!”
这一通话可算是将对匐雅的优容抬高到了极致,加上古丽可敦满脸的笑,更是诚意满满,匐雅却听得面皮微僵,被古丽可敦握住的手更是觉得不安闲,忙借着行礼谢恩的姿势将手抽了出来,弓身道,“多谢可敦。”
古丽笑着颔首,“都说了往后是一家人,你无需如此客气。”
“可敦照顾可汗辛苦,匐雅就不在此打搅可敦休息了,先行告退!”
古丽可敦也不留她,笑着挥了挥手,“去吧!”
匐雅便是带着两个侍女退了出去。
眼看着她们主仆三个退出大殿,古丽可敦脸上的笑容却是一点点淡了下来。
一个高壮的身影从殿内隐秘的角落走出,到得古丽可敦面前,朝着她弓身行了个重礼。
古丽可敦轻瞥他,眉心蹙起,面色已与方才面对匐雅时截然不同,少了和软可亲,显出两分凌厉,“你方才暗示本宫应下她的请求,可是觉得她是以退为进,真正是为了离开王庭,回苏农部去?”
“眼下大事未定,墨啜赫还在逃,咱们不得不防。苏农部还有用,苏农匐雅必须留在咱们手中!何况,咱们要与苏农部结盟,也需要她!”殿外云影变幻,让殿内的光线也随之变化,投在阿史那佐穆那一张棱角分明,五官深邃的脸上,落下晦暗不明的影,明明是春光明媚的时节,可他话里透着的森寒之意,却让人生出不寒而栗之感。
可古丽可敦不怕,冷冷一瞥他,就是哼道,“苏农匐雅那个高高在上,拿鼻孔看人的样子也不知道有何处好,阿翰也是个鬼迷心窍的。不过……她平日里可是心气儿高得很,今日怎会想到要来讨好于本宫?还求本宫事情,这不是太反常了吗?”
说到这里,古丽可敦抬眼望向阿史那佐穆,目光中俱是狐疑,“苏农匐雅对墨啜赫,可是非比寻常。若非如此,慕春节时本宫也不会怕她坏事,特意寻个借口将她拘在王庭里了。谁知道墨啜赫居然狡猾如此,又让他溜了……你看,这个她要召进王庭的画师会不会有什么不妥?难道是墨啜赫的人?”
“可匐雅那里咱们的人也一直盯着,她甚至没有怎么跟其他人接触过,之所以去那家夹缬店也确实是因为瞧见了两个喀勒部的姑娘穿了身特别的衣裙,又闷了许久,这才起了兴头。这姑娘家喜欢漂亮的衣裙倒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那个画师,她不过见了一回,居然就能让她求本宫召进王庭来?”
阿史那佐穆眼底幽光暗闪,“这个画师我已是派人查了,是个姓徐的寡妇,中原人。去岁才来的北都城,目前看着,倒是没什么问题。不过,如可敦所言,这个时候确实巧了些。”
古丽可敦闻言,眉心一跳,蓦地惊抬双目望向阿史那佐穆,挑起眉笑道,“看来这位画师还真是不进王庭都不行啊!本宫都有些好奇这位画师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了。”
什么模样?阿史那佐穆目下微微闪烁了一下,脑海中自然浮现了那纤弱如新荷般的身影,还有那一双恍若初升之月,不染嚣尘的眼睛……
夜色初降,这个时节若在凤安已是花落之时,可这草原之上,才渐次有了绿色,更深的山谷里,溪涧里的冰刚刚化开,一入了夜,那风虽不至于如刀割一般,却也仍还能捎来寒意。
徐皎让负雪几个看着收拾些东西,便是踏着夜色回了房。
房门一关上,门后就骤然伸出一双手,将她拉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之中。
她先是惊得僵住,下一瞬却是软了身躯,放任自己倚在他胸口,嘴里却是微微颤道,“何处来的宵小,居然这样欺负人?当真欺我是个寡妇不成?我告诉你,我虽是个寡妇,可……可我家那个死鬼男人可看着呢,夜里睡觉脖子凉就是他掐着你呢……”
她就是喜欢在他面前作,就是喜欢逗他玩儿,谁知作了半晌,却听他半点儿动静也没有,这换作平日,就算因她那一声声自称的“寡妇”心里愧疚,会由着她作,也少不得会叹上两声,今日却是沉默得有些不同寻常了。
而且,这环在腰间的手也有越环越紧之势,那架势似是恨不得将她直接嵌进他怀里去才好,徐皎忙抽了口气道,“疼疼疼!”
一听她说疼,身后人僵了僵,忙松开了力道,徐皎趁机挣脱开来,一个转身,面对他。
草原上风大,可同时月光也很皎洁,虽然那方窗户不大,可还是透进了些许银练般的月华,徐皎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光线,落在墨啜赫脸上,却没能看出什么端倪。
只是他的眼睛比平日更幽深些,唇线也抿得比往日更紧。
“怎么了?”徐皎放软嗓音,试探着问道。
“你在让人准备入王庭之事了?”墨啜赫默了片刻,才沉着嗓问道。
徐皎微微一愕,下一刻望着他半隐在夜色中的面容,却是笑了起来,“原来你是为这个担心?”跟着,双眸却是柔和下来,“傻子,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的吗?”
墨啜赫可不觉得有何处好笑,“他们或许觉得你是匐雅的人,或许会觉得你是我的人,想要借由你将我蛰伏在王庭中的暗线,甚至是我本人都给挖出来,不管出于哪种目的,他们都会放任你进王庭。可你一旦入了王庭,便是时时事事都落在他们眼中……”
徐皎听得连连点头,从一开始他们使的就是一着阳谋,却也料定了古丽可敦或是阿史那佐穆会接招。一切的一切,这个男人都清楚,只怕连她入王庭之后可能会遭遇什么,他也比她更要心知肚明。当初要走出这一步,他是衡量了又衡量,整整一夜未曾合眼,都不像是惯常杀伐决断的他了。
而如今已是箭在弦上,怎么瞧他这样,却是担心得想要反悔了似的?
徐皎嘴角轻弯,心里更是暖涨,或许就是因为清楚她会深入险境,所以,他才会这般犹豫不决,变得都不像他了吧?
徐皎伸出手,将他的手握住,“放心吧!我会按照你之前交代的行事,绝不会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我保证!”徐皎说着,将右手举至齐眉处,三指并拢,作发誓状,一双清澈如灵泉的眼睛凝视着他,满满的认真。
墨啜赫喉间艰涩地滚了两滚,抬起手将她发誓的那只手拉下来,拢在了掌心,“我给你的狼哨不可离了身,交代给你的密令要牢记在心,若是有什么不妥之处,不要管其他的,只需发出密令……我只要你平安即可……”
墨啜赫其实很清楚眼下的情况已是如离弦之箭,不可不发,若非别无选择,他也不会放任徐皎去冒险,可临到头了,他却还是十万分的不放心,与之成倍的煎熬。
他只能端出一贯的自制与隐忍,对着她一句句反复交代着,带着厚茧的指腹几乎是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一双眼目幽幽,比月光还要孤冷。
第362章 细节决定成败
他这模样看得徐皎心头揪痛,她踮起脚尖不由分说便是轻啄了他一下。
唇上骤然一软,却又一触即离,墨啜赫骤然抬起眼睫,往她看去,双眸如点漆。
徐皎却是望着他,偏头娇笑,俏脸生媚,“是啊!我确实是你的人!”
他眨了眨眼,无声定望着她。
她却是直接伸手,两只手掌贴在他的双颊上,用力一挤再一揉,看着他一张冷峻的脸在自己手下变了形,她控制不住笑了起来,“我是你的人,你也是我的人,所以,生生死死咱们都在一块儿,谁也别想逃!”
生生死死都在一块儿!墨啜赫眼眸幽幽,眼底似有星光闪烁,这真是他听过最美好也最让人心下安定的情话了。他伸出手,将笑得前仰后合,双眸亮星的姑娘抓进怀里,俯下头,薄唇含着能够烧灼一切的热情,堵了上去……
唇齿相依,呼吸交融,徐皎在他唇下轻轻弯唇而笑,这个男人,其实好哄得很呐!
过了两日,匐雅果真亲自来接画师去她家中小住些时日,徐皎欣然应允。
将准备好的行囊搬上马车,带了两个侍婢,便是与匐雅一道离了桐记。
马车渐渐驶到了王庭前,按例被拦下检查。
徐皎面上露出淡淡惊色,忙欠身道,“早先看客人便觉贵气不凡,不想竟是王庭中的贵人,真是失敬了。”
匐雅身边那两个侍女悄悄挺直了背脊,心想可不就该如此吗?再有才有钱之人,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也只能仰望。
匐雅却是淡淡抬手道,“画师不必多礼,你本非我北羯百姓,又是本郡主有求于你,渴你之才,自该对你礼遇!”
“原来是郡主。”徐皎面上恭色又盛了两分,“郡主言重了,我虽不是北羯子民,可既来了北羯讨生活,有些事自是不能免俗。能够认识郡主已是天大的福气了,往后还盼望着能够得郡主多多照拂,不敢造次。”
她这态度显然让匐雅很是满意,虽然神色高冷,看不出什么变化,眉眼却更舒朗了两分,点点头道,“画师这般懂事,自是敢情好。如今你知道要去的是王庭,我让你见的长辈正是可敦。所以,为了你好,也为免我为难,有些话,我得事先与你讲清楚了。”
徐皎一副虚心受教的表情,“郡主有话请直言。”
那两个奉命注意观察这位画师的侍女听着匐雅与徐皎二人一人说,一人听,俱是一些宫中的规矩,再看二人表情,实在看不出半分端倪来,不由在心底悄松了一口气,一会儿好交差了。
马车停下,徐皎低眉顺眼地跟在匐雅身后,一路往玉华台而去。
头一回进宫,虽然再怎么小心,却还是免不了好奇,偷偷地、不着痕迹地悄悄打量着四周,不过却都算不得出格,也是正常得很。无论是跟在匐雅身边的侍婢,还是那些暗地里的眼睛都瞧不出半点儿不妥来。
转眼,几人入了玉华台,古丽可敦已是在殿中等她们了。走在空寂却华丽的宫殿之中,徐皎恍惚生出头一回进大魏宫城时的感觉来,可是比起当初,她这胆子更是大了好些,心中竟是半点儿惶惶也无,平宁一片。
“见过可敦。”前头匐雅停下步子,弓身行礼。
徐皎也收敛心神,随之一道行了个北羯的重礼。
“都免礼吧!”上头传来一把笑嗓。
徐皎站直身子,虽然很是好奇这位于她而言,也算如雷贯耳的古丽可敦到底长得怎般模样,却还记得自己扮演的什么角色,始终恭顺地垂着头,一副老实到拘谨的模样,扮演没见过世面,头回进宫的人嘛,于她而言,那还不是驾轻就熟的?至于古丽可敦长什么样......不着急,那不是迟早都能见到的吗?
这不,上方便传来了一声问,“这位便是匐雅口中那位了不得的画师了?”
“是,这便是那位画师了。徐娘子,还不见过可敦?”匐雅淡淡一瞥。
徐皎身形紧绷,拘谨地上前,将右手搭上左胸,弓身行了个重礼,嗓音微微颤着道,“草民徐氏见过可敦。”
“不是说是个中原人吗?这一口的北羯话倒是说得地道,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古丽可敦的语气里自始至终带着笑,可谓和蔼亲切。
“是。”徐皎应了一声,缓缓抬起头来,然后,终于瞧见了这位古丽可敦的真容。古丽可敦是典型的草原女儿,身胚高,骨骼粗大,肌肤小麦色,自然也是个异域美人,但草原的风沙摧折,看上去,竟是比惠明公主大了不少。面上虽是带着笑,可那笑意却始终未入眼底,一双眼睛幽沉沉的,在与徐皎对上眼时,徐皎甚至瞧见了对方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心,眼底极快地闪过一抹嫌恶。
嫌恶......徐皎能够理解,换做她是古丽可敦,只怕也不会乐见一个中原女子,尤其是一个长得还不错的中原女子,也许,光是徐皎的存在,只怕都会如同一根刺扎在古丽可敦的心上,勾起她一些或许不太美好的回忆。
果不其然,古丽可敦面上的笑容有一瞬的僵硬,徐皎敏感地察觉到了古丽可敦的不喜,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垂下眼去,一副惶惶之态。
古丽可敦那不期然带了两分锐利的视线随之收回,嘴角笑容淡淡道,“没想到还是个美人儿。你既是匐雅郡主作保带进宫来的,定是本事非凡。本宫听匐雅郡主说起,你那什么量身定制还规矩颇多,如今,你可算是与本宫见过,说过话了,可能动笔了?”
徐皎闻声,头埋得更低了两分,嗓音微颤,字里行间都透着惶惶不安,“可敦天颜,小妇人不敢直视。这世间最娇艳的花儿,最华丽的色彩也难衬可敦的尊贵,小妇人见了,却更怕了。只怕,手中画笔没有那个能力,能画出让可敦满意的图样,届时......届时小妇人就难辞其咎了。”
徐皎说着,头又往下低了两寸,整个人落在屋顶投下的暗影中,显得卑微而不安。
匐雅眼角余光淡淡瞥了她一眼,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抽动了一下,却是转过头,目不斜视,更别提有替她求情的意思了。
古丽可敦瞄了匐雅一眼,见她这般做派似有些意外,蹙眉思虑了片刻,目光才又落回徐皎身上,又笑了起来道,“徐娘子怎么这样?本宫没说什么话呀,如何竟将你吓着了?你既是匐雅郡主请来的,本宫不会驳了她的面子。你尽管安心住下,为匐雅郡主要做的挂毯和衣裙尽心,本宫自是不会亏待了你。”
“是,小妇人知晓了。”徐皎声音微微一松,绷紧的肩膀亦是缓缓松懈下来。
古丽可敦再瞥她一眼,眼底有两分不屑一闪而没,转而笑望匐雅道,“既是已经见过了,你便将人领去你那里暂且安置下来吧!若是有什么缺的,尽管与德德玛说。”古丽可敦说这话时,轻瞥了一眼她边上那个中年嬷嬷,徐皎便知道这德德玛是古丽可敦的亲信了。
“是。如此,匐雅便先告退了。”匐雅与古丽可敦施了一礼,便施施然转过了身。徐皎亦是跟着几个侍婢一道行罢礼,随在她身后跟着离开了。
看着她们的背影,古丽可敦面上的笑容却是一点点消失,眼角余光往德德玛一睇道,“都安排好的吧?”
德德玛轻声应道,“可敦放心。”
“没想到居然长了这样一张脸,但愿不是又一个狐媚子。”古丽可敦哼声间藏不住的嫌恶。
匐雅一行人出了玉华台,却不想刚好撞见走来的一队兵士,当先一人身高体健,一身甲胄在身,英武非凡。
见得匐雅,那些兵士纷纷避让一旁弓身行礼。
匐雅亦是对着为首之人欠了欠身,徐皎抬起头,望着当先那一人,却是一时欢喜笑道,“大人?原来,您竟在王庭当差?”那一声里满是藏不住的欢喜。
阿史那佐穆抬起眼来,见得那中原女人一张莹白的小脸上笑意满满,一双眼睛更是亮了起来,好像见着他是一件多么高兴的事似的,他双眸微微沉黯,面上却并无显露什么情绪,沉声应道,“没有想到娘子不只是桐记的东家,还就是那位了不得的画师。”
徐皎有些不好意思,赧颜道,“刚好有这点儿技艺,混口饭吃罢了,那了不得的话真是过奖……过奖了。不过,我真心觉得我这运道怕是要好起来了,这不,接二连三地遇着贵人。既是大人也在王庭当差,我要在王庭中小住些时日,还望大人多多照拂啊。”徐皎说着,又是施了一礼,那套近乎的模样倒是真真将奸商本色发挥得淋漓尽致。
看得边上的匐雅都看不过去了,眉心一蹙,冷声道,“徐娘子,这位是上将军,不得无礼。”
“上将军?”徐皎讷讷,一个官职砸下来,登时将她脸上的笑容砸没了,有些讪讪地望着阿史那佐穆,道,“对不住了,上将军。小妇人不知您这般尊贵,失礼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是错觉吗?阿史那佐穆睇了一眼已经垂下头去,侧颜瞧着略有些黯然的徐皎,方才那个“尊贵”二字好像略有些沉抑,听在耳中竟有些刺耳。
他收回视线,淡淡“唔”了一声,并未言语,只是弓身对匐雅道,“尚有事要觐见可敦,便先告辞了。”
“上将军慢行。”匐雅欠身相送,待得阿史那佐穆走远,她这才转身继续前行。却不知是不是徐皎之前的表现惹了她嫌弃,回了她的居处,她不过不咸不淡两句话,便将安置她的差事交代给了她身边一个唤作恩和的侍婢,便自去歇了,连正眼都没怎么瞧过徐皎。
恩和对徐皎倒还算客气,好声好气将她们引进了当中的一处院落,几间厢房,交代了若是缺什么,少什么与她说便转身离开了。
房门合上,负雪喊了一声“娘子”,正待说话,徐皎给她使了个眼色,她话到嘴边登时拐了个弯儿,“早先不知道竟是来了王庭,还见着了可敦,方才可将婢子吓得够呛了。”
“是啊,别说你了,就是你家娘子我到这会儿腿还颤着呢,不过想想也好啊,这若是得了可敦的青睐,往后咱们桐记在北都城还愁没有银钱赚吗?所以,这回机会咱们可得抓紧了。略歇歇,咱们一会儿便好好想想该给可敦画个什么花样。”
“娘子说的是。”主仆三人又说了会儿话,待得文桃给她们使了个眼色,负雪这才悄悄舒了一口气,压低嗓音道,“这刚来便看得这么紧,往后的日子咱们都得紧着心,谨小慎微才是。”
“看得紧说明他们看得起我,我岂不该高兴吗?”徐皎勾唇一笑,一副平和的模样。
文桃和负雪看她一眼,心也跟着安定下来,经过了这么多事,娘子倒是越发沉得住气了,不过有时候行事也越发地让人捉摸不透,倒是与郎君越发相像了。
“娘子,这王庭中懂得中原话的人很多吗?咱们真的有必要这样小心?”负雪轻声问道,娘子在入王庭之前便对她们耳提面命了数回,做戏做全套,一旦只有她们几人在的场合,那便一律用汉话,这才符合常理。可是,她们都已经用汉话了,说话还需如此小心吗?
“小心驶得万年船。这世上多的是能人,北羯本就有逐鹿中原的野心,如你家郎君和匐雅郡主这样的人都是中原通,这王庭之中多些懂汉话的探子耳目又有什么稀奇?记住啊,细节决定成败。”徐皎说得很有两分高深莫测的感觉,她如今搞的是地下工作,又是已经深入敌营了,倒还真有点儿如履薄冰,身为她的身边人,负雪和文桃也得明白这一点,时刻警醒着才是。
负雪听到这话,再略一琢磨,登时打了个哆嗦,忙正了神色,再不敢掉以轻心了。“婢子懂了,往后定会时刻记在心上。”
徐皎点了点头,“先将东西归置好吧!其余的事儿......”她勾起唇角微微一笑,一张俏脸登时生媚,“慢慢来,不急。”
第363章 将军这病,得治
她不急,却有人急。
“怎么样了?可有什么异常?”阿史那佐穆坐在铺了兽皮的椅子中,右手习惯性地捏得嘎吱作响。
他下首立着两个人,正弓身朝着他行礼,礼罢这才道,“还是与前两日一样,大多数时候只关在屋里,说是作画,不怎么与旁人接触交谈,唯一两次到花园,也只是带了画具,画了会儿画就离开了,就是匐雅郡主也没与她单独说过话,两回说话都在人前,说的也都是与画样有关的事儿,很是安分。”
这样安分……阿史那佐穆双眸微微沉黯。
“而且,这两日王庭中也未曾有人借故往她身边去过,更不曾与她身边人有半点儿交集。”
“那王庭中呢?王庭中可有什么变化?哪怕再细小之事。”阿史那佐穆停顿片刻,又捏起指骨。
那两人对望一眼,似是思忖,片刻后才迟疑着道,“要说变化……这两日王庭之中偶有东西遗失,撞见过几回寻东西之事。”这并算不得多么失常,毕竟这么大的王庭,当中养了不少人,丢东西也是常有的事儿,只这两日找东西的人更集中了些。
阿史那佐穆却是蓦地抬起双眼,眼风如刀就扫向了两人,“再仔细想想,这两日匐雅郡主宫中当真没有任何可能流出消息之事吗?”
那两人被那一眼扫得头皮一麻,面色一变就是跪了下来,眼皮子连连颤动,拼命回忆着这两日之事,好一会儿后,两人似是想起了什么,对望一眼,才有一人颤着嗓道,“若说有……郡主身边的恩和见那画师身边侍婢用的帕子甚是别致好看,就向那侍婢询问,那侍婢却是个大方的,直接将那帕子送了,还另外送了好几方新的手帕给恩和……”说到这里,那两人总算察觉出不对劲了,越说声气越弱。
“蠢货!”阿史那佐穆冷声斥了一句,见那两人还是跪在那儿瑟瑟发抖,不由暴怒喝道,“还不快些去拿人问话?”
“是!”那两人反应过来,忙不迭应了一声,起身几乎是跑着出了门去。
阿史那佐穆看着两人的背影,面沉如水,嘭一声,一拳击在手边的案几上。
哈蒙上前来咳咳两声道,“将军也不必太过上火了,终究没有出什么纰漏,玉华台那里咱们看得紧紧的,保证连一只苍蝇也没有飞进去过。”说到这里,哈蒙面上现出两分疑虑,不解道,“说来也是,这两日玉华台再平静不过,既是东西丢了,怎么没有人趁机往玉华台去找找?还是说,他们知道玉华台戒备森严,所以怕打草惊蛇?”
“也有可能他们在找什么东西!”阿史那佐穆双目沉沉,眼底似有云影变幻。
“找东西?”哈蒙更不解了,“能有什么要紧的东西比……”哈蒙左右看了看,神秘地压低了嗓音,“比大汗还要更要紧啊?难不成与汗位有关?”哈蒙想到这里,双眸都是灼亮了起来,就说嘛,这草原上的男儿都是天狼神的子孙,哪一个不是拥有一颗雄鹰的心?何况是离汗位如此近的赫特勤?比起汗位,莫说赫特勤与可汗自来父子情淡漠,即便父慈子孝,此时怕也是顾及不上了。
阿史那佐穆抬眼一瞥他,见他眼里兴奋的光几乎要化为实质夺眶而出,登时觉得有些头疼,抬起头按揉了一下莫名胀痛起来的额角,转而问起了别的,“大魏那头的消息可传回来了?”
“传回来了,方才我才瞧过,将军特意交代的有关赫特勤在凤安的那房妻室的事儿我还特意仔细瞧过了,并无不妥!”哈蒙半点儿不知自己又被将军嫌弃了一回,很是尽责地报告道。
“并无不妥?”阿史那佐穆闻言,眉心陡然紧攒。
“是啊!”哈蒙点了点头,“将军,你到底在怀疑什么?即便墨啜赫在凤安娶了亲,他如今在凤安也是一个死人,那位身娇肉贵的郡主,一个中原的寡妇,与咱们北羯能有什么关系?”
阿史那佐穆目下微微暗闪,他怀疑什么?不就是哈蒙口中那个“中原的寡妇”?太巧了,不是吗?由不得他不多想。
“不管将军你怀疑什么,眼下也该放下心了。”哈蒙自个儿想不通,看将军也半点儿没有为他解惑的打算,他早就习惯了的,便顺势道,语气豁达得很。
“说并无不妥的消息,一定准确吗?”阿史那佐穆眉心仍然紧蹙,半点儿没有放心的意思。
“将军的意思是……”哈蒙觉得自己更蒙了。
“以往大魏的消息线都是掌握在墨啜赫手中,大魏如今乱得厉害,若有人从中阻挠,中间隔着千山万水,这消息是真是假,咱们如何知晓?”阿史那佐穆一双眸中碧色隐现。
“那将军的意思是?”哈蒙小心地求个示下,虽然他是打心眼儿里觉得将军是不是有些想多做多了。
“弃之前的暗线,传讯给咱们的人,让他们亲自去探,消息也从咱们的渠道走,我要绝对真实的消息,且要快!”阿史那佐穆嗓音往下沉了一度。
“是!”哈蒙应了一声,心里却在迭声暗念着完了完了,将军自从那次去桐记搜查回来后,对中原,对中原女人的关注就多得反常,都说中原女子天生狐媚,难不成,竟也是勾了他们将军的魂儿?天狼神保佑,可千万不要啊!
不过,将军到底血气方刚的年纪,常年不近女色也是不成的,不能继续放任下去了!到底得想个法子,让将军疏解疏解才是。哈蒙看着他家将军,痛定思痛地想道。
阿史那佐穆被他看得莫名发毛,“还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些去安排?”而且他刚刚用那样怜悯的眼神看着他是什么意思?就好像他有病,而他刚好有药似的。
哈蒙被自家将军眼里的冷光剜着骤然醒过神来,忙“哦”了一声,跑出门去,心里想道,将军这病,得治!
徐皎正在阳光下摆弄她的画作,过了凛冽的寒冬,这日头渐渐盛了起来,很是暖人,她也喜欢上了一边晒着太阳,一边作画的悠闲日子,一幅春日图刚刚起笔勾勒,能瞧出远山的轮廓了。
“娘子!方才禁卫来人,将恩和带走了!”负雪匆匆而来,到了她耳边轻声道。
徐皎手下的动作微微一顿,倒并没什么意外之色,“反应倒是够快的。”她方才也隐约听到了外间的吵嚷声,已是猜到了个七七八八。
“恩和哭得厉害,匐雅郡主与禁卫吵了起来,不让将人带走。说恩和好歹是可敦赏下来,又是在她身边近身伺候的,就这样不明缘由地被禁卫带走算个什么事儿,说是要去见上将军讨个说法。谁知那些禁卫却半点儿不留情,说郡主要去找上将军尽管去,可他们有公务在身,还请郡主不要妨碍,便果真将人带走了。郡主被气得够呛,骂着上将军欺人太甚,说定要去请可敦主持公道。”负雪一边给徐皎倒茶,一边在她耳边恍若闲话般道。
徐皎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那郡主果真去玉华台了?”
负雪摇了摇头,“方才翰特勤来了,将人拦住了,这会儿正在那头劝着呢,听着有哭音。”
徐皎“唔”了一声,没有多话,抬手掂了块儿糕点来吃,又继续作她的画去了,倒是全不关心在意一般。
那头阿史那佐穆也听说了此事,蹙了蹙眉心,便是将来报讯的人挥退了,边上哈蒙就哼了一声道,“到底不是咱们阿史那部的人,终究不是一条心,偏生翰特勤却喜欢,只怕有她在当中,翰特勤也会与咱们离了心。将军,我看,还是依着大君早先吩咐的那样.....”
阿史那佐穆却是朝着他比了个手势,哈蒙不甘不愿住了嘴,至于前者不过蹙了眉心片刻,听说因着墨啜翰阻拦,匐雅到底没有去玉华台,便好似也觉得没甚大不了似的,再未问过此事。
今日抓了不少人,他忙着审讯尚且来不及,哪里顾得上女人家的闹腾?
阿史那佐穆带人去了审讯室时,匐雅房中,墨啜翰正打迭着笑容劝她,“匐雅,你又何必置气?那个恩和你不是一向不喜欢吗?如今也算歪打正着,回头我再给你寻个可心可信的侍婢,定比这恩和贴心好用。”
匐雅听着却是腾地一声自床榻上弹起,蹙眉朝他睇去,嗓音仍然清冷地道,“不管我喜不喜欢恩和,这恩和都是我的人,中原有句话叫打狗还要看主人。阿史那佐穆这般行事便是全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他的态度便是阿史那部的态度。看来,早前那些传言并非空穴来风。他们阿史那部正打着再与你联姻的主意呢。若是早有这个打算,倒不如明说,我苏农匐雅难道还会死皮赖脸地缠着你不成?”
墨啜翰半晌没有说话,只是用一双眼睛将匐雅盯着,匐雅被他看得莫名,跟着蹙起眉心来,他却是倏然低笑了两声,“若果真如此,匐雅只怕高兴得很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匐雅眉间褶皱更深了两分,而语气却是往下一沉。
“没什么,你本就不想嫁我,这不是你我都心知肚明之事吗?你只怕还因着这桩婚事,因着墨啜赫的事儿,心里怨着我,怨着你阿塔呢,你前些时日一直闷闷不乐,不就是因为如此吗?今日这一桩事儿......嗬!匐雅,旁人不知你,我还不了解你吗?是出于谁的授意,墨啜赫吗?”墨啜翰明明笑着,可那双眼睛里却好似流淌着一汪水,幽深泛凉。
匐雅心口骤然一沉,倏然沉声打断他,“你胡说什么?你是怀疑我......”
“迎月郡主......”墨啜翰放低了音调,那音量低且轻柔,只能容他们二人听见,落在匐雅耳中,却恍若惊雷一般,“她就是你弄进宫来的那位画师吧?匐雅,我不是傻子,你要说这些与她,与墨啜赫没有关系,我半点儿不信。”
他说到这儿,抬起头来,果然瞧见匐雅瞬也不瞬将他盯着,面上血色尽无,一双眼睛里藏也藏不住的惊惶。
墨啜翰倏然就笑了起来,带着两分讥讽,三分自嘲,“你不用紧张,迎月郡主没有告诉你吗?那日在天神庙中,还是我替她打的掩护。我不管你们要做什么,不伤及我阿娜,那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是你们要对我阿娜不利,那就别怪我翻脸无情了。”墨啜翰说着,抖抖袍子站起身来。
匐雅望着他的身影,眼神略有些发直,待得见他脚下一动,迈开步子,她这才急声道,“阿翰,等等!”
墨啜翰脚步微顿,却只是维持着侧立的姿势,未曾转头看向匐雅。
匐雅站起身来,喉间艰涩地动了动,这才轻声道,“我知道我眼下说什么你可能都觉得我在狡辩,我做的事情不只是为了帮赫表哥,更是为了北羯。阿翰,你要防着我们,是不是也该防着阿史那部?阿史那部从前可是这草原上的王者,他们当真安心做你墨啜部的臣子吗?你难道当真不曾怀疑过他们?可汗如今陷在玉华台中,生死未卜,能近身的除了可敦,便是阿史那部的人,连你都不能得见......阿翰,这些事情你难道当真不曾疑心过吗?”
“够了。”墨啜翰额角的青筋蹦了两蹦,蓦地狠声打断了匐雅的话,他咬着牙怒瞪向匐雅,“这个世上你们任何人都可能有别的盘算,都可能将别人看得比我重,就是我父汗也不只我一个儿子,哪怕他平日里对墨啜赫再严苛,可我也清楚,他其实更看重的是他。墨啜赫才是让他骄傲的儿子,才是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女人为他延续的血脉。可我阿娜不一样,我是她唯一的儿子,她只有我,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哪怕我不如墨啜赫优秀,在她心里,我也是最好的。不管你们说什么,做什么,我绝对不会相信,也不会动摇对我阿娜的信任。”
“那倘若连可敦也被蒙蔽了呢?”匐雅促声打断他,对上墨啜翰眼中射出的恍若实质般的锐光,她却平稳了嗓音,轻声道,“可敦姓阿史那啊!就像你不会怀疑自己的阿娜一样,她又怎么会疑心自己的阿塔呢?”
第364章 一方帕子引发的血案
无论身处哪个国度,牢室与审讯都是一样的阴暗,独有的哀嚎声在暗夜之中听来,总能让人毛骨悚然。
“还不肯招吗?”一阵阵鞭子破空之声中,夹杂着声声透着残戾与阴狠的审问,再来便又是一阵泣音,停顿了片刻的鞭子声又响了起来,比方才更急更响,那哭声在鞭子声中却渐次低弱。
门口两道默立片刻的身影转身而去,哈蒙望着自家将军在牢室昏暗的光线中越发晦暗不明的面色,叹了一声,可惜道,“看样子是再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了。这些人怎么处置?”因着帕子,牵扯出了不少人,可问了一圈儿,有价值的消息半点儿没有,也不知到底是口咬得太紧,还是当真无辜。
尤其是起先那恩和,被派到匐雅郡主身边,那可是可敦的人,按理不该有半点儿问题才是。按哈蒙的意思,要拿要问也该从那个中原画师开始,可也不知道将军是怎么想的,竟是不让人动她。说是没有确切的证据,那是匐雅郡主带来的人,不能随意动,否则匐雅郡主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可今日抓的恩和,不也是匐雅郡主的人?还是可敦的人呢!
哈蒙私以为他家郎君确实病了,只怕还病得不轻。
“按例处理便是!”阿史那佐穆语调没有起伏地冷声道,这模样落在哈蒙眼中又觉得自己多想了,这不是很正常吗?是了,时而正常,时而不正常,总归还是病了。
“不过将军,翰特勤去了玉华台,当真没问题吗?”走了几步,哈蒙有些不放心地问道,刚刚才知晓的,翰特勤出了匐雅郡主居处之后,就径自往玉华台去了。
“人家去看望自己的阿娜,能有什么问题?”阿史那佐穆淡淡回道。
哈蒙摸摸自己的鼻子,将军这语气让他觉得自己太小题大做了,“哦”了一声,抬起头来就见着他家将军已经阔步走出了牢室,他连忙跟了上去,“将军欸,那之后怎么办?您倒是给个话儿啊……”
玉华台在暗夜之中仍是亮着明晃晃的灯,古丽可敦见着夤夜而来的墨啜翰,却是真正开心,脸上尽是由衷的笑意,即便墨啜翰脸色不太好看却也半点儿没有瞧见似的,只是对着墨啜翰嘘寒问暖,然后就是挥退了身边伺候的人,待得殿内只剩他们母子二人,古丽可敦这才笑微微问道,“这是怎么了?一脸的不痛快?”
“阿娜在这王庭之中灵通得很,会不知道为何?”墨啜翰淡淡反问。
古丽可敦面上的笑容淡了两分,“一个侍婢,一个女人也值当你如此?……阿翰,你真是越发没有出息了。”
“我就是这般没有出息,阿娜是不是恨不得我是阿史那佐穆那样的,甚至是墨啜赫也好?”今日的墨啜翰格外的阴鸷,一双眼睛里笼着的尽是阴云,他心间好似关了一只困兽,让他难受得很,张口便是刺。
古丽可敦闻言,眉心紧蹙起,“可惜……他们都不是从我肠子里爬出来的,只有你才是。所以,我才费心为你谋划,阿翰,你该懂事些了,莫要再让我失望。”
“阿娜,阿翁的意思可是要我与阿史那部联姻?”墨啜翰望定古丽可敦,促声问道。
古丽可敦目下微微一闪,含糊了片刻,终究是点了点头道,“你阿翁是与我提过,他提了你那表妹呼兰,觉着亲上加亲也不错,不过暂且还未说定。”古丽可敦抬眼见墨啜翰脸色转为铁青,忙道,“这事儿暂且还没有说定。不过吧,我觉得也不错,你喜欢苏农部那丫头阿娜知道,总之会让你得偿所愿。至于其它的,你堂堂天狼神的子孙,难道还只守着一个女人不成?而呼兰,那是阿史那部的掌珠,她苏农部自然是比不过的,到时自是要分出个高低来。总之你放心,阿娜会为你打算,往后阿史那部也好,苏农部也罢,都会成为你的后盾。”
古丽可敦说这话时,面上带着笑,一双眼睛中却是满满的势在必得。
墨啜翰见状却是嗤笑了一声,“后盾?阿娜,阿史那部是要成为我的后盾,还是根本就要将我当成傀儡,将整个北羯都收进囊中?”
“阿翰!”古丽可敦面色一变,骤然斥道,“莫要胡说八道!”
“我是不是胡说八道阿娜知,我也知,我如今不知的是,阿娜你到底是我北羯的可敦,还是阿史那部的公主?”墨啜翰望着古丽可敦面上变换的神色,幽幽道。
古丽可敦望着他,神色几转,嘴角翕动着想说什么,最后却是无言。
墨啜翰望她良久,似是对她的沉默感到失望一般,勾起唇角淡淡一笑,“本是想要求阿娜让我去看看父汗,可想必还是一样不行的。既是如此,我也不想再说出来一回让阿娜作难,让自己心寒......”墨啜翰说着已是收敛了面上的笑,正色朝着古丽可敦施了一礼道,“天色晚了,阿娜歇着吧,儿子就告退了。”
话落,便是转过了身。
古丽可敦看着他的背影,目下神色几转,探出了手似是想要挽留,一个呼唤哽在喉间,终成无声,眼睁睁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出殿去,身影被周围深浓的夜色所淹没,她眼底似有深痛,从眼角眉梢丝丝缕缕挣出,却有许多更深更浓的都又被压下眸底,流入心间。
“你是何人?来这里想要做什么?”自那日恩和被带走之后,又过了两日,这两日,整个王庭之中都是风平浪静,半点儿波澜不起。今日一个婢女到得匐雅郡主所居的宫殿门前,却是被宫殿门前的禁卫拦了下来,劈头便是问道。
那婢女容色再寻常不过,神色亦是有些拘谨,见状被吓了一跳,微微缩着肩膀道,“婢子是在宫奴司针线房当差的,只是听说了郡主请进王庭的那位中原画师身边的侍婢做得一手好针线,所以......所以想要来请教请教。”
那头徐皎正好带着人从这儿经过,听得这话,脚跟一旋便是走了过来,“宫奴司针线房?听说你们针线房的师傅都是重金从江南一带礼聘来的,手底下的功夫应该厉害得很,居然还能瞧得上我身边丫头的活计,倒是难得。”
她们几人的容色看上去便是与草原人不同,身份自是不难猜,那婢女面皮微紧向几人行了个礼。
那几个禁卫对望了一眼,也都是收了兵器。
徐皎望他们一眼,只是站定在了那婢女面前,既没有带着婢女走开,也没有要将人唤进去的意思,笑着道,“你也别怪他们,这几日这里门户看得严,是不许人随意进出的,不过还是那句话,你们针线房就有技艺了得的师傅,又何必舍近求远?何况,我那个侍婢的手艺也只是寻常罢了,怕是与有名的大家还差得远。”
“针线房中婢女众多,师傅也不一定都能照拂指点得到,所以少不得要自己想法子。”那侍婢说着,又是朝着徐皎等人行了个礼,似是下定决心一般,咬着牙道,“也不知娘子身后哪位姐姐便是那据说绣活出彩之人,还请教我一教。”
徐皎莹润的小脸上尽是甜笑,“这本也只是小事一桩,不过如今郡主这宫里不许人进,我们也不好出去,这样吧,你身上可带着自己的绣品?若是有的话,不妨留下来,先让我这侍婢瞧一瞧?若是觉得什么地方不妥,让她替你改上一改,权作点拨了。如此,既可帮了你,也不至于让这几位壮士为难。”徐皎冲着宫殿门外的禁卫们笑笑。
“带了的,带了的。”那侍婢没有料到事情进展得这般顺利,喜笑颜开地忙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帕子,就朝徐皎递了过去。
徐皎笑着伸手来接,斜刺里却骤然伸出一只手,不由分说便将那方帕子中途截了去。
徐皎面上的笑容倏淡,那侍婢面色更是骤然一变,四周那些禁卫们则都已经重重一个拳头击在了左胸,喝声响彻云霄,“上将军。”
来人正是阿史那佐穆,听着这些人的呼喊声,他却不过只是淡淡点了个头,一双如狼般的双目专注地落在手中那方帕子上,将之展开来,放在阳光之下端详,又是细细用指尖摩挲,包括那些针脚和绣花之处都是一样。他一边这样做着,一边却是用眼角余光不动声色打量着对面人的脸色,从那个侍婢,到徐皎,再到徐皎身后站着的两个侍婢,每一个人,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没有放过。
谁知,徐皎却是回望着他,那面上神色带着两分委屈,一双好似会说话般的眼睛似是嵌进了晴空,疑惑却又难过地将他望着,“上将军这是做什么?莫不是上将军怀疑我是细作吗?”前日被带走的恩和还有其他人,这几日的宫殿被重重看守,阿史那佐穆在前日天明时亲自来向匐雅郡主解释过了,恩和等人有细作之嫌,许多事还要细查,只能暂且委屈了匐雅郡主。
匐雅郡主彼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扭头拂袖而去。
郡主都委屈得,徐皎这么一个中原画师自然更委屈得,只是好不容易见着了始作俑者,抱怨不得,憋不住露出两分委屈却是使得的,且恰到好处。谁让她是女子,而且年纪而轻着。
阿史那佐穆听着那带着浓浓委屈的软糯嗓音,转头一瞥,就见到了她微微红湿的眼角,目下微微闪动了一下,嘴角却轻掀而起道,“徐娘子误会了,我只是有些好奇这传自中原的精致绣花,想要瞧上一瞧罢了。说来也是奇怪,徐娘子未曾入王庭之前,倒是没有多少人谈论这绣花,如今倒是许多人都痴迷起这绣花和帕子来了。徐娘子你说,这帕子到底是不是有那勾人魂魄的本事?”
“帕子能不能勾人魂魄,小妇人一介凡体肉胎自是看不出的,不过上将军若是不把我们当细作的话,那便将帕子归还吧!我还要给可敦和郡主绘制图样,不能在此久待。”徐皎说着便是摊开手往阿史那佐穆跟前一递,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清凌凌将他睐着。
阿史那佐穆的目光从她那恍若白玉雕就,在日光下透着粉嫩色泽的柔荑上掠过,手却仍牢牢捻在那方帕子上,笑着道,“这中原的丝绸与刺绣搭配在一处果真不是凡品,我这个粗人早前还未曾用过,要不,这方帕子便先给了我吧?回头本将军让人送你两匹上好的绸缎以作补偿,如何?”后头那句话却是对着那个吓得面色微微变了的侍婢说的。
那侍婢头更往下低了两寸,讷讷不得言。
边上徐皎却是一时没有忍住,惊咦了一声,待得众人都往她看来时,她这才不好意思道,“抱歉抱歉,我只是一时诧异没有忍住,失态了。在我们中原,这帕子可是女子的私物,不可轻易示人,遑论是落在男子手中了。没有想到,北羯民风开化至此,上将军当众向女子讨要帕子应是无碍的吧?可别坏了将军的清誉。”说着眨巴着眼将阿史那佐穆看着,面上真真切切的关心,好似当真是担心阿史那佐穆一时行事不周,惹来闲言碎语似的。
阿史那佐穆嗤笑一声,“本将想要做的事还真不怕旁人说道。不过......”他捻着那帕子的手往前一递,再一松,那帕子就轻飘飘坠下,落在了徐皎摊开的掌心里。他一双恍若悍狼似的眼睛却自始至终锁在徐皎面上,嘴角斜斜一扯道,“突然就没了兴致,这帕子便还给你们吧!”
说罢,他蓦地转过身就是大步而去,与来时一般的突然。
徐皎望着他的背影,嘴角的笑缓缓收起,抿在一处,握住那方帕子的手却是骤然收紧。
捏着那方帕子回了暂居之处,负雪在确定周遭没有窥伺的耳目之后,关上门,匆匆走到徐皎身边,面上难掩忧色道,“娘子,今日阿史那佐穆这般行事,婢子心中不安得很,他可是察觉到了什么?”
徐皎却未曾搭理她,而是专注地开始在手里那方帕子上摩挲了起来。
这帕子确实是用来传递消息的,不过徐皎自信不知当中关窍之人,窥不透当中秘密。
第365章 搏命有何惧?
说起来,还都是九嶷先生的那几幅画给她的灵感。
“娘子?”负雪见徐皎好似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是顾自查验着帕子上传递的消息,她不由眉心紧皱,又是疾唤了一声。
“担心无用,这帕子已经到了我的手里,阿史那佐穆如何想的已经不重要了。”正在戒严的时候,一个宫奴司的侍婢却是找上门来想要请教什么绣活,还被阿史那佐穆撞个正着,若他不是个傻子,都能瞧出不妥来,可他居然未将她们当场拿下,还将这帕子都归还了,阿史那佐穆不管打的什么主意,必然都不会简单。
“那个侍婢也是,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送消息上门,这不是害娘子你吗?”负雪心里焦虑,语调里不由带出了两分抱怨。
“那是我的密令!”徐皎头也不抬,语调平静无波。
“娘子?”负雪不知,惊讶又不解。
“眼下这样的情形,已是等不得了。我们从进王庭开始就被人疑心着,无论做或不做都是一样,既是如此,倒还不如该如何做便如何做,省得白白被人疑心一遭。”徐皎的想法很是简单粗暴,手下微顿,一双眸中已是腾升起重重阴翳,“其他地方都已经查遍了,并没有找到,而今,只剩一个地方了。”
说话间徐皎已经将帕子上传递的消息“读”出来了,待得说完那一句话时,双眸中的神色已然沉定。
负雪却沉定不了,与文桃匆匆对望一眼道,“还是玉华台?”
进王庭前,郎君就推测他们要找的东西最可能在玉华台,可玉华台守卫森严,要靠近都是不易,何况在里头找东西?是以,娘子才会布下之前之局,先将王庭的其他地方都找了个遍。没想到,最坏的预想却还是发生了。
室内一时间安寂下来,徐皎的目光一转,落向一旁的书案,语调平静道,“给可敦和郡主画的图样已是有好几幅了,文桃,将图样收拾好,随我一道送去给郡主过目挑选。”
“是。”文桃面上复杂的神色一闪而逝,乖乖应了一声,便果真走向书案,去整理徐皎近几日所作的画稿。
负雪却是面色惊变道,“娘子想要做什么?娘子忘记了进王庭之前,郎君是如何交代的了?若是确定了东西就在玉华台,那么娘子便无需再有任何动作,只需将消息传递出去,然后想法子尽快出宫,保全自己。”
“娘子……你不可这般冒险,在郎君心中,什么都比不上娘子的安危重要,在婢子心中也是一样!”负雪一边说着,一边双臂一展就是挡在了徐皎身前,一双眼睛静静落在徐皎面上,面色却是坚若磐石。
“可是在我心里,阿恕最要紧!”徐皎蓦地回望负雪,语调平淡道,因着平淡,更显认真,“负雪,我已经失去过他一次,那样的感觉我不想再经历第二回!我不远千里来北羯是为了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如今,玉华台中有他生死未卜的父亲,他身在危局之中,唯有破局才得安然。我的命与他系在一处,为了活命而搏命,有何惧?”
“负雪,我们这一路走来,所经的生死难关已不只一回,我们都挺过来了,走到了如今,我不信接下来的路就走不下去了。艰难险阻,坎坷荆棘,踏平了就是坦途!”徐皎说着这些话时,眼睛里有耀眼的光闪现,那光好似有着能够劈碎一切的力量,连带着那些字句也都带着金戈争鸣之声,铿锵有力。
负雪展开的双臂缓缓垂落,嘴边漾开一抹有些苦涩的笑,其实她很清楚,郡主想要做的事,她从来就拦不住,可她总是不信邪。
徐皎目下闪闪,冲着她微微一笑,“走吧!”
主仆三个捧着那些画稿到了正殿,求见匐雅。谁知匐雅却连见她们也不曾,只是让将那些画稿留下,她看了之后挑选,便将她们打发了回去。
徐皎也半点儿异色没有,将东西放下就带着负雪、文桃回了自己的居处。
夜深人静时,一道人影却是悄无声息窜进了徐皎屋里。徐皎屋中没有点灯,可她也没有睡,正坐在桌边等人。
听得动静便是抬起眼来望向窜进门来的人,那人一身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玄衣,进得门来就是半分不见外地走到桌边,在徐皎对面坐了下来。
“这样急找我,是东西寻着了?”出口就是一把清冷的女嗓,不是别人,正是苏农匐雅。
她和徐皎一早就说定,若非急事,她们明面上不要有太多交集。
“并没有找到,不过其他能寻的地方都寻遍了,如今只剩一个地方。”徐皎也不瞒她。
“玉华台?”匐雅语气里并无什么意外之色。
徐皎低嗯了一声,“我得想法子进玉华台。”而且既是进了,找东西与找人她都不想错过。
匐雅蹙眉思忖了片刻,“后日!后日就是可敦的寿辰,即便不大办宴席,也会小宴一下,玉华台中有秘密,自是不会在玉华台,不管宴席设在何处,届时玉华台都会空置,是最好的时机。”只是,那时玉华台的戒备必然也会更严,而且不能引起大的动静,就不能有太多人进去。
徐皎点了点头,“我需要人帮着拖延时间!”
“你要亲自去?”匐雅语调里带出淡淡愕然,这必然很是危险。
“有些事情只能我来办,不能假手他人。”事关命局,徐皎不放心交给任何人,何况,这当中还关系着一个处罗可汗,那到底是阿恕的生身父亲。
匐雅望着她一双在暗夜之中坚稳灼亮的眸子,过了片刻,才点点头道,“知道了,我会想办法。”
徐皎轻一点头,“多谢。”
想起什么,徐皎突然翘起嘴角,望着匐雅,双目灼灼道,“早前的种子已经播下,是时候该施肥浇水,助那苗子见风茁壮了。说不得还能有意外的收获!”
暗夜之中,匐雅的面色看不太清,过了片刻,才听她嗯了一声,将头轻轻点了下去。
转日便是古丽可敦的寿辰,果真如匐雅早前所猜测的一般,王庭之中设了小宴,以作庆祝。说是小宴,来的人却也不少,草原之中,臣服于墨啜部,向北羯纳贡的诸部都遣使送来了贺礼,也有不少贵族进王庭与宴。
宴席就设在王庭中一处庭园之中,那园子中也有造景,对于徐皎这样见惯了世面的人来说委实不算什么,可在北羯,却已是难得了。
徐皎来北羯这些时日也算了解了,草原中如北都城这样的城池少之又少,大部分的部族仍是过着逐水草而居的生活,牛羊放到何处,就在哪里安营扎寨,扎起毡帐聚居。等到夏末,便要开始往山谷避寒之处迁徙,草原之上几乎没有秋季,水草丰茂,气候宜人,风景独美的夏季一结束,冷风就会让草儿枯萎,有的时候一夕入冬也是有的。胡天八月即飞雪可不是说来骗人的。
因着气候恶劣,资源有限,为了争夺水草丰茂之地,草原各部常常爆发战争,争夺、杀戮,这好像就是草原人的宿命。只是来了这北都城,倒是让这眼前的繁荣和表面的安定迷了眼,常常恍惚忘记,墨啜部虽然收服了草原中大部分的部落,可却并未真正实现草原的统一,流淌在草原人血液里的杀戮和争夺更是永远不会停歇,安宁,只是表象而已。
就像这些来送礼为古丽可敦贺寿之人,又有多少是真心?
哪怕是古丽可敦身边站着的墨啜翰,阿史那佐穆,还有苏农匐雅又哪一个不是另有心思?
徐皎不耐烦看这样的虚情假意,恰恰好,在如今的北羯,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之人,远没有在大魏时显眼,悄悄走开也不会惹人注意。
谁知,却很快就有人发现她不见了,并问到了匐雅这里,“郡主,徐娘子去了何处?”
匐雅眼皮子微跳,须臾间抬起眼来,一双眼睛已经又如平常一般,只浮荡着淡淡疏离的笑意,“我倒是不知上将军什么时候与徐娘子相熟了?”
“徐娘子一手好画技,方才郡主献给可敦的寿礼本将军也瞧见了,确实是巧夺天工,让人惊艳,本将军还正想向徐娘子讨教一二呢,或许也可请她为我量身定制一两样物件。”阿史那佐穆难得的脸上带笑,可眼里的锐利却是藏也藏不住。
匐雅恍若没有瞧见,淡淡笑道,“上将军居然会对这样的事情感兴趣我倒是未曾想到。不过,恐怕要让上将军失望了,徐娘子虽是我带进王庭的,但我也只是看中她的画技,与她并无多么相熟。上将军若是要定制什么,大可以自己与徐娘子说,只是,她眼下不在这里,上将军怕要另寻机会了。至于她去了何处,腿长在她身上,我委实不知,抱歉!”
阿史那佐穆点着头,对她的这一番说辞倒是不予置评,反而问起了别的,“匐雅郡主到底是从何处找来了徐娘子这样的高人,还是说,在中原,画技了得的女子比比皆是?本将军可是听说,大魏有位迎月郡主,说起来,郡主应该是见过的吧?这位迎月郡主听说画技非凡,不知与徐娘子相比如何?”
匐雅此时何止是眉眼惊跳,心口亦是“嘭嘭”了两声,骤然抬眼望向面前阿史那佐穆的笑脸,掐着掌心,这才没有立时变脸,“上将军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您看上去可不是会对这些事情感兴趣的人。”
“谁说我不感兴趣了?我感兴趣得很。都说这位迎月郡主画技非凡,又独得她那位夫君的宠爱……”说到这儿,阿史那佐穆靠近匐雅耳边,压低音量意味深长道,“你我都知她那位夫君究竟是谁,所以,我自是难免好奇,能让墨啜赫看上且倾心相护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样的。”
匐雅望着他,即便再怎么镇定,也在他那看着带笑,实则锐利非常的目光注视下微微变了脸色,双瞳更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正在这时,一个人却是倏然插进了两人中间,“上将军这是要做什么?匐雅可是要嫁给我的。”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墨啜翰,说这话时,一双眼睛便是带着浓浓警告将阿史那佐穆盯着。
因着他的出现,阿史那佐穆往后将前倾的身子拉直,但面上却没什么变化,看着墨啜翰和匐雅似笑非笑,那眼神与表情都是意味深长得很。
墨啜翰蹙了蹙眉心,转头握住匐雅的手,将她拉走。
阿史那佐穆看着他俩的背影,一双眼中暗影重重,碧色隐现。
“将军。”哈蒙走到他身边,压低音量禀报了两句,阿史那佐穆又盯了盯墨啜翰和匐雅离开的方向,蓦地转过身迈开了步子。
却说玉华台这头,既不能打草惊蛇,弄大了动静,徐皎便没敢带太多人,不过她也不是半点儿准备没有。出入玉华台的侍婢中寻了两个身形较为纤弱瘦小的,又仔细观察了数日,文桃一双巧手便将徐皎和负雪两人的脸化得与那两人有几分相似,主仆俩就这样大摇大摆地直接进了玉华台。
徐皎早前来玉华台那一次便大致观察了一下玉华台的布局,奈何玉华台不小,她们得抓紧时间,两人便如之前商量好的一般,进来之后就是望着对方互点了个头,分头找去。
玉华台中果真守卫森严,明面儿上的禁卫都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只怕暗地里还有人手。
因着这一身装束,徐皎倒是落落大方地直直走着,转悠了几间厢房,穿过了一条长廊,都未曾找到她想要找的,徐皎估摸着应该往守卫最森严的地方去,便从那厢房中退了出来,不想迎面就撞上了一个侍婢。
那侍婢看着她,一副见鬼一样的表情,看了看身后,又转头看着她,瞪圆了眼,过了片刻,才惊疑道,“宝勒尔,你怎么在这里?你刚刚不是在......”她往身后的某个方向指了指,又掉头望着徐皎,眼里的惊疑之色浓浓。
徐皎面上却是半点儿慌乱没有,从容回道,“突然想起有些事儿往这头来,走得有些急,倒是比你还快些。我还要给德德玛送东西,便先走了,回头再说。”
第366章 狡猾的小老鼠
徐皎说完,对着那侍婢点了点头,便是迈开了步子。
因着她那些话,那侍婢面上本来已经褪去了两分惊疑,可刚刚舒展开来的眉峰又不知因何揪起,在徐皎错身而过时,她才惊声道,“不对啊,你的声音......”后头的话却是戛然而止,因着颈间无声无息贴上来的一把匕首。
锐利的刀锋抵在她颈边,耳边响起的是一把明明甜糯,这会儿听来却让人不寒而栗的女嗓,“别动!乖乖告诉我大汗在何处,我便不杀你。”
侍婢先是吓得僵硬,听着这一句话,面上的血色陡然褪了个干净,不及说话,那刀锋往里逼近了一寸,划破了一层油皮,疼意让她浑身一个激灵,“饶......饶命!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徐皎不理她,匕首威胁地往里一抵,冷声道,“说。”
威胁意味十足,那侍婢抖若筛糠,吓得快哭了,“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不知道......大汗病着,可都是可敦亲自照看,从不假手他人。我们本以为大汗就在正殿,可是前两日我刚好奉命去给德德玛送东西,在正殿里未曾瞧见过大汗,所以......所以我真的不知道大汗在何处。”
徐皎听着目下闪动了一下,正殿自是守卫森严的,她方才也想着要去正殿看,不过,这个小侍婢的话倒是提醒了她,若她是古丽可敦,要将处罗可汗藏起来,又怎么会将他明晃晃地放在正殿呢?
“除了正殿,可敦平日还爱去何处?”
侍婢没有立即回答,徐皎的匕首又带着无言的威胁逼近了一寸。
“我说……我说!”侍婢立刻吓得几乎是失声尖叫起来,“后殿左边的厢房。”话落,她颈后一疼,紧接着眼前一黑,便是晕了过去。
徐皎面无表情瞥了一眼软倒在地的侍婢,转身迈开了步子。
站在可以瞧见正殿,也可以隐约瞧见方才侍婢所言的那后殿的一处廊前,徐皎略略驻足,下一刻迈开步子,却是直直朝着正殿方向而去。
“上将军?”宴席上,阿史那佐穆正待迈步,却听着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阿史那佐穆停步,转头望向去而复返的墨啜翰和匐雅二人,眸色陡然一黯。
墨啜翰面上笑容略有些僵硬,“上将军,阿娜经常与我说起,说你弓马娴熟,箭术更是草原上数一数二的,我一直想向你讨教一二,不知可否?”
“翰特勤是想现在就跟我讨教?”阿史那佐穆目光从墨啜翰明显透着两分不甘愿的脸上掠过,转而一瞥边上的匐雅。
“是啊!今日正好啊!”墨啜翰微蹙眉心道。
阿史那佐穆却是倏然一扯嘴角,笑了,“我还有事,改日吧!”
“欸!你!”匐雅借着袖子的遮掩,轻轻掐了墨啜翰一记,墨啜翰忙疾声喊道。
“你们这是在说什么呢?”阿史那佐穆不及迈步,侧后方突然传来一声笑问,转头就瞧见了正靠过来的古丽可敦。
几人暗自收敛各异的心思,纷纷朝古丽可敦行礼。
礼罢,古丽可敦又问了一遍他们在说什么,墨啜翰便将事情说了,“我是想着这宴会之上左右也是无事,倒还不如就向上将军讨教一下箭术,可满足我的心愿,也可以给大家助兴,不过,瞧上将军推辞,怕是不太乐意。”
古丽可敦便是微微蹙眉望向了阿史那佐穆。
后者面上却没什么异色,“我没有不乐意,只是今日有事,怕是腾不出空,所以还是等改日吧!”
“今日是我阿娜寿辰,上将军还有什么等不了的要紧事儿?”墨啜翰眉心皱起,语气里已是含了不满。
阿史那佐穆眯起眼,轻睐了一下匐雅,这才笑望古丽可敦道,“近来玉华台闹鼠,今日好不容易下了饵,方才有人来报说,这只小老鼠已经闯进了陷阱里,她狡猾得很,我得快些去抓,否则怕她又给溜了。”
说罢,便是朝着古丽可敦行了个礼,转身大步而去。
“什么老鼠?什么陷阱的?阿娜,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墨啜翰皱眉问道,见古丽可敦面上神色,他挑起眉来,“看来阿娜也不知道?玉华台的事儿他连阿娜也不告诉的吗?怎么?真当这王庭姓阿史那了不成?”
“闭嘴!”古丽可敦咬牙狠斥了一句,见墨啜翰面上不服,还要说什么,便又狠瞪了他一眼,转过头去望向阿史那佐穆大步走远的背影,眉心却是紧紧蹙了起来。
“匐雅,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可是哪儿不舒服?”墨啜翰回头一看匐雅,却是惊声问道。
匐雅面上的血色不知何时抽了干净,整个人看上去白惨惨的。匐雅却是摇了摇头,“突然有些头晕,站不住……”说着,她的手搭上了墨啜翰的手臂,紧了紧,“阿翰,你先送我回去吧?”
墨啜翰自是忙不迭应了,两人向古丽可敦辞行,后者笑容疏淡了两分,淡淡点了个头,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墨啜翰也顾不上,忙扶了匐雅匆匆而去,谁知,刚离了古丽可敦的视线,匐雅搭在他臂上的手就是用力将他狠狠揪住,他吃疼,转眸一看,入目就是匐雅一双盛满了慌乱的眼睛,“阿翰,快!快去……”
“站住!”端着托盘的侍婢被门口的禁卫挡在了殿门外。
扮作宝勒尔的徐皎不慌不忙将腰间一块儿令牌取出,往禁卫面前一递,“奉命送药!”
禁卫们看了看她手里端着的托盘,略又仔细查验了一番,这才放了行。
徐皎入了殿中,却觉得殿中静悄悄的,果真安静得很,也不知是为了将这局做得更逼真,让她即便走到这里,也会惊觉上当,转身就走,还是自信到自负,以为她看不透此局,根本走不到这里。
没有人正好!正好方便她行事。徐皎放下托盘,便是快步走进了内殿,殿内萦绕着浓浓的药味,徐皎绕过围帐,抬眼就见到了那张宽大的榻上躺着一人。
徐皎心口惊跳了一下,蹑手蹑脚靠了过去,走到榻边时,低头一看,榻上躺着那人身形高壮,躺在床上犹如躺卧的一座小山,面色却是不太好看,看样子是在沉睡,只是睡梦之中眉心仍是紧紧蹙着。看这模样……与阿恕倒是并不怎么相似啊!这满脸的络腮胡子……难不成阿恕年纪再长些也会成这个样子?不过,这倒确实与墨啜赫给她看过的那幅画像很是相似。
徐皎偏头打量着,想了想,有些接受无能。醒转过神来,便是伸手去一边轻推那人,一边轻声喊道,“醒醒!醒醒!”
半晌那人却半点儿动静也没有,若非呼吸虽然轻浅,却到底还在,指下也能感觉到温度,徐皎几乎都要以为这是一具尸体了。可推了半晌,只要不是尸体,也合该有动静了。徐皎迟疑地伸手去确认了一下鼻息,又去把他的脉。
脉搏有,呼吸有,至于为什么人始终不醒,她又不是大夫,自然不知……陡然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徐皎缓缓抬起头来,却不想刚好撞进一双瞪如铜铃一般的眼睛里,吓得她微微抽了一口气,连忙将扣在人家脉门上的手移开。
却见那人还是瞪着她,没有说话,徐皎这才咳咳了两声道,“你是处罗可汗吧?我是徐皎!”墨啜赫与她说过,墨啜处罗懂汉话,而且他与墨啜处罗提过她的真正名字,是以徐皎才会用汉话自报家门。
谁知那人却还是只瞪着她,并不言语。
徐皎略一思忖,抬手从衣襟里将那个随身戴在颈子上的那条红绳理了出来,挂在绳上的那只狼哨便是现于人前,“是这只狼哨的主人让我来的。”
徐皎也是后来才知道,墨啜赫的狼哨是特制的,那雕镂的狼头便是他的徽记。
躺在榻上的人显然也认出了那只狼哨,双眼更是激凸,隐隐充红,浑身都微微颤了起来,望着那只狼哨,神情激动,可偏偏……他嘴里却是唔唔了两声,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
徐皎醍醐灌顶一般,陡然明白过来,“你是说不出话吗?怎么回事?是他们动了什么手脚?是毒还是别的?”徐皎迭声问道,问了才觉自己是多此一举,问这些一来无用,二来人家也根本回答不了她。而且观察了他片刻,他不只是口不能言,好似也动不了,连手脚都只是颤着,却没有挪动。
徐皎默默扶额一瞬,这才重整旗鼓道,“这样,我问你,若答案是是的话,你便眨一下眼。若不是,你就眨两下,可以吗?”徐皎问着,目光一瞬不瞬凝望着那人。
那人过了片刻,才用力眨了眨眼睛。
徐皎登时欢喜地笑了起来,趁热打铁又问道,“你是处罗可汗吗?”
那人眨了一下眼睛。
徐皎心里最后一丝疑惑尽去,轻吁一口气道,“阿恕如今好好的,加上有虎师在手,所以他们暂且没有敢如何。不过,时间拖长了就难说。可您陷在这里,阿恕也会投鼠忌器,所以咱们得尽快救您出去。”
话还没有说完,就见着墨啜处罗突然又激动起来,嘴里唔唔不停,一张脸都胀红了,虽然一句话都说不出,但徐皎却分明瞧见了他眼中的焦急。
徐皎心领神会,忙道,“您别急!阿恕那个人您还不了解吗?他行事周全,不会乱来的。我这次进王庭,便是我们商量好的。阿恕说,在他幼时,您有一次醉酒与他提起过,说这王庭之中有一条密道,可以直通王庭之外?”
墨啜处罗微微一愣,安静下来,下一瞬,又是朝着徐皎用力一眨眼睛。
徐皎长舒了一口气,面上展开笑来,“有了这条密道,咱们要救您,就容易许多了。那您快些告诉我,这密道在何处?”
徐皎话刚落,面色却是骤然一变,蓦地扭头望向身后。一扇门之隔,已经隐约能听见朝着这处涌来的人声,当中掺杂着一声声“将军”或是“上将军”的称呼,徐皎一愕,阿史那佐穆来了,这么快?
房门被人骤然打开,阿史那佐穆带着一队人冲进了内殿,而殿外尚有重重看守,这样多的人手,将偌大的正殿围了个水泄不通,即便是一只苍蝇,也别妄想能够飞出去。
阿史那佐穆带着人大步走进寝殿,脚步却是骤然一刹,眉心皱起的同时,双眸锐利地在殿内逡巡着。
这寝殿虽大,可陈设却算不上复杂,能藏人的地方更是少之又少……阿史那佐穆的脸色阴沉下来。
“将军,里外都搜遍了,没有。”果不其然,得到的回话并非他想听到的。
“不可能,她进来了,我们眼也不眨地守着,确定她没有出去。”门口的守卫立刻道。
“那人在哪儿?”阿史那佐穆阴沉着脸没有说话,哈蒙却是怒斥一声,“难道她还能长着翅膀飞了不成?”再左右一看,心想着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的水泄不通,即便是长了翅膀她也飞不出去啊,除非是会什么邪术,原地消失了?
四下里噤若寒蝉,哈蒙因着心中的臆想,无端背脊生寒起来。
阿史那佐穆则走到床榻边,低头看着正瞪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将他剜着的墨啜处罗,一张脸上却是半点儿表情也没有,唯独那眼神,倒好似看着的不是曾经雄霸一方,甚至让他俯首称臣过的霸主,而只是一只随时可以碾死的蚂蚁。
“上将军!”这时却又有人来报,“那边……那边有一扇后窗,翕开着,人想必是从那里逃了。”
听到这儿,阿史那佐穆蓦地就是抬步朝着后窗的方向而去,过了一会儿又是带着人,呼啦啦走了,脸色难看得紧。
阿史那佐穆面沉如水,走出正殿时,脑子里一直没有闲着,特意让人布了个局在后殿,就等着请君入瓮,谁知她竟会看破,反倒直接来了正殿,还让她给逃了,还真是只狡猾的小老鼠,他就不信了,一只老鼠而已,还怕抓不住了?
不对!他的脚步骤然一刹,面色几变,下一刻便是脚跟一旋,又往正殿快步而去。
到了殿中,径自便往那后窗去,就着推开的窗户往外看去,脸色便更是黑沉下来,便有如那许久未曾刷过的锅底一般……
第367章 老鼠成了精
“这……这怎么没有脚印啊?”哈蒙也跟着探头来看,窗下就是泥地,从这儿跳下去,哪怕是你再怎么身轻如燕,也该留下些痕迹,可那泥地上却平整得很。
哈蒙愣了片刻,骤然反应过来,怒声喊道,“糟了!咱们上当了。那人方才藏在哪儿了?来人,搜!”
阿史那佐穆却是抬起手来制止了他。
“将军?”哈蒙一双眼睛几乎冒出火来,又是恼火又是不解。
“此时再搜已是晚了。”阿史那佐穆一双眼目沉沉,望着后窗边一个柜子下面塞着的一套女子衣裙,突然笑了起来,轻轻道了一声“有趣!”
若是他猜得不错,那个柜子里应该放着一个昏迷的,被扒了禁卫服制的人,或者是……一具尸体?
“走吧!”阿史那佐穆一双眼睛里腾升起几许莫名的光亮,“咱们去会会这位将本将军耍得团团转的老鼠精!”
离着玉华台不远的一个地方,一个禁卫正在快步而行,他一边走,一边还在小心地四处张望着,可偏偏那身衣裳却很是不合身,穿在他身上宽大了许多,头上的兜鍪随着他的脚步数不清第几回歪斜,他却只来得及伸手扶住就继续迈开步子。
突然,斜刺里传来一声口哨,他吓了一跳,就听得一把有些熟悉的嗓音,带着两分怪异腔调的大魏官话传来,“迎月郡主?”
是的,这个人不是什么禁卫,而是换了装的徐皎。使了一计瞒天过海,堂而皇之地从阿史那佐穆的眼皮子底下逃出了玉华台,可眼下,危机还未解除。
徐皎听得呼唤,蓦地转头,就瞧见了躲在一处拐角,正朝着她招手的墨啜翰。
她一时怔住,墨啜翰却是朝着她用力招手,面泛急色,“快点儿过来!”
徐皎略略踌躇了一瞬,便是走了过去。
墨啜翰低声对她道,“阿史那佐穆只怕立刻就要去拿你,眼下匐雅会想法子拖延一二,你快些跟我走,我带你抄近路。”
大批的禁卫突然就涌了进来,将匐雅所居的这处宫殿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起来,可这里除了王庭禁卫,还有苏农家自己的部曲,自是上前来理论,“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前几日莫名拿了郡主身边近身伺候的侍婢,说是有细作之嫌,将郡主居处牢牢看守了数日,今日居然更是过分,直接带了这么多的人来,这真是欺人太甚,当他们苏农部是吃素的吗?
“方才有刺客闯进玉华台,险些伤了可汗,禁卫一路追踪,眼看着刺客躲进了这里,上将军有令,细细搜查,不得有误。阻拦者,杀无赦!”那禁卫领头的是个千户那颜,却半点儿不留情面,张口就是冷声道,然后又转头看着那面色铁青,却明显敢怒不敢言的苏农部人道,“刺客闯进这里,若是惊扰了郡主,谁又担待得起?”
话落,他抬手一挥,他身后的禁卫便是一拥而入。
正在这时,却有一个侍婢惊慌失措地冲上前来,惊声道,“走……走水了!郡主寝殿走水了,门上了栓,郡主还在里头。”
这一句,如惊雷炸响,众人皆是抬起头望向正殿的方向,果然瞧见浓烟滚滚,可见火势不小。
那苏农部的部曲领头之人将禁卫那千户那颜一把抓住,疾声道,“还不调动人手去救郡主?”
“捉拿刺客一样要紧,救郡主……你们这些人应该足够了吧?”那千户那颜还未说话,后头却骤然传出一声冷嗓,众人回头,就瞧见了大步从外走来的阿史那佐穆,他一双眸子冷锐,只是淡淡瞥过不远处的浓烟,便转头望向那面色铁青的苏农部人道,“郡主安危要紧,你还在此拖延,若郡主出了事,你担当得起吗?”
轻描淡写一句话却含着千钧之重,砸得那人面色惊变,再顾不得别的,咬牙恨恨对自己人吩咐道,“快!救郡主!”
“上将军!”就在这时,身后骤然又传来一声呼唤,墨啜翰一脸铁青地冲上前来道,“郡主遇险,你的人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些去救火?”
阿史那佐穆目光淡淡瞥过墨啜翰面上的盛怒,语调仍是平淡道,“刺杀可汗的刺客逃进了这里,这火起的蹊跷,难保不是刺客故意放的火,就是想将我们引开。郡主那里,已是有苏农部的人去救,可追捕刺客一样重要,刺客若是逃脱,我可担待不起。”阿史那佐穆说罢,便是抬手轻轻一挥,那些禁卫便闻令而动,四散开来,不是去救火,而是去搜查。
墨啜翰面沉如水,咬着牙狠瞪着阿史那佐穆,眼里几乎射出嗖嗖的冷刀来,“阿史那佐穆,你还真是狂妄得很,今日之事,本特勤记住了,你最好祈祷匐雅平安无事,否则,本特勤定让你百倍奉还!”放完了狠话,墨啜翰狠剜了阿史那佐穆一眼,便是带着人脚步匆匆往正殿方向而去。
阿史那佐穆望了一眼他的背影,眉心微微一攒,视线迅疾收回,对哈蒙道,“走吧!随本将军一道去将那刺客揪出来。”
禁卫们四散开来,看似搜查,实则将整个宫殿都严密看守起来,进出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阿史那佐穆则带着哈蒙径自去了一处小院儿。
谁知,刚走到院门就听着里头一道娇柔的嗓音急嚷道,“快些!快些!将那些画稿和画具都搬出来,找个安全的地方放起来,这些可都是我的宝贝,若是一会儿火烧了过来可就了不得了。快些!”
阿史那佐穆的脚步顿在院子门口,哈蒙小心地瞄了一眼他家将军骤然铁青,却又转而复杂的脸色,只觉得背脊里窜过的寒意一阵再一阵,却一阵比一阵更厉害些。
阿史那佐穆站在原地片刻,这才举步迈进了院门。
抬眼就见得那个中原女人只穿了一身里衣,外头随意套了一件外衫,披头散发的,正指挥着她的两个侍婢将她那些“宝贝”一件件地从屋里“抢救”出来,堆放在了离屋子较远的地方。
许是担心着火势,她抬起头来望向了正殿的方向,却不想目光不经意往边上一扫,就瞧见了一言不发杵在进门处的阿史那佐穆和哈蒙二人。
她先是一愣,继而就欢喜起来,灿烂的笑容骤然在她莹润的小脸上绽放开来,让她的双眸都是瞬间亮堂起来,那笑容太炫目了,让阿史那佐穆觉得刺眼似的将双眸微微一眯。
“上将军!”徐皎唤了一声,便是快步走上前来,“听说正殿走了水我真是吓坏了,看着将军出现就好了,我总算可以放心了。”
徐皎仰着的一张小脸上满是真诚的欢喜,那一双清澈分明的眼睛里更好似璀璨得能够闪出星星来似的,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竟让阿史那佐穆一时间都恍惚生出一种她期待着自己到来的错觉。
阿史那佐穆咳咳一声,目光往下一挪,落在了徐皎一双赤足上。她竟是直接光着脚踩在地上,足见方才情急,是被走水的事儿吓到?当然,也有可能只来得及将鞋子脱掉,还有,她这身打扮也是……将衣裳脱掉,头发打散,毕竟比再换上一身衣裙来得要快。
她让人将东西搬出来,那屋子里头必定乱糟糟的,不知道是不是刚好能够搜出一身禁卫的衣裳来?
“上将军?”正在阿史那佐穆思绪飘到屋子里头时,耳边却骤然传来一声娇怯怯的呼唤,他陡然醒过神来,入目就是徐皎那一双沾了灰尘,却还是显得格外莹白纤巧的双足,却在他的目光下不安地动了动,他再抬起眼,就见得徐皎睁着一双眼睛,又是羞又是恼地将他望着,那头,她的侍婢已经着急忙慌地将她的鞋子寻了来,连声催促她,“娘子,快些穿上吧!”
徐皎双颊羞恼得泛了红,连忙将脚往鞋子里钻。
阿史那佐穆看着那莹白纤巧的双足套上了鞋,恍惚想起听人说中原那些对女子而言格外严苛的规矩,这脚是属于女子私密的部位,不得轻易示人。若是被瞧见了,那瞧见的人就是要娶了那女子。
阿史那佐穆看着她那一张窘红的脸,心想,若她只是为了遮掩过去,那倒也算是下了血本了,不过,她是寡妇,自然比不得未出阁的女子那般讲究吧?何况……这里还是北羯,不是中原。
“徐娘子……”阿史那佐穆眼中风起云涌,语调幽幽唤道,一双眸子锐利地盯在徐皎面上,“方才去了何处?”
徐皎一脸的困惑,“我吗?我前几日赶画,没有休息好,今日交了差,心神一松就犯了困,所以就悄悄回来睡下了,听到走水了,这才赶忙起身……”说到这儿,徐皎微微一顿,狐疑地瞅向阿史那佐穆,“上将军问我这些做什么?可是我悄悄离席,惹了可敦不快?我真的没有不敬的意思,还请上将军替我在可敦面前说一说……”
她的慌乱很真实,再寻常不过的升斗小民怕惹恼了权贵的模样,阿史那佐穆看着她的眼神更深邃了两分。
他的沉默却更加深了她的慌乱,“上将军不说话,是……事情比惹得可敦不快还要严重些?将军此时过来……不是来救火的?该不是将军又怀疑我是细作?”
话未落,一道冰冷的刀光却是疾刺而来,徐皎双瞳陡然睁大,垂在身侧的手却是蓦地拽握在了一处,紧紧掐着那掌心,似是怕得僵硬了身子,连动弹都动弹不得了,眼睁睁看着那刀刺到了眼面前。
那刀尖却是停在了徐皎面门一寸开外之处,那锋利的刀尖就直直指着徐皎的眼仁儿,让她眼睛莫名地就疼了起来。
“上将军……”徐皎轻抽了一口气,唤得小心翼翼,娇怯的嗓音里透进了哭音,她眼里很快就蓄了泪,却是咬着下唇,想哭又不敢哭,那模样真是……可怜又可爱。
阿史那佐穆面上却不见动容,握着靴刀的手仍是端得稳稳的,嘴角轻扯笑望徐皎道,“不是细作,而是刺客。方才有刺客潜入玉华台,险些刺伤了可汗,而徐娘子刚好不在宴会上,自是很有嫌疑。所以……徐娘子,你是吗?”
“什么?”徐皎小脸上已经惨白一片,憋着哭,鼻尖都泛了红,整个人被吓傻了一般,听得他这一问,仰起一张茫然的小脸,木呆呆地问道。
阿史那佐穆看着她那一张脸,轻吐二字,“刺客。”
徐皎面上的神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了,她慌乱地摆着手,迭声道,“刺客?这怎么可能?上将军……不要说笑了。”
阿史那佐穆眼眸深深,视线胶着在她面上,试图从她的表情中看出端倪,奈何……那张脸上的慌乱、无措、惊讶、不安……都真实得恰到好处,看不出半点儿作伪的痕迹。
阿史那佐穆微微蹙起眉心,眼底极快地掠过一抹怀疑的情绪,这样的真实……当真只是做戏吗?还是他真正怀疑错了?
“将军!”正在这时,一个禁卫却是匆匆走了过来,靠在阿史那佐穆耳边低语了两句。
阿史那佐穆看着徐皎的面色就又更复杂了两分,下一瞬,却是陡然收了靴刀,反手就插进了靴子里。深望了徐皎一眼之后,就是一言不发转过了身,迈步而去。
其他的禁卫也跟着他,呼啦啦走了个干净。
徐皎望着他们的背影,直到确定他们走远了,这才长吐了一口气,却觉得胸口都憋得闷疼了。
这个阿史那佐穆不愧是与墨啜赫齐名之人,与这样的人交锋,多来几回她怕是要折寿了。
“娘子?”负雪面色也是不好看,颤声喊道,方才她真是要吓死了,尤其是看着阿史那佐穆拔刀朝着娘子刺去时,她险些就要忍不住动手了,若非记得娘子之前的交代,这才死死控制住了自己,此刻想来,仍是后怕不已。
徐皎朝她们比了个手势,轻声道,“进去再说。”
主仆几个反身进了屋,将门掩上,负雪便再也忍不住,忙问道,“娘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368章 总算不虚此行
“阿史那佐穆只怕也猜到了有人会抓住今日之机去探玉华台,所以一早便布了局,就等着我们自投罗网。”徐皎这会儿想来,也觉有些后怕。
其实她也料到了今日这一趟不会轻松,可她却是抱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心思,不得不去。
方才若非多了个心眼儿,觉得那个侍婢出现得巧,又那么容易就将话问了出来,她只怕已是着了阿史那佐穆的道,入了后殿厢房,成了那瓮中之鳖,逃无可逃了。
而不像如今这般,虽然历了一番险,却好歹不是空手而归,也算值得。
“我见着了可汗,他尚且平安。”徐皎话锋一转,说起这个,神色轻松了两分,又从袖口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文桃道,“你快些看看这个,入口就在玉华台正殿的床榻之下,你可能推断出出口在何处?”
那是一张画在羊皮卷上的地图,正是徐皎这趟入王庭身负的任务,要找到的那处可以直通王庭之外的密道。
文桃见着,双眼就是一亮,忙应了一声“是”,将图接了过去。
徐皎则长舒了一口气,到此时才生出两分劫后余生之感来。
方才千钧一发之际,墨啜处罗费力地为她指路,找到了这幅地图。她知道墨啜处罗的意思,是让她暂避到密道之中,可她若真是凭空消失不见,只怕阿史那佐穆掘地三尺也要将她找出来。届时将玉华台翻个底朝天,若是将那地道搜出来,墨啜赫的底牌便保不住了。
是以,她才铤而走险,换了另一个法子。她知道瞒不过阿史那佐穆,也知道凶险,却是别无选择。
哪怕是现在,阿史那佐穆心中怀疑怕也没有尽释,今日若非墨啜翰和匐雅相帮,眼下她说不得已经被阿史那佐穆拿下审讯了。
说到匐雅,徐皎目下微微一闪,对负雪道,“你去看一下匐雅郡主如何了?”
匐雅救出来了,可却呛了不少的烟,那正殿也被烧了整整一半,好在寝殿尚算完好,请了医工来瞧过,倒还好,没有伤着肺腑,但却伤了嗓子,得好生养上几日。
医工离开后,墨啜翰交代了侍婢去给匐雅煎药,回到床榻边,看着榻上闭目躺着,不时咳嗽两声,脸色也不太好看的匐雅,面上神色很是复杂,“你还真是为了他,什么都不顾了,连这样的法子也能想出来。若是今日你在这火里烧死了,墨啜赫说不得一辈子都会记着你,你当时是不是这样想的?”
匐雅睁开眼来,他话里的阴阳怪气让她很是不舒服,蹙了蹙眉心,不过她的性子本就清冷,加上这会儿嗓子疼得厉害,因而只是看着墨啜翰,却是一句解释也没有。
墨啜翰看着她,面色几变,想说什么,可看着她有些苍白的脸色,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带着两分郁气,将近旁的一根凳子用力踹倒,他转过身,便是大步走了出去。
匐雅看着他的背影,双眸忽而黯下。
墨啜翰阴郁着脸色从匐雅寝殿出来,走了没几步就见着了古丽可敦,她很明显是来看匐雅的,见着他,缓了脚步,道,“这是怎么了?怎么又是一脸的不痛快?本宫不是听说匐雅没什么大事儿吗?还是说……你这是怨本宫此时才来看她?那么多宾客,本宫总得处理完了才过来呀!”
墨啜翰懒得与她解释他不痛快的原因,“阿娜既然听说匐雅没什么大事儿,想必也听说了方才的事儿,不知道阿史那佐穆只顾着抓那所谓的刺客,却不救匐雅这事儿,阿娜怎么看?”墨啜翰的语气带着两分质问。
古丽可敦面上便是显出两分不满来,“上将军他身负要职,自然捉拿刺客也很重要,当时不是有苏农部的部曲在吗?眼下匐雅也没事儿……”
墨啜翰听罢,却是倏然笑了两声,“阿娜这么觉得那便这么觉得吧!”话落时,他笑容一收,朝着古丽可敦行了个礼,便迈步而去。
古丽可敦看着他的背影,皱了皱眉,目光在往边上一瞥时,面色更难看了两分。
前头不远处墙根下站着一人,正是母子二人争执中的对象。
阿史那佐穆朝着古丽可敦静静施了一礼,便是缓步走上前来。
古丽可敦对着他脸色算不上好看,“今日这桩事你做的不周全,苏农拓有多宝贝那个女儿你也知道,今日的事被他知晓,怕是会不满。苏农部的支持对阿翰也很重要,我不容许任何人破坏,你,也不行!”古丽可敦望着阿史那佐穆的眼神恍若一匹母狼,正为了护卫幼崽亮出自己的爪牙。
阿史那佐穆却是淡淡掀唇而笑,“可敦这样着紧,是真的在意苏农部的支持,还是知晓翰特勤对匐雅郡主的看重,不想让自己的儿子不高兴?说实在的,今日我才算又一次看清楚了翰特勤对匐雅郡主的紧张……长姐!长姐莫不是忘了阿塔的交代了?呼兰可是阿史那部的明珠,照如今这样的境况看来,她嫁来北都城,怕是要受委屈了,这事儿,阿塔和大兄可是容不得的。”
“你住嘴!”古丽可敦冷声喝道,“什么时候我如何行事容得你置喙了?若非大兄身子垮了,能有你的今日?给你几分好脸色看,你还真就将自己当成个人了?一个杂种而已!”后头那几句话从紧咬的齿缝间蹦出的,带着一股子狠意,因着面前这人,让她想起了让她恨之切齿的另一个“杂种”。
阿史那佐穆面上却没有什么变化,一张脸上甚至自始至终噙着笑,听了古丽可敦的话还连连点头道,“可敦说得是,我时时刻刻记着呢,是如何才有的今日。”
古丽可敦看他一眼,轻哼一声,神色稍稍和缓了两分,“你说的那个刺客找到了?”
“没有。”阿史那佐穆眼底极快地掠过一道黯光,“不过今日这场火很是蹊跷,还有方才在宴席上,翰特勤突然要与我比试箭术,如今看来怕也是有深意的。”
言外之意,古丽可敦听得明白,哼了一声,咬牙道,“还真是养不熟的白眼儿狼!只是不知道这是她一个人所为,还是背后有墨啜赫的影子?”说到这里,古丽可敦神色又是一变,皱眉乜斜了阿史那佐穆一眼,带着两分不耐烦道,“都这么些日子了,还是没有将墨啜赫抓出来,你到底还有没有法子了?”
“抓墨啜赫……”阿史那佐穆双眸黑沉一片,不透光影,“总能有法子的……”
徐皎这头听说匐雅并无大碍,长舒了一口气,欠情敌人情神马的,最讨厌了。偏偏这人情不欠也欠了,不过能还都还好,就怕还不了,那就是扎在心口一辈子的刺了。
“娘子,成了。”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埋头研究那张图几个时辰的文桃在夜色渐起时终于出现了,一双眼睛亮晶晶。
徐皎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冒险来一趟王庭,总算不虚此行。
阿史那佐穆在王庭之中有居处,却就是墨啜赫在王庭中的宫殿,虽然他本人并没怎么住过,可阿史那佐穆来王庭后,却一眼就相中了他那处居所。古丽可敦二话不说就将那居所拨给了他,反正墨啜赫嘛……永远也没有机会再住了。
那宫殿建在高处,是整个王庭的制高点,能够俯瞰整个王庭,哈蒙都不知道,他家将军是喜欢身处高处,居高临下的感觉,还是只是因为这里是墨啜赫的居处,将军才会看上并讨要。
中原有句话,叫什么一山不容二虎,哈蒙本来对中原文化从来不懂的,这一句话却是记得再清楚不过,是因着这句话用于形容他家将军和墨啜赫真是再贴切不过。
草原上齐名的好男儿,一个战神,一个悍狼,墨啜赫还比将军年轻了差不多十岁,虽然将军从未说过,但哈蒙隐约就是知道将军对墨啜赫有些不同,尤其是差不多五年前吧,围猎之时,将军与墨啜赫比试,却以一箭之差输了之后,对墨啜赫的事就更是关注了。那时墨啜赫多大来着?好像也就才十八岁吧,真正的少年英雄,意气风发。
后来听说墨啜赫接管了大魏的探子营,听说他只身去了中原,还听说了墨啜赫在中原娶了妻……再后来,将军对墨啜赫的关注就扩展到了对中原女人的关注身上。
哈蒙想到这儿,长叹了一声,看着前头阿史那佐穆临风而立的身影,想道,将军站在那儿,几乎能将整个王庭都尽收眼底,他目光落去的方向正是匐雅郡主的宫殿,将军看的自然不可能是匐雅郡主,那便只剩那个中原寡妇了。
其实吧,将军若是果真喜欢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可那个女人毕竟有些嫌疑,放在将军身边也不知安全与否……
“哈蒙?”哈蒙正在浮想联翩时,耳边却骤然传来一声呼唤,他蓦地醒转过神,见阿史那佐穆正拧眉将他看着,目光锐利,他不由一凛,忙应了一声“是”。
“是什么是?”阿史那佐穆眉心拧得更紧了,“来了又不说话?”
他来自然是有事情要禀报的。哈蒙忙严正了脸色,“方才苏农拓进了王庭,黑着一张脸去看匐雅郡主了,那个徐娘子也去探望了。”
阿史那佐穆点了点头,这个是情理之中。
哈蒙看他家将军一脸淡定,他却是淡定不了了,“将军,今日的事苏农拓必然会记上一笔,若他给使绊子,咱们虽然不惧,可也麻烦不是,还有可敦今日也很是不满……”
“哈蒙,你看今日之事到底是不是那位徐娘子?”阿史那佐穆却好似根本没有听见他那些话一般,不答反问道,目光仍然凝在脚下的殿宇之中,好似当真是透过这重重夜色在看着谁一般。
刚从匐雅房里出来的徐皎神色轻松而平和,迎面一阵夜风袭来,她鼻尖一痒,猝不及防就是“阿嚏”了一声。
负雪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该不是着凉了吧?”要知道她家郡主自从开始习武起,这身子是一日比一日康健,如今是连风寒也难得患一回的,可这草原上的天气恶劣,不比凤安啊,又缺医少药的,负雪心里不安得很,就怕郡主若是病了可怎么办,一有点儿风吹草动就立时变了脸色。何况,虽然春色渐浓,可入了夜的北都城仍然还是冷得很。
徐皎这会儿心情好着呢,笑着一耸肩道,“没事儿!回去喝碗热水就好。”
谁知走了两步,鼻尖又是一痒,她又是一声“阿嚏”,负雪如临大敌,忙让她快些走,她却有些疑惑地想道,莫不是有人背地里偷偷骂她吧?
没有人骂她,可确确实实有人在说她。
哈蒙听他家将军问起这事儿,心里有些作难,犹豫了片刻,才道,“应该不是吧?方才将军那样试她,若她是会武的,怎么也会本能地出手自救,可她没有。还有这些时日,咱们一直只是怀疑,始终没有拿到确切的证据。要说嫌疑,匐雅郡主和翰特勤都比她大,她更像是他们拿来迷惑将军的。”这还真是哈蒙心中的想法,可他说得很没底气,说一句瞄一眼他家将军的脸色,直到看得他家将军嘴角轻扯了一下……这是,笑了?
哈蒙一颗心才放回了肚子里,他就知道,他和将军一条心,他能瞧得出的,将军那么精明,自然早就看在眼里了。
“哈蒙,你说,虎师少说也有两三万人,当中还有老弱妇孺,如何能一夕之间消失不见?他墨啜赫又不是当真有通神之能,将这么多人直接变没。三万人,即便是藏,也不可能藏得了无踪迹,所以……你觉得他将人藏在何处了?”阿史那佐穆那一笑之后,便又抬起眼望向了天,双目好似也被夜色浸染,深邃不透。
哈蒙不知道这话题怎么突然又转到这里了,不过这个问题比方才那个问题还让他头疼,“这个问题我就不知道了。这几个月咱们的人将能藏人的山谷、绿洲都查了个遍,可是还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说不得……墨啜赫还真有神能,将人都变没了?”
第369章 越说没事儿越有事儿
阿史那佐穆乜斜他一眼,哈蒙摸摸鼻子,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自家将军可是最不信鬼神不信天的。
“若是三万人,自然不可能半点儿踪迹都无,但若这三万人化整为零,散入附近的部落、村镇,甚至是散入了这北都城中,那要掩藏踪迹就不难了,这也解释了为何查了这么久半点儿消息也没有。”
“虽说这猜测不无可能,可将军……那可是三万人呢,一夜之间就化整为零,隐匿踪迹,这怎么可能?何况那天晚上墨啜赫被传召去了牙帐,根本就不在虎师。”
“怎么就不可能?换成旁人当然不可能。可那个人是墨啜赫,是草原的不败战神,他虽只管理了三支虎师中的一支,可那支虎师却是北羯战力最强的精锐之师,而且,他在接管这支虎师之前,曾被墨啜处罗扔进军中历练,另外两支虎师、豹师还有鹰师他都曾待过,整个北羯军中都有他的人脉,他也熟知各地驻军的所有运作……”阿史那佐穆越说,一双眸子越是幽沉,北羯共有三支虎师,十六支豹师,三十二支鹰师。虎师一般由可汗亲掌,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每支虎师人数两万到三万不等。豹师则是由各部落青年子弟组成,别的且不说,这对可汗的忠诚度上比起虎师就要大打折扣。每支豹师有差不多一万人,装备也是参差不齐。鹰师主要是各部落首领的卫队,每个鹰师规模约三千到五千人不等,且装备普通,战斗力一般。可偏偏无论是虎师、豹师,还是鹰师墨啜赫都曾待过,若说整个草原,谁对北羯的兵力部署,作战优劣最为了解,那便只有他墨啜赫了。
这么说来,墨啜处罗虽然看似对墨啜赫不喜,又苛刻,其实却一直在历练他。一只鹰隼,只有经过重重磨炼,才能磨砺爪牙,搏击长空。
而不是如墨啜翰那般,被锦衣玉食圈养着,即便是再尊贵,却也不堪一击。
这一刻,阿史那佐穆恍惚明白了什么。
“将军?”哈蒙听懂了一些,虽然云里雾里,可大抵也明白过来,那看似不可能的事儿,墨啜赫确实能够做到,可既然已经有了猜测,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吧?他正竖起了耳朵想听将军示下,谁知将军不知怎的,竟是说了一半就沉默了下来,看那样子,好似还走神了?
阿史那佐穆被他唤着,目下闪了两闪,醒过神来,“逐一排查,若有近来收留陌生人之事,以谋逆罪论,车裂。反之,若能来举报查实的,赏金!”
“是!”哈蒙应了一声,连忙转身去传令,谁知走了一会儿,却又脚步匆匆回来了,“将军,苏农拓脸色不好,正要出去,咱们的人请将军示下,拦还是不拦?”方才将军才下了严令,一只苍蝇也不能放出王庭去。
“不必!”阿史那佐穆冷冷应道,“苏农拓已经做了选择,墨啜处罗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他既选择了背叛,就不会走回头路,除非他不想活,也不想整个苏农部活了。”
哈蒙听到这儿长舒了一口气,“是!”他也不想此时去与苏农部的人起冲突,苏农拓那老头儿可很是不好惹。
“去吧!”阿史那佐穆说罢,目光又落回了无尽的夜色中。
哈蒙应了声“是”,却踌躇着没有立时就走,阿史那佐穆奇怪地皱眉看向他时,他才挠了挠后脑勺道,“夜深了,将军也早些回房歇着吧!早些歇着!”话落,哈蒙脚底抹油就是溜了,那背影怎么瞧着都有些心虚的意思。
阿史那佐穆一时没有想明白,只是蹙了蹙眉心,等到回到房里,看着屋里乍然多出来的那两个穿着轻薄,怯生生的中原女人时,他才抽动着额角明白过来哈蒙为何要心虚地溜了,不溜……不溜等着被他揍吗?
他这会儿倒是聪明了。
“滚!”断然一声冷喝,那两个女人与他阴沉的双目撞在一处,登时吓软了腿,连忙裹了衣裳,很是狼狈地搀扶着跑了出去。
阿史那佐穆默默扶额片刻,他若想要什么女人,还有要不到的吗?到底是什么让哈蒙生了这样的误会,巴巴儿地给他送了人来,中原女人?还是一次性两个?
阿史那佐穆陡然想起这王庭的另一端住着的另一个中原女人,想起了那如枝上嫩芽一样的身段儿,想起了那莹润的脸颊,清澈无辜的双眸,如花瓣似的唇,还有……那沾染了灰尘,却并不觉得脏污,反更显白嫩纤巧的双足……那些种种突然全部涌入脑海,挥之不去。
他突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掂起手边的水壶猛灌了两口凉水,又闭眼静了半晌,这才堪堪压下旁生的妄念。
徐皎想要探的东西已是到手,自认该功成身退了,第二日便是向匐雅辞别。匐雅自是没有二话,淡淡应下,嘱咐她去向古丽可敦辞行。
这本是情理之中的事儿,何况,还能再去让古丽可敦不痛快一回,何乐而不为?
徐皎欣然应允,去了玉华台求见。
古丽可敦在偏殿见了她,几句不咸不淡的话便算了了,不过一夜不见,古丽可敦容颜都憔悴了许多,昨夜必然是没有睡好。
徐皎很是体贴地告辞离开,却不等迈开步子,就见得一道高壮的身影从外走进来,对古丽可敦行罢礼,便是转头望向徐皎道,“徐娘子怕是暂时不能出王庭。”
从他出现起,徐皎心里就隐隐不安,听得这句话,她眉眼便不由惊跳了一下,蓦地抬起双眸向他望去。
古丽可敦本来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听了这句话,亦是狐疑往阿史那佐穆看去,眉心紧攒。
阿史那佐穆却根本没有看她,只是望着徐皎,双目幽幽,嘴角却轻轻牵起道,“眼下刺客还未曾抓到,在刺客抓到之前,任何人都不得随意出入,所以,徐娘子还是再在王庭多住些时日吧!”
徐皎张嘴正待说什么,阿史那佐穆却不待她说出,便又径自道,“正好,本将军瞧着可敦和匐雅郡主的挂毯也觉得甚是眼热,徐娘子待在王庭无事,便也为本将军量身定制两身衣袍,并一幅挂毯吧!”
话落,他也不去看徐皎的脸色,便转头对着古丽可敦行了个礼道,“可敦事忙,臣就不打扰了。”语罢,才又转头望向徐皎,“请吧!徐娘子!”
看来,还真是不用管她愿意还是不愿意啊!徐皎收敛心神,瞥了一眼脸色难看的古丽可敦,又望向气定神闲的阿史那佐穆,心思几转,终究是带着两分忐忑,三分无奈地默认下来,随在阿史那佐穆身后,从那偏殿内退了出来。
到殿外,见得四周比昨日更加强了几倍人数的守卫,她心思微动,双眸倏然一暗,思绪飘得有些远,就没能顾得眼前,直到一头撞上去,恍若撞到了一块铁板,她顾不得疼,下意识地退后了两步,面色微变抬起头来,入目是阿史那佐穆微眯着眼打量她的神情。
那眼神让她有些不安,她垂下眼去,讷讷道,“上将军,怎么了?”这么看她作甚?
“徐娘子,你既是要为本将军做事,再住在匐雅郡主那里就不方便了,而且,匐雅郡主那里刚遭了灾,也无暇顾及你,所以,本将军方才已是着人去知会你的侍婢,让她们收拾着你的东西,直接搬去本将军那里,徐娘子这会儿便直接随本将军去便是了。”
有那么一瞬间,徐皎几乎以为她是幻听了,盯着他看了半晌,直到见他挑眉望定她,眼波沉定,不似说笑,徐皎这才抿着嘴角笑了,方才她就见识过了,这个人决定的事,是不会问她意见的。
阿史那佐穆知会完了她,看她那样子也是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便是干脆利落转过了身。
徐皎随在他身后迈开步子,盯着他的后脑勺,脑中却有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抿紧嘴角,一双眼却缓缓沉阒,这个人不准她离开,还直接将她带去他的势力范围,这是察觉到了什么吗?
北都城中一处再寻常不过的院落内,易了装的苏勒匆匆而入,面上的脸色不太好看,进了门,对着正站在窗边的墨啜赫劈头就是道,“夫人未曾回来!咱们的人在宫门处看着,一有动静就立刻来报。”
“不用了。”墨啜赫却是冷沉着嗓音道,“此时还未曾出来,想必就是出不来了。”
“那怎么办?”苏勒急得红了眼,“眼下突然颁布了这么一条召令,看来是阿史那佐穆有所察觉,咱们的人怕是藏不住了。夫人和负雪此刻陷在王庭里出不来,是不是也是被阿史那佐穆发现了?”
“你别这样自己吓自己,不是你说的吗?夫人机敏,负雪和文桃各有本事,加上咱们在王庭里的人,只要夫人有令,就会不惜一切代价拼命相护,夫人定会安然无恙的。”狄大一边宽慰着苏勒,一边朝着他挤了挤眼睛,下巴朝着半张脸都沉溺在暗影之中瞧不真切的墨啜赫递了递。
阿恕虽然那张脸上看不出什么,更是什么也没有说,可就在苏勒回来之前,就在那窗边,他徒手就捏碎了一只雨过天青色的茶杯。那可是钧瓷,在大魏不算什么,在北都城可是稀罕物,价比黄金,狄大想想都觉得心疼。
更别提阿恕那只手被碎瓷割了数不清多少道的细碎口子,满手的血,狄大看着都替他疼,他偏生一句轻描淡写的“没事儿”,就连药也不上,用一条绢子将手掌缠住便算了。
那是当真没事儿就能带过的吗?越说没事儿,越是有事儿。
苏勒也是关心则乱,经了狄大这么一提醒,再看墨啜赫那张八风不动的冷脸,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抑住了满脸的急色,默了默,才道,“那眼下该怎么办?阿史那佐穆这一个动作接着一个动作,这是不是要逼咱们出来?”
“也有可能是逼咱们出逃,远离北都城。不管是哪一种,只能说明他等不了了,很快就会有动作。”墨啜赫仍是一张冷峻到恍似结了冰的脸。
“这可如何是好?而且夫人和负雪她们还陷在王庭之中,也不知道是不是阿史那佐穆已经看破她们的身份了。即便没有,只要她们在里头一日,咱们一样是投鼠忌器。”
“即便阿史那佐穆知道了夫人的身份,如今夫人于她有用,想必暂且无碍。”狄大难得比苏勒理智。
“那不是更糟糕!还是要她们平安出来,咱们才能放开手做事儿!可她们偏偏出不来……”
“她们出不来,咱们便打进去!”墨啜赫淡然却坚决地打断苏勒的忧虑。
“打……打进去?”苏勒望着他,陡然结巴了。
“阿恕想怎么做?只要你开口,狄大愿为先锋,万死不辞。”狄大却是直接弓身,将右手搭上左胸,冲着墨啜赫行了个重礼。自从那回他擅自行动,落进紫统领手中,又被放回之后,他就更是沉默了。却也更对墨啜赫唯命是从,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谁不知道他心里有结有愧,也不知几时才能解开?
墨啜赫双眸忽而一暗,走上前将狄大扶起,拍了拍他的肩头,还未成言,就又有人敲响了房门,来人面色有异,附在苏勒耳边低语了两句,苏勒抬起头来,也是一脸的怪异,直到墨啜赫皱眉望过来,他才忙道,“说是……说是苏农拓来了,就在门外求见。”
“他怎么找来这里的?”狄大大惊,一双浓黑的眉毛瞬间揪起,眼底隐隐有火。
狄大是那种一看就透的人,苏勒立时就猜到他是以为出了内鬼,正想提刀砍人呢,便忙拉了他一把,面色严正看着赫连恕道,“他只带了两个随从!”
墨啜赫眼底风起云聚,却不过一瞬,已然有了决断,“请叶护大人进来!”
明月皎洁,悬于天上,撒下一片如练的清辉。
房内阒然无声,一角燃着一盏灯烛,晕晕泛黄的光照在桌上,将桌上的吃食清楚明朗地映在眸底。一盘奶豆腐,一盘奶皮子,一只烤得酥黄的嫩羊腿,另还有一碗放了黄油,被北羯人称作阿木斯的粥,并一只装得鼓鼓囊囊的囊袋。
对面的人有了动作,将那囊袋起开,哗啦啦倒满了当中一碗,往徐皎面前一推。
徐皎被叫来这里,终于头一回发声道,“上将军见谅,小妇人不喝酒!”
第370章 对你负责
阿史那佐穆微微一顿,倒没有相逼,将那碗酒又拉回了他跟前儿,“草原可不比中原,这里的冬日冷得厉害,而酒是最好的御寒灵药,徐娘子既是要在草原讨生活,那这酒还是要早些学会喝才好。”
徐皎干笑了两声,“多谢上将军提醒,这个小妇人自是要学的,只是吧......我这酒量委实差得很,也不知能不能学得会。”
“慢慢学总能会的,不着急。就像这奶皮子、奶豆腐的,徐娘子如今未必吃得惯,可时日长了总会慢慢顺口的。”阿史那佐穆说着朝徐皎比了个请的动作,徐皎这个从前就习惯喝牛奶的人对于这些乳制品还真没有阿史那佐穆以为的不能接受,可是吧,她眼下还真是半点儿胃口都没有。对面坐着的人,怀揣着的目的,就好似在她头顶上悬了一把刀,她还能吃得下去那才有鬼了。于是,徐皎干巴巴笑着,掂了一块儿奶豆腐,咬了小小一口,眉心蹙了起来,看上去果真是吃不惯的样子。
阿史那佐穆倒是一口酒一口羊肉的,吃得格外欢畅,全然不顾徐皎的食不知味,反倒觉得她那样子很是下饭一般,一边大快朵颐着,一边笑道,“看徐娘子便是未曾吃过苦的,听说冬日里都是烧的土炕,用的上好的炭火,那些东西在北都城可都是金贵物件儿,不知道徐娘子婆家到底是哪方富贾?”
徐皎心道你连我入冬烧的炕用的炭火都知道了,还能查不到我“夫家”是哪家?心中腹诽着,面上自是半点儿不知,略略沉吟就是答道,“我夫家乃是江南陈氏,在江南一带也是有名的富贾,不过我那短命的夫君却只是陈氏旁支,我是家中独女,家中薄有家产,全给我作了陪嫁。如今没了夫君,成了寡妇,我不愿再待在那伤心地,这才来了北都城。我虽是个没本事的,可先父和先夫为我留下的家产却也足够我过活,何况那些木炭都是我自己的商铺收着,自己的商队送来的,倒也算不上多么金贵,往后上将军若是需要的话,尽管与我开口。”
这些背景本都是做好的,由朵娜亲自经手,徐皎半点儿不怕出了纰漏,答得亦是顺溜。
阿史那佐穆听着,面上果真是半点儿异色没有,待得听她说完,这才笑道,“本将军自幼火气好,倒是用不上这些,不过还是多谢了。”
“哪里哪里,小妇人往后要在北都城立足,还要多多仰仗将军呢。拿这些东西孝敬孝敬将军就能得您庇护,小妇人觉着是再划算不过了。”徐皎呵呵笑着,仍是一副无商不奸的嘴脸。
“徐娘子如今与夫家可算是断了联系了?”对于她的谄媚,阿史那佐穆只是笑而不语,反倒话锋一转,问起了这个。
徐皎不知阿史那佐穆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可心里的戒备却是半点儿没少,面上很是直白,没有多想似的,听他问起,眉心就是一皱,满心的不乐意就大赫赫地写在了脸上,“自是没什么相干的,我一个寡妇,可不好沾惹他们家,免得又带了晦气。”
这话里带着怨气与愠怒,阿史那佐穆一哂,心中已有解读,他探得的消息甚是笼统,只说这徐氏在她夫君故去之后,与夫家闹了不愉快,之后便负气而走,而且是远远来了北都城,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如今看她这模样,听她这话音儿,怕是那家人将她那夫君的死都怪到了她的头上,她既是家中独女,看如今这样子也是被宠着长大的,自是受不得这个气。难怪会来了这北都城,那么与那江南陈氏自是就没什么瓜葛了。
“徐娘子来了草原便安下心,咱们草原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徐娘子若是再嫁也是使得的,与你夫家断了联系也好,倒不用看他们的脸色,亦不怕他们从中作梗。”阿史那佐穆一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却也平淡自然。
听得徐皎却是脑门儿闷疼,脊背生寒,深缓了两息,才勉强笑道,“上将军,对不住。小妇人有些不明白您的意思。”
阿史那佐穆掂起那酒囊,直接以口相就,猛灌了两口,这才抬眼,双目幽幽望向徐皎,“徐娘子,昨日小院儿之中,在下孟浪,撞见了徐娘子赤足。听说在中原,这可是了不得的。在下既是撞见了,便要为了徐娘子的名节负责。娘子如今既是自由身,便嫁与本将军。本将军从前也曾娶过两门亲,亦有两房姬妾,却都不在跟前,徐娘子嫁与我,我便将你带在身边,常伴左右,定不会让徐娘子受委屈。”
他说得轻松,带着些许理所当然,徐皎却听得脑门儿抽疼,好不容易才能撑着笑道,“上将军说笑的吧?”还是这是他的试探?掐了掐掌心,徐皎告诉自己要冷静。
阿史那佐穆面上的淡笑一敛,眉峰微拧,面容严正,回道,“本将军看着像是玩笑的样子吗?”
徐皎认真地回望他片刻,确实不像。借着掌心微疼的几息间,徐皎已是勉强冷静下来,“上将军,你既不是玩笑,那小妇人便也只得认真答你了。上将军身份尊贵,小妇人高攀不上,至于上将军说的什么为名节负责的话更是大可不必,我只是一个寡妇,比不得那些养在深闺,未出阁的小娘子,何况我既来了北羯也不在乎这个了,是以……还请上将军就将那桩意外忘了吧!”
阿史那佐穆显然没有料到她会这样说,面上的笑容缓缓隐逸,深望着徐皎,让徐皎脸上的笑容也骤然不安了起来,良久,他才开了口,语调沉沉,“徐娘子说的都是真话?”
怎么?这人还当她是欲擒故纵吗?“自然是真话!”
“为何?”徐皎本以为应该到此为止了,谁知她竟是料错了,阿史那佐穆居然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徐皎面上神色有些尴尬,默了片刻,才道,“将军英武,小妇人自然是钦佩有加,可我们中原有句话,叫‘初嫁从亲,再嫁由身’,我总得寻个心悦之人,才能不负来这人世一遭。”徐皎这一番话说得格外认真。
阿史那佐穆深盯她两眼,点了点头,“本将军知道了。”
知道了?徐皎悄悄打量他两眼,虽然没了笑容,可这张脸瞧上去比初见墨啜赫时要可亲了许多,徐皎却没有半点儿安心的感觉,打迭起笑容道,“上将军大人大量,可莫要生小妇人的气。”
阿史那佐穆灌了一口酒,低低“嗯”了一声。
嗯,便是同意了。徐皎总算放下心来,跟着笑逐颜开道,“多谢上将军。”话落,室内又安寂下来。
这样的安寂让人很有两分不自在,徐皎默了片刻便又道,“上将军,我这会儿实在吃不下,在这儿怕是扫了上将军的兴,可否先告退了?”
阿史那佐穆将锐眸一眯,望着她小心翼翼陪着笑脸的模样,再想起方才那稍纵即逝的灿笑,突然就觉得她此时脸上的笑很是刺眼,更觉没有意思,淡淡应道,“去吧!”
徐皎听得欢喜,“欸”了一声,爬起身来,朝着阿史那佐穆匆匆行了个礼,便是转身疾步而去。
出了门,还很是体贴地将门给反手关上了,再转身离开。
屋内,听着徐皎出了门后便明显轻快了许多的脚步声,阿史那佐穆眉峰却是微微一拧,心口不适,直到狠狠灌了几口酒这才稍稍得以缓解。
徐皎回了阿史那佐穆分配给她的厢房,给负雪和文桃使了个眼色,便是将自己扔进了床铺里,舒展着四肢,长长舒了一口气。
文桃确定了四下里没有窥伺的眼睛,这才与负雪一起到了徐皎身边。
“娘子,他们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突然被带来这里,又是不准她们离开王庭,又是请了娘子去用膳,却不准她们跟着,负雪这一顿饭的工夫,心头已是不安至极了。
徐皎翻身坐起,“方才阿史那佐穆说,他瞧见了我的脚,所以要对我的名节负责,要娶我。”徐皎这会儿说来,仍觉有些不可思议,那语调里不可避免地带出了些许笑意。
负雪和文桃却是对望一眼,同时惊声道,“什么?”两双眼中盛着满满的、相同的焦急,“那可怎么办呐?”
“别担心!我与他说清楚了。”徐皎却是老神在在。
“说清楚了?”负雪和文桃面面相觑,紧锁的眉心仍没有舒展。
“嗯。”徐皎点了点头,“我与他说了,我不会嫁他。他这样的大人物,自然也不缺女人,想必这事儿就是过去了。”
负雪和文桃的额角都不由得一蹦,他是不缺女人,可咱们都只有一颗脑袋,你也不怕惹恼了他?
诚然,如阿史那佐穆这样的人,怎么也算是个英雄了,草原人磊落直白,应该不至于小肚鸡肠到为难一个只是拒绝了他的女子吧?否则,他若怒了,一刀砍了她家娘子也不费什么事儿,如今娘子却平平安安回来了……
“应该没什么事儿了吧?”负雪轻声问道。
“应该没什么事儿了……吧?”徐皎的话却略有两分底气不足。
主仆三个大眼瞪小眼,室内的气氛沉寂得诡异,好一会儿后,徐皎一挥手道,“管他的呢,我不嫁,他还能强娶不成?”
负雪和文桃没有说话,只是表情古怪地回望她。说实话,你在人家地盘儿上,人家若是强娶,你是不是只能抵死不从?
徐皎对上她们的眼,也是一瞬间气弱起来,双肩一垮道,“也别自己吓自己,像阿史那佐穆这样的人应该自尊心很强的,我都拒绝他了,他应该不会再上赶着来。何况,他都说了,只是为了对我负责,我都说了,不用他负责,总该相安无事了吧?”
“娘子,咱们还是得尽快出去,要不……咱们按着郎君的吩咐,发布密令?”文桃提议道。
徐皎轻轻摇了摇头,“为了救我出去而已,暴露了阿恕在王庭里的力量,不值当!何况,现在又不是生死存亡的危机关头。再等等吧,说不得过几日就会有转机也说不定。”
负雪和文桃知道徐皎说的是什么,对望了一眼都是点了点头。
徐皎却是蹙起眉心,担心起了另外一桩事,“我起先以为阿史那佐穆让我住到这里来,是对我疑心未消,或是直接笃定了我与阿恕的关系,所以要将我放到他眼皮子底下来监视,可他却与我说了这一番话,说不得还真是我误会了。”
“可我方才在玉华台却分明看出他和古丽可敦之间有些不对劲,玉华台更是增加了不少的守卫,我是担心阿史那佐穆怕是等不及,要有动作了。”
“这么一来,咱们搬到这里倒是好事一桩。”
第二日,主仆三人起身洗漱完毕,就有人送来了早膳,俱是些奶皮子、奶豆腐、奶饼之类的,北羯人称之为白食,另还有一碗阿木斯,就是用黄油熬的粳米粥。文桃是习惯这些吃食的,徐皎也喜欢,唯独负雪,可经过几个月的训练也勉强能够接受了。
一顿饭吃罢,居然又有人来了,这回送来的却是些绸缎、丝线、珠宝之类的,在草原可都是些稀罕物,徐皎一看,心头就是一“咯噔”,与负雪和文桃对望了一眼,她便笑着说要去向上将军道谢,那两个送东西来的人说将军有事在忙,怕是不得空。
徐皎笑着应了一声,到了下晌,却还是亲自走了一趟。
倒是见着了阿史那佐穆,道明来意,谢过之后,便说无功不受禄,那些东西她随后会差人送回来。
阿史那佐穆听着,面上的笑容就是淡了下来,“既是送给你的,你收着便是。本将军送出去的东西断然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将军这是做什么?我自认昨日将该说的话都说清楚了,将军难道没有听明白吗?”徐皎蹙起眉心,正色道。
“听明白了。”阿史那佐穆应道。
“既是明白了,将军这样……让我有些为难。”徐皎面上也果真现出难色。
“这有什么为难的?本将军送什么你接着,如何对你,你便受着。”
第371章 该不会真瞧上她了?
“你不是说想要找一个什么心悦之人才会再嫁吗?那便说明你如今还未遇见那个所谓的心悦之人,既是如此,那个人又怎么不能就是本将军呢?”阿史那佐穆一席话说得淡然。
徐皎却听得心间“呃”了一声,不是说是要对所谓的名节负责吗?既是负责,那就是不得不娶,怎么听你这话却不像了?将军,你这样,我是会误会的啊!
徐皎没有说话,一双清澈灵透的眼睛将阿史那佐穆望着,许是那眼神里透露了太多心头的想法,让自认也算经过不少事的上将军也有些顶不住了,咳咳了两声,将脸色一正道,“好了,你要道的谢本将军收到了,那些东西你不必送回来,若是觉得不喜欢,扔了便是。本将军眼下还有要事要忙,你若无事便先回去吧!”
明晃晃的逐客令,却分明是让她连拒绝都不能。她倒是想问一句他要忙什么,可眼下很明显不是时机。徐皎心念几转,终究是没有多说什么,朝着阿史那佐穆行了一礼,这才退了出去。
到得出了门,迎面而来的,是草原上仍带了两分凉意的风,徐皎一个激灵着抬起那浓密绒绒的眼睫,一抹惊骇糅合着不敢置信纷呈眼底,阿史那佐穆该不会......真是瞧上她了吧?
屋内,她走了,阿史那佐穆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却是撞上一堵小墙一般的身影,是哈蒙,正以一种奇异非常的眼神将他望着,那眼神看得他格外的不自在,眉心就是蹙了起来。
只是不等他开口,哈蒙就已经惊疑道,“这徐娘子居然不喜欢将军?这怎么可能呢?将军可是咱们草原上数一数二的大英雄,女人都是崇拜仰慕英雄的。难不成.....这徐娘子是未曾见识过将军的英武,还是说......她嫌将军不够好看,或者,将军您的年纪大了些?毕竟啊,那徐娘子看着年幼,哪怕中原人看着比咱们草原人面嫩,那至多也就是十六、七岁的样子,将军,你都快要可以做人家阿塔了。”
哈蒙与阿史那佐穆分析着,又是仔细又是认真,半点儿没有察觉到他每说一句,他家将军的脸色就难看上一分。说到后头,还突然想起了一个好主意般,亮了双眸道,“要我说哪儿有那么麻烦?将军若是瞧上了,只管将人拉进你帐里便是了,一个中原女人,还能翻了天了?”
阿史那佐穆却是瞪他一眼,便是扭头大步而去。
哈蒙被瞪得一愣,忙追上去道,“将军瞪我作甚?我说得不对吗?”
徐皎回了房,默了片刻,却是笑了起来,一双眼睛亮晶晶瞅着愁眉不展的负雪和文桃道,“你们说若是你们郎君知道阿史那佐穆竟这样讨好于我,还想要娶我,会是什么感觉?”
负雪和文桃看着她亮晶晶的眼,面上的笑,却是一阵无语,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啊?
才这么想着,对面徐皎的笑容却是倏然一敛,若有所思道,“不行,得尽快想法子才行,否则阿史那佐穆没了耐性,要用强的话,我可招架不住。”说到这儿,眉心更是皱起来,跺了跺脚,抱怨道,“都怪你们郎君,旁人都说他多么本事,今回怎么这么慢?连旁人觊觎他的女人都半点儿不知。他要再不抓紧点儿,到时可别后悔。”
负雪和文桃两人对望一眼,在各自眼中都瞧见了惊疑与感叹,这还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不过知道着急还好,知道着急这才正常呢。
只是不知道郎君这会儿是不是觉得耳朵发烧,知道有人在骂他呢。
墨啜赫自然没有神通广大到能长着一双顺风耳,听见有人在骂他。只是徐皎也不知道,同一片夜空之下,他离她,其实很近很近,近到几乎触手可及。
玉华台正殿的窗户前,一身玄衣的墨啜赫就立在那里,仰头望着高处那闪烁着点点星火,原本属于他,如今却住着阿史那佐穆的宫殿。而就在一刻钟之前,他才知晓,阿史那佐穆将阿皎也带了进去。
不知他想要做什么,可听说这个消息时,他就沉了心房。若非自制力惊人,他只怕立时就会冲上去,将阿皎带走。可是他不能,眼下还不是时候,他仰望着她所在的方向,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成拳头,微微发着颤,半垂下的眼中一片暗阒,恍若深海。
听到脚步声,他骤然收敛了情绪,微微抬眼轻声问道,“如何?”目光却已一个兜转,回到了床榻上躺卧着,睡得很是平静的处罗可汗,眸光恍若静夜一般,无声流淌。
“都换成了咱们的人,放心!不会有半点儿纰漏。”他身后走来的是苏勒,走到他身边,也是低头看着沉睡的处罗可汗,沉声问道,“可汗如何了?”
“大巫已是瞧过,虽是慢毒,可已入肺腑,只能慢慢调养。”墨啜赫面沉如水道。
“可恶!”苏勒怒骂一声,怎么也没有料到阿史那部竟会对可汗用毒。“若是龙大夫在就好了。”那个人对毒什么的最在行了,而且在凤安这段时日,苏勒也是见识过不少大魏人的本事,别的不说,这治病救人,他们的大巫有他的办法,可大魏的大夫同样了得。
苏勒这一句,却是让墨啜赫眸光微微一颤,“你说得也是。这样,让咱们的人暗中去请龙大夫,务必求他来一趟。”
苏勒听罢,神色一正道,“是。”望着墨啜赫的侧颜,他迟疑了一瞬,这才道,“我方才仔细问过,说是阿史那佐穆今日送了不少的东西给夫人,绫罗绸缎,珠宝首饰……”
墨啜赫没有言语,只是淡淡瞥向他,冷眸如霜。
苏勒一触那双冷眼,立刻气弱了,抬起手作投降状,“好好好!我不多说了,夫人对你情深义重,你自是不会担心她出卖你,可阿史那佐穆心机深沉,他这样百般讨好于夫人,你难道就当真一点儿都不担心啊!”
“阿史那佐穆……不管他打的什么主意,我都不会让他得逞。如今只怕他不动……”墨啜赫一双如子夜般的点漆双眸微眯,眼缝中射出的光犀锐冷利,恍若一柄出鞘的利剑,携着力破万钧之力,有摧枯拉朽之能。
苏勒后颈起了栗,替阿史那佐穆怕的。
徐皎在等了两日之后,却到底有些沉不住气了。这两日,阿史那佐穆又遣人送了两回东西给她,一日三餐好吃好喝地养着,还特意给她寻了个大魏的厨子,专程给她做些大魏的吃食以解她思乡之情,不可谓不用心。
不过大抵确实有要事要忙,抽不开身来,东西照送,殷勤照献,他这人反倒始终未能亲自到徐皎眼根儿前来。
这一日用过早膳,徐皎收拾齐整之后,带着负雪和文桃两个,就径自走到了玉华台来。一路走来,果真发现暗中岗哨添加了不少,还有藏在暗处的弓箭手,主仆三人恍作不知,到了玉华台前,却是在宫门处就被拦了下来。
徐皎笑盈盈道,“画师徐氏前来拜会可敦,还请两位帮忙通禀。”
守在宫门前的那两个守卫对望一眼,当中一个才面有难色道,“对不住了徐娘子,上将军有令,不得他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得进出玉华台,还请徐娘子见谅。”
这两日王庭之中都传遍了,说上将军对这位中原来的画师亲眼有加,这几日是变着法儿地讨好她,什么绫罗绸缎、珠宝首饰的,就跟不要钱似的往这徐娘子跟前送,还专程给她寻摸了一个大魏的厨子,只给她一人做那些金贵的吃食,是以,这王庭上下都知道,这位徐娘子是上将军看中的人,谁敢得罪于她?偏偏这玉华台是上将军下了死令的,这几日守得跟个铁桶似的,谁也不让进,这徐娘子虽是不敢得罪,眼下也是顾不上了。
徐皎心中其实半点儿不意外,可面上却是奇怪道,“这是为何?可是出了何事吗?”
“这个我们不知道,还请徐娘子莫要为难我们。”那两个守卫朝着徐皎比了个请的动作,委婉地下起了逐客令。
徐皎与负雪和文桃两人对望一眼,暂且没了法子,只得转过身,正准备离开,却不想抬眼就见得前头走来了几人,为先一个正是阿史那佐穆。
徐皎心口微微惊跳了一下,面上亦是恰到好处的淡淡惊讶,淡淡心虚,轻咬了下唇朝着对方行了个礼,“上将军。”
阿史那佐穆好几日未曾见她了,是真的忙,可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目光往她身后的玉华台瞥了一眼,再落回她面上时便多了两分锐利,“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我想着我如今既然还住在王庭里,这么几日未曾向可敦请安到底有些不合礼数,所以想着今日来走一趟......”徐皎轻咬唇,目光微微闪烁道。
那明显就是说的谎话,哪里能瞒过阿史那佐穆的眼睛?阿史那佐穆果真没有言语,只是蹙着眉将她盯着,那目光更是深沉锐利了好些。
徐皎被那目光迫得更是难受,挣扎了两息后,索性微扬了小下巴,带着两分自暴自弃道,“将军也不用这样瞧着我,我说真话便是。我吧,就觉得这玉华台是整个王庭之中最最华丽好看的宫殿,我其实一直想着有机会能好好转转的,哪儿知道虽然去过两回,却都是走马观花,什么都没有瞧清楚。当然了,我也知道,我这个身份是不该奢望太多,可是......我如今就在这王庭里住着,又没什么事儿,所以就想着来碰碰运气......”
说到这里,大抵是觉得自己委实没什么运气,徐皎本就黯然的脸色更显灰败,挥了挥手道,“罢了,都怪我自己,异想天开了。我这就回去,将军大人大量,就原谅我这回。”说着便是朝着阿史那佐穆弓身行了个礼,迈开了步子。
谁知就在要与阿史那佐穆擦身而过时,臂上却是一紧,已是被人箍住了。她愕然抬起眼来,撞入眼帘的便是阿史那佐穆一双带了笑意的眼睛,显然她方才那一番即兴表演,那样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不只成功释去了他心底的疑心,还顺道取悦了一回他。
果不其然,阿史那佐穆看着她,眼底的笑意扩散到了唇角,他朝着她勾起了唇,“你喜欢玉华台,这没有问题,等过几日我把事情忙完了,莫说带你好好逛逛,你就是要住进去也未尝不可。”
这明明平淡,却又带着说不出的狂妄的话语骤然入耳,徐皎心口不由惊跳了一下,蓦地惊抬起双目望向能说出这般狂言之人,阿史那佐穆却好似半点儿没有瞧见她眼底的惊色一般,笑着朝她轻声道,“不过得等过几日,眼下你先乖乖回去,这两日便不要再随意出来走动了。吃的用的,我定安排人照看好,嗯?”
阿史那佐穆对她说这番话的神色与语气可谓柔和,可眉眼间却含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徐皎心口砰砰急跳了两声,却是被迫于他的威势一般,垂下头去,如他所愿,迟疑着乖巧地点了个头。
她这般模样果真让阿史那佐穆很是满意,笑弧扩大,语调更柔和了两分,“那便乖乖回去吧。”
徐皎点了点头,冲着他行了个礼,便是带着两个侍婢迈步离开了。
阿史那佐穆看着她们主仆三人的背影缓缓走远,眼底的笑意却是倏然收起,转过身时,面上神色已是严正中透着两分森寒之意,一边迈开步子,一边冷声问道,“方才徐娘子在宫门外没有听到她闹吧?”
这个“她”是谁,问的人与听的人都是心知肚明,可他的脸色与语气却是让跟着的人浑身一凛,背脊生寒,回话时就添了两分小心翼翼,“将军放心,已是按将军的意思暂且处置了,徐娘子定没有听到动静。”
阿史那佐穆却再未言语,沉着一张脸穿堂过廊,直走到一处看守严密的偏殿,门边守着的人已是极有眼色地将门打开,阿史那佐穆脚步不停地直直入内,外头的人在他跨进门槛之后,这才赶忙将门又给拉拢合上了。
第372章 不等了
徐皎带着负雪和文桃两人走离玉华台,心思早已飘远,嘴角紧抿,眼底尽是若有所思。阿史那佐穆说,再有几日就能忙完,看来,他果真是等不及了。也不知几日是几日,更不知阿恕那里到底如何了?她早前那招未雨绸缪到底起没有起效用,东西有没有到阿恕手里?不能等了,回去之后,便悄悄发出密令,哪怕是冒险也得传话出去!
徐皎一边思忖着一边迈开步子,前头迎面碰上两个巡逻的侍卫,退让一旁向她行礼。
她抿紧唇线脚步不停直直走过去,就在要错身而过时,却听着一声低低的“夫人”窜进耳中。
殿内门窗紧闭,帐幔低垂,哪怕是白日,也显得格外昏暗。好似没有人,四周安寂得过分,阿史那佐穆的脚步声落在殿中,也格外的清晰,不过这脚步声中还掺杂进了几声诡异的“唔唔”之声,好似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叫嚷的声音。
阿史那佐穆脚步未停,转过围帐,直直走到了内殿。那床榻前放了一把椅子,上头结结实实捆缚着一人,被堵了嘴,嘴里唔唔个不停,居然是古丽可敦。
见得走过来的阿史那佐穆,她更是激动了,用力挣动起来,带得那把椅子轻轻摇晃起来,却半点儿也挣脱不得,反倒是一头本就已经钗环松动的发髻更是散乱,转眼就是一副疯婆子的样子。嘴里唔唔之声更甚,一双带着愤恨,充血的眸子狠狠瞪着阿史那佐穆。
阿史那佐穆走上前,将堵在她嘴里的那布团取下,古丽可敦便是破口大骂起来,“好你个阿史那佐穆,居然敢将本宫绑起来,你是想要造反吗?”一边说着,她一边觉得难受,这嘴被堵上好一会儿了,说话才觉得嘴角都木木的,还有点儿疼。
阿史那佐穆却是不痛不痒,“长姐不是威胁说要自戕吗?底下人也是怕你伤了自己,这才不得已将你绑起来,长姐恕罪啊!”嘴里说着恕罪,可他面上却仍是一副淡然的模样,落在古丽可敦眼里就是半点儿诚意也无。
“若非你贵人事忙,本宫连想见你一面都难,本宫又何必?”古丽可敦说着,眼睛往身上一瞥,对阿史那佐穆道,“还不快些为本宫松绑?”
谁知,阿史那佐穆却动也未曾动,仍是那样笔直地站着。他本就高,古丽可敦又被绑坐在椅子上,他那样瞧着她,还真是居高临下,带着睥睨之姿,这让古丽可敦浑身不自在,何况,她都开了口,他居然还一动不动。
古丽可敦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又是狂燃起来,“阿史那佐穆,你是耳聋了吗?你若再不放开本宫,你信不信本宫让人将你碎尸万段?”
“长姐莫要着急。你我到底是姐弟,我终究不会将你如何,若非长姐总是想方设法要往正殿去,我为怕你坏事,也不会对你如此不敬。既然已经这样了,未免长姐再做出什么事儿来,思来想去,还是只得让长姐你先委屈几日了。”阿史那佐穆说这番话时,语调几乎没有什么起伏,面色更是波澜不惊,连眉毛都没有撩上一根。
古丽可敦眼神闪烁了一下,本来骄傲的神色有了一瞬的慌乱,“阿史那佐穆,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你将整个玉华台看守起来,甚至将本宫也给拘在了这偏殿,连正殿也不允本宫去。大汗还在正殿,这些时日一直是本宫亲自照看的,你如今这样行事,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若是长姐当真好好照看着大汗,我也不必麻烦,另请旁人照看了。”阿史那佐穆浓眉一锁,眼中闪现几许不耐烦,直接打断了古丽可敦的话,“长姐到底是心软了吧?否则,大汗此时应该已经回天乏术,墨啜赫不忠不孝,刺伤可汗,还在兵刃之上抹了毒,以致可汗毒发不治,这样的人,罪无可恕。而翰特勤身为可汗所出,血统最为尊崇的儿子,顺理成章继承汗位......长姐,这不是你与阿塔一早便定好的计吗?可为何过去了这么久,可汗虽是病着,却始终未曾毒发不治?长姐一直照顾着大汗,想必是再清楚不过。中原人说一夜夫妻百日恩,看来,长姐也是一样,与大汗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哪怕是大汗对长姐多有辜负,可真到了要紧之时,长姐还是舍不下可汗。”
“不是你说的,墨啜赫还未抓到到底是个祸患,留着大汗,便不怕他不自投罗网吗?”古丽可敦梗着脖子道,“何况,如今大汗已经这样了,根本阻拦不了阿塔的计划,咱们只需让阿翰顺理成章继承汗位便是,又何需......”
“谁说不需要?墨啜赫藏得这样好,好得我都没有耐心了。我突然觉得阿塔的计划也很不错,等到将大汗的死讯昭告天下,长姐猜猜,墨啜赫是会继续躲着,还是耐不住要跳出来争上一争?”阿史那佐穆再度打断古丽可敦的话,语调幽幽道。
古丽可敦因着他的话,脸上血色一点点抽去,怒道,“你根本就是自作主张,本宫告诉你,本宫绝对不许你胡来。”
“长姐——”阿史那佐穆拖长尾音唤了她一声,抬起右手轻轻捏了起来,指节咯吱作响,他幽幽抬起那双狼般的眼睛轻睐向古丽可敦,“从那日长姐没有忍住心里话,骂我是个杂种开始,我突然就明白了,我无论怎么为长姐和阿翰,到头来,在长姐嘴里和心上,我不过还是个杂种而已。既是如此,那便做个杂种应该做的事,倒还畅快些。”
“你到底想干什么?”古丽可敦白着脸色,轻喊了一声。
阿史那佐穆却是回以她一笑,“我想干什么......长姐难道还没有明白?不能吧?长姐嫁来北都城也差不多三十年了,怎的还这般天真?罢了,长姐若是眼下真不明白也没有关系,总会明白的。我已是派人去接阿翰了,届时你们母子和可汗在这玉华台等着,若是真的等来了墨啜赫,你们也算是一家团聚了。”
古丽可敦听着,面色陡变,惊声喊道,“你敢......你敢动阿翰试试。”
阿史那佐穆没有跟她呛声,只是淡淡一勾唇角,乜斜了古丽可敦一眼,那神情却分明在说着他敢着呢,他有什么不敢?
古丽可敦浑身一震,下一瞬便如周身力气都卸尽了一般,身子软塌地跌进了椅子里,白嘴白脸地喃喃道,“阿史那佐穆,你做的这些事若是被阿塔知道了,定不会饶你。”
“阿塔?”阿史那佐穆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倏然嗤笑出声,低笑了两声,这才用看傻子一般的目光睇向了古丽可敦,“长姐觉得,在阿塔心里,到底是一个已经嫁了,还生了外心的女儿重要,还是阿史那部的大业重要?”
古丽可敦眼神有些发直地瞪着阿史那佐穆,失神般喃喃道,“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阿史那佐穆淡淡一勾唇,缓缓俯低身子与古丽可敦平视,一双眼睛里缓缓流淌出带着几许幽蓝的色泽,愈发像狼,“这草原之上,本就该我们阿史那部最强。墨啜部不过趁着我部式微,这才一朝崛起,还建立了什么北羯.....想要称霸草原?做梦!他们墨啜部也强了这么几十年了,如今,也是时候该退位让贤了。长姐身为阿史那部的女儿,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古丽可敦脸色惨白看着他,喉头好似被铁钳钳住,一句话也说不出。
阿史那佐穆站直身子,略略舒展了一下四肢,“长姐也好些时日未曾见过阿翰了吧?正好,一会儿便让你们母子团聚,长姐可得好好谢我。”
古丽可敦瞪着他,一双眼睛好似淬了毒一般,狠狠咬牙道,“天狼神在上,阿史那佐穆,你若动了可汗和我阿翰,定会不得好死。”
阿史那佐穆半点儿不将她的诅咒放在眼里,带着两分不屑淡淡瞥过古丽可敦,便是缓步往殿外头去,全然不管古丽可敦在他身后破口大骂,还有那声声诅咒,只是听着到底觉得有些刺耳,出得殿门,他才皱着眉对门外的守卫道,“还是像方才一样,将嘴给堵上吧。”
“是。”守卫不敢有半点儿怠慢,忙恭声应了。
阿史那佐穆这才举步继续前行,谁知才走了没两步,哈蒙却是匆匆而来,看那脸色不太好看,到了他身边,便是压低嗓音轻声道,“将军,墨啜翰不在。”
不在?阿史那佐穆蓦地惊抬双目瞥向哈蒙,眼底冷光已如实质。
哈蒙被瞪得心口一紧,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道,“他分明自昨夜睡下之后就未曾出过那道房门,也不知是何时不见的,咱们的人将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没有找见人。”
阿史那佐穆瞪他一眼,冷哼一声迈开了步子,“看来墨啜翰比他阿娜可聪明多了。”走了几步之后,他的步子却又骤然刹住,面上若有所思着,眸色却一寸寸冷了下来,“若只是墨啜翰自己还好,若是......”想到这儿,他脚跟一旋,便是走向了正殿的方向。
哈蒙不敢吭声,忙跟在他身后,见他家将军步子急切,哈蒙已是明白,将军这是怀疑墨啜赫回来了。
直到进得正殿,见得墨啜处罗仍然昏昏沉沉躺在榻上,殿内外更是没有半点儿异常时,阿史那佐穆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将军也太多虑了些,这玉华台被咱们守得这样严密,就是一只苍蝇也别想飞进来,何况可汗如今这个样子,想要带走他?那不是做梦吗?”哈蒙在他身后道,语调里不无得意。
阿史那佐穆却是冷眼一剜他,“那墨啜翰是如何在你眼皮子底下不见的?可别太大意了,这里可是咱们的命门儿,若是出了纰漏,那什么谋算都得成空。”
阿史那佐穆说这话时嗓音微沉,语气更是再严肃认真不过,哈蒙也知晓利害,连忙正色应下。
阿史那佐穆从内殿转出来,右手关节伴随着他的步子,被捏得嘎吱声不绝,一双眼中暗潮汹涌,渐渐澎拜,他脚步停驻时,那嘎吱声也是戛然而止,眼底暗涌已是平息,只剩阒然一片,“不等了。哈蒙,你立时便去将咱们早前准备的那纸诏书发出去,另外,让人去将可敦请来,她不是一直惦记着可汗吗?到底是夫妻一场,也该让她亲眼送可汗这最后一程。”
哈蒙隐下心底的惊骇,迟疑着应了一声“是”,这才行罢礼,转身而去。
阿史那佐穆站在原地片刻后,缓步走到门外,将随他而来的另外一名亲信招到眼前,耳语了两句,那人应了一声,便是快步而去。而这时,古丽可敦已是被押了来,阿史那佐穆淡淡望她一眼,便是脚跟一旋,先转身进了殿。
进了殿,他也没有绕进内殿去,就在那扇与内殿相隔的玉屏风前负手而立,目光落在隔着屏风看去,隐隐绰绰的床榻上,头也不回地对随后进来的人道,“为可敦松绑吧!”身后窸窸窣窣的声响后,他终于转过头来,对着古丽可敦展唇而笑,“药已经熬好了,时辰也不早了,可敦快些进去伺候可汗喝下吧。”
他身后一个侍婢便是端了托盘上来,上头一只药碗,碗里盛着浓黑的药汤,正冒着袅袅白烟.....
古丽可敦看了那碗药汤片刻,才抬起眼望向阿史那佐穆,面色虽白,可一双眼睛却没了方才的慌乱,平静而坚定,“阿史那佐穆,你当真以为本宫半点儿未曾防备于你?”
阿史那佐穆目下微微一闪,面上却并无什么变化,只是挑眉问道,“哦?那不知长姐做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不过就是一早派人给大兄留了一封信,只要本宫两日未曾与持信之人联络,他便会立刻将信递给大兄。另外还与苏农拓暗中买通了你的一部分亲信罢了。你眼下突然这么着急,看来,定是事情出现了变化。阿史那佐穆,你以为拿下了王庭就万无一失了?哪怕你打着为阿史那部大业计的旗号,阿塔容得你,大兄也决计容不下你。”古丽可敦说着,看着阿史那佐穆终于微微变了的脸色,忍不住勾起唇角笑了起来。
第 373章 决斗与掰扯
阿史那佐穆神色一凛,“那日苏农匐雅居处起火乃是故意为之,甚至我的反应也全然在你们计算之内,为的便是借由这个,顺理成章将我安排在苏农匐雅身边的人都撵走,让她彻底脱离我的掌控?”没了苏农匐雅在手,苏农拓便不会再有所顾忌。
“所以,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包括那个擅闯玉华台的刺客也是?”阿史那佐穆眉眼间已是笼上阴云。
古丽可敦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略略犹豫了两息,没有开口,他要这样认为那便这样认为吧!
阿史那佐穆果然以为她是默认了,眉心不由紧攒,“所以,墨啜翰也是你们带走的?”
古丽可敦一怔,面上神色一时没有收敛,那震惊无措就是明明白白现于人前,恰恰好被阿史那佐穆尽收眼底。
他微微一顿,恍然点头,“原来不是你们,那是墨啜翰自己逃出去的?未必,他可没有那个本事。看来,果真是墨啜赫回来了。”阿史那佐穆说罢,一双眸子更是幽深。
那个名字一入耳,古丽可敦的面色微乎其微地就变了。
阿史那佐穆见状,反倒笑了起来,“长姐,若是这王庭在我手里,到底是姓阿史那的,长姐还是阿史那部尊贵的明珠,可这王庭若是落在墨啜赫的手里,于长姐而言,只怕就全然不同了吧?”
“还不是因为你,当初办事不利索,让墨啜赫逃走,留下这么一个祸患?”古丽可敦哼声道。
阿史那佐穆没有辩驳,墨啜赫逃走,包括整个虎师一夜之间的消失,都在他们的计划之外,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也是阿史那部、苏农部还有古丽可敦自己的考量,三方势力地彼此掣肘,心思各异,这才将事情拖到了今日,更平添了诸多变数。
就是阿史那佐穆自己也存着想要借此与墨啜赫一决高下的私心,可眼下他暂且也顾不得这点儿私心了,苏农部和古丽可敦明显与他不是一条心,再角力下去,怕是三败俱伤,倒还不如先用雷霆手段将王庭拿下,收拢墨啜部的势力,有两支虎师在手,加上他阿史那部的精锐先锋,哪怕是墨啜赫卷土重来,他也无惧。
只是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顷刻间,阿史那佐穆已是思绪飞转,不再多言,对古丽可敦沉声道,“长姐,墨啜赫很可能回来了,他接走了阿翰,还不知有什么阴谋。现在可不是犹豫的时候,这药已经熬好了,长姐是要亲自喂可汗喝下,还是由我代劳?”
古丽可敦微微瞠圆了眼,瞪着阿史那佐穆手边那一碗汤药,半晌没有吱声,也没有动作。
阿史那佐穆点了点头,明白了,“既然长姐下不了手,那便由我来吧!”说罢,他伸手将那碗药端了起来。
“等等!”不等他迈步,古丽可敦却是扬声唤住了他,白着脸瞪着那碗药,没有看他,古丽可敦默了一瞬,上前一步,咬牙接过了那碗药,“本宫来。”话落,她便是端着那碗药大步走进了屏风后。
阿史那佐穆看着,嘴角轻勾,笑了,带着两分肆意。
正在这时,哈蒙却是脚步匆匆而来,脸色不太好。到了阿史那佐穆跟前,悄悄吞了吞口水,这才忙靠在他耳边低声道,“将军,出事了。今早坊间传出了一封诏书,盖着可汗的印信,说是阿史那部狼子野心,毒害可汗,嫁祸赫特勤,目的就是要搅乱北羯政局,征伐整个草原。”
阿史那佐穆听罢,脸色变了变,蓦地就是扭头看向了屏风后。隔着一道屏风,内殿的景象隐隐绰绰,但是还是隐约可以瞧见古丽可敦端着药坐到了床榻边,将榻上睡得昏沉沉的墨啜处罗扶坐了起来。
阿史那佐穆看着,眼底有隐隐的不甘闪掠,下一瞬却是一咬牙,低声道了一句“走”,便是蓦地拔足往殿外的方向而去。
“将军?”哈蒙紧追其后,但他脑子委实不够用,不知他们这是要去哪儿。
“召集人马,咱们立刻撤。”阿史那佐穆头也不回,脚下生风,“还有,带人去将徐氏也带上,咱们宫门口集合。”
“为何要撤?”哈蒙更惊了。
阿史那佐穆眉心紧攒,到底知道哈蒙是个一根筋的,勉强耐着性子与他解释一番。“坊间那封诏书必然是墨啜赫的手笔,他既占了先机,绝不会只有这一着布局,说不得眼下王庭已是秘密被他掌控,咱们得趁着太晚之前,抽身而退,保存实力,方为上策。”
哈蒙听罢,果然脸色大变,再也顾不得别的,便是应了一声“是”,就快步而去。
阿史那佐穆步子微缓,抬起头看了看天。草原上的风一贯的直白热烈,带着暖暖的春意将整个草原都吹醒,风里已是隐隐带了初夏的燥意,天上云影被风吹得不断变幻,有一只鹰隼鸣叫着,从上空斜掠而过,即便这北都城中有城郭,有房屋,可却也挡不住草原上的烈风。
这王庭,他走了,终还会回来。
阿史那佐穆面上与眼底皆是勇毅,转身大步而去,再未停驻与踟蹰。
等到召集好了亲信,一路纵马到了宫门处,等了一会儿,听着声声将军,他转头看去,却只看到了只身一人跑来的哈蒙,脸色便是微乎其微变了。
哈蒙抬起头,猝不及防与他的眸光对上,心口一凛,不及将气喘匀,便急急道,“徐娘子......徐娘子不在。我将外殿、内殿、偏殿都寻了个遍,没有找到人。”
阿史那佐穆看着他,眸中神色变换,片刻后,一咬牙道,“上马,先出去再说。”
“是。”哈蒙应了一声,便是连忙接过有人给他牵来的一匹马,翻身而上。
阿史那佐穆一扯缰绳,率先打马朝着洞开的宫门疾驰而去,谁知,就在这时,原本洞开的宫门却是缓缓闭紧,沉重的木门闭合时发出一声闷响。
阿史那佐穆一行人纷纷轻扯缰绳,勒停了马儿,阿史那佐穆高居马背,看着那个从侧边禁卫之中慢慢踱出的大黑马,还有大黑马马背上坐着的一身玄色衣衫的男人,眸色陡然转利,面上却是轻挑嘴角,笑道,“赫特勤回来了?真是好久不见。”
那一身玄衣的正是墨啜赫,听得阿史那佐穆的寒暄,他一张冷峻的面容却是半点儿变化也没有,语调更是沉冷地应道,“确实是好久不见了。上一次到牙帐,上将军明明就在,却也躲在暗中不肯相见,今回更是没有见面上将军就急着要走,好在我下令关门留客,否则怕是今日又要与上将军缘悭一面了。”
“赫特勤去了一趟中原,说话更是文绉绉了,可惜了,本将军是个粗人,听不懂。赫特勤,部中有事,召本将军回去,还请你行个方便,放行吧!”阿史那佐穆轻甩马鞭,挑眉笑道。
“上将军身为可汗亲封的上将军,还是头一回在王庭待这么长时间,又何必急着要走?何况,眼下可汗诏令已下,上将军怕是走不得了。”墨啜赫一双如寒星般的眸子望着阿史那佐穆,沉定如常。
“说起诏令,本将军这里也有一封,不知赫特勤可要听上一听?”阿史那佐穆笑着将手往后一伸,立刻有人将那诏令送了上来。
谁知,墨啜赫却是半点儿不放在眼里,“听就不必听了。这诏令究竟怎么来的,我与上将军皆是心知肚明,就不必在这儿浪费时间了。”墨啜赫说着,抽出腰刀,用刀柄敲了敲自己的胸口,将刀刃横斜在臂上,目光淡冷往阿史那佐穆看去。
阿史那佐穆挑起眉来,有些意外,更多的却是兴味,一双眼都是亮了起来,“你要与本将军决斗?”墨啜赫方才那两个动作正是草原人相邀决斗的礼节。
“都是草原的男儿,内斗只会增添无谓的伤亡,不如你我决斗论输赢。”墨啜赫面上八风不动,只嘴角轻轻掀动。
落在阿史那佐穆眼中,只得“狂妄”二字,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非要端出一副冷酷无情的样子,做给谁看?
当即便是冷哼了一声,掀着嘴角笑道,“好哇!正合本将军的意!”他可不就存着想要与此人一较高下的私心吗?
两人相约决斗,其余人便都各自散开,给两人腾出空来,这亦是草原上的规矩。
阿史那佐穆也拔出腰刀,对着墨啜赫一指,而后就是一扯缰绳,一人一马恍若离弦之箭般朝着对方疾射而去。
墨啜赫却没有动作,待得那一人一马射到眼跟前来,他这才一扯缰绳,马儿侧避之时,他手中腰刀同时斜砍而出,正好接上阿史那佐穆横劈而来的刀锋,“铿”一声,两柄刀短兵相接,碰撞出星点火花。
草原上齐名的战神与悍狼战在一处,这可是难得一遇的场面,在场的人皆是睁大了眼看着,就怕错过了哪一个精彩瞬间。
马儿嘶鸣,刀光迫人,短兵交接之声,与阿史那佐穆不时发出的呼喝声响在一处,墨啜赫却自始至终半点儿声音也不曾发出,只是端凝着一张脸应招、出招,不管暂居上风,还是处于下风,都是连眉毛都未曾撩动一下。
转眼,两人已经过了数十招,却还是难分轩轾。
边上观看的众人中不时爆出阵阵喝彩之声。
那对战二人越战越勇,阿史那佐穆大赞一声“痛快”,却是棋差一着,左胸衣襟被挑破,墨啜赫点到即止,刀尖点上他的胸口,却未伤及半寸体肤。
对上墨啜赫一双波澜不惊的冷眼,阿史那佐穆神色复杂,却终究是道,“本将军输了!”
墨啜赫便是利落地将腰刀收了回来。
阿史那佐穆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却是闪烁了道,“本将军是真没有想到,赫特勤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城府。料到了你将虎师化整为零,想到了这些人可能会散入附近的部落、村镇,甚至是北都城内藏匿,却漏算了王庭。你只怕早已悄无声息将虎师的精锐替换了王庭的禁卫,本将军空有上将军之名,靠着可汗诏令接管王庭禁卫,用着他们也是趁手,哪里料得这都是虎师的精锐之师,即便刻意藏拙,那也比寻常的禁卫要强。”
“不过,最强还是赫特勤,明明布下了这样强硬的后手,偏生却能这样沉得住气,销声匿迹地潜伏起来,静待时机。”
“上将军谬赞了。上将军将要紧之处看得很紧,那些地方,我的人都没有办法轻易靠近,偏偏又不能打草惊蛇,除了静待,我真是想不出别的法子。”
“你如何会想不出?你利用了阿史那部与苏农部之间的嫌疑,利用了本将军与可敦之间的猜疑,搅乱了这潭水,让本将军自乱阵脚,你就可以趁乱生事了,真是好算计。”阿史那佐穆嘴角冷冷一扯,之前想不通的事儿,如今都明了了,让他对面前这个年轻男人除了忌惮,更生出两分佩服,“中原人说什么合纵连横,赫特勤不愧流着中原人的血统,倒是一样的......狡猾。”
虽然这些事儿还真不是他做的,不过......墨啜赫瞄了一眼阿史那佐穆,比起背下这口黑锅,他更介意这人知道这些事情背后的人是徐皎,所以,墨啜赫不过略顿了一瞬,便是坦然受了,“谬赞。”
阿史那佐穆看着他那副八风不动的冷酷模样,气不打一处来,这还自负得没边儿了?“看来,赫特勤是笃定本将军输定了?”
“上将军也别妄自菲薄,要说起厉害,上将军也是不遑多让,若是我猜得不错的话,此时整个王庭已是被另外两支虎师团团包围了吧?”墨啜赫语调平淡地道,而目光所及之处,阿史那佐穆总算是微微变了脸。
墨啜赫恍若不见,又是继续道,“上将军有闲情在此与我决斗甚至掰扯,不就是料定了再等一会儿,我便会以谋逆弑父之名被诛杀吗?上将军好算计,看似逃得狼狈,实则是以自身为饵,诱我出来罢了。”
阿史那佐穆越听,脸色却是越难看,很想反问一句,那你呢?你既然都看透了我的布局,却又还是出现了,并且也与我在这儿决斗了半天,掰扯了半天,又是为了什么?
第374章 峰回路转
阿史那佐穆望着面前那年轻男人一张冷峻无波的面容,心里满满的狐疑,可却在这人面上瞧不出半点儿端倪来。
正在这时,宫门外突然传来了人声喧哗,紧接着,门外一前一后响起两道洪亮的嗓音,“虎师阿穆尔、虎师萨朗奉诏令拱卫王庭,求见可汗。”
宫门内却是一寂,阿史那佐穆的目光与墨啜赫对在一处,同时扬声道,“墨啜赫图谋不轨,率众谋反,可汗已经被他害死,快……二位将军快些将人拿下。”
墨啜赫由着他喊,连眉峰都没有动上一下,听着宫门外喊杀声震天,那头阿史那佐穆一声令下,他的亲信也开始往宫门处冲去,打的自是里应外合的主意。
墨啜赫这边的人自是不会允许,便也挥起兵刃阻拦,转眼便是斗成了一团。
不一会儿,宫门就已经被打开,墨啜赫清越的声音哪怕在阵阵喧闹之中仍是听得格外清楚,“阿史那部狼子野心,毒杀可汗,还要颠倒黑白,尔等还不快快随我一道拨乱反正!”
“赫特勤有可汗亲笔所书的诏令为证,谁敢造次。”混战之中,苏勒取出一卷背后烙印着飞鹰图腾的诏令,高声道。
那一声如惊雷一般炸响在耳边,刚刚冲进宫门来的那两支虎师的人马一时面面相觑,竟是分不出究竟该朝谁下手。
“什么诏令?那都是假的。大汗的印信上将军都亲自交到你们手上了,谁真谁假你们还辨不清吗?再说了,什么大汗亲笔?大汗都被他们害死了!”阿史那佐穆这边有人一边挥刀缠斗,一边急声喝道。
“什么大汗印信?大汗的印信分明就在我们这里,你们那里的才是假的。若是不信,拿出来仔细瞧瞧。”苏勒砍倒当前一人,一个旋步上了高处,腾出一手又从衣襟里掏出一物,高高举起。
那是一个手掌大小的玉质印信,上头镌刻的正是飞鹰图腾。
这两支虎师的将领都是墨啜处罗的亲信,若非今日来人拿来了大汗印信,言之凿凿,他们这些时日哪怕是明知王庭出了变故,也是谨遵墨啜处罗之前的吩咐,按兵不动。今日得见印信,这才率兵而来,谁知,竟会真假难辨。
两人面面相觑,当中一个探入怀中,将那枚锦盒装着的印信拿出来仔细观看,下一瞬,突然面色大变,扭头对另外一人道,“不对,这印信当真是假的。”
他那同伴面色亦是微变,将那印信接过去仔细一看。
那头阿史那佐穆听得这一句,再看那两位将领的面色变化,突然心中不安,隔着刀光,往对面横卧腰刀,一招一式之间大张大合,却又有气吞山河之势,力破千钧之威的墨啜赫看去,后者却仍是端着一张冷峻得恍若冰雕的脸,看不出半点儿情绪的变化,他不由蹙了蹙眉心,这不安之中更添入了莫名的忌惮。
就在这时,情势陡变,那两支虎师的人马在两位将领的命令下转而调转刀口,对准了阿史那部的人,情势忽变,峰回路转,他们腹背受敌,寡不敌众,要落败不过是迟早的事。
“撤。”阿史那佐穆虽是满心的不甘愿,却不得不咬牙命令道。
“是。”阿史那部的精锐也不是吃素的,应了一声便是将阿史那佐穆团团护着,欲往宫门处突围而去。
“是大汗!”突然不知是他队伍中的,还是对方队伍中有人惊喊了一声,众人纷纷惊得抬头望去,阿史那佐穆亦然。透过刀光剑影、人影幢幢,他果然瞧见了墨啜处罗,被墨啜翰搀扶着,缓慢地走了过来。
虽然整个人的脸色仍然不太好看,身形更是清瘦了一圈儿,可一双眼睛却格外的有神,半点儿不似前些时日那般昏沉的浑浊。
阿史那佐穆陡然想到了什么,目光近乎惊骇与怨毒交杂地往墨啜赫看去。
墨啜赫却已经收起了兵刃,正弓身朝着墨啜处罗行礼。
阿史那佐穆脸色陡然灰败。他从不惧死,却从未想过,他会栽在此处,栽在墨啜赫的手里。阿史那佐穆突然就想起了中原的有句话——既生瑜,何生亮?
“住手!”就在这时,外围传来一声娇喝,众人回头,见着两道颜色鲜妍的身影缓缓行来,当先一人的颈上还抵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见状,在场好几个人的脸色骤然就是变了。
“长姐,你要做什么?”最先喊出来的反而是阿史那佐穆,他满腹狐疑地看着古丽可敦用匕首抵着徐皎的脖子,从人群后方缓缓踱了过来。
古丽可敦看着他,却是倏然嗤笑起来,“我做什么?阿史那佐穆,你真是个蠢到家的,你以为这个女人是谁?”
阿史那佐穆闻声微微一震,想到什么,蓦地转头惊望向一旁,见墨啜赫一直波澜不惊的那张冷脸不知何时被扯裂开了口子,有丝丝缕缕的冷厉从中透出,那冷厉里却又还带着一丝丝莫名的慌乱,然后他的目光再看不见别的,只是死死望着走来的那两个人,一只手已经紧紧握在了那把还在滴血的腰刀之上。
眼前这两个人的脸色却是极大地取悦了古丽可敦,她倏然笑得更灿烂了,“方才阿翰以为本宫晕了,与可汗说话倒是没了顾忌,若非如此,本宫又如何会知晓,这个一早就被墨啜赫藏匿在了安全之处的徐氏便是大魏鼎鼎大名的迎月郡主,是咱们赫特勤在大魏的妻室,是赫特勤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阿史那佐穆在见到墨啜赫表情变化的那一瞬就已经猜到了什么,听着这一字一句,他半垂的眼底渐渐暗阒,幽荡的一缕碧色沉淀其中,混沌不清。
“阿娜,你想要做什么?”边上墨啜翰却是受不得,忙喊了一声。
古丽可敦却理也未曾理他,目光仍是定定落在阿史那佐穆身上,“你自以为聪明,居然还对这个中原女人动了心思,却半点儿不知,你走到今日这般地步,满盘皆输,都是因为她。不过也还好,若非如此,本宫也不会拿下这么有力的一个筹码,你说是吗?赫特勤?”
古丽可敦笑得恣意,终于挪开了目光,一边将手里的匕首往前一推,一边望向了墨啜赫。
墨啜赫仍是一张冷脸,可那双眼睛却比往常更要幽冷寒酷,只要与之对上一眼,就能脚底生寒,“可敦想要什么?”
“爽快!”古丽可敦笑赞了一声,面色跟着一冷道,“先放了阿史那佐穆他们。”
“不行。”古丽可敦话方落,墨啜处罗就是道,只是他如今气弱,虽是开了口,却实在算不上掷地有声,而且说罢,便是岔了气,又是咳嗽了起来。墨啜翰忙一边为他抚着背,一边低声劝慰。
被古丽可敦用匕首抵着的徐皎心想道,这臭老头儿,说得出话倒比说不出话更气人,好好一个人,为何要长嘴呀?
好在她男人根本看也没有看墨啜处罗,便是冷声应下道,“可。”同时,抬起手轻轻一挥。
他麾下的人自是纷纷收起兵刃,让了开来。可另外两支虎师的人却是一时未动,将目光都投向了墨啜处罗。
墨啜赫也跟着望向墨啜处罗,没有一句话,父子二人四目相对,默默以目光对峙片刻,墨啜处罗突然垂下眼来,抬起手妥协似的轻轻一挥。
那两位将领为首的虎师纷纷弓身应是,便也退让了开来。
古丽可敦一瞪还愣在原地的阿史那佐穆,狠声道,“还不快走?”
阿史那佐穆抬起头来,目光与古丽可敦撞在一处,又是从徐皎微白的脸上一掠而过,最终瞥了一眼墨啜赫,他倏地一咬牙,道了一声“走”,便是带着剩下的亲信上了马,一扯缰绳,顺着让开的路朝着宫门外疾驰而去。
墨啜赫理也未理身后尘土飞扬,目光牢牢钉在古丽可敦身上,“人已经放走了,可以放人了吧?”
“不急!”古丽可敦将目光从宫门处收回,朝着墨啜赫一笑,“早前就听说你在中原娶了妻,而且夫妻情深,还当你只是做戏而已,没想到还真是高看了你。这一点,你们父子倒是甚是相像,居然都能被中原的狐媚子给勾得丢了魂儿。”古丽可敦一边说着,一边睐了一旁面色惨白中带了青色的墨啜处罗。
墨啜赫却是看着她一时激动,那端着匕首的手亦是有些不稳,险些划破了徐皎的颈子,他眸色一黯,促声道,“是,她是我妻,于你而言,除了拿她要挟我,她再无别的用处。这样吧,我......我来换她,你只要放了她,我任你处置。”
“阿恕!”他说得轻描淡写,在场众人却是听得面色大变,徐皎更是忍不住喊了一声。
古丽可敦却听得两眼冒出了兴奋的光,听徐皎这一声喊,狠瞪她一眼,匕首威胁地往里逼近了两分,恶狠狠道,“闭嘴!”
徐皎想,这大概就是风水轮流转了?说起来前些时日,这般威胁别人的还是她呢,这现世报来得会不会太快了些?
古丽可敦制住了徐皎,这才又抬起头来看向墨啜赫,“你方才所言当真?”
“自是当真。”墨啜赫应得平淡,却也坚定。
古丽可敦略略思忖片刻,才对他道,“那好,先让人将你的手给绑起来。”
墨啜处罗等人自是都要反对,墨啜赫却是不容置疑地望向狄大,对他道,“照可敦说的做,快!”
狄大与他目光相对,终于是咬牙应了一声“是”,过去将他的双手反剪到身后,用绳索绑了起来。
“你慢慢靠过来,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样,否则,本宫可就顾惜不了你这心肝宝贝儿了。”古丽可敦看着,眼底掠过一道亮光,又道。
墨啜赫一步步靠了过去,终于走到了古丽可敦身前站定,“我已经过来了,现在你可以放人了吧?”他说着这话时,目光却是望在徐皎面上,四目相对,她眼底隐隐有波光。
“当然,这就放!”古丽可敦眼底却是闪过一道诡光,下一瞬却是突然将徐皎往墨啜赫的方向用力一推,同时手中的匕首就是高高举了起来,猛力往前扎去。
墨啜赫却是早有所备一般,那双手用力一挣,便是将身后或许本就只是绑着做个样子的绳索挣脱了开来,同时揽住徐皎往边上一让,古丽可敦只怕是早料到墨啜赫此举,竟是直接避开了徐皎,往墨啜赫身上扎来。
墨啜赫为了护着徐皎,只得抬手来格挡,匕首划破了他的衣袖,古丽可敦同时也被冲上前来的苏勒等人制服住了。
匕首“哐啷”一声落了地,古丽可敦被反剪双手,近乎狼狈地被压伏在地上,她偏生却是很高兴一般,“咯咯”笑了起来,那笑声格外的瘆人。
“墨啜赫,那匕首上可是淬了毒的,见血封喉。哪怕只是蹭破了点儿油皮儿,你也别想活!你说得对,这个女人除了用来要挟你,当真是半点儿用处也没有。可就这唯一一点儿用处,便已是足够了。”古丽可敦笑得癫狂,眼泪都出来了,目光一睐,转而望向神色巨变的墨啜处罗道,“怎么了?心疼了?你想将汗位传给那个贱人给你生的儿子,休想。”
墨啜处罗气得面色煞青,忙挥了挥手道,“还不将人先带下去?”
“是。”压伏住古丽可敦的禁卫立刻应下声,将人拉了下去。
古丽可敦没有挣扎,一路畅快地大笑着被押了下去。
边上墨啜翰看着,却只是惨白着脸,连求情的话都说不出一句来。
“阿恕——”徐皎却是在听到古丽可敦那声笑之后,便是煞白了脸色,往他扑了过去。“阿皎,别担心,我没事儿。”墨啜赫忙轻声道。
可徐皎哪里听得下去,赶忙将墨啜赫的手抬了起来,这一看,却是微微一愣。
那匕首确实是划破了他的袖子没错,可他袖子里头却还裹了一层精铁制的护腕,匕首只是在护腕上蹭出了一道划痕,却并未伤及他的体肤。
“都说了我没事儿,天狼神保佑着我呢,福星高照,死不了。”墨啜赫轻掀嘴角抬起手,如往常那般,带着宠溺与安抚,轻轻压了压她的头顶。
徐皎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却是眨也不眨,将他紧紧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