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天家无情
却见长公主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眼睛紧盯着显帝,面色沉肃,眼里有锐光暗闪。
徐皎收回视线,不动声色地垂下眸子,遮掩了眸底的若有所思。
显帝却恍若不知一般,笑道,“是啊,今日稍稍好些,这不,得了空,便来看看母后,不知母后今日感觉可好些?太医院来请了平安脉,都是怎么说的?”
“有劳皇帝挂心了,哀家暂且还死不了。”这回不等长公主回话,太后便已经是语调冷硬地道,谁知刚刚说完,太后却是开始咳嗽起来,而且一咳起来便是没完没了,随时会接不上气来的感觉。
徐皎面色微微一变,长公主和安福宫中的宫人却是端温茶的端温茶,端痰盂的端痰盂,顺气的顺气,熟练而有条不紊。半晌后,太后的咳嗽声才缓缓平复下来,太后却是一挥手道,“哀家乏了,先进去歇了,你们自便吧。”
说着果真倦极了一般,竟是轻轻阖起眼来。
那头宫人们已是抬来了一张软椅,将太后移了上去,显帝和徐皎等人朝着她行礼,长公主则一道随着,送太后回内殿去了。
显帝收回视线,笑着望向徐皎道,“今日是婉嫔特意请准了朕,传阿皎入宫作陪的?”
“回陛下,是的。只是迎月也许久未曾拜见过太后和母亲了,在翠微宫坐了一会儿,便向婉嫔娘娘告罪来了安福宫。”徐皎垂目,语调恭顺地答道。
显帝点了点头,面上仍然是笑容满满,“阿皎倒是个孝顺的好孩子。”显帝一边说着,已经一边径自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似是不经意般问道,“朕方才听说阿皎入宫时,不是空着手的,好像还带了东西?”
徐皎心想,果然是为了这个才迫不及待的。如今她知晓了画中之谜,对于显帝的急切,自然理解得很,面上却是半点儿不露道,“说起来,还是之前陛下交给我的那桩差事。若不是凑巧在安福宫遇见陛下,一会儿迎月少不得还要去御书房求见陛下。”
“哦?”显帝挑起眉头,似是有些不解,倒好似他忘了给徐皎交办了什么差事似的。
徐皎心里骂着虚伪,面上却是甜笑着道,“想是陛下事忙,早就将这件事情忘了。早前,陛下交给了迎月一幅先父的画作,让迎月临摹,这些时日事忙,耽搁了......这不,画才刚刚得了,正好今日进宫,便一并带来了。”徐皎一边说着,已是一边朝身后的负雪望了一眼,后者会意,捧着一个匣子走上前来,徐皎转过身去,将那匣子打开,将当中的两幅,一新一旧的画轴取出,双手奉到了显帝跟前,“还请陛下过目。”
“原来是这事儿,阿皎不说,朕还真险些忘了。”显帝笑答,眼角余光朝着随侍的甘内侍一瞥,后者会意地上前来,从徐皎手中接过了那两幅画轴,“快些将之打开来让朕瞧瞧。”显帝兴味盎然地道。
“是。”甘内侍应了一声,抬手唤来几个小内侍,与他一道,将两幅画轴打开,徐徐在显帝面前铺展开来。
显帝细细看去,眼神深邃,面上的笑容却是微微一敛。
徐皎见状,忙一脸惶惶地蹲身道,“请陛下恕罪,说来汗颜,迎月的画技与先父相比,终究是不如之处多矣。不瞒陛下,先父的画作迎月也临摹了不少,却唯独这幅画,总觉得有些不同寻常,研究了许久,画坏了许多幅,才勉强得了这么一幅还看得过眼的,拿来向陛下交差,可看来......还是让陛下失望了。”
显帝转而望向她,轻笑道,“迎月说这幅画有些不同寻常?”
徐皎被他看得惴惴,轻咬了咬下唇,一脸不安道,“是有些不同寻常,可到底是何处不同寻常,迎月一时也是说不出,但与先父之前的画作相比,确实不太一样。只是可惜,迎月愚钝,早前先父的画作也是研究了好些才勉强得了些门道,如今这一幅......虽是反反复复研究了许久,却始终不得要领,或许,到底是天分不够吧,让陛下失望了。”徐皎许是当真不安得很,说到这儿,便直接跪了下来,向显帝请罪道。
显帝半晌没有出声,似在思忖和衡量,好一会儿后,才笑着伸手将徐皎搀扶了起来,“迎月不必如此,朕信你是尽了全力的,如你所说,大抵是你父亲留下的后期画作与早期略有些不同,你又只得了这么一幅,参详不够,这才未得精髓,这样,朕那里还有几幅你父亲留下的,与这幅差不多同一时期留下的画作,一会儿你出宫前,朕让甘邑一并给你送来,你都带回去,好好参详参详,至于临摹的事儿倒是不急,等你参详到了精髓再动笔不迟。”
徐皎听到这话,立时展颜,一双眼睛更是亮起,望着显帝,又是高兴又是感激道,“多谢陛下体恤。实不相瞒,迎月对画真是痴爱,这回画的这幅画,心里一直不满意。承蒙陛下厚恩,赐予更多的画作以供参详,迎月感激不尽,定会加紧参详,不负陛下厚恩厚望!”
“就几幅画而已,还都是出自你父亲之手,大可不必如此。只是这画到底珍贵,还望阿皎参详之时也定要小心才是。”显帝语重心长道。
“这个自然。迎月定会比谁都更爱惜这些画作的。”徐皎一脸的真诚乖巧。
显帝见状点了点头,笑得更满意了两分,“朕自是相信的。”
说到这儿,显帝往通往内殿的方向看了看,“母后既然歇息了,正好御书房还有些政务要处理,那朕便也不打扰了。阿皎好生陪伴母后与皇姐,一会儿朕便让甘邑将画给你送来。”
显帝说罢便是转了头,往外而去。
徐皎忙在身后蹲身相送,“恭送陛下!”
待得显帝带着人步出殿去,瞧不见人影了,她才站直身子,又双目幽深地望了人离开的方向片刻,这才转过身来,却不想被身后多出的人影吓了一跳,“母亲?”
身后站着的正是长公主,她也不知何时来的,至少显帝离开之前未曾现身,这会儿一双眼亦是望着徐皎身后,显帝离开的方向,目色深深,如暗夜深海,难以窥透。
四下里,诡异地沉寂下来。
良久,长公主这才转头望向徐皎,问道,“陛下让你临摹的什么画?”
徐皎心想,果真听到了。面上却仍是一派的甜美,笑道,“陛下让我临摹几幅珍藏宫中的先父墨宝。这事儿母亲不是早就知晓的吗?”
最开始让她拿回府去临摹的那幅画作,彼时长公主也是知晓的。
长公主眉宇间却仍蹙着深褶,“这回让你临摹的是哪年的画作?”画作落款处都会落下所绘日期。
徐皎的双眸黯了黯,“是元昭二十一年,就是我父亲去世那一年所绘。”
徐皎的目光一直睐着长公主,自然没有错过她面上微乎其微地变化,要知道,长公主这样的人,自幼长于宫闱,又随父征战过沙场,这一生不知经过多少的事,早已练就了一身炉火纯青的养气功夫,能让她变了脸色,哪怕只是一瞬,变化更是细微得稍稍不注意就能错过,那这件事对她而言,也是极大的冲击。
“母亲,怎么了?”见长公主半晌没有说话,只是沉敛着眸色若有所思,徐皎有些不安地问道。
长公主醒过神来,对徐皎道,“阿皎,陛下交代的差事非同小可,那几幅画更是宫中珍藏,你千万要当心些。若是有什么不妥,记得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先来与母亲商量,你可听明白了?”
长公主语重心长,说这些话时,目光一瞬不瞬,紧紧盯在徐皎面上。
徐皎似是被她的郑重其事吓到了,讷讷点了点头。
她这副模样落在长公主眼中却并未让她满意,当下眉心一蹙就是道,“别只是点头,清清楚楚告诉母亲,母亲与你说的话,你可都听清楚了?记在心上了吗?”
徐皎望着她,双目澄澈却略有些不安地点了点头。
长公主见她这般乖巧,长舒了一口气抬起手将她轻轻揽进怀里,像拍孩子一般拍了拍她的背脊,“别害怕,有母亲在,这一回,母亲总要将你护得好好的。”
换做旁人,或许未必知晓长公主这一席话中的深意,徐皎却是再明白不过,鼻尖不由得就是酸了酸。
等到回了赫连府,徐皎将宫里的事儿都与赫连恕说了。
赫连恕在宫中的耳目自来灵聪,对太后、长公主及显帝几人如今的关系心知肚明,轻描淡写对徐皎道,“流民营的事儿,那位虽是捂得紧,可太后那样精明的人哪能任由他糊弄过去,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后来母子俩又大吵了一架,自那之后,那位便甚少再去探望太后,而太后的身子也就越发不好了。”
难怪早前安福宫中,几人碰面,会是那么尴尬的气氛。
大抵也是因为这样,长公主才会疑心起显帝急匆匆赶去安福宫的原因。
毕竟他已经许久未曾去探望太后,那么巧,徐皎去了,他便忙不迭也跟着去了。
是什么东西能让他如此在意,迫不及待?
“人说血浓于水,可到如今地步,亲不亲,又有何意思?天家无情,果真如此。”徐皎喟叹道,想到赫连恕也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长起来的,登时心里更是疼得慌。
两人一时沉默下来,好一会儿后,徐皎才一个倾身偎进他怀里,轻声问道,“你说……母亲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背倚在赫连恕怀里,徐皎手里绕着一根络子,轻声问道,双眸却是幽暗。
“长公主若说半点儿不知,定不可能。可长公主的为人与先帝父子倒还是不怎么相同,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将兵权交出,还有舞阳郡主之死……”赫连恕似是知晓她心中纠结,一字一句皆落在她心头要紧处。
赫连恕低头就在她头顶烙下一吻,“阿皎,不要太为难自己。明明恨一个人,要说服自己不恨太难,而明明不恨一个人,却硬要说服自己去恨,则更难。有的时候,不必去多想,你的心,自然会告诉你答案。”
徐皎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过了片刻,才低低“嗯”了一声。
之后,徐皎便是关起门来研究起了那几幅画,虽然画中之谜她已是窥破,可却不能一早便将画作给毁去,还得先仿着将赝品做得惟妙惟肖才行。
徐皎一钻进画堆里便是没日没夜,整个府上的人都是习惯的,倒并没有觉得奇怪。
一般情况下,也没有人敢搅扰她。
但每日三顿饭却必然要按时按点吃的,赫连恕下衙回府后也会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将她从书房里拎出来。押着她或是散步,或是说说闲话都好。
只是最近赫连恕也是早出晚归,回来时已是夜深了,其他人又都劝不住徐皎,她是真真有那废寝忘食的架势,那画拿回府上不过十来日的工夫,她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大圈儿。
这一日,赫连恕难得地回府早了些,天还亮着,他回了府就直接入了书房,将徐皎从那画堆里拎了出来。一看她的脸色,便是皱了眉。
“看来我与你说的话你都没有放在心上,看看你,这眼睛都红成什么样了?再这样下去,你这眼睛还想不想要了?”
徐皎由着他骂,也不还嘴,只是仰起小脸,望着他吃吃地笑。
赫连恕见她这副模样,登时没了脾气,抬手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叹道,“你这个样子,让我如何走得安心?”
徐皎闻声,面上的笑容倏然收起,没有言语,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赫连恕,虽然什么也没有说,却又好像已经道尽了千言万语。
赫连恕的心口蓦地一掐,牵了她到一旁的软榻边坐下,略略沉吟片刻,这才道,“这几日你整日都在书房埋首作画,自是不知外头的事儿。”
“节度使们倒都遵从旨意派了兵镇压民乱,谁知这些流民却已然成了气候,节度使派出去的人非但没有讨着便宜,反倒损失不少,又丢了几座州府。”
第346章 事情有变
“如今,那些节度使倒是都怕了流民,以各种理由推脱,都龟缩一旁,再不愿轻易出兵了。”
“照流民如今的态势,说不得要不了多久,就会占去大魏朝的半壁江山,这个那位自然是容不得的。朝中便有人向他进言说,这流民大多数都是遭了灾的百姓,百姓在乎的不过就是穿衣吃饭这样的小事儿,只要让他们吃饱穿暖了,那他们哪里还会将头拴在裤腰带上打什么仗,倒还不如请那位拿出诚意来,亲自往皇陵祭祖,若是能祈得上苍怜悯,降下甘霖,缓了南边的旱灾,说不得这民乱也就迎刃而解了。”
赫连恕说这些话时,语调平淡,不见半点儿起伏,面色亦是冷漠如斯。
徐皎蹙了蹙眉心,这民乱若是那么简单倒好了。再说到这些节度使们的战报,天高皇帝远,具体到底如何还不都是他们说了算?这些节度使如李家这般,本就有自己心思的怕也不只他一家。
“那位同意了?”徐皎问,眼下这样的情况,那位哪怕是本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也定会采纳这意见的。
果不其然,赫连恕点了点头道,“方才便特意将我召进宫中吩咐了,明日一早便出发,由缉事卫全权担起护卫之责。”
“这么快?”徐皎浓密的眼睫微微一颤。
赫连恕的手轻轻握住她的,“嗯”了一声,没再说话,一双寒星般的眼睛将徐皎望着,良久,他才哑着嗓道,“阿皎,眼下是最好的时机。”
“我知道!”徐皎从他的眼里看出了对她的担忧,忙漾开笑道,“你放心好了,我会按着你之前交代好的行事,反正我这些时日废寝忘食地作画,生病了也是有的,谁知这回病势汹汹,总是反复,没有办法,只好请龙大夫住在府中看顾……等到你受伤被送回府中,有龙大夫在,便用不着别的大夫了。我如今又是个受过打击,心绪不正常的,疑心有人要害你,不许旁人接近,定会不假他手的照看你……”
徐皎将早前商量好的事儿都在他耳边复述了一遍,越说,她脸上的笑容就越牵强,脸上的血色也点点淡去。
她这模样看得赫连恕心头揪起,抬手便将她拢进怀里,在她耳畔哑声道,“对不起,阿皎!”
徐皎在他怀里轻轻摇了摇头,“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你能将事情告诉我,我很开心!你放心,我不会拖你的后腿,定会将你交代给我的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这是赫连恕身份被景钦发现那一日,景钦将他引去城南私宅时商议好了的。他暂时不会揭穿赫连恕的身份,可赫连恕却也得答应他,要尽快脱身,而且要想个万全之策,不能给徐皎留下半点儿祸患。
于是他们商量出了,让刺客刺杀显帝,赫连恕当众救驾,只是这回,赫连恕必然会重伤,之后因伤重不治而亡。
可这个局要做到天衣无缝,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错,至少,他那个伤做不得假,得实打实地伤,而且还要伤得凶险……
是以,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和掩人耳目,最好的法子就是大夫是可以信得过的自己人。
就是那些进言让显帝去皇陵祭祖的臣子,也都是他们背后的推手。
说起来,显帝这天子做得又有什么意思?不还是孤家寡人一个?血亲、枕边人、臣子……与他真正一条心的,又有几个?
这一夜,徐皎始终不安,非要拉着赫连恕的手,才肯睡。
好不容易才睡熟了。赫连恕看着她睡梦中仍然愁得拢起的眉梢,心口微掐,丝丝疼,却入髓入骨。
正在这时,外头却骤然传来两声鸟叫,他蹙了蹙眉心,为徐皎掖了掖被褥,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去。
门外,是苏勒一张写满急躁的脸,“阿恕,事情有变。”
苏勒凑到赫连恕耳边,低语了两句,赫连恕那张八风不动的冷脸亦是有了一瞬的撕裂,蓦地就是转过头往身后看去。
他们正好站在窗边,窗户半敞,从那窗缝里往里看去,他恰恰能瞧见床榻的方向。
虽然帘帐低垂,可如今用的还是夏日的轻纱帐,朦朦胧胧,他目力好,一眼就能瞧见榻上正在酣睡的徐皎。
一张莹润的小脸睡得红扑,羽扇般浓密的眼睫轻垂着,掩覆了那双黑白分明,时而可爱如小兔子,时而却又狡黠如狐的眼睛,他一看着眼前就能浮现她笑时,如弯弯月牙的眉眼,他甚至能够听见她睡沉时,那如欢快小曲一般的可爱呼噜声……
可这一切的一切,在此时,却都如一把尖刀般直刺他的心扉,让他疼得惯常的冷峻也变了形,垂在身侧的手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阿恕!”身后传来苏勒的声音,带着急切的提醒与警告。
赫连恕双瞳微缩,双手一瞬攒握成拳头,再深望了一眼屋内,似要将徐皎熟睡的样子镌刻在脑中一般专注而炽烈,下一瞬,他蓦地扭过头,大步走进深浓的夜色之中,再未回头……
同一时间,重重宫墙内,御书房内尚亮着灯,非但亮着灯,这个时候了,还有人被叫进了御书房中。
“你先看看这个!”龙案后的显帝脸色不太好看,这个时候还没有睡,面上既有倦意,更有隐隐浮动的怒火与杀心。
刚刚进来请罢安的紫统领爬起身来,弓身走了两步,将显帝从龙案后掷出的那页轻飘飘的纸捡了起来,摊在眼前一看,面具后的一双眼却是倏然紧缩,“陛下,这是……”他的声音有些发紧,话落的同时,人已经“扑通”一声又跪了下来,以额抵地道,“文楼回归前,紫衣卫曾奉圣命对他们进行过彻查,不曾发现有这样大的纰漏。不知陛下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可信还是不可信?”
“从何处得来你就不用管了,你只与朕说说,这上头的消息,你怎么看?”显帝冷声问道。
“陛下……虽然臣不觉得堂堂北羯特勤会孤身犯险,堂而皇之来咱们大魏朝堂当细作,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加上赫连都督身居要职,又常在御前走动,不可有半点儿疏忽,倒还不如想个法子来试一试。赫连都督也可以借此自证清白……”紫统领略略思忖后道。
“哦,那你说如何试好?”显帝挑眉问道。
显帝的表情此时平静下来,让紫统领有些拿捏不准他怒是不怒,迟疑了一瞬,这才道,“只需试试赫连都督对陛下忠心与否,此次去往皇陵祭祖倒是个好机会。若是有刺客恰好要行刺陛下,若赫连都督能够不顾自己性命舍身相救,那么自然可以证明他对陛下忠心不二,这张字条上的消息都是为了挑拨离间,反之,若是赫连都督不肯舍身相救,那他必然是包藏祸心,届时再处置他,倒也不迟,陛下觉得呢?”
“紫爱卿倒想得周到。不过,如你所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朕……却是不想拿自己的安危,和大魏朝的安稳,来赌那个万一。朕的身边,不能有一个不知敌友之人,而那些暗地里蠢蠢欲动的钉子,也需要一个血淋淋的震慑。”
显帝说着这些话时,面色平静,语气更是轻描淡写,紫统领却是听得浑身发毛,待得显帝说完,过了片刻,他才紧着嗓音道,“陛下的意思是……”
“紫爱卿多么伶俐一人,如何会听不懂朕的意思?”显帝尾音微扬,“朕的意思,就照着紫爱卿先前的意思办,刺客刺杀朕,这刺客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就由紫爱卿亲自把控。不过不管赫连恕是个什么意思,此回皇陵祭祖,他便不必回来了。说得这般清楚明白了,紫爱卿可听懂了?”
“陛下,此事会不会不妥?此时北羯暂未发兵,或许战事还有转圜的余地,若这消息为真,咱们若是借机杀了赫连恕,会不会引得北羯可汗大怒,进而挥军南下?”
“倒是若试出他有不妥,若他果真是墨啜赫,咱们倒不如将他拿住,与北羯谈判,反倒更为有利。”
紫统领说罢,整个御书房内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紫统领不敢再开口,以额抵地,在这样的寂静中,能感觉到汗珠淌过面具,滴落在地面的“嘀嗒”声。
好一会儿后,显帝终于开了口,却仍是那样喜怒莫测的语气,“紫爱卿这般,是怕赫连恕之事牵连了迎月?迎月不是恨你入骨,一点儿情面也不留地当众刺伤你,与你们景家划清了界线吗?没想到,你非但不怪她,居然还担心着她,你对这个妹妹倒是格外的宽容啊!”
“总归是一家人!而且,我二叔只剩这一点血脉,加上我这妹妹也是个命苦的,我这做兄长的,如何能不多看顾一二?”紫统领略略沉吟后,硬着头皮道。
“紫爱卿倒是个好兄长!”显帝赞了他一声,面上显出些许笑意来,“如果朕给你一个承诺,赫连恕如何都不会牵连了迎月,而且此番事了,朕会允他一个功臣之名下葬,甚至会封他一个爵位,你可愿替朕分忧?”
紫统领愣了愣,下一瞬便是重重一个响头磕在了地上,“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这一句话,掷地有声,让整个御书房内又是安寂下来。
好一会儿都没有声息,紫统领维持着伏跪的姿势,半点儿不敢动弹。
显帝突然笑了起来,“朕与紫爱卿说笑的,爱卿说得对,赫连恕也算是朕之肱骨,朕不该半点儿机会不给他,若是的话,怕是寒了忠臣的心。何况,若他果真是墨啜赫,说不得还能成为与北羯谈判的筹码,杀了反倒没有留着有用,说不得还会引来祸患……朕便听爱卿所言,试他一试。”
“好了,紫爱卿,也不必跪着了,快些请起。”显帝说着,瞥了一眼一旁的甘内侍,后者立刻反应过来,忙上前将紫统领搀扶起来。
紫统领不敢造次,起身之后亦是弓身抱拳,恭恭敬敬的模样。
显帝的声音却甚是可亲和善,“明日便要启程去往皇陵祭祖,爱卿要将事情安排妥当,想必还有不少事项要逐一部署,朕也不留你了,便快些忙去吧!”
紫统领顿了片刻,才迟疑着应了一声“是”,转身而去。
显帝一直笑眯眯目送着他走出御书房,面上的笑容却是瞬间拉沉下来,冷声对甘内侍吩咐道,“去!将常武给朕悄悄叫来,朕有事吩咐他。”
“皇陵祭祖,朕不只要试赫连恕,还要连他景钦,一并试过!”显帝一双眼睛被浓翳覆盖,阴鸷非常。
这一夜的凤安,看上去就是一个再平静不过的秋夜,可就像那夜色笼罩下的深海,看似平静的海面下,其实已经是无数暗流汹涌。说不得什么时候风起,就能卷起滔天巨浪。
可身处其中的人,未必都能够察觉。
负雪一夜无梦,睡得格外香甜。清晨依着往日的时辰醒来,梳洗好,便准备往正房去与昨夜值夜的红缨换班,谁知,刚打开门,足尖却是一顿。
门前的地面上,放着一个物件,用红色的绢布细细包裹着,甚是显眼。
负雪蹙着眉心,将之捡拾起来,指尖触到那绢布中物件的形状时,她心口就是一跳,顿了一息的工夫就是急急将那绢布拉扯开来,见得里头躺着的果真是那只她曾“瞧过”的翡翠镯子时,心中蓦地就有些发慌。
她将镯子急急掖进袖口,便是疾步朝着正房的方向而去。
红缨没在门口,她挑开帘子就直直往里,正好与急急走出屋来的徐皎对上。
负雪忙屈膝行了个礼。
徐皎只穿了一身寝衣,甚至连鞋子都未曾穿,光着脚踩在地上,也顾不得她,目光就往着她身后看去,促声问道,“你过来时可有瞧见郎君?”
负雪轻轻摇了摇头。
徐皎眉心就是蹙了起来,“那可有瞧见苏勒、狄大他们?算了,你还是打发个人到前头去瞧瞧!”
负雪看着她,想说什么,最后却是哑了嗓,将袖口里掩着的东西轻轻按了按,才道了一声“是”。
抬手招来一个小丫头,让她去前院打探消息,才劝了徐皎回屋穿衣穿鞋。
第347章 天变了
等到徐皎穿戴妥当时,被派去前院打探消息的小丫头也回来复命了。
“什么?已经走了?”徐皎听了小丫头的话,却是惊道。
“是!前院伺候的人也不知道郎君是几时走的,但苏郎君几人都不在,郎君他们平日里惯常骑的马也都牵走了,想必是天还未亮时就离开了。”
徐皎听了,眉心微微一颦,心底更是有些不安,她愣了会儿神,才抬起手挥了挥。
那小丫头便是屈膝施礼后退了下去。
屋内只剩她和负雪主仆二人。
负雪看着她的脸色,轻声问道,“夫人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徐皎神色有些恍惚,听到负雪这么问,几乎下意识要摇头,突然醒过神来,忙道,“是有些不舒服,你去一趟,请龙大夫来府上为我看诊。”
负雪听她说不舒服,而且到了要请大夫来看的地步,便也顾不得别的了,急急应了一声便转身而去。
徐皎想了想,又叫来了红缨,让她去一趟外院,看看杜先生是否在,在的话请他来一趟。
谁知,红缨去了却是扑了个空,杜先生也不在。
徐皎一时没了法子,只能按捺下性子,让自己耐心等着,并在心里说服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何况,她还有赫连恕交代的事情要办呢,得要龙大夫顺理成章留在府里。
下晌时,帝驾到了皇陵。缉事卫全权负责护卫事宜,自是立刻开始布防,一切相安无事。
待到第二日吉时,祭祀亦是顺利进行。
许是太顺利了,显帝不找些事儿来做都不成,祭祀完毕,按着一早商量好的行程,他本是要立刻返回凤安。
毕竟,如今民乱四起,早前太后在弘法寺就遭遇了流民,这皇陵也未必就安全,还是早些返回凤安才好。
谁知,他却是心血来潮说要到皇陵四周转转,看看有什么喜欢的地方,他百年之后,长长久久要躺的地方除了风水得好之外,还得他喜欢不是?
他这话一出,随行的大臣们皆是口称惶恐,也有那等秉着文臣死谏之心,明知忠言逆耳还是出言劝阻,奈何,谁也劝阻不了这位的说一不二。
显帝不只要去,还不耐烦再听这些人啰嗦,抬手挥了挥,让那些见不惯的都在这儿等着,只带了几个顺眼的同行。
赫连恕就随在他身后,走了几步之后,显帝就笑着道,“还是赫连爱卿合朕的心意,朕的吩咐,你从来就没有多嘴的时候。”
“臣是陛下的臣子,自然是唯陛下之命是从!”赫连恕面无表情地回道。
显帝听罢,抚掌笑道,“要不,朕怎么说最得朕心者,赫连爱卿是也。赫连爱卿看得懂风水吗?按理,文楼涉猎广泛,能人志士众多,想必赫连爱卿对风水明堂也有所涉猎吧?”
“让陛下失望了。臣自幼在草原长大,许多该会的,都未曾学会,说起来,真是忝为文楼之主。”赫连恕沉声应道。
“不过朕看着,他们对你倒是信服。”
赫连恕手扶腰刀,一双眼睛犀锐地警戒着四面八方,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地道,“说起这个,也是运道,文楼曾经流落草原,穷困潦倒,被我父亲援手,这才认我为主,说起来,我也是蒙了祖荫。”
“哦,朕想起来了。这事儿你从前对朕说过的吧?”显帝一脸恍然大悟,一边闲庭信步,一边与赫连恕闲谈,倒很是惬意的模样。
“是。陛下头一回见臣时,就问过臣。”赫连恕信口答道,心思显见不在这上头,双目仍是戒慎地注视着四周,手自始至终都扶在腰刀之上,像是随时要准备拔刀出鞘一般。
“你父亲是……这个朕好像也问过你的,怎么就记不清了呢?”显帝蹙着眉心,一脸困惑道。
“回陛下,臣父只是一个普通的胡商,不过就是多挣了些银钱,侥幸对文楼有恩罢了,所以说都是运道。”赫连恕却半点儿不耐烦也没有,语调一贯沉冷,却恭顺地答道。
“是了是了,你说过的……瞧朕这记性!”显帝讪笑道,“怕是要不中用了。”
“陛下言重了,陛下正是春秋鼎盛,年富力强的时候……”赫连恕一张脸上面无表情,说这些话时,只有嘴皮动了动。
显帝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抬起眼四望了一下,扬手指着某个方向道,“宁卿,你看看,那边怎么样?”
被他称为“宁卿”之人,正是在钦天监当值的,对风水明堂甚是在行,今日也是被显帝特意带来的。
那人抬眼看了看,拱手道,“皇陵本就地处龙气所在,处处皆是风水上佳,若果真要寻最合适之处,还需登高看远。”
“也罢!朕这些日子都憋在宫里,难得出来走动走动,今日就烦劳诸卿随朕一道登高望远吧!”显帝兴致极高。
随行的这些人明知劝不住他,也不会扫他的兴,都忙拱手应“是”,一行人便又举步往高处走去。
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一路走来,清风朗朗,疏云淡淡,山间盛放着不知名的野花,鼻间能嗅到浅浅的花香。
一路走到了一处崖顶,显帝展臂舒气,面上现出笑来,转头对身边人道,“宁卿,你看看,如何?”
那位钦天监姓宁的官员上前一步,仔细看了看道,“两山相夹,脉从间过,双龙吸水,有起有伏,果真是藏风聚气所在……”
显帝听着甚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奈何这笑还不及展开,就听着赫连恕急喝一声“陛下小心”,同时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手中腰刀出鞘,用力一个挥挡,一支利矢立时被从中斩断,失力落在了地上。
他则横刀在手,长身玉立挡在了显帝身前,冷声令道,“护驾!”
“是!”耳边有人齐声应道,除了本身就护卫在显帝身遭的护卫,还有不少人从远近的树丛、道旁,或是石后跃出,但几乎是同时,更远些的山林中,也窜出了不少的黑衣蒙面人,而且还备有弩箭,一上来便是密密麻麻的一阵箭雨,赫连恕忙让人挥刀格挡,转眼,随行的缉事卫和禁军便与刺客们斗在了一处。
赫连恕不敢离了显帝左右,就始终持刀护在他身侧。
可不知道是刺客太过勇猛,还是怎么回事,往日里很是勇武,都是以一敌十高手的缉事卫今日却是不在状态,竟是渐渐败退,赫连恕咬了咬牙,悄声对显帝低声道,“陛下,臣浑身乏力,怕是着了刺客的道。”赫连恕一边又挥刀砍断一支利矢,一边转头四望着,见不少缉事卫都被砍倒在地,甚至连还手之力都无,他一贯平静冷峻的面容总算被撕裂了些许,显出淡淡焦灼,双目亦被熏红了。“只怕是整个缉事卫都着了道。”
“陛下!”电光火石间,赫连恕一咬牙,已经有了决定,对显帝道,“陛下,今回是臣护卫不力,万死难赎,可眼下陛下的安危最是紧要。臣会带领缉事卫全力阻击刺客,请禁军护卫陛下快些离开。”赫连恕一边说着,一边将另外一只手弯起,放在唇边,用力吹了好几个哨音,同时护着显帝往下山方向退去。
谁知那头又是一波箭雨袭来,他们没有法子,又被逼着回头,竟是一步步退到了崖边。
就在这时,一支利矢又是迫面而来,恍惚间,似是带起了一阵腥风,显帝看着那在眼中急速放大的箭,终于是克制不住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
几乎是惊声刚落时,面前黑影一闪,一个人影挡在了他面前,硬生生用血肉之躯为肉盾,替他挡住了那支利矢。
那支利矢直直没入了赫连恕左肩,他反手一刀就斩断了外头还在颤颤的箭羽,一边继续挥刀护在显帝身前,一边侧目问了一声“陛下无事吧?”
显帝望着他的目光略有一些复杂,摇了摇头道,“朕无事。”
“快!护送陛下离开。”赫连恕对显帝身侧的近卫促声道,同时扬声道,“缉事卫听令,全力阻击刺客!”
“是!”缉事卫们齐声应喝。
显帝被护卫着从崖边一点点退了开来,前头替他以血肉之躯挡箭的,一个接着一个倒下。
一边往后退,一边从人群的缝隙里往崖顶上看去,正好瞧见赫连恕等人且战且退,慢慢退到了崖边。
“护驾!护驾!”正在这时,山下突然传来一阵疾呼。
“陛下,是援军!是常副都督带着山下的援军来了。”显帝身边的甘内侍欢喜道。
显帝点了点头,转头往崖顶上望去,谁知却正好瞧见赫连恕胸口被一支疾射而来的利矢刺中,仰面就是朝着那山崖下跌去......从他这个方向看去,就好似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般。
身边骤然传来几声抽气声,“赫连都督——”他身边的人都是瞧见了。
显帝蓦地转头,顺着那箭来的方向望向不远处的山林,那里有一块高出灌木丛的石头,顶上落着一人,手里尚挽着弓,许是察觉到了显帝的视线,蓦地转头看了过来,与显帝目光相触的刹那,却是陡然收回视线,从石头上一个纵步跃下,三两步就是没入密林之中,不见了踪影。
同时呼哨声声,那些刺客们便是作鸟兽散,化整为零都遁入山林之中。
剩下的在缉事卫和禁军们的追截下,却是尽数倒在血泊之中,全无活口。
自流民营之乱后才上任不久的缉事卫副都督常武上前来就是抱拳跪下,“臣救驾来迟,让陛下受惊,罪该万死,请陛下责罚。”
显帝脸色不好,瞪他一眼道,“快!赫连都督跌下崖去了,立刻带人下崖搜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常武应一声,立刻将带来的人一分为二,一部分随他一道护卫显帝,另外一部分则寻找下崖之路,去找寻跌下崖去的赫连恕。
天际轰隆隆一声闷响,本来阖上的窗扉被骤然袭来的一阵狂风吹开,徐皎案上的那些画纸被吹得四处乱飞。
徐皎忙一边用镇纸将画纸快快压住,一边疾步走到了窗边,正待将窗阖上时,抬眼望着方才还晴空万里,不知何时却悄然变了的天幕,蓦地就是一呆。
心口好似也被这阴云覆盖了一般,说不出的不安。
“夫人,这天儿变了,怕是要下雨了。”负雪从外头来,轻声道。
徐皎醒过神来,将窗户攘上,转头问道,“如何?可有消息?”
负雪望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徐皎的双眸便是暗了下来,转头走到书案边又坐了下来,对负雪道,“差不多时辰了,去端药来吧。”既是要做戏那便要做全套,负雪请来龙大夫之后,她和龙大夫都成了知情人,毕竟,要将这出戏唱全,徐皎需要他们帮忙。这两日,她连房门都未出过,这屋内进出的只有龙大夫与负雪二人,龙大夫则干脆在前院客房住了下来,就是为了看顾病情反复的迎月郡主。
负雪点了点头,转身出去。
徐皎呆呆坐了片刻,才勉强稳下神来,她得让自己静下心来,找点儿事儿做,才不至于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连连深呼吸了两下,她才平定下心绪,重新拿起了画笔,谁知才细细描摹了几笔,房门蓦然被推开,她一个不稳,斜画出去,一幅画又是毁了。不过毁了便也毁了,本就画得惨不忍睹。
徐皎不怎么可惜地想道,抬起头来,见着端着药碗正在反手关门的负雪,见她面有异样,遂急问道。“如何?可是有消息了?”
负雪点了点头,一边将那药一滴不剩地倒进了一旁备好的一只罐子里,一边道,“咱们派去城门口看着的人回来报讯说,陛下的车辇一刻钟前刚刚进了城,眼下应该已经回宫去了。”
徐皎心口却是惊跳起来,“快!你去悄悄知会龙大夫一声,让他做好准备,一会儿郎君便该回来了。”
负雪知晓事关重大,端凝着面色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去。
推开门,一阵带着潮气的风扑面而来,外头这场酝酿了好一会儿的雨,终于是如期而至。
第348章 小瞧了他
谁知,这一等就直等到雨下大了,也没有将人等回来。
淅沥雨声中,徐皎心间被染上焦灼,先后打发了几拨人去打探消息,得来的都是显帝自回宫后便是宫门紧锁,至于赫连恕等人却全无踪影。
这与他们之前说好的差异太大了些。
徐皎等不及了,赫连恕早前给她留了几个暗线,她遂叫来了文桃,让她想法子与宫里的自己人联系上,打探一下消息。
谁知,宫里的消息尚未传回,夜深时,杜文仲却是顶着雨夤夜回了府。
徐皎一直派人看着前院的动静,听说他回来了,便是径自避开府里人的视线,与负雪主仆俩悄悄去了外院。
杜文仲刚刚换下一身湿衣,还不及喘上一口气,便听文瑞报说徐皎来了,愣了愣,末了,却是叹了一声,迎了出来。
杜文仲与几个在赫连恕身边近身当值的文楼弟子,住在外院一个单独的客院中。
院子里有了一棵大大的梧桐树,枝叶繁盛,遮天蔽日,这些时日叶子已是开始转黄、掉落……如今伴着这夜雨潇潇,倒还真有两分梧桐更兼细雨的感觉了。因着心中笼罩的不安阴云,徐皎竟也生出了两分伤春悲秋的愁绪来。
直到听得脚步声,她转过头来,见得走进花厅来的杜文仲,忙站起身,朝着他屈膝福礼。
杜文仲亦是朝着她拱了拱手,见她左右只有一个负雪,便径自直截了当道,“夫人此时来,想必是为了阿恕之事?”
徐皎点了点头,“先生可知如今阿恕在何处?可还安好?可是事情有变,他为何没按一早说好的回府来?”徐皎一声声问得急切,一双眼中亦是盛满了焦灼。
杜文仲看着她,叹了一声,“阿恕主意大着,有些事儿他未必会与老夫商量。事实上,老夫也是觉出不妥,今日才匆匆出府,赶往皇陵,谁知……到底还是迟了一步。”
徐皎听着,面色微微一变,“先生此话何意?”
杜文仲望着她一瞬间就抽去了血色的小脸,知道她心中已有猜测,只是不敢相信罢了。女子……太过聪慧有时到底不是好事,伤人自伤。
杜文仲看着眼前的徐皎,不知想到了何人,双眸微微一黯,却还是不得不道,“皇陵中到底出了何事捂得紧,可缉事卫中有自己人,倒也不难打听到。夫人确定要听?”
徐皎一张小脸上血色全无,可望着杜文仲的一双眼睛却仍是澄澈坚决,“先生请说!”
杜文仲心底转过一记无声的叹息,略作沉吟后,轻声道,“皇陵中有刺客,阿恕为救驾,身中一箭,跌落悬崖,生死未卜!”
杜文仲尽量轻描淡写,可那最后几个字落入耳中时,即便徐皎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还是觉得耳边犹如炸响了一记惊雷,她眼前晕眩,险些就往地上栽倒。
“夫人!”边上负雪忙伸手将她扶住,一脸担忧地看着她惨白的面色。
徐皎的手紧紧扣在她手臂上,咬了咬牙,强自镇定下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幽幽落在杜文仲面上,“那苏勒和狄大他们呢?”
杜文仲迟疑着轻轻摇了摇头,“不知。”
“眼下事情还封锁着,不过,那位派了人去往崖底搜索,想必不久就会有消息。阿恕行事自来都会留有后手,此事亦然,想是会有转机。”
“我也会派人打探着消息,你还是放宽心,且等着。”杜文仲轻声宽慰道。
“多谢先生。”徐皎幽幽道了一声,扶着负雪的手,缓缓站直了身子,朝着杜文仲屈膝行了个礼,便是一步一挪转身往外行去。
杜文仲转头看着她们主仆二人撑伞慢慢踱进夜色之中,沉沉叹了一声,花白的眉毛深深一蹙,这都什么事儿啊?
夜已深沉,御书房中,仍还亮着灯。
一身玄衣的常武被甘内侍引着,匆匆入了御书房,刚刚抱拳弓身行礼,不及请安,就听得龙案后显帝促声道了一声“平身”,便急急问道,“如何?可有进展?”
常武略作沉吟,答道,“回陛下,那崖下地形复杂,草木繁密,又有山涧河流……要搜索起来,确实是困难,暂且还未有消息!”
“废物!”显帝面色一变,怒斥一声。
常武不敢辩驳,“扑通”一声就是跪了下来。
显帝深呼吸了片刻,这才道,“既是没有消息还在这儿杵着做什么?今回刺客之事,本就是缉事卫行事疏漏,不过朕念在赫连爱卿救驾有功,舍身为朕,便也不追究尔等罪责了,可赫连爱卿为救朕摔落悬崖,生死未卜,朕每每思之,总是不安。你们定要抓紧时间搜寻,找不到赫连爱卿,你也就不必回来了。”
常武是个高壮的汉子,可却委实没有办法做到赫连恕那般喜怒不形于色,听了显帝之言,面上已现出两分惶恐之色,仓皇抱拳应了一声“是”,再不敢耽搁,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脚步声渐渐远了,御书房内沉寂下来,听得蜡油滴落的声响也格外的明晰,伴随着窗外潇潇雨声,更显得清寂。
显帝面上的怒容未敛,一双眼睛携着怒火扫向另外一头,如同一道静默的影子般,无声跪着之人。
“瞧瞧你做的好事!”张口便是斥责。
那道紫影闻声,惶惶地伏低了身子,以额抵地。
“不是说了让你只需试他一试,如何要下那般死手?”显帝咬牙道。
“陛下明鉴!”紫统领已经跪了许久,张口时嗓音都是沙哑的,“臣只是一时失手,没有想到……”
“一时失手?”显帝显然半点儿不信,冷声嗤道,“你的箭法如何朕会不知吗?朕看你根本就是故意的,看来只要朕应了你,不论如何不会牵连了迎月,你便也再无顾忌了。朕知你们两卫素来不和,却没有想到,你竟会为了排除异己,关键时刻自作主张!”
“臣惶恐!”紫统领重重一个响头磕下去,却未再狡辩,落在显帝眼中,就成了默认。
“托你的福,若是那个消息为真,赫连恕果真是那个人的话,两国战火必起,若都是误会,朕便是损失了一个对朕忠心耿耿的肱股之臣……”显帝沉声道。
“都是臣的错,可陛下也不必太过忧心,此事本就是刺客所为,赫连都督忠心,自愿为陛下尽忠。不管他这回是死是活,他之忠举都可堪为臣等表率,陛下都该多多褒奖,昭告天下才是。如今看来,赫连都督的忠心毋庸置疑,那消息定是假的,但即便是真的,陛下什么都不知道,北羯人又有何道理怪罪?若要问罪,他们的特勤隐瞒身份,入我大魏朝为官,怕才是居心叵测吧?”紫统领的声音隔着面具传来,有些闷闷的,条理却格外清楚。
显帝听罢,低笑了一声,“紫爱卿倒是想得周全。”
“都是陛下英明,这都是陛下一早就想好的,臣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紫统领语气谦虚,这不就是显帝起初要将错就错,处置赫连恕时想好了的吗?
显帝却是哼了一声,“紫爱卿不愧是文人出身,这口才真是了得。罢了,事已至此,朕再与你追究也是无济于事。可事情要如何了结,都要赫连恕的生死落定之后。还有……迎月那里,你这个兄长怕是要想想法子,安抚一二,这事情瞒不了多久,也不能瞒她。刚刚新婚就出了这样的事,她怕是会很伤心。”
“多谢陛下体恤,臣出宫后,便会去一趟赫连府,好生安慰舍妹。”
“朕记得,她已与你决裂,怕是不会让你轻易登门吧?”
“那是以前了。如今,她总该知道,还是家人才靠得住。陛下放心,小娘子而已,如今正是失了主心骨的时候,不难哄。”紫统领的嗓音渐趋平稳。
“你有信心最好!朕也是心疼迎月,一个小娘子,偏生却遭遇了这接二连三的变故,也是不容易。罢了,朕也不留你了,你去吧!见了迎月,替朕宽慰她两句。”显帝叹一声,一脸的不落忍。
“多谢陛下。”紫统领谢了恩,站起身来,拱手朝着显帝一揖,弓身缓缓退了出去。
甘内侍将他送走,这才反身回了御书房。
显帝已经坐回龙案之后,一脸的阴晴不定。
听着甘内侍的脚步到得近前,头也不回地道,“可有查出那消息的来源?”
甘内侍讪讪答道,“在查了,可……暂且还没有消息。”
“废物!”显帝斥了一声。
甘内侍的背脊登时又往下佝偻了两寸。
“罢了,若是实在查不出来,便不必查了。那消息如今看来,多半是子虚乌有的构陷,只怪朕一时大意着了道,倒是损失了一名忠心耿耿的臣子,实在可恨。”显帝说到此处,暗暗咬了咬牙。
“构陷?”甘内侍略一思忖,面泛惊色,“陛下的意思是……”
“很明显了不是吗?算准了朕的心思,借刀杀人,排除异己,朕早前还真是小瞧了他。在朕面前装着一副温让谦良的模样,还时时以好兄长自居,他若真为妹妹着想,又如何忍心让迎月新婚即寡?”显帝哼声道。
“若非朕如今正值用人之际,朕如何会容他将朕也算计其中?缉事卫与紫衣卫都不可一家独大,还需互相牵制着,朕才能安心。不过这样也好,有所欲,有所求,这人才有弱点,朕用起来才放心趁手。”
“陛下英明!”甘内侍奉上一记马屁。
紫统领出了宫门,雨还未停,可夜色已渐渐变淡。
他径自去了一处隐秘所在,等到略作梳洗,换下了一身紫衣卫的装束出来时,天色已然大亮。
二水上前来,却是偷偷递给了他一张字条。
他展开一看,眸色就是黯了黯,一边将字条重新卷起,一边问道,“何处送来的?”
“不知道!不过咱们的眼线都未曾察觉,想必是赫连都督留下的人。郎君放心,二娘子是个有成算的,不会胡乱行事。”二水道。
景钦没有言语,转手将那字条放在灯烛上,看它烧了个干净,这才将手一负,迈开步子。
“郎君要去赴二娘子之约吗?此时怕还早!”二水一边跟上他的脚步,一边问道。二娘子怕也是为了掩人耳目,特意约了郎君在荣宝斋巧遇,此时天色尚早,荣宝斋还未开门呢。
景钦闻声,却骤然停下脚步,转过头,一双没了澹澹笑意,显得有些清冷的桃花眼就将二水牢牢盯住。
二水被盯得有些发毛,悄悄咽了咽口水,嗓子有些发紧地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二娘子定是伤心难过的,她一伤心难过,郎君也定不好过,倒还不如将实情与二娘子……”
剩下的话被景钦一记眼刀给瞪没了,二水悻悻然闭了嘴,垂下眼不敢吭声了。
景钦才收回视线,大步往外走去,“直接去赫连府!”
二水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忙“欸”了一声,快步跟了上去。
主仆二人一路打马直接到了赫连府。
门房见得这位从未登过门的舅爷很是纳罕,心下拿不定主意,忙向院内通禀。
徐皎听说景钦直接上了门,愣了愣,不过想到他既堂而皇之登门,想必是无碍的,略作沉吟,便让人将他请了进来,她自己则顿了顿,也顾不得去换身见客的衣裳再去,脚步不停就去了客堂。她这会儿只想能够快些见到景钦,问清楚赫连恕的事儿,其他的,她都顾不上了。
只是她走得急,到客堂时,景钦还未到,她便索性就站在了客堂门口等着。
景钦到时一眼就瞧见了站在客堂门口的她,自从那日决裂之后,他这还是头一回见她,不知是不是她今日穿得素淡的缘故,还是只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她今日显得格外苍白瘦弱,他步子略缓了缓,这才靠了过去。
四目相对,徐皎还记得他们如今的关系,淡淡一眼,一声招呼也无,扭头就是往客堂内走去。
二水面上浮起一抹不忿,正待开口,景钦却是淡淡扫了他一眼,而后,便是迈开脚步随在了徐皎身后,也跟着进了客堂。
第349章 赫连恕,你这个骗子
“负雪!”徐皎进了客堂,对负雪一瞥,后者会意地屈膝退了出去。
徐皎便算放心了,这宅子上下她已经整治得清楚,有了负雪在,更不用担心这客堂里发生的事,说过的话会流出去。
“二哥哥坐吧!”几上有新上的茶点,徐皎却顾不得招呼,景钦显见也没有吃喝的闲情,他一落座,徐皎便是疾声问道,“二哥哥,皇陵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阿恕如今人在何处?”
景钦抬起眼,就见到了她一双眼中藏也藏不住的焦灼,当然还有眼底的黑影,充血的眼仁儿,她昨夜定是一夜未睡。
见她紧紧盯着自己,景钦垂下眸子,轻声道,“你已经听说了?听说了多少?”
“不是说好了做场戏就好,可以伤,但伤了就送回来……为何会突然变成了什么重伤坠崖,生死未卜?二哥哥,阿恕如今到底在哪里?”徐皎疾声又问道。
她面上的焦急溢于言表,景钦双眸幽幽,语调淡淡道,“因为发生了突发状况,我们不得不临时更改了计划。”
“就在出发去皇陵的前夜,陛下匆匆召我进宫,给我看了一纸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告密信件,信中言明了赫连恕的真实身份。陛下大怒,我虽顺势提出试他一试,将事情往我们预先商量好的局中引,谁知,陛下却是动了杀心,真真切切。”
景钦轻描淡写的几句,却是让徐皎的一颗心被一根细线吊起了一般,悬在了嗓子眼儿,她清楚景钦的洞察力,自然知道当中的凶险,他说显帝动了杀心,那就一定是。
“我从宫中出来,赫连恕却已在等我了,他得到消息比我更早些,虽然没有去见陛下,他却一语就道破了陛下的杀心,半点儿不差。”景钦说到这里,想到那个男人的果敢机敏,眼神里不可避免地流露出几许复杂来。
早就知道那是个厉害的角色,可却没有哪一回如这一回般,竟对那个人的杀伐果断,以及对自己的狠有那样深刻的体悟,深刻到让他心底竟是生出了两分佩服来。
略略顿了片刻,景钦又道,“我们商量一番之后,觉得反正起初打定的主意也是回来后伤重不治,那还不如直接兵行险着!”
“所以……都是你们商量好的?”徐皎眼中多了一缕亮光,“那如今阿恕在哪儿?”
景钦望着她,眼底匆匆掠过一抹不忍,喉结轻轻一动,而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见徐皎眼中的光极速地陨灭,景钦喉间亦是随之一哽,声音沙哑下来。
“也不算商量好,都是一早的计划,只是最后将他射落悬崖的那一箭必须得够准,不能让人有半点儿怀疑,他亲自将这事儿交给了我……”
景钦还记得赫连恕将这要关乎性命的事儿交到他手里时,他心中的震惊与不敢置信,他彼时还问了赫连恕为何……有些事,他们虽然从未说明过,却都是心知肚明。加上他和赫连恕,更像是天生的敌对,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对方会将自己的性命交托在他的手上。
可赫连恕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他惯常的冷漠与沉定,让被看的人,不由自主便是会顺从他的决定,再无半点儿疑虑。
“至于之后的事儿,他未曾告知于我,我不知他的全盘计划,也不知他身在何处。不过,眼下缉事卫正奉了陛下旨意,在崖下搜寻,想必很快就会有结果!”
“他做事一向周全,既都是他安排的,他定是布了后手……”即便景钦那一箭,众目睽睽之下做不得假,即便他真的掉落悬崖……徐皎喃喃着,面色苍白,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景钦看她这般,心口也是撕扯般的疼痛,收回视线,不再去看,他抓起手边的茶碗,狠狠灌了两口茶汤,心口的烧灼才平复了两分。
“二哥哥!”耳边一声疾唤,他一愕,垂目看着搭在他臂上的手,才慢慢抬起头,撞进她一双被焦灼染亮的眼,徐皎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动作,搭在他臂上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我是不是可以去皇陵?”
景钦愣愣醒过神来,点了点头,声音沙哑道,“可以去!我来这一趟,是陛下特意交代的,让我来好好安抚你,你既然知道了消息,赶过去,再正常不过。”
听了景钦这句话,徐皎哪里还忍得住,蓦地就是站起身来,大步走向了客堂外,嘴里疾声喊着“负雪,红缨”。
景钦则愣愣看着方才被她的手搭着的那只手臂,眼底滑过一抹黯然。
徐皎舍了马车,与景钦一道骑着马,只带了几个人,便径自赶往了皇陵。
到时,已是下晌。
雨虽是停了,可山路难行,徐皎却是一声不吭,也并没有拖慢他们的速度,让景钦对她都有些刮目相看。虽然早知她性子倔强,也知晓长公主教授过她弓马骑射,也见过她在禁苑之中策马驰骋,可却总以为只是花拳绣腿,只当她是养在深闺的娇弱娘子,可今日看她面色虽白,却目光坚毅,景钦方知,自己对她的了解太少了。
如今皇陵一带已是被重兵把守,除了搜寻赫连恕的踪迹,还有那些刺杀过后,就隐遁而去,如飞鸟投林般不见了踪迹的刺客也是要找的。
虽然徐皎他们不至于进不去,但是他们前脚过了重兵把守的关卡,常武后脚就得了消息。
等到他们到时,常武已经候在那儿了,朝着两人抱拳拱手道,“迎月郡主,景二郎君!”
“常副都督,可有消息了?”如今,徐皎心里只有赫连恕的安危最重,所以开口便是急问,这也是人之常情,没有人会怪罪。
常武一板一眼答道,“暂且还没有消息,不过已是安排了足够的人手,按地域划分,逐一排查,总能找到的,请郡主安心。”
徐皎哪里能安心,一咬牙道,“不知我可否留在这儿,与你们一同找?”
这猝不及防的一声问,惊得常武蓦地抬起双眼来,撞入徐皎定定看着他的眼,他又忙避让开来,带着两分求救般望向一旁的景钦。
景钦却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视线,而是蹙着眉心将徐皎望着。
常武只得硬着头皮道,“郡主,您金尊玉贵,怕是不妥……”
不管常武嘴里说着如何不妥,徐皎坚持,却谁也不敢真将她撵走。她便果真留了下来,皇陵下也是有行宫的,倒是不至于要露宿荒野,可徐皎若是只留在行宫里好吃好喝地等着,她也就不会留在这儿了。
她说要与缉事卫一起找,果真便是一起,哪怕是下着雨,也顶着雨跟他们一起上山下坡,没有半点儿含糊。
连着几日下来,这些本以为这位郡主是个累赘,是个难伺候的祖宗的禁军和缉事卫都对徐皎刮目相看。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可赫连都督突逢大难,迎月郡主却这般不离不弃,足见情深似海。
只是,这么多日过去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赫连都督哪怕真是活阎王在世,这回怕也是凶多吉少了。可这些话,对着不畏险阻,与他们一起日夜搜寻,一张小脸却越来越苍白的徐皎,谁也不忍说出。
这一日又是搜寻了半日未果,领队的常武下令原地休整,各人拿出随身携带的干粮,一边休息,一边草草填饱肚子。
“二郎君!”负雪悄悄找到景钦,朝着他屈膝行了行礼。
徐皎不走,景钦自然也只能随着一道留下,与他们一起找。
景钦抬了抬手,让她免礼,一双眼尾上挑的桃花眼幽幽望着前头不远处。
负雪转头顺着他的视线落处望见了不远处一棵树下坐着的徐皎,眉心微微蹙着,眼中的忧虑藏也藏不住,“郡主的性子自来倔强,往日在府上,除了郎君的话她还听,我们这些婢子是一句也劝不动的。可如今这样……”
负雪说着眼角微红,郡主与赫连郎君的感情有多好,负雪都看在眼里,却突然出了这样的事,她这心里都难受得紧,可以想象,郡主心里的痛必然比她还要更甚千百倍。
“二郎君,郡主这样下去怕是不行。她每日都吃得很少,睡也睡不踏实,婢子真怕不等找到郎君,她就已经……还请二郎君劝劝吧!”负雪自然也是劝过的,可实在劝不住,这才来请景钦帮忙。
景钦其实也担心着这个,别说徐皎一日比一日苍白的脸色,和眼下越来越浓的黑影,就才这么几日的工夫,徐皎整个人就消瘦了一圈儿,只怕再找不到赫连恕,她也撑不过多久了。
可是赫连恕不管是死是活,却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也不知他之后的计划是什么,他既是徐皎的夫君,自认了解她,就没有想过他若出事,徐皎会如何吗?
这几日的焦心,看着徐皎的心疼,让景钦心中不期然间滋生出了对赫连恕的不满来。
他挥了挥手,对负雪道,“我知道了,我也只能尽量劝,不一定能劝住。”
负雪听他这一句就已经很是感激了,屈膝又深福了一礼,这才转身走开。
景钦望着徐皎的方向,双目幽幽,心里却已经打定了主意,若是劝不住徐皎,哪怕是用些强硬的手段,也要将她带回京去。
景钦一边想着,一边掂着一只水袋朝徐皎走了过去。
谁知,还不等走到徐皎身前,一声尖锐的哨响却是传了过来。
众人一愣,原本坐在树下发着呆的徐皎骤然就是弹身而起,而后就是疾步朝着常武奔去,根本未曾注意到就站在不远处的景钦。
“常副都督,是不是有消息了?”徐皎一双眼睛灼灼,将常武望着。
常武看着她,点了点头,“应该是有消息了。”
他们这些时日一直是分队进行搜寻,约定若是有了发现,就以响箭为号。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放出响箭,应该是真的有消息了。
不过……常武瞥了一眼徐皎,后头的话没有说出,虽是有消息了,却不知这消息是好是坏。
一行人朝着放出响箭的方向匆匆赶去,到时果然瞧见有不少的缉事卫和禁军,四下里的气氛很是诡异。常武先行,徐皎落后一步,前头又尽是些人高马大的男儿,将她的视线挡了个结实。
待她走过去时,那些人都转过头来,可个个脸色都有些奇怪。
徐皎上前一步,常武已是上前来,拱手抱拳道,“郡主还是别看了吧?”
四周诡异地一片寂静,徐皎面色苍白,眼神却甚是坚毅,淡淡道,“让开!”
常武没有应声,后头景钦也赶了上来,刚刚张口要说话,徐皎声音又往下沉了沉,“我说,让开!”
那一声不怒而威,加上她一双沉凝的黑眸,竟与赫连恕像了几分,让常武与在场的缉事卫都是一愣,不由自主地往边上避让开来。
徐皎看着面前让出的一条路,一步步,缓缓上前。
这条路,明明很短,却又好像格外的漫长。
终于,她走到了那里。
半截土坡下,一具尸体呈现眼前……如果那还能称之为尸体的话……断肢残骸,胸口还可以瞧见断箭,尸体上有野兽啃咬的痕迹,上头裹着的残衣依稀可以辨认出那确实是缉事卫的服制,可这些都可以作假,她不看在眼里,不承认……
可是,当那张虽然已经变了形,可隐约还是能瞧出轮廓,那脱不去熟悉的眉眼落入眼中时,徐皎眼前一黑,便是往地上栽去……
“郡主!”
“阿皎!”
重重黑雾中隐约能听见什么人在喊她,她却已听不见,也不想听见。
那黑雾中,她好像瞧见了一抹很是眼熟的身影,正在雾中渐行渐远。
那身影熟悉得让她心悸,她下意识地举步追去,却无论如何都追不上。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是谁,一边迈开疾步追去,一边喊道,“阿恕!阿恕!你别走!别丢下我!”
可那人非但没有停下,步子反倒也跟着越来越快,她追不上,反倒离得越来越远。
她急得不行,眼里好似有泪狂涌而出,更是不管不顾地嘶声急嚷道,“赫连恕,你这个骗子!你跟母亲承诺过的,你说世间人都惜命,而我就是你的命。可我如今还在这儿,你要去哪儿?你要丢下我去哪儿?”
第350章 对不起,等我
那人影却没有听见一般,脚步不停,头也不回,眨眼间就没入了黑雾之中。
黑雾从四面八方拥拢而来,眨眼间将徐皎吞没其中,恍惚间,徐皎听得那雾中传来赫连恕的冷嗓,带着满满的无奈,“阿皎,你忘了吗?我说与你的,我有生死大劫。不过了那劫数,便不可见你!”
那声音,果真是隔着重雾一般,渐渐朦胧。
徐皎心慌得不行,想说胡说,你分明只是说等到过了那所谓的生死大劫,我们就做真正的夫妻,什么劫数不过便不见我?胡说!胡说!
可她喉间却好像上了锁般,越是着急,越是半点儿声音也发不出。
就在那时,一道刺目的天光破开重重黑雾往她眼前射来,她不得不闭上眼睛…——
再挣扎着醒来时,入目是熟悉的海棠色轻纱绣着草虫的帐顶……
徐皎愣愣望着,脑中好似还笼着那重重黑雾,一片空茫。
“郡主……”身边传来一声小心翼翼的呼唤,是负雪,一直不敢闭眼地就这么守着徐皎,甚至从赫连恕失踪开始,她就连夫人都不叫了,只是喊她郡主,小心地不给她半点儿刺激。
可……又哪里是她想避开就能避开的呢?
徐皎骤然从枕上弹起,语调淡淡问道,“在何处?”
负雪没有吭声,这些日子也瘦了好些,显得一双眼睛都大了许多,微微圆瞠着望着徐皎,似是不解。
徐皎也不多言,只是转头望着她,双目幽幽。
负雪便是绷不住了,眼角微微红着道,“方才陛下赐了棺椁,如今,已是将正堂收拾了出来,暂且收殓在里头了,可是……很多事还得等郡主来做主……”
负雪说着时,徐皎就已经开始起身穿衣穿鞋,待得穿戴妥当,便是径自朝着屋外走去。
“郡主……”负雪喊了一声,连忙跟了上去。
院子里清静,来往的人在管事们的安排下,身上都系了白,有的正在挂白绸,有的在挂白灯笼,见得徐皎,纷纷行礼。
她却恍若未见一般,如一道游魂般穿堂过院,直接到了正院。
抬眼见得正堂中央那口黑漆的棺椁,便是跨过门槛,转过了身对身后一直紧跟着的负雪道一声“谁也别进来”,就是直接关上了门。
“郡主!”门外负雪喊着,却又不敢进去,那喊声里已是带了隐隐的哭腔。
徐皎这会儿却都顾不上了,她顺手将门给拴上,房门关上,正堂里的光线登时暗了下来。白色的灯烛幽幽亮着光,衬着面前漆黑的棺椁,诡谲非常。
徐皎直直走到棺椁前,不去看那半张虽是扭曲变形,但明眼人都可以认出,确确实实是赫连恕的脸,她没有半点儿犹豫,蓦地就是拉开了尸体的衣襟。
当指尖落在尸首上,虽然已经发黑肿胀,除了胸口破开的那个洞,却可以清楚瞧见光滑一片,没有那个狼头刺青的胸膛……她干涩了许久的眼睛骤然又是湿润了,眼泪如珠,吧嗒吧嗒地直往下跳……
“赫连恕,你混蛋!”这一声恍如低喃自语。
“赫连恕,你混蛋!”后头这一声却是拔高了音量,恍若怒骂。
门外的人听着,都是一愣,下一瞬,却听着门内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声。
“二郎君?”负雪早就急红了眼,闻声忙抬头望向身边之人。
景钦眸色沉黯,正抬起想要破门而入的手缓缓收回,没有说话,神情却是一缓,哭出来好,能哭出来,比什么都好。
所有人都当徐皎是悲痛至极,这才将自己独自锁在灵堂之中,哭了差不多半个时辰。
等到哭完,再从灵堂内出来时,她却是直接又往地上栽了去。
之后,她便是病了,直接病得起不了身,对于赫连恕的丧事全不过问,更是也无法往灵堂守灵,向来吊唁的人答礼。
所有的事情,外有景钦景铎帮衬,内有琴娘和负雪操持,她也全然不管,她甚至也不见客。
哪怕是崔文茵、李熳来了,王菀来了,就是长公主来了,她都一样不例外地请吃闭门羹。
因为赫连恕是凶死,加之找到时尸体已是不成样了,徐皎又万事不管,最后还是显帝直接下旨拿了主意,尽快下葬。
因而停灵七日便要下葬,那一日,徐皎终于是一身孝衣,来送葬了。
漫天纸钱飞舞,白幡猎猎。徐皎那身新做的孝衣尚且空荡荡的,越发显得她清瘦苍白,弱不胜衣。
虽是没有哭,可那副空洞苍白的模样,落在人眼中,倒更似是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
王菀和崔文茵一左一右扶着她,见她这模样,反倒都是鼻头一酸,低低啜泣起来,倒好似替她哭似的。
那些知情人看着,不由叹了一声。
从前是只羡鸳鸯不羡仙,如今却是情深太过惹天妒啊!
赫连恕在凤安城除却文楼并无根基,因着他是为救驾而死,显帝很是感念其忠义,所以这墓地是显帝御赐的,下葬的规格也直接比照王侯办理。
下葬时,甘内侍还亲自来了,同时还带来了一卷明黄的圣旨,上头说了一堆的夸赞之词,也表达了显帝对痛失肱骨的哀恸,最后,册封了赫连恕一个忠勇侯的爵位。
徐皎跪接了圣旨,伏下身谢恩,自始至终都是一副平静到木然的样子。
甘内侍见状,长叹一声道,“郡主还要节哀顺变,多多保重自己啊!陛下很是挂心郡主,还有太后娘娘与长公主……过些时日,郡主心情平复了,还是得多往宫里走动走动……”
“多谢甘内官!”徐皎却仍是一副不喜不悲的样子。
等到人下了葬,客人们陆续离开,王菀又陪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却被她撵着回了宫。
王菀再怎么受宠,毕竟是宫妃,接二连三为了她出宫,即便显帝给她兜着,却难保不会引出什么祸端。
徐皎知道王菀担心她,可她也怕王菀因自己惹来什么麻烦,所以再三保证自己没事,这才将王菀劝走了。
回过身,看着那些下人们正被琴娘指挥着将那些白绸和白灯笼拆下,明明还是有不少人,落在徐皎眼里,却只剩了满目清寂。
她曾以为,这里会是他们的家,可如今,他不在了,便什么都不是了。即便明日,那块御赐的忠勇侯府牌匾就会挂到门楣上去,那又如何?
徐皎环顾着四周,倒好似自己只是一个局外人。
她迈开步子,回了明月居,说有些乏,要睡会儿。
负雪望着她,欲言又止。
徐皎抬眼就见到了她满眼的担忧,还有她亦是比之前清瘦苍白了许多的脸,以及眼下浓浓的黑影。
徐皎叹了一声道,“放心吧!我不会寻死的!我从以前便告诉过赫连恕,他若死了,别想我会为他殉情。我会活得好好的,何况……”何况什么,她没有说,不过嘴角却是微微弯起,望着负雪的眼神也少了两分之前的空洞,又有了些许神采。
负雪看得微微一愣,她却已经轻声道,“让你放心就放心,我说过的话,什么时候不算数了?瞧瞧你,这些时日又哪里睡过一个囫囵觉?你若是病倒了,谁来看顾我?去吧,你也去睡一觉,睡醒了,一切都会好的。”
负雪听着这些话,看着她,眼圈却是一红,可嘴角却是牵了起来,带着放心与释然,应了一声“是”,便是屈膝退了下去。
郡主不知道,她这些时日其实害怕极了,到了这一刻,这颗惶惶不安的心才算终于落定了。
徐皎望着她的背影,嘴角跟着牵了牵,半晌,收了笑,转身走进了屋。
抬起眼,目光不经意一扫,落在桌上,却是顿住——八仙桌的桌面上放着一个油纸包。
徐皎快步走了过去,见那油纸包里是一袋还带着余热的糖炒栗子,可那栗子都是剥好了的,一粒一粒都是黄橙橙的栗子肉,她的眼睛骤然就是红了。
将那油纸包拿起,目光便是带着急切,四处逡巡,房里房外……
然而她眼里的光,很快就熄灭了,没有人,他能来这一趟,放下这个东西,已是冒了天大的风险,又哪里还会再留下?若被她缠住,脱不了身怎么办?在他心里,她原就是个只会撒娇卖痴,不顾大局的小女子啊!
低垂下眼,她目光又是一顿,眨了眨被泪雾熏红的眼睛,微颤着手指将那张方才被压在油纸包下,没有瞧见的字条拿了起来。字条上没有抬头和落款,只有短短一行字,两句话——对不起!等我!
徐皎将那两句话五个字看了许久,却是骤然将那字条揉成了一团,带着两分狠劲,咬着牙槽,从齿间挤出两个字道,“混蛋!”
将揉成一团的字条扔在桌上,掂起一颗栗子肉喂进嘴里,狠狠嚼着,又扔了一颗……似是恨不得嚼的是某个人的肉。
那栗子肉香甜软糯,还是记忆中的味道,却又好像有那么一丝丝不同了。
徐皎咀嚼的动作一顿,下一瞬,目光落在被她揉成一团,又丢弃在一旁的纸团,过了片刻,才又带着两分迟疑将纸团取了过来,迟滞了一息的工夫,才又将那字条一点点展开,在面前摊着一次又一次地捋平。皱巴巴的纸张上,是她熟悉的字迹,徐皎看着那几个字,却是瞪了眼。
嘴里哼道,“对不起?一句对不起就完了?我告诉你,这回的事儿大了,我是真的生气了,你怎么样都哄不好的那种。还有什么……等你?你说等就等啊?混蛋,我才不等你!绝对不等!”
说着,她眼里的泪雾终于是积聚成型,不堪重负一般从她眼角滑落,啪嗒一声就落在了那字条上,将那墨迹氤氲开来……
赫连府府墙外一条人迹罕至的狭窄夹道里,一个人影带着两分迟滞,从高墙上一跃而下,可身形却又一瞬僵住,维持着那一个姿势过了好半晌,他这才缓缓扶着墙,一点点站直了身子。
刚刚站直,耳根一动,听着一声细碎的声响,雪亮的刀光一闪,他手里的短刀就已是往身后刺去。
“是我!”身后人被吓了一跳,忙一边往后急缩,一边惊喊道。
刀势险险收住,停在离来人喉间不过寸许处……然后骤然收回,原本站得笔直的人却是一个趔趄,捂着胸口便险些往地上栽去。
后来的那人面色大变,忙伸手将他扶住,张口就是斥责道,“你不要命了吗?那两支箭可是扎得结结实实,你是运筹帷幄,将事情都谋算得半点儿不差,可这箭再多半寸,你就活不了了。刚刚醒来就偷偷跑来这里,是当真不想活了……都说了你有什么话,让我来带就好,你非要不听话,亲自来这一趟。”
碎碎念,碎碎念,喋喋不休,男人斗笠下一双冷眼如霜覆雪,朝着他冷冷一瞥,恍若刀子,“有些事情你替代不了,若非你办事不利,我又何须如此?”
那人语迟,抬手按了按下巴上已是粘得很牢实的络腮胡子,咳咳了两声道,“不是你说的吗?该狠心的时候得狠心,多少人盯着呢,夫人若是露出半点儿端倪来,落在有心人眼里,那不是糟了吗?还是那样反应更真实一些,也更容易骗过所有人的眼睛,不留后患。再说了,那个时候你生死悬于一线,我哪儿还顾得了别的?”
后头的话在一记如刀的眼风中渐渐气弱。
“你也就只剩一张嘴了。”斗笠下传来一声冷哼。
“什么意思?”络腮胡一蹙眉心,好似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侮辱。
“我是说,你只剩嘴能说,却把脑子丢了。”斗笠下传来的冷言冷语告诉他——你领会到的确实是侮辱,没错!“阿皎她不像你,即便你不告诉她,她自己也发现了那个人不是我!你小瞧了她,她即便知道死的人不是我,也知道如何更能骗过众人的眼睛。还有最要紧的一点,我做这么多,不是不想活,而是太想活!从来没有如现在这般,想要一直好好活下去。”
后头这一句话恍若自言自语一般,让络腮胡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不由得驻了步。
斗笠后的冷眼朝他一瞥,“不走留在这儿做什么?说什么替我来传话都是假的,分明是你自己想偷偷来瞧负雪吧?”
“阿恕……你学坏了,怎么尽往人伤口上撒盐,太损了吧?”
“彼此彼此,你也没好到哪儿去。”
“咱们什么时候启程?”
“尽快。”
“唉……这回咱们怕是将夫人和负雪得罪惨了,咱俩真成难兄难弟了。”
“我与你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我成亲了,你有生之年,不知能不能等到成亲那日。”
“……”
第351章 一家人靠得住
徐皎自那日起,便没怎么出过府门,镇日只关在府中。
半点儿不知外头悄悄流传起一个关于她的传闻。
早前说这位迎月郡主命好,一回京就得了长公主青睐,成了金枝玉叶的郡主。因此得了陛下,太后娘娘一众贵人的看重,后来更是嫁了个位高权重的夫婿。
这赫连都督本是个冷峻酷烈,让人惧怕的活阎王,谁知对这迎月郡主却是好得很,说是宠妻如命也不为过,为了她是不惜与景家闹翻。
往日里,谁不羡慕迎月郡主命好?
如今看来,却是不然。这迎月郡主嫁人到现在,不过三月的时间,先是母亲暴毙,再是夫婿身死,这怕不是命好,而是命硬,克亲克夫吧?再想想她还未出生,亲爹就没了,可不就是六亲缘薄的孤寡灾星吗?
越传越玄乎,却越传越像那么回事儿,这传言越传越远,甚至传到了宫里去,倒是徐皎这个当事人半点儿不知一般。
宫里显帝也听说了这事儿,可却不以为然,毕竟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赵夫人与赫连恕之死的真相是什么,谁知,这一日,他那国师却是带了话给他,说是有急事要禀。
显帝对这个国师自来礼遇有加,听了这事儿便抽了个空去了国师修行的宫殿,谁知国师一见他就是一脸凝重地说什么,“星象有变,福星伴星闪烁不定,似染了灾气……”
显帝听得有些愣神,面色大变了,“不是说是福星伴星吗?怎会如此?可有大妨碍?是否需要立即除去?朕……留她还有用呢。”
“陛下不必忧心,因着荧惑守心本是大灾,其势太盛,是以伴星势微,被其影响。不过灾星陨灭,伴星承其灾性,却到底不如灾星势盛,倒也没有太大的影响。只需远着些,不要与她太过接近,也不会有大的妨碍。”
显帝听罢,这才长舒了一口气,“那就好。”左右徐皎如今也就一闲人,于他而言,留着比除了多些用处。而且那个用处,以她如今的心境,想必也不能急于一时。
显帝从国师那里离开时,步态尚算轻松。
谁知这轻松不过两日便是一去不复返了。
大魏弘显十五年九月十三,北羯可汗墨啜处罗亲率十五万大军挥兵南下,直逼大魏北境边关。
就在陈兵北境,以为不日就要开打时,北羯大军却是没了动静,只是围而不攻,隔了没两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竟是直接退了兵。
据说,好像是北羯后院起火,出了什么变故。
可具体是什么变故,却不知是北羯捂得紧,还是大魏的探子太弱,没有探到更确切的消息,或许也是探到了的,但这样的消息只有那些位高权重的人才晓得,坊间却是没有半点儿传闻。
不过,最要紧的是,凤安城的百姓也实在没有精力再去管别人家的八卦,毕竟自家的事儿都够麻烦了,哪里还有那个闲心去管别人家的闲事儿啊?
九月二十,就在北羯大军退兵前夜,好似踩着点儿一般,西南两个州府,在西南庆阳节度使的率领下揭竿而起,率兵占领了州府——反了。
反了的同时还发了一封讨罪宣言,上头历数了显帝的横征暴敛,昏庸无道,以致整个大魏有半数沦为炼狱,流民四起,饿殍遍地,至于他们的反叛自然也就成了师出有名——诛暴君,维天道!
南边本就民乱四起,如今就连官军也有反了的,真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不少所谓的义军纷纷响应,一时间“诛暴君”的口号响彻了大江南北。
显帝暴怒,责令附近州府与节度使出兵,全力镇压叛军。
谁知叛军势大,朝廷派出的军队节节败退,不过半月的工夫,居然就占据了整个西南,与此同时,南岷节度使也跟着揭竿而起,与西南叛军成掎角之势,双双蚕食大魏南地。
显帝再令各地官兵与节度使出兵镇压叛军,收回失地。谁知,各节度使却以各种理由拒不出兵,就在这时,惠明公主却代表卢西节度使上表显帝,主动请缨,带兵镇压南地叛军。
显帝感其忠义,赐予其号令三军之兵符,可便宜调度兵力。虽然以如今形势来看,那些人连圣旨都不放在眼里,这兵符能起多少效用,大家心里都明白,不过显帝那信任倚重的姿态却是表得很足,待留京的惠明公主与李家四郎和五娘子更是赏赐不断,甚至口称,关键时候,还是自家人可靠。
自家人……徐皎听说时,只能呵呵了。
不过她如今都是闭门不出,这些事她也只当个笑话听,与她又有什么干系?这些日子,旁人好似都将她遗忘了一般,她倒是乐得自在。
忠勇侯府,这府上的门楣倒是高了不少,可却是一个没有了忠勇侯,更连传承爵位的子嗣都没有的侯府,不过是个光壳子罢了。
起先还有人看在圣宠以及长公主的面儿上登门,谁知徐皎都是一律不见,哪怕是长公主和景府派来的人也是一样,后来慢慢的,就没有人再登门了。就是长公主和景府派来的人也多是将送的东西放下就走,当真是门可罗雀。
这一日,惠明公主府上却是来了仆从,说是过两日李五娘子就要回卢西去了,所以李府要设宴,特请迎月郡主赴宴。
徐皎留了帖子,没有见人,却是让负雪代为回绝了,说是她如今重孝在身,乃是不祥之人,去了怕是晦气。不过,与李五娘子相识一场,却也给她备了一份礼,祈祝她平安顺遂。
负雪将人送走,回来复命,徐皎一脸平静地道一声“知道了”,便算罢了。前两日便听说惠明公主向陛下请求,说李熳身子不好,来了凤安许久,仍是不能适应,常常感染时疫,特意请求陛下让她返回卢西。
李熳的身子不好,显帝自然也是知道的,因着李家之前的自动请缨,甚得他心,他如今又要倚仗李家,李熳一个女孩子,本就不怎么要紧,他也就顺理成章卖了李家这个面子。反正走了一个李熳,不还有惠明公主和李炘就在眼皮子底下吗?何况如今看来,李家对他甚是忠心,显帝觉着,他们就是国师口中的紫微护星。
徐皎听说李熳要离京回凤安时就已经猜到会有这么一次宴席,可她委实不愿再去应酬,如今回绝起来更是方便得很,理由都是现成的。而且,想必惠明公主也不想见到她,她还是就别去碍眼了。
李府这头,惠明公主听说了李熳给忠勇侯府去了帖子,没有说什么,听说迎月郡主回绝了,倒是送了一匣子礼物,五娘子接了之后什么也没有说,却是抱了那只匣子就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看上去多多少少有些伤心的意思。
惠明公主听罢,就是冷冷哼了一声,“她躲清静倒是躲得彻底。”
“这不都是公主您的功劳吗?若非公主暗中相助,哪里是她想清静就能清静得了的?要婢子说,那位倒是有一句话说得在理,这关键时候,还是一家人才靠得住。”玲姑笑着道。
“一家人?”惠明公主哼了一声,“他倒是想得好!我本以为他走之前记得来与我知会一声,就是还记挂着我好歹生了他一场,谁知,不过是服个软,求着我在他不在的时候,护着他那媳妇儿罢了。我也念着他求了我一场,虽是不喜那景氏,我也确实尽力给了她一方安宁。可他怎么做的?转眼便将北羯大军劝走了……”
说到这些,惠明公主真是说不出的恼恨,不由得狠狠咬牙,“拜他所赐,我又不得不更改计划。”
玲姑听着,却是自始至终笑着,惠明公主嘴里说着气恨,可到底是亲生骨肉,骂得再狠,可心里也是疼着的,“公主也不必气恼,咱们节度使不也说公主操之过急了。如今这样反而更是稳妥。”
“急?我如何不急?”惠明公主双眸幽暗,眼底恨意浮荡,有如实质,“只要想到杨家人还好生生坐在那张龙椅之上,我便没有一刻安宁,又哪里能不急?”
玲姑望着她,有些心疼,到底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叹息着将她微微发颤的手轻轻握住,眼底浮现一缕泪光道,“会好的,都会好的!善恶到头终有报……”
九月二十四,黄道吉日,宜出行。李熳离开了来了大半年的凤安城,徐皎未曾相送。
她已经将自己关在书房中好几日了,谁也不敢打扰。
可负雪却不得不打扰,抬手敲响房门时,负雪已经做好了可能被斥责的准备。
徐皎本就不喜旁人在她作画时叨扰,这些时日许是经过了接二连三的变故,徐皎的性子也变了些,直接严令所有人不得她吩咐,不得靠近她的书房一步,那日,清醒过来的半兰过来谢恩,才走到书房门口,半兰倒是未被骂,那个照看她的小丫头却是被狠狠斥责了一番,还被当众打了板子。
因为半兰昏迷着,不知道她新立的规矩,可那小丫头却是知晓的。不知者不罪,可明知故犯,就要罪加一等。
自那次之后,整个府上的人都不敢再将徐皎不准靠近书房的严令不当一回事了。
遑论是负雪这样唯徐皎之命是从的贴身侍婢,她非但自己从不犯禁,还得了徐皎的令,私底下看紧门户。可她今日,却不得不来,若一会儿郡主果真要罚她,她也认了。
负雪端凝着一张脸敲响了房门,谁知,几乎是同时,房门骤然就被人从里拉开。
门内,是徐皎一双晶晶亮的眼睛,还有面上灿烂的笑容,对上她,没有半点儿怒意,目光一瞥她身后的低垂着眼,下唇轻咬,神色有些不安的文桃,挑起眉道,“有事儿?”
负雪见她这样和颜悦色,有些诧异,不过却也很快松了一口气,只是眼角余光瞥见她身后的文桃时,眉心却又蹙起道,“婢子本也不想打扰郡主,可是文桃今日行迹鬼祟,婢子抓到她偷偷往外传递消息,事关重大,婢子不敢擅专,只能来请郡主示下。”负雪一边说着,一边将一个小巧精致的铁筒递给徐皎。
负雪从抓到文桃开始到现在,心里一直不太舒坦,毕竟文桃到徐皎身边的日子也不短了,虽然她们性子都比较冷,可却也都是面冷心热的,这些日子一起在徐皎跟前当差,也算历过生死,谁知,她居然会背叛郡主,负雪想想都觉扎心。
徐皎面上却并没有什么意外之色,只是蹙眉望向文桃道,“怎么这么不小心?还有,上头是不是写了我不让写的东西,我怎么瞧着你有点儿心虚啊?”
这话一出,负雪惊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圆瞠了一瞬的眼慢慢恢复正常,转而若有所思。
文桃看着徐皎,难得的有些讪讪,“夫人……”
徐皎眉心一攒,嗓音沉下,“叫郡主!”
自赫连恕“死”后,徐皎便不乐听她们这些身边人再喊她夫人,勒令她们全都改口,若非文桃恰恰好是那个知道些内情的,只怕就要当徐皎这是有了别的打算了。
可过了这些时日,文桃也算是看明白了,若说夫人有什么打算,倒不如说夫人是在跟郎君置气呢。
“我已经警告过你几次了,你若还不知悔改,是不是非要让我罚你?”徐皎蹙眉一睇文桃。
文桃不敢造次,忙收敛心神,从善如流改了口,“郡主息怒,是婢子的错,婢子定会铭记在心,绝不再犯!请郡主再饶婢子这一回!”
徐皎望着她,却是冷哼了一声,“认错倒快,只怕就是一脉相承的死不悔改!”
这话里带了些怨气,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文桃噤若寒蝉,负雪察觉到什么,眼波微微颤动了一下。
徐皎则垂目,将那铁筒里卷成细条的纸笺取了出来,文桃的眼皮动了动,神色间添了两分紧张。
徐皎瞥她一眼,垂目将纸笺展开,很快看过之后,淡淡挑眉望向文桃道,“这上头说的,之前可曾递出去过?”
文桃忙摇了摇头,“不曾。自从上回郡主警告过婢子之后,婢子递信从来只有‘平安,勿念’四个字,多一个字都没有……”
第352章 她怎么来了
徐皎没有说话,只是将手里那张纸笺扬了扬。
文桃疏淡的眉眼间就又匆匆闪过一抹心虚,喉间发痒般咳了一声道,“这回事关重大,婢子不去信,若是郡主有什么闪失,婢子担待不起。即便郡主无恙,回头若是郎君清算起来,婢子也交不了差,婢子只得……”
听得“郎君”二字,负雪低垂的眼睫颤动得更厉害了,眼底蓦地滑过一道异光。
徐皎哼了一声,“怕回头清算起来交不了差?你是忘了你如今在谁跟前当差?还是你是不想在我跟前当差了?那也正好,我也不想留一个与我不是一条心的人在身边,你今夜就可以离开了。”徐皎说着,容色已是冷下,而后就是面无表情将手里的铁筒并那张纸笺一并塞进了文桃手里,然后就是转了身。
“郡主!”文桃慌了,忙惊声喊道,“不要赶婢子走!”
“那你便要先弄清楚自己的立场再说!负雪随我进来!”徐皎说罢,头也不回回了书房。
负雪迟疑了一瞬,便也随在她身后跟着进去了。文桃见书房门在眼前阖上,她却呆在外头,过了片刻,才幽幽叹了一声,转过身缓缓从书房门前走离,双肩微垮,背影颓然。
书房内,与负雪料想得截然不同,居然已是收拾得干净齐整。书房的事儿,徐皎自来都是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他人。这书房中所有的书画、画具、颜料……每一样,都是徐皎的宝贝。
负雪早前也不是没有在徐皎作画时进过书房,那时所见,真是媲美狂风过境后的灾难现场,眼前所见这样干净整齐自然只能是因为……
“看来郡主这是准备出关了?”这闭关出关也都是徐皎常挂在嘴边的,她们这些身边人耳濡目染也都学会了。
徐皎没有应她,目光清亮将她望着,“你想问的应该不是这个吧?”
那一双眼睛清澈净透,却又好似能洞悉一切,望穿人的心底。
负雪面上微微一滞,迟疑地看了徐皎一眼,却没有吭声。
徐皎却不耐烦这样的吞吞吐吐,眉心一攒道,“什么时候也学会跟我弯弯绕了,有话就说!有想问的就问。”
负雪听她这么说,终于是鼓起勇气道,“婢子方才听见文桃说……郎君,她说的郎君是……”
“就是你所想的那个人!”徐皎不等她问完,就应得干脆道,“你这些日子是不是觉着我其实是个薄情冷血的?他一死,我便将他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负雪讪讪一笑,不敢接话,徐皎丧礼过后就平静了下来,负雪虽然为她心情平复感到高兴,可心里却还是略有些意难平的,毕竟,郡主与郎君的感情如何她都看在眼里,如果那样的情深也能转瞬即变,那这人世间可以相信的还有什么?
徐皎见她面上的讪笑,倒也没有追问,哼了一声便算作罢了。
负雪心里却是满满的疑虑,“可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当日,婢子可是与您一起亲眼瞧见的……”
找回赫连恕“尸首”的那一日,负雪可也是亲眼瞧见的,那分明就是郎君,否则郡主又哪里会直接晕死过去?
“这些我不清楚,也不想过问,倒是文桃巴巴儿来与我说了,说是一早就备了一个与他长相身形相似的替身,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脱身时所用,文楼又能人众多,稍稍动些手脚,自可瞒天过海。”徐皎哼声道,文桃又不是那等话多之人,若不是得人授意,哪会巴巴儿地来与她说这些?
不过,一早瞒着,这会儿事情都过了,倒想起来坦白了?他坦白,她就得不分什么时候都乖乖听着啊?
负雪一想,确实也是,不管怎么说,郎君还活着,自然是好事。
难怪了……负雪瞄了一眼徐皎面上有些别扭的表情,总觉得最近郡主有些奇怪,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都说得通了。
虽然郎君还活着,可当时瞒着郡主,让郡主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悲痛,郡主心里存着气也是应当的。
“所以,郡主让朵娜做的事,还有这些时日让婢子筹备的那些粮食还有棉花、布匹之类的,都是为了郎君……”负雪早前想不通的事儿这会儿都恍然大悟了。
“谁说我是为了他?”徐皎却是皱起眉来,不承认,“我们这儿置办这些东西容易,可他们那儿却有上好的马匹、毛皮,正好用于交换,各取所需。不过你交代手底下的人,办事时不要暴露了身份,别让他那边知晓后头的人是我,否则还当我要占他便宜呢。”
负雪看着徐皎微微扬着下巴的小傲娇模样,心里想笑,嘴角更是忍不住偷偷牵了牵,面上却是应得干脆,“是!婢子一定办得妥妥当当,定不让郎君察觉是郡主怕他吃苦受冻,巴巴儿地给他送东西呢!”
“谁说我是……”徐皎一听自然是不乐意了,一转头就见负雪眼睛里闪烁着笑意偷瞄着她,她哼一声道,“负雪什么时候也学着这般促狭了?”
自是上行下效,跟着郡主你学的。负雪笑呵呵正待回上一句,徐皎却是睐着她哼声道,“自是跟着苏勒那没正行的学的。唉!人家说近墨者黑果真没错,我这好好的负雪都被他们带坏了,这些个草原人忒不地道!”
负雪没有料到徐皎这也能甩锅,恁是愣住了,再听她提到那个人的名字,双眸垂下,眼底转而沉黯。
徐皎一瞥她,眼底忽闪一道狡黠,笑着问道,“说起这个,你倒是从未问起过苏勒。”
“我问他作甚?”负雪淡应道,抬起眼就撞入了徐皎眼底满满的取笑里,她耳根猝然就是一热,继而眉尖又是微微蹙起,“那时不是说死伤了不少人吗?他……还有狄大等人都是郎君的亲信,郎君都……他们又一直未曾回来,还有什么好问的?而且,当时的情况,婢子也顾不上……”
徐皎望着她,眼底尽是温柔的笑意。她其实能够理解负雪的心思,有些事情不去问,或许心里还能存着一丝希冀,负雪还怕问了又勾起她的伤心事,所以才什么都不问,这样的懂事周全,让人不由心疼。
“那如今可以问了。文桃一直与他有联系,如今你既都知道了,那些事又都是你在操办着,东西务必要顺顺当当送到他们手里,由你联络更方便些,有什么要问的,尽可以问个清楚。若是觉得心里有气,那便狠狠骂他……”徐皎在一边出着主意,一双眼睛染上了许久未见的刁坏,亮灿灿的,恍若天上星子。
“我才不问。”负雪却是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我是他什么人,问他这些做什么?早前就不曾问过,如今又何必问?至于骂人的话,在信里骂又有何意思?”
徐皎听罢,觉得甚是有理,点了点头,“是啊!这骂人得当面骂那才能解气呢。”
负雪微微一怔,自觉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忙不迭往徐皎看去,后者却是对着她,笑得好不灿烂,“负雪啊,这些时日咱们怕是要辛苦一些,抓紧点儿,将该办的事儿都快些办完吧!”
十月初一,寒衣节。不知是因着今年不顺,天灾人祸不断的缘故,还是为了什么,反正宫中今年设了盛大的庆典祭祀,显帝却未曾去皇陵祭祖,也不知是不是连着两回在皇陵遇刺,让这位惜命的皇帝怕了那个不祥之地。
徐皎这个陛下亲封的郡主,自然也是该到场的。宫里也确实来人请过,来时徐皎倒是客客气气地招待了,将人送走,未曾说去或是不去,但人人都想着她这些时日的做派,都料定请她不过是走个过场,全个礼数罢了,她定是不会去的。
因而,这一日当徐皎的车架停在宫门口,一身素衣的徐皎被负雪搀扶着从马车上下来时,宫门口的侍卫都有些愣神,直到她走过,才面面相觑,不是说迎月郡主不会来吗?这怎么又来了?
她怎么来了?显帝听到通禀时,与那些宫门口的守卫一样的想法。因着国师的批言,他这些时日是恨不得离徐皎远远的。心里想着,这个迎月郡主怎么这么不识相呢?难道她没有听见坊间传闻将她都传成什么样了?即便没有听说过,也该有点儿自觉吧?又是丧母又是丧夫的,她自己不觉得晦气,就没想过别人觉不觉得晦气?
这些种种在心里过了一道,显帝虽没在脸上显出来,面上却到底有些淡淡道,“朕政务繁忙,也不讲究那些虚礼,就不用特意来请安了,让她先回去吧!”
“陛下……”甘内侍没有立刻出去,反倒是神色略有些深意地道,“迎月郡主并非空手而来!她身边那个侍婢手中捧着画匣子。”
显帝听罢,面上总算流露出了些许喜色,略略沉吟道,“那便让她进来吧!”
等到徐皎经了通传,入了御书房,看着殿上垂下的那道帘子,和帘子后端坐着的若隐若现的人影时,她心里哂笑了一番,想道,果真是个再惜命不过的,面上却是半点儿不露,再恭敬不过的屈膝敛衽,深深福了一礼道,“迎月参见陛下,陛下万福。”
“迎月瞧着气色不错。”显帝在帘子后笑道,语气一如从前的柔和。
“多谢陛下挂心,迎月能吃能睡,身子也好,日子也算舒心,自是不错。”
“本来,迎月不祥之人,委实不该到陛下跟前来讨嫌,可今日迎月却走不得不来之事由,还望陛下见谅。”徐皎语气自始至终的恭谨。
“哦?”显帝似是有些好奇,“说说看,有什么非来不可的事由?”
徐皎脸儿往后一侧,捧着匣子的负雪弓身上前来。
“迎月这些时日关在府中无所事事,索性就作画聊以度日,也算不负陛下重托。只是可惜,迎月比之先父,到底缺了那么点儿慧根,穷尽心思也只得了这么几幅堪堪形似之作,自认有负陛下信任,实在是惭愧得很。”
徐皎说着这些话,情真意切,面上与字里行间都是满满的愧意。
显帝本来还挺有兴致的,听了徐皎这么一说,再看那头,甘内侍让几个小内侍来展开的画,面上期待的笑瞬间一敛。
帘子后头没有动静了,徐皎似有些不安,咬了咬唇,才道,“迎月今日进宫,一是将这几幅画奉给陛下,另外一桩便是想要向陛下辞行。”
“辞行?”显帝显然没有料到她会提及这个,虽然隔着帘子,瞧不见面容,可语气里的惊色却是清清楚楚。
徐皎开了个头,面上反而松快了两分,轻笑着点了点头道,“不瞒陛下,迎月其实自小就有游历山水的志向,只是身为女子,身上有诸多束缚。可谁知世事难料,屡遭变故,迎月身心俱灰,是当真不想再待在这个伤心地了。加上作这几幅画,让迎月备感力不从心,越发瞧见了与先父之间的差距。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其实作画也是如此。见多,方能识广,进而悟深。所以,迎月便想离开凤安一段时日,四处走走看看,一为散心,二为开眼,说不得既可一偿夙愿,又可突破瓶颈,窥得真境,待得归来,但愿所作之画不会再令陛下失望。”
徐皎一番话说来入情入理,让显帝亦是听得心有戚戚,尤其是末尾那几句,听得他心口一动。
可他语调之间却仍有两分踌躇,“迎月所言在理,可你到底是一介女子,如今正逢乱世,战火纷争,即便是要去游历,也不该是这个时候,不安全,你母亲不会放心,朕也不会放心。”
显帝语调肃然,真真一个真心关切晚辈的长辈一般。
徐皎心里却想着,在演技方面,她也算与眼前这位旗鼓相当了吧?飙起戏来挺过瘾,端看谁更能唬得住谁了。
“迎月知晓陛下与母亲的拳拳相护之心,可迎月蒲柳之身,却命硬得很,世道再乱,怕也只有迎月去祸害旁人的份儿。何况,自从母亲和阿恕相继去后,迎月时常梦见他们,母亲从来便有随父亲一起游历山水的心愿,而阿恕……曾也答应过得空会带我去看看他长大的地方,无边草原,莽莽大漠……”
第353章 皇帝头顶草原
徐皎越说音调越是沉哑,语气里透着说不出的怅然与哀伤。
“听你这意思,难道是想去草原?”显帝有些意外,帘子后望着她的一双眼睛忽闪了一下,眼底极快地掠过一道异光。
徐皎点了点头,“是一定要去的!我想着,我这样的不祥之人还有什么所求?无非是求个心安罢了,也算替母亲偿了心愿,也可去看看阿恕长大的地方。何况,母亲和阿恕都给了我不少的护卫,这些人要护我一个人平安,应是足够了!陛下你们待迎月这般好,迎月更是万万不能害了你们,所以,迎月非走不可,且要走得远远的,还望陛下成全!”
徐皎说到这儿,一咬牙,竟是不由分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以额抵地就是给显帝磕了个响头。
“你这孩子,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显帝忙道。
徐皎却仍是维持着稽首的姿势不动,大有一种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的意思。
显帝见状,长叹了一声,无奈道,“没想到你这孩子竟是听信了那些无稽之谈,这才生了去心。你呀,怎么能去信那些荒诞之言?无论是朕也好,皇姐也罢,都不信那些的。”
“陛下和母亲不信,是因对迎月的一番相护之情,迎月却不能不信,陛下和母亲待迎月的好,迎月都记得清清楚楚,断然不敢承受那个万一,若是因迎月,对陛下和母亲,或是太后有什么妨碍,迎月就万死难辞其咎了。所以,还请陛下宽恩,就允了迎月这一回吧!”徐皎说得情真意切,稽首的姿势让人看不清她的脸,可那语调里已是带了不容错辨的泣音,语罢,居然又是重重一个响头。
“你先起来,起来再说。”显帝道,徐皎却固执地不肯起。
显帝见状,无奈地长叹了一声,“朕倒是不知道,你这孩子平日看着乖巧,骨子里居然犟成了这样。罢了,你若实在要走,朕是拦不住你,你也不是朕的臣子,朕也没有那个理由能够拘着你。不过,这事儿朕说了可不算,这样,你自去安福宫与太后和皇姐说道此事,只要她们应了,朕便绝不阻拦,这样可以了吗?”
显帝显然是被逼无奈之后的妥协,徐皎听罢却是欢喜起来,抬起一双红通通的眼,似悲还喜地望向帘子后,又是磕了个头道,“多谢陛下!”
“你先别忙着谢,这事儿啊,皇姐定是不会同意的,彼时,你可别怪到朕的头上。”显帝说罢,转而望向甘内侍道,“甘邑,你陪着迎月去一趟,将迎月所求之事与朕的话都与皇姐说了,这是她的女儿,到底应不应的,全由皇姐做主。”
话至此处,徐皎自是不会有异议了,谢了恩,站起身来。随着甘内侍一道退出了御书房,一路去了安福宫。
到了安福宫,见得长公主,徐皎却是心下一“咯噔”。
说起来,已经好些时日未曾见过长公主了,没想到,长公主居然又苍老了好些,本就比同龄人瞧着要显老相,如今更好像比袁夫人、惠明公主等人老了十岁不止一般,一双眼睛更是深抠,显得越发幽沉。
见得徐皎,长公主同样有些诧异,尤其是在听得甘内侍的那些话之后,她的一双眉毛就是高高挑了起来,一双眼睛乜斜了徐皎一眼,眼底极快地掠过了一抹幽光。
待得甘内侍说完,她却是不咸不淡地道,“本宫都知晓了,多谢甘内官走这一趟了。”
虽然没有说别的,甘内侍人精一样的人,却从这冷淡中听出了逐客令。
长公主待他们这些显帝身边贴身侍候之人自来就客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客气便也越发地深刻了。不!其实也隐约能够回溯到何时,不就是陛下将太后气病之后开始的吗?而随着太后的病越发严重,长公主对陛下都越发没有了好脸色,何况是他们这些奴才。
甘内侍最是个识趣的,瞅了瞅长公主的脸色便是告辞而去。
长公主冷冷一瞥徐皎,便是一言不发转过了身。
徐皎见状,心口微跳,忙上前挽住长公主的手道,“母亲,您莫要生阿皎的气。”
长公主的回答却是毫不客气地挥开徐皎的手,“迎月郡主这般大的主意,本宫哪里敢生你的气啊?”
“母亲可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是太后娘娘的身子不见好转吗?”徐皎却顾不得别的,转而问起她从见到长公主开始就亟欲想知道的事儿。
长公主愣了愣却是道,“不劳你操心。莫说你连着几个月不见人影,就是你如今都快远走的人了,问这些还有意思吗?”
徐皎心里觉得怪异,即便当真对她生气了,长公主也不是说这种话的人,徐皎反手抓紧长公主的手,切切道,“母亲,我不走了,留下来陪你和太后。”
徐皎这一句语调淡淡,语气却再认真不过。
长公主的手一颤,瞥向她时,目中幽光一闪,眼底似一瞬挣扎,“谁不让你走了?”言罢,叹了一声,抓了徐皎的手道,“跟本宫进来。”
两人进了长公主的居处,长公主拉她坐下,这才松开了手,一双眼睛静静将徐皎望着,恍若古井一般深幽,让人窥之不透。
徐皎不动,也不发问,由着她将自己看着,静静回望,那双眼一如既往的清澈净透。
良久,长公主叹了一声道,“起初本宫确实有些生气,如今世道如何,你心中应该清楚,你一个女子孤身在外有多危险,你是个聪明的,想必也不必本宫赘述。可转念一想,这却也不失为一个机会。”
“女子本就不一定非要困于内宅,去各处走走,看看大好河山,开阔视野也没有错。”长公主说到这儿时,神色已是柔软,抬起手将徐皎腮边的乱发理到耳后,“何况,如今的凤安城也未必就安全。从前,本宫总自信能够护好你,如今……罢了,说不得去了外面反倒比留在这里更安全些。”
“母亲……”徐皎望着她,目光微闪,想问她为何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如今大魏内乱,凤安的局势不容乐观,还是她发现了什么。还有,为何今日一见她形容就憔悴了这么多,是否出了什么事儿。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很多话,母亲不能与你说得太明白,可想必你都清楚。眼下这样的境况,母亲也顾不上你,你出去了也好。可定要做好准备,多带些人手,务必要确保安全。”
“出去之后也不必牵挂母亲,母亲在这宫里,只要大魏朝不倒,就暂且无虞。大魏虽是危如累卵,却也不至于立时就倾覆,你走了,母亲也就能无后顾之忧了。”长公主却并没有为徐皎解惑的打算,只是轻描淡写道。
“母亲……”徐皎有很多的话想要说,可她却知道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长公主有长公主的立场与选择,就像她有她想要走的路,想要过的生活一样,她和长公主谁也说服不了谁。
长公主很开明,虽然开始生气,却很快就支持了她的决定,长公主是在这座吃人的宫城里长大的,又是个心有成算的,徐皎不相信有些事情她一无所觉,不过是因着种种因由,不愿相信,更不敢深究罢了。否则,她也不会说出什么出去说不得比在凤安更安全的话。
徐皎望着长公主,喉间有苦涩的滋味蔓延开来,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长公主又将她的手拉过来,轻轻握住,“母亲知道,你已是决定了,说不得已是准备齐全了,既是如此,那便去吧!只一点,一定要注意安全,平平安安的。”
徐皎心里纠结了再纠结,却终究是在长公主的注视下轻轻点了点头。
母女俩又说了好一会儿话,却多是嘱咐对方好好照顾自己,长公主从前也是出过远门,历过艰险的,以她的经验给了徐皎一些出行的中肯建议,徐皎则声声请她保重自己。
直到天色不早,长公主催促着徐皎离开,既是要走,要准备的事情还不少。
徐皎起身离开,却是一步三回头,直到出了宫门,徐皎回头,还能瞧见寝殿门口,倚着门廊远远朝这儿眺望的长公主的身影。
距离隔得有些远,徐皎已是看不清楚长公主的面容,可她的身影从这儿看去,却说不出的寂寥。徐皎的鼻头骤然就是一酸。
她和长公主说了好些话,可自始至终,长公主都未曾问过她要去何处,就如她也没有去问长公主觉得她会护不住她,到底防的是有朝一日大厦倾覆,还是防的是她身边血浓于水,却又偏偏冷血无情的所谓亲人?
离别在即,还有许多人,徐皎想要一一告别。从安福宫出来,徐皎便径自去了翠微宫。
王菀见着她,自是高兴得很,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见她容色平和,脸色也比早前赫连恕丧礼上见时好看了许多,到底是长舒了一口气,更是高兴了,忙让人去准备茶点送上来。
茶点没有端上来,徐皎便对王菀说明了来意。
王菀脸上的笑容就是缓缓消逸了,待得彩云她们将茶点端上来一一摆好,又识趣地退了下去,王菀的心情想是已经平静了许多,笑着对徐皎道,“其实也好!这凤安城本也没什么好,对你而言,更是伤心地。其实……我就猜到,你终有一日会离开的。”
其实后头的话,王菀没有说明,可她与徐皎都是明白。王菀清楚徐皎与赫连恕的感情,所以和负雪之前一样,小心翼翼地怕刺痛了她。
“阿皎性子本就不喜拘束,能够离开凤安城,定是可以活得更是潇洒恣意,阿皎能够过得快活,我自然也是开心。我只是有些舍不得……咱们起初三个人一起,如今,真的只剩我一人了。”说到这里,王菀的语调更是低落了两分。
徐皎握住她的手,不知该说什么。
王菀看着她低垂着眼,面上惯常甜美的笑不见踪影,整个人显得有些低迷,反倒笑了起来,“瞧我,怎么说这些扫兴的话,只要我们都好好活着,各有所得,在这乱世之中,还求什么?阿皎莫要听我胡说,你快快活活的,我便比什么都高兴了。”王菀说罢,指着桌上摆好的点心道,“这些点心都是新做的,你尝尝看,可合你的胃口?我觉得这蟹黄酥不错,咸香可口……”
可刚说完可口,她脸色却是一变,捂着嘴便是干呕起来,有这样的可口吗?一提就恶心?
徐皎面色也跟着变了变,目光莫名看了看王菀,又往下一滑,落在她有意无意护在小腹上的手上,“阿菀,你……”
王菀已经很是熟练地捻了一颗酸梅干喂进嘴里,平复了那阵干呕,望着徐皎淡淡点了个头,可那眼神中却透出了藏不住的温柔。
徐皎心口微微一颤,“什么时候的事儿?”
“刚刚诊出来不久,不过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已知晓了,陛下很高兴,也很着紧这个孩子……”王菀笑着道,望着徐皎的目光,有让她安心的意思。
徐皎早前就担心过这事儿会不会瞒不过显帝,而王菀就是在告诉她,让她放心,显帝那里不止瞒过了,他还很是开心。
徐皎却没有办法轻易安心,毕竟事关重大,“那个人……”那才是这件事的命门。
王菀面上的笑容陡然浅淡了两分,默了半晌,才轻声道,“那个人我已是安置妥当,我不会让他落在旁人手中,哪怕是王家人,也别想找到他。”
徐皎望着她,嘴角动了一下,却到底没有说什么,点了点头道,“那就好。”
谁知,就在这时,殿外却是隐约传来了响动,不一会儿,彩云便将笑呵呵的甘内侍引了进来。
甘内侍朝着王菀和徐皎打了个千儿,笑着道,“迎月郡主也在啊!奴才奉陛下之命给娘娘送来炖燕窝,陛下还怕奴才晚了,误了娘娘午睡的时辰,好在总算是赶上。”
甘内侍一边说着,一边笑眯眯让人将炖盅捧了上来。
徐皎抿嘴笑了笑,看来,王菀说显帝着紧她这一胎确实是真的。这不,她这个灾星来这儿坐了不过一会儿就忙不迭来人委婉下起了逐客令,自然是着紧得很的。
第354章 那时多好
徐皎是个识相的,何况,她与王菀要说的都已说了,再待下去,不过是徒增离别的愁绪罢了。
徐皎垂眸间,已是有了决定,起身道,“娘娘既是要午睡,迎月也不便打扰,这就告辞了。”
“阿皎……”王菀望着她,眼里却尽是未尽之言。
徐皎朝着她笑道,“娘娘想说什么,迎月都知晓。离别伤怀,对娘娘如今来说最是要不得,娘娘早前说过的话迎月都记在心里,过几日迎月离京,就不再来辞行了,娘娘更是不必相送。还望娘娘好好保重自己,静待重逢之时。”
说着,便是朝着王菀蹲身敛衽,深深福了一礼。
王菀望着她,眼底种种思绪飞转,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咬了咬唇。
四目相对,有些话,不必多说。
只是待得见徐皎的背影在园子里渐浓的秋色中缓缓走远时,王菀眼角却不期然有些湿润。
徐皎这些时日虽说没有出府,却没有闲着,一件件地安排下去,本就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进了一趟宫,这东风也送来了,她真恨不得立时肋下生双翼,乘了这东风展翅而飞……可有些事儿却不是她想快,就能立时快起来的。
“郡主,景二郎君求见!”这一日,正在收拾箱笼时,门房却是匆匆来报。
徐皎转头看着窗外难得明媚的秋日艳阳,对于景钦的来访却半点儿也不觉意外。抬手抹了抹额角的浮汗,浅浅笑着道,“请二郎君到客堂!”
说罢,她也不去换见客的衣裳,将反折的衣袖放下来,就径自迈步出了门,往客堂方向悠悠而去。
她到时,景钦已经在客堂等着了,正站在客堂当先的一面墙下,仰头看着墙上,那里悬挂着一幅画,正是徐皎前些时日所绘的一幅青绿山水图。
听到足音,他才转过头望了过来,一双总是含着澹澹笑意的桃花眼今日却好似也被那山水图中的雾岚浸染了一般,笑意稀薄,云山雾罩。
徐皎恍若不见,笑着唤了一声“二哥哥”,便招呼着他坐下,让负雪上了茶点,她亲自斟了一杯茶,奉到了景钦手中。
景钦接过茶杯,端在手中,却没有喝,目光反倒又落向了墙面那幅画,“阿皎这一手画技越发超凡不俗了,若非瞧见了落款,我只怕还真要当这是出自叔父之手了。”
徐皎半垂的眼底匆匆掠过一道暗光,笑着道,“当不得二哥哥这般谬赞。就是你们夸得厉害,才让我不知天高地厚,当真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比肩父亲了,不自量力揽下了陛下让临摹父亲画作之事,反倒让陛下失望了。”
这事儿景钦不知,可紫统领却必然是知晓的,徐皎特意在此时提起,自然也有她的用意。
景钦笑笑没有说话,双眸却是眯了眯。
徐皎说完那一句,便顾自笑笑,未去管他到底是否明白了她这番话的用意。
景钦转瞬带开话题,目光落在她一身明显可见灰尘,应是刚刚劳作过的衣裳,目色随之微微一黯,“你是当真决定要走?”
“是!”她都去宫里请辞了,自然瞒不过景钦的耳目。
景钦眉心微微一蹙,“眼下世道不太平,战火四起,你一个女子,此时离开凤安,孤身上路,委实不是明智之举。”
“世道是不太平,可这凤安城只怕也太平不到哪儿去吧?”徐皎轻声曼笑,“何况这里于我而言,已经没有什么割舍不下的了,正好可以出去看看,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徐皎说着这些话时,眉目舒展,眼里的笑意与期待漫溢成海,整个人好似都在发着光,灿烂耀眼,让人不能直视。
景钦喉间滚了滚,想问她,是不是如今的凤安城于她而言当真只是亟欲逃离的伤心地,是不是没有了赵夫人和赫连恕,这里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留住她了?
可这些话在喉间滚了几滚,却是一字也问不出,因为可悲的他,哪怕未问出口,已然知晓她的答案。
“看来……我是拦不住你的。”好半晌,景钦才低哑着嗓音笑道,只那笑意里好似也浸染了秋色,显出两分薄凉。
徐皎眨眨眼,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回望着他,一双眼干净灵透,一如此时窗外那方瓦蓝明净的天空。
景钦突然觉得什么都不必问,也不必说了。
“什么时候走?”过了片刻,景钦问道,嗓音里带了一丝笑,眉眼也舒朗开来。
“我的性子最是不耐烦送别这样的事儿,二哥哥便可怜可怜我,不必来送了!”徐皎却是笑着道,一双眼睛晶晶亮,面上笑意馨馨然,恍惚竟让景钦生出一种又回到最初相识时的错觉,那时,他们之间还没有那么多的误会,没有他求而不得的晦涩,也没有她下意识避开的疏远,那时,她还可以笑着唤他一声“二哥哥”,可以与他一起同游同饮同欢笑,那时……多好。
景钦喉间滚了滚,没有言语,双眸却忽而黯了下来,迎着徐皎眼里的光,他低低嗯了一声。
徐皎便笑得微微眯起了眼,“家中我便也不去道别了,就让祖父他们骂我几句不孝也好。眼看着就要办喜事了,我这么一个不祥之人若是去了冲撞了什么就不好了。另外,还有一桩事要麻烦二哥哥。我这一去归期未定,怕是赶不及回来喝大哥哥的喜酒了,我给他备了一份儿礼,回头还请二哥哥帮我代转给大哥哥,替我向大哥哥道喜,还有致歉。”
徐皎说着目光往负雪一睇,后者会意地将早就备好的一只锦盒送了上来。
景钦轻瞥一眼,点了点头,应“好”。
“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二哥哥且自珍重!还有家中祖父祖母,也劳二哥哥多多看顾了。”临别之际,徐皎还是忍不住道。
“好!”景钦望着她,眼底是温软却微凉的笑意,可那目光自始至终胶着在她面上,像要多看她几眼,舍不得移开一般。
“二哥哥凡事多留个心眼,需时刻记得伴君如伴虎……”
“好。”
“大哥哥都要成婚了,二哥哥也要上点儿心,早日给我寻个嫂嫂,成家立业的好。到时无论我在多远,定会给二哥哥也备上一份儿厚礼,遥祝二哥哥与未来二嫂嫂琴瑟在御,恩爱白头的。”
这一回,景钦却再未回她那句“好”,只是望着她,那目光凉如水……好半晌,他牵唇淡淡一笑,垂下头,没有说话,指尖轻轻摩挲在手边那只锦盒上的折枝花纹上……
转日,徐皎去了许久未曾去过的得月楼,要了一间雅室,点了几个得月楼招牌的下酒菜,却不急着吃,只是坐在窗边,看着窗外车水马龙,人群熙攘。
外间已是战火纷飞,也就皇城根下的人,还活在象牙塔中,以为战火永远不会波及此处,以为这已经历时近两百年的王朝还是固若金汤。
直到雅室的门被轻轻叩响,徐皎从自己的思绪中抽身而出,回头就瞧见一个穿着丁香色衣裙的女子被负雪领着从屏风外绕进来,徐皎便是翘起嘴角笑了。
来人目光一直落在徐皎面上,待得侍婢除了她身上的披风,她便是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徐皎身边,却又踌躇了片刻,才在徐皎对面落座,目光迟疑中带了两分忐忑地落在徐皎面上,“阿皎……我还以为你往后都不会理我了。你今日特意邀我出来相见,该不会是要正式与我断交的吧?”
说到这儿那人又是坐都不安闲起来,一双眸子略略瞠圆,瞬也不瞬地紧紧盯着徐皎。
徐皎却被她的反应和话逗笑了,“你说什么呢?你可是我未来的嫂子,我哪儿敢不理你啊?”
对面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崔文茵。
当初李熳回了卢西,她却并未跟着去,就是因为彼时她正在与景家大郎议亲呢。实际上,景家是在荷苑之事后,便向崔家提了亲。彼时,还没有出后来的事儿,崔家又将崔文茵的亲事全权委托给了惠明公主,徐皎不知惠明公主出于什么目的,竟是觉得这门亲事不错。
即便是后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儿,这桩亲事居然也没有生变,而且就在前几日,定了下来。
崔文茵还真如徐皎之前开玩笑那般,与景铎定了亲,往后就是徐皎的嫂子了。
崔文茵听得徐皎那一声“嫂子”,面上既无喜色,更无羞涩,反而嘴角一撇,快要哭出来一般道,“就是因为这个……你不是已经与景家长房,甚至是整个景府都断交了吗?可我……我却偏偏与景家大郎定了亲,阿皎,你会不会因为这个生我的气?阿皎,我其实一直都害怕你因为这事儿就不理我了。”
崔文茵伸手过去,将她的手握住,一双眼睛切切将徐皎盯着,很有些可怜巴巴的样子。
徐皎听得她这一席话,先是一愣,继而却是忍俊不禁地失笑,“没关系啊,咱们各论各的,我跟他们断交,也不妨碍咱们私底下是好姐妹。你要觉得对我不住,成婚之后千万不要客气软手,好好地将景铎给拿捏住了。我跟你说,他那个人最是好吃喝玩乐,你若是将他管住了,那定是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这便算帮我出气了。”
“这好啊,你就放心吧!”崔文茵听罢,松了好大一口气,应得爽快,笑得更是爽气。
两人相视一笑。
崔文茵后来方知徐皎今日是特意来向她辞行的,她自是舍不得,但却也不会留徐皎。何况是在徐皎连番经历变故的现在,她再明白不过徐皎想要离开这处伤心地的迫切。
两人按捺下离思,只是笑着吃完一顿饭,崔文茵不让徐皎喝酒,自己倒是喝了不少。到离席时,都有些醉了,徐皎放心不下,只得送她一程。
崔文茵在李府毕竟是客居,醉酒到底不好看。
徐皎本打算将人从侧门送进去,谁知,刚到府门口,却被一声笑嗓唤住“迎月郡主请留步!”
回头一看,正是惠明公主贴身的侍婢,玲姑。
玲姑上前来,朝着徐皎一拜,笑盈盈道,“正好,方才公主去寻崔四娘子,才听说崔四娘子去赴郡主的约了。婢子奉了公主的命,正要去寻崔四娘子,顺带请郡主来一趟。如今倒是敢情好,郡主正好来了,不论多晚,都请您耽搁一二,进去一见。”
惠明公主要见她?徐皎挑起眉,好像也算不上多么意外。
看着崔文茵被好生生送回了她的房去,徐皎才笑盈盈请玲姑带路。
玲姑将她径自带进了一处亮着灯的院落。这李府,徐皎之前赴宴时也来过一回,本就占地极广,当时又是大白天,去的那片梅林,如今在夜里,她自是辨不明方向,可她却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
似是半点儿不惧,哪怕她再清楚不过之前惠明公主想置她于死地的事实,可她这会儿却好像一点儿不害怕玲姑会将她带去什么地方害她一般。
玲姑一路上时不时睇着徐皎,对于她这样的安之若素,有探究也有好奇。
徐皎自然不是玲姑肚里的蛔虫,但也隐约能猜到玲姑眼里的探究和好奇为哪般。她自然也不是不怕死,只是事到如今,她觉着惠明公主委实没有再杀她的必要了。
她反倒有些好奇,惠明公主要见她是为了什么。毕竟徐皎觉得,她跟惠明公主之间委实没什么好说的。
须臾间,她们已是到了那檐下,玲姑径自挑开帘子,将徐皎引进了屋中,穿过帘栊,直接进了内室。
内室里,惠明公主正坐在灯下不知在看些什么,听着动静,抬起头来,看着跟在玲姑身后进来的徐皎,挑起眉来,“来得倒是够快!”
玲姑笑着答道,“婢子刚出府门就撞上迎月郡主将崔四娘子送了回来,四娘子喝了些酒,不过已是着人送回去了,也熬了醒酒汤,公主放心!”玲姑说罢,便是笑着屈膝转过了身,对徐皎身后跟着的负雪道,“负雪娘子,这里茶水房里有现成的糕点,只是不知迎月郡主的口味,不如劳烦娘子随我去一趟,挑拣两样?”
这是明晃晃地要将负雪支开,负雪的目光带着无声的询问,望向徐皎。
第355章 前路茫茫亦无惧
负雪自进了这李府的门,就绷紧了心弦,这会儿见要将她支开,更是悄悄竖起了周身的坚甲,如临大敌,她自是不愿走。
谁知,徐皎却冲着她微微一笑,“去吧!”
负雪纵有满心的不愿,也不会违逆了徐皎的意思,却还是带着戒备深望了惠明公主一眼,这才应了一声“是”,屈膝礼罢,随在玲姑身后走了。
她们一走,室内便是安寂下来,惠明公主皱眉一看徐皎道,“听说你要离京?”
徐皎仍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却是不答反问道,“听说姨母前些时日去看过太后和我母亲,关起门来与我母亲说了一番体己话,姨母走后,我母亲就没了精神,好似病了一般?”徐皎嘴里喊着“姨母”,面上也带着笑,可望着惠明公主的眼睛却隐隐透着锐利。
惠明公主眉心一蹙道,“你就是这么对长辈说话的?这就是你的教养?”
“我有母亲,不只一个,有人教,也有人养,倒是公主你,有什么资格与旁人论教养之事?”徐皎半点儿不怵她,甚至是微微笑着,可语气却丝毫不留情地反刺了回去,字字如刀。
刺得惠明公主脸色一变,望着她,却只咬牙挤出了一个“你”字,后头的话却再说不出口了,徐皎将此行为归类为心虚。
若她是惠明公主,也得心虚。一个母亲,不管出于什么因由,将不过三岁的儿子扔下,全然不管一个没了娘的孩子,在那样的狼窝中要如何过活。徐皎心疼赫连恕,自然对丢下他的人有怨有怪。
长公主默了默,似是暂且咽下了这口气,才又低声道,“我知晓你要去寻他,若见着了他,记得帮我带句话给他。终归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血脉至亲,我也不指望着他能一方策应,但起码让他莫要趁火打劫!”
“真是抱歉啊!我还真不是去找他的,所以这些话,姨母还是自个儿告诉他说不得还更方便些!”徐皎笑着一哂道。
惠明公主蹙眉一看她,接着哼了一声道,“你这是口是心非,还是果真冷血冷心?若是后者,那他还真是瞎了眼看错了人,早前走时还给我下话,说你面上看着和软,其实性子很倔,怕你吃亏,还让我想法护你一护。哼!若非如此,你以为你有那么容易躲清静?还有现在,是你想走便能走的?”
惠明公主说这番话倒不是为了自个儿在徐皎面前邀功,却确确实实是为赫连恕邀功的意思。
徐皎又不是那等愚钝的,听了惠明公主这番话,再略一思忖,这些日子有些想不透之处便是豁然开朗了。不过……那个男人以为这样就能哄好她,那还真是想多了。虽然略有那么点儿感动,但远还没有到轻易原谅他的地步。
不过……徐皎咳咳了两声道,“姨母虽说是卖的您儿子的面儿,不过姨母说的话我都信,没有姨母,我要得偿所愿想必也没有这么容易,所以,姨母的情我还是要承的,这样……姨母方才说的那些话,我都记在心上了,若是机缘巧合能见到那个人,倒是也可以将这些话都带给他,若是见不着,那就只有让姨母失望了。”
惠明公主看她一眼,却是哼道,“口是心非!”
“我知晓姨母一向看不上我,我明日便要离京,往后想必也没什么机会来碍姨母的眼,只有一个不情之请。”徐皎笑眯眯道。
“既是不情之请,那便不必说了。”惠明公主半点儿没有听的兴致。
徐皎也半点儿没将她的拒绝听在耳中,兀自笑呵呵道,“知道姨母与我母亲姐妹情深,我这一走,母亲身边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还望姨母多照看一二。”眼见着惠明公主因她的话蹙紧了眉头,她又继续道,“就算姨母要走,也终有回来那一日,姨母和我一样都希望我母亲好好的吧?”
惠明公主望着她,眼底暗影重重,恍若暗潮汹涌的深海,转眼就会卷起滔天巨浪。
可不过转瞬,那已经翻涌而起的浪涛又不知因何而抚平,惠明公主咬着后槽牙应道,“那是当然,我自是舍不得阿姐的,定要她长长久久地陪伴着我才好!”
徐皎听着这一句话,却是笑了开来,“听了姨母这句话,我便可以安心启程了。”徐皎说着,便是蹲身敛衽,朝着惠明公主深深一福道,“如此,我便在此向姨母辞行了。也顺道祝姨母得偿所愿,来日重逢,您与母亲俱安好。”
直到徐皎起身、告辞,转身走了出去,惠明公主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只是掉头望着徐皎的背影,目光幽幽。
玲姑将人送出府去,回转而来时,惠明公主仍然维持着之前那个姿势,目光幽幽望着已经空无一人的门外,嘴角缓缓抿紧成了一条直线。
“这个景玥,倒是鬼精得很,也不知是何时看破了我的计划,居然瞧出我想要金蝉脱壳,还话里话外地要挟我,为杨祎求了一道保命符!若非有赫儿这一层关系在,我今日绝不可能任由她走出这道府门。”惠明公主一双眼睛里折射出三九寒冬一般的冷光,这一刻的惠明公主若是被人瞧见,只怕会让人大吃一惊。不只因为素日里温婉柔静的惠明公主居然会有这样冷酷的模样,更因为她微眯的双眼,冷然的面容竟是像透了一个人——
那个冷峻酷烈,手段阴狠,杀人如麻,却在不久之前刚刚为救驾而亡,得了个忠勇侯封号的前缉事卫都督——赫连恕。
“要婢子说,即便真被迎月郡主看透了公主您的打算也不怎么打紧。”玲姑却仍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
惠明公主蹙眉,乜斜她一眼,目光中带着不解。
“公主也说了,迎月郡主是不知什么时候看破的,可她却未曾告诉旁人,至少没有向那位说,这说明什么?说明她还是有所顾忌的,就如公主顾忌着赫特勤这层关系,顾及着赫特勤的感受一样,她何尝又真能不顾您与赫特勤的血浓于水?她不过是想借此求个心安罢了!她在乎长公主的安危,正好说明她是个重情义的,公主本也没有打算对长公主如何,顺水推舟应下她,反而可让她承这个情,何乐而不为?”
“何况,她要真如公主你所说的那般鬼精,才是好事一桩呢!赫特勤在北羯,那也是处处危机,她又是赫特勤看重之人,即便不能相帮,只要能够有自保的本事,不拖赫特勤的后腿那也是好的,不是吗?”
玲姑一句句浅笑着道来,惠明公主听着,没有说什么,可面上的表情确确实实渐渐和缓下来。听到这最后一句,骤然哼声道,“那也得她有本事走到赫儿身边去才行。莫说这一路能不能太平,在大魏,他们是正头夫妻,到了北羯,她可什么都不是。若是被人察觉到她的身份,墨啜处罗会如何,古丽会如何,还有那些各方蠢蠢欲动的势力又会如何……”
惠明公主是在那个地方待过的人,想到这些种种,眉眼间便是笼上了重重阴翳,“她是赫儿的牵挂,更是赫儿的软肋,若是被人拿住……赫儿的处境本就艰难,她去了我只盼着她不添乱那便阿弥陀佛了。我倒是想拦,可真心拦不住……真是个祸害!”
惠明公主骂着,可眉眼间却藏不住的心焦,过了片刻,她才道,“你去寻几个好手暗中护她一护,无论如何不能让赫儿的心尖尖出了事儿。”
玲姑望着她,想着方才她骂徐皎的那句“口是心非”,忍不住悄悄偷笑了一下,却是干脆应是,转身就出去传达惠明公主的吩咐去了。
徐皎自是半点儿不知惠明公主与玲姑针对她的这番谈话,该道别的也道别了,今夜还见了一回惠明公主,得了她一句承诺,让她一桩心事暂且算是搁下了,徐皎更是再等不及。
本就是看好了日子,明日启程,回了府后,对带走的人和东西做了最后确认,徐皎才赶忙去小眯了一会儿。
待得被叫醒,一切已是按部就班。外头还是一片黑,待得马车缓缓驶到城门处时,天边已是泛起了鱼肚白。
过城门时略耽搁了些时候,待得出了城,徐皎撩起车帘,从车窗探头往外张望。
凤安城的城楼与城墙沐浴在晨光熹微中,显得安静祥和。
徐皎还记得自己头一回见到这处城郭时,满心惶惶,前路未知,转眼倥偬,已是一载有余。
而她自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一年过半,认识赫连恕亦然。
从百江县到平梁城,从平梁城到南阳府,再从南阳府到凤安城,这一年多的日子,经过的事,遇过的人,比她过往二十几年的岁月还要来得惊心动魄,倒是原先生养她的那个世界,在脑海里竟是渐次模糊,她也不知,有朝一日,是不是会将那一切忘了,或是只当那是一个梦境。
可这一刻她深知,她一路走来从未真正太平,前路亦然。
徐皎手一松,车帘垂下,将凤安城彻底阻隔在了视线之外。
车马辘辘声中,凤安城被远远抛在了身后,徐皎一双眼睛微微笑着,弯成月牙儿的形状,眼神清澈却又坚稳,前路茫茫,吉凶未卜又如何?她无惧!
马车后,城墙边,一人一马立在晨光之中,一袭月白色的衣衫在晨风中猎猎。他目送着那一行人缓缓行远,直到看不见了,这才收回幽远的视线,骑上马,勒转马头,打马而去。
高亢的鸣叫声划破天际,一只鹰隼横掠过苍穹,朝着一望无边的草原尽头掠去。
草原的尽头,有一大片聚居的帐篷,恍若盛开在这无边无际的黄色地毯上的一朵朵白色的花。
鹰隼的飞行速度却是在接近营地时慢了下来,然后俯冲而下,停在了一人伸出的臂膀上,尖长的喙轻轻啄了啄那人的肩膀,带着些讨好的意味。再没了半分方才的威风,倒乖巧得很。
肩膀的主人将系在它腿上的一只小巧的锡筒取了下来,空出的另一只手轻轻挠了挠它的颈侧,将一块儿生肉往半空中一抛,同时一抬手,原本安栖在他臂上的那只鹰隼登时便是又展示出了它草原雄鹰的霸气,羽翼一展便是飞扑而去,在那块生肉落地之前,很是迅猛地将之叼在了嘴里,然后又直直飞上了高空去。
苏勒仰头看着渐渐飞远的鹰隼,笑了一下,低下头将那锡筒拆开,取出里头的消息展开一阅,面上却是露出满满的欢悦来,转过头便是脚步如风,几乎是小跑着朝营地中央,那处最大的帐篷急奔而去。
刚刚走到那帐篷之前,就瞧见了他要找的人,他连忙一边靠过去,一边笑着道,“阿恕!好消息!咱们联系上的那批物资已是银货两讫,如今帕尔他们正带着人将东西往营地运来呢,一直很是小心,并没有咱们起初担心的事情,看来咱们这回真是走了大运道了,你这下可以放心了?”
说了半天,不见人回答,抬头才见墨啜赫直接翻身上了大黑马,而他身后还跟着十来个人,个个都牵着马,都是营中的好手,苏勒笑容一敛,后知后觉道,“你这是要出营?要做什么去?”
“凤安那头一直没有消息来,我越想越是不安,所以想着带人去看一看!”墨啜赫沉声应道,一双眼睛恍若暗海,深不见底。
“你要去凤安?”苏勒大惊,“不可!这万万不可!”
“我不去凤安!”墨啜赫打断他,“我只是往那个方向迎一迎!”
迎什么?苏勒一愣,继而双眸亮起,“你是不是疑心夫人来北羯寻咱们了?”苏勒想想也是,徐皎那个性子,既知晓阿恕还活着,这倒不是不可能!哪里只是可能,分明是再可能不过了。这说不得就是凤安一直没有消息传来的原因,那位古灵精怪得很,要做到这点也不难。
而夫人来了,自然不可能一个人来!苏勒突然心跳如擂鼓,“我和你一起去!”说着便也要去牵马。
“你不能随我一起去!”墨啜赫却是制止了他,“眼下营中不能无人,我不在,你得替我看着,以防万一。”
以防什么万一,墨啜赫没有明说,可苏勒却是心知肚明,他听着,面上的笑容一冷,动作却也随之僵住。
两人一个在马上一个在马下,四目相对,交换着彼此方明的心思。
正在这时,有急促杂沓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队人马裹挟着黄沙从远处疾驰而入,被营门处的士兵拦住了,马上人很是不满,拔高的嗓音响彻了营地上空,“赫特勤,可汗有令,请赫特勤立刻放下手中一切事宜,返回牙帐!”
墨啜赫已是下得马来,长身玉立走至那队人马跟前,右手搭在左胸,微微欠身,却无半点儿谦卑之态,仍是从容不迫到高华磊落的姿态,“墨啜赫领大可汗命!”
第356章 这祖宗是管不住了
北风细细吹着,虽不如前些日子那般,与风雪一道呼啸,吹过时恍若刀子一般割在脸上,可却仍还是带着让人哆嗦的寒意。
街上行人寥寥,且都是用头巾裹着头脸,行色匆匆,只能从身形上勉强辨认出是男是女。
一个身形纤弱却高挑的女子到了一家门店前,三两步窜了进去,这才揭开了裹住头脸的头巾,张口却吐出了刚才冷风回旋,灌进嘴里的一口雪沫子。
店内只有一个伙计,本以为有生意上门了,抬起头来,见得这人倒也不奇怪,笑着招呼了一声“掌柜的”。
女子点了点头,应了一声,便大步朝里而去。
这门店与北都城其它门店差不多相同,都是前头是门面,后头是住家。
只是北都城的房屋不比大魏,多是黄土夯实筑成的,虽然没那么精致,却也结实。
穿过一道厚实的毡毯就是后堂,还有一个小小院子,穿过院子就进了后头的厢房。
厢房门前也垂挂着厚实的毡毯,将寒意阻绝在了外头,揭开帘子,扑面就是一股暖意。
这间厢房里完全是按着大魏的房屋来修砌的,屋里还起了炕,铺了地龙火墙,还备了炭盆,如今都燃着,自然也是温暖如春。
“外间又下雪了吗?”屋里的人都只穿了一身夹袄,抬起头来见着刚刚进来那人头发丝儿上还夹着的几点零星的,没有融化的雪沫子,遂问道。
“飘着点儿,不大!不过这天儿也不暖和就是了,这个时节,大魏的柳树都该发芽了,这里倒还时不时地飘雪,我也是太久没有回来,都有些适应不了这里的气候了。”来人一口熟稔得没有半点儿异域口音的大魏官话,轮廓深邃,高鼻梁大眼睛,眼珠子是琉璃色泽,是个胡姬,正是凤安城那位桐记的女掌柜朵娜。
朵娜去岁入秋后不久,就将桐记交给了二掌柜打理,离开了凤安城,听说是回乡去了,却原来是来了这北都城。
不过这北都城里本也开着一家桐记,只是生意比不得凤安城的好,只算是分店,她来这里也是再正常不过。
朵娜一边说着一边已是搓了搓冻僵的手,将之放在炭盆上烘烤。
炕上半躺着一个人,从毛茸茸的毯子里抬起一双清澈分明的眼,望着朵娜甜笑着道,“今日预备吃羊肉锅子,灶上炖着羊肉呢,你要实在冷,让半兰去给你盛一碗来,这羊肉汤一下肚,保管你浑身上下都暖了。”
“羊肉汤还是等一会儿再喝吧!我在这屋里一会儿也就暖和了,再怎么说也不是数九寒冬了,等到慕春节一过,这天气就会慢慢转暖,那时候再带娘子你们一道出去骑马踏春,那个时候的草原可美得让人心醉。”朵娜笑着道。
被她称为娘子的人听她提起慕春节,面上的甜笑却是微微一敛,“慕春节的事打探得如何了?”
朵娜的面色随之一敛,望着对方,迟疑了片刻,才幽幽道,“打探得差不多了。和往年一样,慕春节时城中有庆典,到时王庭也会来人,与民同乐。往年,大可汗、可敦,以及诸位特勤、郡主都会一起出席,今年……大可汗既是病了,不知会否出席……”
那娘子听着她的话,莹润的小脸上若有所思,听到这里,便是果断地点头道,“有庆典,王庭会来人就成。按着咱们之前商量好的准备着。”
朵娜听着,却是脸色微微一变,“娘子,此事怕是不妥。赫特勤未必在王庭,你这样太冒险了些。即便真要去这一趟,咱们可以另派人去,断断不能你亲自冒险的。”
“不!我等不及了,眼下这是最快,也最好的法子!”被朵娜称为娘子的不是别人,正是徐皎。在草原度过了一个苦寒的冬日,她虽没有如当地的妇人那般糙黄了皮肤,整个人却也瘦了一圈儿,下巴都尖了好些,好在面上甜笑依旧,除了偶尔喜欢发呆之外,精神头倒还不错,说着这些话时,她眼目幽幽,深不见底。
去岁她离开凤安城时已是深秋,本来已不是北上的最好时节,可她却等不及了,便径自带着人来了。
可带着人来了,她心里又始终存着一口气,她用尽了法子,将她离京的消息瞒了下来,不想让他知晓。可私心里却又盼望着他能够猜到。嘴上说着不是为他来的,不想见他,却又盼望着他某一日能突然就出现在她的面前。
就是怀着这样矛盾的心情,她从凤安一路走到了北都城。
早在赫连恕的身份可能暴露时,她便已经开始着手在北羯部署。彼时,赫连恕已将他在大魏名下所有的产业都交到了徐皎的手上,当中除了一些正常挣钱的田庄和商铺之外,还有一些如桐记这般,承担着双重任务的“铺子”,还养着不少神通的人。
这些人既不属于北羯王庭,也不属于文楼,这是赫连恕自己的心腹,而今全无保留,都交到了徐皎的手里,徐皎自然是要善加利用。
朵娜离开凤安,都是出于徐皎的授意。她知道赫连恕早晚要脱身离开大魏,回到北羯,她便让朵娜先行回来打点。
朵娜办事她自是放心的,何况,那几个月的时间,她也并没有闲着,手底下有钱有人,她能做的事情不少。
北羯比之已是战火四起的大魏还算得平静,来北都城的一路,虽然都是冰天雪地,道路难行,却尚算平安。
就是那些马匪山贼的,许也因为她带的那众多的护卫,还有暗中相护的人手而有所忌惮,哪怕是明知他们这队人马是头肥羊,也不敢轻易来薅。
反倒是甩开那些暗中跟着的尾巴很是费了她一番心思。
虽然这些尾巴里有一些是出于好意,暗中相护的,可她并不想一举一动都落在那些人眼中,若是如此的话,等到她和赫连恕重逢那日,有些事情就瞒不住了,终是麻烦,那还不如彻底甩开来得自在。
也就是因为要甩开那些尾巴,她抵达北都城的时间比预想的要久些,正是草原正冷的时候。而这一路,她并未遇上赫连恕去接她,或是半个与他相关之人。
倒是听到了了不得的消息。赫特勤心怀不轨,欲弑父篡位,刺伤大可汗,阴谋败露之后就消失不见了。
这样的无稽之谈,徐皎自是不信。赫连恕即便与生父感情淡薄,也绝不会是弑父之人。
可墨啜赫却是一夕之间就成了北羯通缉的要犯,徐皎想要找到他,问个清楚,可他却像是不见了。
不只是他,包括他手底下的暗桩、探子、消息线也都全消失不见了,如同那个一夜之间就自草原不翼而飞的,赫特勤的虎师一样,都如飞天遁地了一般,全都凭空消失了。
如朵娜他们这样的,多是单线联系,她手底下管着的人自然好说,可上线却只有一人。她试图联络过,可却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徐皎有一种感觉,赫连恕与整个虎师应该都是蛰伏了起来,他说不得就在暗地里看着她,看着她焦急,看着她担心,却始终不肯出来。而她更怕的是他不是蛰伏,而是真正出事了。
她悄悄说服自己,让自己耐着性子等一等,可她从冬天,等到了开春儿,再也等不下去了。
慕春节便是最好的时机,若是他在暗处瞧着,她便用她自己逼他一逼,若是他还不现身,多半就是真的出事了。那她更要搞清楚到底出了何事,王庭里有人要来,她手里有可用的人手,有文桃,要混进去便不难。
朵娜张口还想劝,徐皎却已经笑着岔开话题道,“一会儿可要多吃一些,吃饱了,养精蓄锐,过后咱们可还有事要忙。”
朵娜喉间有些发苦,这便是已经打定了主意,绝不更改的意思了?果真如负雪她们说的一样,娘子面上和软,实则性子倔强得很,认准的事儿也就从前的夫人还有郎君能劝得住,可赵夫人已经不在,郎君……郎君又在哪儿啊?
这祖宗……是管不住了。
等到慕春节这一日,天公尚算作美,至少连着飘了几日的雪沫子停了,而且看着那天略有些要放晴的样子。
慕春节是草原上的大节日,与大魏的年节一般,极是重要。
北地苦寒,经过一个漫长的寒冬之后,春日的来临便像是天狼神的恩赐。春天降临,草原上的草儿都会绿起来,牛羊有了食物自会长得健壮,草原大漠的日子也能好过许多。所以,所有人为了春日的来临而欢欣鼓舞,为之庆祝,这便是慕春节的由来。
清早起来,徐皎等人便都装束了起来。北羯人的服饰徐皎在凤安也是见匐雅她们穿过的,色泽艳丽,充满了异域风情。这些时日,徐皎也适应了一番,比起负雪她们,她反倒适应得更快,觉着这北羯的服饰甚是好看。特意寻了几件寻常的衣裙,几人各自穿上身,本来为了行动方便,穿男装更好些。可她们几人都是中原人的面孔,即便穿了男装,只怕也还是打眼,倒还不如就穿女装呢。
北羯女子的装束大致与匐雅她们在大魏所着一致,唯独是草原上风大日头也大,所以北羯稍稍富贵些的人家,在做女子衣裙时,多会搭上一条同色的头巾。即便是穷人家的女子虽然不那么讲究,每套衣裙搭配的头巾都不同,可出门时也会裹上头巾。这倒是便宜了徐皎等人,头巾一裹,更易伪装。
等到互相看了又看,确定了没有问题,她们这才相携出了门。
今日北都城内格外热闹,果真好似过年一般,家家户户,老老少少都出来了,人人脸上皆是喜意。
徐皎不期然就是想起了凤安城的三月三,想起了那个不知名的小镇上,也是这样一个春日,或许春光比这更明媚一些,她和彼时尚且冷峻到不近人情的赫连郎君一起走在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却也如现在一样,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希冀的笑容,哪怕世道艰难,哪怕于他们而言,一粥一饭尚且难得,可他们却从未丧失希望,脸上永远是阳光,永远是笑。
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民族,可老百姓的愿望却都是一样的,真挚而朴实。不过是三餐温饱,不受战乱,平宁安定罢了。
也许是因为来自那个和平年代,也许是因她爱着的那个人就是天狼神的子孙,她看北羯与看大魏没什么不同。
或许,很多人都在为了百姓那最朴实的愿望,为了他们脸上的笑容而战。可海晏河清,时和岁丰,究竟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景,还是终有实现之日?
从桐记出来不远,她们便是分路而行。
为了今日之事,他们早已制定了周密的计划,且也勘测过无数回地形,就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
可徐皎知道,这世间并没有真正的万无一失,她所能做的,只有尽量周全,除此之外再制定好B计划,好在,她的运气一向不错的,头一回遇上赫连恕,后一回遇上赵夫人,这一回必然也是一样。
街上人多,有沿街叫卖之人,欢声笑语,人间烟火,倒也与从前所见没什么不同,却也正是徐皎最喜欢的真实。若换了平日,她少不得要好好享受体悟一番,可今日却是不行。
随着人群一路往城北的天神庙行去,徐皎身边只剩一个负雪,主仆二人看似与旁人不同,随着人流而行,事实上,顾盼间却尽是不动声色的戒备。
直到到得天神庙前的广场,此时已是人满为患。周围都有北羯士兵把守,但尚且未见有北羯皇室中人来。
徐皎此时倒也能耐得住性子,毕竟,今日皇室中人是主角,可不就得压轴出场吗?
负雪与她对望一眼后,无声走开了一会儿,她则就留在原地,看似随意地看着四周,实则是在观察,岗哨、人群,以及若是情况不妙时,他们商定好的撤退路线……
不一会儿,负雪回来了,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一切准备就绪。”
徐皎颔首,一双露在面巾外的眼清澈分明,恍若流泉一般,格外灵动。
又等了好一会儿,不远处通往天神庙的街道上终于有了动静,这是重要人物终于要出场了,就是不知来的会是谁?
徐皎那双灵动的双眸忽闪了两下,一抹狡光暗掠……
第357章 实施B计划
先有一队士兵开道,紧接着,便可以看见重重守卫中,簇拥着一辆车架缓缓靠了过来。
四周的北羯百姓都是跪了下来,向车架行着大礼,徐皎她们也跟着跪下,一双眼睛却是四处逡巡着。
很明显,周围的守备加强了。“娘子——”负雪靠在她耳边,低声耳语了一句。
徐皎往边上人群中一睇,经由负雪提醒,她的目光中多了两分有心,果真便察觉出了些许异常。
这些围观的群众中,有些人分明注意力全然不在那头即将到来的皇室贵人身上,而是在人群中逡巡着,好像在戒备着什么,更好像是在找什么人。目光精锐,满身戒备,个个都是肌肉纠结,太阳穴高高凸起,都是高手。
“娘子,该不会是冲着咱们来的吧?”负雪小小声问道。
徐皎瞥她一眼,想说这是不是做贼心虚了?还是只是想借此让她打消了趁乱混入王庭的念头?
“再等等看吧!”徐皎轻声回道,负雪果然就大大松了一口气。
须臾间,那车架已经到了天神庙前,一个人缓步下了马车。一身贵气的装束,居然还是个熟人,徐皎挑起眉来,这不是当初灰溜溜从凤安城逃回来的翰特勤吗?
墨啜翰看上去似与凤安时略有些不同了,整个人阴郁了不少。在凤安时,墨啜翰很有些暴躁小王子的气质,可如今……难不成改走emo路线了?
“看来,咱们探到的消息不错,大可汗病了,古丽可敦要留在王庭照看,所以,这回慕春节只有翰特勤一人来天神庙主持庆典。”负雪在她耳边低声道。
徐皎目下闪了两闪,目光却是落在了墨啜翰方才乘坐的那马车旁边,一个扶刀而立的身影上。
那是个高大健硕的男人,目测身高应该与赫连恕差不多,看上去应该比墨啜翰年长几岁,可应还不到而立之年。从这里看过去,只能瞧见一个侧脸,肤色介于小麦色和古铜色之间,轮廓深邃分明,是个典型的草原男儿长相。
引起徐皎注意的,并非他的长相或是身材,毕竟在北羯他这身高委实也算不得鹤立鸡群,引人注目。可是,他分明是一身侍卫的装扮,可神色间却带着一种身居高位惯了的睥睨之态,那是一种已经刻进骨髓,流于自然的气质,不是他刻意收敛就能彻底隐藏的。
而且,墨啜翰在迈步前,竟是下意识瞥了他一眼,这是在看人的眼色?
徐皎纳罕的同时,悄声问负雪道,“那个人是谁?”
负雪顺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轻轻摇了摇头,“不知。”北羯王庭守卫格外严密,他们的耳目能探到的只有坊间之事,宫里的事儿却半点儿也探听不到。
若换了从前,负雪绝不肯信,他们在凤安时,大魏宫城里的事儿尚且探得容易,倒是来了这个从前在负雪眼中,只是不毛之地,蛮荒之境的北羯,却成了瞎子聋子。
徐皎却没半点儿意外,大魏已是日薄西山,也只有显帝这样的皇帝还在做着一统千秋的大梦。而北羯王庭之中明显有厉害的角色,再想想她见过的赫连恕、苏农拓等人,倒也不奇怪了。
徐皎正在心里腹诽着,突然瞧着那头她们注视着的那个男人好似察觉到了她们,蓦地转头就往这边看了过来,目光锐利似刀锋。
徐皎忙拉着负雪垂了头,隐入人群之中。徐皎一时间心如擂鼓,也不知道到底被人瞧见没有。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敢悄悄抬起头来,见那些护卫已是簇拥着墨啜翰往天神庙前走去,而方才那个人也随在了他身后,徐皎悄悄松了一口气,转头对负雪轻声道,“吩咐一声,放弃前头的部署,改为第二计划!”眼下确实用B计划更为妥当一些。
负雪应声“是”,转身而去。
徐皎抬头隔着熙攘的人群望向天神庙前,庆典已是开始,她一双眸子里利光隐隐。
庆典仪式冗长而复杂,墨啜翰自来就是个没耐性的,今日不知是被耳提面命了多少回,暂且还能勉强忍耐着,可等到不经意往某处一瞥,见到一个有些眼熟的人时,他再也坐不住了,蓦地就是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可那个人影却已经没入了人群,往天神庙后头去了,不过惊鸿一瞥,莫不是他看错了?这里可是北都城啊,应该是的,按理那个人不该在这里才对啊!
即便这样说服着自己,他心里却仍是惶惶,对上身边那人往他看来,带着锐利与探究的视线时,他哼了一声道,“看什么看,小王喝多了水要上官房,不行吗?”
堂堂特勤,自然不可能上个官房都有人拦着,那人垂目侧让开来,比了个“请”的动作。
墨啜翰哼了一声,迈开步子,那人却是不动声色跟在了他身后。
墨啜翰走了两步,蓦地扭头往身后人瞪去,可身后那人却是不痛不痒,墨啜翰狠狠咬了咬牙,又扭头疾走,这回的步子却迈得更重更大了一些,每一步都携着重重火气。
天神庙中供奉天狼神,可也有人上下打点,加上往来香客,又不是真正不食人间烟火,庙内自然是有官房的,今日因着王庭的贵人要来,这天神庙内外都是彻底清扫过的,官房内也燃了香,不至于恶臭。
只墨啜翰的脸色却比原本的官房还要臭上两分,脚步猝然在官房前停下,脚跟一旋,望向身后那人,皮笑肉不笑道,“怎么?难不成小王进去方便,舅父也要跟着不成?当然了,如果舅父不嫌臭的话,尽管跟着便是。”话落,他扭头进了官房,“嘭”一声将门甩上。
门外,那个男人望着还在颤着的门板,微微蹙了蹙眉心。
官房内,墨啜翰哼了一声,嘴里嘟囔一句“跟小王斗”便是转过了身,可下一瞬却是僵住了身形,因着后腰上,无声无息就有一把匕首抵了上来。
墨啜翰忙将双手举了起来,“好汉,莫要冲动!外头有人守着呢,本特勤开口一喊,你怕是想跑也跑不了。”
“就不劳翰特勤为我操心了,在我跑不了之前,我这匕首总可以往前送一送,黄泉路上,翰特勤总比我先行一步!”身后是一把笑吟吟的女嗓,一口羯族话半点儿口音没有。
这声音很是熟悉,与他方才见着那人倒对得上,可那个人会说羯族话吗?而且还说得这么好?
墨啜翰蹙起眉心来,眼底闪烁着满满的狐疑,不过听这女子说话音量半点儿没有压低,外面守着那人要么与她是一伙的,要么就是已经被她派人引开了。
墨啜翰想到这儿,站直了身子,“女侠,你这样费尽心思不就是为了见本特勤吗?既是见到了,还是抓紧时间吧,外头那人可不好对付,你的人未必能将他引开多久!”
“翰特勤倒是操心得格外多,放心,我只是问翰特勤几句话,只要你不耍什么花样,问什么答什么,花不了多少时间,你我皆是相安无事!”抵在他后腰上那把匕首端得稳稳的,声音的主人却是一点点从他身后,绕到了身前。
面前是个一身北羯服饰,面容被头巾半掩,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女子,穿着的确实是方才惊鸿一瞥那人身上穿的衣裙,还有那一双露在头巾外的眼睛也有些熟悉。
墨啜翰盯着面前的人,眼里的狐疑更甚了两分。
好似看懂了他没有问出口的疑虑般,来人将头巾往下拉了拉,露出一张莹白的小脸,眉眼清澈灵动,却又透着一股子狐狸似的狡黠,红唇弯弯,尽是笑,看上去甜美娇俏,却是让墨啜翰浑身上下都起了栗,心紧喉咙也紧,“真的是你?”所以他方才没有看错!
不对!她是故意让他瞧见的,故意引他来这里的。
“你怎么敢?你莫不是疯了,怎么敢来这里?若是被人知晓了,定是会拿你来要挟墨啜赫的。”
徐皎听着这一句,一直绷紧的心弦却是微微一松,墨啜赫还活着,且并未落在这些人手里,并未失去力量,还会为人所忌惮,还会想到拿什么来要挟……这是这几个月来,徐皎无数次理智告诉自己,却从未得到过证实的想望,徐皎嘴角的笑痕深刻了两分。
“我怎么听着翰特勤居然是在担心我和墨啜赫?”徐皎开口,嗓音里带着两分纳罕。
墨啜翰一听却是不乐意了,“胡说八道,本特勤会担心墨啜赫?你……不对,你会说羯族话?”墨啜翰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一直用羯族话与徐皎交谈,她不只会听,还会说,说得比本地人也不差什么。
徐皎却不认为该拿这么宝贵的时间用来讨论这些,“翰特勤,我听到的传闻说,墨啜赫欲弑父篡位,我不信这事儿,到底出了什么事?”
墨啜翰听着却是哼了一声,“我凭什么要回答你?”
凭什么?徐皎手里的匕首往前刺了刺,没有说话,意思却再分明不过。
墨啜翰面色一变,嘟囔道,“你们中原的圣人说什么女子和小人一样,果真没有错。”
徐皎听得嘴角抽了两抽,这位身边的匐雅郡主和他哥墨啜赫都是中原通,他不会跟着学学吗?再不济,你不会就不要用啊!
“那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早前父汗带了十五万大军挥兵南下,本是要一举攻下大魏北境,趁着大魏内乱长驱直入的。谁知,墨啜赫却是使计将父汗骗得退了兵。收兵回到北都城后,父汗才知受了骗,很是气恼。将墨啜赫狠狠斥责了一番,倒是一直未作处置,那一日,许是父汗终于想清楚该如何处置他,所以就命他回了牙帐。”
“究竟怎么回事儿我也不是那么清楚,总之,墨啜赫刺伤了父汗,从王庭中逃了出来。父汗大怒,下令捉拿。可铁狼卫到了虎师时,整个虎师已经不见人了,几万人,包含老弱妇孺,居然全都不见了。若说他没有预谋,谁能信?”
说到这里,墨啜翰咬了咬牙,面上流露出了丝丝恨意。
“我不信。”徐皎却是想也没有想就语调铿锵道,“哪怕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只要不是他亲口对我承认的,我就不信。”她一双眼目灼灼,恍若天上星子一般璀璨耀眼。
竟是让墨啜翰一时看愣了神,待得徐皎转眸往他看来,目光一触,他这才咳咳两声,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徐皎恍若没有瞧见,继续问道,“你之后没有问过大可汗吗?他也说确实是墨啜赫做的?”
“之后父汗就病了,下令要安静养伤,闲杂人等不得号令,不许叨扰。我还未曾有机会见到父汗,可下令通缉他和虎师的召令确确实实是父汗所下……”
“你不是说未曾见过处罗可汗,又是如何确定那召令是他所下?”徐皎蹙起眉心问道。
“那上头有我父汗的印信为证。”
印信?这要作假还不简单?徐皎目下闪烁了两下,“可汗养伤,对外称病,说不得召令不许叨扰,那谁在他身边近身侍候呢?”
墨啜翰乜斜她一眼,那眼神像是看傻子一般,“自是我阿娜!你问这个做什么?”
徐皎想道,果真如此,嘴角轻轻勾起,笑回了墨啜翰一句道,“我问这做什么,翰特勤又何必明知故问。就如翰特勤明明瞧见了我不也没有声张,还有我一问,你就将这些事情和盘托出,不也是因为有些事情你也不信吗?其实你心中的疑问已有答案,不过是你不愿相信罢了。”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墨啜翰面色几变,冷声哼道,“我与你说这些,不是你逼着的吗?再说了,在凤安时,我曾欠了墨啜赫一个人情,如今还给你也算一样。”
徐皎眼底隐隐有笑意闪烁,这墨啜翰的性子虽是别扭,却也不乏可爱,“对了,方才那个人是谁,我听你唤他舅父?该不会……是姓阿史那的吧?”综合她自己隐隐的直觉,还有墨啜翰对那人的态度,只怕都不是好相与的。
墨啜翰望着她,一双眼里已满是震惊,“这你居然也知道?不错!那人确实是阿史那部的,名唤阿史那佐穆,乃是阿史那切尔的庶长子,你既对北羯的事儿并非一无所知,想必也该听过他的名头。”
第358章 到底谁狠心
阿史那佐穆……自是听过的,徐皎眼中却悄悄掠过一道暗影,嘴角亦是轻轻抿起。
虽说只是阿史那部如今掌权的阿史那切尔的庶子,可其名头却与墨啜赫这个草原战神几乎齐名。不只骁勇善战,还心狠手辣,他十六岁时就独自领兵吞并了数个小部落,只要那些部落不服,便下令屠杀,将整个部落杀得鸡犬不留,让那些小部落的人是又恨又惧,在他淫威之下,却不敢再有半点儿反抗。
北羯的上将军……据说阿史那切尔几乎已是半退隐的状态,此人手中掌控着阿史那部大半的权力。
这人不在阿史那部,却出现在了北羯王庭……“该不会如今王庭的守卫也都是这位上将军在负责吧?”徐皎突然问道。
墨啜翰没有吭声,可面色却是发僵,徐皎想不用他回答,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看来,有些事情翰特勤心里也不是没有怀疑的。”徐皎微微一哂,“不知道翰特勤能否帮我一个忙?”
话音方落,墨啜翰却是面色一变,冲着徐皎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徐皎虽然功夫差了些,可也有些长进,不一会儿也听到了外间由远及近的动静。
两人对望一眼,眼中俱是惊骇。
那人比徐皎想象的回来得要快,阿史那佐穆……
官房的门被人骤然敲响,外间响起了阿史那佐穆冷凛的嗓音,“翰特勤,您还没好吗?”
“翰特勤?”
“您若再不出声,臣只能进来了!”
这嗓音里已是带了警告,阿史那佐穆利眸往边上一瞥,他左右两个近卫便是上前来,正要抬脚踹门,门却被人拉了开来,一个女人被推搡着出来,瞧着衣衫不整的模样,惊鸿一瞥间,那女人的肤色白净莹润,虽然有头巾相隔,可一双眼睛含着眼泪,楚楚可怜,倒如流泉般动人。
落后一步的墨啜翰亦然,一边拢着衣襟,遮掩了健壮的胸膛,一边却是瞪了外头那些人一眼,狠骂了一声“扫兴!”。
转而望向一旁怯怯的女人时,却笑出两分肆意,“美人儿,哪日小王再来找你,继续方才没完的事儿啊!”那眼神暧昧得哟!
那美人儿却显然被吓到了,紧紧拢着衣襟,便是转身跑了。
这些人倒是没有追,唯打头的阿史那佐穆,用一种莫名幽远的目光望着那看似慌张,跌跌撞撞跑远的女子背影。
下一刻,眼前却是一暗,一道身影不偏不倚挡住了他的视线,入目是墨啜翰满是不悦的脸,“警告你!那可是小王碰过的女人,你再看,小王将你眼珠子也挖出来!”
阿史那佐穆半点儿不惧,与墨啜翰对视片刻,突然扯着薄唇一笑,抬手招来了近旁两个侍卫道,“既是翰特勤心尖尖上的美人儿,派人去跟着!看看住在哪儿,一会儿就将人请到王庭里去!”
“你敢动她?”墨啜翰脸色一变,怒火几乎夺眶而出。
“翰特勤误会,这不是动,而是助特勤得偿所愿。或者……这美人儿不是萍水相逢,翰特勤已是知道她住在何处?那倒省事了!”阿史那佐穆似笑非笑,盯着墨啜翰的双眸中却全无笑意。
墨啜翰哼了一声,微微扬起下颚道,“不过就是偶然撞上,觉得姿色尚可,所以一时兴起罢了!谁管她是何人?住在何处?到底是贱民一个,弄进宫去难免乌烟瘴气,就不必劳烦上将军了!”
“是吗?”阿史那佐穆轻掀唇角,不置可否,可他身边那两个人到底没有再追着出去,这让墨啜翰不由得悄悄松了一口气。
徐皎那头却半点儿不敢喘气,埋头就往人群里扎去。
后头有人跟着她!她即便没有回头也能感觉得到,别慌!她告诉自己,她安排了人接应的,只需再撑片刻。待得一道与她穿着一样衣裙的身影进入眼帘时,她心头一喜,可几乎是同一时刻,腕间却是一紧,被不知何处伸来的一只手箍握住,拉扯着往人群另一侧快速挤去。
徐皎感受着腕间熟悉的温度,看着前头拉着她那人的背影,心跳如擂鼓。
那人拉着她熟练地左穿右拐,不一会儿便将人群的喧嚣远远甩在了后头。
徐皎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们已经到了一处僻静的小巷,直到那人松开了箍握在她腕上的手,她才骤然醒觉,手先于意识反扣住了他的手。
手的主人一脸的胡子,遮掩了五官的大半,可一双眼睛却如寒星一般湛湛,眼底似有云影,望向徐皎时,却如云开月明,皎皎透光,偏又含着两分复杂之色。
四目相对,两人眼中都有难言的缱绻,舍不得移开眼。可眼下……确实不是时候。
男人耳朵微微一侧,浓黑如刀锋的眉毛轻蹙了一下,他另外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徐皎的手背,微微哑声道,“阿史那佐穆比你想象的要难对付,他已经注意到你了,跟着你的尾巴没有那么容易甩开,我先去将人引开,暗地里有人护着你,你先回去。待妥当了,我再来见你!”
“你说话算话吗?”徐皎却是定定将他望着。
那人喉间滚了两滚,几时起他说的话她都不信了?罢了,也是他自作自受。
他点了点头,“若是无碍,最迟夜里便来见你,信我!”被她握住的手反手将她一扣,紧了紧。
徐皎深深望他片刻,终究是点了头,“那说好了,我可等着你!”说罢,她松开了手。
那人亦是深深望了她一眼,这才蓦地脚跟一旋,又窜出了暗巷去。
徐皎听着脚步声远了,又待了好一会儿,这才将头巾一裹,转头快步走了出去。
天神庙前的庆典已经结束,人们开始陆续散开,却还有不少人在沿街笑闹,载歌载舞。羯族是热情似火的民族,这样的热闹会持续到深夜。
桐记所在的那条街上也是人满为患,倒是天然的庇护,徐皎确定身后没有尾巴,安然地回到了桐记。
又等了一会儿,朵娜、红缨、负雪等人也都安然无恙回来了,徐皎这才长松了一口气。
唯独负雪的脸色略有些奇怪,踌躇着到徐皎身边耳语道,“娘子,方才婢子见着苏勒了。”
徐皎理解她的心情,抬手拍了拍她的肩,“知道了。”她都见着了一个“死人”,负雪只是见着一个失联的人算什么?
“娘子,王庭禁卫好似在搜捕什么人。”最后回来的文桃带回了一个消息。
负雪的神色便是一紧,下意识地抬眼往徐皎看去,徐皎亦是微微蹙起眉来,片刻后,察觉到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成了这些人的主心骨了。
所以,她不能乱。徐皎打迭起精神,点了点头道,“无需担心,若是冲着咱们来的,咱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若不是,更无需杞人忧天。今日是慕春节,你们都好生出去玩儿,什么都不要管!”
徐皎双目灼灼道,这也是他们一早就商量好的。慕春节在北羯人心中很重要,到了这一日,人人都会放下手中的事务为之欢庆,他们此时越是随波逐流,便越不容易招人眼。
负雪等人都是知道轻重的,尽管心中不安,却也都一一领命,一道出门过慕春节去了。倒是徐皎推说累了,没有跟着一起。
众人劝她不住,只得留下照看保护的人手,便出门去了。
门关上,街上的喧嚣忽远忽近地传来,倒越发显出这一方的寂寥。因着风沙大,北都城的窗户一向开得小而低,即便是白日,只要不点灯,屋里也很是昏暗。
昨夜因着操心着今日的事,徐皎睡得并不好,她索性躺上了炕小憩一会儿。
室内安谧,阳光透过狭小的窗户射进室内,能瞧见光线中飞舞的灰尘。
房门几近无声地轻轻翕开一条缝,一个人影从那道缝里一闪而入,一举一动恍若豹一般优雅从容,却又无声无息,落在炕旁,垂目望着炕上双目轻阖,呼吸轻浅而均匀,恍若已经陷入沉睡当中的人。
也不知静静看了多久,或许只是一会儿,却因着太过专注,忘记了时间。他视线所及处,沉睡着的人却是骤然睁开了眼,“不是说最迟要到夜里吗?这么快就来了,是想见我,迫不及待?”
一双黑白分明,却又清澈净透的眼睛定定借着昏暗的天光仰望着他,好半晌,突然启唇笑道,“终于见到了,梳着小辫子的你!”
徐皎一边说着,一边已是坐起身来,一双眼睛自始至终都紧紧锁在他面上,而后毫不吝惜地夸赞道,“果真好看!”
他就知道她没有真正睡着,她睡着时姿势可没有那么规矩,还总会吹响那一串恍若欢快乐曲的呼噜声。
他一身裘皮装束,头上梳着小辫儿,间或扣上两小粒银饰,满脸的胡茬,一副典型的北羯汉子的妆扮。少了两分在大魏时的文雅贵气,多了不少野性和粗犷,却更是男人味儿十足,也更是适合他,让她光是看着,便已是心口小鹿乱撞,果真是男色惑人。
墨啜赫望着她,却是叹了一声,趋身上前,便是将她下意识要退开的手抓住,“阿皎……”很多话想说,可真正直面时,才发现说什么都是多余,喉间似是骤然多出来了一只手,将之钳住,勉强吐出的一个称呼,也是沙哑不已。
好一会儿,墨啜赫才哑着嗓道,“不是让你等我吗?你又不听话了!”
徐皎挣扎了两下,没有挣脱开来,也索性不挣扎了,低哼了一声,抬起一双隐隐燃着火的眸子瞪向墨啜赫道,“赫特勤惯会倒打一耙的,我可是个寡妇,你们北羯就是再不讲究,我可是个中原人,你这般直直闯进来,还对我这般无礼,莫不是想要害死我?”他横什么横?虽然过了几个月,可还没有时过境迁呢,她还生他的气呢,他倒还先数落起她来了?
听她自称是“寡妇”,墨啜赫心口一刺,抬起双臂,不顾她的挣扎将她密密拢进了怀里,在她耳畔哑声道,“对不起!阿皎!对不起!我知道我再多的歉意也无法弥补对你的伤害,可是……罢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要不,你打我?或者咬我……只要你能出气!”
他说着,果真将袖子往上一撸,露出一截坚实的手臂,送到她嘴边,一双眼睛胶着在她面上,眼底隐隐尽是专注。
徐皎并未如从前那般扑上来狠狠咬上一口,最终又因为心疼作罢,掉两滴泪就将事情揭过去了,而是淡淡乜斜了一眼他那胳膊,就收回视线来,轻哼道,“我可不想硌疼了牙!”
她这番做派却是让墨啜赫眸色微微一黯,小心地瞥了她一眼再一眼,虽然什么也没说,还是那样一副冷峻的表情,却总让人觉得有两分可怜兮兮。
徐皎咳咳了两声道,“咱们还是说正事吧!我既来了,你也别想将我撵走,何况,不管你藏身何处,如今,他们怕都是容不下你了。想必,今日阿史那佐穆就是得了消息,特意想在慕春节做局抓你的吧?你是不是与我打的相同的主意,想从墨啜翰那里着手?我是不是恰好打乱了你的计划?”
徐皎一迭声的问,墨啜赫眼眸沉黯,却是抿紧了嘴角一声不吭。
徐皎见状,眸色一冷道,“看来,你当初死遁,还要瞒着我并非没得选择,而是根本就是厌倦了我,打的就是彻底甩开我的主意。谁知道我是个不识趣的,都被人弃之如敝履了,还偏要贴上来,当真是没脸没皮!”徐皎说着,就是一甩手,翻身朝里,背对着他躺在炕上。
墨啜赫叹了一声,伸手过去轻握她的肩膀,被她一个扭身躲了开来,她的背影满满地都写着拒人于千里之外。
墨啜赫伸出的手缓缓曲握成拳,良久,才哑着嗓道,“阿皎,你我历了这一番生离死别,好不容易重逢,你当真狠心这样对我?”
徐皎听到这儿,酝酿在心底许久的一股邪火蓦地就是烧了起来,她腾地坐起身转过头,一双冒着火的双瞳狠狠瞪着他,一只细长的食指就是戳上了他的胸口,“我狠心?到底是谁狠心?赫连恕,哦!不!墨啜赫,赫特勤,你自个儿摸着良心好好想想。”
第359章 头一回说他的想法
“明明活着却连我也不告诉,让我伤心欲绝。明明知道我来了北都城,却宁愿在暗地里看着,却不出来相见。明明知晓我的心思,偏当作瞧不见,将我当作外人,什么也不肯说……墨啜赫!你自己说说,到底是谁狠心?”
徐皎越说越觉得委屈伤心,眼里的火将笼在底下多日的阴云蒸腾,化作了倾盆之雨,从眼里簌簌而落,声音亦是随之哽咽。
偏偏手底下戳着的那胸膛跟铁板做的似的,戳得她手疼。
徐皎哽咽着,要将手指收回,谁知,手指却被一种熟悉的干燥与温暖所包覆。
她用力挣了挣,却未能将她的手指从他掌中抽出,反倒被他拉着到了唇边,轻轻吻了一下。那灼热,一瞬间从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徐皎浑身酥麻了一下,红通通,犹带着湿润的眼睛瞪着他,带了两分色厉内荏道,“你这样是犯规啊!”
明明知道她最经不得他的男色诱惑,他偏还对她使出这一招?
墨啜赫一双眼睛紧紧睐着她,叹了一声,“若是可以,我自是巴不得你时时刻刻都在身边,可阿皎,你该清楚,我如今的处境比在凤安时,更是危险。我真是百般不愿将你牵扯其中!”
“事关你,我早已被牵扯当中,你以为我还能独善其身吗?除非你告诉我,我们所经历过的一切,你对我说过的话,都是假的!”徐皎紧紧盯着他,语气虽轻,可每个字落在墨啜赫心上都重若千钧。
墨啜赫垂眸遮住眼底的黯色,良久,就着握住的那只纤指,将她一扯,拢在怀里紧紧搂住,在她耳畔沙哑地低语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其实早在知晓她不管不顾来了北都城,他就已经向自己投降了。
他还承认她是他的妻呢。徐皎眼里不争气地又潮润了,半晌,她拍了拍他的绷紧的肩背道,“现在与我说说,王庭里到底出了何事?”
墨啜赫默了片刻,将她从怀里略略推开,却到底舍不得松开,一个旋身坐了下来,将她抱起,揽抱在了膝上。
做完这一些,他又沉默了片刻,似是组织好了语言,这才道,“想必你已经从墨啜翰那儿听到大概了。”
“是啊!只是大概!”徐皎的手轻轻搭在他环在腰间,却微微发僵的手背上。
“我并不想北羯与大魏开战。在大魏的这些日子我看得很清楚,莫说大魏边防稳固,未必有大汗以为的那样好攻克,即便是攻进去了,要治理这么一个文化底蕴深厚的国度,也绝非易事,与其如此,倒还不如积蓄力量,将分崩离析的草原各部统一,平干戈,兴农牧,建立属于草原人自己的盛世。”墨啜赫靠在徐皎耳边,絮絮而道。
这是第一次,墨啜赫与她细细说起他心中的想法。徐皎心中动容,她没有想到墨啜赫居然想得这样深远。其实纵观历史,多少王朝的更迭,都是游牧民族趁着中原朝廷衰败之时,趁势挥兵南下。
每次游牧民族入主中原,初期都会对中原的生产力造成毁灭性的破坏,从无例外。可从长远了来看,这样的军事入侵却也是推动历史的进步,促进民族的融合。悠远的汉文化通常都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入侵的游牧民族,最终将他们同化。
游牧民族天生剽悍勇猛,骨子里带来的便是杀伐与掠夺,不想着去抢别人的,倒是想着自己拥有……墨啜赫这怕还是草原第一人了。说到底,他骨子里流着一半中原的血,又自幼修习汉学,到底还是有些影响的。
徐皎也不去想那些什么促进历史进步,促进民族融合的大道道,生在和平年代,她最不乐见的便是杀戮与战争。她听出了兴致,转头看了他一眼,一双眼睛灼灼闪亮。
墨啜赫恍惚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几许崇拜,心中微热,却又不得不幽幽苦笑,“可这些都是后话,彼时的当务之急是尽快让大汗退兵。而且,我还怀疑一些事情,不得已之下,我只得使计让大汗以为后院起火,被迫撤兵。我骗了大汗,他自是恼火得很,彼时我也做好了准备承受他的雷霆之怒,谁知,他听了我那一番鬼迷心窍的话,却只是将我斥责了一番,勒令我回虎师闭门思过。”
“让我猜猜,我是不是又成了那个让你鬼迷心窍的红颜祸水?”徐皎哼道,在墨啜处罗眼里她还真有做狐狸精的潜质呢。
墨啜赫凑上前,在她头顶轻轻烙上一吻,带着无言的安抚。
徐皎心里微暖,罢了,狐狸精就狐狸精吧,又不少一块儿肉。能让他这么一个冷峻酷烈的嗜血魔头鬼迷心窍,也是她的本事不是?
“我回了虎师,却越想越不对,刚好朝中传出风声,有人拿我未曾带回大魏北境布防图做起了文章,想扣我一顶通敌的帽子。为以防万一,我与苏勒商定了后路。”
“就是将所有暗线都潜伏起来,还有传闻中一夜之间就飞天遁地了的虎师?”徐皎问道。
墨啜赫点点头。
徐皎恍然,她就说嘛,哪儿有什么一夕之间就消失的奇迹,不过是早先就一点一滴布下之功罢了。
“后来那一日王庭来人,奉了大汗之命召我入牙帐,谁知我刚到牙帐便瞧见大可汗受了伤,彼时他意识尚清醒,嘱咐我快逃!”
“我不及多想,暂且逃了出来,并同时传讯给苏勒,让他照计划暂且让虎师化整为零,隐藏实力。”
“这该不会正好与你怀疑的那些事情有关吧?”徐皎想了想,一双眸子微微闪烁,“古丽可敦?苏农部?还有阿史那部?”
墨啜赫抬手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我家阿皎一向聪明得很,只是目下最要紧是要见到大汗。”墨啜赫说这话时,双眸中隐隐阴翳。
徐皎看他一眼,心知肚明。虽然一口一个“大汗”,他们父子之情也自来淡漠,可那毕竟是他生身父亲,血浓于水,这个男人又自来是个表面看着冷漠不近人情,实际上却最重情重义之人,如今处罗可汗可谓是身处龙潭虎穴之中,说得再严重些,更是生死未卜,也难怪他明明那样一个行事周全之人,也想要铤而走险了。
这也是那些人的凭恃,有处罗可汗在手,便不怕墨啜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阿恕!”徐皎略略沉吟,在他怀里一个转身,定定注视着他道,“你听我说,要混进王庭,我比你容易些!”
“不行!”墨啜赫却是想也没想就断然拒绝了,“太危险!我不会让你去涉险!还有时间,我会想出法子来的。”
“你还能有什么法子?就算真让你寻到了空子,说不得都是他们特意给你做的局,就等着请君入瓮呢!何况,眼下可汗到底如何,你难道就不担心?”
墨啜赫抿紧嘴角,一时没有言语。担心!他如何会不担心?可是……“你不要轻举妄动!我自会有法子!”
徐皎看着他,蹙起眉心,好一会儿才道,“你担心我的安危,就没有想过我也是一样的!我难道就不会担心你吗?我想要的是与你风雨同舟,而不是被你自以为为了我好地将我护在风雨之外。阿恕,你真的觉得经过了这么多事,没了你,我还能一样活得恣意吗?”
“我本也以为我可以的。可是生离死别走了一遭,我看得再清楚不过。我做不到!所以,与其担惊受怕,却什么都没有办法做,我宁愿选择哪怕身历险境,也与你风雨同担!”徐皎说这些话时,嗓音仍是甜糯,可语气却再平淡不过,正因为平淡,衬着她那一双静静凝望着他的眸子,明明如初升之月,不染嚣尘,却偏生绞得墨啜赫心中生疼。
他喉间滚动了两下,望着她,却久久难言。这一刻,他不知该庆幸遇上她,还是该恨自己为了一己私欲,将她拉扯进了他混沌糟糕的世界。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不大的厢房内好似连肆虐的风也放轻了声息。
因而那一阵大力的敲门声传来时,才会格外的突兀。
墨啜赫几乎是一瞬间便将徐皎轻轻挪到炕沿,同时弹身而起,无声无息窜到了那扇狭小的窄窗前,轻推开一条缝隙往外看去。王庭禁卫的服制映入眼帘,他双瞳陡然一缩,蓦地转头望向身后的徐皎,目中难掩一瞬的惊色。
拍门声还在响,隔着一道门板传来的是越发不耐的喝令声,“禁卫盘查,快些开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后探出店里伙计吉达一张不安的脸,见着门外的人,打迭起笑容道,“诸位大人,这大过节的,我们都是本分的生意人,您们这是……”
话未说完,便已是被人大力推搡开来,一队禁卫鱼贯闯进门内,分立两侧,紧接着一个身穿甲胄,如小山一般高壮的人缓步进得店内,明明还算宽敞的门店,因着他的存在,一瞬间都显得逼仄了起来。
偏他还生了一双恍若悍狼一般的眼睛,带着深沉的锐利与隐隐的杀气,环顾四周,目光转而就落在了微微缩着肩膀,一脸惊骇的吉达面上,却是抬起手来,轻轻一挥。
“搜!”一声号令,那些禁卫登时闻声而动。
“大人……大人这是做什么?”吉达忙不迭赶上前来。
却不等靠近,就被一个魁梧的汉子伸手隔开。身穿甲胄的男人冷冷一瞥他,正是阿史那佐穆,冷声道,“本将军奉命追击刺客,方才眼线来报说刺客正是逃进了你家店中,你还要阻拦,莫不是当真有藏匿刺客之嫌?”
话落时,用手推搡着吉达,阻止他靠近的那个魁梧汉子已是拔出了手中弯刀,雪亮的刀光映衬着吉达血色尽失的脸,白惨惨一片。
“吉达!莫要阻拦大人们公干,让他们搜便是了!”一道流泉般动听的嗓音骤然袭入耳中,众人闻声都是回头,见着与后院相隔的毡毯被一只素白的手轻轻撩开,一道人影缓步而出。
那是个女人,虽然着一身北羯的衣裙,却一眼看去便与北羯女子不同。青丝轻挽,明眸善睐,玲珑鼻微翘,樱桃唇艳艳,一举一动之间,恍若枝头最娇嫩的花,娉娉袅袅。
这是个中原女人,却说了一口地道的北羯话,听不出半点儿口音。
都说中原女子都娇弱得很,看来,还果真如此。看那身段儿,纤柔得好似枝头嫩芽一般,稍稍用力就能掐断。
偏偏,为首男人望着面前的女子,眸中却并无半点儿和软,反倒是微微眯起眼来,眼缝里射出的光俱是锐利的探究。
徐皎恍若看不懂,红唇微弯道,“诸位大人要搜尽管搜,若是搜不出来,瞧着大人们也都是讲法度的,强闯民宅,总得给我们一个交代。”明明是再轻软不过的语气,可字里行间却都透着铿锵之色。
本也是,一个中原女人,若真是这样娇娇软软,又哪里敢来北都城这样的地方做生意?外表娇软,实则坚韧,这才正常。
男人微眯的眼总算是挪移开来,只是一双眼睛罢了,瞧着不该是一个人。中原人……长得大抵也都差不多的。
徐皎眼底极快地掠过一道亮光,换了一身衣裙,再将脸大大方方地亮出来,总比遮遮掩掩,只露出一双眼睛让这位有过一面之缘的上将军认出的几率要小许多。
阿史那佐穆没再看她,目光在店面内四处逡巡,“娘子既是中原人,缘何会在北都城做起生意来了?”
“在哪儿做生意不是做?如今的中原战火连连,还没有草原来得太平呢!至于我这小小女子,身如浮萍柳絮,若是可以,谁不愿只在深闺养尊处优,无奈我是个命不好的。去岁没了丈夫,只得自己操持这些。还有赖大人们多多看顾,高抬贵手!”徐皎说着,欠了欠身,朝着阿史那佐穆等人行了个礼,端的是八面玲珑。
阿史那佐穆终于得空瞥她一眼,眉峰却是轻蹙,目光悠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在这时,奉命去搜查的禁卫们都一一回来复命了,“都查过了,唯独只有后边有一处厢房上了锁。”
阿史那佐穆的目光便陡然又回到了徐皎身上,带着扎人的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