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你是不是男人
徐皎料定他会反抗,所以一上来就是带着一股子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劲儿,发狠似的咬着他的。
奈何赫连恕反应过来,断然不会让她得逞,两人便是在水中纠缠起来,恍若两尾鱼,在水中忽而翻起,忽而又落下,辗转腾挪。
好一会儿后,两人总算从水底钻了出来,徐皎却是整个人牢牢挂在赫连恕身上,额抵着额,胸贴着胸,双腿更是紧紧圈在他腰上,整个一无尾熊的姿势,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水珠从头发上滚下,落在她眼睫之上,衬得她一双清澈的眼睛更是带着勾人魂魄的天生媚意一般。
妖精!赫连恕喉间一滚,在心底无声骂了一句,一双眼睛失了一贯的沉定,眼底有火隐隐而燃,望着她,错着牙,似是恨不得想要咬她。
徐皎见他这样,却是低低笑了起来,那一笑间,俏脸生媚,吐气如兰道,“阿恕,来了这温泉庄子,咱们却还未曾一道泡过温泉,可不能将这好地方就这么浪费了,你说呢?”
“你方才给我吃了什么?”赫连恕瞪着她问道,嗓音出奇的沙哑。方才唇舌纠缠间,她将什么东西哺进了他嘴里,赫连恕真是没有想到,几日的斗智斗勇,她是越发出息了。他几番防备,居然还是着了她的道?
赫连恕一边想着,只觉得心口的燥火更旺盛了两分,他悄悄深呼吸也不能平复,越发烦躁地想道定是她哺给他那东西有问题。
“你猜呢?”徐皎却是朝着他嫣然一笑,纤纤指尖自他胸口上徐徐滑过,“阿恕是不是很难受,难受的话,不妨就从了我啊?”
赫连恕将她的手骤然拿住,一双眼目灼灼将她盯着,锐利非常,半晌后才咬着牙道,“徐皎,你好得很。竟是连这样下三滥的手段都用上了,你真是......出息。”他深盯她一眼,同时将她自身上扒拉下来,之后便是甩头而去。
徐皎被他看她那一眼惊住,任由着他将自己扒拉开,呆呆看着他决绝的背影。这是真生气了?而且还气狠了?不管是为了怕被有心人听见,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还是为了旁的原因,赫连恕几乎从未这般连名带姓地叫过她。这会儿竟是张口唤了她“徐皎”......徐皎一瞬间心乱如麻。
赫连恕已经走到了池子边上,又突然顿住了步子,在原地僵了两息的工夫,他突然又调转过头,大步走了回来。
徐皎见他面沉如水,眼中有火,忙道,“我知道你气,可你再气你也不能打我......啊!”下一瞬,她脚底下就是腾了空,直接被赫连恕一把抄起,扛在了肩上。
“闭嘴!”赫连恕咬牙斥了一声,抬起手便是轻拍了她俏臀一记。
“赫连恕,你——”徐皎瞪圆了眼,他居然真的打她?
“再不闭嘴,还打你。”赫连恕沉着嗓道,同时,便是迈开了步子。走动间他的肩膀顶着她的胃,让她难受得七荤八素,几欲作呕。好在从温泉池子到卧房的距离算不上远,赫连恕步子迈得急且大,不过片刻,就到了。
徐皎被从肩上卸下来,才觉眼前世界颠倒,就已经被人轻轻抛在了床榻上,“赫连恕,你居然打我?”徐皎手脚并用从床榻上爬了起来,怒瞪着他,眼底也是燃起了火。
赫连恕垂眸一看她,双眸却是一深。本就穿得轻薄外裳又被她脱了,她眼下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春光可以想见。他别开眼去,喉间微微一滚,下一瞬便是上前将床上的薄褥抖落开来,而后不由分说就是将徐皎罩住,在她挣扎之前将褥子裹紧,只露出头脸来。
“你还好意思兴师问罪?这几日你怎么胡闹我都由着你,你居然还得寸进尺,居然连这......这样的事儿也做得出来?”赫连恕咬着牙道,一抬眼就撞上她一双眼睛,瞪着他,明明蕴着怒火,却带着勾人的媚,落在他身上,便是灼人的火。赫连恕陡然拔身而起,蓦地就是转过了身,背对着她。
本以为徐皎定会张牙舞爪地反击,骂他,打他都可能,或是又撒娇耍赖,谁知过了半晌,后头却是半点儿动静都没有,赫连恕狐疑地蹙起眉梢,迟疑了片刻,这才转过了头。
这一看,却是一愣,“阿皎,你这是怎么了?”
徐皎拥着那薄褥,竟是垂着眼,默默饮泣。没有闹,也没有倒打一耙或是撒娇卖痴,她只是就那么坐着,几近无声地落着泪,顶着一头湿发,小脸莹白,显得越发可怜兮兮。
赫连恕急急凑上前去,谁知,她却是别开了头,同时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就落在了赫连恕刚好伸出的手上,他微微一缩,只觉那眼泪烫热得厉害。
“阿皎——”赫连恕喉间滚了几滚,低低唤道。
徐皎还是别开头,不理他,也当作没有听见。
赫连恕苦涩地牵起嘴角道,“阿皎,咱们讲讲道理。这事儿我一早便与你说过了,什么我都由着你,唯独这事儿,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你连着几日折腾,我都由着你了,可你今日居然......到底过分了些,你说我怎么能不生气?”
“我今日怎么了?”徐皎终于有了反应,却是一脸的委屈,“我是不要脸地脱光了衣裳往你怀里扑了,还是对你霸王硬上弓了?就算真的是,那又怎么了?我是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明明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你不动,还不许我动了?赫连恕.....不!墨啜赫,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徐皎梗着脖子将他盯着,终于是吐出了这一句。
这话对于男人来说都是刺激非常的,果不其然,哪怕是沉定冷酷如赫连恕,听着她这一句话时,亦是微微变了脸色,“阿皎......”没有多话,只喊了一声她的名字,语调里却已是含了隐隐的警告。
“你真以为我方才给你下药了?”徐皎骤然反问道,一双眼睛牢牢盯在他面上。
赫连恕双瞳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而后似是想明白了什么,骤然惊抬双眸往他看去。
徐皎却是朝着他一扯唇,讥诮道,“不过是一颗糖罢了,居然能将战无不胜的赫特勤吓成了这样?居然我说什么,便是什么,还是......赫特勤也学会了自欺欺人,想将自个儿的反应都推到一颗药丸上去?我收回我刚才说的你不是男人的话,赫特勤当然是男人,一个正常的男人,只是,却是个懦夫罢了。”
徐皎说罢,在赫连恕怔忪之时,蓦地将身上的被褥一掀,便是直接从榻上跃了下来。
“你去哪儿?”赫连恕忙伸手拉住她。
这一幕,真是好生熟悉啊!徐皎转过头望着他,嗤笑了一声,“放心,我可不会真的跑回娘家去告状,给我母亲添堵。可你不是觉得我放浪形骸,没羞没臊吗?我哪儿还有脸与你待在一个屋子里?你只怕也不敢再与我待在一个屋子里了吧?天晓得一会儿我这个没脸没皮,不知羞耻的女子还会对你做出多么不要脸的事儿来。”徐皎说罢,用力扭动起来,想要挣脱他箍在她臂上的手。
“阿皎!”赫连恕的手却恍若铁箍一般,挣脱不开,他无奈地唤了一声,终于是将她一扯,拉进怀里密密搂住,徐皎还待挣扎,堪堪仰起脸来,便见得他的脸在眼界里骤然放大,紧接着她的唇便被他堵住,两人紧紧搂在一处,恍若连体婴一般,密不可分。离得近了,他身体上的变化她自然感受得清清楚楚,徐皎方才再虎,这会儿却陡然觉得耳根泛热起来,迷迷糊糊间想道,这个狗男人,他哪里学来的没有什么是一个吻解决不了的偶像剧套路?所以.....他这是投降了?她,成功了?
徐皎脑袋缺氧,有些晕乎乎的,身处梦中,不真实的感觉。
直到他的唇抽离,久违的空气争先恐后涌了进来,她才虚脱般睁开眼来。
刚刚被那般热情对待过的女子,一张唇红艳艳,眼角晕着春情,那是这世间最动人的妆容,让他只看一眼,亦觉血脉贲张,每一眼,都是煎熬。可,偏又舍不得不看。
他带着厚茧的拇指从她眼角滑过,落在她红艳艳的唇角,轻轻摩挲,望着她的双眸,深幽似海。
徐皎嘴角却是悄悄挽起了一朵笑花,被他掬在了指尖。
“阿皎——”他哑声唤着她的名字,指尖就停在了那朵笑花之上。
“嗯?”徐皎半垂了眼,难得的有些羞赧,轻声应他。
“你说得对,我确实是个懦夫。”徐皎正想着他是直接上手扒拉她的衣服,还是先将她抱上榻去呢,却听着他骤然这一句,她一惊,抬起头来,入目就是他一双深沉中透着隐痛的眼睛,“可是......阿皎,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恍若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将徐皎心中刚刚升腾起的希望小火苗又“扑哧”一声给浇灭了,连个小火星儿都没给留下。
徐皎仰头望着他,眼里的泪就是涌了出来,“赫连恕,你混蛋!”
赫连恕点了点头,“是,我混蛋!”
徐皎蓦地一个偏头,张开嘴就咬在了他抚在她唇畔的那只手上,那一口编贝般的牙齿好看,却也锋利,半点儿没有留情就咬在了他的虎口上。
赫连恕微微一僵,却到底没有闪避,由着她咬着,她眼里的泪滚滚而落,滴在他手上,好似将他的体肤也灼伤了一般,与她咬着那处,一般疼。他的手带着浓浓的愧疚和疼惜,轻轻落在他的头顶,像是爱抚猫儿一般,轻轻顺着她的毛。
徐皎僵着,便再下不去口,好一会儿后,牙关松了,将口移了开来,目光落在他虎口之上。
方才那一口,她气急了,可是半点儿没有留情的,那虎口之上烙着深深的牙印,而且都已经见血了。
徐皎双眸微微一闪,赫连恕却是不痛不痒挑眉看她,“可解气了?若是还没有,再给你咬!”说着,果真将手往她跟前递了递。
徐皎拍开他的手,抬眼瞪他,“你就憋吧!憋着憋着若是憋出毛病来,往后我也不要你了。”
赫连恕递到她跟前的手一寸寸屈起,蜷握成了拳头,“阿皎,别说气话。我不是不要你,你知道的......再说了,你往后安分些,少再这样撩拨我,我自是不会有毛病的。”
徐皎又瞪他一下,见他面无表情,一双眼睛却是定定望着自己。
她心口一涩,上前一步就是紧紧抱住他道,“一辈子多么短,我才不想浪费时间来与你赌气。你这颗榆木脑袋,我总有一日会给你撬开。”
赫连恕被她这反应弄得愣住,就听她默了片刻后问道,“你是不是已经在打算回北羯了?”
赫连恕这回是彻底惊了,将她从身前推开,目光紧紧锁住她道,“你如何知晓?”
“废话!你当我是傻子吗?别说近来发生的事儿我都看在眼里,北羯那头说不得是生了什么变故,而且墨啜翰一回去,难保他那位母亲不会生出什么事儿来,你继续留在这儿怕是已经不安全了。就是这几日你待我,你不觉得好得过分了吗?我分明就是故意闹你,你也照单全收。”徐皎伸出食指,戳上他的胸口,“我都知道呢,所以,我才舍不得连这点儿剩下的时间还拿来与你生气。真是便宜你了。”
赫连恕抬起手来,骤然将她戳在他胸口的那只手紧紧握住,一双眼睛望着她,眼底有什么在翻覆,下一瞬,他终于是没有忍住,就着那只手一扯,便又将她拉进怀里,密密搂住。
“对不起,阿皎!”他在她耳畔深吸了一口气,开口时那嗓音亦是声嘶音哑,“我暂时还不走,还有些事要安排,总得没有后顾之忧才行。我走了你也别担心,安心等着,待我将北羯的事处置妥当,自会来接你。彼时,我们便再也不分开了。”
徐皎心道,果然,他就没有想着要带她走。
她目下闪了闪,嘴里轻轻嗯了一声,“那你今晚可还敢与我睡在一处啊?”语带两分奚落,三分挑衅。
赫连恕将她从胸口处略略推开一些,眯眼看她,“那你可还会作妖?”
本就知道离别会在不久之后到来,谁又舍得浪费此时的相聚,哪怕是片刻?
第331章 赫连恕,你混蛋
徐皎料定他会反抗,所以一上来就是带着一股子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劲儿,发狠似的咬着他的。
奈何赫连恕反应过来,断然不会让她得逞,两人便是在水中纠缠起来,恍若两尾鱼,在水中忽而翻起,忽而又落下,辗转腾挪。
好一会儿后,两人总算从水底钻了出来,徐皎却是整个人牢牢挂在赫连恕身上,额抵着额,双腿更是紧紧圈在他腰上,整个一无尾熊的姿势,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水珠从头发上滚下,落在她眼睫之上,衬得她一双眼睛格外清媚。
妖精!赫连恕喉间一滚,在心底无声骂了一句,一双眼睛失了一贯的沉定,眼底有火隐隐而燃,望着她,错着牙,似是恨不得想要咬她。
徐皎见他这样,却是低低笑了起来,那一笑间,俏脸生媚,吐气如兰道,“阿恕,来了这温泉庄子,咱们却还未曾一道泡过温泉,可不能将这好地方就这么浪费了,你说呢?”
“你方才给我吃了什么?”赫连恕瞪着她问道,嗓音出奇的沙哑。方才唇舌纠缠间,她将什么东西哺进了他嘴里,赫连恕真是没有想到,几日的斗智斗勇,她是越发出息了。他几番防备,居然还是着了她的道?
赫连恕一边想着,只觉得心口的燥火更旺盛了两分,他悄悄深呼吸也不能平复,越发烦躁地想道定是她哺给他那东西有问题。
“你猜呢?”徐皎却是朝着他嫣然一笑,纤纤指尖自他衣襟上徐徐滑过,“阿恕是不是很难受,难受的话,不妨就从了我啊?”
赫连恕将她的手骤然拿住,一双眼目灼灼将她盯着,锐利非常,半晌后才咬着牙道,“徐皎,你好得很。竟是连这样下三滥的手段都用上了,你真是......出息。”他深盯她一眼,同时将她自身上扒拉下来,之后便是甩头而去。
徐皎被他看她那一眼惊住,任由着他将自己扒拉开,呆呆看着他决绝的背影。这是真生气了?而且还气狠了?不管是为了怕被有心人听见,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还是为了旁的原因,赫连恕几乎从未这般连名带姓地叫过她。这会儿竟是张口唤了她“徐皎”......徐皎一瞬间心乱如麻。
赫连恕已经走到了池子边上,又突然顿住了步子,在原地僵了两息的工夫,他突然又调转过头,大步走了回来。
徐皎见他面沉如水,眼中有火,忙道,“我知道你气,可你再气你也不能打我......啊!”下一瞬,她脚底下就是腾了空,直接被赫连恕一把抄起,扛在了肩上。
“闭嘴!”赫连恕咬牙斥了一声,抬起手便是轻拍了她俏臀一记。
“赫连恕,你——”徐皎瞪圆了眼,他居然真的打她?
“再不闭嘴,还打你。”赫连恕沉着嗓道,同时,便是迈开了步子。走动间他的肩膀顶着她的胃,让她难受得七荤八素,几欲作呕。好在从温泉池子到卧房的距离算不上远,赫连恕步子迈得急且大,不过片刻,就到了。
徐皎被从肩上卸下来,才觉眼前世界颠倒,就已经被人轻轻抛在了床榻上,“赫连恕,你居然打我?”徐皎手脚并用从床榻上爬了起来,怒瞪着他,眼底也是燃起了火。
赫连恕垂眸一看她,双眸却是一深。本就穿得轻薄外裳又被她脱了,她眼下浑身上下都浸了水……喉间微微一滚,下一瞬便是上前将床上的薄褥抖落开来,而后不由分说就是将徐皎罩住,在她挣扎之前将褥子裹紧,只露出头脸来。
“你还好意思兴师问罪?这几日你怎么胡闹我都由着你,你居然还得寸进尺,居然连这......这样的事儿也做得出来?”赫连恕咬着牙道,一抬眼就撞上她一双眼睛,瞪着他,明明蕴着怒火,却带着勾人的mei,落在他身上,便是灼人的huo。赫连恕陡然拔身而起,蓦地就是转过了身,背对着她。
本以为徐皎定会张牙舞爪地反击,骂他,打他都可能,或是又撒娇耍赖,谁知过了半晌,后头却是半点儿动静都没有,赫连恕狐疑地蹙起眉梢,迟疑了片刻,这才转过了头。
这一看,却是一愣,“阿皎,你这是怎么了?”
徐皎拥着那薄褥,竟是垂着眼,默默饮泣。没有闹,也没有倒打一耙或是撒娇卖痴,她只是就那么坐着,几近无声地落着泪,顶着一头湿发,小脸莹白,显得越发可怜兮兮。
赫连恕急急凑上前去,谁知,她却是别开了头,同时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就落在了赫连恕刚好伸出的手上,他微微一缩,只觉那眼泪烫热得厉害。
“阿皎——”赫连恕喉间滚了几滚,低低唤道。
徐皎还是别开头,不理他,也当作没有听见。
赫连恕苦涩地牵起嘴角道,“阿皎,咱们讲讲道理。这事儿我一早便与你说过了,什么我都由着你,唯独这事儿,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你连着几日折腾,我都由着你了,可你今日居然......到底过分了些,你说我怎么能不生气?”
“我今日怎么了?”徐皎终于有了反应,却是一脸的委屈,“我是不要脸地脱光了衣裳往你怀里扑了,还是对你霸王ying上弓了?就算真的是,那又怎么了?我是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明明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你不动,还不许我动了?赫连恕.....不!墨啜赫,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徐皎梗着脖子将他盯着,终于是吐出了这一句。
这话对于男人来说都是刺激非常的,果不其然,哪怕是沉定冷酷如赫连恕,听着她这一句话时,亦是微微变了脸色,“阿皎......”没有多话,只喊了一声她的名字,语调里却已是含了隐隐的警告。
“你真以为我方才给你下yao了?”徐皎骤然反问道,一双眼睛牢牢盯在他面上。
赫连恕双瞳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而后似是想明白了什么,骤然惊抬双眸往他看去。
徐皎却是朝着他一扯唇,讥诮道,“不过是一颗糖罢了,居然能将战无不胜的赫特勤吓成了这样?居然我说什么,便是什么,还是......赫特勤也学会了自欺欺人,想将自个儿的fanying都推到一颗药丸上去?我收回我刚才说的你不是男人的话,赫特勤当然是男人,一个正常的男人,只是,却是个懦夫罢了。”
徐皎说罢,在赫连恕怔忪之时,蓦地将身上的被褥一掀,便是直接从榻上跃了下来。
“你去哪儿?”赫连恕忙伸手拉住她。
这一幕,真是好生熟悉啊!徐皎转过头望着他,嗤笑了一声,“放心,我可不会真的跑回娘家去告状,给我母亲添堵。可你不是觉得我放浪形骸,没羞没臊吗?我哪儿还有脸与你待在一个屋子里?你只怕也不敢再与我待在一个屋子里了吧?天晓得一会儿我这个没脸没皮,不知羞耻的女子还会对你做出多么不要脸的事儿来。”徐皎说罢,用力扭动起来,想要挣脱他箍在她臂上的手。
“阿皎!”赫连恕的手却恍若铁箍一般,挣脱不开,他无奈地唤了一声,终于是将她一扯,拉进怀里密密搂住,徐皎还待挣扎,堪堪仰起脸来,便见得他俯身亲了下来……
徐皎方才再虎,这会儿却陡然觉得耳根泛热起来,迷迷糊糊间想道,这个狗男人,他哪里学来的没有什么是一个吻解决不了的偶像剧套路?所以.....他这是投降了?她,成功了?
徐皎脑袋缺氧,有些晕乎乎的,身处梦中,不真实的感觉。
直到他抽离,久违的空气争先恐后涌了进来,她才虚脱般睁开眼来。
此刻的徐皎,一张唇红艳艳,眼角晕着情,那是这世间最动人的妆容,让他只看一眼,亦觉心跳加速,每一眼,都是煎熬。可,偏又舍不得不看。
他带着厚茧的拇指从她眼角滑过,落在她红艳艳的唇角,轻轻摩挲,望着她的双眸,深幽似海。
徐皎嘴角却是悄悄挽起了一朵笑花,被他掬在了指尖。
“阿皎——”他哑声唤着她的名字,指尖就停在了那朵笑花之上。
“嗯?”徐皎半垂了眼,难得的有些羞赧,轻声应他。
“你说得对,我确实是个懦夫。”徐皎正想着他接下来会做什么呢,却听着他骤然这一句,她先是一愕,继而又是一惊,抬起头来,入目就是他一双深沉中透着隐痛的眼睛,“可是......阿皎,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恍若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将徐皎心中刚刚升腾起的希望小火苗又“扑哧”一声给浇灭了,连个小火星儿都没给留下。
徐皎仰头瞪着他,瞪着瞪着,眼里的泪就是涌了出来,“赫连恕,你混蛋!”
赫连恕点了点头,“是,我混蛋!”
徐皎蓦地一个偏头,张开嘴就咬在了他抚在她唇畔的那只手上,那一口编贝般的牙齿好看,却也锋利,半点儿没有留情就咬在了他的虎口上。
赫连恕微微一僵,却到底没有闪避,由着她咬着,她眼里的泪滚滚而落,滴在他手上,好似将他的体肤也灼伤了一般,与她咬着那处,一般疼。他的手带着浓浓的愧疚和疼惜,轻轻落在他的头顶,像是爱抚猫儿一般,轻轻顺着她的毛。
徐皎僵着,便再下不去口,好一会儿后,牙关松了,将口移了开来,目光落在他虎口之上。
方才那一口,她气急了,可是半点儿没有留情的,那虎口之上烙着深深的牙印,而且都已经见血了。
徐皎双眸微微一闪,赫连恕却是不痛不痒挑眉看她,“可解气了?若是还没有,再给你咬!”说着,果真将手往她跟前递了递。
徐皎拍开他的手,抬眼瞪他,“你就憋吧!憋着憋着若是憋出毛病来,往后我也不要你了。”
赫连恕递到她跟前的手一寸寸屈起,蜷握成了拳头,“阿皎,别说气话。我不是不要你,你知道的......再说了,你往后安分些,少再这样撩拨我,我自是不会有毛病的。”
徐皎又瞪他一下,见他面无表情,一双眼睛却是定定望着自己。
她心口一涩,上前一步就是紧紧抱住他道,“一辈子多么短,我才不想浪费时间来与你赌气。你这颗榆木脑袋,我总有一日会给你撬开。”
赫连恕被她这反应弄得愣住,就听她默了片刻后问道,“你是不是已经在打算回北羯了?”
赫连恕这回是彻底惊了,将她从身前推开,目光紧紧锁住她道,“你如何知晓?”
“废话!你当我是傻子吗?别说近来发生的事儿我都看在眼里,北羯那头说不得是生了什么变故,而且墨啜翰一回去,难保他那位母亲不会生出什么事儿来,你继续留在这儿怕是已经不安全了。就是这几日你待我,你不觉得好得过分了吗?我分明就是故意闹你,你也照单全收。”徐皎伸出食指,戳上他的胸口,“我都知道呢,所以,我才舍不得连这点儿剩下的时间还拿来与你生气。真是便宜你了。”
赫连恕抬起手来,骤然将她戳在他胸口的那只手紧紧握住,一双眼睛望着她,眼底有什么在翻覆,下一瞬,他终于是没有忍住,就着那只手一扯,便又将她拉进怀里,密密搂住。
“对不起,阿皎!”他在她耳畔深吸了一口气,开口时那嗓音亦是声嘶音哑,“我暂时还不走,还有些事要安排,总得没有后顾之忧才行。我走了你也别担心,安心等着,待我将北羯的事处置妥当,自会来接你。彼时,我们便再也不分开了。”
徐皎心道,果然,他就没有想着要带她走。
她目下闪了闪,嘴里轻轻嗯了一声,“那你今晚可还敢与我睡在一处啊?”语带两分奚落,三分挑衅。
赫连恕将她从胸口处略略推开一些,眯眼看她,“那你可还会作妖?”
本就知道离别会在不久之后到来,谁又舍得浪费此时的相聚,哪怕是片刻?
第332章 不祥
第二日清早,徐皎被阳光轻吻着,又一次在赫连恕怀里醒来时,她眨眨眼望着男人在晨光中硬朗凌厉的侧颜,哀叹了一声,又度过一个盖棉被纯聊天的夜晚。
作为一名看过无数言情小说的资深读者,徐皎一颗少女心碎了一地。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嫁了人,精神境界居然上升到了与柏拉图同样的高度,虽然是被迫的。
“一大早就用这样杀气腾腾的眼神看着我,莫不是想要掐死我?”赫连恕抬起一只手臂挡在额头上,一并遮住了眼睛,刚睡醒的嗓音低沉磁性得厉害。
徐皎耳尖与心脏都跟着一酥,抬起手轻勾男人过了一夜就冒起了些青茬的下巴,哼道,“你看错了,我这分明是饥渴哀怨的眼神。我可不想掐死你,只想吃了你。”偏你不肯让人吃!
徐皎的声音是从齿缝间蹦出的,带着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赫连恕却是惊得将手放下,一双眼更是怔怔望向她,虽然还是那副冷峻的模样,但徐皎可以猜到他怕是被她这一句虎狼之词给惊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虎狼之词嘛,有什么?她还有更虎狼的……
她恍若不见赫连恕的眼神,“嘶”了一声,皱着眉将挠在他下巴上的手收了回来,嫌弃道,“太硬了,扎得手疼!只是可惜了……哎!”徐皎说着,嫌弃的眼神从他怔愣的眼往下一挪,意有所指地落在他的胯间,在赫连恕领会到她的意思额角一抽,脸色转而难看时,她已是觉得无趣般移开了目光,撩开了手。
跟着就是爬起身来,越过他要下榻去,却装作不经意一般,踩了他肚子一脚,跳下床才一脸意外地道,“哎呀!踩到你了呢,对不住啊!眼神儿不好!”
没什么诚意地道完歉,朝着他尴尬又不失礼貌的一笑,便转身娉娉袅袅走了。
赫连恕望着她的背影,半晌无语,这一大清早起来,一言一行都充满了火气,这分明就是报复,赤裸裸的报复。
赫连恕掀开被褥偷偷往下一瞄,可惜什么可惜?他浑身上下绝不止胡茬硬!睁着眼睛说瞎话!末了,眼底却划过一道暗光,嘴角苦涩地一牵,即便她暗指的那处不可惜,可却终有别的可惜之处。
“阿皎,一会儿我带你去个地方?”赫连恕收拾好后寻着徐皎,凑在她耳边轻声道。
“什么地方?”徐皎睐他一眼。
他仍是板正着一张脸,声音亦是四平八稳,“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说罢,便是负着手走了。
徐皎在他身后绷不住笑了,“居然还学会卖关子了?”
转过身,徐皎开始继续画起昨日未画完的那幅画,嘴里却轻轻哼起歌来。
画纸上,赫连恕在竹下练拳的身影缓缓呈现在她,栩栩如生。
她记得,那日他穿的虽是玄色的衣裳,可衣襟和腰带上有暗红色丝线绣的流云纹。
徐皎一边回忆着,一边取出了红色的颜料,刚刚蘸好要往画纸上绘去,就听着一声“娘子——”一个身影就是从外急奔进来。
这一声来得突兀而响亮,徐皎太过专注,被吓得心口一悸,一歪,那蘸了红色颜料的笔锋就是从画纸上横拉而过,一幅画就这么毁了,徐皎赶忙将手撤回来,动作大了些,竟是将案边那一罐红色的颜料扫到了地上。
“哐啷”一声,瓷罐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里头红色的颜料溅了出来,将徐皎的裙摆和鞋子都弄脏了,她有些发愣,目光直直落在地面那一摊碎瓷和血一般的红色上,心口仍如擂鼓一般,惊跳得厉害。
也不知不是被吓着的缘故,她心慌得厉害。
闯进来那些人见状更是吓坏了,当先一个不由分说就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颤声道,“娘子饶命!都是婢子的错,是婢子惊着娘子了。”
如今听多了郡主和夫人,倒是已经甚少有人还喊她娘子了,徐皎心口一颤,转头看去,果然见着跪在地上,脸色惶惶的正是琴娘,她脸色不由变了,也顾不得脚边的碎瓷和颜料,朝着琴娘疾步走去,“琴娘快些起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娘子,您早前交代了婢子,让婢子时刻注意着夫人,若是有什么不妥便立时来报。可夫人早前并没有什么异样之处,只除了时不时会发呆,吃睡也没有早前香之外就没有别的了,夫人专程嘱咐过婢子,让婢子对娘子守口如瓶,不可将这些琐事报与娘子知晓,让娘子操心。婢子想着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便不敢来报了,可今日起身,婢子却见着夫人拎着一个篮子,说是要去祠堂,还不准婢子跟着。
婢子都不知道夫人是何时备下了那些香烛纸钱的,还要撇下婢子独自去祠堂,婢子越想心中越是不安,交代了半兰好生看着,便赶忙来报与娘子知晓。”琴娘是真的急了,听徐皎问起,便竹筒倒豆子一般一股脑地道。
“今日可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徐皎脑袋有些发蒙,还没有开口,就听着琴娘身后一把冷嗓问道。
抬起眼就见得赫连恕不知何时来了,就负手站在门边,一双寒星般的双目冷沉地落在琴娘身上。
琴娘陡然就觉得脊背一寒,缩了缩肩膀,声音里多了两分拘谨道,“今日......今日是阿郎的死忌。”
什么?徐皎与赫连恕几乎同时骤抬双目望向对方,在彼此眼中瞧见了自己面上难掩的惊惶。
赫连恕说要带徐皎去的那个地方是去不成了,他们甚至都来不及收拾东西,便先行离开。留下负雪后一步收拾好东西再来,苏勒亦是自告奋勇留下护卫。
他们则一路快马加鞭,徐皎甚至连马车也不坐了,与赫连恕一般骑着马,纵马朝着凤安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半路上,却是下起了雨,不大,却也不小,淅淅沥沥,不一会儿竟是将他们周身都打湿了,眼下却也是顾不上,徐皎心中焦灼,不停地催促着身下的马儿向前,却不想平日里乖顺的小小被催得急了,竟是扬蹄嘶鸣了一声,积雨的地面湿滑,险些便将徐皎给甩了出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黑影兔起鹘落一般往这边扑来,稳稳落在她身后,同时手臂绕过她,将她牢牢圈在怀里,手却已经紧紧扯住了缰绳,几息之间,便已将焦躁的马儿安抚了下来......
赫连恕低头望着她道,“可是忘了我最开始教你骑马时与你说过的话了?马是最通人性的,你若是失了分寸,它也会感受到你的情绪变得焦躁不安。”
徐皎抿着唇角不说话,她哪里还记得这些?雨不停地落下,她的头发已经湿透了,有几缕黏在她莹白湿润的小脸上,一双被雨水冲刷得湿漉漉的眼睛微微泛着红,看上去既是可怜又是倔强。
赫连恕长叹了一声,抬起手轻轻压了压她的头顶,哑声道,“别怕,万事有我呢。”
徐皎抬起一双眼望着他,眼里的红扩散了些,眼睛湿得更厉害了,也不知是因为雨下得更大了,还是因为其他。
赫连恕见她这般模样,心口掐了掐,喉间一滚,索性抬手将已经湿了大半的披风抖落开来,将她兜头罩脸地裹住,道一声,“坐好了”便是喝一声“驾”,胯下马儿登时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雨幕深处疾射而出。
等到到了景府之时,雨下得更大了些,赫连恕先下了马,将徐皎从马背上扶下,两人便是急匆匆往府内而去。
进了府却陡然觉得有些怪异,府里来往的人不多,望见他们都是远远行礼,面色却有些奇怪。
徐皎也顾不得去搭理他们,一路拎着裙摆小跑。景家的祠堂她去过一回,还就是刚回到凤安的时候,是一处僻静偏远的小院儿,在景府的西北角上,但因着供奉着景家的列祖列宗,所以打扫得很是干净,平日里却甚少有人来。
可今日还没有走近,就已经听到了隐隐的喧嚷吵杂之声,徐皎心口一沉,步子迈得更急了些。赫连恕也并不言语,只是扶着她,不让她跌倒,两人一路并肩疾行。
绕过一处月洞门,抬眼就见着了祠堂所在的小院儿,雨幕中,有不少人聚在一起,两人走过去时,听着一把清雅的嗓音沉声道,“把门撞开!”是景钦。
徐皎和赫连恕便是忙疾步走了过去。
那些家丁和护卫已是听了景钦的号令在开始撞门了,景钦回过头见着相携而来的徐皎和赫连恕,微微一愣。
徐皎却已经促声问道,“二哥哥,到底怎么回事儿?我母亲人呢?”
景钦面色略有迟疑,望了她一眼,这才抬手朝着祠堂道,“在里头。我也是刚刚回府,下人来禀告说婶娘好像将自己锁在了祠堂里,这才过来瞧瞧。谁知叫了好久也没有听见婶娘应声,我觉得有些不对,这才让人将门撞开。”
景钦解释完,从里头被拴住的院门“哐啷”了一声,应声被撞开。
徐皎立时便是拎起裙子跨进了门槛,赫连恕亦是无声跟上,景钦要迈步前,转头对海叔等人道,“你们等在外头,若是不得吩咐不准进。派人去府门处守着,若是见老太爷回府了,立刻来报。”
“是。”海叔忙应了。
景钦这才敛了敛眸子,举步走进了院门。
谁知,他脚才跨进门槛,就听着赫连恕沉声喊道,“快去请大夫,有人受伤了。”
景钦心下一“咯噔”,忙让海叔带了两个人与他快步而入,见墙根处果真有一人晕倒在地,头脸之上都可瞧见血迹,却并非他以为的赵夫人,心下那块悬起的石头却是半点儿未曾落下。因为这个人景钦算不上陌生,早前还曾算与他有过两分交集的,那个曾在徐皎跟前近身侍候,后来又去了赵夫人身边的半兰。
赵夫人无故将自己锁在了祠堂里,而现在,她的侍婢却被人打晕在了这里......今日这事儿处处都透着古怪,景钦的心被不祥的浓云笼罩。抬手让海叔与那两个小厮先将半兰带了下去。
那头,徐皎却已经沉着脸转头看向了前头的祠堂,只是还不及迈步呢,就听着不远处传来一阵细微的窸窣声,景钦眼中利光一闪,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眼前黑影一掠,却已经有一人更快地恍若一道疾风闪过,是赫连恕。
一道躲在一堆杂物后的身影便是被他锁住肩头,如拎小鸡一般拎起,再直接扔到了地上。
“芍药?”景钦望着地上那人时,脸色陡然变了。
徐皎的面色亦是一变,因为她和景钦都认得这人,正是严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婢。
徐皎心口一紧,蓦地转头就是朝着祠堂的方向而去,到得祠堂门口,却见门扉紧掩,她伸手一推,没有推开,门被人从里头拴住了。
门内隐隐约约传来了尖利的笑声,是严夫人的声音。
徐皎更急了,后头景钦和赫连恕都是赶了上来,不需言语,两人便是开始齐力踹起了门。
他们本都是有功夫在身的人,那扇门虽是牢实,也经不得他们狠踹,不过两下,那门便是被踹了开来,门扇摇摇晃晃,“哐啷”一声,有一边垮了下来,只剩一边的榫头还连着,就要直接掉下来。
却没有一人顾得上,门一开,徐皎便是冲了进去。赫连恕和景钦这样的练家子都落后了她一步,足见她的急切。
然而,却不过两步,她的步伐就是急急刹住。紧跟她身后的赫连恕和景钦二人亦是跟着停下,眼前所见登时让他们亦是僵住了身形。
“哈哈哈......赵阿妩,你得意什么?你瞧瞧,最后不还是我赢了吗?我赢了.....是我赢了......”严夫人头发散乱,脸上挂着狂乱的笑,尖利着嗓音喃喃道,脚下踉跄着,一边喊着,一边目光往地上扫去,手里紧紧握着一把匕首,那匕首上,有殷红的血蜿蜒淌下,汇到刀尖之上,“啪嗒”一声滴落......
而不远处的地上,有一人躺卧在血泊之中......
“母亲!”徐皎好似被人钳住的喉咙总算是被松了开来,她哑声喊了一句,“母亲!”下一瞬便是一声尖叫,扑了过去。
第333章 惊逝
地上的人不是旁人,正是赵夫人。
徐皎脸色惨白的惊叫了一声,扑了过去,将人急急忙忙从地上抱了起来。
赵夫人肚子上挨了一刀,血汩汩从那儿淌出,流了满地,她的半身裙幅都被血浸湿了,脸色煞白,好似已是没了意识。
“母亲,母亲,你醒醒!”徐皎迭声喊道。
那头,赫连恕也是疾步赶上前,抬手便是点了赵夫人周身几处大穴,再去探她的脉搏和伤势,手却是骤然僵住。
徐皎一直眼含希冀地看着他,自然不会错过他这个细微的动作,“阿恕?”她喃喃唤道,他怎么不动了?不是要救母亲吗?
赫连恕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两颤,半晌,那手指却是慢慢屈起,拽握成了拳头,他死死克制住了没有颤抖,缓缓抬起眼来,望向徐皎。
还是那样一双眼,还是那样无言的一望,徐皎却好似读懂了他的眼神一般,脸上最后一丝血色倏然抽尽,“不!”她望着他,轻轻摇了摇头,一只手慢慢地爬上他的衣袖,抖颤着将那袖子一点点揪起,揪紧,“阿恕,你救救母亲,救救她......”
赫连恕望着她,喉间滚了两滚,那些残忍的话却是无论如何也吐之不出。低头去看她怀中赵夫人的脸,双眸却是忽然一黯。
就在这时,徐皎怀中的赵夫人却是抽搐了一下,徐皎和赫连恕忙望过去,却见着赵夫人居然缓缓睁开了眼来......
“母亲!”徐皎一喜,忙喊道。
赵夫人的目光却是茫然了一下,这才缓缓落在了她面上,看着她时,眼底一瞬,似有复杂的光亮闪过,却又如流星一般,转瞬即灭,那眼中却是倏然涌出泪来。
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面上的平静却陡然被狰狞所撕裂,她一个偏头,就是呕出一大口血来。
“母亲!”徐皎忙伸手去捂,却哪里能捂住?那些血从赵夫人口鼻处不断喷出,又从徐皎的指缝淌了出去,淌了她满手,流了她们满身。赵夫人哆嗦着手,将徐皎捂在她唇边的那只手拉扯下来,紧紧握住。
那手沾了血,滑腻却冰冷,好似没有半点儿温度一般。徐皎眼里的泪终于再也克制不住,如决堤了一般,蜂拥而至,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扑簌簌直往下掉。
赵夫人已是说不出话来,只是用一双眼看着徐皎,眼神切切,好似让她不要哭。赵夫人偏了个头,有些迷离的眼神似在寻找什么,终于,她的目光落在了赫连恕身上,抖颤着的手朝着他伸出手去。
赫连恕没有迟疑,将手递了出去,被赵夫人紧紧拉住。赫连恕面上仍是没有什么表情,寒星般的双目定定望着赵夫人,一如既往的冷嗓,却带着一丝莫名的喑哑,轻声道,“母亲,你安心!我从前便向母亲保证过的,这一生,只要我活着一日,便会护阿皎周全。世上无人不惜命,而她,便是我的命。”
那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这样美好的承诺若换了平日听见,徐皎指不定多么欢喜,可此时此刻听来,她却觉得心如刀绞。嘴里迭声喊着母亲,眼里的泪决堤一般狂涌而出。
赵夫人望着赫连恕,已是说不出话来,眼里也有泪,却带着几许欣慰的笑意,冲着赫连恕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而后几乎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将另外一只手里握着的徐皎的手,交付在了赫连恕的手中,她冰凉微冷的手掌轻拍在赫连恕的手背上。
赫连恕喉间滚了两滚,没有说话,却是对着赵夫人点了个头。
赵夫人嘴角艰难地扯了扯,握着他们两人的手,艰难地扭转过了头,她目光逡巡着,终于定格在了某一处。
“母亲……”徐皎喃喃唤着,与赫连恕一道跟着转过头,望向身后。
身后供奉的是景氏牌位,徐皎转头又看了一眼赵夫人,循着她的视线,找到了她的目光落处。
上景下恒,那是便宜爹的名讳,是便宜爹的牌位。
徐皎转过头来,看着赵夫人,见她望着那牌位,眼里有泪,可面上却是带出笑来,那一抹笑,是徐皎从未见过的美丽,恍若云出破晓,明媚非常。
“母亲……”她喉间微哽,想说的话太多——母亲,求您不要离开我!我和阿恕还要好好孝敬您,往后您还要给我和阿恕看孩子呢,您还未曾享受过天伦之乐……
可那些话在望着赵夫人脸上的笑时,只能堵在喉间,半个字也吐之不出。
四下里蓦地很安寂,只能听见雨声淅沥,赵夫人的手陡然挪开,朝着那牌位的方向用力一伸,身子亦是跟着一抻,下一瞬,却是停顿住,手骤然跌落,身子软下,双眼亦是跟着阖上,脸上尚有泪,可嘴角却挽着一朵笑花。
“母亲——”徐皎这一声呼唤哽在喉头,终至无声,垂眼看着赵夫人恍若睡去的容颜,刹那间,她连眼泪也流不出了。
一只手携着她熟悉的温度,轻轻搭在了她的肩头,徐皎半晌才抬起头来,一双被泪水洗涤,显得愈发净透的眼,恍似小兔子一般红彤彤的,望着他,带着几分茫然,偏了偏头道,“阿恕,母亲她……”
“母亲累了,让她歇息吧!”赫连恕哑着嗓轻声道。
徐皎盯着他,眼中的迷茫缓缓散开,那表情却是空洞而无助,看得赫连恕心中绞痛,他伸手将她揽进怀里。
徐皎倚在他胸口,鼻翼间是他熟悉的气息,耳畔是他沉稳的心跳……一股迟来的哀恸如一把利刃一般破开了她痛到麻木的心扉,她再也克制不住,嘴一撇就是哭了起来……
“阿恕,母亲……我没有母亲了……”半路母女,没有半点儿血缘牵扯,起初的逼不得已,救命稻草,曾几何时起,却已经变成了这样深刻到难以割舍的羁绊?
徐皎哭得泣不成声,只有在这个人的怀里,她才能这样毫无保留的释放。
赫连恕没有说话,只是抱着她,一只手顺着她的发,另外一只手则轻轻拍抚着她的背,一下再一下,当她是孩子般地哄着。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赵夫人身上时,一双惯常沉定的双目亦是悄悄染上了一缕湿润。
“嘻嘻……太好了!阿妩……赵阿妩死了!死了活该,谁让你要与我争二郎?你活该!”就在这时,徐皎的哭声中却骤然窜进了一阵笑声,是严夫人的声音,尖利无比。
方才她的沉默倒好像是在确定赵夫人死了没有,如今眼看着赵夫人咽了气,她好像就没了顾忌,肆无忌惮笑了起来,而且张口就是这样的话。
徐皎的哭声戛然而止,从赫连恕怀里抬起头来,一双猩红的眼如钩子一般死盯着严夫人,下一瞬,她咬牙喊了一声“我杀了你”,便是爬起身来,直直朝着严夫人冲了过去,同时将赫连恕赠给她那柄从不离身的匕首拔了出来。
锋利的刀尖向严夫人直刺而去,严夫人好似被吓傻了般,竟是不闪不避,只是捧着手里那柄滴血的匕首吃吃笑着。
可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却从斜刺里伸出,徒手抓住了徐皎的匕首,同时一个人影也是插进了两人中间,挡在了严夫人跟前。
匕首已是割裂了手,鲜红的血,蜿蜒淌过,嘀嗒往下坠落。
徐皎瞠着一双眼瞪着面前的人,咬牙道,“让开!”
景钦望着她面上浓浓的恨意与杀气,一瞬间如刮肠剖腹一般疼得厉害,但他却是朝着她,轻缓地摇了摇头,他不能让。
徐皎怒极,也狠极,“我让你让开!”这一句从齿缝中挤出,下了最后通牒。景钦仍是不避不让,徐皎手上一个用力,那匕首又往前刺了一寸,下一瞬便是被景钦紧紧握住,寸进不得。可他的眉心却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颦,血好似滴得更快了些。
他却半点儿不觉得疼。或许是因着他的心,早就疼得麻木了。在遇到徐皎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冷心寡情之人,他从不知自己原来也会为了一个人心痛,一次又一次。求而不得是疼,不得不放手是疼,眼看着她心系他人,嫁与他人是疼,却都比不过此时,看着她痛苦,自己却无能为力来得疼。
“阿皎——”他哑着嗓低低唤着她的名字,眼中恍似有什么东西龟裂、点点崩塌、灰飞烟灭,“她终究是我的母亲。”所以,他不能让。
“你的母亲刚刚杀了我的母亲,她是杀人凶手。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徐皎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从齿间蹦出,字字如刀,字字诛心。
景钦的双瞳蓦地瑟缩了一下,他定定望着徐皎的眼睛,没有言语,却也没有动弹。
徐皎眉心一蹙,正待使力抽出匕首,身畔却多了一道身影。是赫连恕。
他伸出手,覆在了她握着匕首,却克制不住抖颤的那只手上,熟悉的温暖透过体肤蔓延,徐皎愣愣转过头,对上他那一双沉定一如寒星的眸子,听着他轻轻唤着她“阿皎”,对她说,“死者为大,先为母亲操办丧事,让她入土为安。”
徐皎望着他,神情怔愣,似不敢置信。
赫连恕却仍是沉定如常地将她望着,覆在她手上的那只手转而紧握,一个用力,将匕首从景钦手中抽出,同时一个反手,便将匕首直接从徐皎手中夺了过来。
徐皎往前一步,伸手去夺那匕首,赫连恕却已将匕首极快地袖到了手中,抬手挡住她,“阿皎,你想让母亲走得不安心吗?”赫连恕淡淡一句话,让徐皎僵住了所有的动作。
她眼神闪烁望着他,良久,她挥开他握在她腕上的手,扭头走回了赵夫人身边,无声跪了下去,垂着眼,不看他们任何人,也再不言语。
赫连恕望着她,眼底微微一黯,抬起头望向景钦,声调淡淡道,“舅兄,母亲是景家人,这丧事该如何操办,怕还要景府拿主意。”
景钦的视线从徐皎身上收回,转而复杂地落在赫连恕身上,喉间滚了滚道,“我已是着人去请祖父和父亲,很快就会商量出了个章程来。赫连都督放心,景府断然不会亏待了婶娘。”
“景尚书和景大老爷回来了正好,毕竟除了丧事,还有些事,总要给个交代。”赫连恕说着,一双森寒的眼睛就往景钦身后的严夫人看去。
严夫人正抱着那把滴血的匕首吃吃地笑呢,却骤然被他这一记眼刀吓住,愣愣抬眼望向他,手下一个哆嗦,那把匕首“哐啷”一声跌落在了地上,严夫人却是惊声喊叫了起来,“啊.......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杀人......不!赵阿妩该死,她就是该死......不是我,不是我杀的......”
她口中语无伦次,一边惊声叫喊,一边竟是开始抱头乱窜,这模样,倒好似疯了一般。
赫连恕望着眉心就是一蹙,景钦却是狐疑地皱着眉上前,“母亲。”将乱跳乱窜的严夫人抓住,对上她的眼,低低喊了一声。
然而,严夫人却好似连他都不认识了一般,看着他,又是见鬼一般尖叫了起来,同时便是对着景钦拳打脚踢。
景钦手一锁,将她紧紧抱住,喊着人来,几个人费了一番力气才制住了严夫人,将她带出了祠堂。
听着严夫人的叫嚷声渐渐远了,赫连恕收回若有所思的视线,转过头望着跪在地上低垂着头,也不哭,一言不发的徐皎,心口却又是狠狠一揪。
白绫飘飞,灯笼糊白,一场雨后,整个景府都清寂起来。办完喜事不到一个月,便又办起了丧事。
景府半点儿不敢怠慢了赵夫人,直接开了正院,将灵堂设在了其中。现成的棺木不敢抬来埋汰赵夫人,吴老夫人索性将给自己备的上好楠木板子抬了出来先给赵夫人用。
小殓徐皎不愿假手他人,只是让琴娘她们打着下手,亲自为赵夫人清洗、穿衣、上妆......这样的事情,从前徐皎只是想想都觉得瘆人,可今日她做了,却没有半点儿害怕。有什么好怕的呢?这是她的母亲啊!
等到一切就绪,躺在那儿的赵夫人与平常好像没有什么差别,她只是睡着了而已。
第334章 我们欠她的
赫连恕走进灵堂时,瞧见的便是徐皎一身孝衣,跪在棺前垂头烧纸的情景。
他在门口站了站,这才迈步走了进去,跟着在她身边跪了下来,也是拿过了纸钱,一张张往火里递去。
徐皎因着他的到来,微微停顿了一下手里的动作,一息后才又继续烧起纸来。
“夜深了。这里有我,你先去睡会儿吧!你一直没有歇过,会熬不住的。明日便该有人来吊唁了,你得养足了精神。”赫连恕的目光盯在跳跃的火焰上,轻声道。
从上晌淋着雨从汤泉山赶回来,到这会儿都快四更了,她一直忙着,加之刚刚经历了大悲,虽然眼下平静如斯,赫连恕反倒更忧心,就怕她会熬不住。
“我不累也不困。”果不其然,徐皎想也没有想,就是断然拒绝了他,反而问道,“大夫来过了?”
赫连恕蹙眉望着她,在心底无声叹了叹,“嗯”了一声,“已是来瞧过了。半兰那是被人用钝器击打头部打晕的,脉象尚算平和,一直未醒怕是脑中有血块,眼下已是灌了药下去,能不能好起来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她必须好起来。”徐皎却是促声道,转过头,一双眼目灼灼将赫连恕望着,“她是最有力的证人,阿恕,你要保护好她。”末了,她又别开头去,目光注视着跳跃的火焰,一边将纸钱放下去,一边道,
“还有那个叫芍药的,你应该有办法让她开口!这个家里的人我太了解了,我母亲自来就是被他们牺牲撇开的那一个,更何况如今母亲已经死了。他们哪里会为了一个死人讨公道,反将大房的夫人赔进去的道理?哪怕是为了大伯父,为了她那两个儿子的前程,祖父和祖母也是会保她到底的。我们的证词朝堂怕是不足采信,所以这个时候半兰和芍药就显得尤为重要了。这个我清楚,他们也清楚,他们要保她,便不会容许半兰和芍药开口说话。这些事情你在缉事卫,见得比我多,自然也比我清楚该怎么做。”
“阿皎,你是打算与严夫人对簿公堂吗?”赫连恕眉心紧攒。
“是啊,若景府不能给母亲该有的公道,那我自然只能用我自己的法子给母亲讨公道,哪怕是闹到御前,我也要让杀人凶手伏法。”徐皎语调平静却坚决地道。
“阿皎......”赫连恕望着她,喉间滚了两滚,眼中有些不落忍,却终究不得不开口道,“刚刚大房也请了大夫来瞧过,严夫人她......疯了。”
“什么?”徐皎惊得骤然抬眼望向他,不敢置信。
赫连恕却是朝着她,点了点头。
徐皎面色微微一变,继而却是狠狠咬牙道,“她倒是好算计,以为装疯就能了事了?她做梦!我非让她给我母亲偿命不可。”
赫连恕望着她,嘴角微微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徐皎怎么也不肯去歇着,赫连恕劝不动她,想着也许这般能让她好受些,那就由着她吧!除了灵堂,还有许多事要处置,他能扛的,得帮着她多扛一些。
赫连恕收回落在徐皎身上关切心疼的目光,举步向灵堂外走去。
走出灵堂,步子微微一顿,目光沉冷地转头望向了门边的暗影。
那里立着一人,一身素服,双目清寥,是景钦。他正待说什么,却见赫连恕冷冷扫了他一眼,目光往灵堂内一瞥,意有所指,他便也生生住了嘴。
赫连恕却已经是迈开了步子,朝着深浓的暗夜中走去了。
景钦却又站在原处呆了呆,目光往灵堂内瞟了瞟,这才随在赫连恕身后,也踏进了夜色之中。
“我想着阿皎怕是见着我会不高兴,所以才不敢进去。”
走到无人处,赫连恕停下了步子,负手站在那儿。景钦靠了过去,他一时却只是沉默着,没有说话,景钦跟着默了默,才语调幽幽道。
赫连恕转头往他看来,一双眼睛在暗夜里仍是锐利如刀,“今日这事儿你怎么看?”
“我母亲是与婶娘不对付,可要说杀人……我觉得不可能。何况……时间太巧了,不是吗?婶娘死了,我母亲疯了,如今倒成了死无对证!”景钦一双眼中尽是隐忍的无力,从事情发生到现在,他在脑子里琢磨了一遍再一遍,明明心底有怀疑,可却找不到那个突破口。赵夫人突然身死,徐皎恨不得将严夫人杀之而后快的恨意,还有严夫人查不出缘由的疯症,已将他的心扔在了油锅之上,一刻不停地煎熬着。
他总以为自己见惯了生死风云,无论遇着何事都可冷静自持,可直到事情落到自己身上,他才深刻体悟到“关己则乱”这四字何解。
可是……抬头望着面前端凝着一张脸,目光冷沉将他望着的人时,他眼底却滑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景睿深,这半日的工夫你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今日恰恰是我岳父的死忌,按着往年的惯例,景尚书会至东湖边独自饮酒,夜深方回。而老夫人则会将自己关在小佛堂中抄经念佛,为岳父祷告。两人都不会管府中之事,府中上下的仆役,除却二房的蘅芜苑都得了吩咐,今日不可擅离职守。我母亲自蘅芜苑出来后,蘅芜苑居然就被人堵了门,里头的人出不来。至于负责祠堂内清扫看守之人,居然也被严夫人一早便以各种理由支开,这些种种,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严夫人是早有预谋吗?”
“我刚刚吩咐下去,让他们严查严夫人的行踪,却说她这些时日都很是安分,几乎连府门都未曾出过,倒是前两日刚好出门去了一趟正华街,途中听说德胜楼新出了一道一品香,所以要心血来潮想去尝尝。到了德胜楼,严夫人果真就要了这一品香并其他两个寻常的菜色。一顿饭的工夫便从雅室中出来了,那两样菜没怎么动,可一品香却差不多吃了个干净。可据我所知,这一品香乃是用虾汤入味,而严夫人恰恰好,一旦吃了虾,便会浑身起红疹,数日不消。今日才不过第三日,若严夫人果真将那一道一品香差不多吃了个干净,为何方才所见,却是浑身白净,不见半点儿红疹的影子?”
赫连恕语调沉缓,将这些事一一道出,每说一句,景钦的脸色就是僵上一分,看着赫连恕的目光愈显复杂。
才半日的工夫,他居然就查到了这么多?
“所以,德胜楼的这顿饭,我母亲应该不是一个人吃的。她和谁一起吃的,又和这个人说了什么……或许……”景钦喉间苦涩地滚了滚,想起什么,抬眼往赫连恕望去,可眼中的光亮却又一瞬湮灭。若是还能查出别的,赫连恕应该一并说了。
果不其然,他虽然什么也没问出口,赫连恕也似知道他心中疑虑一般,语调淡淡道,“德胜楼该查的都已查过了,能问出的只有这些,没有人瞧见旁的人出入严夫人的雅室。与严夫人同行的只有那个叫芍药的侍婢,当然也有可能严夫人体恤下人,将那道一品香都赏给侍婢吃了也说不定。这事儿问一问芍药也就是了,可惜,芍药怕是被缉事卫的刑讯手段吓到了,竟是神志不清,已然疯了。”
“疯了?”景钦愕然,居然也疯了?
严夫人的疯症没有半点儿迹象可寻,就是大夫来看,也只说脉象凌乱,确实有癔症之兆,人一旦经历了比较大的情感波动,一时调整不及,就此疯了也是可能的。可一个两个都接着疯了……
“总之,能查的只有这么多,再往下查,只怕也再查不出别的什么了。”
景钦在赫连恕冷沉的嗓音中抬起头来,望着他,喉间动了动,“这事情虽然没有证据,但想必赫连都督与我一般,心中已然明了。”
赫连恕一双眼睛却仍如暗夜深海一般,瞧不出半点儿波动,冷冷回视他道,“那又如何?”这一句话语调幽幽,却恍若一柄利剑一般,直刺景钦的心房。
“我告诉你这些,可不是为了让你心里好过些的。总归,母亲是因严夫人而死,这一点无从狡辩。严夫人因何动手,又是不是真的动了手,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阿皎因她承受丧母之痛,从今往后,我与阿皎,和景府,和你景二郎君,只能是不死不休!”
赫连恕那一席话说来,没有半分起伏,语调平冷一如平常,可每一个字都好似针一般,扎在景钦心口,让他面上血色一点点褪尽。
一个丰神俊朗的翩翩公子,一身孝衣也难掩的风华,却在夜风中惨白似鬼,脚下一个踉跄,虽然很快站稳,未曾摔倒,乍一看去,仍是让人心伤。
赫连恕却半点儿动容也没有,一个冷眼扫过去,“接下来该怎么做,景二郎君心中想必有数。阿皎……已是让她没了母亲,至少景二郎君不会希望阿皎也有事吧?”
景钦没有说话,一双眼睛垂下,嘴角紧紧抿起,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整个人亦是沉溺在了暗影之中……良久,他才抬起一双猩红的眼望向赫连恕。
入目仍是赫连恕一双冷寂的眸子,恍若一把冰刃直戳心肺,“这是我和你,我们欠阿皎的!”
景钦身形晃了一瞬,又站稳,等到赫连恕离开许久,他仍然站在那里,站成了一棵树,一尊石雕,四下无人,唯天地日月可见,否则怕是要探问一句,为谁风露立中宵?
第二日果真便有人登门来吊唁了。赵夫人娘家已经没有什么人,她又是个不喜交际的,也没有什么交好的姐妹,独独有个袁夫人,得了消息,一大早便是带着周俏上了门。
母女俩眼睛都是红肿湿润的,怕是一路哭着来的,进了灵堂,又是好一番哭。
徐皎却再没有流过泪,苍白木然着一张脸向袁夫人俯身还礼。
袁夫人上前一步将她扶起来,执起徐皎的手,打眼一看她,刚止住的泪又是簌簌而下,“可怜的孩子,苦了你了。”
徐皎没有哭,可一张脸上却是全无血色,表情空洞,就连惯常灵动的双眸今日也没了神采,眼下黑影重重,眼中红丝满满,好像一夜之间,就纤弱苍白了许多,明眼人都可以看出这事对她打击有多大。
“阿皎姐姐!”周俏本来就是个善感的,一看她这模样就觉得难受,鼻头一酸,又是哭了起来,紧紧抓住了徐皎的另外一只手。
“好孩子,你母亲去得这么突然,你老实告诉姨母,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袁夫人忍了泪,轻声问徐皎,又靠在她耳边压低嗓音问道,“我听说是你们大房那个心狠手辣的,是,与不是?”袁夫人这一句问几乎是咬着牙说的。
袁夫人与赵夫人虽只是表姐妹,可她们平素里如何相处徐皎都看在眼里,即便是亲姐妹也不过如此。赵夫人去的这样突然,袁夫人定然会求个明白。
徐皎听着这一句问,却很是意外,骤然惊抬起双眸望向袁夫人,又转而睇向不远处也是一身孝服,正长身玉立于灵堂外拱手迎客的赫连恕……目光有些怔然。
赵夫人虽没什么故旧,但景家有,何况她还有赫连恕这样的女婿,徐皎这样的女儿,即便是看他们的面子,来吊唁的人也不会少。但如袁夫人母女这样真心的,却也不多。
徐皎瞥了一眼赫连恕,便是收回了视线,垂目不语。
她这模样却是让袁夫人心口一紧,握着她的手亦是用力了些,半晌,袁夫人紧咬了牙槽,恨声道,“我知道了……你母亲这一辈子就是进了景家这处狼窝。”望着徐皎,却又是泪盈于睫,“可怜你了孩子……你是您母亲唯一的女儿,可你到底姓景……”后头的话,袁夫人哽咽着再未说出,徐皎亦是垂下眼,掩住了眼底的阴翳。
耳边是袁夫人与周俏的啜泣声,她却木然地睁着一双眼,一滴眼泪也流不出。
过了一会儿,长公主和王菀也来了,两人都是一身素服,进了灵堂,便是肃然一张脸向棺木三拜,上香……
第335章 桥归桥,路归路
徐皎自然是依着孝女的规矩向她们还礼。
长公主和王菀忙上前来,长公主亲自蹲身将她扶起,端详着她没有血色和好像一夜之间就失了神魂的脸,长公主眉心蹙起,最后却是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母亲已经去了,你能表的最大孝心便是让她走得安心。”
徐皎眼睫微微一颤,蓦地抬起头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望着长公主。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过日子!这样,你母亲才能安心,本宫也才能安心!”长公主深深望进她眼里,一字一顿道,明明是轻飘飘的话语,落在心上,却重若千钧。
语罢,她又拍了拍徐皎的肩头,站起身来,转头向灵堂外走去,却是在灵堂门口站住了。
徐皎望着她的背影,本来已经干涩的眼睛突然又泛起潮意。
她身边王菀却是屈膝在她身边跪了下来,没有多话,只是抬手将她紧紧抱住,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好一会儿后,才在她耳边轻声道,“夫人出殡那日,我会与你一起。”
徐皎微愕,沙哑着嗓音道,“你不必为我如此,我没事儿的……”王菀身为宫妃,出宫吊唁已是不合规矩,何况还要与她一起送葬?
王菀却冲她微微一笑,“放心吧!我会请准陛下,那样的日子,我想陪在阿皎身边。”
徐皎望着她,眼中水光闪动,良久,轻轻应了一声“好”。
吊唁的人果真不少,景尚书又特意从弘法寺请了法师来为赵夫人念经超度,整整三个日夜,梵音轻唱,徐皎便也没日没夜地听着。
只是那日长公主来与她说了那一番话后,她总算没有再如之前那般滴水不进,寸步不挪就只跪在赵夫人灵前了,负雪她们为她端来吃食时,她会用些,赫连恕劝她歇息时,她会乖乖听话,去躺一会儿,睡不睡得着不说,但起码能够阖眼歇息一番。
见她这般,赫连恕与她身边那几个侍婢都是悄悄松了一口气。
而景府上下有条不紊地操持着丧事,大房的人都在外头忙着,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到徐皎跟前来讨她的嫌,一切尚算平静,众人也都盼着能够一直平静下去。
这一日,是赵夫人出殡的日子。
清早起来,天便是灰蒙蒙的,不一会儿就飘起雨来。雨不大,细如牛毛一般,被风吹着,斜斜落下,漫无边际。
徐皎在王菀和周俏、崔文茵等人陪同下默默走到灵堂,一会儿时辰到了,便得起棺。
此时景府内人也不少,一路上徐皎几乎都在与人点头致意。虽然各府多会设路祭,可却还是有不少人家为了表示亲近,会直接与他们一起送棺而出,这都是人情,不得不领,因而徐皎礼数周到。
谁知到了灵堂前,她面色却是骤然变了,推开王菀搀扶她的手,疾步上前,抬手就是指着跪在棺木旁的人,厉声道,“你为何会在这儿?”
那人与他旁边站着的人一起抬起头来,一模一样的孝服,一般无二的两张脸。许是因为戴孝,景铎换下了那一身夸张的公孔雀装扮,这是头一回,大家觉得景大郎君与景二郎君长得这般相像,几乎到了难以分辨的地步。不过,按着规矩,跪在棺木旁的自然该是长子。
众人心有唏嘘的同时,对眼前的情景更是好奇,方才对着众人尚且礼数周全的迎月郡主,缘何对着兄长却是脸色不善,语调愤怒,眼神凌厉?不是说,迎月郡主与两位堂兄的感情尚算不错吗?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传闻都是真的?赵夫人之死与严夫人有关?所以,兄妹不成,要变仇人了?
谁能想到来送个葬还能瞧见这么一桩热闹?众人都息了声,却个个都睁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
被徐皎拿眼睛瞪着的景家兄弟二人,首当其冲的便是方才跪在赵夫人棺前的景铎,望着徐皎,双目幽暗道,“这是祖父的意思。叔父与婶娘没有儿子,你没有兄弟,祖父让我以孝子之礼摔盆,送婶娘……”
“不必!”徐皎却是骤然打断他,语气生硬而坚决,“我父亲母亲是没有儿子,可他们有我这个女儿在,也有女婿,摔盆之事有阿恕,就用不着劳烦你们了。”
说着,徐皎转头在人群中逡巡着赫连恕的身影。
“阿皎……”景铎喉间微微一哽。
徐皎却因着这一声而目下微闪了闪,蓦地转头瞪向他们,面上一厉,道,“你们想就这么将事情了结?痴心妄想!”说着的同时却是“唰”的一声将袖中的匕首抽了出来。
“阿皎,你要做什么?”景铎目色一深,景钦却是沉声道,说着,已是朝徐皎伸出手去,“将匕首给我!还有,莫要胡言乱语!”这一声斥责中带着两分急切,目光亦随之往人群中一睇。
“胡言乱语?”徐皎嗤声,“是不是胡言乱语,二哥哥那日亲眼所见,最是清楚不过。为了给严夫人脱罪,你们倒是话风一致,反倒是我成了胡说八道,两位哥哥真是孝顺!”
徐皎幽幽笑着,那眼神凄凉,目光却渐渐失了稳,“既是如此,不知二位哥哥可能代母受过,稍解我这心头之恨?”徐皎说着,手里匕首一个翻转,锐利的刀尖已是直指景家兄弟二人,话中深意再明白不过。
人群中不少人惊得抽气,更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阿皎,你莫不是疯了?”正在这时,人群后头传来一声低斥,紧接着,景尚书快步走至,一双眼睛微眯望着徐皎,眼底的不悦显而易见,往左右一瞥,便是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二娘子经历丧母之痛,有些神志不清了,还不将她扶下去请大夫来诊治?”
“别过来!”徐皎挥舞了一下匕首,神情凄厉,“你们非但是要包庇杀人凶手,如今还要将我的嘴也给堵严实了不成?我告诉你们,做梦!”
“还不将二娘子扶下去?”景尚书双眸一厉,又陡然喝道。
他身边那些护卫忙应了一声“是”,脚下一动,便要往徐皎靠过去。
“我看谁敢?”人群中断然一声冷喝,一队玄衣缉事卫挤开人群围拢而来,将徐皎身遭密密护住,一身孝服的赫连恕大步而来,面沉如水走至徐皎身侧,一双冷锐的眸子从景家几人身上冷冷扫视而过。
景尚书急得微微变了脸色,“赫连都督,阿皎伤心过度,行为过激,难不成你也不懂事吗?这可是你岳母的灵堂之前,今日是她出殡之日,你难道果真要由着阿皎胡闹,不只要误了时辰,还要血溅灵前?阿皎,你真要你母亲死不瞑目吗?”景尚书说着,一双眼睛又往徐皎瞪去,眼里已是怒火滔天。
“到底是什么人让我母亲死不瞑目?当真是我吗?”徐皎反问道,一双眼睛已是赤红,紧握匕首的手更是克制不住地微微颤动起来。
赫连恕抬起一只手轻轻覆在她颤抖的那只手上,徐皎微红的双目转而睐向他,他却没有看她,冷眸如霜,目光冷冷睇向景尚书道,“祖父不必多言,我再叫你一声祖父,是看在阿皎的面儿上,于我而言,让阿皎顺心,比什么都重要。其他的,有什么要紧?”
赫连恕一番话语平平淡淡,没有半点儿起伏,却摆明了要为徐皎撑腰,而有他在,景府这点儿护卫哪里有什么用?
“你……”景尚书脸色变了,咬牙却只吐出一个字便滞住。
徐皎没有看他,目光直直落在景家兄弟身上,“大哥哥二哥哥今日想以孝子之名为我母亲摔盆送葬,是料定我为了让母亲顺利下葬,便会忍下这口气,你们便可以轻飘飘将事情揭过去了?”
“那你待如何?当真要与我们对簿公堂不成?你哪里来的证据?”景钦冷声道。
徐皎的目光从他身上挪开,直直落在景铎面上,“有些事情不管有没有证据,胜算几何,不得不为,这是我的孝心。方才我的话二位兄长也听见了,你们又是否能为了你们的孝心,代母受过?”
“你待如何?”景铎淡淡挑起眉来。
徐皎没有说话,将手中匕首端得稳稳,目光与刀尖一般锐利,意思再明显不过。
景钦似拉了景铎一把,景铎却是上前一步,目光不闪不避地迎视徐皎道,“若我应了,二妹妹能饶过我母亲一回?”
“不知!”徐皎应得干脆,“要试试才晓得!”
景铎的回答是一步步往徐皎走去,直到他的胸口抵上了徐皎的刀尖,他目光锁定在徐皎面上,一双眼尾轻挑,自带风流的桃花眼幽深,薄唇轻启道,“那便来吧!”
“让我来!”景钦走上前来,却被景铎伸手拦了开来,他一双眼仍是胶着在徐皎面上,“我是长子,自该由我来受!”
四周围观的人一阵唏嘘,谁能想到平日里只知声色犬马,半点儿不着调的景大郎君关键时刻居然这般的有担当,还真有长子长兄的风范呢!
徐皎望着他,却是目光闪动了一下,端着匕首的手有一瞬的颤动,下一瞬,便往后急缩,景铎却好像早料到了一般,徒手抓住她的手,就势往自己处一拉——
“啊!”四下里有女眷失控地惊叫了一声。
徐皎双目圆瞠,耳畔清晰地听见利刃穿透皮肉的刺啦声,哪怕她奋力地挣动了下手,却还是只能让匕首偏离了些许方向,眼睁睁瞧着那匕首没进了景铎的左肩,有殷红的血转瞬便从那伤口处浸了出来,染上雪白的孝服,格外明显。
景铎一双眼睛却没有半分闪烁,仍是定定注视着徐皎,轻声问道,“这样,二妹妹可满意了?”
徐皎怔怔与他对视着,半晌难言。
景铎便是抓住她的手,往反方向一拉,将那匕首从皮肉之中又拔出,那血瞬时流得更快了些,他面上表情却没有半分变化,“若是还不够,那再来一下吧!”
说罢,便又拉着徐皎的手,带着那匕首往他胸口处刺去。
徐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奋力挣开了他的钳制,“哐啷”一声,匕首从她手中脱落,跌在了地上。
徐皎面色有些发白地望了一眼地上的匕首,这才缓缓抬起头望向面前的人。
他左肩之上绽开了一朵血色的花,随着时间的推移,那朵花越开越大,而他的脸色在那血色的映衬下,却越发的苍白。
他的兄弟扶着他,他却笔直地站成了一竿竹,一瞬不瞬望着徐皎。
徐皎咬了咬牙槽道,“两位兄长果真孝顺。可杀母之仇,不共戴天。这一刺,我们兄妹的情分也算到头了,从今往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我还姓景,却是随我父,左右我父母都已不在,自此,我便是孑然一身。”徐皎说罢,转开头,不再去看景家兄弟,而是“扑通”一声在景尚书跟前跪了下来。
“祖父,孙女不孝,委实无法为了大局忍下杀母之仇,往后只能离了祖父跟前,不再讨祖父的嫌,不能承欢祖父膝下,还望祖父保重。”说罢,便是重重一个响头磕在了地上。
抬起头来时,额头上已是一个红印子,她肤色白,看上去便显得格外明显。
赫连恕看着,眉心便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徐皎不等景尚书说话,便是径自起了身,直直走到赫连恕身边,轻声道,“时辰到了,咱们送母亲走吧!”
赫连恕一双眸子静深似海,睐着她点了点头,侧过眸子往身后一睇,他带来的手下便是心领神会地一抱拳。
小夫妻俩一道走到赵夫人灵前,双双跪下,徐皎捧起了灵位,听着那属下扬声道,“吉时到,起棺!”
赫连恕抱起那个瓦盆用力摔了下去。
“哐啷”一声脆响,瓦盆摔了个粉碎,同时哀乐起,纸钱漫天飘飞,好似下起了一场极大的雪,遮天蔽日,满目哀戚。
赵夫人的棺椁被八个精壮小伙抬起,扛在肩上,缓缓随着那哭声与哀乐,一步步走出了景府……
景尚书是气得一时语噎,没有说出话来,见他们小夫妻俩果真是顾自行事,带着送葬队伍出了府,这才醒过神来,吹胡子瞪眼还未说出话来,那头景铎却是一个踉跄,险些往地下栽倒。
景钦连忙将他紧紧扶住,景尚书回头一看他衣襟上那一大团还在扩散的血渍,以及他苍白的脸色,面色一变,促声对着海叔道,“快!去请郎中!”
第336章 怨与不怨
景铎的目光却是落在送葬队伍之上,有些飘忽,直到目送送葬队伍出了府门,他才收回视线,平淡到近乎漠然地道了一句,“只是皮外伤,不必请大夫!”说罢,便是推开了景钦搀扶他的手,掉头往府里走去,身姿仍是挺拔似竹。
景尚书听着却是脸色都变了,血流了那么多,怎么能只是皮外伤呢?可这个孙儿一旦犟起来,那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景尚书一时间又急又气,蓦地扭头就是往景钦瞪去。
景钦正在那儿不知所措呢,猝不及防对上景尚书锐利的眼神,险些惊得原地跳起,慌乱地咽了口口水道,“祖父安心,我……我这就去瞧瞧!”说罢,忙不迭跟着小跑而去。
景尚书望着兄弟二人的背影,良久,沉沉叹了一声。
那头,送葬队伍中,徐皎抱着赵夫人的灵位,跟着一步步迈开步子。
袁夫人说,赵夫人这辈子进了景府这么一个狼窝,这才有了悲惨的一生。可徐皎想着赵夫人临去前那最后一抹明媚的笑容,她定是不悔的。
手指轻轻摩挲着灵位,徐皎垂目想道,母亲临去前其实是欢喜的吧?
可以终结这悲惨的一生,与便宜爹在另一个世界相逢了。一定会有另一个世界的。
徐皎这样一个曾经坚定的无神论者早已随着自己的穿越,和经历的这些事而改变了想法。人说不及苦处,不问神佛,这一刻,她是真心希望天上有神佛,能听见她诚心的许愿,能允一双有情人忘川河畔重逢,携手共度奈何桥,求个来生两心相契,白头偕老。
其实这些道理她不是不明白,可或许是经过了这么些天,不管多么不愿意,她也只能接受赵夫人已经离开的事实,这才能想通这点,还远未到释然的地步,但至少已经不会再去下意识逃避这残忍的事实。
赵夫人是要和景恒合葬的,眼看着赵夫人的棺木被缓缓吊下墓穴,徐皎和赫连恕依着规矩,跪下身去,各自捧起一把土撒了下去,周边那些精壮汉子们一人一铲土往墓穴填去,将一新一旧两口棺椁一并掩埋。
生同衾,死同穴,也算得有情人最好的归宿了。
等到那土都夯实了,赫连恕与徐皎二人俯身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起了身。
徐皎起身时却是晃了两晃,好在王菀与赫连恕一直都注意着她,连忙一左一右将她扶住,都是担忧地将她望着,她扯开一抹浅浅的笑朝着他们摇了摇头,然而那苍白的脸色却是半点儿说服力也没有。
赫连恕与王菀两人的眉都不约而同蹙了起来。
后续的修砌还需时,自有工匠负责,留下管事的人看着便是,主家与宾客无需一直留着。
便有人陆续前来告辞,因着是丧事,不过多是一句“节哀”,一个欠身施礼,回以一句“多谢”就可。
人走了一些,王菀一握徐皎冰凉的手,对赫连恕道,“赫连都督,你先带阿皎回吧!余下的事儿有本宫看着。”
徐皎却是摇了摇头,“我没事儿!”
她说没事儿,可她脸色却比之前更苍白了些。王菀和赫连恕两人根本就直接无视了她的话。
赫连恕看了她一眼,就是望向王菀道,“那多谢婉嫔娘娘了,微臣给娘娘留下些人手,一会儿护送娘娘回宫。”
王菀点了点头,“放心吧!赫连都督只管照看好阿皎便是。”
赫连恕点了个头,双手一抄,便是直接将徐皎抱了起来。
徐皎脚下一空,忙将手绕上他的颈子,他已经迈开了步子,徐皎转头从他肩膀上探头往后看去,王菀正笑容满面地朝着她挥手。
徐皎回过头,靠在赫连恕耳边轻声道,“快放我下来!”众目睽睽之下,这样到底有些过了。她已经瞧见好些人都在瞄他们了,神情各异,就是李熳几个看过来时,表情都有些奇怪。
赫连恕不过瞥了她一眼,却未曾放开她,亦是没有停下步子,径自大步走到了拴在树下的大黑马前,将她直接抱上了马背,他自己也跟着上了马,握着缰绳将她圈在了怀里。
那头,苏勒已经赶了过来。
赫连恕垂眼对他吩咐道,“我们先回府了。这里的事儿你盯着,另外,一会儿派些人将婉嫔娘娘安全地送回宫去!”
苏勒自然是抱拳应是,赫连恕便是一夹马腹,带着徐皎风驰电掣般急骋而去。
雨还在下,不知何时还起了风,风卷着雨丝扑面而来,今日他们俩都是一身孝服,没有披风遮挡,徐皎有些睁不开眼来,索性转头直接将脸埋进了他的胸口。
等到回了赫连府,赫连恕跃下马背,却是又如法炮制将她直接从马背上抱了下来,打横抱着便直直往府里走去。
徐皎拍着赫连恕的手臂轻声道,“放我下来!我自己可以走!”没有瞧见这府里的下人们瞧他们的眼神多么奇怪?她一个当家主母,这样多不好?
赫连恕却还是只瞄了她一眼,便是置若罔闻,既不说话,也不放开,一直抱着她穿门过廊,直直走进了明月居。
一路上,居然都是一声不吭,走到软榻边,徐皎想着这下该把她放下了吧?谁知他自己坐了上去,将她直接放到了他的膝上,而后紧紧环抱住,自始至终都未曾松开过。
徐皎反倒被他这番举动弄得莫名,“怎么了?”
赫连恕的下颚抵在她肩上轻轻摩挲,一路未曾出声,这会儿开了口,嗓音却沙哑得厉害,“阿皎,你可怨我?”
徐皎微微一愕,还在怔然时,就听着他又道,“说到底,母亲是被我连累,还有,我本来安排了人在她身边保护,但却疏漏了府中,终究是我的疏忽,这才让她……”赫连恕说到这儿,喉间微微一哽。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表现得稳重冷漠,与他素日里没有半分不同,徐皎本也以为他替她扛起了不少事,样样安排得有条不紊,只是为了她而已,可直到此刻,她才陡然想起赫连恕之前与赵夫人之间的相处……
他自小没有母亲,赵夫人待他那样好,以他的心性又如何不在乎?又怎会不伤心?他对赵夫人的恭敬孝顺,原就不只是因为她而已。倒是她,只顾着自己伤心难过,却全然忘了他。
徐皎一时间又愧又心疼,反手抚上他的脸颊,轻声道,“我为何要怨你,本也不是你的错。要说有错,我又何尝没有?我其实早觉得母亲有些异样,可居然没有察觉到她早就已经想起来了,这些时日,她该有多难过?而我,却一点儿也没有发现......”徐皎说着,眼里又是泛了泪光。
赫连恕见状忙道,“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引你伤心的。母亲她若泉下有知,定然不会希望我们自责度日。”
“我知道。”徐皎点了点头,“从知道母亲早就已经想起来,却什么都未曾告诉我们时,我就知道了。其实我何尝不知母亲这半生过得凄苦,如今于她而言也是解脱,可我心里还是难受。她不该这样去的......我只是没有想到,昏君无道,居然为了疑心,便设了这般毒计。你说,是你连累了母亲,其实说到底,母亲不过是代我受过。或许,她从一开始遇到我,便是她的劫数吧。”
“不会的,母亲她很疼爱你,这我看得清楚,你的感受应该更是分明才对,所以,她定然不会后悔遇到你,她临终之时,已然万事明晰,可却仍然记挂着要将你托付于我,于你我而言,她是母亲,于母亲而言,你便是她的女儿。”赫连恕哑声道。
徐皎因着他这些话,这一年多来,与赵夫人相处的点点滴滴竟是在脑海中浮光掠影一般一一浮现,想起了赵夫人对她的好,想起了赵夫人临去前最后一刻,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但动作与眼神已经表明了太多......反身扑进赫连恕怀里泣不成声。
除了赵夫人去的那一日,之后置办丧事的这几日,徐皎都是一副木然空洞的状态,再未哭过,如今能够哭出来......就好。赫连恕抱紧她,像哄孩子一般轻轻拍抚着她的脊背,仰起头来,眼角亦有一瞬的湿润。
良久,徐皎才缓住哭声,赫连恕将她从胸口推开一看,见她一双眼睛已是哭至红肿,长叹一声,便是站起身来。
“你去哪儿?”徐皎却是伸手揪住他的衣角,仰起头切切将他望着。小脸莹白,额头上还有一处红肿,一双哭得红彤彤的眼睛将他紧紧盯着,那模样可怜可爱,倒好似生怕被人抛弃的小动物一般,让赫连恕看一眼,就觉得心软成了一滩水。
他这个在外冷峻酷烈,杀人如麻的活阎王,对着她却自来都硬不起心肠。
“乖!我去打盆水来,给你洗脸,还有你额头上的伤也需要清理一下。”轻声说完,他垂眸望着徐皎,后者总算是迟疑着缓缓松开了他的衣角。
赫连恕转身往外走去,徐皎却是抱膝坐在软榻上,目光一直瞬也不瞬地凝望着门的方向,直到见着赫连恕端着水盆进来,眼中才又有了神采。
赫连恕端着水重新回到软榻边坐下,亲自绞了巾子给徐皎洗脸净手,动作起初有些生疏,却始终轻柔而细致。
将脸上的泪痕清洗干净,赫连恕的目光从徐皎额头上那一处红肿上掠过,转头将手与巾子一并浸在水里,绞巾子时,那些水从他指缝间落下去,坠落在盆中,激起阵阵水花,赫连恕望着那圈圈荡开的涟漪,终于是沉声问道,“那景钦呢,你可怨他?”
徐皎怔了怔,似是没有料到他会问这个,她好像没有办法马上回答,垂下眼睛去想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摇了摇头,“二哥哥......其实一直待我很好。不管严氏做了什么,我并不想将他们混为一谈。这件事的起因看似在二哥哥,可万事的源头何尝不是那个昏君?即便曾经有怨,今日那一刺也该扯平了。”
“你知道?”赫连恕转过头,挑眉望向她,语调平平,并无多少惊讶。
“从我听说外间传闻着我母亲之死与严氏有关时,我便猜到了。若是想的话,以你和二哥哥的本事,要联手将这桩事压得密不透风也算不上难事,可你们却顺势将事情宣扬了出去。何况我不是傻子,这些时日我也想了许多,严氏即便当真恨我母亲入骨,可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过来了,眼下也没有突然起了杀心的理由。加之她杀了人也跟着神志不清,连她那侍婢芍药居然也是一样,即便查不到用毒的痕迹,也太巧了些,若说这当中没有蹊跷,谁会信?”
“所以,你早知道我和景睿深想做什么,今日才会当众唱了这么一出戏。”赫连恕望着她,幽深似海的双眸微微闪动着光亮。
徐皎点了点头,“那位不就是见不得咱们一家亲吗?那就当众决裂给他看好了。我这么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小女子出面,自是比你们来得让他放心。”
赫连恕望着徐皎,嘴角轻掀,“我家阿皎果真聪明。”
徐皎能听出他这一句夸赞里的真心实意,可眼下的境况,她却当真生不出半点儿开心,“可有些事我还是没有想明白,这个局算不得高明,你和二哥哥的本事那位应该清楚得很,不可能瞒过你们,不让你们起半点儿疑心,他就不怕弄巧成拙吗?何况,为何会是母亲?如果真要让你和二哥哥彻底没有勾连的可能,将我这个联姻的纽带斩断,岂不来得更直接干脆吗?”
赫连恕嘴角轻抿,冷眸如霜,“他自是不怕被我们窥破,或者说生怕我们窥不破,这是对我们的警告,就是为了让我们看清楚,他才是握着生杀予夺之权的人,他要让谁死,谁都逃不过。”
徐皎想想,不由在心底冷笑,这倒确实是那昏君行事的风格。
“至于没有拿你开刀,自是因着他也害怕,若真动了你,景钦那头不说,我却说不得会再无所顾忌,那才是真正弄巧成拙。另外,你别忘了,你身上还有个福星伴星之名,他还指望着你替他镇住我这颗灾星,让我只做那把乖乖听话,且锐利的刀,任凭他驱使呢。”
第337章 阿皎很聪明
至于别的......赫连恕沉下双眸,有一抹异光沉入眼底的阴翳,他还有一个猜测,却并不想在此时说出来,再平添徐皎的忧心。
徐皎听了他的话,略略一思忖,倒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不管你和二哥哥心里清不清楚这事儿,必然是不会告诉我这个小女子的。所以,我今日之举应该能让他暂且安心了吧?”徐皎仰起头,一双眼睛定定望向赫连恕。
赫连恕抬手轻轻压了压她的头顶,“当然,阿皎很聪明。那位早就习惯了孤家寡人的日子,除了他自己,他不信任何人,也不将任何人看得比他自己更重,无论是他的亲人、枕边人,还是臣子。以己度人,他也不认为我或是景钦这样的人,会将这样要命,却没有半点儿实据的猜测告诉你这样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所以,往后你只需当作什么都不知道,该如何便如何就好了。”
徐皎听着他的话,若有所思,以她之聪慧,定然明白往后如何行事,这一点,赫连恕不怎么担心。
不过.....赫连恕皱眉看了一眼她额上那处红肿,转而进了内室,不一会儿便将徐皎准备的那只“急救箱”给拎了出来,为徐皎上起了药。
徐皎“嘶”了一声,赫连恕上药的手微微一顿,才沉声道,“既是做戏,又何必这般用力,这会儿知道疼了吧?”
“就算是做戏,若不动真格的,怎么能够瞒得过那位的眼睛,让他真正放心?比起二哥哥今日被刺的那一下,我这根本不算什么。”徐皎一脸的理所当然。
赫连恕却听得眉心一蹙,狐疑地望她道,“你说你今日刺的是景钦?”可分明所有人都认定那是景铎,包括他自己都是一句“他是长子”确认了自己的身份。
“我不可能认错的,本是怀疑,可后来我瞧见了,他手心上伤痕犹在。”那日在祠堂,景钦徒手来抓徐皎的匕首,落下的那道伤痕可不轻,自然不可能这么快就痊愈。
“除了那道刀痕呢?你如何能认出那不是景铎,而是景钦?”赫连恕仍是蹙着眉心将她望着。
徐皎被他望得有些惴惴,默了一瞬,才迟疑道,“不知道......但直觉吧,大哥哥和二哥哥唤我阿皎时,略有一些不同,可到底哪里不同,我也说不太清楚,总之就是不太一样。”
当然不一样。赫连恕想道,一个是纯粹的兄妹之情,另一个只怕一个名字都能揉进万千缱绻。赫连恕面无表情道,“阿皎果真厉害得很,光凭喊你一声,也能将人家刻意的伪装识破,真是让人佩服。”
徐皎眯眼瞄他一下,真是佩服吗?怎么觉得他这句话,莫名酸得很呢?
景府之中,虽然赵夫人已经下葬,可阖府上下仍是笼着厚重的阴云,丧事的清寂犹在。
洗墨居内,景钦鼻间一痒,竟是猝不及防就是“阿嚏”了一声。
这一声却是惊动了屋内其他人,景铎脸色一变道,“都说让他们笼个炭盆过来,这已经入秋了,外头下着雨,已是有了凉意,你这身上又有伤,有伤就有寒,若是受了风寒可就不好了。”
景钦盘腿坐在榻上,身上雪白的寝衣半敞,左肩上犹可见层层缠绕的白布,他一边将寝衣拉起,缓缓系上衣带,一边面无表情道,“我没有那么娇贵!”
话是这么说,可景铎却分明瞧见他动作时带出的一丝迟滞,景铎微微眯缝着眼,目光从他手心那处还未痊愈的刀痕上滑过,落在了他左肩上,他衣襟掩得快,但景铎眼尖,就这么一个动作,那缠绕的白布上又隐隐浸出了触目的殷红。
景铎神色一黯,长叹道,“你说你,这又是何苦?一伤未好,又添新伤,你这是半点儿也不拿自己的身子骨当回事儿啊!值得吗?”
“自然值得!今日这一伤,至少能换来两分安宁。只怪我未能早日决断,若是早些……说不得婶娘也不会遭此横祸,还有母亲……”余下的话,景钦未说完,喉间滚了两滚,终至无言。
景铎却明白得很,虽然他问的那句“值得吗”,并非是问的这个,不过看了一眼景钦的脸色,他有些不落忍,那些话,到底是不忍再问。“睿深,这事不怪你,你不能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景钦嘴角轻轻一扯,没有言语,一双眼眸如云山雾罩一般,悲欢笼在其中,让人瞧不真切。
“即便真要挨这一下,也该由我来才是。你早前人前说的,‘我是长子,自该由我来担’……”景铎唇畔浮起一抹苦笑,“倒衬得我越发没有担当了。说起来,到底是我无用……”
景钦望他一眼,唇线一抿,沉声道,“你我兄弟,说这些便是生分了。这一刀落在你身上,与落在我身上能一样吗?再说了,旁人不知我的心思,你还不知?阿皎刺我这一刀,虽是疼,可我心里……却轻松了好些。”
景铎望着他,喉间动了动,眼底突然升腾起笑来,与往常一般朗声道,“是啊!我知道,你的心思,还有谁比我更清楚?”
赫连府这厢,赫连恕已是替徐皎上好了药,一边将急救箱收拾起,一边道,“这些事你就别管了,先好好睡一觉吧!你那眼下的黑影都快掉到下巴上了,脸上半点儿血色都没有,苍白得像鬼一样。再不好好休息,只怕就真要病了。”
“我睡不着。”徐皎望着他幽幽道。
赫连恕叹了一声,“我陪你一起睡吧!”
徐皎点了点头,乖乖地就挪到了软榻的内侧,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赫连恕叹了一声,跟着上了软榻,躺在了她身侧,徐皎立刻贴了过来。
赫连恕将她揽进怀里,拍着她的脊背,“睡吧!”
徐皎“嗯”了一声,蜷在他胸口,缓缓闭上了眼睛,乖巧得像一只猫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赫连恕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将将一动,却听着怀里人儿突然幽幽喊了一声,“阿恕......”
赫连恕一僵,忙低头看去,却见她仍然乖乖地靠在他怀里,连眼也没有睁,可一双素白的小手却已经紧紧拽在了他襟口上,一双眼睫颤颤。
“你说,我若睡着了,母亲会入我的梦吗?”这一声压得低低的,恍若自语,带着满满的惶然。
赫连恕心口蓦地一掐,见她一张小脸不过几日的工夫就瘦了一圈儿,下巴都尖了,还有那脸上半点儿血色都没有,苍白得就好似是雪堆就的一般,心里更是疼得慌,低下头在她头顶烙下一吻,紧了环在她腰上的手臂,哑声道,“会的,母亲那么疼你,自是放心不下你的。她总得来瞧瞧看,我待你是不是真的好。”
“那你可一定要待我好,否则,母亲会入你的梦来骂你。”徐皎幽幽道。
“嗯,我若对你不好,就让母亲来骂我。”赫连恕一板一眼道。
徐皎嘴角似是翘了翘,嗓音细细道,“母亲这会儿忙着与父亲互诉衷情,才没有工夫搭理我呢。”
赫连恕不再说话,手轻轻顺着她的头发,听着她时不时说上两句话,直到外间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才知这雨下大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徐皎才伴着这雨声沉入了梦乡。
赫连恕亦是陪着她一道睡着了。这几日,他与她一样,都未曾怎么好好合过眼,除了赵夫人的丧仪,他还有些旁的事儿,委实没什么时间来休息。即便赫连恕比徐皎能撑,但撑到此时,也是极限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直到听着外间两声鸟叫,赫连恕才骤然从梦中惊醒。
睁眼一看,徐皎窝在他怀里,睡得沉沉。而室内的光线却是昏沉得厉害,耳边隐约能够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雨还在下。
赫连恕小心地挪开身子,又给徐皎盖妥了被子,这才走到了外间。
苏勒已经等在那儿了,就站在檐下,望着雨幕,与半个多月前的那个夜里一般模样。
赫连恕略略沉吟这才走了过去,“景府的事儿可都办妥当了?”
苏勒回身向他行了个礼,答道,“已是按着你的吩咐都办妥了。如今东西和人都暂且安置在了西跨院。”
赫连恕的吩咐,既是要与景府斩开关系,那么之前二房的那些人便不适合再留在景府,所以这几日,赫连恕早早便与琴娘商量好了,将该收拾的都收拾妥当了,今日葬礼过后,便连人带东西一道随着苏勒来赫连府,往后就与徐皎在一处。
“那便好,一会儿阿皎见着琴娘她们,定然会欢喜。”赫连恕点了点头,仍是一张冷脸,可看在苏勒眼中,已是表情舒缓了。
苏勒的眉心却是舒缓不了,“那头来了消息,如你所愿,墨啜翰路上果真历了几回暗杀,不过,总算是平安回到了北都城。另外,这个......”苏勒从衣襟里掏出一个与那日一模一样的铁筒,奉到赫连恕跟前。
赫连恕仍是面无表情地拆阅了当中消息,转手就是递还给苏勒,而后就是直接转过身,迈开了步,那模样倒好似连见也未见那封墨啜处罗加急送来的密函一般。
“阿恕!”苏勒喊住他,满脸的不赞同。
赫连恕却脚步不停,“去收拾一下吧,若猜得不错,一会儿怕是会来人叫我们进宫。”
苏勒在他身后挑起眉来,对于他的判断虽觉纳罕,却从不存疑。
果不其然,像是算好了时辰的,赫连恕那头刚好换妥衣裳,宫里便是来人了,奉圣命着缉事卫统领赫连恕立刻进宫。
徐皎有些睡不安稳,一声短促的惊叫便骤然从梦中惊醒过来时,天已黑尽了。软榻上只有她一人,她伸手一探枕畔,冰冰凉凉,赫连恕已不知什么时候就不在了的。
一直就守在外间的负雪听到动静,连忙端着灯走进来,“夫人醒了?”
抬头一看,却见徐皎一头一脸的冷汗,吓了一跳,一边忙将灯放下,一边问道,“夫人可是哪里不舒服?”
徐皎轻轻摇了摇头,“没事儿,只是做了噩梦。”说着,她已往负雪身后探眼望去,外间隐约能听见风雨声,可却不见人影,“郎君呢?”
“郎君下晌时被陛下传令去了宫中,还未曾回来。”负雪一边回话,一边抖落开一袭外衫披上了徐皎的肩头,“这雨一直下着,天有些凉了,夫人又出了汗,小心别着了凉。夫人饿了吧?郎君走时吩咐了的,这灶上一直用小火煨着鸡汤呢,要不让人给你下碗面吃吧?”
徐皎这几日对于吃食这些自来是没要求的,应了一声“可以”,负雪便转身而去。
东西都是现成的,负雪很快就将面端了回来,只是到了门口时,在檐下与人低声说了什么。
掺杂着雨声,徐皎也没有听真切,负雪将面端了进来,她便埋头吃面,也没有问。待得吃完了,将筷子一放,她这才问道,“说吧,有什么事儿?”她即便没有听清负雪在外头与人说些什么,可不是眼瞎,自然瞧见了负雪望着她,几度欲言又止的眼神,定是有什么事儿的。
负雪欠了欠身,“是琴娘,婢子回来时刚好撞见她到了檐下,让婢子帮忙通禀,说她有事要见夫人。可婢子记挂着夫人还未曾用膳,便自作主张请她在偏厅等上一等,既然夫人已经吃完了,婢子这便去请琴娘进来。”负雪说罢,快手快脚将碗盏收拾好,便屈膝退了下去。
不一会儿便听得琴娘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婢子求见娘子。”
“进来吧!”徐皎应了一声,琴娘便是缓步而入。换了孝服,她也穿得很是素净,这些时日忙活赵夫人的丧事,她也清减了许多,精神头也明显不如从前,到了徐皎跟前,便是盈盈拜倒道,“婢子代蘅芜苑所有下人谢过娘子与郎君周全照拂,否则夫人这一去,我们这一大伙儿人还真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徐皎这些时日过得浑浑噩噩,哪里还能去考虑这些,可见琴娘此时出现在这里,又听了她的话音儿,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想到赫连恕居然连这些都替她想到了,心里不由又是暖又是涩,抬手对琴娘道,“别跪着了,先起来吧!”
第338章 两封绝笔信
琴娘应了一声“是”,缓缓起身来,神色却到底有些拘束。
徐皎抬手指向一旁的杌子道,“坐吧!”
琴娘又谢了一声,便在杌子上斜签着身子坐了。
徐皎见状,微微蹙起眉心道,“是不是母亲走了,琴娘便也要与我生分起来了?”语气之中不无伤感。
琴娘听罢,却是变了脸色,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娘子万万不要多想。承了娘子的大恩,婢子如今才能安然坐在那儿,还有西跨院那一院子的人都想着要来向娘子和郎君叩谢大恩呢。”
“你们本就是母亲的人,都伺候了母亲大半辈子,忠心耿耿,我不可能会扔下你们不管。琴娘回去之后,与其他人说,让他们放心,只要他们往后与母亲在时一般用心当差,以往母亲如何待你们,我便也如何待你们。”徐皎这一番话说来真心实意。
琴娘本就是那等精明能干的,哪里有听不出真假的?当下便是笑了开来,“娘子是什么样的人,婢子心中岂有不知?婢子只是刚刚换了个地方,心中有些不自在罢了,可全然没有与娘子见外的心思,否则婢子也不会此时来求见娘子了。”
徐皎的目光一转,就落在了琴娘带来的东西上头。
琴娘不是空手来的,还带了一大一小两只匣子,如今就放在桌上。
琴娘循着她的目光一道望向了那两只匣子,“其实夫人一早便有吩咐,待她百年后,她名下所有的产业都直接交托到娘子手中,这几日婢子得了空便是在清理这些,这匣子里便是夫人名下所有的地契、房契,并那些铺子的账册,还有西跨院下人们的身契,婢子想着还是早些带来让娘子过目,娘子也好早些接手过来。”琴娘说着便将那大的一只匣子轻轻抱起,奉到了徐皎跟前。
徐皎望着那只匣子,却半晌未曾伸手去接,一双眼又是悄然潮湿,“我和母亲是怎么回事琴娘再清楚不过,母亲去得突然,我连为她报仇尚不能,又哪里来的脸接这些东西?”
“娘子这话便说得不对了。娘子与夫人什么关系?除了母女还能是什么?娘子待夫人如何,婢子不是瞎子,看得再明白不过,哪怕是亲女儿也不过如此了。夫人认定了娘子是她的女儿那日起,娘子在琴娘眼中,便就是娘子,这些东西自然也都该是娘子的。何况,娘子虽是接过了产业,也是担起了责任。我们这些跟着夫人的人,往后身家性命可都系于娘子一人身上了。”琴娘淡淡笑着。
这一番话让徐皎沉吟了一番,终究是伸手将那只匣子接了过来,只觉得手中与心上俱是沉甸甸,“往后我若是有做的不好的地方,还要琴娘多多提点于我。”
琴娘闻言欠了欠身道,“往后琴娘自是要忝颜留在娘子身边,只要娘子不嫌弃琴娘,琴娘定会替夫人好好照看娘子。”说罢,琴娘目光一转,落在了手边另外那只小些的匣子上,面上却多了两分踌躇,“这个东西是婢子在清理那些东西时发现的,早前并没有,想来是夫人准备好,又特意藏起来的,婢子这会儿急着过来,主要是想将这东西送来给娘子。”
徐皎听她这么说,登时知道琴娘送来的这东西怕是极为紧要,她蹙着眉一边狐疑着,一边将那匣子接了过来。
不等她打开,琴娘居然就起身向她告辞了,“夜有些深了,既然东西已经送到,婢子便不在这里叨扰了,娘子这些时日也劳累了,还请保重身子,早些歇着。”
徐皎明白她的意思,自是不会留她,只对她道,“明日我再过去瞧你们,若有什么缺的,只管先与负雪说。”
琴娘又谢了恩,徐皎让负雪将她送出去,这才借着幽微的烛光望向桌上那两只匣子,略一沉吟后,将那只小些的匣子拖了过来。匣子上了锁,可方才琴娘一并递给她的除了这两只匣子还有两把钥匙,徐皎试了试,用当中一把开了锁,将那匣子打了开来。
匣子里居然是满满的书信,徐皎将之取出来就着烛火一看,娟细的峨眉就是有些诧异地挑了起来,这居然是便宜爹写给赵夫人的信,还是情信,不管用词多么的考究和雅致,都脱不开那字里行间的缱绻意味......徐皎往那匣子里尚是厚厚一沓的书信看去,表情一瞬间有些耐人寻味起来,总不能这满满一匣子的,都是情信吧?
徐皎想想琴娘方才的表情,在心底摇了摇头,便是继续耐着性子将那些信一封封读了下去。
这情信慢慢成了家书,徐皎看着这些情信,脑中对于便宜爹的印象愈加的具象起来,这是个有才华却又专情温柔的男人,难怪曾能风魔万千少女。唯独许是因着才情过人,骨子里透着文人的傲气,感情上也要敏感许多。
这些信一封封看下来,只是重温了一遍那一对情深却不寿的夫妻之间的感情进程,倒是并没有徐皎以为会有的东西,难道是她想错了?
徐皎狐疑着将手里那封信折起,重新按着顺序放回了匣子。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她眨了眨眼抬起头来,转头一看窗外,夜色深浓,咚咚咚,更敲三声……
徐皎的眉心就是蹙了起来,扬声喊了负雪。
负雪就在外间,闻声赶忙进来听吩咐。
“都这个时辰了,郎君还未回来?”
负雪摇了摇头,徐皎的眉心就皱得更紧了两分。抬眼见负雪站在灯下,一身素服,在夜色之中更显清瘦,这些时日,不只是她,她身边这些人也都跟着清减了不少,徐皎心中又是愧疚又是心疼,放轻嗓音道,“你先去歇着吧!我白日睡得多,这会儿有些走了困,你将烛火给我弄亮些,我有些东西要看,正好等着郎君。”
负雪望着她,迟疑了片刻,才应了一声“是”,给徐皎又备了两盏灯烛,将室内照得恍如白昼,这才退了下去。
徐皎便又借着烛火看起了九嶷先生的信,直到拿起这一封时,她微微一愣,纸背上隐约透出两点显眼的红色,徐皎将那信纸展开,细细一看,果真不出所料,那两点倒像是血。徐皎狐疑地略略蹙起眉心,才垂目细看那信上所书。
这想必是九嶷先生写给赵夫人的最后一封信了——
爱妻阿妩,见字如晤:大限将至,此一去怕是再无归期。恒此一生,于家国,于忠义,虽有憾,亦有不甘,却无悔无愧。唯负吾妻与孩儿,白首相庄终成空誓。然,有些事不得不为,唯盼泉下相见,阿妩能宽宥。尚有一事,恒这一生别无所长,唯一支画笔尚可传承,画作悉数收于箱中,与吾妻和孩儿,留一念想。孩儿若喜画,还愿阿妩为其延请名师,悉心教导。待孩儿成年,再将吾画作尽数托付于孩儿。切切。
这很显然是九嶷先生的绝笔信,徐皎看得心中略有些难受,目光落在那两滴血上,那两滴血所溅的地方刚好都在“画”字上,头一处在画笔的画上,另一处则在最后一句吾画作的画上,不知是不是巧合,那两处刚好都在头尾相交之处,徐皎在心底将那封信默念了一遍,将那个画字隐去又念了一遍,眼底隐隐闪过一道亮光。
心口却是砰砰急跳起来,若这两个“画”字是九嶷先生特意留下的线索,她能想到,旁人如何能想不到?当初先帝能够饶过景府,必然是笃定了九嶷先生不敢留下半点儿线索,甚至是九嶷先生留下的东西,先帝都早已暗中派人一一查验过,确定没有半点儿问题才放心的,九嶷先生又是如何瞒过先帝耳目的?
再说了,九嶷先生提到他的画作,那些画她曾反复细细查验过无数回,都没有发现半点儿端倪......到底是她想多了,还是遗漏了何处?
徐皎想到这儿,心中疑云非但没有解开,更是一重叠一重,越发难解了一般。
蹙着眉心往匣子里一瞥,她不由愣住。匣子底居然还躺着一封信,可这封,分明已经是九嶷先生的绝笔信了,而刚才那些信应该是赵夫人按着时间顺序整理好了的,这该是最后一封才是。
徐皎忙将手里这封信放好,又急急去取那封信。拿起来就着烛火一看,手指却是僵在了那信封上。
这封信上的字不是九嶷先生的,上书“恒郎启”三个字,是娟秀的簪花小楷,出自女子之笔,这字迹徐皎认得,正是出自赵夫人之手,而那墨渍犹新。
徐皎迟疑了片刻,还是缓缓将那信笺自信封中取出,在眼前徐徐展开。
赵夫人的文字比之九嶷先生的要直白许多,却看得徐皎倏然间就是心口紧缩,泪盈于睫。
阿恒,我已记不得何时从旁人口中听到你的消息,说你走了。自那时起,整个世间于我,便好似只余混沌,再无清明。起初,我认为是你背弃了我们的誓言,抛下了我,还要将我唯一活下去的原因也一并夺走。你和孩子都走了,我在极端的恐惧与思念中,滋生出了对你的怨恨。数载爱恨纠缠,我的怨恨总要寻个出口,不经意间,我变成了自己都会憎恨的样子。许是上苍垂怜,将阿皎赐与了我,这个孩子是我的救赎。数月幻梦,好像是上苍给予的恩赐,这一日我浑浑噩噩从梦中醒来,推开窗,可见头顶星河璀璨,繁星漫天,一如你在时,我忽然释然。阿恒,我不再怨恨命运不公,所有的一切许都是上苍的淬炼,我会带着对你的思念,缓步走向生命的尽头。我相信,你会信守承诺,在奈何桥畔等着我。且等我罢,等我来见你,将我后半生无你时发生的事,见过的风景,还有我的阿皎的种种,都一一说与你听。你的画作,我已尽数交予阿皎,我相信她是你冥冥之中送到我身边的,她便是你我的阿皎。
一封信看罢,徐皎已是泣不成声,眼里的泪蜂拥而下。徐皎想不出赵夫人刚刚从幻梦中醒来,记起一切时是怎样的心情,可她宁愿相信,赵夫人果真是已经释然了的。更宁愿相信,在九泉之下,奈何桥畔,在时空的尽头,他们真的已经重逢,携手再不分离。
嘀嗒、嘀嗒.....时不时的一声响在耳畔,让睡梦中的徐皎不堪其扰地蹙起眉心,好一会儿后,才挣扎着从梦中醒来。
睁开眼才觉出已是天光大亮,那嘀嗒声是雨已停了,叶梢积雨坠下的声响。她就躺在软榻之上,身边还散落着昨日看的那些信。昨夜也不知是何时睡着的,她坐起身来,带着两分茫然四顾了一下,扬声叫了负雪。
负雪匆匆而入,徐皎促声就是问道,“昨夜郎君一直未曾回来吗?”问着这话时,眉心已是拢起,眉眼间可见的忧虑。
负雪摇了摇头,“还未曾回来,不过郎君派人回来说过一声,说他有些公务在身,暂且不能回府,只让夫人安心,顾惜好自个儿的身子。他得了空,就立刻回来。”
徐皎又哪里能真正地安心?这些时日她过得浑浑噩噩,如今方算醒过神来,掐指一算,荷苑之事已过去半月有余,估摸着时间,北羯那头该有动静了。“你去与琴娘商量着西跨院那些人的差事分配等事,另外让人将我从家里带来的那些字画都给我搬进屋里来。”不过那些事,她左右也操心不上,倒还不如做些自己能做的事儿。
“是。”负雪没有二话,只是略带担忧看了她一声,便听命下去了。
不一会儿果真使了几个小厮将徐皎那几大箱子字画都给搬进了屋里。
徐皎手一挥,将人都撵了出去,并让负雪关上门,“没我允许,不准打扰。”
一众人都不敢有异议,眼睁睁看着房门关上。
琴娘有些担忧地望着负雪道,“娘子这是怎么了?”
“夫人平日里若是作画时也是这般,倒是不足为奇。只是......”只是如今赵夫人刚去,前几日夫人的状态她们也都看在眼里,不担心是不可能的,可却又拦不住。
“没事儿,咱们多注意着一些,隔一会儿来看一趟便也是了。另外着人去宫门处守着,郎君一出来便告知于他,这府上也就郎君的话,夫人还肯听。”
第339章 消息与局势
徐皎这会儿却是半点儿顾不得负雪等人的想法,她昨夜将九嶷先生和赵夫人那两封绝笔信琢磨了一遍又一遍,还是觉得那“画作”二字很有些深意,加之她陡然想起那一次她刚新婚时,赵夫人来赫连府,陪了她几日,临走时也特意提起了画作的事儿。她彼时就觉得有些奇怪,可后来发生的事儿太多了,她一直来不及多想。虽然这些画作,她都仔细研究过无数回,早就对每一幅画都烂熟于心,哪怕是不去看着,也能一点儿不差地临摹出来,可她还是不放心,还想再瞧上一瞧。
可是连着看了好几幅也没有看出端倪来,徐皎眉心越攒越紧,难道还是她想错了?不!不可能!
一定是有什么遗漏了的地方!
徐皎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沉下心来,继续将那些画轴一张张打开,突然,她的目光凝在了某一处……
起初徐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待得将之细细看过之后,终于确定那不是自己一时眼花,或是太过渴盼而出现的幻觉......徐皎眼中渐渐布满了惊色,原来竟是这样吗?原来如此!
就在这时,房门却是骤然被人敲响。
徐皎一惊,促声问道,“何事?”
“夫人,郎君回来了。”门外传来负雪的声音。
须臾间,徐皎已是镇定下来,“知道了。”一边应着声,她已是一边收拾起了那些画作。
等到赫连恕回到明月居时,她已经将那些画作都收拾得七七八八了。
“听说你又将自己关在屋里,是又要作画了?”赫连恕见着她便是挑眉问道。
徐皎低低“嗯”了一声,“左右也没事儿,许久未曾看过这些画作,突然就有些想了。”徐皎抬起头望着赫连恕面上虽然不明显,却还是可以依稀看出的倦意,有些话已是到了嘴边,又被她咽了下去。
赫连恕瞄她一眼,携了她的手往里走,“你找点儿事情来做,也挺好。”
“你怎么进宫去了这么长时间,可是出了什么事儿?”徐皎还挂心着此事。
赫连恕目色幽幽,往她看来,略作沉吟后才道,“北羯探子来报,北羯十五万大军已是齐备,不日即将开拔南下。”
一阵冷颤陡然滑过心尖,徐皎被他握住的那只手亦是一瞬僵冷起来,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直到此刻,仍觉有些不敢置信的恍惚,当真是要开战了吗?
对于在和平年代生长起来的徐皎而言,所有对于战争的认知都来自于教科书上血淋淋的历史和影视剧中那些惨绝人寰的画面渲染,可这并不妨碍她对战争的惧怕,尤其是在刚刚经历了痛不可抑的失去之后。何况,于他们而言,这战争或许还意味着另一场分别与失去。
徐皎的手下意识地紧紧拽住了赫连恕的手,握得有些用力了,她自己没有察觉,赫连恕却已觉出了丝丝疼痛。可垂眸望着她指节泛白,微微发着颤的手,再抬眼望向她泛白的面容和发直的目光,赫连恕心口一掐,抬手将她拢进怀里道,“眼下各方已是开始筹备起了战事,北境也是一早就准备起来的,北羯的优势是骑兵突袭,可如今大魏明显早有准备,若我是可汗,断然不会轻举妄动。”
徐皎微微一愕,抬起眼愣愣望着他,他的意思是不一定打得起来吗?
赫连恕眼底掠过一道暗光,抬起手轻触她的额头,“这几日我可能会有些忙,不过夜里能回来我一定会回来,白日里你便好生照顾自己,千万不要让我担心。”有些话,他没有告诉徐皎,他毕竟不是墨啜处罗,若他是的话,断然不会因一己的野心而挑起战事,生灵涂炭。可惜的是,如今的北羯大权尽握在墨啜处罗之手,而他染指中原的野心已酝酿了十几载,此番怕是再等不下去了。
徐皎听了他的话,双眸却是微微亮起,他的话是在告诉她,他暂且还不会离开。这让她如何不欢喜?
翘起嘴角便朝着他点了点头,“你放心去忙你的,我会在家里好好等你回来。”
赫连恕一双乌湛湛的眼凝望着她,眼底有爱有怜,下头还掩藏着一些更深沉的东西,却容不得她探究,他俯首便已经在她额头上烙下一吻,“那你要看画就继续吧,我这会儿便要出去。”
听他这话音儿,回府一趟就只是专程来宽她心的?“不用了膳再走吗?”
“不了!一会儿夜里回来的晚,你不必等我。”说罢,轻轻压了压她的头顶,便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徐皎望着他的背影,眉心微颦,明亮如皓月的眸底亦被一抹阴翳覆盖,转头对负雪道,“你出府一趟,将朵娜给我请进府来。”
负雪没有多问,应一声“是”,便是领命而去。
赫连恕面沉如水,出了明月居,没有立刻出府,而是先去了外书房。
外书房中,杜先生与苏勒、狄大等人早已经等着了,见得他,纷纷起身,不及行礼,他已经一个手势止住了他们,径自走到了书案之后。
“这是整理出来的各地消息,请郎君过目。”书案上有几张卷宗,赫连恕点了点头,坐下便是无声翻阅,眉目沉沉。
“路上追杀墨啜翰的皆是中原人,却没能留下活口。墨啜翰到北都城前,苏农叶护已是先行往牙帐向大可汗负荆请罪了,到底是如何说的,实在探知不出,可大可汗显然并未因此与苏农叶护生出半点儿嫌隙,待他仍是一如往常。古丽可敦与翰特勤那里也有人密切关注着,暂且未曾发觉异样。倒是大魏西南一带,生了民变,已有几支队伍揭竿而起。咱们的消息快些,最迟明日,这消息应该就会传进那位耳中了。”
赫连恕一边看,苏勒便已是一边简略地将重要的讯息大致与赫连恕讲述了一遍。
“先生怎么看?”赫连恕眉也没抬,只是沉声问道。
“我自是要恭喜阿恕,大魏内忧外患,已到阿恕功成身退之时,阿恕的虎师乃是北羯大军精锐,不日就会随大可汗一道南下,正等着阿恕回去,带领他们建功立业!”杜文仲起身,朝着赫连恕长身一个揖礼,语调波澜不惊道。
赫连恕眉心却是微微一颦,一双眼目乌沉寒湛,抬起望向杜文仲,“先生当真如此想?”
“早前先生曾与我细数北羯南下之弊端,不管先生如何言之凿凿,有理有据,彼时我皆是不信。”
“听阿恕的意思,如今想法有变?”杜文仲挑起眉来,眼底似有一缕欣然一闪而逝,“愿闻其详!”
“中原地大物博,人杰地灵,即便是大魏皇室不继,也自有无数能人志士。而且,中原虽然海纳百川,可却终究有排外的思想,一旦有外族入侵,他们总能空前的团结,且不说北羯骑兵虽是凶悍,却未必能突破关卡,长驱直入,即便果真占领了凤安,只怕也未必就能治理好这方土地。我们的根在草原,即便羡慕此间繁华,却未必就真能在此落地生根。”赫连恕语调平淡,不见半点儿起伏。
杜文仲听着,眼底欣然却点点愈浓,手轻抚着颚下短须,面露满意地点了点头。
“难怪先生与我说过几回之后便再未提及过此事,原来,早就打定了主意……以文楼之名引我前来,又在大汗处背书,派了我任务,实际就是为了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亲自到中原来,看个究竟。”赫连恕望着杜文仲一双沉淀了岁月痕迹与睿智的眼睛,已是心中分明。
“说一千道一万,总不如你眼见为实,亲身感悟来得分明深刻。你因着身世,对中原历来仇视,我说的话,你也听不进去,我只得出此下策。何况,你既为文楼之主,文楼之事也确实需你出面……可当初我也没有想到能够轻易说服你应下,你性子倔又傲,认准了的事儿任谁说也无用,真真是顽石,本以为说不得又是无功而返,却没有想到……后来我方知,彼时你已与如今的迎月郡主相识,说到底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杜文仲笑叹道,语气间透着淡淡取笑之意。
赫连恕闻言,想起那时的事儿,眼眸也是微微柔和下来,彼时,他是个死鸭子嘴硬的,明明就是动了心,却从不肯承认。
嘴角轻轻一掀,他却是站起身来,右手搭在左胸,朝着杜先生行了一个北羯的重礼,“先生,您为此事殚精竭虑,阿恕替整个北羯的百姓谢过您大义。”
杜文仲忙挥了挥手,“阿恕言重了。某虽为中原人,可文楼遭难时,承蒙阿恕相救,予整个文楼一线生机。文楼上下更是仰赖了北羯的水土和阿恕的庇护,过了十数载安稳的日子,总不过投桃报李罢了。阿恕的志向某心中明了,你心向家国,又文成武就,只要你能醒悟过来,那便是北羯,乃至整个草原之幸。阿恕……草原纷乱得够久了,是时候该安定下来了,或许你能结束草原的纷争,带给草原百姓真正的安宁,就像你治下的虎师一样。”
赫连恕没有说话,眼底似是有什么浮光掠影而过,喉间滚了滚,却是垂头,又冲着杜文仲重重施了一礼。
“阿恕既是什么都明白了,想必心中也有打算了?”杜文仲神色和缓下来,微微笑道。
赫连恕却是敛眸不语。
杜文仲见状,面上笑容陡然就是一收,惊讶道,“你既已经知晓利害,就该尽快赶回北都城,阻止大汗出兵,避免不必要的伤亡才是。”
“先生也算对大汗有些了解,当真觉得大汗的决定是我随意几句话就能左右的吗?何况,比起与大魏的这一场战事,我更担心的是北都城后院失火。”
“你还是怀疑苏农拓与惠明公主勾连之事?”杜文仲跟着皱眉道。
赫连恕点了点头,他担心的何止苏农拓与惠明公主?惠明公主与李家志在中原,与苏农拓合作不过是为了搅浑中原这滩水,对草原怕是无暇顾及,可苏农拓一直深得墨啜处罗信任,在北羯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回来凤安所行之事,却委实有些让人看不透。偏偏苏农一部算不上多么剽悍的部族,在草原各部中,其武力与财力都算不得多么强大,苏农拓即便有野心,也没有那个能力心生异心,因而他只怕苏农拓背后还有别的势力扶持。
“既是如此,为防北羯生乱,你更该快些赶回北羯才是。”杜文仲忙道,言罢,看了看赫连恕的神色,狐疑道,“你难道是为了迎月郡主......”
赫连恕眸色转而沉黯,并没有否认。他本就舍不下徐皎,何况,赵夫人之死对徐皎打击颇大,她如今这般模样,他哪里能放心走得开?“我已是将我的猜测尽数告知大汗,若是大汗仍是执意要不管不顾发兵,即便我回去,一样是无济于事。”
“先生,你说大汗这个人,当真会毫无保留地信什么人吗?”
“至少,大汗表现出来的是对苏农拓深信不疑。”杜文仲望定赫连恕道。
赫连恕点了点头,“确实。至少比起我,大汗更信苏农拓。”
“阿恕,如今是紧要时刻,关乎着整个北羯,你当真......”
“先生!”赫连恕打断他的话,朝着他轻掀唇角道,“我暂且还不能走。至于北羯,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其他的......端看大汗的选择。”赫连恕朝着杜文仲施了一礼,“我尚有差事在身,就先不与先生多说了,告辞。”说罢,就是转身走了出去。
杜文仲不及喊住他,只能看着他的背影,长叹了一声,眉心却是紧紧蹙了起来。即便不管北羯,不管战事,也不管自己的性命了吗?古丽可敦可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大好的机会,在大魏杀你,可远比在北羯要容易上许多,过后还可以将你的死推脱到大魏人的身上,甚至,一招借刀杀人,要使出来轻而易举。你那样聪明,岂会想不到?
却甘愿为了一个女子,冒这样大的险吗?
若非如此,大可汗又岂会一封接着一封的密函,只为催你回去?
如今,你在大魏多待一天,便是多一分的危险啊!你心知肚明,缘何却非要一叶障目,不肯去正视呢?
当真是情字误人!
第340章 画中之谜
同样的疑虑,可不只杜文仲一人有。
狄大随在赫连恕身后,缓缓往府门外走去,一张脸上也是满满的阴云,蓦地抬手肘了苏勒一下道,“你到底有没有劝过阿恕?古丽可敦那里即便盯得再紧,她若是动作,只怕咱们要走就来不及了。”
苏勒瞪他一眼,一边偷偷瞄着前头的赫连恕,一边压低嗓音道,“劝了,劝了好几回了,劝不动我有什么法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阿恕那个犟牛脾气,你行你上啊,看他听不听你的?”
狄大闻声亦是狠瞪他一眼。
这厢,两人大眼瞪小眼,那厢,赫连恕的后脑勺却好似长了眼睛一般,骤然就是一记冷眼扫了过来。
这回苏勒和狄大两人都是脊背一僵,住了嘴。
几人又继续迈步而行,赫连恕却又猝然停了下来,狄大和苏勒两人也跟着停了下来。
他们站在这边廊下,隔着重重花树望了过去,苏勒挑起眉道,“那不是朵掌柜吗?怎么这个时候进府了?”
“还能为了什么?自然是夫人请来的,女人家不就喜欢做衣裳?倒好像缺了穿的似的。”狄大哼声道。
赫连恕眼角余光一挂他俩,这两人喉间发痒般咳咳了两声没了音儿,赫连恕双目沉沉望了一眼朵娜的背影,收回视线时脚跟一旋,又迈步朝府门外疾走而去。
苏勒和狄大两个自是忙不迭跟了上去。
这头,徐皎与朵娜说了会儿话,果真又订了几身衣裳,便是让负雪又将人给送了出来。
她则又如之前那般,将人都撵了出来,独自关在屋子里,摆弄起了她那些宝贝画。
直到琴娘她们派人来催,她这才暂且歇下,用了膳,又将人撵了出来继续,倒有些废寝忘食的意思。
她身边这些人都是见惯不怪了,想着她能找点儿事儿做心里说不得好过些,便也由着她了。
谁知她这一做就直到夜深时,谁来劝都没用,连门都未能进得,还被徐皎隔着门勒令不许出声,不许吵她。
负雪几个守在门外,不敢离开,又不敢再开口劝,面面相觑间皆是战战兢兢。
待得瞧见赫连恕踏着夜色快步走来时,个个都如见了救星一般,悄悄舒了一口气,面上更是端不住,流露出丝丝欢喜,朝着赫连恕屈膝福礼,“见过郎君!”
赫连恕已是从她们面上察觉出了端倪,目光落在她们身后,透出晕黄烛火的屋子,眉心却是微微蹙起,略一沉吟,抬起手挥了挥。
负雪等人如释重负,应了声是,一一告退。
赫连恕这才推开房门走了进去,抬眼见得徐皎便是笑道,“你这画痴是愈发厉害了,该不会从我走了就一直待在屋里吧?你没有瞧见负雪几人的脸色......阿皎,你也得多体谅体谅她们,莫将她们吓着才好。而且,你可是答应过我的,会照看好自己的身子,不让我担心的。”
徐皎听见了门外的动静,已是迎了出来,听了他这些话,也不恼,面上却也没有惯常的笑,嘴角轻抿,显得有些严肃,眼睛里充满了红血丝,可却炯亮有神,上前来,不由分说就是拉了赫连恕的手,道一声“跟我来”,便是拉起他直直走到了屋中的书案前。
这里虽不是书房,但徐皎一向有这个习惯,这正房一共五间,三明两暗,当中一处明间就独辟出来摆放了一张大大的书案,并一架常看的书等。
此时那书案之上摆了好几幅画,更别提那些散乱案上的颜料与画笔了,看上去很是杂乱。可徐皎却全然顾不得这些,将赫连恕拉过去,指着一旁的太师椅让他坐下,便是将她早先看的九嶷先生与赵夫人的绝笔信拿给了他,待得他看完,抬起头目光带着无声询问望向她时,她又将她最早发现那幅不太对劲的画作取了过来,送到他跟前。
赵夫人的生辰在春日,正是桃花烂漫的时节。因而九嶷先生留下的这些为赵夫人生辰所作的画作中,多以桃花入画。这一幅也是一样,画的正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一方草亭隐在桃林之中,一家三口正坐在当中赏花叙话,场面甚是温馨,可却只是剪影,看不清面容。
这些画赫连恕早前也是见过的,他看了几眼,没有瞧出端倪来,不解其意,抬起头望向徐皎。
徐皎倒也不意外,抬手指着桃林之中,两瓣颜色深红的桃花道,“这里......这两瓣桃起初是没有的。”
赫连恕拢起眉,又凝目望去,那一片桃花隐隐绰绰,或深或浅,当真是可爱深红爱浅红,徐皎所指的那两瓣桃与其它的桃花在赫连恕眼中看来却没有半点儿不同。这些桃花瓣这一幅画中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他实在不知徐皎说的这两瓣起初没有是个什么意思。
他虽没有言语,可徐皎从他面上已经瞧出他未出口的质疑,也不奇怪,耐着性子解释道,“这些画我早已烂熟于心,这些桃花共有多少瓣,每瓣是什么颜色,如何分布,每一瓣又是何形状我都清清楚楚,你让我立时给你临摹出一幅也不是难事。所以,你相信我,我早前看这幅画时,画上并没有这两瓣桃花。”
赫连恕望着她一双黑白分明,写满认真的眼睛,敛下眸子,或许他确实不该质疑她,她在绘画方面的天赋确实是无人能及。何况,她不用明说,他也知道这个发现很是重大,她定然不会信口胡说。不过......
“难道是有人将画掉包了?”赫连恕问道,问罢却又蹙起眉来,目光落在手边那两封绝笔信上,不会,否则阿皎何必拿这两封信给他看呢?这当中必然是有什么牵扯的。
“这画还是原来那幅画,我断然不会认错。只是多出了这两瓣,不,或许应该说这两瓣桃原本就在,只不过我们之前都没有发现,而现在才让它显现了出来。”徐皎说着,将那画纸轻轻抬起,凑到赫连恕鼻间,示意他,“你闻闻看!”
赫连恕不解其意,却还是顺着她的意思,凝眉细嗅了一下,乌沉沉的双眸底便是极快地掠过了一抹惊色,“血腥味儿?”这画是十几年前的了,墨香与颜料的味道都淡去了不少,因而那抹血腥味儿虽是浅淡,要捕捉到却也不难。
徐皎点了点头,“对,血腥味儿。”徐皎再将九嶷先生的那封绝笔信也捧了起来,再送到赫连恕鼻间,“你再闻闻这个。”
赫连恕依她所言,也是轻嗅了一下,“也是一样的血腥味儿。”说着,他将那封信和那幅画都捧到眼前细细端详,“这信和画都有些年成了,可这血渍却还新鲜,至多也就几个月的时间。”
徐皎点了点头,又将另外几幅画也取了过来,一一指给赫连恕看,“我方才仔细瞧过这些画,这些在九嶷先生匆匆赶就的画里,只要有桃花的,每一幅上都多出了一两瓣桃花,亦都沾染了淡淡的血腥味。”
“你是觉得,这是九嶷先生留下的线索。有关那幅山水图,或者说......藏宝图的?”赫连恕多么敏锐一人,听她说到此处,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不错。”徐皎知道赫连恕必然已经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过说到底只是我的猜测,到底是不是还要试上一试,所以,就在刚刚你回来之前,我试了一下。”
徐皎说着走回书案边,将另外一幅画捧了来,刚走到赫连恕身边,却被他一下子拿住了手,眉心紧皱看着她指尖那道口子。
徐皎被他盯得有些心虚,忙咧开嘴,笑起道,“这事儿自然是不能外传的秘密,所以我也没法子,又不能让负雪她们准备了别的血送来,而且本就是猜测,谁知道别的血有没有效用,我只好自己试了,只是小伤而已,不疼。”
赫连恕眉心却仍是紧皱着,半点儿没有舒展,目光更是紧紧锁在徐皎面上。
徐皎被他看得悄悄咽了咽口水,正在头疼该怎么顺毛时,赫连恕这才道,“往后不可随意损伤自个儿,你未必没有别的法子,只是太着急等不得罢了。”
徐皎讪讪,没想到赫连恕还真是了解她呢。
“一会儿记得上药。”赫连恕交代了一句,话落,便已伸手将她手里那幅画接了过来,垂眸一看,眼中却有了惊色。
“我早前看这幅画就觉得略有些奇怪,这画本就是画的雨后山水图,又是青绿山水,可九嶷先生偏用了水墨山水常用的米点皴技法,以润笔横点写山体,墨色浓淡层次有韵味,最宜表现雨润云浓的雨后山峦云雾缭绕的景色,可你看这里......”徐皎的手点在画中一处,“山峦顶部墨色深,渐下渐淡,右前方的山峦能略见勾线的披麻皴痕迹,用勾云法画云,再以淡墨泣染山峰和云层......虽说不按常理,也算是佳作,可当中偏偏又掺杂进了解索皴,以‘拖泥带水法’勾索交替.....”徐皎说了一圈儿,陡然见赫连恕一双乌沉沉的眼将自己看着,还是那样波澜不惊的模样,甚至也没有出声打断她,看那样子听得甚是专注。
徐皎却是瞬间反应过来,她说的这些东西于他这个外行而言太晦涩难懂,也得亏他居然没有喊停她。她有些讪讪笑了笑,“你该打断我才是。”
赫连恕淡淡一抿唇,“为何要打断你?阿皎不知,你说起这些时,整个人都好似在发光,好看。”
徐皎听着有些不好意思,却又觉耳热,望着他微微笑起,一双眼里的光更亮了两分。
“虽然阿皎说的那些,我大部分不懂,可却也听明白了一些,你的意思就是九嶷先生画这幅画原本不该如此,可他偏偏却就是这样画的。可这幅画本身就是为了藏那幅藏宝图,自然是与寻常画作不同。再加上这里,我想我已经明白了。”赫连恕的目光落在画中一处有些突兀的深色上,那里应该就是徐皎觉得有些不对劲,所以用血来“试”过的地方,那里显出了一缕如丝线粗细的披麻皴痕迹。
“看来,九嶷先生是以秘法将这藏宝图以披麻皴的方式隐在画作之中,不知以什么法子,过了先帝那一关,而九嶷先生因此不得不以死来让先帝和皇家放心,若换了是我,必然也会不甘心,所以留下了线索。何况,九嶷先生那样聪颖之人,既然走到了兔死狗烹的地步,如何能够相信先帝会真正放过景家,他必然会留有后手。”
徐皎想起显帝因着心里有刺便直接将流民营数百条人命视为草芥,付之一炬,其智谋或许远远不如那位先帝,可心性却不遑多让。
徐皎的心头登时有些沉甸甸的,“他的后手,便是让这藏宝图在他死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就如他那封绝笔信上消失了的两个“画”字一样。他在临死前必然与赵夫人说了什么话,只是赵夫人这些年心绪一直与正常人有些差别,这才格外沉得住气,半点儿未曾动过这个秘密。只怕那些暗中监视着的眼睛早就忘了这事儿了,赵夫人才能这么顺利地将线索送到她的手中。
“大魏皇室既是想到这样的法子要将藏宝地藏起,那这藏宝图必然只有一份,藏在画中,至于其他副本包括参与藏宝的人都一早便销毁了。”赫连恕眼底利光隐隐。
“他们想要那笔宝藏,自然舍不下这些画,所以,他们不敢动景家的人,总想着从景府中找到解开谜题的办法。或许.....我二哥哥之所以成了紫衣卫,甚至我祖父受其重用,也是因为这个?”徐皎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却没有想到,九嶷先生就是掐准了他们的心思,越是宝贝这幅画,便越是珍视,却没有想到画的谜底非要将之毁了才能解开。
“他们也或许是在等一个人,等一个如九嶷先生一般惊才绝艳之人来替他们解开这个谜题。”赫连恕的目光带着两分复杂,静且深地落在了徐皎面上。
徐皎自然知道他话中之人指的是她,她却是笑了一声道,“他倒是看得起我。若非九嶷先生留下的线索,我只怕永远也解不开画中之谜。”徐皎目光落在那幅已经算是毁了的画上,目色亦转而复杂。
第341章 失窃了
若非如此,和那个福星伴星之名,只怕显帝也不会放过她,转而对赵夫人下手,以割裂赫连恕和景钦二人合作的可能。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这一手画技居然还成了她的保命符了?徐皎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你打算怎么做?心中可有章程了?”默了两息,赫连恕问道。
“自是不可能将这图都交给那位。”显帝于她可是实实在在的杀父杀母仇人,即便说早前的平南王与平南王妃于她而言,感情上要平淡些,可她既有缘成了他们的女儿,却也不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遑论是赵夫人了,加上九嶷先生也是因他皇家而亡,她两双父母身亡竟都与大魏两任皇帝有关,真真是不共戴天,她如何会让他称心如意?
“我自会按着他的意思临摹一幅送进宫去,至于别的发现,抱歉了,还真是没有。”
赫连恕抬手轻触她脸颊,“这件事事关重大,只可你知我知,断然不能再让第三人知晓,既然决定要做,那你凡事仔细些,定要做到万无一失。”
徐皎点了点头,“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夜已深沉,苏勒去寻负雪,毫无疑问,那只镯子原样带着去,又原样带着回来了,照样没能送出去。
苏勒心里有些忧伤,索性拎了两壶酒去寻狄大,想着与他两人来个一醉方休解千愁。
如往常一般,直接踢门而入,一声呼喊不及出口,便是与里头的狄大直接对上,大眼瞪小眼片刻,苏勒一脚回勾,“砰”一声将房门踢回去关上,转头对着狄大就是变了脸,“你这身打扮要去做什么?”
屋内狄大一身夜行衣,苏勒进门时他正在整理衣襟,苏勒将门踢来关上时,他已经顾自垂首又继续起了方才的动作,听着苏勒的问话,轻声应道,“我想去兵部和京畿大营转转。”
他的回答并未出乎苏勒的意料,可却是让苏勒的脸色陡然变得更厉害,压低嗓音道,“你疯了?你忘了早前阿恕交代过,不许咱们轻举妄动的吗?”
“阿恕说的话,我自然不敢忘。”狄大整理好了衣物,一边转头将匕首、飞虎爪等物往身上装,一边应道,“正因为记得阿恕的话,这一趟我才非要去。阿恕不愿挑起战端,他是为了草原百姓,却也是因着他那一半的中原血统,因着夫人,他心软了……这没有关系,我都可以理解,我相信阿恕。相信他的所有话,和所有决定。既然他说咱们即便攻占了中原也没有好处,那我便信他。我也信杜先生所说的,阿恕能够结束草原的纷乱,为我们带来真正的安宁。”
“既是如此,你又为何......”苏勒急道。
“阿恕对我们草原这么重要,他便定然不能出事。大可汗交代的任务若是不能完成,回去之后怕是不好交代,所以,这一趟我必然要去的。”狄大说着这些话时,已然将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语罢,就是直接迈开步子,越过苏勒往外走去。
“你别冲动,咱们得先跟阿恕好好商量才行。”苏勒忙拉住他,狄大却早就有所准备般,一边扭身躲开苏勒的手,一边出手,直直对上苏勒的拳头。
苏勒见他拳风来势汹汹,忙往后一边急撤,一边疾呼道,“你这是真的半点儿不留情啊,还是不是兄弟?”
狄大并未回他,只是攻势间越发凌厉,苏勒觉出不对,正待全力还手时,已然来不及了。后颈被一记手刀砍下,他眼前发黑,沉入黑暗时隐约听到狄大在耳畔的沉声叹息,“就是兄弟才知你想做什么,今日你拦不住我。”
苏勒努力想要清醒过来,在心底无声喊道,狄大你别乱来,好歹与阿恕说一声啊......
“与阿恕说的话,只怕就去不成了。”狄大好似听到了他的心声一般,答道,“所以,只有委屈你了。对不住,兄弟。”狄大的叹息在耳畔渐渐模糊,苏勒终于什么也听不见了,沉入了彻底的黑暗之中。
清晨的熹光破云而出,窗外有细细的风声,还有鸟雀啁啾之声,清脆欢悦。赫连恕已经醒了,却一时有些贪懒,闭着眼睛不想起,听着风声鸟雀啁啾声,身畔倚着酣睡的心爱之人,听着她浅浅的呼吸,沉浸在这样的岁月静好之中,谁又愿意醒来呢?
可待得一阵声响传进耳中,他眉心一皱,睁开眼来,不愿醒也得醒了。小心起了身,他快速却轻悄地步出房门,抬眼就见得一脸急色正与负雪说着什么的苏勒,走上前,沉声问道,“何事?”
屋里,徐皎自赫连恕离开,便有所觉一般,缓缓睁开了眼。
负雪屈膝福礼后走开,苏勒这才凑到赫连恕耳边,轻声道,“昨夜狄大说要去一趟京畿大营或是兵部,我拦他,谁知他直接将我打晕了。我天明前醒来,见他未曾回来,不敢声张,立刻召集了我们的人准备秘密去寻他,谁知,却得我们的人报说昨夜兵部库房失窃,丢了要紧的东西,兵部已是派人追踪……”
赫连恕一张冷脸虽然没什么变化,可一双眼睛已是浮荡起了薄冰。
身后的房门却在这时骤然打了开来,赫连恕朝着苏勒使了个眼色,转头回望。
徐皎披了一件外衫,盈盈站在门边,眉宇间含着两分担忧将他望着,“这么一大早的,可是有什么事儿吗?”
赫连恕轻掀唇角回道,“都是差事,没什么要紧的。我与苏勒先去忙了,还是一样,你只需管好自己,无需担心我。”说罢,深深望了徐皎一眼,便是转身大步而去。
苏勒草草朝着徐皎一拱手,也着急忙慌跟了上去。
徐皎望着他们两人的背影,眉心微微蹙起。
负雪走回到她身边,徐皎轻声问道,“方才苏勒可有与你说是何事?”
负雪轻轻摇了摇头,“未曾,不过看他脸色挺急的。”
徐皎敛了眉心,不再问,眼底却覆上了一抹阴云。
“夫人早前让人去茶楼和城中各处打探消息,如今人已是来回了话,说是北羯军要南下的消息暂未在城中传开,可南边儿民乱的消息倒是传得热闹,说是好几个州府都乱起来了,已是有地方官员派人往京城来求援了……”
殊不知,岂止是几个州府乱起来那么简单?而是流民起势,且几股势力融合一处,互通有无,不过短短半月的时间,就已经占领了几座州府。
显帝震怒,在大朝会上发了大脾气,责令兵部立刻拿出章程来,派兵镇压。
却有大臣言道,四处都起了民乱,各州府派往都城,请求朝中增援的折子络绎不绝,京中守军就只有这么多,若是派往它处,京中守备自然就会薄弱,若是有流民打起了京都的主意,那陛下的安危就不能保证了。
可周边各州府自顾不暇,自是不可能分兵施援,倒还不如责令兵力充足的节度使们派兵前往。
北境如今要防着北羯入侵,兵力自是不可擅动,倒是南面如今尚算太平,从中抽调些兵力去镇压民乱,应是无碍。
大朝会上很是争辩了一番,直到达成共识,数道新盖上玉玺印记的圣旨快马被送出了凤安,大朝会这才散了。
可显帝的脸色却没有半分好转,朝会罢,与一干文武重臣又在御书房中议事许久,这才召见了已在偏殿候了差不多半日的赫连恕与紫统领。
“昨夜兵部失窃,丢了一样要紧的东西。”待得御书房内只剩他们几人时,显帝沉着脸冷声道。
“缉事卫与紫衣卫的耳目众多,想必应该知道那要紧的东西是什么。这个时候,突然有人来盗这样东西,怕是于北边的战局有关,朕倒是不知,北羯的细作居然埋得这般深,堂堂兵部库房,居然也能说盗便盗。”显帝这一番话字字都带着责难之味。
赫连恕与紫统领二人忙抱拳跪下,“微臣失职。”
显帝目光冷冷落在两人身上,“自是你们失职,可事到如今,再说这些于事无补,关键是不能让东西流出凤安,还有抓到那个小贼,顺藤摸瓜将他背后的人给朕牵出来。”
“城门已然戒严,水陆两路都已加强盘查,定不会让消息轻易流出。”
“已派人在城中搜索,定将贼子缉拿归案。”
紫统领与赫连恕皆是道。他们若是事事都等到皇帝吩咐了再做,反应不够及时的话,那紫衣卫和缉事卫也不会有今日之地位了。
果然,听了他们两人的话,显帝神色稍霁,“朕便知道可以仰赖二位爱卿。不过,事关重大,你们需得慎之又慎,不可出了纰漏。何况,这些人无孔不入,既是能将手伸入兵部,未必就不能将手伸入其他地方。紫衣卫与缉事卫是朕之左右手,可千万不能出半点儿差错,朕的意思……二位爱卿可明白?”
赫连恕与紫统领二人的头都往下一低,“微臣惶恐!”
“你们心中有数就好,下去办差吧!”
“是!臣等告退!”两人一道行罢礼,弓身退出了御书房,出了房门,双双站直身子,却是连眼角都没有挂对方一下,便是各自转身离开。
这一幕自然是落到了有心人的眼中,显帝虽在房内,却不过几息的工夫,就得到了消息。
“陛下如今可以放心了。”甘内侍笑着道。
显帝叹了一声,“也就是暂且放心吧!本是想着让赫连恕和迎月因着赵氏之死,不依不饶,最好能够再将事情闹大一些,逼得景家不得不处置了严氏那才算好,谁知迎月这性子到底是过于绵软,只是与景家决裂便算了。只是一个赵氏,效果到底是差强人意了些。”
“在奴婢看来,陛下运筹帷幄,眼下景府与赫连府不是亲,反成仇,这两柄利刃陛下尽可物尽其用,不用担心反割了手,已是高明!”甘内侍竖起大拇指,拍马屁拍得甚是顺溜。
显帝脸上神色更是和缓了好些,长叹一声道,“只是可惜了,若非留着迎月有用,朕……罢了!说起迎月,朕那幅画她已带出宫好些时日了吧,也不知有进展没有?”
“这些时日,迎月郡主又是成亲,又是丧母的,怕是既无时间,也无心情。”
“也是。”显帝点点头,“这种时候,朕若是开口催讨,倒显得不近人情了。罢了,再容她些时候吧!”
“陛下真是宽仁!”
赫连恕出了宫,便径自打马而去,直到离得宫门远了,这才抿着唇角,沉声问苏勒道,“如何?可找着人了?”
狄大没了踪影,唯一的好消息是他如今暂且没有落在朝廷手中,可是……却也算不得多么好的消息,他若是平安脱险,自会想法子回府去,可眼下就是,他仍没有回府。
苏勒脸色不太好,轻轻摇了摇头。没有消息,缉事卫与紫衣卫不同,文楼到底是江湖行事,贩夫走卒,甚至是乞丐都可为其耳目,是以消息来得快且广,可到现在为止,仍没有狄大的半点儿消息,他倒好似从凤安城凭空消失了一般。
一个人自然不可能凭空消失,即便死了,也该留下尸体或是别的痕迹。何况,狄大一身本事,也并非寻常莽夫……
赫连恕眉心微微一颦,一双乌沉沉的眸子更深沉了两分。
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两声奇异恍若鸟兽鸣叫的哨响,赫连恕与苏勒对望一眼,便是打马朝着那处疾驰而去。
一路循着哨声疾驰而去,直往城南,渐渐到了一片屋舍俨然的民居前。
苏勒蓦地勒停马儿,迟疑地望向赫连恕,“阿恕?”
这一片虽多是民居,可皆是二进三进的院落,是一些富户的宅邸,当然,也有一些宅院是朝中权贵家的私宅。
缉事卫耳目众多,苏勒自然清楚当中有几户便是这样的所在。
所以,他才会迟疑。即便是狄大以哨声引他们来救,他也断然不可能落在这样的地方。
“阿恕,你先离开,我去探探!”电光火石间,苏勒已经有了决定,“唰”的一声拔出了腰刀。最好的选择当然是立时转身就走,可事涉狄大,他们谁也不能轻易放弃。
“既是来了,想走怕已是来不及了。”赫连恕一双眼目沉沉,面上神色端得波澜不惊。
第342章 真是让人失望
骤然又是一声尖锐的哨响,赫连恕与苏勒二人蓦地扭头,望向左近一处院落,目光犀锐。
“敲门!”赫连恕沉声令道。
“是!”苏勒收起腰刀,一个纵身跃下马背,上前敲响了那处宅院的门。
少顷,门开,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探头而来,苏勒手里的腰刀已是滑开寸许,锐利刀锋直抵小厮喉间,小厮惊白了脸,瞠圆了眼望着门外一身玄衣,一双冷目沉沉扫来,便让人如置身凛冬一般的男人,登时浑身起了栗。
“带路吧!”那张薄唇轻启,吐出口的字都恍若透着寒意,那小厮哆嗦了一下,两股战战,却不敢说个“不”字,手往身后一摆,颤微微一个字——“请!”
那小厮被苏勒用剑抵着战战兢兢在前带路,赫连恕紧随其后一路进了院子,他一双眼睛看似随意地四处瞄着,那些花树、亭阁、回廊……皆落在他眼中,自然也包括那些隐在暗处的身影。
穿过一道月洞门,前方一方小小的湖泊,上头建了一角亭子,四周垂挂了纱帘,微风轻拂下,轻纱翩跹,亭内有人,里头的人影隐隐绰绰,隐隐可见是一男一女。男子背对而坐,女子则侧身而立。
小厮停下步子,颤颤巍巍道,“客人已是带到。”
“两位似乎没有为客的自觉啊!”一把男嗓自亭内传出,清徐有致。
赫连恕眉心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颦,眼睛往苏勒一侧,后者立刻会意地收了抵在小厮颈上的腰刀。
小厮如释重负,忙行了个礼,便脚底抹油溜了。
这个时候也没人顾得上他,赫连恕与苏勒皆是目光如炬望定亭中之人,那女子半垂着眼,可侧颜姣美清丽,虽还隔着轻纱,可离得近,已是能够看得清楚,居然是个熟人。
至于那位坐着的男子,一身水墨流云纹的直裰,墨发垂肩,广袖风雅,颇有两分魏晋名士之风,可手里却正掂着一个东西在打量。
苏勒打眼一望那件东西,脸色就是变了,极快地瞥了一眼赫连恕。
后者却仍是一张看不出什么变化的冷脸,只望着对方的眼眸却是幽深莫测,恍若霜雪轻覆,可那雪寒,裹挟着冰刃,锐利非常。
那背对着他们的男子缓缓站起身来,苏勒眉心狐疑地蹙起,这身形怎么瞧着有些眼熟呢?待得那人转过身来,苏勒喉间一声惊叫险些冲口而出,险险忍住,忙向赫连恕看去,后者却仍是八风不动的冷峻模样。
“赫连都督这张脸真是……”那人微微一哂,像是不知道如何措辞,顿了片刻,才道,“让人失望。”
为何让人失望没有说清楚,但在场的人却都能明白。
“倒是我,昨夜到现在,因着赫连都督,倒是很变了好几回脸,到底是修炼不到家,做不到赫连都督这般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从昨夜到现在,我想了很多,或许,我现在该唤你一声......赫特勤?”最后那三个字是用羯族语唤出,加上男子那一双幽沉的桃花眼,好似裹挟着古老而神秘的力量。
苏勒微微色变,赫连恕却仍是面无表情,只一双眼睛比方才更冷沉了两分,不回应也不辩解,冷眸如霜,紧望面前那人,冷声道,“哨子的主人在何处?”
徐皎自赫连恕走之后,本是如昨日那般关在屋中作画,谁知下晌时,听到负雪打探来的一个消息,便有些心神不宁,这画是画不下去了,不知滋味地用了晚膳,便是等着赫连恕。
谁知,这一等,却直等到更敲三声,赫连恕也未曾回来,倒是派了人回来知会了一声——“夫人,今夜郎君怕是回不来了,请您早些歇着。”
徐皎只得歇下了,可躺在床上,却也能隐约听见外头的动静,今夜的凤安城,很是不太平。
她的手指抓在锦被之上,将那绸缎的被面都抓皱了,也一无所觉。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外头的动静渐渐平息,徐皎这才撑不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在睡梦中觉得有些不对,这才缓缓睁开眼来。
入目却见有一个人影坐在床沿上,目光静深将她望着,倒是险些将她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她忙坐起身来,“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叫醒我?”
“刚回来一会儿,见你睡得香,不忍心吵醒你。谁知道还是将你吵着了。”赫连恕沉声道。
徐皎望着他身上沾染了风尘的衣裳和颚下冒出的青茬,微微蹙起眉来,“又是一夜没睡吧?”
“嗯。”赫连恕点了点头,“你昨夜只怕也听见动静了,这凤安城可是闹腾了一夜。”
“听见了,我也是差不多天亮时才睡着。”徐皎往床榻内侧挪了挪,抬手拍了拍身旁的空位,“上来再陪我一道睡会儿。”
赫连恕却是迟疑了一下,“我这一身脏着,等我去梳洗一番再说。”
徐皎那一句“我又不嫌弃你”还不及说出,赫连恕已经起了身,脚跟一旋就是阔步往净房的方向而去。徐皎微微皱了皱鼻子,嗅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儿,眉心跟着一颦。
赫连恕不一会儿就头发微湿地回来了。
徐皎已是披着一件外衫,倚着床当头坐了起来,见状朝着他招了招手,“过来。”
赫连恕见到她手边放着的那一张干的栉巾,顿了一息,就迈步走了过去,乖乖在床沿坐了下来,徐皎便索性跪起在他身后,用那栉巾搭上了他的头,帮着他绞起了头发。
好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室内只能听见栉巾摩擦发丝的窸窣声,过了好一会儿,徐皎才轻声问道,“听说前夜兵部失窃,丢了要紧的东西?昨夜......你便是在忙这事儿吧?”
背对着她的赫连恕眼底极快地掠过一抹黯光,默了两息,点了点头,道,“那件事已是解决了。兵部失窃的东西已然追回,贼子也已伏法。”
徐皎的手微微一僵。
赫连恕转头往她看去,抬起手,将她僵住的一只手拢在掌间,一双乌湛的眸子静且深地将她望着,“贼子是个熟人,你猜是谁?”
“是谁?”徐皎盯着他,喉间好似被人钳住一般,艰涩难言,好不容易挤出喉间的两个字亦是干哑得厉害。
“莲房。”赫连恕语声淡淡道。
徐皎全然没有想到居然听到的会是这个名字,脑子里有一瞬的空白,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目光带着无声询问往赫连恕望去时,却得了他肯定地点头,她才知道自己没有听错。
“没想到她还当真是北羯安插的细作,早前藏得太好,入了紫衣卫诏狱也没能查出端倪来,还将她无罪释放了。却与兵部员外郎勾连,在两国战事将起之时,偷盗了北境布防图。”
居然盗取的是布防图?徐皎惊了,手心里陡然冒了汗,方才赫连恕说起贼子时,用的乃是“伏法”二字,那个曾经惊艳胭脂河的娇美女子已是不在了。徐皎记忆中莲房的样子还记得清楚,更记得的是她在兰舟敞轩中轻轻拨弄琵琶时,婉约妖娆的身影,素手轻弹,当心划圆,犹抱琵琶半遮面。
至于那位与她勾连的兵部员外郎,自然也不会活着,眼下事情死无对证,可那样被窃,却又已经追回的北境布防图便是证据。
莲房自然与北羯有牵连,这个徐皎清楚,面前的赫连恕也清楚,不过莲房到底是北羯哪一方的人,徐皎心中有猜测,却始终未曾得到证实。可她眼下突然冒出来,当真是认罪伏诛?
徐皎脑中纷乱得厉害,却已然在那纷乱中隐约触碰到了真相的脉络。她对莲房并没有什么好感,甚至莲房还曾对她抱持恶意,她都知晓,可是同为女子,这一刻,她不得不唏嘘,更停止不了心中的忖度,莲房跨出这一步,是为家国,还是为情?最后那一刻,她在想什么,是觉遗憾,还是值得?她可......心甘情愿?
她虽然一句话没说,可脸色不太好看,赫连恕见状,眸色黯了黯,却是蹙着眉心道一声,“我真的有些困了。”
徐皎醒过神来,“我再将你的头发绞干些再睡!”说着便又为他绞起了头发,之后两人便再没有说话,只是静默地绞着头发。
直到头发绞干了,两人并肩躺下,赫连恕伸出一只手,与她十指相扣,“睡吧!睡醒了我带你出去!”
徐皎望着他,轻轻点了点头,阖上了眼睛。
前几日一直在下雨,今日却是晴了开来,秋阳高照,于跪在日头底下,一跪就是好几个时辰的人而言,却分外煎熬。
御书房外,那道紫影已经跪了两个多时辰了,他还戴着面具,可以想见的汗透衣背。
甘内侍一路小跑着从御书房出来,到得跟前忙道,“紫统领,陛下着你起身!”
紫统领顿了片刻,才俯身对着御书房的方向行了个礼,“多谢陛下宽恩!”直起身,要起身时,却险些一个踉跄。
甘内侍连忙伸手搀扶住他,花了好些力气才将人扶好站直。
“多谢甘内官!”紫统领朝着甘内侍一拱手,嗓音都不如往常精神了,动作亦显无力。
甘内侍见状,叹了一声道,“奴婢斗胆,与紫统领说两句肺腑之言。您呀,也别怪陛下。丢了那么要紧的东西,陛下着令紫衣卫与缉事卫顺藤摸瓜,将隐在咱们朝中的钉子都拔出来,谁知道你们却是让人就这么死了,线索断了,陛下自是恼火。”
“你也别怨陛下斥责于你,却轻轻放过赫连都督,赫连都督前些日子受了委屈,还有到底有迎月郡主的面子……”
甘内侍的言下之意紫统领自然是再明白不过,又拱手谢过之后,便是转身,脚步有些僵硬地缓缓往宫门外走去。
甘内侍看了他的背影片刻,这才转过身回了御书房。
紫统领直走出御书房的宫门,到了外头的夹道,才有他在紫衣卫里头的亲信上前来扶住他。
缓缓走到宫门外,那亲信低声道,“郎君,咱们回府?”
紫统领一时没有言语,示意他扶着自己上了马背,这才扯着缰绳道一声“去城南宅子”,话落,双腿一夹马腹,一人一马便已化为离弦的箭疾射而出。
城南宅子本就是清寂所在,今日更甚。
紫统领入了宅子,吩咐了几桩事,就进了屋子。
出来时,已是换下了那一身紫衣卫的装束,穿了一身素白的广袖宽袍,一头发丝也是半束半散,落在肩头。
此时,庭院之内已是无人。
他步进湖上方亭,亭中已是燃了香,石桌上摆着棋枰。他走上前,在那石桌的一端坐了下来,却是呆坐了片刻,这才揭开棋盒,从中取了一目黑子,落在了棋枰之上。
他就坐在那儿,一目白子一目黑子地下着,直到天色渐渐暗下,二水小心地上前来轻声道,“郎君,天暗了,小的为你掌灯吧!”
“不用了!”景钦应了一声,嗓音里少了惯常的澹澹笑意,显得有两分漠然。
他坐在昏暗的天色中,望着棋枰上的残局,手里掂着一目黑子,久久未曾动作。
二水不敢言语,屏息等在一边。
良久,景钦手一松,两指间夹着的那目黑子坠回棋盒之中,他信手将棋枰上的残局弄乱,同时拂衣而去,转身负手走入了亭外的夜色之中。
二水愣了愣,转过头愣愣望着棋枰上已乱了,黑白子纠缠在一处的棋局,鼻头莫名地一酸。
华灯初上时,赫连恕却是带着徐皎出了门。
两人都是一身寻常的妆扮,未曾骑马,乘了马车到了胭脂河畔,便是下了马车,两人手牵着手,缓步走到了岸边。
昨夜的乱景没有丝毫残留,胭脂河上仍是热闹非凡,花楼与画舫上的各色彩灯将整条胭脂河映衬得璀璨非常。
赫连恕早就准备好了的,拉着徐皎上了一艘小船。
撑船的船夫轻摇桨橹,小船徐徐划过水面,沿河而行。
胭脂河上有来往兜售各色小吃的小船,赫连恕沿途买了不少,将小船内那张小小的木桌摆了个满满当当,有糖葫芦,有麻圆,有糖炒栗子,还有……
“豆花?”望着最后摆上桌的那两碗吃食,徐皎微微一怔,抬起眼望向对面的赫连恕。
第343章 不请自来的人
“是啊!豆花!有一次来胭脂河办案,偶然尝过一回,觉得还不错,就一直惦记着带你来尝尝。只是可惜这里的豆花没有甜的,不过方才特意没有让店家放浇头……你等等!”赫连恕说着,从衣襟里掏出了一个小罐子,在徐皎怔愣的眼神中,将罐子打开,将里头的东西都倒进了那两碗豆花中……
“桂花蜜?”嗅到熟悉的味道,徐皎更是惊疑了,微微瞠圆着眼盯着赫连恕。
“嗯。”赫连恕点了点头,“就是你平日爱吃的桂花蜜,特意让负雪给我装了一罐子,配着这豆花,你应该喜欢吃的。”后头这一句不知怎的,略有些气弱。
居然随身带着一罐子蜜糖……徐皎望着他,想起从前种种,再看着眼前可爱至极的他,嘴角不由牵起,还没有吃那蜜糖,却好似已被那香甜的气味浸染了一般,眼底流露出丝丝蜜意。
“你不是不喜欢吃甜的吗?”徐皎想起他从前对糖炒栗子和甜豆花的嫌弃,犹历历在目啊!
“阿皎喜欢的,我总得尝试尝试,而且上回我已是尝过咸豆花的味道,今日正好换种口味尝尝。你也快些尝尝,也不知好吃不好吃。”赫连恕一边说着,一边已是将当中一碗豆花搅拌了一下,将碗轻轻推到了徐皎跟前。
徐皎在他期待的目光中,舀了一勺喂进嘴里……
“怎么样?”赫连恕一直盯着她,见她尝了一口,忙问道。
“好吃!”徐皎抬起眼对着他点了点头,面上亦是现出甜甜的笑来,“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豆花了。你也尝尝……”
赫连恕听她说好吃,嘴角忍不住也跟着轻轻一掀,虽是浅淡,但确实是笑了。可听着徐皎让他也尝尝时,那笑容便不可控制地略有些走了样,却还是“哦”了一声,将那碗豆花慢吞吞挪到了自己跟前,慢吞吞拿起勺子,慢吞吞舀了一勺豆花,然后,再慢吞吞地喂进嘴里,却是刚喂进嘴里,就停顿都不曾地直接咽了下去……
这是……二师兄吃人参果啊?
徐皎一直紧盯着他,方才见他那动作就被逗得有些忍俊不禁了,这会儿更是叹为观止,瞠圆了眼对上赫连恕那张面无表情的俊脸……
“好吃吗?”徐皎轻声问道。
赫连恕面无表情点了点头,“尚可!”
尚可?徐皎喉间发痒,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她都怀疑他方才真的尝出味道了吗?
眼底滑过一抹狡黠,她笑着道,“那就快吃吧,这豆花凉了可就不好吃了。”徐皎一边说着,一边又继续吃起了豆花。
赫连恕却默了一瞬,才面无表情又拿起了勺子,垂目瞪着那碗豆花……
徐皎自觉如果豆花有感觉,只怕宁愿自闭而死,也不愿被用这样目光看着它的人吃……这哪里是看的吃食,分明是看的杀父仇人吧?
徐皎心里憋笑得不行,眼看着赫连恕面无表情,心里却指不定抱着多么视死如归的想法,又舀了一勺豆花时,她终于是不忍再逗他了,笑着道,“这豆花是真的好吃,只一碗怕是不够我吃,不若阿恕将你这碗也一并给了我吧?阿恕不会舍不得吧?”
她一双眼睛巴巴儿将赫连恕看着,眼底盛满了笑意。
赫连恕喉间微微一滞,再开口时,嗓音略哑了哑,“给阿皎我自是没有什么舍不得,可桂花蜜……我只带了那一罐。”
“那便只好委屈阿恕再买一碗咸的来吃了。”徐皎说罢,直接伸手过去,将那碗豆花直接端了过来,“这碗可就归我了。”
赫连恕望着她,一双阒黑的双眸中却好似也倒映了这胭脂河的华彩一般,变得瑰丽璀璨起来。
“阿皎,你真好!”良久,他轻声道,那嗓音比方才更沙哑了些。
徐皎恍若不知他的意思,小傲娇地哼了一声,扬了扬下巴,“知道我好,往后可要加倍对我好才是!”
赫连恕望着她,眼里有一抹异光极快地掠过,他却是勾起嘴角笑了起来,“荣幸之至!”
在小船里一边看着胭脂河美轮美奂的夜景,一边吃着小吃,这样的事情不可谓不浪漫,偏偏却是赫连恕这么一个煞名在外的冷阎王做出来的,徐皎想起他那时说的情话从心便不难的话,眼下也不由得会心一笑。
赫连恕转头往她看来,正好就瞧见她满脸的甜笑,一双眼睛弯如月牙,身后是铺展开来的胭脂河旖旎的灯火……
赫连恕的眼底也被这灯火淬染,多了两分旖旎,朝着她伸出手去,“阿皎,过来!”
他的嗓音本就好听,在这样的情境之下,氛围感更是拉满,徐皎好似被精魅蛊惑了一般,将手伸了过去,立刻便被温暖熟悉的掌心所包覆,被他拉着,走到了小船尾。
“看!”赫连恕抬手指向脚边。
徐皎低头看去,见脚边居然摆着一堆……“水灯?怎么会有这些?你准备的?”徐皎讶声问道。
“是啊!虽然中元节已过,又还未到母亲的三七,可咱们也可以趁着这良辰美景,放放水灯,向母亲寄托一番哀思,顺带也可以祈福了。”赫连恕说着,已是蹲下身,取了火折子出来。
徐皎眼底隐笑,也跟着蹲了下来。从他手中接过一盏点亮的水灯,俯身放在了河面上,然后用手作桨,划动水,将那盏水灯推远……转手,赫连恕已经又递来了另一盏水灯……
不一会儿,面前的河面上就已是点点繁星。
徐皎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诚心祝祷起来。赫连恕亦然。
好一会儿后,徐皎睁开眼,望着那一盏盏承载了思念与祝愿的水灯,轻声道,“母亲会瞧见的。”
“嗯。”赫连恕点头,语调平淡却坚决,“母亲会瞧见的。”
两人一时没有说话,看着那水灯顺着水流一点点飘远,良久,徐皎才轻声问道,“那时在庄子上,你本是打算带我去什么地方?”
赫连恕微微一愕,眸子微侧,怔望向她,这些日子,他们一直对那日的事情避而不谈,因着那于她而言,是深痛,没想到,她居然会在此时提及。
赫连恕愣怔时,徐皎转过头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清亮中带着浅浅的笑意,赫连恕喉间微微一滚,这才道,“那几日惹得你有些不快,所以想着逗你开心。正好在溪涧的一片芦苇丛里发现了萤火虫,虽然比不得我在草原上见过的多,却也很漂亮。所以想着入夜之后带你去瞧……”谁知,却再也瞧不成了。
“这样啊!”徐皎语调淡淡,却也没有什么遗憾,“不过你不是应下我,要带我去草原上看萤火虫的吗?”她眨巴着一双眼,目光锁在他面上。
赫连恕喉间一动,望着她一时失了声。
她却是眉心一攒,眼儿圆瞠道,“怎么?你想赖账?”
赫连恕喉间微微一滚,到底是哑声道,“怎么会?答应阿皎的事儿,我都记得呢!”
“那便好!”徐皎应声,满意地笑了,转头又看向远处,河灯顺着水流,缓缓飘到了天边,好似与天际的繁星连在了一处,要直接飘到天上去似的。
“今夜的胭脂河真美!”
“是啊!”赫连恕的目光落在她面上,直到她转头看过来时,他才抬手轻拢她的肩头,将她拉进怀里,与她一同望向远处,轻声叹道,“真美!”
两人又在船上待了一会儿,直到夜深了,这才让船夫将船划回了岸边。
两人手牵着手往停靠的马车走去。
到了近前,苏勒等人朝着他们抱拳行礼,可四下的气氛却有些奇怪,苏勒甚至朝着赫连恕隐秘地递了一个眼神。
徐皎没有神通广大到能读懂苏勒的眼神,不过见着另两个也站在马车边,可看上去却有些眼生的侍卫模样的人,微微蹙了下眉心,狐疑地转头望向赫连恕。
后者眉心微攒,面上倒仍是一副没有半分变化的冷峻模样,可瞥向马车的目光却恍若子夜般幽漆。
许是心里有了些准备,所以在揭开车帘,瞧见马车内端坐着的人时,徐皎心里并无多少的意外。
更别提赫连恕了,若是有人能从他那张千年不化的冷脸上瞧出什么端倪来,那才是厉害了。
倒是马车内坐着那个人的脸色要难看些,尤其是见着赫连恕直接将徐皎拉着钻进马车,在离她较远些的地方坐下来时,那脸色更精彩了两分。
徐皎还是挺乐见她那精彩的脸色的,因而握紧了赫连恕的手,乖巧地倚在他身侧,眨巴着眼看着对方,看得人心里气闷。
那人瞪一眼他们紧紧握在一处的手,冷哼道,“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惦记着带女人出来游玩,你当真是……”
赫连恕眼皮都没有撩上一下,冷沉着嗓音打断了她的话,问道,“公主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这里,不知有何见教?”
没错,眼前的人虽然穿了一件玄色的斗篷,将整个人都罩在其中,打扮甚是低调,但确确实实是惠明公主没错。
惠明公主被赫连恕那一句冷言一噎,脸上神色几变,她深呼吸了两下,勉强压下了怒火,扫了一眼徐皎,语调略带僵硬道,“让她先出去吧!我有话与你说。”
“不必!”赫连恕将与徐皎交握的手直接拉到膝上,一双眼睛不闪不避地直视惠明公主道,“我与阿皎之间没什么好隐瞒的,公主要与我说的话,她都可以听。如果公主觉得不方便的话,大可以不说。”
惠明公主又是一噎,尤其是瞧见徐皎眼底隐隐的笑意时,陡然想起徐皎那日是如何呛她的,说她们两人也不知谁在赫连恕这里才是外人。
惠明公主心里更不是滋味了,喉间动了动,望着赫连恕,本来还想说什么来转圜一二,谁知,赫连恕看也没有看她,而是半垂着头,将握在掌心的徐皎的那只手摊平,看得甚是专注,好像在研究她的掌纹一般。
惠明公主气不打一处来,真想立时甩头就走,可是……却不能真的就走了。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何要派人暗中保护墨啜翰?你不知道你和他是什么样的关系吗?趁此机会将他除去,往后于你而言,什么都是顺理成章,再好没有,你为何……”
“不如你先将你与旁人结盟的证据交给我,我再告诉你我为何这么做,如何?”赫连恕终于抬起眼正视惠明公主,一双眼眸却是冷凛如寒冬。
“以你之精明,定然留有证据。怎么样?这出交易可还划算?”赫连恕嘴角轻勾,似含讥诮。
惠明公主望着他,银牙几咬,眼底尽是复杂的神色,“罢了,已成定局的事儿,我再与你说多少都已无济于事,只是你自己心软,旁人却未必会投桃报李。我几次三番传信于你,你都避而不见,我也是没了法子,这才赶着来见你一面。”
“如今是什么时候,你心里也该清楚,你再在凤安多待一日就多一日的危险,我今日来,便是特意来提醒你,得尽快想个脱身之策,快些离开方为上计。”
“那位可敦说不得已是按捺不住,要让你将命永远留在大魏了。”
惠明公主说这些话时,目光带着两分冷凝,轻轻扫过赫连恕身边的徐皎。
徐皎早因她的话而僵住了身形,面上的笑容悄悄隐逸了不说,就是被赫连恕握着的那只手也骤然发起冷来。
察觉到她指尖的轻颤,他转头望向她,眉心微微一颦,将她的手重新拢在掌心,带着安抚意味地紧了紧,再望向惠明公主时,那眼底的犀锐又剩了两分,“拜公主所赐,如今想要我命的,怕是不只古丽可敦一人了。”
这一句,自然又是将惠明公主呛到脸色一变,瞪着他从齿间挤出一个“你”字来,其他的话便说不出口。
赫连恕却全然没有见到她的脸色一般,语调疏冷地道,“往后我的事儿就不劳公主费心了,最好公主也不要私下见我身边之人,否则,若落在有心人眼中,只怕于公主,于我都是麻烦。”
惠明公主脸色几转,而后一双眼睛蓄着火般,蓦地转头瞪向他身畔的徐皎。
第344章 情字,自古无解
“你若想害死他,那便尽管不放手,将他死死绊住吧!”那眼神与嗓音好似带着怨毒的诅咒,让徐皎心底骤然发寒。
说完这一句后,惠明公主也再待不下去了,蓦地便是扭头,钻出马车,摔帘而去。
赫连恕转头瞥向徐皎,她亦回头看他,甜笑依然,可那张脸的脸色却有些发白,连带着那笑容看上去便也成了强颜欢笑,落在赫连恕眼中,便是让他心尖一掐,疼得厉害。
“别多想,她是迁怒于你。”赫连恕沉声道。
徐皎望着他,摇了摇头,是迁怒,可那些话是真是假,她清楚,他也明白。
徐皎敛下眸色,转而问起了别的,“你最后对她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荷苑那日后来你与她单独在屋里说了会儿话,她必然对你说不出什么好话来……”赫连恕略顿了片刻,才道。
“但她至少那时没有再对我动手!”徐皎想,任何一个母亲,再怎么样,也是会顾及自己亲生孩子的吧?就像她来这一趟,虽然有自己的小心思,却确确实实也是为赫连恕的安危忧心,这一点,徐皎还是看得分明。
赫连恕自然听出了徐皎的言下之意,却仍是冷声道,“她行事会做个表面好看,绝对不会留下把柄让李家以后受人诟病!”既然已经落了痕迹,她自然只剩收手一途。
徐皎轻垂双目,不语。
赫连恕看她一眼,抬起手轻叩了一下车厢,马车便是晃晃悠悠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才沉吟道,“那夜其实是狄大擅作主张,只是运气不太好,正好撞上紫衣卫往兵部巡察,不过,我后来问过方知,她在之前见过狄大,狄大之所以铤而走险,都是被她话里话外促成。”
“她想做什么?”徐皎心惊,她不知道狄大与赫连恕几乎算得一体吗?狄大若是落入朝廷手中,那赫连恕岂不也要受牵连?
“北羯十五万兵马已是齐备,可大可汗迟迟没有挥兵南下,她和李家大抵是有些等不及了。”赫连恕一双眼睛冷凛如冰。
徐皎心中亦是一凛,望着赫连恕的眼神陡然就变了。
赫连恕见她用一种又是心疼又是同情的目光将他看着,愣了愣,反应过来后,叹了一声,抬起手习惯性地压了压她的头顶,“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她并不想要我的命,至多只是想逼着我离开,或是借由我使些别的法子,让大可汗快些动作罢了。”
徐皎望着他那一双点漆般的双眸,觉得有些看迷了眼,过了片刻,才“哦”了一声。
李家怕是果真等不得了。如今各地民乱四起,显帝又下令让各节度使出兵就**乱,李家必然会借机生事,趁势揭竿而起,可之前若有北羯十五万精锐大军替他们牵制住大魏主力,那于他们强占先机,实在太有利。
她没有问赫连恕是不是要走,又何时走,这些话题他们这些时日以来都是默契地避而不谈。他们都知晓终有分别一日,却总盼着这一日永不要来,或是晚来一些。
“那……我二哥哥他……”徐皎喉间微微一动。
赫连恕的双眸随之一黯,“他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
“那他……”徐皎虽然早有猜测,这一刻,还是不得不惊。
“他是你兄长,如今你是我妻,他不会让你跟着我受牵连。”赫连恕沉声道,双目乌沉。
徐皎其实也明白,否则哪里会有追回的北境布防图和伏法的“贼子”?可事涉赫连恕,她却非要一个确切的答案不可。
“莲房对景钦有情,知晓他要护你之心,更深知要护你便要护我,护狄大,可要护我们,哪是那么容易?那位那里总要给个交代,否则,无论是我,还是景钦,只怕都要吃挂落,莲房她说,她心甘情愿,她是北羯子民,早前不知我的身份,多有冒犯,如今也算全了家国情义。”
赫连恕轻描淡写说完一个女子生死的抉择,两人都沉默下来。
其实他们都明白,那些种种因由,最重却在起先那一句,莲房对景钦有情上。若说她是为了赫连恕,为了她所谓的家国情义,倒不如说她是为了景钦,为了自己无望却又无法收回的一番情意罢了。
而这些,他们知道,景钦身为当事人,自然更不可能一无所知。
“这莲房也算有才有貌,有情有义,与我二哥哥倒算般配,真是可惜了……”徐皎叹了一声,满脸的惋惜。
抬眼就见赫连恕用一种有些奇怪的眼神将她看着,看得她莫名至极,狐疑地一蹙眉心,“怎么了?”
赫连恕摇了摇头,“没什么。”收回视线,嘴角却控制不住轻轻一勾。罢了,在有些事有些人上,她这样迟钝也并非坏事,不告诉她更没什么不好。
说起来,谁都是为情,而情字,自古无解。
两日后,徐皎临摹的画得了,特意让赫连恕去细看,若非赫连恕知晓那本就是假的,他只怕都要以为那就是原本的画了,无论是纸的新旧程度,还是墨迹,居然都看不出半点儿瑕疵来。
赫连恕虽然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却是对着徐皎竖起了大拇指,“没有想到阿皎果真这般了得。”
徐皎被夸得赧然,这样的事情说起来也并不怎么光彩,她以前念书时便热衷于临摹画作,为此还专程拜了个师傅,那师傅祖上便是有名的苏州片,专以仿造古画为生,徐皎为了习得他的看家本事,可是九牛二虎之力都使出来了,直将那个没有传人的师傅讨好得将她当成了关门弟子一般,将所有不外传的技艺悉数授与。徐皎在这方面既有天赋,又肯用功专研,所以,不过两年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做的仿作,那位师傅都难辨真假。
她之前已经临摹过好些九嶷先生的画作,只是并未特意作旧,可这回却是要瞒过那位的眼睛,所以很是下了一番功夫,从画轴的材质、作画用的纸、颜料到画的年成,保管的好坏程度都考虑了进去,将老家本领都使了出来,反复比对过,徐皎确信已经做到了一比一,没有半点儿偏差。
徐皎转头又拿出了另外一幅画,画的也是一样的,但细微处还是有一点点差别,而且画纸和墨迹都是新的,这自然便是她依着显帝的吩咐给他临摹的画作了。
赫连恕仔细察看了一遍,点了点头。
“不出咱们所料,那图并不完整!”徐皎将她从早前那幅画上所得的地形图拿出给赫连恕看,只是与他们之前预料的不差,那地形图明显没有头尾,应该只是图的一部分,并非全部。
“既然这画已经画好了,那你就可以送进宫去给陛下过目了。”赫连恕沉声道。
“那若是他不肯将后头的画给我呢?”徐皎仍有隐忧。
“总得试过,他有疑心,可也有贪恋,若是让他觉得事情说不得有成功的可能,他定会一试,只是你需把握好分寸,别让自己置身险境。”赫连恕明知她是个聪慧的,可事涉她的安危,又哪里能真正放心?
“我明白!”徐皎点了点头,“可是,我不能专程去给他送这幅画吧,有些太着痕迹了。加上我如今算是重孝在身……”
“至于有孝在身,大魏朝并不像前朝那般苛刻,守满三七也就可以除孝了。再过两日,我会传话给婉嫔,她许久未曾见你,心中想念,召你进宫理所当然。”
徐皎知道赫连恕与王菀暗中有些联系,王菀当初入宫为显帝妃嫔,暗地里也有赫连恕的推手,因而对他所言,并不怎么奇怪,颔首道,“我也正好许久未曾拜见过太后和母亲了。”
果然,过了几日之后,赵夫人的三七已满,宫里来了人传讯,说是婉嫔娘娘想念迎月郡主,特向陛下请了恩旨,着迎月郡主进宫一见。
徐皎将要带上的东西收拾齐整,便是带着负雪入了宫。
彩云早已得了吩咐,备妥了软轿在宫门处候着了,徐皎上了软轿,一路到了翠微宫。
秋意渐盛,翠微宫中有几株银杏,正在秋风中渐渐转黄。
王菀便拉了徐皎两个临窗而坐,一边吃着糕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一边望着窗外的风景,格外惬意。
微风轻拂,窗边的银杏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微黄的叶儿在风里轻摆,再过些时日,便该是一树骄阳一树金了。
树下有几个内侍被彩霞使唤着在搬一些杂物,王菀本来正在说话的,却是微微顿住,徐皎转头一看她,却见她双眸落在那几人当中,一双眼睛竟是比之从前见过的要亮灿。
徐皎的心口微微一跳,若有所思垂下眸子,掂起手边一块儿桂花糕,放在唇边轻咬了两口。
直到那几个人从树下走过,再瞧不见了。王菀这才收回视线,却见对面徐皎正用一种莫名的目光将她看着,那目光看得王菀心头蓦地有些发虚,掂起一块儿糕点喂进嘴里,笑问道,“阿皎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不是阿菀你说着说着就走了神吗?我自然以为你有什么事儿。”徐皎嗓音淡淡回道。
徐皎这话一出,王菀便是垂了眼,似无意避开了徐皎的视线。
徐皎却不容她逃避,轻声问道,“阿菀,你对那个人到底是如何看的?你与他......”可有感情?男女之间,若是有了那方面的关系,谁知道能不能进而生出感情的共鸣来?
“我能怎么看他?”却不等徐皎将话说完。王菀就打断了她,双目灼灼将徐皎盯着道,“他就是王家给我找来,帮助我能有孩子的人。其他的......他什么也不是。”
王菀的解释来得又急又快,就好似怕人不相信似的。
徐皎却听出了些别样的味道,可看了一眼王菀的样子,只怕再多说,她也不会承认,说不得还会弄巧成拙。徐皎默了默,便暂且不提此事了,反而说起别的,“你说,这人是王家替你找来的?”之前王菀可未对她提过这一茬,早前她挂心着赫连恕,也没有深问过。
王菀点了点头,“是。”
徐皎面上就是带出两分隐忧来,“阿菀,这事情你心里要有个章程。王家除了你,可还有一个王皇后。”这个事情说到底便是给了王家一个拿捏王菀的把柄,若是......便是个大祸患。
“放心吧,阿皎,我入宫也差不多一年了,这宫中的尔虞我诈瞧得多了,我心中自有计较。”王菀显然不想与徐皎说太多。
徐皎敛下眸色,端起茶水轻啜了两口,又用了一块儿点心,便起身告辞,往安福宫而去。
到了安福宫,拜见了太后与长公主。
徐皎见得太后那一头霜白的头发,瘦癯的面容,还有深凹的眼眶,心下便是沉了沉,太后瞧着越发不好了。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还是少不得说些俏皮话来逗老人家开心。徐皎对太后和长公主的感情有些复杂,她们既是显帝的亲人,对她却也委实不错,尤其是长公主,待她是真正好,她没有办法将她们当成亲人来亲近,却也没有办法将她的丧母失亲之仇都算到她们的头上。总之,甚是矛盾。
长公主见她比之前清减了些,可精神头却比赵夫人灵堂上见时要好了许多,心下稍安,拉着她又问了好些话,徐皎都一一答了,几个人正说得热闹,便听得外头一声唱名,“陛下驾到。”
长公主当下便是蹙了眉,抬起眼,极快地瞥了一眼身畔的徐皎,眼底狐疑一闪而没。
不及再深想,一身明黄常服的显帝已经笑着阔步而入,到得近前,拱手朝着榻上的太后一行礼道,“母后安好?”
太后淡淡挥了挥手,并不言语,脸上的笑容亦是淡了两分,一副疲惫的样子,轻轻闭上了眼睛。
显帝恍若不见,转头又忙对屈膝朝他行礼的长公主和徐皎道,“皇姐与迎月不必多礼,快些请起。”
长公主和徐皎依言站直了身。
“陛下今日政务不忙吗?怎么想到来安福宫了?”长公主容色淡淡道,明明是再平淡不过的言语,字里行间却好似带着隐刺一般。
徐皎方才就觉得太后对显帝的态度有些不对劲,闻言,目下微微闪动,极快地瞥了一眼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