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煞风景啊
“王子对这桩婚约并无异议,只待未婚妻子行过成年礼后,就会用盛大的婚礼将她娶进王宫。谁知,就在那一年,王子外出打猎时,却从一群马匪手中救了一个女子,一个中原女子。”说到这里时,匐雅的目光落在徐皎身上,里头含着些别样的意味。
“王子从未见过那样的女子,草原的水土养不出那样腻白的肌肤,那样柔媚的风情,她的一举一动都柔软得好似花朵一般,真真是杨柳为姿,玉为骨。王子瞧见她的第一眼,就被她迷住了。他为她疯狂,为她背弃了一切的原则,执意在未婚妻子过门之前就纳了她。”
徐皎起初还以为她要说她和赫连恕呢,谁知越听却越是不像,听到这儿便已经隐约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王子待她极好,哪怕是她要天上的星子也会为她摘下,为她,甚至冷落了刚刚娶进门的妻子,可直到那一次,王子领兵出征,却大败而归,那个中原女子更是消失不见了。他才知道,那个女子从一开始出现在他身边就是有目的的。她是一个细作,用美色来诱惑他,窃取了他的机密军报,让他葬送了族中数万的大好男儿,让他成了族中的罪人......”
诏狱,有着所有大牢的阴暗,却比寻常的大牢更加幽沉诡谲,狭窄的通道,暗无天日的逼仄牢室,一踏进来就从脊背不住窜过的冷意,还有不时从各处传来的痛嚎声,让这个地方成了恍若地狱一般的存在,让人置身其中,也是觉毛骨悚然。
此时一间幽暗的刑讯室内,传来痛吟声声,地上有一个人浑身浴血,全身上下已是不见一块儿好肉,恍若一个血葫芦一般,在地上蠕动着,“求你们……给我个痛快,求你们……”
他的哀求声,却是因一阵骤然袭来的剧痛戛然而止,“啊——”的一声嚎叫响彻整个刑讯室,一柄刀直接从上头劈下来,半点儿不留情地洞穿了他的一只手掌,将之钉在了地面之上。
刀柄握在一只手中,手的主人身着紫衫,面上覆着一张铁制面具,面具后一双阴冷的眼望着在刀下挣扎喊痛,蜷缩着浑身痉挛的人,带着冷笑的嗓音从面具后传出,让人生出刻骨的寒意,“进了诏狱,只要我们不让你死,你就别想死!你身上的伤不致命,我们还有最好的大夫,最好的伤药,定能保住你的命,让你……生不如死……”
一边说着,他一边轻轻转动刀柄,插在男人掌中的刀锋辗转而动,男人痛得嗷嗷叫,再受不住了,颤声道,“住手……住手!我招,我都招了……弘法寺,他们的目标是弘法寺,带了不少的好手,说是生死不论……”
“统领!”问话那人蓦地将钢刀抽出,转身望向身后,嗓音里透着紧绷,弘法寺如今可住着好些个大人物啊!太后娘娘、长公主殿下、惠明公主、迎月郡主,还有北羯的匐雅郡主……
地上那男人说完这句话,好似耗尽了力气,身子一软,厥了过去!
刑讯室的正中放着一把太师椅,当中坐着一人,自始至终都只是沉默坐着,未曾问话,也未曾动手,可他坐在那儿,便能让人浑身紧绷,威势加身。那人也是一身紫衫,面覆赤金面具,正是才从副统领升为统领不久的,现任紫统领。
无需手下再多说什么,听到弘法寺三个字,紫统领原本搁在椅扶上闲适轻敲的手指就是一顿,下一刻就是骤然拔身而起,身形如风,转瞬便是卷出屋去。
夜色沉降,城门处骤然响起急骤杂沓的马蹄声,“什么人?城门已是关闭,任何人不得外出!”
“放肆!”那队人马勒停马儿,当中有人厉声喝道,“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这是何人?紫统领有急事要出城去,还不速速打开城门,若是耽搁了,你们担待得起吗?”
守城门的兵将定睛一看,见着那马上的人皆是一身紫衫,面具覆面,吓得面色齐变,一边喊着恕罪,一边再不敢耽搁,连忙开启城门,沉重的铁门缓缓开启,刚刚能够容一骑通过,当先一人就是一夹马腹,冲了出去,身后其他的人也纵马跟上。
马蹄声如奔雷,转眼就奔远了,城楼上的人见状,啧啧两声道,“这方才缉事卫那位赫连都督才带人火急火燎的出了城去,这会儿又是紫衣卫,也不知道是哪些不长眼的,竟惹上了这么两拨煞神,怕是要倒大霉了!”
山风随着夜色渐深也变得大了起来,天上云影随风变幻,月色忽明忽暗,山林间的虫鸣唧唧中,徐皎却是轻嗤了一声道,“这样的良辰美景,匐雅郡主又说什么投桃报李,结果却给我讲了这么一个故事,难道不觉得有些煞风景吗?”
“迎月郡主听了这么一个故事,难道就没有什么感想?”匐雅望着徐皎,容色淡淡。
“什么感想?恕我愚钝,听不懂匐雅郡主的弦外之音,匐雅郡主想我有什么样的感想,倒不如直接告诉我。”徐皎笑容甜甜,可望着匐雅的一双眼睛好似被今晚的月色浸透,也变得有些云遮雾罩起来,就连笑,也变得不太明晰了。
这样的变化说不出个确切,可匐雅却明确地感受到了,心里腹诽着这倒是个会装傻的,面上却是不见异色,轻声道,“中原有句话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今中原与草原大漠说是要和谈,却到底不是同类人,谁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势如水火,打起仗来?郡主就不怕嫁了一个草原人会朝不保夕吗?”
“匐雅郡主!”徐皎面上的笑容消失了,眉心一攒道,“看来你讲这个故事还真就是为了煞风景啊!匐雅郡主,话不投机半句多,故事听完了,这风景也赏不下去了,你自便,我便先回去了!”徐皎说着就要迈步,谁知,身后那些本来散开的护卫居然又围了上来,堵住了徐皎的去路。
而且,暗夜密林中,更是骤然又钻不出了不少人,将崖边团团围住。
徐皎嗤了一声,转头望向匐雅,“匐雅郡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劝迎月郡主,回头是岸!你和赫连都督这桩婚事不合适,还是趁着来得及时,快些打住吧!郡主有长公主疼爱,有太后做靠山,只要你咬定了不愿嫁,那就没有人会逼你的!迎月郡主,虽知是不情之请,还愿你能成全!”
匐雅说罢,竟是右手搭在左胸,弓身对徐皎行了一个北羯的重礼。
徐皎却半点儿没有动容,冷声道,“认识匐雅郡主以来,只有刚刚这番话,说得最是清楚明白!可是,你凭什么?”
“你是他赫连恕什么人?凭什么来管我们的事儿?我自己的男人我清楚,即便是他的父母,怕也不能左右他,你……匐雅郡主?你是不是觉得我脾气好,不与人计较?我告诉你,你这样明目张胆地觊觎我的男人,我也是会恼火的,一旦火了,可就记不得什么待客之道了。”徐皎软糯的嗓音却透着冷硬,半点儿没有身处劣势的自觉,一番话说得那叫又臭又硬。
匐雅望着徐皎,神色复杂地几转,“这些时日相处,我也看出来了,迎月郡主性子爽朗洒脱,难怪能得那么多人喜欢,你身边好似总围绕着许多人,或许你身上真有一种特质,特别能吸引人吧!如果能够说服他放弃你,自然是好,可是……很明显,我做不到!他无时无刻不在向旁人展示他对你的喜欢和看重,没有半分保留。我也是没有法子,这才只能从你这里着手,迎月郡主……你相信我,我是为了你们好,你不知道他若娶了你会面对着什么,你总不想因为娶你,他便失去那些本该应得的东西吧?”
“你们真的不合适,如果强行在一起,你们终会后悔的。他是草原上的雄鹰,就该搏击长空,展翅翱翔,而不是为了你,束缚住翅膀,困守在这看似繁华锦绣,却是束住他的牢笼里。迎月郡主,我知你是真心喜欢他,那便请你……放过他,也放过你自己!”匐雅一番话说得那叫情真意切。
徐皎听着却是“嗬”了一声,干脆抬起手给匐雅鼓起了掌,“匐雅郡主真是悲天悯人,菩萨心肠,是不是我该代赫连恕那一份,一起谢过你,这么为我们着想?甚至为了让我回头是岸,这样劳师动众?”徐皎抬手往匐雅身后那一众黑衣蒙面人一递,意有所指。
“没想到,匐雅郡主身边高手众多啊!是匐雅郡主与翰特勤的关系好到可以直接号令他的手下,还是这些人的存在,翰特勤也一无所知啊?”
徐皎一双眼睛在暗夜里发着利光,恍若两柄刀,直刺匐雅面门。
匐雅嘴角翕动,不待开口,就听着身后暗林中传来一声冷哼道,“到了此时,迎月郡主还在想着套话,匐雅,你不是她的对手。既是如此,便也不该再与她多话,早些将事情了结了才是。”
崖边围得死紧的黑衣蒙面人让开一条道,一个人从后走了过来,亦是一般无二的妆扮,玄色夜行衣,面覆黑巾。那人亦是高壮魁梧,露在黑巾外的一双眼睛灼灼,盯着徐皎,好似有吞海之深,刀剑之利。
徐皎见着这人,倏然笑了起来,“没想到叶护大人果真来了凤安,贵客来临,为何要这般遮掩,若是与翰特勤和匐雅郡主同行,想必,陛下定会开怀非常,也可让我们一尽地主之谊!”
徐皎这一番话带着如流泉般的笑意,徐徐响起,却是惊得匐雅骤然抬眸望向她,眼底种种情绪翻没,尽皆一个惊字。
四周更是一片落针可闻的静寂,只有细细的风声,伴着虫鸣,从耳畔不疾不徐地荡过去。
来人低低笑了两声,蓦然抬手,将覆面的黑巾揭去,笑着道,“早知如此,也就不多此一举了!匐雅,过来!”来人的举动已经证实了徐皎之言,他正是北羯叶护,苏农部的苏农拓,也就是匐雅的父亲。
他一开口就是招匐雅过来,明明嘴角好似轻弯含着笑,可盯着徐皎的一双眼却如刀一般,利光隐隐。
匐雅往徐皎的方向一瞥,眼中闪过种种挣扎,咬了咬下唇,这才道,“是,父亲!”说着,又瞄了徐皎一眼,垂下了头,谁知,就在她脚下一动,就要迈步时,后腰上却骤然抵上来一个锐物,雪亮的刀光一闪,苏农拓变了脸色,他身边那些黑衣蒙面人更是纷纷拔出了手中兵刃,剑拔弩张之势。
徐皎却是笑吟吟道,“叶护大人这样不遮不掩,想是已对我起了杀念,我还不想死,总得想着自救啊!”
苏农拓陡然眯起眼来,“中原人……果真狡诈!我此回秘密来中原,本就是奉了大汗密令,悄悄将你处置,没想到那日在禁苑,让你命大逃了一回,这一次,断然不会再有如此好运。”
“叶护大人莫不是连自己女儿的性命也不顾了?”徐皎握住匕首的手端得稳稳的,沉眉,淡问,“据我所知,叶护大人膝下只有匐雅郡主这一个女儿吧?若是匐雅郡主有个好歹,即便是我死了,赫连恕回了北羯,只怕也会与叶护大人不死不休,没了匐雅郡主,叶护大人要拿什么与他化干戈为玉帛,再让苏农部更上一层楼呢?”
徐皎笑盈盈说着这些话,却是字字带刺,句句如刀,匐雅面色微微一变,眼角余光往徐皎一瞥,再看向苏农拓。
苏农拓脸色铁青,却是在她目光瞥过去的刹那,目光闪烁着不经意躲闪了一下,再开口,却是怒极地斥责道,“胡说八道些什么?你少在此挑拨离间,你本非我族中之人,你们中原人狡诈多端,赫特勤为你一个中原女子鬼迷了心窍,大汗爱子心切,特派我来拉赫特勤迷途知返,等到赫特勤回到北都城,届时我的匐雅自是他不二的可敦人选,这都是顺理成章之事,迎月郡主无需上眼药。”
第302章 想走也走不了
“为父方才就与你说了,趁她不备将她直接推下崖去,届时一切都是她自己失足,意外而已,偏生你要节外生枝!”苏农拓蓦地转头对着匐雅厉声道,这回换成了羯族话。
徐皎听在耳里,不过抿嘴一笑,一双眼被月色染得沁凉。
匐雅恍若没有听见她父亲的斥责,带着两分恍惚与怔忪,瞥向徐皎,语调幽幽道,“你居然……知道他的身份?”
他连这样要紧的事儿,也对她和盘托出了,未曾瞒她?而她,明知他是什么人,居然也替他保守着秘密,还肯嫁他?
匐雅想起那些见过的他们两人相视间就让人莫名觉得眼热的缱绻,想起他们无需言语的默契,想起赫连恕从未对旁人有过的那些温柔与在意……她的心陡然好似被什么狠掐了一把,撕扯般的疼痛,让她白了一张脸,在这盛夏之夜,恁是如坠冰潭一般,周身泛冷。
“正因如此,她才更该死!”苏农拓望着徐皎,冷冷一哼,无论是为了她知道的秘密,还是为了赫连恕对她的在意与看重,她都非死不可。
“迎月郡主,今日你是逃不了了,你放了匐雅,我还能给你一个体面!否则……”
“否则?”徐皎却倏然笑着一掀唇,“否则叶护大人打算如何?我知道叶护大人要杀我,轻而易举,只是你杀我之前,我也可以先杀了匐雅郡主!叶护大人当真舍得拿掌上明珠的性命来换我的性命吗?”
苏农拓哼声,冷眼盯着徐皎,一手向后,伸手把住身后人递上来的兵刃,一寸寸将之拔了出来,刀光雪亮,衬着他眼中冷冽,“迎月郡主是太天真了吗?你一个女子,当真觉得拿一把匕首,在我重重包围之下,还能胜券在握?要杀了你,而让你还奈何不得我的女儿,于我而言,可并非难事……”
谁知,苏农拓话还未说完,他高举的那把刀便被不知何处射来的一支利矢给打偏了,“铿”的一声响,落在众人耳中,都是惊颤,苏农拓面色一变,与他那些手下纷纷掉头望向身后黑洞洞的林子,自然是什么也没有瞧见,苏农拓再回过头来,咬着牙狠狠瞪着面前笑靥如花的女子。
徐皎无视他眼中凶光,笑着朝他一偏头,“谁说我是一个人的?”
苏农拓狠盯她一眼,转头一瞥身边人,那人右手搭在左胸,微微弓身行礼,便是带了几个人,往身后暗林中搜索去了。
不一会儿,暗林中已隐约传来了刀剑相交之声,苏农拓掀唇一笑,将手里的刀换成了一把轻弩,一边慢条斯理地将钢箭往弩上装,一边轻笑着道,“就是不知迎月郡主还埋伏着多少人手,又能救你多少回?”
苏农拓说着,就已是倏然将轻弩抬起,锋利的箭头直直指着徐皎的额头。
徐皎却是默默挪到匐雅身后,轻笑道,“匐雅郡主,都说,叶护大人将你视作掌上明珠,怎么如今瞧来叶护大人倒是并没有多么看重你的性命啊?”
“迎月郡主,到了此时还要挑拨我们父女关系不成?匐雅,你听好了,此回秘密来大魏,阿塔是在大汗面前夸了海口的,赫特勤是个犟牛脾气,若是劝不回来,那咱们只能一不做二不休。如今你劝也劝过了,他们不回头,那咱们便只有第二条路走了,阿塔不能让大汗失望,无论如何,今夜也要将这个狐媚子解决了,若是……阿塔只能对不住你了!”
苏农拓说着,竟是直接扣动了机括,那轻弩中的钢箭直直朝着匐雅面门射去。
匐雅双目圆瞠,面色煞白,却是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利矢在眼中放大,避无可避……就在她以为要死在自己亲爹手上时,身后却是传来一把推力,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她扑倒在了地上,那支利矢贴着她颊边而过,却是在碰到地面时,骤然一顿,然后……竟是断成了两截。
徐皎没有想到苏农拓当真狠心至斯,竟直接对匐雅射出了箭,而且说射就射,她到底没有真想让匐雅死,电光火石间,没有怎么挣扎,就出手将匐雅推倒了,
然而回头一看,瞧见地上断成两截的箭矢时,她面色陡然惊变,心中暗叫一声“糟”,抬起眼来,果然就瞧见苏农拓端着那把轻弩,重新装上的钢箭又瞄准了她,嘴角轻掀道,“就说了迎月郡主一介女子,又养在深闺,养尊处优的,哪里见过血光人命,终究逃不过一个心软啊!”
徐皎对着那支瞄准自己的箭矢,却是笑了起来,“怪我!怎么会以为叶护大人会对自己的女儿这般狠心?虎毒还不食子呢,所以……我自作自受了!”
“既是如此,那迎月郡主可以瞑目了!”苏农拓的手指抠上了机括。
“阿塔!不可!”从方才的惊变之中醒过神来,匐雅脸色大变,惊声喊道。一边喊着,匐雅一边就要从徐皎身下爬起,还要试图将徐皎掩在身后。
“匐雅,你在做什么?”苏农拓脸色变得格外难看,冷声斥道。
“阿塔,方才……方才是她想要救我,她心地善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这样杀她……”说话间,匐雅已是爬起身来,不由分说就是将徐皎掩在了身后,脸色发白,可双眸却是透着隐隐坚定,回望着苏农拓道,“阿塔,求你了……今日她若死在这儿,赫表哥……他定会恨我的!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定会说服她离开赫表哥的!迎月郡主,你快些答应我,说你不嫁赫表哥了,回去后,你便求太后娘娘和长公主,让她们帮你们解除婚约,你说啊!”后头的话是对着徐皎说的,因着听不到徐皎的回应,音量一点点拔高。
徐皎听着却是低低笑了起来,“傻姑娘!”她轻叹了一声,“今日无论你怎么求,或是我按你的意思应下了与赫连恕划清界限都没有用,叶护大人已非要我死,才肯罢休了!”
苏农拓听着,哼笑一声道,“迎月郡主倒果真是个聪明人!难怪赫特勤竟会钟情于你,只是可惜了,偏偏是个中原人,否则,让我你认你做个女儿,成全你们倒也不是不可……不过,事已至此,迎月郡主还是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了,痛快点儿吧!”
“看样子叶护大人是放弃推我下崖的打算了?那你打算用这弩箭射死我?不知过后又打算如何交代过去?你们该知道赫连恕的性子,我若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他岂会善罢甘休?”
“那便用不着迎月郡主你操心了!左右到时你已是个死人,赫特勤难道还能随着你去了不成?不过,死了也好,郡主也不必看着赫特勤娇妻美眷,登峰造极,儿孙满堂,身畔却无你而伤心了。”苏农拓说罢,冷冷勾唇,眉眼间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说罢这番话后,苏农拓的耐心终是告罄,给边上的人使了个眼色,当中一个人直接上前,上手扒拉起了匐雅。
徐皎手中得的匕首因着方才那一扑,掉落在了不远处的草丛里,她这会儿想要再去取,已是不可能了。
她如今在苏农拓眼中,已是一只彻底没了爪牙的猎物,半点儿不足为惧了。
匐雅用力摇着头,挣扎着不让那个手下靠近,那个手下亦是不敢太过造次,伤了她,却还是将她拉扯开了一些,在这个过程中,苏农拓手中的弩箭一直紧紧瞄着徐皎,眼看着匐雅被拉开了些许,露出一个空隙,他眼中掠过一道亮光,抠在机括上的手一动,弩箭朝着徐皎射去,这一下,即便不能立时毙命,要伤徐皎,也是易如反掌。
正在这时,斜刺的黑暗里却有一支利矢破空而来,携着破天劈石之势,直直射来,将苏农拓射出的那支弩箭从中破开,使之失了力,如同废物一般,在离徐皎面门尚有一尺之处,“啪”一声跌在了地上。而那支箭则携着雷霆万钧之力,没入脚边的泥地之中,只余一半在地上,尾羽颤颤。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皆是一愣,待得听到动静,转身望去,却听着破空之声接踵而至,暗林里,密密麻麻的箭雨恍若星点,急射而至,苏农拓与他那些手下连忙挥舞手中兵刃格挡,几道黑影从密林之中窜起,兔起鹘落间,挥刀没有留情,转眼便是砍倒几人。
一个飞踢,当先一人被直直踢住胸口,踩压在了地上,手挽长弓的男人已是箭在弦上,锋利的箭尖直直指着苏农拓的鼻尖,比那箭尖还要锋锐的利眸将男人盯着,冷声道,“叶护大人,还不让人住手吗?”
徐皎则已被几乎同时赶至的文执和文筹护在了身后,徐皎望着面容冷峻的男人,眸中泛起惊喜的笑意。
苏农拓看了看她,又看看男人一双与箭同利的双眸,突然笑了起来,“原来如此……我以为是机不可失,却没想到,这机会分明就是赫特勤送到我手中来的,请君入瓮……赫特勤自幼与中原人为伍,果真也是学了一肚子的兵法诡道,此一番,若大汗知晓,也不知是该高兴特勤行事越发老练,还是该忌惮特勤为了一个中原女子,竟当真这般机关算尽。”
他话中的机锋甚利,徐皎听着,面上笑容一收。
赫连恕一张冷峻的面上却仍是没什么表情,持弓之手端得稳稳,一双乌沉沉的眸子将他定定望着道,“叶护大人不必言语相激,此番我也是逼不得已。若非叶护大人藏于人后,不肯现身,我也不会出此下策,逼得您化暗为明。”
“赫表哥!”那头匐雅面色苍白地迎上前来,张臂就挡在了苏农拓前头,“我阿塔是奉了可汗之命,很多事也是身不由己,他毕竟并未真正伤到迎月郡主,还望你手下留情!”
她一双眸子满载着哀求将赫连恕盯着,期期艾艾道。
赫连恕却没有看她,目光仍是牢牢盯在苏农拓面上道,“我本也没有打算要对叶护大人如何,只是叶护大人没有得大魏朝廷允准就秘密潜入凤安,若是被大魏朝廷察觉,只怕会扣给我们一顶图谋不轨的帽子,还请叶护大人立刻启程,离开凤安!”
“我们?”苏农拓嗤笑,“但愿赫特勤还能记得与谁才是‘我们’。”
话落时,脚下的弘法寺内突然传来了种种喧嚷之声,隐约听到什么“走水”了的惊慌喊叫声。
徐皎蓦地扭头看去,他们在高处,一眼就能瞧见底下的弘法寺好几处都燃起火来,寺中人奔走喊叫,有救火的,还有的人……山门处有很多人,明火执仗,高声叫嚣着什么,看那样子,来者不善。
“阿恕!”徐皎蓦地扭头望向赫连恕,眼中有重重忧虑,她从李熳所居的禅院里出来,若非被匐雅截住,硬拉来这里,她此时应该与太后和长公主她们在一处才是。
赫连恕瞄她一眼,目光又落在苏农拓面上,见他望着脚下的弘法寺,蹙紧眉心若有所思的样子,沉吟着,语调幽凉道,“叶护大人,今夜你的行动怕是已经落在了有心人眼中,那人将计就计,要让你背黑锅,那禅院里住着的可是大魏的太后和长公主,若是出了什么事,可不是随随便便能交代过去的。”
说到此处,他见苏农拓皱着眉朝他看来,眼神清明,显然他已明白赫连恕的意思了。
“还不走吗?”赫连恕陡然收了手里的长弓,“再等一会儿,你怕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苏农拓与他对望片刻,倏然一咬牙道,“撤!”
他的手下迟疑着收了兵刃,这些人一边戒备地看着赫连恕等人,一边往后退去。
“叶护大人,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你已在明处,对方在暗处,下一回你未必还有这样的好运能逃过了。早前的事一笔勾销,但往后叶护大人若再暗中对我妻不利,届时,我便再不会这般轻轻放过了。也请叶护大人将我这句话带给大汗,天狼神的子孙,若是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那就不必苟活于世!”
第303章 一表三千里
徐皎听着他口中的“我妻”、“自己的女人”,嘴角勾起甜蜜的笑痕,心里跟喝了蜜一样甜。
但这些话落在苏农拓和匐雅他们耳中想必又是另一番感受,苏农拓冷冷哼了一声,到底没再说什么,带着他的手下快速地退进了暗林之中,不一会儿就没了踪迹。
至于匐雅,则是白着脸,沉眉垂眼立在原处,不知在想什么。
徐皎笑着唤一声“阿恕”,举步朝赫连恕靠过去,谁知,赫连恕却是将头一撇,沉声对文执和文筹,以及刚刚结束战斗,也赶到了徐皎身边的文桃和红缨吩咐道,“你们护着郡主暂且待在此处,若是事态平息,我自会差人来知会你们,若是见势不妙,你们悄悄护送郡主离开,回京求援。”
“是!”文执等人齐声应喝,赫连恕就是迈开了步子。
“等等!我也去!”徐皎忙道。
赫连恕停了步子,没有言语,只是冷冷一记眼风刮来,徐皎便刹住了脚步,也一并冻住了嘴,眼睁睁看着他扭过头,带着人大步往崖下的方向而去,她这嘴才解了封,却是苦着一张脸道,“完了!完了!看来这回是真生气了,还不知要怎么才能哄好!可底下什么情况也不知道,太后和母亲还在下头呢,也不知怎么样了,我还是得去瞧瞧的吧?”
徐皎扭头望着崖下弘法寺所在,面上尽是踌躇。
“郡主,你还是不要去了吧?”文桃走到她身边,轻轻一叹道,“属下方才去报讯,您是没有瞧见,郎君知晓您竟不顾自身安危,以身做饵,孤身犯险时那脸色难看成什么样了。您若再一意孤行,只怕是真不好哄了。您往后有什么事儿还是多与郎君商量着来,您瞧瞧,今日这事儿多凶险啊?”
徐皎面上藏不住的心虚,嘟囔道,“我也不是不与他商量,那不是知道若告诉了他,他也不会同意吗?可这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我还不得抓住了?少不得只能铤而走险一回了,可我运气一向不错的,你们不是来得挺及时的吗?”
这一番话明显说来就是底气不足,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到底是心虚啊!
徐皎讪讪笑着别开眼,正好瞧见匐雅用一种莫名惊疑的目光将她盯着,想必是听到她们方才的对话,有些不敢相信今日这一出将计就计,引蛇出洞并非赫连恕,而是她的手笔吧?而且,赫连恕当时在苏农拓面前却是全都承认了下来。
徐皎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眼底滑过一抹狡黠,笑问她道,“傻姑娘,方才我听你唤赫连恕表哥,你们还是亲戚呐?”
匐雅蹙了蹙眉心,“我的母亲出自阿史那部,与古丽可敦是同族的姐妹。”
徐皎恍然,原来如此,还真是一表三千里。“不过,傻姑娘,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瞧上赫连恕哪一点儿了?说实在的,他这个人吧……不苟言笑,冷若冰霜,又臭又硬的,还不解风情得很,实在不讨姑娘家的喜欢。我就罢了,鬼迷心窍瞎了眼,可你吧……在草原上那可是天之骄女,要家世有家世,要相貌有相貌的,找什么样的找不到,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偏生瞧上了他呢?”
徐皎眨巴着眼将匐雅看着,眼里尽是好奇。
匐雅的额角抽了两抽,真没见过这样理直气壮埋汰自己男人的,再说了,“你说谁傻?”
徐皎想说你刚才不就挺傻的吗?但眼睛一瞄匐雅面上的不悦,她恍然想道,天之骄女,果然是傲娇得咧。于是乎,她从善如流道,“知道了,不会再叫了,你不傻,是我傻!”语气甚是敷衍,“所以……你到底为什么看上了赫连恕?”
匐雅的嘴角抽了两抽,“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这不是闲着没事儿吗?就当讲个故事解解闷儿啊,别那么小气嘛!”徐皎一边说着,一边目光往脚下瞥着,隔得远,并不能完全看清事态的发展,只是那火势好歹是暂且控制了下来,倒是山门处闹得更凶了,那些不知是何来历的人叫嚷着,好似已经冲撞起了寺门,看样子是要破门而入。徐皎眼里暗影重重,没有因嘴角的甜笑而淡去分毫。
“迎月郡主到了此时还想要套我的话啊?”匐雅望着她,嘴角轻掀。
徐皎微微一顿,转头望向她。
匐雅与她四目相对,片刻后,倏然一笑,那笑容云开破月一般,竟是从未有过的明朗清艳,“赫表哥是我自少时起就放在心里的人,不过迎月郡主可以放心,并没有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很多年前,赫表哥在狼群里救过我的性命,只是他大概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倒是我怕是要记一辈子!”
徐皎一哂,“说你傻你还不承认。人这一辈子多长啊,会遇到多少人多少事儿,何必为了一个没有将你放在心上的人蹉跎人生?说不得下一个路口就能遇到不一样的风景,不一样的人了呢?”
匐雅望着徐皎一双清澈净透的眼睛,听着她这些话,眼中云翻雨覆,最终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抿嘴微微一笑,便是垂眼也看向了脚下。
此时的弘法寺却已是乱作了一团,太后和长公主等人被挪到了离起火处比较远的一处禅院里,里三层外三层地被侍卫们重重看护起来。
太后病容之上更有怒色,看上去脸色很是不好看。
不大的斗室内,长公主、惠明公主、崔文茵和李熳几人都在,包括各自身边近身伺候的人,怎么也有十几个人了,却谁也不敢开口说话,皆是沉默着,室内落针可闻,便也越发衬得不远处传来的喧嚣吵嚷之声清晰可闻。
“太后娘娘!”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这回太后出宫被派来护卫的禁军中一个姓董的都尉脸色难看地自外而入,到得近前便是忙抱拳落跪。
太后挥挥手免了他的礼,面沉如水问道,“怎么样了?”
“这些流民也不知从何而来,但看阵势却很是了不得,他们气势汹汹,人又很多,料定太后娘娘就在寺中,我们与他们交涉,他们没有半点儿退步,反而群情激奋,个个凶神恶煞,说是……说是朝廷不作为,害得他们深受苦楚,今日就要拿太后娘娘作伐,让陛下亲自谢罪不可!”
还有些话更是不堪入耳,打死了这董都尉,他也不敢学给太后听,但即便只是这么几句话,也是让太后的脸色遽变。
董都尉忙以额抵地道,“臣已派人悄悄突围,回京求援!可太后娘娘,远水解不了近渴。与这些流民没有道理可讲,他们粗横无礼,怕是会冲撞了娘娘和诸位贵人,臣斗胆,请太后娘娘和两位殿下,及诸位贵人赶紧随臣自侧门离开,先行脱险,再言其他。”
他话音一落,四下里更是悄寂一片。直到长公主猝然将这沉寂打破,疾声问道,“两位郡主呢?可有寻到?”
闻这一问,董都尉的身形伏得更低了两分,“回长公主殿下,两位郡主……仍然不知所踪,不过那些流民没有拿郡主说事,想必两位郡主现下还是安全的。”
方才听到打斗的声音,崔文茵和李熳两人立刻出门,却只瞧见一伙不明身份的黑衣蒙面人在与她们的护卫打斗,至于徐皎却是不见踪影。
她们立刻去回禀了太后和长公主,太后派人找寻徐皎的过程中,发现同时失踪的还有匐雅。
只是不及再找下去,寺里就出了事儿。
长公主心里记挂着徐皎,抿了抿唇道,“找不到你们就继续去找,这弘法寺就这么大点儿,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连个人也找不到?”等待许久却无果的焦灼煎熬着长公主的心,让她终于是忍无可忍,开口时嗓音凌厉,带了已经多年未曾有过的尖锐与铿锵。
董都尉不敢吭声,将头埋得更深了些,好一会儿,才哑声道,“长公主殿下,不是臣等不愿去找,只是目下情况不明,我们的人手又是捉襟见肘,实在是腾不开手去找寻两位郡主。太后娘娘,请您听臣一言,快些定夺,否则一会儿等那些流民攻进来,咱们再想走就来不及了啊!”
太后双眸微微沉黯,片刻后,沉着嗓道,“去做准备吧!咱们立时就走!”
“是!”董都尉长舒一口气,应了一声,便是起身往外走去。
“母后!”长公主却是疾声喊道,一脸的不赞同。
“阿皎去了何处我们谁也不知道,她也许已经脱险了,只是看出情况不对,所以躲了起来,那个孩子机灵着呢,不会有事的!倒是我们,若是因她在这里耽搁了,错过了逃出去的时机,那才叫糟!”
“可是母后……”长公主仍然满眼的疑虑。
“延平!”太后微微拔高音量喊了长公主一声,一双眼睛幽深地定定将长公主望着道,“你不只是阿皎的母亲,你还是大魏的长公主!你该知道此时此刻你应该做什么!再说了,只有我们平安出去,阿皎才会平安,你……可明白?”
长公主面上的坚持在太后一双眼睛的深望下一点点皲裂破碎,她的脸色也随之一点点灰败下来,她垂下眼,再不言语。
太后轻吐一口气,对惠明公主几人道,“你们也做好准备,一会儿跟紧着些。”
李熳张嘴想说什么,却是被惠明公主在她手背上掐了掐,生生卡在了喉咙口。惠明公主却仍是一副温婉和善的模样,语调和缓却略带一丝忧虑地轻声应道,“是!”
室内又安寂下来,禁军很快就准备好了,护送着太后出了禅院,谁知,刚踏出院门,就听着前头的动静骤然大了起来,一支响箭“嗖”的一声窜上天际,董都尉一看变了脸色,骤然惊呼道,“不好!寺门没有守住,流民攻进来了,太后娘娘,咱们快些走!”
说着就护着众人无声往侧门退去,谁知就在这时,太后身边一个近身伺候的小内侍不知是紧张还是怎么的,脚下一绊,“啊”了一声,就往地面扑了去。
这一下却刚好落进前头不远处刚好率先攻来的几个流民眼中,她们这一行人个个穿金戴银,衣着华贵,又有大批的禁军护卫,被宫婢和内侍簇拥着,身份是昭然若揭。
双方打了个照面,太后这边的人齐齐变了脸色,那些流民反应过来后,当中有一个人振臂一呼道,“快!让兄弟们都过来,太后想要逃!可万万不能让她们逃了!”
他这一句话恁得响亮,边上其他人也是齐齐喝了起来,“对!不能让她们跑了!兄弟们,快过来!”
董都尉见势不妙,连忙要护着太后疾走,谁知,她们后头的去路却很快就有流民闻声涌了过来,他们只得护着太后又折返回了禅院,却是被死死堵在了禅院里头,再动弹不得。
“太后娘娘,眼下可怎么办才好?”董都尉一脸的冷汗,勉强稳声求太后示下。
太后见状,知道他们是别想逃出去了,董都尉派出去求援的人还不知是不是顺利逃出去了,即便逃出去了,凤安的援兵来救还不知要等到几时。
太后这些年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可她早年也随先帝经过不少风浪,当下便是轻横董都尉一声,道一句,“慌什么?”便是将手伸给长公主。
后者会意,扶着她,母女二人缓缓走到了人前。惠明公主在后,看着她们母女二人相携的背影,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面上却是浮起浓浓的担忧。
董都尉不敢劝阻,却更是如临大敌,赶忙让人护在太后她们身前,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那些流民,就怕他们突然有什么动作,顷刻间,已是汗湿手背,那刀柄湿滑得都有些握不住了,他悄悄咽了口唾沫,瞥了一眼太后和长公主挺直的背脊,心想着到底是皇家的尊荣,这样的境况下,居然还能临危不乱,浑身凛然之气。
他自是不能连两个妇孺都不如……董都尉深吸一口气,也悄悄将背脊挺得直了两分。
第304章 震住场面
“各位,哀家知道,你们都是遭了灾,哀家听说之后,也是心痛得紧,这才赶忙到了这弘法寺,诚心许愿,就是盼着各位,还有与各位一样的大魏子民都能早日度过劫难,否极泰来。”太后清了清喉咙,高声道,奈何她久病不愈,委实没有太多力气,那番话说到后头难免气弱。
太后略喘了口气,才又道,“你们的心情哀家能够理解,可是,你们万万不能因此就走了歪路。有什么难处,你们尽管与哀家讲,但凡哀家能够做到的,定会为你们解决。说到底,你们在此与哀家相遇,也是一场缘分,既是有缘,你们便给哀家一个面子,派个知事的人来与哀家心平气和地谈上一谈,哀家总要知道你们有什么难处,才能帮你们啊!”
这一番话说来情真意切,让那些本来群情激奋的流民略略冷静下来,有些人在底下小声讨论起来,情势稍稍和缓。
谁知就在这时,人群里有个声音又道,“大家伙儿不要听信她的,她这会儿说得好听,一会儿还不知道要怎么拿捏我们大家呢!朝廷是个什么面目,大家伙儿还没有看清吗?说什么拨了银款赈济灾民,可这银子却迟迟不到,给咱们吃的米粥清汤寡水,甚至有些粮食都是发霉的,这是将我们当成了牲口啊!”
“还有,眼下天气还热着尚好些,若等到天冷了,他们这些人倒是锦衣玉食,哪里会管我们的死活?”
“再说了,她是太后,是皇帝老子的娘,咱们今日堵了她的门,要打要杀的,这可是大不敬之罪,是要杀头的。她岂能轻易饶过我们?”
四下里光线暗着,人又多,只听着这把嗓音甚是清亮地高声道,却是一时没有看清是谁在说话。
可这一番话后,如水入油锅,将原本渐渐平静下来的人群又是炸了开来。
“说得对啊!这会儿说得好听,不过是为了哄骗咱们罢了。咱们上的当还不多吗?断然不能再被骗了!”
“是啊!各位,这些贵人可是容不得咱们这些泥腿子冒犯的,既然横竖是个死字,咱们还不如与他们拼了。拿了皇帝老子的娘,再与他谈条件,到时他哪怕是为了面子,也会许给咱们真金白银。”
“是啊!说得对,与他们拼了!”
“拼了!”
这些人的情绪本就已经到了临界点,今日来这一趟,更已是存了一不做二不休的心思,如今被人点燃了引线,这火陡然就烧了起来。
人群激动起来,一时间,人群如潮涌,挥舞着锄头、铲子、木棍的,直直往禅院中攻去。
禁军们面色大变,“唰”的一声就拔出了手中兵刃。
“不可拔刀!”太后与不知何处传来的一声冷嗓异口同声道。
奈何,一切已是晚了!
当前的一个矮小的男人将自己的胳膊往一个禁军的刀刃上一撞,登时就划出了一条口子,他周围的流民立刻叫嚷起来,“血!杀人啦!官兵杀人啦!这些官兵是要将咱们打杀在此处啊,咱们与他们拼了!”
“拼了!”人群更是激动起来,如势不可挡的浪潮向禅院奔涌而去,眼看着就要挤破了禅院那道不太宽敞的院门。
董都尉带着禁军,一步步后退,护着脸色惨白的太后等人往内退去。可那些流民却是半点儿不知收敛,又纷纷逼了过来。
流民的人数是禁军的数十倍之多,这样下去,他们根本护不住太后。若太后果真落在流民手中,那就糟了。
就在这时,不知何处射来一支利矢,擦着当先一个流民的耳廓,“笃”一声射入了近旁的院门门柱之上。
“杀人啦!”
流民中又有人暴出一声惊喊,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从不远处腾空而起,如大鹏展翅一般,踩着几人肩膀,飞掠到人群之中。
“是赫连都督!”这头太后等人瞧清来人,都是面泛喜色。
来人果真是赫连恕,只见他单手如喙,疾伸而出,就是扣住当中一人的肩膀,明明是个高壮的男子,却被他犹如拎小鸡一般拎在手里,再几个纵身就到了禅院前,被“嘭”的一声扔在了禅院前的空地上,激起一阵烟尘。
周围的人连忙往边上避让,地上那人被摔得有些发蒙,好不容易甩了甩头,醒过神来,正要挣扎着起身,就见着一道黑影如兔起鹘落一般,在眼界里放大,紧接着,胸口一阵剧痛,竟被人一脚又踩回了地上,再动弹不得。
胸前的衣襟被“唰”的一声拉扯开来,露出一身健壮的肌肉,耳边就响起了一声冷嗓,赫连恕满带嘲意道,“倒是从没有见过你这样健壮的流民,这脸手倒是抹黑了,怎么忘了将身上也抹一抹?倒是够干净的,还透着一股子胰子的香味儿,你这流民够讲究的啊!”
“胡说八道什么?少混淆视听!”地上那人被他踩得龇牙咧嘴,一个字吭不出,身后却又传来一道嗓音,一边说着,一边就是挥舞着手里的锄头上前来。
赫连恕仿若后脑勺上有眼睛,一只脚仍然牢牢踩住地上那人,却是一回头,手中腰刀劈出一道雪亮冷冽的刀光,那人不及靠近,就被直接砍倒,一霎血红喷溅而出,溅在赫连恕脸上和他胸口之上,那点点血的颜色衬着他一双乌沉沉,没有半点儿温度的眼睛,看上去,甚是骇人。
“还有谁敢上前来!来啊!”他声音没有提高一度,就那样一个人踩着地上那人的胸口,手里提着一把染着血光的腰刀,便是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就在他近前的那些流民都畏惧了,瑟缩着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这时,被他砍倒在地那人抽搐着动了动,却不等他真正动作,赶上来的苏勒就已经俯身,“卡擦”一声,甚是干净利落地卸了他的下巴,将从他嘴里搜出的一颗毒囊送到了赫连恕手中。
赫连恕一瞥他,苏勒会意,转而如法炮制地卸了赫连恕脚下踩着的那人下巴,也从他口里搜出了一颗一模一样的毒囊。
苏勒做这些事时并未背着人,这些众人都是看得清楚明白,当下面面相觑间,神色更多了些踌躇与惊疑。
赫连恕将那两颗毒囊在掌中抛了抛,眸子半挑,望向众人道,“你们都看清楚了,这两个人是不是真正的流民想必你们心里也有数了。我来之前已是给京畿大营传了讯,要不了一时三刻,重兵就会赶至。你们若是还不肯回头是岸,要被这两个人挑唆着一条道走到黑,那这个人……”
他紧提了一下手中腰刀,尚在滴血的刀尖直指着地上那人,乌沉沉的冷眸缓抬,只要与之对上,就能让人遍体生寒,他还偏一点点扫过去,让那些人都噤若寒蝉,才一字一顿道,“就是他的下场!”
那些流民显然被他唬住了,面面相觑间,尽是不安。有些手里的“武器”握不住了,有些脚下不稳地连着动了好几下,有些偷瞄赫连恕一眼,便又倏然垂下头去躲开,剑拔弩张之势已是缓解。
赫连恕冷冷看着众人,终于是将狠踏在那人胸口的脚收了回来,“给你们一刻钟考虑,是否要派个知事之人来与太后娘娘说说你们的难处,你们要抓紧时间,等到重兵赶至,你们怕就没有机会了。”话落,他转头将手里的兵刃递给苏勒,“守在这儿,若有人越界,杀无赦!”
苏勒及那些与赫连恕一道来的手下在禅院前筑起了一道防线,齐声应喝道,“是!”明明只有二十来人,却有一种金戈争鸣之势,让闻者胆颤。
赫连恕冷冷扫过那些已经开始两股战战的流民,转身大步迈进院门,到得太后跟前,这才拱手抱拳,道,“赫连恕救驾来迟,还望太后娘娘恕罪!”
太后忙虚扶一把,“不必多礼,快些请起!方才多亏你震住了场面,否则还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臣不过是赶巧了,非常之时只能行非常之手段,让太后娘娘和诸位受惊了,臣有罪!”说的自然是方才他行的血腥之事。
太后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赫连恕的言下之意,方才那一番话皆是震慑,他给对方考虑的那一刻钟,也是帮着己方拖延时间。他所谓的派人往京畿大营传讯,多半只是唬人之言,即便为真,这报训之人只怕也刚走不久,还需时间。
想到这儿,太后眼底精光一掠,忙道,“阿皎不知去了何处,长公主一直忧心得很,既是你来了那就太好了,陪着她去找找阿皎吧!”说着就给赫连恕使了个眼色,意思再明白不过,一会儿难保不会再起冲突,太后是让他先护着长公主离开。
“我不走!”赫连恕还没有应声,长公主就是促声道,太后转头看向她时,她轻轻摇了摇头。
太后叹息一声,往惠明公主那头一望,嘴角翕张,还不及说什么,赫连恕就恭声道,“请太后娘娘和长公主殿下安心,迎月郡主已是被臣安置妥当,安全无虞。”
长公主一听立时欢喜起来,“真的?”得了赫连恕的点头,她总算放下心来,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太后睐她一眼,略带嗔怪道,“跟你说了阿皎这孩子机灵得很,不会有事,这下放心了吧?”太后说着,目光又重新落在了惠明公主几人身上,“既然这样,赫连恕,你带着惠明公主她们几个一起去寻阿皎,这里的事儿有哀家和延平呢!”
“母后!我不会走的!”惠明公主语调温婉却又坚决地道,“眼下的情势说不好,我怎么可能丢下母后和姐姐先走?”惠明公主说到这儿,又是摇了摇头,“我不走!”
太后看着她,叹了一声,还不及说什么,边上赫连恕已是开口道,“太后娘娘,依臣看,惠明公主留在这儿才好!”
惠明公主因他这句话,眼睫微微一颤,惊抬双目望向他。
太后亦是因他这句话而微微蹙眉,狐疑地瞅向他。
赫连恕却仍是一副八风不动的冷峻模样,不慌不忙拱手道,“依臣拙见,此时咱们任何人妄动,只怕都会让那些流民多想,倒还不如以不变应万变。”
太后听着,略一思忖,就是连连点头,“说得在理!”方才皱起的眉头悄悄舒展开来。
惠明公主的目光落在赫连恕面上,略略一停,又若无其事移开。
“太后娘娘!”正在这时,苏勒也进了院门来,先与太后等人行了礼,才拱手对赫连恕道,“都督,他们答应派两个人过来与太后娘娘说话!”
那些流民派了两个人过来,太后对他们倒算得礼遇,将人请了进去,与他们说话。
赫连恕没有留在里头,交代董都尉等人护好太后便是辞了出来。
走出门就瞧见立在庭中,仰头望着头顶一勾残月的长公主。赫连恕略作沉吟,终究还是走了过去,朝着长公主长揖到底。
长公主转头望着他,嘴角含笑,抬手让他免了礼,“你今日倒是来得巧!都说缉事卫和紫衣卫的耳目遍布整个大魏,手眼通天,本宫倒是又见识了一回!”
“长公主殿下谬赞了!卑职此回不过是仗着阿皎在,所以讨了回巧。阿皎之前数回遇险,卑职心中难安,所以在她身边安插了两个人手暗中护她,今日察觉出有些不对劲,这才传讯于卑职,否则,卑职怕也不能及时赶到。”
长公主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语调不咸不淡,信或没信却是瞧不出来。
长公主面上浮现两缕疑心,却并非针对赫连恕,“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问了话,却不等赫连恕应声,她就已经轻声喃道,“本宫听说外头世道不好,流民四起,可这里到底是天子脚下,未免太张狂了些,这后头到底有没有什么阴谋?”
赫连恕没有应声,抬起一双乌沉沉的眼,望向了不远处一棵花树后,那里站着一人,隔得不远,因为角度的问题,长公主瞧不见她,她却能看见长公主,只怕将长公主说的话也听了个一清二楚。
赫连恕的目光与她一触,便即收回,沉眉,垂目。
第305章 不要生气好不好
“姐姐……”惠明公主轻唤一声,从那花树下走出,往这边而来,“你和赫连都督说什么呢?”
长公主笑着拉过她的手,“没什么!闲话两句而已,他和阿皎过两日便要成亲了,本宫这做母亲的少不得唠叨两句!”
赫连恕听着,却仍是面无表情,对上两位公主各自含有深意的目光,他不过微微一拱手,“两位殿下,卑职去院门外看看,先行告退!”
“去吧!”长公主轻声应道。
赫连恕便是径自转了身,阔步而行。
他一身玄色的披风在暗夜里随风猎猎,步履急骤间,越发衬得他身姿笔挺,俊朗丰神。
“姐姐招了个好女婿,文成武就,此番又立下大功,前途不可限量!”惠明公主收回望向赫连恕背影的目光,轻声曼笑道。
“赫连恕自是极好的!起初本宫本是更倾向你家的二郎,如今来看,阿皎的眼光倒是不错,只他心思太深,本宫看不透!”
“原来……这人是阿皎自个儿相中的?既是如此,我看着他待阿皎也甚是上心,姐姐还忧心什么?”惠明公主笑带不解。
长公主回以一笑,未再多作解释,反是问道,“萍儿可有觉得赫连恕面善?”
突如其来的一声问,惊得惠明公主心跳漏跳了一拍,她掩在袖口下的手紧紧拽握成了拳头,指甲狠狠掐进了掌心,借着这微微的疼,她又是诧异又是好笑地道,“姐姐这是何意?这莫不就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了?”
“本宫是说初见赫连恕时就觉得他眉眼间依稀有些熟悉,总觉得在何处见过,或是像什么人,可怎么也没有想起来。萍儿不觉得吗?”长公主转眸望向惠明公主。
惠明公主蹙眉思虑着,“姐姐这么一说,我倒也觉得赫连都督甚是面善,至于像谁……”惠明公主的眉心越攒越紧,“一时确是想不起来了!”
长公主望着她,到底没有说什么,只是抿起嘴角笑了起来。
正在这时,本来已经平静了好一会儿的禅院外头却是骤然又起了喧嚣。
听着那如奔雷般的马蹄声停在了寺门外,赫连恕眼角余光往边上一瞥,立刻有一人会意地悄然离开,往寺门去打探消息去了。
他们这里尚能稳住,流民那头却开始骚动不安起来,毕竟,方才赫连恕为了震慑他们,可是说得清楚明白,重兵即将赶至……若是一会儿重兵来了,他们会是个什么下场?方才一时胸中激愤,自是什么都不怕,可冷静下来之后却不得不怕,且是越想越怕……
赫连恕这头却不过只是表面镇静,他心里仍是思绪百转,不无隐忧,因为他自己清楚,援兵……绝不可能到得这么快。
所以,来者何人,是敌是友,一切……都还是未知啊!
令人屏息的等待中,他的手指辗转握在腰刀的刀柄之上,看似闲适地轻敲,沉着眉眼,不辨喜怒。
他派去的手下效率颇高,不一会儿就去而复返,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赫连恕眼中有惊疑,但有一抹暗色却极快地散了开来。抬手挥退手下,他抬起眼来,还不及有任何表示,就已经听到了重重的靴子响由远及近,他身前的手下个个紧提手中的兵刃,摆出了迎敌的阵势。
空气里登时弥漫出一种难言的杀气,就好似一把弓的弦一点点拉紧,渐渐绷到了极致。
这样的气氛让那些流民们也紧张起来,纷纷握紧了手里的“兵器”,双目惶惶注视着从寺门通往这里的方向。
脚步声渐渐近了,那一队艳丽的紫在月色朦胧中焕发出一种别样的妖艳,面上的铁面具在月光折射下,泛着幽幽冷光。
是紫衣卫!
即便这些流民多是普通百姓,却也听过紫衣卫的大名,原来,没有骗人,果真有援兵来了。
是紫衣卫!是自己人,是援兵!这边,赫连恕带来的人仍是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倒是那些禁军已是松快下来,对视间,满是欢喜。
紫统领在前,没有料想到会见到眼前的情形,步履微微一缓,两息后才又若无其事迈步上前。
赫连恕长身玉立于禅院前,朝着他抱了抱拳,“紫统领!”
紫统领亦是回以一礼,面具后一双眼目幽幽,望着赫连恕,不知是月光沁凉,还是他面上的赤金面具清冷,连带着他一双眼也染上了寒意,“赫连都督居然到得这样快?看来,缉事卫的耳目倒是更灵聪一些!”
一边说着,一边目光已是往他身后那众紫衣卫扫去,那些紫衣卫登时绷紧了背脊。
紫衣卫与缉事卫是结了死仇的,本就是一山不容二虎的宿敌,经过之前缉事卫对紫衣卫的血腥清扫,自然而然抢夺了他们手中的权力,如今更是成了不死不休。
没看双方的两位头儿一照面上就是语带机锋吗?他们还来得比缉事卫晚,回去后怕是不好交代了。
“凑巧而已!紫统领见谅,我这个人运气一向比较好,你知道的!”赫连恕板着一张冰块儿脸,一本正经说着俏皮话,却让听的人觉得他更有两分欠揍。
紫统领当下哼了一声,嗓音里原本惯常的澹澹笑意早就消散无踪,“但愿赫连都督能一直好运气!太后娘娘和两位公主殿下在禅院里吧?我先进去参见,你们留下,等候号令!”他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赫连恕,后头的话却是对着身后的手下说的。
“是!”二十来个紫衣卫齐声应喝,竟也有声动九霄之势。
紫统领淡淡瞥过赫连恕,越过他迈步离开。
赫连恕却没有多看他一眼,抬手招来苏勒,低声吩咐道,“紫衣卫既然来了,想必就不会再有事儿了,你跑一趟崖上,去告诉两位郡主,让她们安心。”
苏勒并未马上领命前去,而是贼兮兮望着赫连恕笑,用一种很是欠揍的语气道,“不生气了?方才瞧你气得厉害,我还当你这回不好哄了,谁知道人家还没怎么呢,你就自己把自己哄好了?”
“滚!”赫连恕的回答是抬起脚来就毫不留情照着他屁股一踹。
苏勒虽然动作灵巧地一躲,却到底没有躲开,一边捂着屁股跳了老远,一边道,“你就口是心非吧!”话落,人就已经脚底抹油溜了。
紫衣卫的到来让太后与流民的谈判也很快结束。流民们的姿态早已与方才截然不同。太后倒还是和颜悦色,将事情交代给了赫连恕与紫统领一并督办。至于他们双方合或不合,又该如何去督办,就全然不在太后的考量之内了。
太后的身体本就不好,又折腾了这么大半夜的时间,早就是强撑着的了,如今,事情基本落定了,她便再也撑不下去,让长公主和几个贴身宫婢扶着回了禅房歇息。
徐皎和匐雅被接着从崖上下来时,那些流民已是被带出弘法寺去了,还有些人在清理痕迹,可禅院内外还可见一片未及收拾的狼藉。
听说太后歇下了,匐雅便是静静走了,多一句话没有。
徐皎四处看了看,没有见着赫连恕,只得抓了一个近旁的禁军过来一问,得知缉事卫和紫衣卫领了安置流民和督办后续之事,又着重问了赫连都督有无受伤,得到了令人安心的答案,她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回到屋里想着歇歇,却是一点儿睡意也没有,睁着眼睛看着窗外一点点亮了起来,她便是一个跟斗翻了起来,穿戴妥当后就冲出屋去了。
经过了不同寻常的一夜,弘法寺这块方外之地也沾染了红尘杀伐之气。晨光熹微里,赫连恕蹲身在一片犹可见血迹的泥地上,俯身拾起散落在泥土里,一根不起眼的银针,将之夹在两指间,端详着针尖隐隐泛着蓝紫的色泽,他的眉心不由轻轻攒起。
听得身后隐约的动静,他动作极快地将那枚银针收了起来,若无其事站起身,再回头望去,容色始终淡淡。
来人一身紫衫,在清晨的薄雾中艳艳,赤金面具覆面,正是紫统领。他的目光却是落在了赫连恕身后,那一片犹带血色的泥地上,语调幽凉道,“方才听人说起,才知昨夜赫连都督千钧一发之际,杀伐果决,力挽狂澜,真是让人好不佩服。”
“紫统领谬赞了。想必阁下也听说了昨日势危,在下所为不过是情势所迫,勉力为之,好在没有出大事,也算是侥幸了。”赫连恕语调平冷,倒是难得的听出了两分谦逊。
“赫连都督谦虚了。赫连都督行事果决,就连昨夜我刚赶到时都吓了一跳,缉事卫诸位弟兄手持兵刃护在禅院之前,神色坚韧,凛然生威,杀伐之气漫漫,倒甚有沙场男儿铿锵拒敌之色,与我等甚是不同。”面具后传来的嗓音又带了澹澹笑意,语调透着两分不经意的轻快,似只是闲话一句,说这番话时,一双眼睛却若有似无落在赫连恕面上,不知想从上头瞧出些什么。
没奈何,赫连都督那张冷脸却仍是半点儿不变,让人窥之不透。
紫统领随即转了话题,语调里透着两分淡淡遗憾,“你们缉事卫与我们紫衣卫本就行的乃是暗谍刑讯一类事宜,阴狠毒辣、不择手段皆是常态,即便缉事卫前身乃是文楼,却也并无什么江湖草莽之气,倒是方才所见,此刻想来仍让我心中激荡。大好男儿,谁不向往纵横沙场之气概?也让人心生感慨,看来,人人都说缉事卫强于紫衣卫,并非全无道理。”
“紫统领言过了。不过是情势所迫,今日若是紫衣卫与我们异地而处,想必也是一般无二。无非是事到临头,全凭一腔男儿热血罢了,倒是真不敢与沙场铿锵男儿们相提并论。”赫连恕面上仍是没有什么表情,一双眼睛淡淡抬起,瞥见了前头那一抹身穿樱粉色衣裙,正朝此处走过来的灵动身影,眸色才微微一闪。
察觉到他面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变化,紫统领转头往身后看去,见着正面带迟疑往这头靠过来的徐皎,他双目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下一瞬,牵起薄唇,带着两分深意地望着赫连恕低笑一声,便是径自迈步而去。
徐皎走过来时,还不时瞄着他的背影,一边瞄着,一边迟疑地问道,“你和他说什么呢?”问着这话时,双眼隐带忧虑之色。
“没说什么,闲谈而已。”赫连恕的语气仍是波澜不惊,“一会儿怕是就要启程回凤安了,你还是回去收拾东西吧。”
“本就没带什么东西,也无需收拾什么,再说了,还有红缨她们呢。”徐皎一边说着,一双眼睛就是切切将他望着。
赫连恕却恍惚没有瞧见她的小眼神一般,沉眉,淡声道,“这个时辰了,太后娘娘应该起身了,昨夜她与长公主甚是挂心郡主安危,郡主应该往她们跟前去,也好让她们彻底安心才是。”赫连恕说着,便是朝她一抱拳,转身就要迈步的样子。
徐皎连忙“欸”了一声,就是伸手扯住了他的袖子。
赫连恕垂下的眼从她揪在自己衣袖上的手缓缓上移,入目就是她可怜巴巴望着他的一双眼睛。小脸莹白,似是带着几分不安,粉唇轻咬,一双清澈净透的眼睛更是将他巴巴儿地望着,又是可怜,又是忐忑的模样,小小声问道,“还生气呢?”
赫连恕将嘴角一抿,没有应声,一双眼睛却是抬起,别开,不看她。
徐皎揪在他衣袖上的手赶忙一个下滑,将他的手紧紧拽握住,一边摇晃一边软声道,“哎呀,你不要生气了嘛,我知道我错了。我下一次一定不会了,有什么事儿我一定先与你商量,也一定不会再以身犯险了。”
赫连恕终于抬眼望向她,见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载着讨好的笑意,心口就是微微一滞,明明知道她这会儿说得好听,却都不过是为了哄他,说不得下一次遇上类似的事儿,她又会再犯,可看着这双眼睛,他却委实硬不起心肠来。他不由在心底暗啐了自己一声,真是没出息。
第306章 当真知道错了
可再没出息,这心也是软了,他咳嗽了两声,一双眼睛居高临下地睐着她,努力克制着用毫无波澜的冷硬嗓音问道,“当真知道错了?”
徐皎点头如捣蒜,一双眼睛巴巴儿将他望着,握住他的手得寸进尺地滑进他的指间,与他十指相扣道,“所以……不生气了吧?”
赫连恕的回答是将另一只自由的手抬起来,作势要狠狠敲她一个脑瓜崩。
徐皎皱着眉,闭着眼,一脸的怕,却是硬着头皮没敢躲开,赫连恕的手却顿在离她额头寸许之处,待得落到她额头上时,力气已卸了七八分,那一记轻敲没有比抚摸重上多少。
徐皎愣怔了片刻才睁开眼来,有些呆呆地望向他,入目却是他一张四平八稳的冷脸,可望着她的一双眼睛里却隐隐含着两分无奈,冷声道,“再有下次,绝不轻饶!”
徐皎欢喜起来,抬手就紧紧挽住他的胳膊,往他怀里贴去,“一定一定,我保证,下不为例!”她俏皮地举起一只手作发誓状,对上他无奈的眼神,将一双眉眼笑弯成了月牙儿的模样。
赫连恕叹了一声,抬手拢住她的肩膀,将她锁进怀里,幽沉的眼底也浮荡出了笑影,低头,在她头顶烙下轻轻一吻。
天一大亮,他们就整队从弘法寺出发,回了凤安城。进城后,徐皎却没能立刻回景府,而是先陪着太后回了宫。
太后到弘法寺进香祈福,却遇上流民生乱,被堵在弘法寺中,险些出了大事,这一桩事情传出,朝野震惊。
显帝更是大怒,本是要严惩那些流民,以儆效尤,谁知却被太后拦住,说是她金口玉言,答应不再追究,还有会好生安置流民,若是皇帝此时反口,那便是置她于不义。更何况,天子脚下尚有流民生乱,还不知其他灾情更严重之地会如何,此时若不谨慎处理,怕是要酿成大祸。
徐皎认知里,这位皇帝可不是那等能够听进忠言逆耳的人,哪怕说出这话的人是他亲娘,只怕也没什么差别。
果不其然,他执意要将那日围攻弘法寺的流民尽数拿下治罪,杀一儆百,直将太后给直接气晕了过去,让太医院忙了个人仰马翻,很是闹腾了一番,这才将太后的命从阎罗王手里抢了回来。
为此,长公主疾言厉色与显帝争执起来,虽然在说话之前,长公主先将徐皎支了开来,但徐皎不放心,没敢走得太远,就躲在外殿的檐下,也能听见殿内的争吵声。徐皎想到彼时显帝从殿中出来时难看的脸色,都是心惊胆战。
不过经了这一通闹腾,显帝总算是践行了太后的承诺,并没有再追究那些闹事的流民,并着令京兆府好生安置,这算是服了软。
病中的太后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至少暂且可以安心养病了。
长公主自是要留在宫中陪伴,招了徐皎去,让她尽早出宫。
徐皎许久未曾见过王菀,心中有些惦记,何况,还有长公主……可还未曾说话,长公主却好似明白她的心思一般,拉了她的手道,“婉嫔那里我会替你照看着!何况,她是个聪明人,倒比你这个时不时冒些傻气的来得让人放心。再过些时日就出嫁了,可万万没有再在外头逗留的道理,何况这宫里看着锦绣繁华,若能安安生生地过自己的日子,谁又慕它?”
长公主说着这些话时,语调里藏不住的喟叹,徐皎听得心里一阵发酸,眼角更是微微有些湿,反握了长公主的手,道,“母亲,过两日我出嫁,你来为我送嫁吧?我知道你挂心着太后娘娘,可……你或许可以接太后娘娘出宫住上几日啊!这宫墙深深,养起病来也不舒心,到了宫外换个心情,也许这病就好了呢?”
徐皎打迭起满脸甜美的笑,可一双眼睛的眼尾却还是泛了红。
长公主看着她,半晌没有说话,只是勾着唇角,浅笑着,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了一声“好孩子”,嗓子里却好似塞了棉团一般,半晌开不了口,过了片刻,才哑着嗓道,“去吧!”
徐皎垂目,点了点头。
等到徐皎从宫里出去时,赫连恕与紫统领却是被显帝叫进了御书房。
显帝坐于龙案之后,脸色不太好看,让两人将昨夜事情的经过详诉与他听。
这两人不需言语,就自有默契一般,赫连恕将紫衣卫到之前的事儿说了,紫衣卫到之后的事儿便由紫统领接着往下说。
显帝听着他们两人的话语,面上神色阴晴不定,双眸中沉淀着深浓的郁色。
他们说完之后,整个御书房的气氛都沉凝下来,显帝沉默好一会儿后,脸上勉现霁色,抬起眼望着赫连恕,面上略略展笑道,“昨夜的事儿还要多亏赫连卿家了,你辛苦!这样,眼看着婚期在即了,你将手里的事儿能放的都先放一放,先专心准备你的婚事吧!”
“谢陛下体恤!”赫连恕没有半分异议,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拱起手,语调甚是平淡地谢了恩。
显帝抬起手挥了挥,“那你先下去吧!”
“是!”赫连恕应得干脆,行了礼后,便是目不斜视退了下去,自始至终都是个一板一眼到好似没有半点儿情绪的冰块儿人。
他走开之后,显帝面上的笑容登时消散无踪,他阴恻恻收回视线,往面前人身上一瞥,“紫统领?”他喊了一声,不见回应,眉心陡然蹙起,眯眼沉声又喊道,“紫统领!”
紫统领一个激灵醒过神来,忙弓身弯腰请罪,“陛下恕罪!”
显帝冷冷一瞥他道,“朕暂且不追究你御前走神之罪,你不妨与朕好好说说,赫连恕是因暗中安插在迎月身边的护卫报讯这才赶了去,你呢?又为何这么凑巧,也出现在了那里?总不能是赫连恕事先知会你的?”
“陛下说笑了。以我们两家的关系,莫说赫连都督根本不会知会臣,哪怕是他真与臣说了什么,臣也不敢信呐!臣是因城外眼线传回消息,这才着急忙慌赶去的。”紫统领的身子又往下伏低了两分,语调更是诚惶诚恐。
他这般模样却甚得显帝之心,当下哼了哼,面上稍霁,淡淡道,“总归都是为朕办事,你们还是要将私怨放在一边,大局为重才是!”
“大事上,臣自是不会与赫连都督相争!”紫统领忙道。
显帝半垂着眼皮睐着他,闻声点了点头,语调淡淡道,“朕相信你知道分寸。”略顿了顿,话锋一转道,“早前禁苑刺客一案,朕全权交由缉事卫查办,你们紫衣卫损失不小,此事,你紫衣卫上下可有怨言?”
“陛下言重了!臣等都是陛下的臣子,莫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等不敢有半点儿怨言,就说臣这统领之职,也是全靠陛下作保,臣心中只有感恩。紫衣卫上下对陛下忠心不改,愿为陛下马前卒,肝脑涂地,死而后已!”这一番话说来慷慨激昂,好不热切。
显帝听罢,一直淡淡的面上也现出了两分笑影儿,“得了,朕可用不着你们都去死,只是,这忠心却还是朕之所求,眼下,朕便有一桩事要交由你紫衣卫去办,可妥当?”显帝说着这话时,目光沉沉,似要洞穿紫统领面上所覆的赤金面具,将他的表情都看个清楚明白一般。
紫统领微顿,身形伏得更低了两分,姿态恭谨谦卑到了极致,“紫衣卫上下但凭陛下吩咐!”
“好!”显帝满意了,淡笑着赞了一声,在龙案后抻了抻身子,望着紫统领的目光淡然中透着阴冷,“还是昨夜这桩事,朕总觉得背后没有那么简单,朕命你暗中彻查,只是如今太后的身体状况你也知晓,所以,朕不愿她听到什么风声,你可明白?”
“臣明白!”
“另还有一件事儿……”显帝垂眼,轻轻转动起了他拇指上那枚赤金雕龙镶百宝的扳指,语调如浸了冰一般,在这盛夏的天光里每一个字都透着彻骨的寒意,“那些流民让朕如鲠在喉,你不妨想想,有什么法子能让朕……拔了喉咙里的这根刺?”
徐皎回了景府,却没有急着去向吴老夫人和赵夫人请安,一趟弘法寺之行也是波澜四起,她只觉得得先清洗一番,祛祛晦气才好。
悄悄回了明月居,便让人去烧水来沐浴,谁知,负雪却是到了她跟前来,低声回禀道,“郡主,夫人病了!”
徐皎正坐在妆台前卸钗环,听得这一句,哪里还顾得上梳洗,登时腾地站起,一边举步往外而去,一边疾声问道,“怎么会忽然病了?可找大夫来瞧过?大夫怎么说的,可有大碍?”
她一迭声地问道,负雪一边跟上她的步子,一边轻声回道,“说是夜里贪凉没有关窗所以吹了风,受了风寒,已是请周大夫来瞧过,风寒倒是没有多么严重,也开了方子用了药,可夫人却不见好,婢子与琴娘商量着今日若还不好,怕得去请示老夫人,请个太医来瞧瞧才好,赶巧郡主您回来了,该怎么办,还请您示下!”
徐皎的步子却是骤然一停,嘴里喃喃道,“病得这么突然……”突然想到了什么,徐皎蓦地转眼望向负雪道,“我走之前嘱咐你看好大房的人,他们这两日可有往母亲跟前去过?”
她让负雪留下可不只是让她专门留下养伤而已,另有任务交代给她。
负雪忙恭声回道,“婢子盯得很仔细,确定从来没有大房的人接近过夫人。虽然因着郡主即将大婚,老夫人解了大夫人的禁足,可她很是安分,每日里除非必要都未出过葳蕤院。”
徐皎眉心却仍是紧皱,她不是不信负雪,只是想起从前也很是本分了一段时日的景珊,不由轻轻哼了一声,事实证明狗改不了吃屎这话甚有道理。
徐皎到了正院,却是没能进得门。琴娘朝她屈膝行礼,有些尴尬地将她拦在了外间。
“郡主,夫人说了,她受了风寒,郡主眼看着就要出嫁了,这个时候可万万不敢让你近前,若是过了病气,那可就不好了。”
徐皎听着,眉心皱得更紧了两分,一边往她身后张目望去,一边道,“我就见见母亲,瞧她无事我就能安心。我身子好着呢,不怕过什么病气。”她说着就是沉了脸往里闯,琴娘根本拦不住她,也不敢拦。
她径自进了内室,却被赵夫人喝住,停在了帘栊处,“好了,阿皎,你非要见母亲,如今也让你见了,你就站在那儿,咱们说说话就是了,过来若真过了病气,我可是要生气的。”
内室床榻的帘帐掀起了一半,赵夫人倚着一个迎枕靠在床头上,面色有些苍白,说了会儿话,许是喉咙发痒,就低咳了两声,但却是能看得见人了。
徐皎停了步,目光探究往她看去,“母亲没事吧?”
“没有大碍,只是有些咳嗽!你也瞧过了,我真的没事儿!”赵夫人望着她,神色有些无奈。
徐皎仔细察看了一下她的脸色,确实没有瞧出什么异样,紧绷的心弦这才稍稍松懈了些。
“母亲喝过药了?”鼻翼间隐约能够嗅到药味。
“嗯。”赵夫人轻点了一下头。
徐皎听着笑了起来,“那我就在这儿陪母亲说会儿话吧!负雪,给我端根杌子来!”
负雪动作快,果真端了根杌子过来。
徐皎顾自坐下,像怕赵夫人又开口撵她似的,叹了一声,就道,“母亲是不知道,这回去弘法寺可不顺畅,现在想来还有些后怕呢。”
赵夫人听着脸色微微一变,“这从何说起?出什么事儿了?”
徐皎见她这样,一颗心反倒放下了些,这会儿又怕让她吓着了,语调和缓了许多,隐过了她身处险境的那些事儿,轻描淡写将事情说了,着重突出了千钧一发之际,恍若天降神兵一般,救她们于水火的赫连都督有多么的英明神武……
听得赵夫人到后头都是笑了起来,“你呀,也矜持着些,这样子落在别人眼中,非得说你是个没羞没臊的!”
第307章 你当我是傻啊
“我自己的男人,夸夸怎么了?”徐皎轻轻哼一声,微微扬着下巴。
“你就没有想过自己的男人这么好,若让旁人也惦记上了那怎么办?”赵夫人叹了一声,不知想到什么,眼中有一瞬的暗影,她垂眸掩下,却又喉间发痒地咳嗽了起来。
“母亲!”徐皎面上泛出急色,腾地自那根杌子上站起身来。
赵夫人却一边用绢子捂着嘴咳嗽,一边朝徐皎摆了个手势,意思是不让她靠近。
徐皎没了法子,只得高声喊了琴娘。琴娘匆匆入内,捧了一盏药茶,伺候着赵夫人饮下,过了片刻,才平缓了那阵咳声。
徐皎的脸色却仍是紧绷着。
赵夫人见状叹了一声道,“就是怕你这样我才不想见你,本是我的身子不争气,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病得太不是时候了。母亲答应你,一定好好吃药,在你大婚之前,定让自己好起来,这样你可安心了?”
“母亲若不能照顾好自己,我又哪里真能安心出嫁?”徐皎笑容微敛,“不行!我嫁过去后就立刻接母亲过去,左右也是给母亲备了住处的,阿恕他对母亲敬爱着呢,定也是乐意得很。”
赵夫人望着她,笑叹了一声,“傻孩子,说什么傻话呢?”又抬起手朝她挥了挥,“好了,与你说了这么半晌的话,我有些乏了,我想歇一会儿!我瞧你这一身风尘仆仆的,怕是连梳洗都不曾就过来瞧我了,也快些回去收拾一番,好好歇歇吧!”
徐皎本来还想说什么,可看了看赵夫人脸上的倦色,只得作罢,轻声应了“是”,便是朝着赵夫人屈膝行了个礼,站直身子正待迈步,后头赵夫人突然又喊住了她,“阿皎,等等!”
“早前你将你父亲的画作都拿了去,那些画作,母亲本也是打算要给你陪嫁的,只是往后再看怕就没那么容易了,所以,你空了收拾一下送回来,再让母亲看看!”
徐皎有些意外,目光带了两分紧滞,深望了赵夫人两眼,却并未瞧出什么,便应了一声“是”。
从正院出来,负雪长舒一口气道,“夫人看样子没有什么事儿,郡主可以安心了。”徐皎其实一直担心着赵夫人会突然想起以前,这件事如一个定时炸弹一般悬在她的心上,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炸。
徐皎心里却始终有些不安,“总之还是让琴娘和半兰她们多留意着吧!”或许真是她多想了也说不定。
接下来的两日,每到用膳时,她都厚着脸皮去正院,赖在赵夫人身边,陪着她用膳和说话,非要等到赵夫人喝了药,撵她了,她才肯走。
余下的时间,徐皎大多数时候都用来整理九嶷先生的那些画作,免不了又再细细查验一遍,毫无例外的,又是半点儿发现没有。
将画作一起收拾好送去正院给赵夫人,她笑笑安慰自己道,哪怕她和赫连恕怀疑的方向错了,但至少母亲的风寒已是好得差不多了,这就是好事一桩。
从正院出来,迎面就撞见行色匆匆走来的负雪,她脸上神色很有两分耐人寻味,“郡主,匐雅郡主来了!”
“谁?”徐皎以为自己听错了。
“匐雅郡主,带着陛下赐她的禁军护卫,咱们府上的门房不敢拦,她如今已是到咱们院儿里了。”
徐皎一边想着一个与赫连恕一表三千里的表妹今日又不知找什么茬儿来了,一边不敢耽搁,脚步匆匆回了明月居。
到了明月居时,匐雅倒还规矩,就立在花厅中,目光带着两分审视地望着厅中的摆设。
因着已进六月,徐皎这屋里屋外都摆放了不少成婚时要用的物品,入目皆是喜气洋洋,只是这些东西落在人家眼里,这不是刺眼刺心吗?
徐皎一边心里暗忖着一边步进厅内,“匐雅郡主怎么突然光临寒舍了?若是有事,差人来知会一声,我自然会去四方馆听候差遣,怎么好劳烦你亲自登门啊?”
这话说得客气,可匐雅也算是见识过徐皎真实面目的人了,不会被她这客气糊弄过去,无视话里的机锋。匐雅却也未曾计较,只是淡淡垂目笑道,“我是有事想要求迎月郡主帮忙,可却怕郡主事忙,无暇见我,只好自己登门了。唐突之处,还请见谅!另外,我说几句话就走,不想兴师动众,因而就只好不去叨扰府上长辈,径自来郡主这里了。”
徐皎一哂,没有多追究,“郡主要求我何事?郡主也瞧见了,我确实有些忙!”徐皎目光往室内那些大多沾着喜庆红色的东西一扫,意思不言而喻,“怕是没什么能帮上你的。”
“这个忙只怕还就只有迎月郡主能帮我。”匐雅说着,朝她欠了欠身。
这样的郑重其事,徐皎突然就有些不祥的预感,“我可以不帮吗?”
匐雅好似没有听到她这句话似的,抬起眼静静望着她道,“我想要私下见赫表哥一面,只是我若提出,赫表哥哪怕是碍于郡主,只怕也不会与我见面。所以,我索性直接求到郡主跟前来,请郡主出面,替我约见赫表哥。既是郡主出面,赫表哥便能无后顾之忧!”
徐皎乐了,“我凭什么要帮你?我说苏农匐雅你是不是还没有搞清楚状况?赫连恕是我的男人,你明明心里觊觎,还要我给你牵线搭桥,你当我是傻啊?”徐皎面上的甜笑陡然收起,一双眼睛望着匐雅,透出淡淡冷意,甚至直呼起了匐雅的姓名,整个人好似成了被人侵入领地的母兽一般,竖起了浑身的爪牙。
“你这是怎么了?难不成竟是半点儿自信也没有,担心我将赫表哥抢走吗?”匐雅挑眉笑道。
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充满了挑衅,徐皎却不上她的当,“你少用激将法!我告诉你,你用的这些套路都是我玩儿剩下的,才不会着了你的道!”徐皎哼一声,微微扬着下巴别开了头。
匐雅见她这样,却是抿嘴笑了,“等到你们成婚后,我或许就要回北羯了!”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徐皎有些诧异地转向她,面上神色微乎其微变了,“真的要回去了?不过据说……和谈还没有结束不是吗?”
“我本身就非为和谈而来,先回去也未尝不可!郡主也不希望有人一直惦记着你的男人,但要我彻底死心,在走之前,有些话我还是想当面问问赫表哥,所以……还望郡主能够成全!”匐雅说着,右手搭上左胸,朝着徐皎行了个北羯重礼。
徐皎望着她,神思几转,咽了咽口水道,“就算我替你传了话,只怕他也未必肯见你!”
匐雅却是翘起唇角笑将起来,“他会见的!”
徐皎想着匐雅那个笃定的笑容总是浑身不得劲儿,在传话给赫连恕,听到他肯定的答复时,她更是不得劲儿了,当下就是哼道,“一个说他一定会见,一个半点儿犹豫没有,就答应要见,这两人既然这么有默契,干嘛还要让我在中间夹着?哼!”这一声“哼”里充满了酸味与火药味儿。
“赫连都督说了,届时让郡主一起去。”负雪小声补充道。
“哼。”徐皎又哼了一声,火药味儿少了,酸味儿却仍是浓得扑鼻。
这一回碰面没在得月楼,而是选在了德胜楼。徐皎和赫连恕联袂而来,倒也不怕被人瞧见,即便撞上,也有说辞。
徐皎为此哼了一声道,“敢情我就是这么个用处了。”
赫连恕瞄了她一眼,却沉默了下来,德胜楼已是到了。
默默将手递到她跟前,徐皎错了错牙,也不知怎么想的,上一刻还在咬牙切齿,下一瞬却笑着将手送了出去,从车厢内钻出来时,徐皎已经又是那个笑容甜美的迎月郡主了。
进得门便有店小二殷勤地迎了上来,四下里安寂。
徐皎左右瞄了一眼,虽然不是生意最火爆的晚膳时,但以德胜楼的名头也不至于这样门可罗雀,只能说明匐雅为了这次会面,直接将德胜楼包场了,好大的手笔。
两人被店小二一路迎着上了二楼最大的雅室。匐雅已是等在里头了,听得动静便是转身看了过来,人站在窗边,窗外是明媚的阳光,远处的胭脂河在白日里少了些旖旎,多了些清丽,宛如玉带一般蜿蜒而过,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窗前美人儿穿一身异域风情的彩裙,色彩明丽,衬着小麦色的肌肤和一双浅色的眼瞳,虽然不如大魏贵女们的精致,却也别有一番风情。
何况那双眼睛一转过来,就落在了赫连恕身上,未曾遮掩,却也格外的热切,含情脉脉。
徐皎登觉一股在心底发酵了许久的酸气冲喉而来,当下就是转头狠瞪了赫连恕一眼,边上赫连恕被瞪得莫名,回望着她,眼底明明白白写着大写的疑惑。
徐皎一口气不来,险些气死自己,算了,谁让自己偏瞧上了一个直男癌呢?雅室内的气氛莫名有些沉滞,徐皎咳咳两声道,“听说德胜楼的烤鸭最是好吃,我还未曾吃过,今日既是匐雅郡主做东,我便不客气了。我去看看菜单,顺道去趟官房,你们......自便。”徐皎偏头笑了笑,便是看了赫连恕一眼,转身而去。
赫连恕居然也未曾挽留,只是转头望着她,由着她走出了雅室去,还顺带将房门也给带上了。
“赫表哥单独与我留在此处谈话,当真不怕迎月郡主误会吗?”匐雅轻声打破了室内的静寂。
赫连恕回过头来,目光淡淡落向她,“她或许会有些吃味,但绝对不会误会。她比谁都清楚,我对你无意,自是对我放心。”
“赫表哥倒是对你们之间的信任颇有自信,却不太了解女子。一旦涉及到心爱之人,女子的心胸就会不自觉地狭窄,吃醋、嫉妒、愤怒......这些情绪谁也逃不开的。”
赫连恕没有回应,眉心微微一攒,目光亦是跟着冷锐了两分,“你让我来就只是为了说这些?”
匐雅眸色微微一黯,终于是幽幽道,“自然不是。我只是有些不甘心,所以.....罢了,还是说正事吧,否则,赫表哥怕是要忍不住将我丢出去了。”这一声里带了两分自嘲的笑,匐雅继而抿了抿唇,正色道,“赫表哥,你该清楚,大汗性子执拗,他认准的事情就不会改变。他不会接受一个中原女子做他的儿媳,对于继任汗位的人选,旁人都当翰特勤是十拿九稳,可大汗却从未吐口。我阿塔与大汗自幼相识,情同兄弟,对大汗的心思最是了解,他让我代为问赫表哥一句话。”
“赫表哥当真想好了吗?当真要为了一个中原女子惹得大汗生怒?赫表哥该清楚,你若要争那个位子,你能靠的只有大汗。”
“叶护大人这话怕不尽然吧?”赫连恕没有回答匐雅的话,却是不答反问,“我要争那个位子,除了靠大汗,还可以靠你苏农部。这才是叶护大人真正想让你转达给我的话吧?”
匐雅的脸色因他这一通抢白而微微僵住,檀口微张地愣望着他,神色略有些尴尬,“确实......大汗早先与我阿塔通过气,说有意让赫表哥与苏农部联姻。”说到这里,匐雅神色已是镇定下来,抬起眼望向赫连恕,“这既是大汗亲口所提,赫表哥就该明白,大汗虽然从未表露过,但真正是对赫表哥寄予厚望。而我苏农部,我阿塔也是愿意为赫表哥效力的......”匐雅的话声渐渐急切。
“你能甘心?”赫连恕骤然冷声打断她,一双如寒星般的眸子没有半分温度地向她扫去,“如果我只是为了你苏农部的助力,为了讨大汗的欢心,与你苏农部联姻,娶了你,你能甘心?你能甘心我心里永远有另一个女人的存在,能够甘心你嫁的男人,其实是一个为了自己的野心和私欲,可以轻易舍弃心爱之人,背弃承诺的小人吗?”
匐雅被这一串迭声的询问逼得面色微僵,喉咙处好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钳制住了一般,艰涩难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勉强开了口,嗓音却是喑哑不堪,更是破碎难成言,“我.....我可以......”
第308章 我只顾得了你
“不要随口说些自己没有办法做到的承诺,天狼神的儿女若是毁诺,必然会遭受天谴。”赫连恕说着这番话时,抬手轻点额头,仰头看天,双手合十又贴向了左胸。
匐雅喉间滚了两滚,后来的话,果真是梗在了喉头,再吐不出半个字。
“何况,即便你愿意,我也不愿。我墨啜赫若要那个位子,不需借助任何人的力量,若要利用女人,或是牺牲女人才能达成目的的男人都是懦弱无能之辈。我墨啜赫不是!”赫连恕说这番话时嗓音平淡到有些漠然,可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那平平无奇的疏冷中裹挟着锋锐砸下来,掷地有声,字字如坚石。
“赫表哥是个明白人,当知道你身处皇家,有些事情不是你不想争就可以不争的!”匐雅叹了一声。
赫连恕却仍是沉肃着脸色,不置一词。
“看来,我无需再多说什么了,赫表哥已经打定了主意。其实我早就该知道的,赫表哥与大汗虽说父子不亲,可这认准了的事情就绝不回头的性子却偏偏如出一辙。”匐雅轻声叹道。
赫连恕却显然并不怎么喜欢听到这话,浓黑的眉毛拧了拧,没有说什么话,薄唇却是抿成了一线,眼角透出的光更冷锐了两分,单手摊开往匐雅跟前一递道,“大汗的信呢?”
“赫表哥果真是因这个才肯见我。”匐雅勾唇而笑,那笑中有几许涩意几许释然。
赫连恕没有回答,只望着匐雅的那双眼却乌沉沉的,半点儿温度也没有,满脸满眼都毫不客气地写着“你不是早就知道的吗”。
匐雅喉间有淡淡苦涩蔓延开来,越发地浓郁,她突然觉得再与他待在一处皆是艰难,于是她带着两分急促,将手探入衣襟,将一只贴身藏得妥帖的铁筒取出,递给赫连恕道,“信是大汗特使亲自送到我手中的,指明让我亲自交给赫表哥。”那铁筒上镌刻着苍鹰图腾,那是北羯皇族才能用的徽记。
赫连恕面无表情接过那只铁筒,却并未马上拆看,而是反手就放进了自己袖中,却是沉眉道,“匐雅郡主往后还是喊我赫特勤吧!我只是一个有着一半中原人血统的杂种,担不得匐雅郡主这一声表哥。”
赫连恕的语调冰冷到了极致,能将这世间所有的温情都冻结成冰。
匐雅的脸色果然因着他这番话寸寸惨白,浑身僵硬地站在那儿,一双眼睛直勾勾将赫连恕望着,嘴唇哆嗦着,却是半晌也未能吐出半个字。
赫连恕来此的目的已是达到,再没有与她多待的兴致,当下便是脚跟一旋要转身离开,“赫表哥!”身侧却是骤然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唤,带着两分凄然。
赫连恕脚步一顿,没有转眸看向匐雅,可刀锋般的眉毛却是紧紧攒了起来。
“赫表哥先别忙着斥责匐雅,我这一声表哥,真心实意,只是盼着能拉近你我的距离罢了,哪怕只是一点点,也足够了。”匐雅的嗓音艰涩得厉害,说到此处,微顿,喉间苦涩地滚了滚,才又继续道,“赫表哥可还记得,十二年前在干河子狩猎?天气骤变,下了好大的雪。我贪玩,不小心与护卫们走散,在暴风雪里快要冻死了,还遇着了狼群,彼时我以为自己死定了,可你却出现了。你彼时也只是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却那样勇敢地与狼群搏斗,拼着一身的伤杀死了头狼,这才救了我。”
“是有这么回事。原来,那时那个女孩子是你。”赫连恕总算是正眼望向了她。
匐雅听着这一句,眼里突然又燃起了光,目光希冀地望向赫连恕。
可入目却是他一张没有半点儿表情的脸,连带着那双眸子也是乌沉沉的,不带半点儿温度,让人在这盛夏的天光里如堕数九寒天一般,周身冰寒,恍惚间,她好似又回到了他们初遇的那个雪天——漫天的雪白,看不到尽头的荒原,透到骨子里的冷与绝望......
偏偏那张薄唇一张一合间,吐出的话语更是字字如刀,在这冷与绝望之上又兜头浇下来一盆冰水,让她刹那间,再感受不到半点儿的温暖。“不过你可能误会了。我那个时候不是为了救你,那么倒霉遇着了狼群,我不想死,便只能搏斗。救你,只是我自救时候的顺便,如此而已。”
正在这时,雅室的门被人轻轻敲响,紧接着,门扉“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条缝,一个人探头望了进来,头顶发髻上落下的小辫子垂落在她雪白莹润的腮边,晃啊晃,衬着少女一双清澈净透,黑白分明的眼睛,显得格外灵动。
她一双眼睛里滑过些奇异的光,一脸“我不是故意打扰”的表情,用那种刻意满不在乎的语气问道,“你们谈完没有?我叫的席面可是已经备好了,我也饿了,我是建议啊......要不,你们等到吃完了再谈?”说得好像是要征求他们的意见,可她那热切的目光分明就是在说“快答应、快答应”。
匐雅就见着赫连恕满脸的冰霜如汤沃雪一般瞬间融化,虽然他习惯不苟言笑的脸上还是没有浮现笑影,可那面色却岂止是和缓了一点儿而已,更别提那双眼睛了,里头的冰雪早已被淡淡的笑意所取代,从那少女出现的刹那,他的眼中便只容得下她。
“已经谈完了。”赫连恕一边说着一边大步走向了门边,将门外的徐皎拉着轻轻一扯,就揽进了怀里,抬手轻触她的额头,低声问道,“饿了?”
徐皎撅着嘴,在他怀里可怜兮兮地点头,“嗯——”了一声,软糯如蜜的嗓音,还将尾音拖得老长。
赫连恕眼底的无奈和宠溺漫溢成海,终成嘴角一记轻弯,“饿了就让他们摆菜吧,不是想吃德胜楼的烤鸭吗?一会儿便敞开了来吃,若是一只不够,就再点一只。对了,一会儿让他们多备着一只,回府时带去给伯母,也让她尝尝鲜。”
方才对她冷言冷语的男人这会儿却对着另外一个女子轻言婉语,所言皆是这样柴米油盐的小事……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匐雅在心里默念着这一句话,薄凉破碎的笑意在眼底缓缓荡漾开来,恍若石子如海,激荡起的涟漪一圈圈荡开,到了边缘,却终成平静无波。
“你们先吃着吧,我去趟官房!”匐雅扯着嘴角笑了笑,就越过门口的两人出了雅室。
室内静了一下,待得她走远了,徐皎这才眯眼望向赫连恕道,“你们说什么了?看她那脸色……难道是你不解风情,狠狠拒绝了她?”
赫连恕一挑轩眉,“听你这话是不想我拒绝她了?那要不我这会儿就追上她,告诉她我刚才的话都收回,应该还来得及……”
“你敢!”徐皎揪住他的衣襟,恶狠狠地一扯,虎着一张小脸瞪着他,入目却是他嘴角轻掀的弧度和带着淡淡促狭的眸光,被看穿了……徐皎咳咳了两声,难得有些不自在地垂眼躲开他的视线,“我不是说不拒绝,我是说,人家好歹是个女孩子嘛,你怎么也得……委婉一些来,你看她刚才那样,去官房……莫不是躲起来哭鼻子吧?那个,我说的委婉……你懂得吧?”
“不懂!”赫连恕面无表情,应得很是干脆利落。
徐皎眉心一皱,“你”了一声,正待好好借机教育一下这个直男癌患者,谁知,他却是一个倾身,在她额头上轻轻烙下一吻。
于是,徐皎愣了,方才想好的要怎么教育他的说辞全都记不得了,脑袋成了一团浆糊,只是呆呆地将他望着。
他一双点漆般的黑眸里此时却散布着星星点点的光亮,笑意隐隐,恍若银河坠落其间,让人深陷的璀璨,无法自拔。
“我可顾不得对旁的女子委婉,我只顾得了你!”他低哑瓷沉的嗓音徐徐响在耳畔,便是这世间最动听的乐音。
我只顾得了你!
哇塞!原来直男开窍说起情话来这么要人命?徐皎都想捧着脸颊,望着他满眼冒粉红色桃心了。
徐皎虽然不至于当真双眼冒红心,但脸上的开心却是关也关不住,一双眼睛更是笑成了弯弯的月牙儿,捧着双颊,望着赫连恕,吃吃地笑。
笑得赫连恕都有些不自在了,咳咳了两声。
徐皎在他的咳嗽声中从糖衣炮弹中醒过神来,努力端正神色,说起正事儿道,“你要问她的话都问清楚了?”她想过匐雅为何那么笃定他会答应见面,也想过他为何半点儿犹豫都没有就应下了,自然是有原因的。多半是匐雅手中有他想要的东西。
“没什么要问的。只是他们不放弃,还想再借着机会劝我回头罢了。所以,大汗特意送了一封密信来,只告知我密信的存在,却将密信送到了匐雅手里,让我亲自来她这里取,都是手段而已。”赫连恕一边说着,一边已是从袖中取出了那只铁筒。
徐皎接过,将那铁筒掂在手里打量了一番,“你不打开瞧瞧?”
“既然只是一个幌子,想必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儿,大概……就是一些骂我的话!要不,你打开瞧瞧吧,不是说学了羯文吗?”说起这个,赫连恕当初听说她跟着景钦学习羯文时,还很是喝了一回醋。
徐皎却有些疑虑地一瞥他,“真的可以?”这东西一看就很是机要吧,当真是她想看就能看的?
赫连恕给她一记淡然的眼神,徐皎登时就明白了,果真在他的指导下将那铁筒打开,从中倒出一张卷成筒状,后背绘着雄鹰图纹的信纸出来。
展开一看,徐皎的额角抽了两抽,“没想到,你还挺了解你爹的嘛!”这信里还真是通篇都是骂人的话。不过……“不只骂你,还骂我了。不过……我怎么就成狐狸精了?你倒说说,我哪里像狐狸精?”她鼓着双颊,瞠着双眸,一脸气鼓鼓的样子。
“我看看!”赫连恕伸手过去,抬起她的下巴,一脸认真地上上下下端详着她,看得甚是仔细,一边看一边煞有介事道,“狐狸倒是有一只,至于狐狸精嘛……”他目光往下一睇,严肃道,“还小,没能成精!”
虽然某个古板人的意思绝对是此小非彼“小”,可徐皎还是被刺激到了,嗷了一声,捏起粉拳就捶了他胸口一记,“你说谁小呢?”
赫连恕张开手掌,将她的粉拳包裹其中,低低笑着,抬手将她揽进怀里,“小好啊,小便可以让人一直宠着爱着,岂不美哉?”
徐皎伏在他胸口,心里跟吃了蜜一样的甜。片刻后,才深敛了笑,“信中你父汗所提到的时机将至,那所谓的时机,是否与之前弘法寺的事儿有关?”
信中提到“事已知悉,时机将至,见机行事”之类的话。
赫连恕的手正在顺着她的头发,闻这声问,微微顿住,两息后才又继续若无其事的动作起来,嘴里淡淡“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徐皎从他怀里仰起头来,“她到底想做什么?难道还真的想杀了太后和我母亲不成?”她一双眼睛晶晶亮将赫连恕望着,眼里满满的惶惑。
或许她想问的,不只是“她”,还有“他”。赫连恕知道她心里矛盾,对于这个王朝的兴衰存亡,她并不在意,可偏偏,这王朝的更替却又好似关系着她在乎之人的生死。可目下来看,他也好,他的生身父母也罢,好似都掺杂在这权力的角逐与较量之中,这些种种,让徐皎这个在和平年代里成长起来的灵魂,有太多的无力与无助之感。
赫连恕垂目望着她,见到她眼底不加掩饰的不安,双眸幽暗,叹了一声,手掌安抚似的轻顺着她的背脊,“那样的境况,要杀太后和长公主并非易事。何况,她还想全身而退。”
“所以,那不是她的目的,那她到底想要做什么?”徐皎喃喃道。
“你觉得呢?阿皎心里也是有所猜测的吧?”他语调淡淡,却带着无言的鼓励,鼓励她说出自己的想法。
“还是那个所谓的时机吧?”徐皎迟疑道。
第309章 墨啜翰有大病
“将流民之事捅破,不管外地闹成了什么样,可天子脚下既然也能生乱,就说明流民四起之说并非只是传闻,将这层遮羞布揭开,那么显帝的面子挂不住,群臣也再不能粉饰太平,接下来,怕就是人心惶惶。”
“如今世道确实不太平,处处都已埋下了引线,只需一个火种,怕是就能酿成燎原大火。”
“李家等不及了,所以想要亲自推一把,或是,制造出那个最佳的时机,再掷出这个火种。”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北羯也在等着,等着那个同样于他们而言,乃是最佳的时机。
而在促成那个时机的一路上,墨啜处罗和惠明公主这对曾经命运纠缠,或许如今已是分道扬镳的男女,因着各自的目的,却要力往一处使,还有赫连恕,还有许多徐皎不知道的人,只怕都会如此......
正因为知道这些,她才心中惶惑,更是不敢深想下去。
赫连恕叹一声,将她的脸捧起,让她望着自己,“太平日子怕是不会太多了。不过,你也无需太过为难你那颗脑袋瓜子,只需安下心,万事有我呢!别的不说,我总能想法子护着你,护着你在意的那些人的。”
徐皎仰头望着他的双眼,洞悉那双眼里安抚的笑意,以及说着那番话时的认真,但她知道,他说的轻松,可事情又哪里真有那么容易?
可望着他的眼睛,她说不出别的话,喉间滚了滚,“嗯”了一声,她勾起唇角,漾起一抹与往常一般无二的甜笑,重新窝进他的怀里。伏在他胸口,鼻翼间尽是他的气息,耳畔是他的心跳,温暖而安定,天塌下来,那又何妨?
只是这样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错觉也没有延续上太久,待得听见隐隐的喧嚣声传进耳中时,徐皎长叹一声,从他胸前抬起头来,对上他一双平静无波的眼。
赫连恕微微拧眉,扬声喊道,“苏勒!去看看,出什么事儿了?”
“是!”门外苏勒应了一声,便听着他离开的脚步声,不一会儿,苏勒回来了,可那喧嚣声也更甚了两分。
“郎君,是翰特勤!他带着十几个侍卫,脸色难看地直接闯进了德胜楼,嘴里说的话也不好听,匐雅郡主已是去拦他了,不过看样子……怕是拦不住!”
徐皎正想着墨啜翰那张嘴也说不出啥好听的话来,至于能说得有多么难听,还真想象不出。
可就在苏勒那声“拦不住”刚刚落下时,就已听得一把带着怪异异域腔调的男嗓很是高亢地响起道,“赫连恕,你个不要脸的,躲在什么地方呢?你敢做不敢当,算个什么男人?你都要成亲了,怎么还好意思偷偷约见别的女子?你不要脸,匐雅和我们北羯还要脸呢,你立刻出来,本特勤今日非要让你好看!”
这话说得果真不怎么动听。
徐皎瞄一眼身侧的赫连恕,后者却仍是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瞧不出半分喜怒。
而下一瞬,墨啜翰已经直直闯了进来,步子迈得有些急,在瞧见徐皎时,却陡然受到惊吓了一般,面色遽变,步子险些刹不住。
徐皎看着他的脸色有些不满,这是什么表情,见鬼了不成?她哼了一声。
这一哼却是让墨啜翰陡然醒过神来,蓦地抬起食指直指赫连恕的鼻尖道,“好你个赫连恕,居然不要脸成了这样?出来偷腥还带着未过门的妻室?”
“还有你,是有什么毛病?你男人出来偷腥,你还要……还要拉皮条不成?”下一个被指着鼻尖骂的人成了徐皎,墨啜翰一边骂着还一边绞尽脑汁地思索,这才说出了一个让人很是无语的词汇。
徐皎一愕,有那么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是幻听了,待得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时,脸色更难看了。
墨啜翰却还在没完没了地叭叭,“本特勤告诉你赫连恕,匐雅可跟迎月郡主不一样,漫说她不会随意被你欺瞒,忍气吞声,她背后还有本特勤呢,你别以为可以随意欺辱她……”
徐皎忍无可忍,上前一步就是“啪”的一声用力将墨啜翰伸出来的手给拍了开来,“墨啜翰,你这脑袋是怎么长的,是有大病吗?”
那一声“啪”甚是响亮,还有徐皎那一串骂也是半点儿不留情,让整个雅室都是陡然静了下来。
匐雅刚赶到门口就瞧见这一幕,不由惊呆在了门口。其他人亦是神色各异,目光不一,却是纷纷望向徐皎。更别提墨啜翰了,几乎是见鬼一般瞪着徐皎。
徐皎眉心一皱,“你瞪什么瞪?眼睛大吗?”
墨啜翰举着被拍红的手背,嗷了一声冲上去,“本特勤长这么大什么时候被女人打过?你才是脑子有病吧?”
他想冲上去,徐皎面前却骤然挡上来一个人。
墨啜翰看着冷着一张脸,却如一座小山一般耸立在眼前的赫连恕,忍无可忍地撸起袖子,“来啊!先来干一架再说!拳头硬的人说话!”
这架到底干没有干得成,旁人不知。倒是北羯的翰特勤因为匐雅郡主,在德胜楼大闹了一场,险些与赫连都督大打出手的事儿却是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凤安。据说,翰特勤还和迎月郡主争执了起来,最后不欢而散。
有人说,这是误会,也有人说,误什么会,分明就是拈酸吃醋,两男两女,当中一对还马上就要成亲了,到底是个什么关系,实在是让人好奇啊!
众人都等着赫连都督与迎月郡主的婚事再起波澜,这还有十来日就到完婚的黄道吉日了,说不得这亲成不了了呢?
谁知这等啊等的,没有等到婚事生变,倒是一不留神就到了六月十六。
这一日,景府来客众多,多是女客,来为后日的新娘子添妆的。
就是宫中也有赏赐下来,太后、皇帝、皇后和后宫众嫔妃一个不落。
当中与迎月郡主情同姐妹的婉嫔娘娘甚至专门请了陛下允准,亲自出了一趟宫,至景府给徐皎添妆。
王菀见着徐皎就是执了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着她道,“真好!后日出嫁,阿皎定是这世间最明媚动人的新嫁娘了!”
她给徐皎送了满满两大箱子的添妆,打开来看,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并房契田契,还有现银、银票,真是应有尽有,比之寻常人家嫁女儿还要全乎。
徐皎看了满是无奈,“怎么准备这么多?”
“我还嫌少呢。阿皎,要幸福啊!”王菀抬手与她来了个拥抱。
徐皎望着她,她们说起来已经好些时日没有见了,再见才觉着王菀好像比之之前圆润了些,徐皎本想着好好与她说会儿话,谁知,还没有起话头呢,就听着门外有人笑着道,“郡主,李五娘子和崔四娘子来了。”
王菀拍着她的手道,“你还有客人要招呼,我就不多打搅你了,也不能在外头逗留太久,就回去了。等你到宫里时,咱们再好好说话!”
徐皎留她不得,只得“嗯”了一声,看着她起身离去。
这回来的是李熳和崔文茵两个。
“姨母本是要亲自来为你添妆的,谁知她这头风又有些发作了,就不好来登门了,特意着我和熳熳来一趟,还请你勿怪啊!”崔文茵上来就拉着她的手道。
李熳没有说话,漫不经心看着她这屋里屋外摆得满满当当的箱笼和匣子,让人将惠明公主给徐皎备的添妆送了上来。
两套头面,一套赤金点翠镶翡翠,一套赤金累丝嵌红宝,做工都是精细,价值更是不菲。
徐皎欠身谢过,“让姨母破费了。”
李熳哼了一声,没有说话,有些事,李熳未曾对她道明过,她们也未必就知道徐皎都知悉,但徐皎清楚惠明公主与赫连恕的关系,即便赫连恕未必领她这个情,可惠明公主欠着赫连恕的,这是事实,所以两套头面而已,无论是出于长公主的情面,还是其他的原因,徐皎自认都受得起。
崔文茵和李熳两人也有给徐皎的添妆,一个的是一对红玛瑙镯子,一个的则是一对翡翠耳坠,虽然品相都还不错,但有惠明公主那两套头面珠玉在前,就有些不够看了。
不过这是她们小娘子之间的情意,自然不能以价值来衡量,因而不管是送礼的人,还是收礼的人都是坦然得很。
李熳是一贯别扭的,徐皎却是与崔文茵亲亲热热说了一会儿话,直到李熳有些不耐烦了,崔文茵这才起身,与她一起告辞而去。
徐皎刚将人送出去,这屁股还没有落定呢,就见着负雪和红缨又匆匆而来,这是又有客人到了。
这回来的是红姑姑和乔姑姑。
她们自是代表长公主来的。
徐皎自是忙不迭迎了出来,见只有二位姑姑,神色间还是带出两分失望来,“母亲没有来吗?”
乔姑姑上前携了她的手道,“殿下倒也想来,可无奈太后娘娘身边离不得人啊!加上殿下这是嫁女儿,心里也是不舍得很,她还怕她来了见着郡主就忍不住,郡主也知道,殿下的性子要强得很,她若是没有忍住哭了,那可了不得,所以郡主就当孝顺她一回,让她不必亲历这割了心头肉的疼了吧!”
乔姑姑极会说话,徐皎哪里还失望得下去,当下就是笑了开来,“姑姑说笑了。”
乔姑姑她们带来了五口箱子,里头都是长公主给她准备的嫁妆,头两箱与王菀给她备的差不多,左不过绫罗绸缎,珠宝首饰这些,另还有两箱古玩字画之类的,总之皆是价值不菲。最后一箱则全是些金银细软并满满一匣子的地契房契之类的,看着只有五箱,却是塞了个满满当当,徐皎虽然早猜到长公主定给她准备了不少嫁妆,瞧见时还是吓了一跳。
“这也太多了!”
“这算什么。郡主喊殿下一声母亲,殿下也是真将郡主当成了亲生女儿一般的疼爱着。这做母亲的,对女儿倾尽所有都是应当的,殿下还只怕不够呢。”乔姑姑笑盈盈道。
徐皎只觉得此刻再说什么好像都显得矫情了,遂只是抿嘴一笑,再不言语。
乔姑姑与红姑姑对望一眼后,乔姑姑道,“郡主这会儿可能腾出空,随婢子走一趟长公主府?”
这是为何?徐皎不解地望向她。
乔姑姑对她一笑,“长公主给郡主还备了一样嫁妆,只是这一样嫁妆拿不到这里来,只能请郡主去一趟长公主府了。”
徐皎有些好奇这拿不到景府来的嫁妆所为何物,便是带着红缨,随着乔姑姑一道去了长公主府。
本来长公主应该也是算准了时辰的,两位姑姑来得晚,这会儿该登门的都已登门过了,徐皎要走开也没什么大碍。
至于红姑姑和负雪则留下来替她整理那些嫁妆,一样样登记造册,也是个累人的活计。
徐皎一路上虽然也猜测过这样非得到长公主府才能拿到的嫁妆是什么,可真等到了长公主府,见得演武场上那站得格外整齐,人数差不多两百,皆是铁甲加身,看上去英姿飒爽的女兵时,还是惊了,愣愣转头望向乔姑姑,“这是……”
乔姑姑冲着她一笑,转头望向那些女兵,“郡主年纪小,怕是未曾听说过殿下年轻时的事迹吧?殿下虽是女子,却是先帝长女,自幼就是被先帝带在身边,当成男儿一般养大的。殿下自幼不爱红装爱武装,陛下爱女心切,便特许殿下能够拥有自己的私兵。”
“殿下还真就创立了这么一支红缨军,全是女子,却也不输男儿!当年先帝亲征,与北羯军死战,当今陛下还小,以太子身份留在凤安监国,可我们殿下却是随同先帝一道上了战场的。”
“殿下率领红缨军,与北羯力战,立下战功无数,是以,先帝才会在班师回朝后,册封殿下为护国公主,也允准殿下一直保留着这支红缨军。”
“只是后来当今陛下即位,本应册封殿下为护国长公主,但殿下却以自己旧伤复发,无力护国之由推拒了。”乔姑姑说到这里,语气中不乏惋惜。
第310章 嫁人不容易
徐皎却是听得心下唏嘘,她其实也是隐约听说过长公主从前事迹的,她是这世间少有的,能够征战沙场,比肩男儿的奇女子,可也许是因着长公主在她面前,只算一个稍显端肃的长辈形象,倒让她觉得那个传说中的奇女子有些遥远与不真实。可她真没有想到,长公主居然拒绝过护国的封号。
要知道虽都是长公主,可若冠上了护国的称号,就与现在不可同日而语,她是可以正大光明参政的。
不过,以显帝的心胸,只怕是容不下这个。
徐皎不得不佩服长公主的睿智,当退则退。
“这支红缨军也成了殿下的私兵,如今,她们是你的了。”乔姑姑说到这儿,突然将一块紫檀木的令牌送到了徐皎跟前。
徐皎愣愣望着那块令牌,表情有些呆呆的,“给我?”
“是啊!殿下如今上了年纪,这支红缨军总该有个交代的去处,郡主是殿下唯一的孩子,你不担起这责任,谁来担?”
徐皎握着被乔姑姑硬塞到她手里的那紫檀木令牌,登觉压力山大。
六月十七,许是当真快成亲了,徐皎居然也觉得有些婚前恐惧症的症状,早早地就睡不着了,便索性起了身。
天气闷热得厉害,这一场雨从四月盼到五月,再到如今六月都过去一半了,其间却不过下了几场小雨,还没浸到土里就被蒸腾了个干净,于久渴的大地来说,委实是杯水车薪。
还是清晨就已是周身的汗,徐皎只着了一身轻纱寝衣,一边摇着团扇一边从内室出来,奇怪的是房内静悄悄的,好像一个人也没有,她喊了声“负雪”,又喊了声“红缨”,却都没有听到半点儿回音,她蹙着蹙眉,走出屋来。倒是听着东厢房有些动静,便是走了过去。
东厢房被腾出来专门给她摆放嫁妆,如今却也是被那些新制的,绑着红绸的黑漆箱子摆了个满满当当。
徐皎走过去时就听到了隐隐的人声,厢房的窗户半敞着,她站在庑廊上,便可将厢房里的情景看个大概。
是赵夫人,领着她的几个侍婢正在一样样对她的嫁妆,什么东西放在何处,一一比对过去,一是核对物件儿,二一个是等到东西搬去赫连府之后,要用什么,可以立刻寻出来,赵夫人不厌其烦地一样样对过去,事无巨细。
徐皎站在窗边看着,眼里就微微润湿了,在赵夫人发现之前,她转过身,先蹑手蹑脚地走开了。
夜里,景家人聚在一处用了一顿团圆饭。宴席伊始,景尚书端起酒杯,道,“明日是阿皎出阁的日子!你是咱们家孙辈里最小的一个,偏偏成亲却都早于兄姐。祖父心中感慨颇多,你们一天天大了,个个成家立业,祖父便也一天天老了。咱们景家比不得京中根深树茂的权贵世家,咱们人丁算不得兴旺,在朝中更是没有什么倚仗,祖父这把老骨头还不知能够撑到什么时候,往后……往后你们兄妹几个还要守望相助,才能保咱们景家长盛不衰,那祖父即便真到了百年之时,也能瞑目,不用担心到了地下无法向列祖列宗交代了。”
景尚书这一番话说来感慨颇多,说到动情处,甚至老眼含泪。
席上其他人都是沉默着,吴老夫人眼中也是含了泪,抬眼一瞪景尚书道,“你个老头子,大喜的日子你说这些做什么?咱们家的孩子都是重情的好孩子,睿深和阿皎两个最出息,往后定是会照看着大郎和阿绫的!”吴老夫人望着徐皎,笑得和蔼可亲。
“阿皎啊,从前的事情已经翻篇儿了,祖父还是那句话,一笔写不出两个景字,往后你们要互帮互助,祖父啊,敬你!”景尚书说着,将斟满的酒杯朝着徐皎遥遥一敬,便是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徐皎淡淡笑了笑,却并未喝酒,待得景尚书放下酒杯往她看来时,她才低声道,“明日我就要出嫁了,在这个家里,我唯独放心不下的只有我母亲,我还要请祖父祖母,大伯父、两位兄长多多看顾我母亲!当然了,还有大伯母和大姐姐……”
徐皎一边说着,一边拎起近旁的茶壶倒了一杯茶,双手端起,清澈净透的双眸从景家众人面上一一扫过,“要说敬,也该是阿皎敬你们!只是明日大婚,阿皎不能喝酒,只能以茶代酒敬大家,在此先谢过大家帮忙照看我母亲,阿皎先干为敬!”徐皎说着,便是举起茶杯,一饮而尽,这动作,竟是与方才景尚书一般无二,没有给任何人反应和拒绝的机会。
当然了,这样的请求,不管景府众人心中作何想,都不可能直言拒绝。
不过,席上的氛围却有一瞬的僵凝,片刻后,景钦先端起了酒杯,转眸望向徐皎道,“既是一家人,阿皎说这话便是见外了!我们定会照看好婶娘,阿皎安心!”
徐皎望着他,倏然展唇而笑,那一抹笑,如璀璨烟花,乍然绽放,绚烂非常。
“二哥哥的话,我自是信的!谢谢你!”徐皎重新将茶杯斟满,递过去,与景钦手里的酒杯轻轻一碰,仰头将茶水饮尽。
景钦望着她,喉间滚了滚,转过眸,亦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一幕落在严夫人眼里,她暗暗咬了咬牙,才将情绪压下,眼底却有暗潮翻涌。
吃罢这顿险些消化不良的家宴,离了大房的众人,回到了蘅芜苑,徐皎心里也松快了许多,只她却是赖在赵夫人肩头,不肯离开。
“母亲,今天晚上我不走了,我想与你一起睡!”
赵夫人倒没有撵她,居然应了声“好”,倒让徐皎有些纳罕,欢快地应了一声,很快去梳洗好了,换上一身寝衣跳上赵夫人的床,便是紧紧抱住她不撒手。
赵夫人满脸的无奈,“这天儿热着呢,抱这么紧作甚?不热么?”
徐皎摇了摇头,“我不热,我就要抱着母亲!”
赵夫人瞥她一眼,只得无奈地由着她抱紧,出嫁之前,有些话,总是要由母亲交代的。
只是说起那些事儿,总归是尴尬,赵夫人三两句语焉不详地带过,便塞给了徐皎一套做工精巧的压箱底,有避火图,还有一套娃娃。
徐皎什么没有见识过,可眼下只能装着一脸的懵懂羞涩,可将东西收好,心里不由得想起明日就成亲了,就是她和赫连恕的洞房花烛夜啊……有些事情,知道是一回事,真正要做时,还是会紧张啊!
徐皎光是想着,就觉得浑身都羞得发起烫来,连脚趾都不由得蜷缩在了一处。
帐幔低垂的榻上,赵夫人看她一张莹润的小脸被红霞染粉,一双眼睛却是灼亮,心里明白得很,但面上却是不好说。
母女俩并排躺在榻上,徐皎挽着赵夫人的胳膊,赵夫人抬手轻轻顺着她的发丝,“阿皎,明日你就要嫁为人妻了,虽然阿恕是个好的,对你上心,面上看着冷,实际却最是体贴不过,可做了人家的妻子,到底与在家做女儿时不同了。”
“好在阿恕家中没有长辈,虽然冷清了些,可也少了不少的麻烦,你们只需将小夫妻俩的日子过好就是了。只是,阿恕对你好,你也得投桃报李,对他多多体贴,关切才是。人生漫漫几十年,既然注定你们要携手走这一辈子,说不得前路还会遇上多少荆棘坎坷,你得要有心理准备。如果可以,尽早地成长起来。”
“有人护着你自然是好,可既是两个人同走的路,若是出了事永远只有一个人担着,那那个人也会累,也会倦的吧?如果有人与他一起分担,这条路或许也会走得轻松些了,你说呢?”
静寂的夏夜里,窗外虫鸣唧唧,赵夫人嗓音低柔地絮絮而道,所说的尽是这些语重心长,却都是赵夫人的肺腑之言。
徐皎无论心里赞同与否,皆是听得认真,时不时低低“嗯”上一声,算作回应,乖巧得好似一只可人的猫咪。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情境,让她的一颗心恍似泡在热水之中,暖涨而熨帖,这就是有母亲的感觉啊!从前那个世界里妈妈的长相有些模糊了,可感觉却是半点儿不差。
徐皎听着赵夫人的声音,在她一下又一下规律地轻拍里,心中说不出的平宁,睡意渐渐翻涌上来,不知何时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赵夫人转头就瞧见了偎在身边,已经甜睡过去的少女,眸中神色带着两分复杂地闪烁,她无声轻叹了一下,抬起手将薄薄的被褥搭上徐皎的胸口……
“阿皎!阿皎!”徐皎正睡得香时,骤然听得赵夫人在耳边轻唤。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来,赵夫人朝着她无奈笑道,“快些起来了!”
徐皎看了看帐外的天色,打了个呵欠道,“天还黑着呢,我再睡会儿!”说着,居然又合上眼昏昏欲睡了。
赵夫人直接上手去拉她,“快些起来了,哪儿有全福夫人来了,新娘子却赖着不起的道理,你莫不是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全福夫人?新娘子?徐皎陡然想起什么来,一个激灵睁开眼,从床上弹坐起来,哪里还有半分的睡意?
赵夫人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拍了拍她的手道,“快些收拾起来啊!”说罢,就是撩开帘帐去喊红缨负雪她们,让她们伺候娘子盥洗。
徐皎坐在榻上发愣,直到被负雪她们脱了个干净,塞进了飘满花瓣的热水里,这才恍惚醒过神来,今日已是六月十八,她和赫连恕成亲的日子。
每一个女孩子大抵都是幻想过自己的婚礼的,徐皎本以为她一个现代人的灵魂对成亲这样的事儿应该可以抱持着平常心,何况,她又不是盲婚哑嫁,嫁的是她心爱之人,就算心绪波动,也应该是期待欢喜多过紧张忐忑才对。
谁知,所有的设想到了真正直面的一刻方知什么叫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了。
她不紧张?不忐忑?那咚咚咚的心跳声可骗不了自己。直到全福夫人用丝线开始给她绞面,她这才疼着彻底清醒过来。
不想一张脸被画成猴子屁股,她与全福夫人据理力争,总算因着肤色白皙莹润而逃过了这一劫,看着镜中映出已算浓妆艳抹的自己,徐皎长舒了一口气。
只是这口气没舒上多久,她就再一次想哭了。虽然她嫁衣的面料已是选了轻薄透气的料子,可这三层上身才不过一会儿,便已有生汗的感觉了。何况这头上的凤冠也是实打实的赤金,上头还镶了不少的珍珠和各色宝石,徐皎彼时用手掂了掂就觉得沉手,这会儿更是深有体悟,顶着这么个东西到婚礼结束,她是不是脖子都得折了?
徐皎这一刻真是无比怀念后世的可以露胳膊露腿的婚纱。
此时天色已是大亮,吴老夫人领了许多亲朋故旧家的女眷来看新娘子,严夫人和景珊俩也在,徐皎即便再难受也不能在这两人面前示弱,面上一直挂着甜笑,尽心地扮演着一个含羞带怯的新娘子,由着这些人观赏夸赞,心里一直催眠着自己,她只是个工具人。
严夫人和景珊越不高兴,她才越开心呢。没有瞧见景珊看着她时,一双眼睛都阴郁得能滴出水来了。景珊这人嫉妒心极强,这会儿指不定怎么百爪挠心呢!
被人观赏了一番,又听了好些溢美之词,吴老夫人总算将人带走了。人一走,她这屋子就安寂下来,徐皎立刻腰肢一塌,再没了方才端坐的姿态,若不是这一身实在不合宜,她都想直接往榻上一躺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就已经累成这样了,一会儿定要从赫连都督身上找补回来,他都不知道为了嫁给他,她有多辛苦。
徐皎想到这儿,悄悄错了错牙。
谁知,就在这时耳畔居然又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徐皎一边在心里哀嚎,一边忙又将腰背挺了起来。
进来的人却让她心弦一松,当下就是一撇嘴撒起了娇,一声“母亲”尾音拖得老长。
第311章 晕头转向的嫁
赵夫人看她一眼,无奈地叹了一声,抬手往身后一指道,“让人给你做了些吃食,趁着这会儿没人快些来填填肚子,一会儿还有大半日的工夫要挨呢!”
徐皎一看她身后半兰端着的托盘里摆着一大碗馄饨,立刻笑亮了双眼,奉上一记马屁,“还是母亲对我最好了!”身随声动,就已是朝桌边而去,她头上凤冠垂下的流苏因她半点儿不小的动作,晃动得厉害,互相敲打着,劈啪作响。
赵夫人看得心惊,“你慢着点儿!”
徐皎安稳坐下,朝着赵夫人讨好的笑。
赵夫人却只剩满腔的无奈了。
看着徐皎将一碗馄饨吃完,赵夫人叫来人给她补了口脂,仔细端详着她半晌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对徐皎不放心地又叮嘱道,“我备了些糕点,一会儿让负雪给你收着,实在饿了吃一块儿垫吧垫吧,只是少喝些水,免得出丑,可听明白了?”
徐皎点头如捣蒜,“知道了,母亲放心吧!”
赵夫人还真不能放心,转头对负雪几个吩咐道,“你们看好郡主,可不能由着她任性胡来。”
徐皎有些哭笑不得,“我在母亲眼里就这么不着调啊?”
赵夫人横她一眼,“知道就好!好在从今往后有阿恕帮我管着,我也才能放心些!”赵夫人又耳提面命了一些事情,有人来寻她,她这才着急忙慌走了。
徐皎却拉着琴娘和半兰交代道,“往后我不常在家里,你们可定要照看好母亲,若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不拘什么时候,立刻来报我,可记住了?”
琴娘和半兰两人迭声应是,徐皎心里却始终没有办法真正安心。
正在这时,外头却是喧闹起来,“来了,来了,新姑爷来迎亲了。”
徐皎微微一愣,外头的侍婢仆妇们则已经一窝蜂地拥出去瞧热闹去了。
徐皎被扶坐回榻上,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感受,一时听着有人回来报说新姑爷被拦在门外了,一时又听说新姑爷厉害得很,让人往里撒喜钱,趁着人捡钱的时候,带着来迎亲的,一下就将门撞开了,一时又说新姑爷又被拦在了二门外,一会儿又说新姑爷被迎进了二门……
耳边皆是热闹笑语,不一会儿远处的喧闹声渐渐近了,那声音与徐皎的心跳声渐渐和在了一处,砰砰砰,一声急过一声,一声响过一声,再难分清楚。
“不许进,不许进,咱们新娘子哪里是那么好见的,得先做催妆诗才成!”
“是啊!新姑爷快些做首催妆诗来听听!”
赫连恕和来迎亲的人被挡在了院门外,拦着让做催妆诗。徐皎想着赫连恕那张冷脸此时还不知是个什么表情,这些人平日里将他当成牛鬼蛇神一般躲着怕着,也是难得有今日,才敢这样大胆地为难他。
只是这个人虽是自幼修习汉学,可让他作诗,那不是为难他吗?
谁知赫连恕居然早有准备,哪怕是请的枪手,也是早就作了好几首催妆诗备着的,被人央求着念了一首又一首,居然都是满堂喝彩,他也并没有半分不耐烦,当真算得是有求必应。
徐皎坐在里间,听着外头的喧嚷声声,还有他那一把格外有辨识度的冷嗓念着那些带着浓浓桃花色的诗句,不由抿嘴笑了起来。这哪里还是让人闻风丧胆的缉事卫赫连都督啊?今日过后,就不怕让人觉得他脾气好得过余了?
正在这时,外头动静变了,负雪连忙将盖头给徐皎蒙上。
眼前一片红色,紧接着,一根红绸被递到了眼前,徐皎接过,用手拉住,低着头就可以瞧见一双穿着新做的鞋子的大脚,再过去,红绸的另一端拽在一只骨节分明且修长有力的手中,那只手是熟悉的,总能在惶惑时予她力量与坚持,徐皎的心突然就安定了下来。
身畔的喧嚣热闹一瞬间就远了,那一刻,好像身边只有他,只有他们两人。
被人用红绸牵着,在身边的阵阵鼓噪声中出了闺房,一路沿着熟悉而陌生的路往正厅而去。
到了正厅,被要求着一会儿跪下给长辈敬茶行礼,再听训话。
许是有赫连恕陪着的关系,徐皎只觉得这一切有些新奇,倒是并无惶惑之感。
训话无非让她往后要克尽为妻之道,相夫教子之类的,徐皎本以为这些套话她已经免疫了,谁知等到赵夫人与她说起这些话时,她也不知怎的,鼻头一酸,眼泪就是扑簌簌的直往下掉。
这个时代有哭嫁的习俗,负雪她们也被交代着早就做了准备,负雪一直随在她身边,听着动静,赶忙将早就备好了的绢子从盖头下递了过去,轻声道,“郡主小心些,别哭花了妆!”
徐皎却越发难以自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眼泪一滴滴地往下滚,她自捏着绢子轻轻擦拭,隔着盖头也没有瞧见赫连恕往她瞥来,目光忽而幽深的模样。
等到训完了话,堂中好些女眷都感同身受地红了眼,却都是低声抽泣,骤然听得一人嚎啕大哭起来,都是惊得一愣。
就是徐皎亦是愣住,一时忘了哭,只觉得这人的声音有些眼熟,待得听到旁边人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景尚书这是舍不得孙女儿啊!”
“哎呀,景老啊,你这孙女就嫁在京中,离得又不远,随时都能瞧见的,就别这么伤心了!”
“是啊,景老!这么好的孙女婿,这么好的亲事,您老该高兴才是啊……”
这一声声的劝落在徐皎耳中让她的额角抽了两抽,怎么也没有想到景老头儿居然哭了起来,还哭得这般失态。不知道的人还当他们祖孙俩感情有多好呢!天知道!
喜婆唱道,“吉时到,新娘出门子咯!”
徐皎心口一颤,边上负雪已经扶住了她,手里的红绸微微一紧,被人牵引着,一步步走到了厅堂门口,面前却多了一道人影。
从盖头下可以瞧见那人着一身月白暗绣竹影的直裰,弓腰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徐皎微微愣住,就听着一把清雅中带着澹澹笑意的嗓音响在耳畔,“阿皎,二哥哥背你上轿!”是景钦!
徐皎恍然,边上声声鼓噪,她来不及多想,便是趴上了景钦的背脊。
景钦的身形微不可察地僵了僵,却不过一瞬,下一刻便是若无其事将徐皎托了起来,背着她,稳稳迈开了步子。
耳边的鞭炮噼里啪啦炸了起来,围观的人群爆出阵阵笑声,簇拥着他们往外而去。
这条路,明明算不得远,却不过顷刻间就走到了。
景钦将她放下来时,一只手却是箍住了她。
从盖头下,她能够瞧见她身边一左一右站着的两个男人,虽然窥不得全貌,她也能分的清楚,左边的是赫连恕,一身喜庆的红袍,足上踩着一双新做的黑色靴子,右边的是景钦,握着她手腕不放的,也是他。
四周里的喧嚣骤然小了些,想必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这边了。
徐皎悄悄转动了一下被景钦握紧的手腕,轻声道,“二哥哥,你快些放开我!”
景钦握住她的手却是纹丝不动,恍若铁箍一般。
徐皎盖头遮蔽了视线,瞧不见两个男人相对而立,目光中尽是无声的对峙。
“赫连都督!”沉默良久,终于听得景钦开了口,嗓音中隐去了那特有的澹澹笑意,语调沉沉,“阿皎嫁给你,是你的福气。日后你若是不懂珍惜,有负于她,我不会放过你的!”
明明是温润君子的模样,可说出这些话时,却带来两分煞冷之意。
边上愣着的众人释然了,原来是当兄长的对妹婿的警告,这也理所应当。没有想到景二郎君与迎月郡主兄妹之间感情还挺好啊!
徐皎亦是愣住,一时怔忪忘了挣扎,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景钦弄这一出竟只是为了向赫连恕说这样一番话。
赫连恕却显然没有被吓住,气场不输地回望过去,半晌后,淡撇薄唇道,“多谢兄长提醒,我和阿皎定比肩携手,白头到老,万万不会给你机会。”
这话里自然有别人听不懂的深意。
景钦听着双眸却是倏然一黯,片刻后,握在徐皎腕上的手悄悄松了开来。
徐皎还在愣着,就感觉到一个人靠了过来,下一瞬,她脚下就是腾空,被人抱了起来。
四周响起一阵喝彩声,徐皎也无需挣扎,这气息与力道都是再熟悉不过的,除了赫连恕,也没有人敢如此大胆地当众这样抱她。
因而,她温顺且安静地由着他抱着她阔步而行,直到了喜轿前,将她抱了上去,让她稳坐其中。
这样的场合,他们也没法说话,徐皎感觉到他的手隔着盖头轻轻压了压她的额头,就是挪了开来。
紧接着,他就将身子往后一退,出了喜轿。
帘子垂下,喜轿里的光线一瞬间暗了下来。
喜乐声又欢天喜地地奏响起来,鞭炮声声中,徐皎感觉到喜轿被抬了起来,晃晃悠悠往前移动。
她正从景府门前离开,往赫连府的方向而去,这一回与往常不同,她是去嫁给他的。
这一项认知后知后觉地窜进她的脑海,让她的所有感觉得以复苏,有酸涩不舍,有欢喜期待,还有杂乱忐忑,纠缠在一处,五味杂陈。
本来景府离着赫连府也算不得远,但时下婚礼讲究个隆重热闹,何况他们这是御赐的婚事,所以,特意绕着走远了些。
至于嫁妆,徐皎虽是十里红妆也有得的,但她深谙财不露白的道理,加之如今天灾不断,她也不想太打眼。所谓面子远没有安定来得重要,所以她的大部分嫁妆早就悄悄搬去了赫连府,今日晒出的只是一小部分。因而,围观的百姓虽然觉得果真是郡主出嫁,排场了得,但也不至于生出什么仇富的心理。
显帝听说此事后,心中熨帖,特意到太后和长公主跟前,夸了一回徐皎懂事。
就是景尚书也夸了徐皎思虑周全,是个顾大局的懂事孩子。
赵夫人听着却是暗自心酸,连成亲都不能恣意,长辈们给她准备的嫁妆还要藏着掖着,这是太懂事了些。
徐皎全然不知这些,她只是从离了景府之后,被那一路相随的鞭炮声、喜乐声,还有沿途看热闹的百姓们的欢呼声闹得脑袋有些发蒙,又在那喜轿里被颠儿得啊……再加上那嫁衣和头上的凤冠,她没有中暑到直接晕死在喜轿里都算是老天保佑了。
等到到赫连府时,整个人都是晕头转向的,怎么被人从喜轿里抱出来,在一众起哄声中,一路被抱进了喜堂的,又是怎么在唱礼官的指示下,拜完了堂的,她都没什么印象。
只是用着最后的意志力,维持着长公主女儿,景府千金的仪态,直到被送进洞房,喧嚣被远远地隔开了,眼前一亮,盖头被赫连恕用喜秤挑了开来,她本以为还有一场硬仗要打,谁知四下看了看,却是惊得“咦”了一声。
本以为还有人来闹房的,哪里想到居然会这么安静,左右瞧了瞧,这满眼喜庆的大红色新房里,好像只有他们俩啊?
徐皎又是惊讶,又是狐疑地望向赫连恕。
入目是他一双清亮的黑眸,将她望着,眼底隐隐有光亮闪动,“我没有什么亲戚,这宅子里也都是些男人,女眷都少,便让他们免了闹房的习俗。左右也是我们自己的家,这样也自在些。”
徐皎恍然,原来是这样。
听说只有他们两个人,她身上的气力一卸,小腰就塌了下来,整个人就差没有直接往喜榻上躺去了,可怜兮兮地瞅着赫连恕道,“累死我了。既然只有我们俩,这个可以摘了吧?我的头都快断了!”
徐皎抬手一指头上的凤冠,不等赫连恕应声,便已直接上了手。谁知,指尖还没有触到凤冠呢,手便被人拿住了。
赫连恕望着她,眸子里依稀有丝丝不忍,“现在还不行!”
徐皎正想反问他怎么就不行了,房门却在这时被人轻轻敲响。
竟是喜婆与穿着也格外喜气的负雪和红缨俩端着两个托盘走了进来。
徐皎一听到人声,下意识就又挺起腰来,待得喜婆等人走进来时,她已经又是一副端庄优雅的模样,坐在床榻边了。
第312章 洗香香等你
喜婆一见徐皎,眼睛就是一亮,喜滋滋道,“呀!新娘子长得可真漂亮,新郎官儿好福气啊!”再一看并肩坐在喜榻边上的一对男女,笑着赞道,“一双新人果真是男俊女娇,天上地下,登对无双!”
赫连恕听着这声声夸赞,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一双眼睛一直紧紧盯在徐皎面上,连眼角都没有挂那喜婆一下,待得喜婆赞完,却是冷冷道一声“赏”。
喜婆显然已经见识过他的出手大方了,当下就是笑开了花,忙道,“谢新郎官儿赏!”
徐皎瞄了一眼喜婆身后,负雪和红缨手里端着的东西让她恍然。是了,虽然省了闹房,可不是所有的程序都能省了的。
喜婆已是开始动作起来,将那个用红线缠绕在一处的匏瓜缓缓分开,各自倒了一点儿酒,将两个半只葫芦分别送到了徐皎和赫连恕手里,笑着道一句,“挽青丝,双环结。百合鬓边巧装点,红颜新妆比花艳。一杯合卺酒饮罢,天长地久不离分。”
徐皎与赫连恕四目相对,眼中有缱绻的笑意,不知是不是这满室的红闹得,映得她莹润的双颊泛起了粉霞,她难得的有些腼腆,垂目躲开了他似能灼伤人的目光,在那喜婆的声声唱词中,两人双臂交缠,鸳鸯交颈,举着那半只葫芦轻轻抿了一口。
明明他们比这更亲密的动作也不是没有过,但徐皎总觉得今日格外不同,合卺合卺,有合二为一之意,这一饮,她和赫连恕便是真正的夫妻了。
饮罢合卺酒,喜婆又让红缨将子孙饽饽端了上来,徐皎硬着头皮咬了一口,听着喜婆笑盈盈问了那句“生不生”,道出那一声“生”时,徐皎在喜婆暧昧的眼神下,在负雪和红缨两个善意的笑容中,在赫连恕望着她时,眼里浮荡出的一丝浅淡的笑意里,终于是不负众望地……红了脸。
将该进行的程序进行完了,喜婆识相地与负雪、红缨俩一道告辞而去,离开之前还很是体贴地将门给带上了。
“现在可以将凤冠取下来了!”门一关上,赫连恕便道,一边说着,一边直接伸手过去,欲给徐皎将那凤冠取下来,惦记着她方才说的脖子都快断了的话,虽然知道她的性子,多少有些夸大其词,但不舒服是一定的。
谁知,刚一动,徐皎就是“嘶”了一声,“小心点儿,扯着我头发了!”徐皎一边说着,一边指挥着他,“慢慢地,先从后头来!”
赫连恕放轻了手脚,难得觉得自己也有笨手笨脚的时候,好不容易才将那凤冠取了下来,他长舒了一口气,竟觉得又出了一身的热汗。
凤冠一去,徐皎却觉得轻松了许多,连忙左右转动起了酸痛不已的脖颈。一头青丝随着她的动作左右摆荡,不一会儿就有些凌乱了,赫连恕见状便是伸出手去。
谁知,徐皎眼角余光瞄见他的动作,整个人却好似被按下了机簧一般跳了起来,往一边小跳了一步,反应极大,还一脸惊骇地将赫连恕瞪着道,“你别过来!”
赫连恕的手僵在半空中,望着她的一双眼闪烁了一下,眼底的笑意却是瞬间沉阒。
徐皎见状就知道他误会了,虽然她方才的举动确实挺容易让人误会的,她忙道,“我出了好多汗,身上臭死了,你这会儿还是别靠过来,我怕熏着你。”徐皎说这番话时,一脸的纠结,不时轻咬着下唇,一双眼睛小心翼翼瞄着赫连恕的反应,一副既怕他误会,又觉得丢脸,难以启齿的模样。
赫连恕愕了愕,显然没有料到她方才那么大的反应竟是为了这么一个离谱的原因,他望定她,片刻后,喉间竟是传出了低低的笑声,略带两分含糊,可确实是笑没错。
而且是那种发自内心欢悦的笑,印象里,徐皎还没有听他这么正常地笑出声来过,让人惧怕瘆人的冷笑除外。
当下偏着头,很是纳罕地看着他道,“赫连都督,你在笑?笑得这么开心,是觉得我很好笑,还是我可以理解为你今天很开心啊?”一边问着,一边又觉得很是丢脸,加上一点点愠怒,便是低低哼了一声,粉唇也微微噘了起来。
赫连恕歇了笑,抬起一双重新被星星点点的笑意染亮的双眸,望着她,轻声回道,“是!”
“什么?”徐皎正忙着生气呢,没懂他的意思。
“你不是问我今天是不是真的很开心吗?我说,是!”赫连恕又认真地回答了她一遍。
徐皎惊得抬起双眸望向他,撞上的是他一双恍若静海一般幽深,却又恍若坠落了星子一般璀璨的眸子,她登时再记不得自己在生气了,心里好似悄然开出了一瓣花,让她的嘴角有些克制不住地翘起。
她抿了抿嘴角的笑,点了点头,“看来,赫连都督今日确实高兴!听说你今日散了不少的财,是当这散财童子当得心满意足啊!”
她早前还在闺房里等他来迎时就听说他过一道门,这喜钱和封红就跟不是钱似的拼命撒,还给他们府里的下人人人都送了一串喜钱。
迎亲回来的沿途也撒了不少回的喜钱。虽然这喜钱都是特意兑的铜钱,可架不住多啊,照他这个撒法,还真不知撒了多少出去呢!
“中原不是有句话说破财消灾吗?钱财乃身外之物,我就当是给咱们积福了,若是能因此换得上苍保佑咱们万事顺意,白头到老,再多散些财出去那又如何?”赫连恕说得轻描淡写,却也格外认真。
徐皎心里说不出的熨帖和感动,可面上却没有露出分毫,看着他,反倒眼含戒备道,“别以为你说的好听就可以靠过来,反正我身上臭着,打死也不能让你闻见,否则,你若嫌弃我了那怎么办?那只怕再怎么动听的情话都要不算数了吧?”
赫连恕哭笑不得,不知怎么话题突然又转了回来,“你出了一身汗,我也一样!你臭,我只怕比你还臭,难不成你也要嫌弃我了?”
徐皎瞄他一眼,却仍是很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行就是不行,反正我得让自己香喷喷的,你才能靠过来!”
赫连恕无奈,却也没有坚持,“我还要出去敬酒呢,让人给你备了热水的,你自个儿梳洗吧!”说着,赫连恕站起身来,“还有,我也不知几时才回来,今日折腾了一天你也累了,不用等我,早些歇着吧!”
“我知道啦,你去吧!”徐皎朝他挥了挥手。
赫连恕这才举步往外而去,徐皎的目光灼灼,却是一直落在他的背影上。待得赫连恕要开门而去时,她才骤然道,“阿恕,你今日这身装扮真俊啊!”
赫连恕猝不及防听得这一句,愕了愕,面无表情转头看了过来,一双眼睛里的神色很有两分复杂。
徐皎反正也读不懂,呵呵笑道,“没见你穿过这么鲜亮的颜色,没想到居然也这么好看啊!果然啊,说到底,还是我眼光好,挑的男人就是这么出色。”
赫连恕听不下去了,连忙拉门出去了,徐皎却朝着他挥手道,“快去快回,我一定把自己洗得香喷喷,在床上等你哟!”
赫连恕脚下险些一个打滑,直接摔出去。险险稳住身子,赶忙将门合上,带着两分狼狈逃了开来。
身后、门内,传来某人很是得意的咯咯笑声。
赫连恕一走,徐皎就扬声喊了负雪和红缨来,她们俩本就等着徐皎吩咐,不敢走远了,就候在不远处的廊下,听得呼唤,连忙过来。
徐皎说要沐浴,两人便连忙去张罗去了。
徐皎便也得了空仔细打量起了这间婚房,也是她往后要起居生活的所在。
这院子之前也不是没有来过,只是今日见着却又格外的不同。
屋子里的家具摆设都是全按着她的喜好来的,而且还是她亲自来过目首肯了的,如今看着自然是处处都顺眼。
这往后便是她和赫连恕一起生活的地方了!徐皎转悠了一圈儿,心里美滋滋的。
等到热水备好,她在一门相隔的净房里痛痛快快地泡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清爽的寝衣,徐皎这才觉得自己彻底活了过来。
让负雪给她随意绞了绞头发,她就由着那发丝披散在肩上,反正这个天气,一会儿也就干了。
红缨已是从小厨房端了几样新鲜的吃食来,“都督担心郡主饿着了,一早交代厨房给备着的!”
徐皎还真有些饿了,立刻走到桌边坐下,看那桌上放着几样精致的小菜,并一碗凉面,那浇头一看便是酸辣可口,正适合这个时节吃呢。当下嘴里就是自动分泌出了唾液,迫不及待夹了一箸放进嘴里,滋味果真与想象当中一般美好,她当下就是亮了双眼,就着那几样小菜将一碗面吃了个干净,她这才心满意足腆着小肚子瘫在椅子上,摆着手道,“不行了,不行了,撑死了。”
负雪一边收拾着碗碟,一边叹了一声,又不得不像个老妈子一般道,“郡主,可不能一直这么坐着,这么晚吃的东西,得走走,否则怕是要停了食了。”
徐皎满不在意地挥了挥手,“知道了,我一会儿便走,这屋子宽敞,我就在屋里转转就是了。”
想到什么,她眼底掠过一道异光,抻了抻身子,坐起来了些,咳咳了两声道,“那个……你和红缨俩今日也是累了一整天,咱们赫连都督还不知要到几时才能回来,我一个人等着就是了,你们俩收拾了便去歇着吧,这屋里的事儿就不用你们管了。”
负雪蹙了蹙眉心,想着她们哪儿能就去歇着了?转头望着徐皎微微有些泛红的双颊,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儿,道了一个“是”。
说着,就是将桌上的碗碟收拾好,端着往外而去。
“对了,负雪!”徐皎却在她跨出门前张口喊住了她,“往后在家里还是喊郎君吧,回头也与红缨她们说一声。”
“是,夫人。”负雪很是乖觉,闻弦歌而知雅意,甚至从善如流将对徐皎的称呼也给改了。
徐皎一愕时,负雪已经推门出去了。
徐皎在关门声中醒过神来,吃吃笑了起来,在心里默念着“夫人,夫人……”本以为会被叫老气了,可这冷不丁听来,还挺好听的嘛。
徐皎笑着,勉强端住表情,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双手背在身后开始在屋子里踱起了方步,步履却甚是轻快雀跃,踱着踱着甚至心情极好地哼起歌来。
只是不时转头看着门的方向,也不知什么时候了,但想必应该不早了,可赫连恕却还没有回来的迹象。
徐皎步履间的雀跃渐渐深敛,走了好一会儿,她脚都有些酸了,便枕着自己的胳膊半趴在窗边的软榻上。
她今日本就起得早,又折腾了一整天,到赫连府时就已经累得不行了,这会儿洗去了身上的黏腻,又填饱了肚子,这么无所事事地趴着,渐渐就有些困乏了,连着打了好几个呵欠之后,她眼皮越发沉重,渐渐地就抬不起来了,就这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赫连恕回来时就见整间屋子都静悄悄的,那个说要洗得香喷喷在床上等他的人,这会儿早就趴在软榻上睡得香甜了。
赫连恕一双寒星般的双目被这屋子里暖红的烛光沾染,也变得柔软温暖起来,他放轻脚步,缓缓走到了软榻边,弯下腰打量着徐皎的睡颜,嘴角不由轻轻勾了起来。
略一沉吟,他弯下腰,将徐皎打横抱起。
徐皎嘤咛了一声,迷迷糊糊抬起手来,勾住了他的后颈,呢喃道,“你回来了?”
赫连恕“嗯”了一声。
徐皎小脸在他胸口蹭了两蹭,大抵寻到了最舒适的位置,便不动了。
赫连恕抱着她到了床榻边,将她轻轻放了上去,她皱着眉动了动。
“满身的汗,我先去洗洗。”赫连恕低声道。
“嗯。”徐皎含糊地应了一声,点了点头,过程中却连眼都没有睁。
赫连恕望着她那副爱困的模样,无奈地笑了笑,转过身,轻手轻脚地走了。
第313章 说好的洞房花烛夜呢
床榻香软,自是比软榻要舒服些,徐皎抱着被褥,一个翻身,滚到了床的内侧,拱了拱,寻着了一个再舒服不过的姿势,便是不动了。
等到赫连恕从净房出来时,她已是睡得格外香甜了,嘴里还规律地打着轻浅的小呼噜,像是一首欢快的乐曲。
赫连恕站在床边看着她,嘴角不由牵起,无声地笑了。
今夜案上供着的那对龙凤喜烛是不能熄的,要燃个通天亮。赫连恕轻手轻脚上了榻,放下帘帐,榻上的光线一下就暗了下来,徐皎的小脸红扑扑,半埋在青丝和大红色的被褥之间,显得愈发白皙可爱,赫连恕看着,心里就软成了一滩水,情不自禁低下头在她额上轻轻烙下一吻,几近无声道了一句“好梦”,便也跟着躺了下来……
凤安城另一个方向的一处两进院落内,石榴花开,翠竹漪漪。一溪水绕着水上亭,缓缓流过,亭子四角都垂挂着气死风灯,在微风轻拂下摇曳着,光影变幻,时明时暗。
亭中有人。
一方石桌上放了几个酒菜,桌下和桌上却已经躺了好几个空了的酒坛。
景钦正在对月饮酒,一杯接着一杯,几乎没有间断。仰头望着天上明月,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双眸子也好似被月华染得沁凉了。
一个女子踏着月色,娉娉婷婷步进亭中,见他闷声灌酒,忙上前将他正要抬起倾倒的酒坛压住,却不想刚好将他的手也一并压住了。
猝不及防的肌肤相触,让女子微不可察地轻轻一颤,柔声道,“郎君,醉酒伤身,还是莫要多饮了。”
景钦却是没什么反应,手下略一用劲,就挣开了她的手,重新举起酒坛,直接以口相就,灌了一口酒,这才眸色清冷地一瞥她道,“你怎么还在这儿?我不是让你自去寻个地方,好生过日子吗?我给你备的那些银两,该是足够你好好生活,衣食无忧的了。”
女子听了这一句话,面色却是微微一变,神色黯然下来,期期艾艾道,“郎君要让我去何处?”
女子缓缓蹲下身去,一只柔荑探出,迟疑着搭上了景钦的膝头,缓缓仰起脸来,将景钦切切望着道,“为了郎君,我已是背叛了我的主子,如今,除了郎君身边,莲房已是无处可去。郎君难道当真要狠心弃莲房于不顾吗?若离了郎君的庇护,莲房便只有死路一条了。主人对待背叛者,从不会手下留情。”
清冷的月色下,那张我见犹怜的脸愈发的柔弱堪怜,一双眼睛凄婉却又深情地注视着景钦,满眼的依恋。
正是莲房!
徐皎若在此处,只怕也不会觉得诧异。本来嘛,她和景钦在一处本就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人是他救的,带走的,又是他的红颜知己,自然也该由他安置。
景钦没有说话,一双带着淡淡醉意的眸子微垂,望着她,轻声道,“当初,我未曾使计逼迫于你,乃是你自己主动坦诚。”
那嗓音明明还是带着澹澹笑意,可每一个字都如刀锋般锐利,割裂了莲房的心,让她刹那间就面如土色。
“是!是莲房自己的选择。莲房心系郎君,舍不得看郎君苦楚,知道郎君看重迎月郡主,她若出事,郎君定然心伤,左思右想下,这才将主人可能对迎月郡主动手之事告知,什么也顾不得了。说起来……也是莲房自作自受。”
“如果……郎君确实容不下我,那莲房走便是了。若……那也是莲房自己的选择,只怪自己命不好罢了。”莲房说到这儿,语调里又多了一分决然,一咬牙,站起身来。
景钦不为所动,仍只是坐在那儿闷声喝酒。
莲房脸色更白了两分,在月光下几近透明,她看着景钦,终于是朝着他一屈膝,哑声道,“此一别,怕是今生再无相见之期,郎君多多保重。莫要再……自伤。”话落,她直起身,再深看了景钦一眼,蓦地转过了身。
“等等!”就在她要举步走出亭子时,身后却是响起了景钦的声音。
莲房心头一喜,蓦地扭头往身后看去。
景钦饮尽坛中最后一口酒,这才抬起一双波澜不惊的桃花眼往莲房看去,“不管怎么说,那日确实是你帮忙,我才知她有危险。虽然去晚了一步,没有救得她……她原也不需我相救、相护。可这个情我还是要记的,哪怕是为了她……”
“你若果真无处可去,那便留下吧!想留到几时,便是几时。”话落,景钦重新抄起桌面上最后一坛酒,一边拍开,一边越过莲房,先行走出了亭子去。
莲房转身望着他,一边仰头喝酒,一边步履踉跄走远的背影,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笑痕,“你总是为了她,也只能是为了她。”
她刚入欢情场时,曾听过一句话——最多情之人最无情,最无情之人一旦陷入了情字,却最是深情。彼时她付之一笑,如今,却是信了。
凤安城的另一头,徐皎半点儿不知这些,兀自抱着今日格外趁手的“抱枕”睡得香甜。
这一觉睡得踏实而满足,还没有睁开眼,徐皎就觉得浑身舒坦。她闭着眼甜笑着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只这个懒腰才伸到一半就骤然僵住,她好像……忘记了一件什么重要的事情。
下一瞬,她脸色一变,蓦地睁开眼来,人也从床榻上一弹而起,拥着被坐在满目喜庆的红色间,她茫然四顾了一下,看清楚所处的环境,又瞧见自己枕畔那一抹已然冰冷的凹痕,她脸色不由更是难看了,一边疾声喊道,“负雪,红缨”,一边就是着急忙慌地要下榻去。
她动作委实有些慌乱,被褥又在她下半身上缠得死紧,她刚到榻边,就是重心不稳,直直往地上栽了去。
“小心!”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臂伸出,将她连人带被捞了回来。
“你做什么这么急,也不小心些,若是摔着了怎么办?”赫连恕想着方才来时见着的那惊险一幕,她这头若先落了地,怎么都要伤着的,便是皱着眉,沉着嗓斥道。
徐皎哪儿顾得上这些,瞅了瞅他,见他一身玄色的家常衣裳,发上微微汗湿,一看就是刚刚运动了的,徐皎探头往他身后望了望,能够依稀瞧见天色,登时就快哭出来了,“天亮了?”
赫连恕不解她的意思,看着她一脸晴天霹雳一样的表情,点了个头。
徐皎一张脸更是苦了,“你昨夜几时回来的?”
“三更过后吧!”赫连恕淡淡应道,见她脸色难看得厉害,不由担忧道,“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徐皎却是神色恍惚望向他道,“我记得你昨夜把我从那儿抱上床的,是吧?”徐皎绞尽脑汁,想起了一些零碎的片段,抬手一指软榻的方向。
赫连恕点了点头,望着她,面色沉肃。
“然后,你是不是还跟我说,你要去梳洗之类的?”徐皎问得很是绝望。
赫连恕还是点头。
徐皎双肩一垮,登时有气无力了,“再然后呢?”
再然后?赫连恕目光锁定她,目色微微沉黯,略作沉吟才答道,“再然后我从净房出来时,你已经睡着了。”
他的语调平铺直述,徐皎却听得想哭,“睡着了你怎么也不叫醒我?”
“我叫了啊!”赫连恕一本正经道,“可你睡得跟头小猪似的,不只流口水还打呼噜,怎么叫也叫不醒,我能有什么办法?”
徐皎悄脸一板,“胡说,我才不会打呼噜,流口水!”
“你怎么知道?你还能知道自己睡着之后的事儿?”赫连恕眼底隐现一抹笑意,语调却是平冷得没有半点儿起伏。
“你管我!总之我就是不会打呼噜,流口水!”徐皎一握粉拳,虎着一张小脸瞪着他,好像他若再多问一句,她就能翻脸似的。
赫连恕冷着一张脸,点了点头,终于没有再继续说了。
徐皎一张俏脸却又登时一垮道,“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昨夜是什么时候?你怎么就能这么淡定,就这么由着我睡了?”说好的洞房花烛夜呢?她期待过,也忐忑过,好不容易说服自己这都是顺其自然的事儿,过后两个人的关系就更亲密了,谁知道她居然……睡过去了?睡过去了?
徐皎觉得生无可恋,往身后的床榻上一仰,同时将裹在身上的被褥往上一拉,就将脸蒙住了,被褥下传来闷闷的声音,“你别管我了,让我一个人静静!”
赫连恕哪里能不管她?“这天儿这么热,你这样将自己捂着,小心闷着!”说着,便索性上了手,直接将她蒙脸的被褥给硬扯了开来。
露出她一头鸡窝一般的头发,还有一张写满了哀怨的脸。
赫连恕笑了笑,抬手轻触她的面颊道,“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咱们又没有长辈督促着,这事儿不会有旁人知晓,自然也不会有人说闲话的。”
她在意的是这个吗?徐皎瞅着他,眼里的哀怨更甚了两分。
“再说了……”赫连恕却是一顿,后头的话半晌没有吐出。
徐皎狐疑地一瞥他,再说什么?
赫连恕目下闪闪,醒过神来道,“再说了,只要咱们愿意,那任何时候都能是咱们的洞房花烛夜。”
这话倒还中听!徐皎望着他一本正经说着情话,眼里的怨气竟就因着他这句话散去了大半。
徐皎目光定定锁着他,突然就是笑了起来。
看她笑了,小脸上的阴郁瞬间云破月出一般,这是雨过天晴了。
赫连恕悄悄舒了一口气,抬手轻轻压了压她的头顶道,“不气了吧?不气就收拾着起身吧!我们还得进宫谢恩去。”
虽然家里没有公婆,但他们这桩婚事是御赐的,便也注定了他们得在成亲的翌日就进宫一趟。
徐皎的情绪来得快,被赫连恕安抚好后,便也去得快。
负雪和红缨被叫进来伺候着她梳洗打扮。衣裳首饰都是一早就选好了的,按部就班地打扮起来也就是了。
只是嫁了人,这发髻和装束上与未嫁时略有些不同,徐皎看着铜镜中,头发高挽起的自己,很是不习惯地动了动头,发髻上的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明明还是一张高中生的稚嫩脸孔,却已经嫁作人妇了,还真有些小孩扮大人的感觉。
徐皎越想越乐,便也动得越欢快,那步摇便也随着她的动作奏出了欢快的乐音。
赫连恕走到她身后,目光与她在镜中相遇,徐皎朝他笑了起来,“走吧!”
从赫连府进宫的路程比景府要近些,不过一会儿就到了宫门处。
太后早已派了软轿在宫门处等着了,徐皎上了软轿,被抬着往安福宫而去。赫连恕与她同行一段路后,就先与她分道而行,先去面圣,一会儿再与显帝一道去安福宫。
太后和长公主已经等在安福宫中,太后已是不能起身,却还是换了一身新衣裳,捯饬了一番,斜倚在榻上,等着徐皎来行礼问安。
徐皎款款进得殿来,向两位长辈行礼问安。
太后和长公主起初都是面上带笑,不知怎的,面上笑容突然就有些浮于表面了,长公主甚至蹙起了眉来。太后与长公主交换了一个眼神,长公主沉眉,垂下眼遮蔽了眼底的情绪。
不痛不痒说了几句话,太后就推说累了,让人将她抬进了寝殿去歇着。
长公主便是拉了徐皎的手,坐到一边,一双眼紧紧盯着她,直看得徐皎都浑身不自在了起来,“母亲……”这么看着她做什么?
“赫连恕待你好吗?”长公主沉默了良久,突然问道。
徐皎微愕,想想这大概是每个新婚妇人都会遭遇的提问,便是轻声应道,“自然是好的。他虽是表面看着冷了些,但待我自来是好的,母亲不是一直都知道吗?”
长公主看着她,神色有些奇怪,拢起的眉心也没有因着她的回答而舒展开来,反而有越蹙越紧之势。
徐皎更是不解了,“母亲到底什么意思?你不如明说吧,你这样……阿皎有些糊涂。”
第314章 送你的礼物
长公主终于是一咬牙,决然道,“你们昨夜可有同房?”
徐皎惊愕,怎么也没有想到长公主憋了半天竟憋了这么一句话出来,当下莹润的小脸就是胀红了,她纵使再怎么脸皮厚,说到底也还是个黄花大闺女,与人讨论这样的闺房事,到底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哪怕这个人是长公主,是她唤作母亲的人。
“母亲……怎么会知道?”徐皎一边问着,一边想道母亲您别这么看着我,我也是会害羞的好伐?
听到她这句话,长公主的眉心皱得更紧了些,“还真是!你那走路的姿势哪里瞒得过明眼人?”
徐皎纳罕,怎么也没有想到居然会是这么个原因。
“你们怎么回事儿啊?难不成……”长公主脸色更难看了两分,“赫连恕身手好,身子骨自然也该好,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难道是有什么隐疾?”
徐皎听到这里,很是哭笑不得,连忙道,“母亲,你想多了,不是这个原因。”
“那是什么原因?我告诉你,这可不是小事儿,若有什么隐疾就要趁早看。”长公主神色肃然道。
“母亲!”徐皎急了,长公主的猜测对于男人来说可是奇耻大辱,若真被误会了可怎么办?“不是因为阿恕,是因为我!”
“因为你?你怎么?”长公主脸色更是惊疑了,“难道是你……怕疼?阿皎,这可不是娇气的时候。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徐皎越听越想哭,怎么就说到这里了?“母亲……是我,我……我睡着了。”
“你什么?”长公主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睡着了。”左右已经说出口了,也不能再更丢脸了,徐皎学着赫连恕面无表情道。
长公主“……”
自是免不了被长公主逮着很是教育了一番,好不容易逃出来到了王菀这儿,将事情一说,王菀便是克制不住笑岔了气。
听着王菀的笑声,徐皎忍无可忍,一边用手堵住耳朵,一边瞠目瞪向她,“别笑了!”
王菀却是挥了挥手,“怕什么?这早晚都要走这一步的,不过就是洞房花烛夜直接睡了过去……哈哈哈,也是亏你睡得着,你这大抵也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吧,真想瞧瞧彼时赫连都督的表情。”
“你还说!”徐皎瞪她一眼,索性放下了捂住耳朵的双手,反正也堵不住她的笑声,她一眯眼,笑望着王菀道,“莫说我都没有瞧见赫连都督的表情,就算你真瞧见了,你确定能瞧出什么来?”
王菀想了想赫连都督那张万年不化的冰块儿脸,突然觉得也没什么好笑的了。
徐皎自觉扳回了一城,便也笑得心满意足起来。
“阿皎,咱不怕啊!我跟你说,男人嘛,都是经不得勾引的。何况是赫连都督这样一看就不近女色的角色,都没有尝过滋味的,更是好勾。”王菀一勾徐皎的肩背,靠在她耳边低声道。
两人一边轻声说着,一边吃吃笑了起来。
末了,徐皎粉拳一握,踌躇满志道,“赫连恕,你等着看好了,看我晚上回去怎么把你拿下!”
正在御前的赫连恕骤然觉得鼻子一痒,猝不及防之下就是“阿嚏”了一声。
这一声让御书房陡然安寂下来,毕竟这位赫连都督自在御前当差起,便从未有过这样失态的时候。
赫连恕面上仍没有什么表情,显帝愣了片刻却是骤然笑了起来,“看来赫连爱卿这是不小心着凉了,年轻人……虽然年轻也得多注意着些啊,有些事情还是得节制才是!”
这两日什么样的天气?赫连恕这样的身板儿又哪里会轻易着凉?
可听着显帝后头那些话,再看着他那一脸心照不宣的笑容,赫连恕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额角不由抽了两抽,却是面无表情回道,“陛下怕是误会了。”
显帝却是用食指点着他道,“没想到还害羞了。看来,这成家立业之说果然没有错,只是成个亲而已,瞧瞧咱们赫连都督,这已经变了个人似的,比起从前可有人味儿多了。”
什么味儿?人味儿?他以前不是人的意思?
赫连恕仍是面无表情,却已经不再试图去解释什么,只是沉默着,算了,要误会就误会吧!
却说翠微宫这头,徐皎与王菀两人许久没见,正说得开心呢。王菀的贴身宫娥却是端着一碗汤药近前来道,“娘娘,您该喝药了。”
王菀瞄了一眼,便是直接伸手将那碗汤药端了起来,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地就将一整碗汤药喝尽了,将空碗递还给彩云。
彩云很是识相,捧了碗,屈膝一礼便转身出去了。
徐皎皱眉看向正捏着绢子擦拭着唇角的王菀道,“你怎么在喝药?是哪里不舒服?”
“你瞧着我有什么不舒服的?”王菀展臂由着她打量,朝着徐皎笑道。
徐皎望着她,眉心却没有半分舒展,这些时日她确实要圆润了些,可胖了不代表就没病啊,既是没病,为何要吃药呢?
“那只是调养身子的药而已。来这世上一遭,我总得有个自己的孩子。”王菀淡淡笑道,一双眼睛里的温度却稀薄了好些。
徐皎微愕,想到赫连恕与她对显帝的猜测,嘴角翕动了一下,可望着王菀,那些话却又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又在王菀殿里坐了一会儿,徐皎这才告辞而出。
走出殿门时正好瞧见有两个内侍在搬一缸荷花。
这天气热,两人都穿得极薄,许是运动过后,出了汗,单薄的衣裳黏在身上,将身形暴露无疑。
那两人远远地见得徐皎,忙停下手里的动作,弓腰朝徐皎行礼。
徐皎脚步不停,直直走了过去。
待得到了宫门口才驻了足,转头望了一眼,那两个太监又已经抬起那缸荷花往园子另一头走去了。
徐皎收回视线,若无其事迈步,往安福宫的方向而去。
下晌时,显帝带着赫连恕也到了安福宫,同行的还有皇后与太子,倒是王菀未曾来,一众人团团坐着吃了一顿所谓的“家宴”。
本来今日赫连恕和徐皎是主角,可这满桌的都是贵人,他们俩的身份确实不够看。好在,赫连恕对外的人设就是个不苟言笑,冷若冰霜,而徐皎呢,今日只消扮演好一个娇羞的新嫁娘,只管埋头害羞就是了,一顿饭的工夫倒也算不上难熬。
用罢了饭,又续了一回茶,赫连恕和徐皎二人这才辞了诸位贵人出来。
到得宫门外上了马车,徐皎便往赫连恕怀里一扑道,“这宫里真是憋闷,我才待了这么半日的工夫都觉得难受,你说这些日日待在这里的人可怎么熬?”
“谁知道呢?有些人在那宫墙深深里,舍弃了自由,让他们拼尽所有要去争取的东西,在他们的心里,也许对他们而言,比什么都重要吧!你觉得憋闷,恨不得逃离的地方,却是他们这一辈子都想停留,不会逃离,也逃离不了之处。于你是枷锁,是囚笼,于他们,却是一生所求,终生执念。”赫连恕轻轻顺着她的发丝,语调幽沉,响在耳畔,恍若带着神秘力量的呢喃。
徐皎从他怀里仰起头来,“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这句话好像再贴切不过了。
徐皎微微眯起眼来,略略遮掩了她眼底的暗光,“你这么了解这些,是因为你原本也是身处宫城之中的人吧?那么你呢,那高高的宫墙,权力的角逐于你而言,究竟是枷锁,还是所求?”
他们之间从未就他对未来的打算有任何的探讨,就是这一席话徐皎不过都只是顺着话题,随口一提,满是不经意,她甚至半垂着眼睛,没有着意去看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可她的指尖却几乎是毫无意识地在他胸口处画起了圈圈儿,毫无章法的——
这是她思考以及不安时就会有的小动作,她自己或许未曾察觉,他却早就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上。
赫连恕半垂下眼,将她那只手抓在了手中。
“我本是笼中人,向往笼外的生活,却未必能够得偿所愿。阿皎……”他的喉咙里好似塞进了棉团,艰涩难言,开口便是声嘶音哑,“我有太多的责任在肩,多少人的荣辱与生死都系于我一身,他们……我推脱不得,更卸不下。”
徐皎听着这些话,被他握住的那只手微微一颤,她终于抬起眼来望向他,眼中一派净透,“我知道啊!我一直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旁人说他冷峻酷烈,手段狠辣,杀人如麻,可谁又能瞧见被他护住的那一方天地,天地中的人有多么的安然?
徐皎低下头,微微挣动,趁着他松开的间隙,将被他握住的那只手抽了出来,却是将他陡然又紧握在一处的拳头一点点掰开,再将手指滑了进去,与他十指相扣。
她将两人紧紧相扣的双手举起,“从选择你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可能到来的狂风暴雨,前路不管是刀山,还是火海,只要你不先放开我的手,我就永远都在,你不离,我便不弃。”
赫连恕看着她,有一瞬间,眼底恍惚有水光闪过,徐皎正在纳罕,要定睛细看时,赫连恕轻扶在她后腰上的手骤然一紧,将她重新拉进怀里,密密搂住。
徐皎感觉到他绷紧的手臂,微微发着颤,愣了愣,正待张口,就听着他哑声在耳畔道,“阿皎,嫁给我,委屈你了。”
“不委屈。”徐皎摇了摇头,嘴角却勾起了笑痕,一双眼睛更是闪闪发亮,“一会儿回府后我带你看一样东西,本是昨夜就要给你瞧的。无奈因为我睡着了,竟错过了良辰美景。”
徐皎煞有介事地长叹一声,道尽了一腔无奈。
等回了赫连府,果然就兴冲冲拉着赫连恕回了房,然后搬出了一盆——花?呃……姑且称之为花吧,那是一盆看不出是什么植物的东西,只能隐约瞧见两缕枝条,还是半耷拉着,看上去也不知是死是活。
赫连恕不解地看向她,这是做什么?
“我听说你们北羯成婚有一种习俗,说是要在胡杨树或是红柳树下向天狼神许愿,祈求天狼神的祝福。”徐皎望着那盆半枯的植物,絮絮而道。
边上赫连恕听到此处已然明白她的意思,侧头望着她,眼里隐隐有暗光闪掠。
“胡杨树我是寻不来,这红柳也是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寻得。可这凤安的水土并不怎么适合养它,我找的花匠很是花了些心思,却也只让它没有彻底死过去。虽然是半死不活的样子,可也是棵货真价实的红柳树,所以,我们在它面前许愿,天狼神是听得到的吧?它会保佑我们的对吧?”
问后头这两句话时,徐皎转头望着赫连恕,眼里满是不确定的忐忑。
赫连恕却是凑过去,便是不由分说贴上了她的唇……
徐皎微微一愣,下一瞬却是抬起双臂,环住了他的后颈,毫无保留地回应他。
好一会儿后,两人才喘着气分了开来,额头抵着额头,因着方才的亲热,赫连恕一双清冷森寒的眸子也氤氲了两抹红尘艳色,“阿皎,谢谢你送我的礼物,我很喜欢!”
“那我们快向天狼神许愿吧!”徐皎双目亮晶晶地望着他,嗓音亦是甜糯中带着丝丝哑。
“傻瓜!”赫连恕抬手轻压了压她的头顶,“我既娶你为妻,那自然是早已向天狼神发过愿了的。”
“那不算!”徐皎将嘴一噘,“要我俩一起才有诚意。”
赫连恕看她一眼,有些无奈,却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道一声“好吧”,便是沉吟着从衣领处理出一个项链来。
徐皎未曾见过这个,想起草原上那些人自来有用兽牙做吊坠摆饰之类的习俗,“这是什么?”不会是传说中他猎的那头狼王的狼牙吧?
“这是我出生时大巫赠我的护身符,我自幼便戴在身上,从未离身。你方才说的在胡杨树或红柳树下向天狼神许愿的事儿,通常是无媒私奔的男女没了证婚人,这才用了这个法子。”赫连恕一边取下那条项链,一边道。
第315章 有事瞒我啊?
“啊?”徐皎一愕,她打听到的可没有这一茬,“不是说很灵验的吗?还说这般向天狼神许愿,天狼神都会听见人们的诉求,保佑他们白头到老呢。”
“这本就是一个美丽的传说啊,据说草原某个部落中有个美丽的小公主,她喜欢上了她忠心耿耿的侍卫,可却不得她的父汗允准,她后来没了法子,便与侍卫私奔出逃。汗王派了不少高手要追回他们,侍卫在保护公主的途中受了伤,他们最终逃进了一片绿洲。那绿洲四周是一片胡杨林。那正是个秋天,胡杨林最美丽的时候。落叶萧萧,天与地都是一片绚烂的金色,追他们的人已经近在咫尺。公主抱着重伤的侍卫,心中绝望,祈求着天狼神能够庇佑他们。她手上也受了伤,流出血来,她的血与侍卫的血流在一处,汇进了脚下的土地,触及了胡杨的根。最后,天狼神被感动,奇迹出现了。”
“那偌大的一片胡杨林竟是就此消失,恍若从没有出现过,而公主和侍卫自然也未能被追回。”
赫连恕一把四平八稳的冷嗓,毫无波澜,没想到讲起故事来,居然也格外的动人。
徐皎想着,这大抵也是有情人滤镜的缘故吧?“那后来呢?后来那公主和侍卫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吧?”童话故事的标配结局。
“后来……那公主也跟着侍卫一起消失了。”赫连恕顿了顿,才道。
徐皎却注意到那一顿,“你骗我的吧?后来到底怎么样了?”徐皎的好奇心被激了起来。
赫连恕看她一眼,才又道,“真的是一起消失了,直到五十年后,那个绿洲和那片胡杨林又突然出现了。人们在最高大的那棵胡杨树下,看见了一对相拥的白骨,他们密密缠绕在一处,更奇异的是他们脚边,一把男子用的匕首和女子的手环居然被鲜血一样色泽的东西凝固在了一起,怎么也分不开了。”
徐皎没有想到居然会是这样不好的结局。“这还叫奇迹啊?天狼神既然庇护了他们,为何不能庇护他们到底呢?”
“生不离,死相依,这如何不是庇护?”赫连恕轻声道,“当初,他们若是被找到的话,活着要么被永远追杀,要么也是被分开。即便他们都死了,汗王也不会允许他们葬在一处。”
“所以,之后那些私奔的情侣才会仿效故事中的公主和侍卫,在胡杨树或红柳树下互许终生,向天狼神祈求祝福?”徐皎恍惚明白了,这个故事结局不太完美,可于有情人而言,同生共死都已是恩赐。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虽是不同地域的不同表述,可所祈求的,不一样都是生同衾,死同穴吗?
“我们俩在大魏虽是名正言顺结成夫妻的,可在北羯,你父汗不同意咱们的亲事,还屡次想让人杀了我这只狐狸精,好让你回头是岸。这么看来,我们与故事里的公主和侍卫也是同病相怜,那咱们就更要向天狼神好好许愿,请求他老人家庇佑咱们了。”
徐皎语调轻快道,对上赫连恕深幽的双眸,她倏然一扯嘴角,笑了起来,“我仔细想了想,虽然我眼下还没有活够,也打算努力与你一道活到满头白发,齿牙松动,儿孙满堂的时候,但等到死了,与你葬在一处,化成了灰也融在一起,倒也不错。”
赫连恕目中动容,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将他那护身符居中的一块儿银饰取了下来,徐皎打眼一看,才瞧出那是个狼头模样的配饰。
北羯皇族以狼为图腾,这护身符既然是大巫在他出生时所赠,必然与他身份相匹配,那这狼头银饰定就是整个护身符最要紧的一处了。
“要向天狼神祈愿还需准备两样东西,那便是男女双方各自的一件贴身之物。”
“我的贴身之物……”徐皎喃喃着,略作沉吟,便要抬手去取她发上的发簪。
谁知,却被赫连恕拦住,“不用了。我这儿有!”赫连恕一边说着,一边探手入衣襟,从中取出一个用绢子层层包裹起来的物件儿,将那绢子一层层揭开来,里头居然躺着一只女子的耳坠……
“这不是……”徐皎觉得有些眼熟,定睛一看便认出来了。这不就是他们在凤安城重逢的那天晚上,他从她身上顺走的那只耳坠吗?她后来也找他讨要过,结果他却另送了一对耳坠给她,她还当这东西被他弄丢了呢。没想到他一直收着,还这么珍而重之地贴身收藏。
徐皎望着赫连恕的目光一瞬间就耐人寻味起来,“你该不会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对我图谋不轨了吧?”
赫连恕一哂,继而苦笑,一双眼睛却是胶着在她面上,紧紧锁着她的双眸道,“或许吧!说不定比那个时候还早些,我自己也说不清了。”
徐皎却因着他的“说不清”,心里好似吃了蜜糖一般,抿嘴甜笑起来。
“还需各自的一滴血。”赫连恕道,说着取出了随身的匕首,眼睛都不眨地割破了手指,分别滴了两滴血在那狼头银饰和耳坠上。
徐皎有些怕疼,微微瑟缩着,却还是心一横,将手指递了出去。
赫连恕沉眉,在她白嫩的指尖轻轻一划,取了两滴血的同时,已是用一张绢子捂住了她的伤口,“一会儿记得上药。”
将两样沾了血的贴身之物各自捧起一样,放在胸前,赫连恕闭着眼,用羯族话低声念起了向天狼神祈愿的祝祷之词,徐皎亦是跟着他念。
古朴的语言,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好似带着些莫名神秘的力量,让徐皎想起了古老而神秘,带着魔法的咒语。
待得祝祷完,赫连恕将他们的两件贴身之物合在一处,说要埋进那棵红柳树下。
徐皎陡然想起什么,道一声“等等”,便是咚咚咚跑进了内室,不一会儿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红绸制的,小巧精致的袋子。正是昨夜喜娘给他们装“结发”的那只。
赫连恕恍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将那两样东西放进那袋子里装好,又亲自埋进红柳树下,掩埋好,净了手,才又右手搭在左胸,闭着眼向天狼神无声祷告了一番,这才睁眼对徐皎道,“好了。”
徐皎回望他,眉眼弯弯,俏脸生媚。
赫连恕拉起她道,“我也有礼物给你,来!”两人一道进了内室,赫连恕让徐皎先坐在桌边,然后,取了一个匣子出来,送到了徐皎跟前,做了个手势让她自己打开。
“这是什么呀?”还弄得神神秘秘的。徐皎将那匣子打开,瞧清匣子里的东西,她面上的笑容却是一敛,挑眉看向赫连恕,伸手将里头那厚厚一沓的纸取出来,一张张看过去,才又重新望向赫连恕。
“你这是什么意思?”这匣子里居然满满的全是地契田契的。
“还能是什么意思?”赫连恕将那一沓契纸从她手里接过去,放回匣子,将那匣子用一把精巧的小锁锁上,转而再将钥匙放进徐皎手里,这才抬起那双寒星般的双目定望着她道,“这是我在凤安所有的身家,眼下可是全交在你手里了。”
“既是你的身家,为何写的都是我的名字?”徐皎真没想到成个亲,她就能成了地主了。赵夫人、长公主加上一个赫连恕给她的地契和田契都够她后半辈子什么都不做,睡着吃了。一夜暴富什么的,也并不总让人欣喜若狂,也有可能是无所适从。
徐皎望着赫连恕,眼底隐隐怀疑,怀疑底下还藏了两分不安。
“不是你以前说的吗?要给你所谓的……呃……安全感。”赫连恕还记得徐皎这些怪异的用语,“现在我所有的财产都在你手里,我就是个一穷二白的,往后我的俸禄也都交给你管着,我若惹你不高兴了,连饭都吃不上了,这下应该给够你安全感了吧?”
没想到还挺能说。这么一套说辞自然不是临时想出来的。徐皎一笑,甚是干脆地将钥匙收进了自己的荷包里。
赫连恕见状,悄悄舒了一口气。
下一瞬,却是惊得双瞳微颤,因着徐皎将钥匙放好之后,竟是直接倾身过来,双臂搭上他的肩不说,更是直接上嘴,啄了他唇上一下。
一双眼睛微微眯起,带着媚意将他睐着道,“你这礼物我不怎么喜欢,你要让我有安全感的话,倒不如将昨夜里就该做的事儿给补起来啊!”
赫连恕喉间一滚,下意识地垂目躲开她的视线,再开口时,嗓音多了一丝丝飘忽,“什么意思?”
徐皎的回答却是直接凑上去,在他耳畔吐气如兰道,“自然是补上洞房花烛夜啊!不是你说的吗,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我觉着……眼下就是最好的时候。你觉得呢?”她的呼吸就喷吐在他耳畔,眼睁睁看着他的耳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她的手还火上浇油地从耳畔轻轻掠过,指尖微凉,在他烫热的皮肤上滑过,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处滑去……
指尖刚刚触及那里,赫连恕却好似被踩到了尾巴一般,面色一变,就是抓住了徐皎作乱的手。
对上她一双特意带了勾人魅惑的双眼,他喉间滚动得更厉害了,下一瞬,直接松开徐皎的手,人便已是往身后跳了去。
“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些事儿要处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你先睡吧,不必等我了!”一边急急说着,他一边已经往房外掠去,转眼间人已来到了门边。
“站住!”徐皎甜糯的嗓音骤然转冷,冷冷喝道。
赫连恕的手就僵在了门上。
徐皎望着他的背影,轻轻一哼,“方才在席上,陛下还特意提起,说是因为咱们成亲,他特意允了你十日的休沐,让你诸事不管。还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儿能让你抛下新婚妻子要去忙的?听你方才那话音儿,是还有彻夜不归的可能。怎么,赫连都督,昨夜就未曾洞房花烛,这才成亲第二日,你就准备要让我独守空房了?”
明明是声声指责,可用她那软糯带着浓浓委屈的嗓音道来,便好似成了对他的控诉。
赫连恕强撑着道,“那个总归有些事儿不能全部抛开,你别多想,我去去就回。”
“你让我怎么不多想?你刚才那些话,还有以前……都是骗我的对吧?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是不是?”徐皎说着,语调里已是带了哭腔。
“你明知不是这样……”赫连恕一听她这语气立时投了降,转过头却见徐皎一双眼睛灼灼将他盯着,哪里有半滴眼泪?面上的表情比起委屈更多的是猜度,还有……愤怒。
“赫连恕,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跟你早上那句没有说完的‘再说了’有关系?昨夜,若不是我睡了过去,你是不是也根本没有打算要与我圆房?”徐皎一句赶着一句地迭声问道,越说越是愤怒,尤其是见着在她的声声诘问下,赫连恕却只是沉默时。
沉默,不就是默认了吗?徐皎出离地愤怒,“你回答我!”
赫连恕沉眉,似在思虑,他自来杀伐果断,甚少有如此时这般犹豫挣扎的时候。
徐皎却没有那个耐心再等下去,“看来我都猜对了,你这是无话可说了?好样的,赫连恕,这才成婚第二日,你便让我刮目相看了。”徐皎说着,直接跳下了软榻,直直就朝着屋外冲去。
“你去哪儿?”赫连恕忙拉住她。
“放开我!”徐皎转头狠狠瞪向他,“我要回娘家!我要跟我母亲告状!亏我母亲还日日在我耳边夸你,我就让她瞧瞧她看好的女婿是个什么模样,她往日里都是白疼你了。”
赫连恕哭笑不得,无奈道,“你先别急,我都告诉你,这成了吧?”
徐皎狐疑地看着他,眉宇间疑云重重,显然是不怎么信他的意思。
赫连恕长叹了一声,拉着她往里走。
徐皎面上不情不愿,但到底没有死怄着,由着赫连恕将她拉回方才那软榻处,压着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