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酒诱
梅吟香又抬指轻轻刮她的鼻尖,岚兮仰面要躲,却避不过去。
她连忙掩住鼻子,防他再次偷袭,梅吟香不由摇头轻笑。
岚兮心念一动,忽地想起一事,放下手来问道:“对了,吟香哥哥,梅花坞设擂台比武招亲,是怎么回事?”
梅吟香道:“你终于问了,我还以为你一点都不在意。”
岚兮扯了扯他的袖子,急道:“怎么可能,你快告诉我嘛!”
眼瞅梅吟香又盯向她鼻子,她忙又收回手捂住。
梅吟香笑道:“再让我刮一下,我才告诉你。”
岚兮眉心紧锁:“不,我鼻子已经很扁了,再刮就没了,你就不能直接告诉我嘛。”
梅吟香笑意不减:“不能。”
岚兮委屈道:“那,你换一样好不好?”
梅吟香道:“换什么?”
岚兮眼眸一转,将脑门送到他面前,双手仍捂住鼻子,紧闭双眼,慷慨赴义道:“你弹我额头吧!”
梅吟香唇角含笑,微一凝眸,忽地伸手搂住她的腰,俯唇在她额上轻轻一吻,旋即松开:“我怎么舍得弹你,万一傻了,我如何向你爹娘交待。”
岚兮松手,抬指在额上的软温处摸了摸,小声嘀咕道:“你刚不就舍得了嘛。”
梅吟香便当没听见,眼眸盈笑:“比武招亲是你娘的主意,你娘说的话,你爹自然不会反对,谁的女儿谁做主,其他长辈也不好多说什么,你外公又远在滇南,顾及不上,至于老爷子,他不管这些事已经很久了。”
岚兮怨道:“哼,爹爹这个耙耳朵,净听娘的话,也不问问我的意思。”
梅吟香道:“你爹便是想问,又上哪儿寻你去?你该庆幸,若是你爹当真一封书信寄去温家,到时谁都知道我们的温小姐又在外游荡不归,找你的可就不止我了。”
“况且,这又不是什么打紧的事,只要你不答应,这擂台搭不搭,谁获胜,又有什么关系,难道还真有人能逼迫得了我的岚岚不成?”
岚兮拍掌喜道:“对,大不了逃回滴翠谷找外公,我看谁敢追上门,若真有胆肥的,那也得先过我外公这关再说,保准送他个大猪头抱回家。”
岚兮说到这儿,两人不禁相视而笑。
隔了一会儿,岚兮又问道:“哥哥可知道罗刹刀丁大石?”
梅吟香稍稍一想,道:“就是那个海沙帮的二当家丁大石?”
岚兮拍掌道:“定然是他,那人逃到南方来了,多日前,我和即墨云在袁州府遇见他,当时,秦府的小姐为冲天大盗所掳……”
当下她将如何遇见丁大石,以及如何吓跑他的经过,添油加醋地描绘一番。
说到最后,她哈哈笑道:“……没想到他一听到吟香哥哥的大名,就吓得屁滚尿流,立马逃之夭夭了,我想他定以为哥哥此行是来为难他的。”
梅吟香笑道:“这个丁老二倒不是穷凶极恶之徒,只是被兄弟义气所误,既然逃了,便放他一条生路,只要不为非作歹,天风镖局是不会与他为难的。”
岚兮笑意渐收,问道:“说起为非作歹,谁又能及冲天大盗,哥哥对这厮可有耳闻?”
梅吟香道:“这厮作恶多端,如今重出江湖,多行不义,亏得没叫我遇上,否则我焉能饶过他?”
岚兮又道:“哥哥你知道吗?这次送到梅花坞的宝剑月影,曾为冲天大盗所盗,后来费了好大周折,才得以追回,即墨云也是怕途中再出差池,这才亲自出马,护剑前往梅花坞。”
梅吟香道:“哦?竟有此事?我记得,冲天大盗曾折在即墨老庄主手上,此番盗剑恐是有意报复,不会轻易罢休,不如哥哥插手相帮如何?”
岚兮摇头道:“还是不要了,哥哥你不了解他,他这人脾气犟得很,不喜受人恩惠,我想他既然亲自出手,定是已有防备,还是不要坏了他的计划好。”
梅吟香语气淡淡的:“你倒是很了解他,那可知他做了什么防备?”
岚兮依然摇头:“他没告诉我,他做事总是说三分藏七分,不到最后就不叫你看明白,让人净猜哑谜。”
梅吟香沉吟了会儿,蹙眉道:“岚岚,你可有想过,跟在他身边或许会拖累他,若真遇到危险,你既应付不了又难以逃脱,他是先护你,还是先护剑?”
岚兮凝眉细忖了会儿,毅然道:“既然他让我陪着他,就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不可以言而无信,半途而废。”
梅吟香讥笑道:“你言而无信的事多了,怎么偏在此事上固执?”
“我,我……”
岚兮磕磕巴巴,自己也说不上来。
她微微涨红脸,吞吞吐吐,突地起身顿足道:“我不要与你说了,我要走了,我本就是瞒着他,偷偷溜出来与你见面的,迟些回去恐会被他发现。”
梅吟香探手在相距不远的草丛里一扒拉,手一抛,一坛酒便凌空飞起,落向他怀里。
他伸手接住,喟然长叹:“哎……哥哥真是失望,亏得哥哥惦记你得紧,还专程给你带来一坛好酒,想不到,你竟这样对待哥哥。”
言毕,拇指一弹,揭开泥封,酒香立即四溢。
岚兮的鼻子不由自主地被酒香勾着走,他将酒坛举到哪儿,她就跟着嗅到哪儿。
“这是三十年陈的竹叶青,哥哥从何处得来?”
她兴奋地嚷道,手已伸出要夺,梅吟香及时一挡,她连碰都碰不到。
梅吟香道:“你既然都要走了,那便快回吧,这坛酒我自个儿享用便是。”
岚兮银牙暗咬,微微迟疑,蓦地端坐回他身边,眼波流动,手肘悄悄碰了碰他的胳膊,道:“反正已经出来了,早些回,迟些回又有什么区别,我再多留一会儿,也无不可。”
梅吟香无视她的小动作,提起酒坛,在唇边抿了一口,回味无穷。
回眸瞧着她嘴馋的模样,苦口劝道:“岚岚,你的酒量并不算好,这三十年的陈酿若是落了肚,可是非醉不可的,乖,你还是快些走吧,哥哥也是为了你好,这酒你还是莫碰为好。”
说着又抿了一口。
第四十七章 浇愁
岚兮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烈得晒人,她鬼叫一声,连忙爬起,对着尚躺在草丛中假寐的梅吟香喊道:“天都大亮了,吟香哥哥,你怎么不叫醒我?”
梅吟香悠然睁眼,慢吞吞地坐起,又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被她压皱的衣衫。
这才对着满面怨容的她,无奈地耸耸肩,道:“叫醒?你一醉酒,不睡到自然醒,谁能叫得动?”
岚兮抓耳挠腮:“那,那你昨夜就该阻止我,怎么能让我喝这么多酒呢?”
梅吟香抽出腰间折扇,甩手一展,怡然自得地扇着:“你一喝就停不下,坛底不空我能劝得住?”
她越是急,他便越是慢悠悠。
岚兮也知道自己的毛病,怪无可怪,猛地一跺脚:“不跟你说了!”
话音刚落,人已奔出老远,梅吟香含笑不语,目送她远去。
回来时已接近晌午,她暗叫不好,心中隐隐腾起不祥的预感,等她推门而入,才真正令她大吃一惊。
“你怎么在我房里?”
她吓得跳脚,即墨云坐在桌前,自斟自饮,屋里的酒气比她身上的还浓,原来他喝的不是茶,竟是酒!
即墨云居然也有独自喝闷酒的时候,并且看上去已然喝了不少。
“你居然在喝酒,你怎么会一个人喝酒?”
她带上门,走到他面前,脸上的惊讶绝不亚于看见猪上树。
即墨云看着手里的酒杯,笑道:“我现在才发现,酒是样好东西,醉了便没了烦恼,难怪你这样喜欢喝酒?”
他笑得落寞,岚兮从未见过他这样笑,心里顿时说不出的难受。
她驳道:“我喝酒是因为痛快,不是为了浇愁,而且借酒浇愁,酒醒之后只会更愁,你究竟是怎么啦?”
眼见得他举杯就唇,她连忙伸手去夺,即墨云手肘一挡,没留意轻重,竟将她撞到地上,两人皆是一怔。
瞬息之后,他又若无其事地将酒慢慢喝了下去,而她却看见了他袍角的那一簇血梅。
“血!你身上怎么会有血渍,你哪儿受伤了?发生了什么事?”
她一跃而起,急声问道。
“我怎么样,你在乎吗?”
他目不抬视,冷声反问,语气里满是自暴自弃。
岚兮愕然道:“我当然在乎,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能……”
话犹未了,他厉声喝止:“住嘴!我不要听见朋友这两字。”
她心中一凛,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难道我做错了什么,你不把我当朋友了?”
即墨云扯了扯嘴角,眼神变得空洞:“呵!你哪儿有错?从头至尾,错的只有我一人而已。”
岚兮顿时不知所措,嗫嚅着无比认真地忏悔道:“我,我知道我又背着你偷溜出去喝酒,这的确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我说过,如果你想喝酒,我会陪你的,为什么要偷偷溜出去?”他斟满一杯酒,墨眸逐渐移向她。
“因为……”
她伸手挠向脖颈,踌躇着如何答话,才不会惹他生气。
“实话!”
他骤然喝令,研判的目光将她笼得喘不过气。
她倒吸了口凉气,脱口道:“我去见一个朋友了。”
“什么样的朋友?和我一样?”
他讽刺地问,末了,又黯然垂眸,自嘲道:“不,和我不一样。”
仰脖,杯底朝天,一杯又干了。
他继续执壶倒酒,她猛地冲过去双手紧握酒壶,央求道:“你别再喝了,我求你啦,先让我看看你伤哪儿了好不好?”
“伤?我哪儿都没伤,我伤的是心。”
他苦笑着,淡淡道,手上一施力,便轻而易举地抢过酒壶,又接着自斟自饮。
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你遇见冲天大盗,和他斗内力,斗不过他,气血攻心啦?”
即墨云冷笑,慢慢站起身,眸光依稀有异:“岚兮,你到底是真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愚弄我?折磨我,很痛快是不是?”
她恼道:“我是真不明白啊,你就不能明说吗?”
双肩被他猝然一钳,四目相对,他的心又苦又涩,喉头不禁哽咽:“岚岚,你已大了,不再是那个懵懂的小姑娘,难道我的心,你一丝都察觉不到吗?”
言语未毕,一点泪光滑落面颊。
“你,你哭了?”
她骇极了,认识他这般久,除了初次见面外,便从未见他落泪过,今日他实在给了她太多惊骇,甚至有丝害怕。
“你哪儿难受,我给你瞧瞧,你不要这样吓我好不好,我见你这样也好难过。”
她抬手为他拭泪,不知不觉,眼眶也跟着红了。
他望入她泫然欲泣的双眸,心头又泛起别样柔情:“岚岚,我这样,你在乎吗?心疼吗?”
“嗯!”岚兮点点头,心中只觉说不出的酸楚。
即墨云的眸中涌现出一丝曙光:“岚岚,你答应过许我一个心愿,这话还算不算?”
岚兮一吸鼻子,忍住眼泪,点头如捣蒜:“算,当然算。”
他满怀期盼道:“那我要你以身相许,做我的妻子,伴我一生一世,永不分离,你可能做得到?”
仿若晴天霹雳,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说,你说要我……嫁给你?”
她犹疑不定,只觉脑子里一塌糊涂:“可是,可是你不是喜欢男人吗?”
他手一紧,乍然低吼:“究竟是谁这样告诉你的,谁?”
她被生生吓了一跳,仔细一想,好像真没有人这样对她说过,难道从一开始就是自己的臆想?
即墨云的耐性在急剧丧失,声音已变得不耐:“你究竟做不做得到?”
她迷茫道:“我,我现在无法回答你,我好乱,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给我点时间,让我理理。”
做了十年的朋友,陡然告诉她,他真正想做的是夫妻,她的脑子实在转不过来。
他颓然松手,眸光暗淡:“呵,我就知道你做不到,既然你做不到,那就走吧。”
“去哪儿?”她追问。
他冷笑道:“你想去哪儿去哪儿,想找谁找谁,我怎么管得着?岚兮,你自由了,以后我不会再管你,也不想再见到你!”
他转身抄起酒壶又继续斟酒,心中隐然一恨,猛将酒壶一砸,吼道:“你走!”
第四十九章 回首
唇上残留着他方才留下的余温,脸上是依稀可辨的泪痕,鬓边还有几绺未理好的乱发。
她失神地走在街上,只觉浑身都是凉飕飕的,手脚在发冷,脑中空白一片,无法思考,偶有擦撞,被行人咒骂,也浑然未觉。
忽地,她又撞上一人,脚下一晃,站稳了又继续往前走。
被她撞上的那人,却是个泼皮无赖,撸起袖子正欲动粗骂街,见得是位俊俏的姑娘,不禁一愣,心花怒放。
他凑过去,嬉皮笑脸道:“嘿嘿嘿,姑娘,你刚刚冲撞了小爷我,小爷这心肝儿,都叫你给撞疼啦,你说你该怎生赔我啊?”
岚兮两眼放空,无知无觉。
那无赖眼见她毫无反应,拿手在她眼前一晃,她竟似没有瞧见,只顾往前走。
他只道这美貌姑娘是个傻子,不由乐开了花,猥琐地笑道:“哟,妹子,发生什么事儿了,要不要哥哥我,好生照拂照拂你呀。”
他一面说,一面将那双不规矩的脏手,伸到她身上……
突然,玄影一闪,那无赖尚不知发生何事,但听得喀拉两声响,身体便不受控地飞出老远,重重摔在地上。
待回过神,才吃惊地发现,自己两只小臂上的骨头,竟全部断折,一阵钻心之痛,直涌入四肢百骸。
一位玄衣墨扇的翩翩公子,立在他面前,眸光阴狠,寒意迫人。
他立知乃是他所为,想要发狠,却是不敢,只疼得在地上翻来滚去,大汗淋漓,哀嚎连连。
梅吟香笑道:“你这对招子也不干净,再不滚我只好多费些气力,剜了它去。”
他明明笑得很好看,可在那无赖看来,简直比修罗夜叉还要可怕。
他吓得魂飞天外,哪里还敢耽搁,忍着剧痛,哼哼唧唧,连滚带爬地挣扎起身,撒丫子就跑。
梅吟香回过头,见岚兮又失魂落魄地往前走,连忙夺步跟上,收起折扇,插回腰间,拦在她面前,唤道:“岚岚,岚岚,你怎么啦?”
岚兮不防,一头撞在他身上,“咚”地,脑门吃疼,这才如梦初醒,一见到他,不禁眼眶一热,抽噎着唤道:“吟香哥哥……”
梅吟香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心疼地问:“怎么才一会儿不见,你就憔悴了这许多?”
“我,我没事。”
她动了动唇瓣答不上,忽地张臂抱住他,埋到他怀里大哭起来。
梅吟香将她拥在怀中,无限怜爱地抚着她的脑袋,柔声安慰:“岚岚,哭吧,什么伤心委屈的事,统统哭出来就好。”
满大街的人看着这二人甚是奇怪,有路人忍不住停下脚步,指指点点,被他凛冽的眸光一扫,皆吓得一哆嗦,掉头便走。
哭了好一阵,她渐渐止住悲声,抬起头来,伸手擦泪。
梅吟香伸指,温柔地帮她拭泪,笑道:“这么大人了,还喜欢哭鼻子,告诉哥哥,发生什么事了?”
她擦干眼泪,吸了吸鼻子,眼观鼻,鼻观心,缓缓摇头。
梅吟香端凝着她微肿的红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微向左倾,颈侧深浅不一的红印交错分布,刹那,他的唇抿成一线,眸光变得异样的深沉。
岚兮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即挣脱他的手,将青丝往两边颈侧一掩,心虚道:“我没事,哥哥你怎么在这儿?”
梅吟香眸光变柔,轻刮了下她的鼻尖,莞尔道:“一觉醒来,肚子便唱起了空城计,不到这里来找东西填饱它,难道你要哥哥在荒郊野岭,食草果腹?”
岚兮强颜一笑,却无心同他逗趣,只是低头看向脚尖。
梅吟香捧起她的脸,一面理着她的鬓发,一面认真道:“岚岚,和哥哥回家吧。”
她迟疑着没有答话。
梅吟香道:“怎么,你还是执意,要陪他到阆州?”
岚兮垂眸,摇头道:“不用了,我们已经分道扬镳了。”
梅吟香问:“那你还犹豫什么,和哥哥一起回家,不好吗?”
“我……”
她咬唇不语,眼神飘忽,心事重重。
梅吟香微微一笑,牵起她的手,信步前行,岚兮亦步亦趋,随身在侧。
走了一会儿,她突然驻足道:“等等。”
“怎么了?”梅吟香问。
她垂首支支吾吾:“我,我想去看看他,我离开时他有些不对劲,我想再去看他一眼,如果他没事,我就和哥哥回家。”
回想起适才的即墨云,真是令她既心疼又害怕,那时是害怕占了上风,此刻情绪稳下,心疼的感觉又占据心头,又不由为他担忧起来。
梅吟香笑道:“他是堂堂藏渊山庄庄主,哪儿需要你多操心?”
她的头埋得更低了:“可我还是不放心。”
不觉间,声若细蚊,满面涨红,分不清是羞是恼。
梅吟香目光闪动,手一紧,又牵着她大踏步往回走。
她心头一惊,仰面问道:“哥哥,我们去哪儿?”
“当然是去找你那庄主朋友了,你不是要再看他一眼吗,当面告个别也好。”梅吟香笑答。
“哥哥,你也去?”她急问。
“难道哥哥不能去?”他反问。
岚兮为难道:“可是我怎么能和哥哥一起出现?”
她理不清自己此刻混乱的思绪,甚至不愿细究他突然的告白,发怒的缘由。
她只是单纯地想确认他的安好,若他看见自己和吟香哥哥一起,那她的身份恐怕不能再瞒,这会不会令他更生气,她心里着实没底。
梅吟香止步,轻轻一弹她的额,笑道:“傻岚岚,你不想让他知道我们的关系,只要你不说,我不说,谁又知道?走吧。”
言毕,不由分说,拉着她继续往即墨云落脚的客栈走。
她心里头乱极了,既想看见他,又害怕看见他,更害怕带着哥哥一起看见他。
蓦地,她抱住梅吟香的胳膊,眉心紧锁:“哥哥,我只想偷偷看他一眼,不想叫他发现。”
梅吟香抚平她紧皱的眉,低眸望入:“我的岚岚又不是见不得人,为什么要鬼鬼祟祟?”
她欲言又止,实在无法启齿。
这一犹豫,梅吟香便已将她带到客栈门口,大堂正中,赫然坐着的,正是即墨云。
第五十章 陌路
即墨云独坐一桌,自斟自饮,他已换上新衣,衣冠齐整,面貌雅俊,从容如常。
只脸色略显苍白,左颊上原先挂着的几道红痕,也仔细遮瑕过了,叫旁人无法察觉。
桌上,放着那绸缎包裹着的剑匣。
梅吟香的视线落到那白衣人身上,微笑不语,岚兮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心中怦然,脚下犹如灌铅,一步也走不动了。
梅吟香揽过她的腰,俯唇在她耳畔低语:“岚岚,你若乏了,我抱你进去如何?”
岚兮连忙拒绝,跨过门槛,梅吟香手臂一紧,将她牢牢锁在身边,比肩踏入大堂。
即墨云墨眸微抬,一眼就看见了他们,他心头一震,手中茶杯一紧,面上不动声色。
“两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跑堂的上前招呼,见了岚兮陡然一愣,又见她与身畔这位陌生的玄衣公子甚是亲近,不禁有些糊涂了,忙改口赔笑道:“姑娘,即墨公子在那儿呢,您二位是……”
店小二手掌一抬,朝向即墨云,一双小眼滴溜溜地转,试图窥探这三人间的关系。
这样一来,两人的目光立时相遇,梅吟香含笑点头,与他见礼。
即墨云亦微微颔首,眸光不由自主地转向岚兮,她低着头似乎打算无视他。
他顿觉歉然,目光下移,又落在梅吟香揽住她纤腰的右手上,眼神一瞬,移眸他处。
梅吟香俯面问道:“岚岚,我们要不要过去同即墨庄主一起?”
岚兮忙在他衣角一揪,仰眸央求地摇摇头。
梅吟香宠溺地一笑:“好吧,都依你。”
他抬头对小二道:“我们打尖,吃完就走。”
店小二立即明白,这姑娘与那白衣公子已不是一路,思及方才,自己为那白衣公子送去不少酒,料得其中定有关联,个中细节,虽有八卦之心,但也不好相询,当下引二人到临窗的空桌坐下。
“岚岚,你想吃什么?”梅吟香问。
岚兮却在注视着即墨云,眼见他提壶倒茶,不由暗舒一口气:还好,他喝的是茶。
梅吟香又唤了她两声,她这才回神:“什么?”
梅吟香又重问了一遍,岚兮道:“你做主吧。”
梅吟香拈起她鬓角的一绺乱发,拢到耳后,询道:“昨夜酒饮多了,今日一定胃口不佳,那就来些既清淡,你又喜欢吃的,好不好?”
岚兮点头道:“嗯,都听你的。”
梅吟香一笑,对店小二道:“香丝百叶,清炒虾仁,东安子鸡,松茸肉片,芙蓉菜羹,细笋焖鱼,白蘑泡肚。”
末了不忘嘱咐:“别放葱蒜,少搁辣子,鱼要先将刺剔净,鸡肉只选腿上的,笋子只挑今年的春笋,快些。”
店小二见他气度不凡,只怕他会说出些为难人的东西,一听之后,大大松了口气,虽然挑了些,好在都不难办到,心下不由对他倍增好感。
当,小二下唱了声:“好嘞!”便匆匆下去吩咐厨子了。
即墨云与他们隔得并不近,但一字一句却都听得分明,果然都是照她的口味点的,连她挑嘴犯懒的小毛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的手不禁一颤,险将茶水泼出,指节越绷越紧。
菜肴陆续上桌,岚兮只吃了几口,便懒怠动筷,眼眸时不时地瞟向即墨云。
但见他云淡风轻,泰然如常,心中稍感安心,只是他浑然不瞧她一眼,两人形同陌路,心里又隐隐难过:难道他真的不想看见我了?
也是,才刚说了无法面对他,转眼又出现在他眼前,果然是自己太不冷静,令他陷入被动的尴尬,心头烦躁顿起。
梅吟香见她懒懒的,不由关切道:“怎么不吃,是不是宿醉未醒,身体不适?”
他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又盛了碗汤,端到她面前,道:“还好没有发烧,来,先喝碗汤。”
岚兮蹙眉道:“我不想喝。”
梅吟香温言道:“这可不行,你若病了,我怎生向你爹娘交待,来,张嘴,我喂你。”
她刚要开口拒绝,他没给她丝毫反对的机会,一勺子汤便喂进她嘴里,她只好喝了。
“烫!”
她微微吐舌纳凉,梅吟香连忙凑过去向她口中轻轻送气,这番举动甚是暧昧,她倒是未觉得有什么,邻桌好事的客人见了,却纷纷嘀咕起来。
“好啦,没事啦。”岚兮推拒道。
梅吟香又舀了勺汤,这回,他先搁在唇边吹凉了才喂给她。
她犹豫着不动,他也不急,耐心地等着她张口。
岚兮虽没有胃口,但面对这样的吟香哥哥,她是万万无法拒绝的,唇瓣一掀,仍然张嘴喝了。
忽而记起小时候,她不愿吃饭,连娘亲都拿她没办法,就只有吟香哥哥喂,她才肯吃。
一股温馨之意顿时涌上心头,烦躁之心立减三分,她张嘴由他喂了几口,突然意识到彼此都不再是孩子,俏脸一红,忙伸手接过汤碗:“我自己来吧。”
“小心烫手。”
他笑了笑,将碗小心地递给她,在她喝汤的间隙,又夹了片肉喂到她嘴里:“这肉片炒得不错,松茸的鲜味都入了里头,你尝尝。”
岚兮一边咀嚼一边道:“吟香……”
刚蹦出两字,骤然停住,“哥哥”两字在喉头一滚又咽了回去,她接着道:“你不是饿了吗,别总顾着我,你也吃啊。”
梅吟香眼角眉梢皆是笑意,轻轻道了声“好”,却仍然照旧。
岚兮放下汤碗,颇有些着恼地夹了一大块鱼肉塞进他嘴里。
他嚼了几口吞下,抬指轻拭她的唇角,笑道:“岚岚喂我的,我一定吃。”
岚兮拿下他的手,别扭道:“这里人多,还是不要这样的好。”
往常她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旁人说闲话,她也懒得理会,只是眼下即墨云也在场,心里头便隐然觉得不对,可具体哪里不对,她又说不上来,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注意自己。
冷不防,他一凑唇,在她额上轻柔地一吻,旋即分开。
岚兮一怔,料不到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不由傻了眼。
梅吟香扬唇笑道:“我们一直都这样,几时顾忌过别人怎么看?”
他这句话说得很轻,可在场所有人却都听得清楚,他似乎就是有意说给那些私下议论的人听的。
第五十一章 断肠
岚兮回过神,抬手擦了擦额,恼道:“瞧你满嘴是油,亲得我额上都是。”
梅吟香轻捏了把她泛红的脸,又举袖在她额上擦拭着,笑道:“别生气,我给你擦擦便是。”
“瞧,那两人多登对啊。”
“是啊,夫君仪表堂堂,娘子也是美如天仙呢。我猜啊,定是新婚的小夫妻,正在新鲜兴头上,所以才这般恩爱。”
“才不是哩,你看那姑娘的打扮,分明还未出阁,要我猜,那定是私奔出来的小情侣,横竖已将脸面全抛,所以才浑无顾忌,众目睽睽之下,也这般没羞没臊。”
“这样听你一说,倒还真像。”
即墨云邻桌的两名中年女客窃窃私语,掩唇讥笑。
他仿佛未闻,神情还是一般的平静,“砰”地,手里的茶杯出其不意地碎裂,嵌入掌心。
他猛然醒神,镇定地放下满手碎片,手掌已被扎出几个小小的血口,鲜血滴落,溅到桌面。
店小二闻声赶来收拾,换了只新茶杯,眼见他掌心出血,忙道:“客官的手没事吧,可要小的拿些金疮药来?”
即墨云挥了挥手道:“不必了。”
语气里没有丝毫波澜,就像这只茶杯是自己裂的一样,他细细挑出嵌入的碎瓷,又取出帕子慢慢擦拭手掌,雪白的绢帕很快就染上了点点鲜红。
岚兮远远看着,不知具体发生何事,但见他的帕子上都是血,心中一阵刺痛,她已按捺不住想过去看看,梅吟香及时开口问道:“岚岚,即墨庄主这是怎么了,我们过去瞧瞧吧。”
“哈?”岚兮闻言回神,脚下反而滞住了。
她迷惘道:“只是不小心碎了杯子,扎伤了手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
然而她心中却在想:他怎么会不小心碎了杯子?
她这样说,梅吟香自然依着她,也不再多话。
即墨云渐渐将手上的血擦拭干净,这血仿佛不是流自掌中,而是从心底淌出来的,不然心怎会如此割疼?
他们已经谈婚论嫁了吧,否则他怎会说出向她爹娘交待那样的话来?
还有那声“吟香”叫得多自然,多亲切……
他不想看,可余光偏偏将一切觇视,他不想听,可两人的甜言蜜语依然钻入耳中。
他心底的痛苦无法言明,更不能在面上有一丝流露,只能任由五脏六腑翻江倒海,搅作一团:岚岚,你是恼我方才无礼,现在故意来气我的吗,还是想让我知道你们有多恩爱,好叫我彻底死心?
霎那,肋下猛然一痛,丹田内隐有一股血气翻涌而上。
情知岔了真气,他连忙悄然伸指,在肋下要穴一点,收心敛神,摒除杂念,不动声色地运了会儿功,额上微微出了些虚汗,这才稳下。
岚兮见他神情自若,但脸色惨白,不知何故所致,一颗心七上八下,坐立不安。
正在这时,门口出现一队人马,当先两人骑着高头大马,正是昨日见过的阮凤英和郝正义。
他们身后跟着两辆华贵的马车,赶车的车夫皆是一身劲装,身手矫捷,显然都身怀武功。
这队人马毫无意外地在客栈门前停下,阮凤英和郝正义先行下马,向前面那辆马车禀报道:“爷,到了。”
两位车夫这才跳下马车,一个安放好车凳,另一个掀开车帘,恭恭敬敬地道:“爷,请。”
一位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慢慢走下车厢。
他本已年近四旬,但因保养得宜,看着不过三十开外,白面微须,些许发福,看着十分富态。
眉眼含笑,很是平易近人,令人不由联想到和气生财四字,这人当然就是长沙孟尝君——秦长卫秦大官人。
阮凤英和郝正义当先开路,将这位富贵老爷请进客栈。
店中陡然来了这么位贵人,店小二早就去知会掌柜。
掌柜连忙亲自来迎,秦长卫笑笑道:“来寻一位朋友而已,不必忙活。”
掌柜赔笑道:“原来有贵客投宿于此,小的真该死,竟不知情,请问是哪一位,小的为您引路。”
秦长卫摆了摆手,让他无需多理,掌柜只好知趣地退下了。
这世上有些人本就是不需指引就能一眼认出的,更何况还有阮凤英和郝正义引路。
只是这回,他们也糊涂了。
这二人本就只见过岚兮,没见过即墨云,瞅着岚兮在哪儿,自然以为坐在她身边的便是即墨云。
可是白云公子护剑西行,随身携带剑匣,他却没有,反倒是居中这位白衣公子的桌上放着剑匣,这又是怎么回事?
若要从这一白一玄两位公子自身相较判断,仪容风度不相上下,委实难以辨别。
但从气质上看,这位白衣公子倒更像传闻中,那清冷孤高的白云公子。
那么那位仪表不凡的玄衣公子又是何许人,为何会同岚兮坐在一起?
而岚兮与即墨云又为何分席而坐?
这些疑问委实难坏了这两人。
阮凤英将这些思量悄声禀报给秦长卫,秦长卫略略思忖,径自走到即墨云面前,微笑作揖:“冒昧打扰,敝人秦长卫,请问阁下可是舍妹的救命恩人,即墨云即墨公子?”
即墨云缓缓丢下血帕,起身一揖,淡声道:“在下的确是即墨云,却不是令妹的救命恩人,救令妹者乃是惊木堂的青白双秀,与在下无关。”
他此言一出,秦长卫微微一愣,像即墨云这样说话直接,又不客气的人也是少见,阮凤英与郝正义立时面现愠色。
梅吟香微笑着对岚兮道:“想不到即墨庄主竟也是性情中人。”
岚兮默然无语,想勉强笑笑,扯扯唇角却是半丝笑容也挤不出,心中五味杂陈。
“公子实在过谦。”秦长卫干笑两声,瞥见即墨云带伤的手,连忙要关心道:“公子,您这手……”
即墨云不假思索地接口:“区区小事,不劳挂怀。”
他的语气冷淡得令人不悦,阮郝二人怒气愈甚,碍于主人不发话,不好鲁莽。
秦长卫此时也摸出点门道,在即墨云这种人面前打官腔纯属多余。
当下他笑笑,开门见山道:“无论如何,舍妹得以平安归来,终究是受了公子之恩,秦某此来,正是想请公子到寒舍一聚,略尽心意,不知秦某可有福气,请得到公子这样的贵客?”
第五十二章 争锋
即墨云道:“在下既然接了请帖,自会赴约。”
秦长卫舒然一笑:“既是如此,那便无需再耽搁,马车已经备下,就请公子移步上车。”
他说到这儿,又不禁看向那头的岚兮,试探着问道:“与公子一起的那位岚姑娘她……”
“岚姑娘今日不便,我单独前往便是。”即墨云淡淡接口,没向岚兮看上一眼。
岚兮忿然而起:“请帖是我接下的,你若不愿去,便不用勉强了,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应酬。”
“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岚姑娘都清楚吗?”即墨云轻浅地扫了她一眼,语气清冷。
岚兮心中一凛,他居然管自己叫岚姑娘?
她走出来,置气道:“既然你要去,那我也要一起去。”
即墨云冷冷地看着她,冷冷地说道:“你为什么要一起去,难道你看不出来,秦爷真正想请的人,是我吗?”
“你!”
岚兮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明明是他非礼在先,倒像做错事的是她一般,一不小心,眸里泛起委屈的泪雾。
秦长卫哈哈一笑,赶忙打圆场:“姑娘这样的贵客,秦某想请都请不到,既然姑娘肯赏脸,那是再好没有了。”
一直默然看着的梅吟香,此刻方才起身,折扇轻摇,缓步走向岚兮,徐徐对秦长卫道:“秦爷海涵,岚姑娘您恐怕是请不到了,她与我尚有他事,无暇应邀。”
众人的目光皆不约而同地挪到他身上。
但见他仪表出众,神采飞扬,眉眼洒脱,笑容可掬,一身玄衣并不华贵,但质料上乘,裁剪合度,简约中透着干练不羁。
他手持墨底折扇,扇面上绘着一树白梅,笔意简洁,灵动飘逸,落款处只有一个小小的香字。
腰间处,还坠着一个水滴状的六孔陶埙,上刻一簇梅花,花开五朵,姿态娴雅。
他步履轻缓,行动间,衣袂轻拂,暗香浮动。
阮凤英与郝正义此时已将他认出,具是面色微变,悄声告知秦长卫此人来历。
秦长卫又惊又喜,连忙上前拱手:“原来阁下便是梅花坞的五公子,久闻天风镖局盛名,委实久仰,秦某何德何能,竟能在此得遇公子。”
梅吟香拱手道:“秦爷客气了,在下路过贵宝地,却未登门造访,实在失礼。”
秦长卫道:“哪里哪里,公子过谦了。既然路过长沙,若公子不嫌舍下简陋,便请移步寒舍喝几杯水酒,洗洗风尘如何?”
梅吟香道:“秦爷盛情,本不该推却,但在下此行另有要事,只能心领了。”
他说着,伸手搂住岚兮的肩头,轻轻施力。
岚兮抬眸望了他一眼,便将泪意吞回去了。
任何人见了这一幕,都不会不知趣地再多说些什么。
秦长卫意味深长地笑道:“既然梅五公子与岚姑娘另有要事,秦某也只能抱憾了。”
梅吟香颔首浅笑:“秦爷请便。”
秦长卫回头,迎请即墨云,即墨云客套地一点头,托了剑匣便走,与梅、岚二人擦肩而过。
岚兮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梅吟香低头咬着她的耳朵私语:“他这般拒绝你,难道你还不死心?”
岚兮银牙暗咬,埋首不语。
即墨云行至门口,突然驻足,背对二人道:“梅五公子,岚姑娘不是一般的姑娘,想看住她一生,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梅吟香对着他的背影,洒脱地一笑:“不劳即墨庄主费心,我与岚岚非常人可比。”
即墨云陡地回眸,目光冰冷而锐利。
梅吟香仿若未见,只含笑凝视着岚兮,温厚的手掌轻抚着她的秀发,眼角柔情悉堆。
岚兮依偎在他身畔,小鸟依人,两人珠联璧合,原来他只是常人罢了。
心中不由凄然一叹,他毅然转头,将千思万绪藏尽,举步前行。
一行人很快就离开了,直到不闻声响,岚兮才抬头看向门口。
梅吟香低声道:“岚岚,我们也走吧。”
“嗯。”
岚兮轻轻一应,瞥了眼桌上那被他扔下的血帕,心乱如麻。
梅吟香付完帐,拉着岚兮到他落脚的客栈,取回了行囊,牵了马匹。
两人共乘一骑,他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搂她在怀,下颏轻抵着她的肩,耳鬓厮磨,信马由缰,悠哉地出城。
岚兮闷闷不乐,一言不发。
此时已是黄昏,城门口的百姓行色匆匆,赶着城门关闭之前,出城或进城。
岚兮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心中忽而感到惆怅,两人刚出城不远,她开始感到不安,频频回头。
他既然喜欢我,为何还要这般毫不留情地推拒我?
如果不喜欢,又为何会对我失控?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不是真心实意,决不会这样,既说了要娶我为妻,就必是出于赤诚。
可他为什么会突然对我失控?仅仅是因为我偷溜出去,找朋友喝酒却不告诉他吗?
啊!不对不对,这都什么乱七八糟,我都在想些什么啊?
她烦恼地揪起一绺青丝,绕在指尖狠扯。
梅吟香见状,若无其事地道:“岚岚,汾阳今年的酒会,我们一起去凑个热闹如何?”
她失神不答,梅吟香凑近她耳畔,轻轻往里吹气。
岚兮一惊,打了个激灵,连忙闪躲,恼道:“吟香哥哥,你干嘛?”
梅吟香轻笑道:“谁让你总心不在焉,不理我来着。”
岚兮理亏地道:“那你再说一遍,我听着就是。”
梅吟香道:“我说,汾阳今年的酒会,我们一起去如何?”
岚兮懒懒地道:“汾阳每年都举办酒会,有什么稀奇的?”
梅吟香道:“今次不同,听说多了不少新品佳酿,你若去了,定不虚此行。”
“那,什么时候?”
岚兮有一搭没一搭地接口,双目又不由往后瞧去。
梅吟香道:“就在老爷子寿辰之后十日,等寿筵一结束,我们立即动身,定能赶上,你说好不好?”
岚兮没有答话,她的思绪又飘到了即墨云身上。
昨日他言语玄虚,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难道是他料定这趟赴宴必有古怪,才故意不让我跟随?
可是秦大官人诚心摆宴道谢,又能有什么古怪?
第五十三章 坠马
梅吟香见她又开始神游在外,突地一夹马腹,策马狂奔。
岚兮骤然醒觉:“哥哥,你怎么了?”
梅吟香大笑道:“岚岚忘了吗,你以前最喜欢我带着你策马奔腾,说这样既痛快又安心。”
岚兮举袖挡住迎面劲风,喊道:“不,吟香哥哥,你停下,停下!”
梅吟香恍若未闻,不仅没有停,反而重重一踢马腹,他的马名唤西风烈,本就是得自西域的大宛名种,脚力了得,此番吃疼,更是放飞四蹄,毫无顾忌,顷刻间便奔出数十里。
眼见距长沙越来越远,岚兮的一颗心也是越悬越高。
终于,她按捺不住,一念之间,将心一横,提气运力,拚尽全力,纵身斜跃。
这下变故突然,梅吟香一时失防,竟让她溜出怀抱,不由大惊,疾手一抄,只扯下她一片衣袖。
岚兮轻功虽佳,但毕竟未至登峰造极,于快马疾驰之间陡然跃下,极难稳妥落地,即便性命无损,恐怕也非跌个折臂断腿不可。
梅吟香不及细思,情急之下,疾身窜出,在马背上一踏借力,若离弦之箭般猝然飞跃,右臂在她腰上一搂,左手护住她的头颈,牢牢将她锁在怀里。
他的身法极快,凌空已先翻出丈余,将大半惯力卸下,待到着地,又在地面滚了几滚,将余力化解。
饶是如此,周身还是多处擦伤。
若他是孤身一人,只需施展一招落雪迎梅,将劲力灌到四肢百骸,旋身落地,即可保全自己。
但此刻怀中多重顾虑,施展此招难免将她震伤,实是不愿拿她冒险。
二人方才稳住,梅吟香忙放开怀抱,将她上下查看,面色已然煞白:“岚岚,你哪儿受伤了?快告诉哥哥。”
岚兮连忙捧住他的脸,让他镇定:“吟香哥哥,我没事,真的没事!”
梅吟香惊魂稍定,面色转青,怒斥道:“你不要命了吗?”
然而眸底满是关切,实无一丝斥责之意。
他目光一瞬,便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抱住,沙声道:“岚岚,在这世上,任何人,任何事,我都不在乎,唯有你,重逾我的命,你若伤了,我绝不会好过。”
岚兮眼见他浑身是伤,皆因自己鲁莽所致,心中发酸,泪意翻滚。
她动容道:“吟香哥哥,对不起,又是我的错,我总是给哥哥闯祸。”
梅吟香稳了稳心神,松开怀抱,抬起她的脸,道:“哭什么,我又没有怪你。”
岚兮抹了抹泪,歉然道:“可是哥哥的伤……”
梅吟香轻轻一刮她鼻梁,笑道:“有你这个小药王在这里,这点伤算什么?”
岚兮止住眼泪,道:“那我们先找个地方歇脚,我好给哥哥处理伤口。”
梅吟香心中一暖,温然笑道:“好。”
于是,他撮口吹了声响哨,气息延绵,送达数里。
不多久,西风烈闻得主人召唤又狂奔而来。
梅吟香再次将她搂在怀里,策马前行,这次,她可不敢再轻举妄动,由着他领路,就近借了户人家落脚。
趁着天未全黑,岚兮问主人家借了个竹篮,在附近遍寻草药。
梅吟香想一块帮忙,却被她严辞拒绝,只能干坐一旁看着,面上虽然无奈,心中却十分欢喜。
他身上的伤不过是普通擦伤,即便不敷药,过几天也可痊愈,等她检视完伤口,定不会再像此刻般上心。
思及此,他悄悄运力,拉扯双肩,将背上的伤口撕裂,鲜血一下渗透衣衫……
岚兮采完草药过来,见他面白如纸,额冒虚汗,不由急问:“吟香哥哥,你怎么了,脸色一下子变得这样难看?”
梅吟香长眉微蹙:“不知为何,背上有些生疼。”
岚兮忙放下竹篮,拨开他的头发一看,背上一片湿黏,亏得他身着玄衣,才没红得触目惊心。
她失声叫道:“血!刚才没有这么多血的,这是怎么回事?”
梅吟香半认真半玩笑道:“许是马上颠簸所致,初时没在意,此刻静下,才越来越觉得疼,不打紧的,只是多出点儿血,又死不了。”
岚兮啐道:“呸,不许胡说,吟香哥哥定会长命百岁的。”
梅吟香敛容道:“岚岚,若是没有你,长命百岁对我而言,毫无意义。”
岚兮道:“哥哥又说傻气话了,我扶你进屋,快些为你敷药才是正经。”
言毕,她先施针封住穴道,止了血,又号了号脉。
最后,从内兜里掏出一粒培本固元的药丸让他服下,这才提起竹篮,扶着他回到农家。
等为他褪下衣衫,见他背上鲜血淋漓,她不禁潸然落泪:“记得那次我一时顽劣,给那姓李的小子下药,事后爹爹责罚于我,也是哥哥替我挨打,最后还让哥哥一人,代我送药致歉,而今又让哥哥为我受过……”
岚兮说着,羞愧至极,渐渐泣不成声。
梅吟香道:“姓李那小子对你越矩在先,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岚岚没有错,本就不该受罚,要你低眉顺眼地去认错,更是不该。”
他转过身,指腹轻柔地划过她的泪水,柔声安慰:“岚岚别难过,哥哥不疼,真的。”
岚兮擦干眼泪,吸了吸鼻子,道:“哥哥,你转过去,我帮你敷药。”
梅吟香依言转身,岚兮开始为他清洗伤口,将捣好的药慢慢敷在他背上,又自那染血的衣衫上,捡片干净处,撕成布条,包扎伤口。
至于其他的伤,并不严重,只以药汁轻轻擦拭即可。
等到岚兮帮他穿上干净的衣衫后,又去向主人家问了两碗面回来,吃过之后,两人早早歇下。
农家简陋,岚兮给了锭银子,主人家才勉为其难地,腾出一间屋子给二人。
屋子里只有一张窄小的木床和破旧的桌椅。
岚兮自幼习医,又自小与兄长们玩闹惯了,本就疏于男女之防,与梅吟香更是亲厚有加,此刻同床共褥也不觉有异。
但她执意要睡在外侧,以便照看哥哥。
梅吟香只得依她,他背上有伤,岚兮便让他倚墙侧躺,两人和衣相对而卧,两两相望。
第五十五章 告别
“噼啪!”
桌上的油灯,偶尔发出爆裂的细响,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油灯一点一点燃尽,当最后一声爆裂过后,它便完全燃尽了,“滋”地,散出一缕轻烟。
岚兮悄悄睁眼,双目逐渐适应夜的黑暗。
她侧耳倾听,梅吟香的呼吸沉稳均匀,已然熟睡,可她却怎样也睡不着。
一抹雪白的身影翻上心尖,即墨云,这个曾经令她温暖的名字,如今想起却多了丝异样。
经过今日,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然改变,恐怕不能再做朋友了吧?
可不做朋友,又要做什么呢?
夫妻?
这个念头刚闪过,肌肤上,便立即涌现出灼热的感觉,回想起那一幕,她浑身热烫如火炙,酥麻若电触。
她不由打了个激灵,抬手抚上颈侧,吻印隐隐生疼。
梅吟香的身体动了动,略微抱紧了她一些,她心中一凛,生怕将他吵醒,不敢妄动。
倏地,她想到了什么,如果即墨云看见她与吟香哥哥同榻而眠,会如何?
看见自己喜欢的人和其他人亲近,肯定会生气吧?
难道他失控,是因为看见自己和吟香哥哥,昨天晚上在一起?
不会不会,他怎么可能会看见,除非他跟踪自己。
可他是什么人,又怎会做出那种出格的举动?
一定是另有原因。
她突然好想见到他,好想当面问个清楚,这样不明不白,揣着一堆疑惑窝在心里,直如巨石堵心,闷得她喘不上气。
可是,吟香哥哥怎么办?
她抬眼偷觑他,要当面告别吗?
那样,他一定会陪着自己去,而这件事,她只想自己解决。
那么只能不辞而别了。
可是他的伤怎么办?
虽然不重,但也需要有人帮他换药才行啊。
嗯……对了!
只要托主人家帮忙照料,不就好了!
她忽地觉得自己还是蛮聪明的,不由暗自窃喜,当下主意已定,她轻唤一声:“吟香哥哥。”
梅吟香不答,她不放心地又唤了声,他仍是不应。
岚兮这才安下心来,想是今日累极,又有伤在身,他才睡得这般沉。
她伸手轻轻拿住他环住自己的手臂,悄然抬起,又慢慢放落床面。
不知是否错觉,那交扣的手指似乎在收紧。
她一怔,不禁屏息不动,隔了好一会儿,见他没有其他动静,这才暗吁一口气,费了番周折,才在不惊醒他的情况下,将十指分开。
“吟香哥哥。”
她悄声道:“我现在不能和你一起回去,有些事我放心不下,须得去弄个明白,待事情过后,我会马上回家的。”
她钻出被窝,轻巧地翻身落地,伏在床边,凝视着熟睡中的梅吟香,又道:“还有,捣好的药都放在桌上了,等明日你醒了,拜托主人家帮你换药,每隔三个时辰换一次,再敷两回便无碍了。”
梅吟香睡得正沉,自然没法回答她。
岚兮轻轻敲了下自己的脑袋,嘲笑自己傻气,对着个睡着的人,说再多,不也是白搭吗?
还不如留张字条,来得干脆。
可是,这里哪儿来的笔墨纸砚?
哎!
算了算了,哪儿那么多事,吟香哥哥又不是傻子,他自会明白的。
“吟香哥哥,那我走了,你要好好保重。”
她留下这句轻浅的告别,为他掖了掖被角,便蹑手蹑脚地溜出房间。
不久,一声马嘶,蹄声翻飞,渐渐远去,他的马除了他,也只有她,才使唤得动。
梅吟香缓缓睁眼,寂然握拳,指腹慢慢摩挲着掌心,那里,尚残留着她的余温。
岚岚,因为我伤得不够重,所以,才留不下你吗?
呵!到头来,你还是选择了别人,舍弃了我。
夜静静地流淌着,他一动不动,长睫低垂,默然良久。
倏尔,眸里暗光流过,他的唇角勾出一抹森冷:“即墨云,岚岚的心,不是你能要得起的。”
×××××××××××××××××××××××××××××××××××××××
长沙城外,一片静寂,岚兮翻身下马,轻轻拍了拍马头,对它道:“西风烈,回去找吟香哥哥吧,谢谢你送我一程。”
马儿一声嘶鸣,跃腾几下,似在向她示意,接着放飞四蹄,奔驰而去。
顷刻,便融入夜色,再也瞧不见了。
×××××××××××××××××××××××××××××××××××××××
话说另一头,即墨云坐上马车来到秦府,阮凤英与郝正义下马,叩响门环,守门的见得主人回来,连忙大开朱门。
两人下车后,秦长卫屏退阮郝二人,亲自为即墨云引路,仆从们见得主人对这位公子如此礼遇,都不敢怠慢。
两人刚绕过照壁,一名仆从小跑而来,附在秦长卫耳边小声道:“爷……”
秦长卫颇为为难地皱了皱眉,看了即墨云一眼:“这……”
即墨云道:“秦爷请自便。”
秦长卫笑了笑,拱手道:“多谢公子体谅,来人啊,迎贵客去落霞水榭。”
早有仆从上前,恭请即墨云,秦长卫又客套了几句才匆匆离开。
即墨云随着那仆从三进五出,穿过几道回廊,经莲池,走在池中石径上。
莲池尽头,有处楼阁,牌匾上题着“落霞水榭”四字。
时值仲秋,满池莲花皆已开败,莲叶方枯,微风拂过,相互摇曳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声。
水榭附近,三五个仆婢来来往往,脚步错杂。
他忽地停步,一双墨眸变得幽深,那仆从奇怪地问道:“公子怎么了?”
“嗤嗤嗤……”
几欲不可闻的轻响,接二连三地逼近自己,凭他的经验,自然听得出,这是暗器破空之音。
听音辨位,来自四面八方,闻音之轻重缓急,便知不是同种暗器。
究其原因,并非因为出手之人不同,而恰恰是同人同时所发,只因出手力道一致,才造成不同种类的暗器,先后次序不同。
这种暗器功夫并不常见,对方定是名满江湖的暗器高手,在他的印象里,徐典曾经提到过这么一个人。
他这番思考只在瞬息之间,念头刚闪过,暗器的青光便已在眼前闪烁。
那仆从此刻才看见,吓得面如土色,腿一软,瘫坐在石径上发抖。
其实,他也不用担心,这些暗器虽多,虽杂,虽快,但出手之人,显然很珍惜自己的暗器,舍不得分一枚,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青芒耀目,只向即墨云一人笼来……
第五十六章 四义
石径蜿蜒狭窄,前后左右无可避之处,亦无可挡之物,对方挑在这里出手,显然就是要他腹背受敌,措手不及。
若要化解危机,只需揪起那仆从,当盾牌即可。
可即墨云又怎会那样做?
若以手中剑匣来抵挡,又极是不妥。
一般人面对如此窘境,只能硬着头皮跳入莲池自保,或以血肉之躯硬挡。
但即墨云又岂是泛泛之辈?
他目光一动,剑匣脱手,望空中一抛,寒光交织间,白袍倏地脱身,笼罩周身,急速旋舞,须臾间化作一道白芒。
“咔啦咔啦……”
青光遇白芒,竟似击到铜墙铁壁般,擦出点点火星……
三枚飞蝗石,四枚铁蒺藜,六枚金钱镖,六颗铁莲子,三支甩手箭,还有十七枚形态各异,稀奇古怪叫不出名的暗器,毫无例外,全都落到石径上、莲池中。
旋即他双臂一展,白袍完好如初,依旧穿回身上,玉掌一伸,剑匣不迟不早,刚好落回他手中。
正当他欲收功时,“嗤”地一声锐响,最后一支飞刺破空而来,迅疾劲猛,直打向自己的咽喉要害。
此时,正是他旧力将竭,新力未生之时,要再如法炮制已然不及,若强行闪避,必定狼狈。
原来,方才不过是为了令他分心的试探罢了,这最后一击才是关键。
这下,确系意料之外,只微一迟疑,那飞刺已在咫尺之间。
千钧一发,他不及细想,接连退后三步。
只这三步,便已多积蓄了几分力量。
电光石火间,运力于右臂,力贯指尖,两指一提,竟生生夹住那支飞刺,一点一点地化解那霸道的劲力。
飞刺余劲未消,又向前逼近几分,在距他喉头毫厘之处,“铿”地一响,精铁打造的飞刺,便被他齐齐断为两截,掉到石径上。
而他本人,也借势跃到池边,宛若蜻蜓点水,难觅足音。
这些变故,只在转眼之间,行云流水,游刃有余。
那仆从看得呆了,猛然回神,连忙跳起,急急前去通报。
若在一天前,即墨云绝不会让这支飞刺断折,而会将它完好无损地,送还给那屋脊之后的藏头鼠辈。
但现在,他已做不到那份洒脱,若是勉力为之,势必多消耗功力,扰乱真气。
他深知,自打进了这里,就是步步荆棘,若是第一步便被杀了威风,往下的每一步就更难走了。
所以,他不仅要赢,还要赢得漂亮。
此举虽没有做到最好,但也足以形成威慑。
看来今日这场局,比他所料还要难缠,幸好她没跟来。
一想起她,即墨云的心便隐然生痛,他忙按下心神,不敢再想。
正在这时,水榭里走出三个人。
当先一人,五十开外,须发黑白参半,身材中等,仪容修洁,颇有威严。
第二人,四十来岁,身材魁梧,黑面无须,手提一柄朴刀,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可见性情急烈。
第三人,最年轻,但也已年近不惑,他手握鸳鸯剑,身材精瘦,古铜肤色,眉眼硬朗,看上去倨傲无比。
那为首之人,抬手捋须,向着对面的屋脊笑道:“哈哈哈,我早说过,白云公子是深藏不露的高手,今日一试,你可信了吧?”
他一开口,声若洪钟,方圆两里以内,皆听得一清二楚,可知其内力颇深。
这个人,即墨云曾在松风道人的掌门接任大典上见过,名叫霍惊阳,外号“万钧雷”,使的是至刚至阳的三十六路天罡掌。
其余这三人,即墨云即便没见过,也已知道是谁了。
那第二个提朴刀的,名叫展刑风,绰号“闪电刀”,以快刀成名。
第三个手持鸳鸯剑的,名叫谢天仪,雅号“雾里探花”,是形容他剑法飘渺多变,令人难以捉摸。
至于那偷施暗算的,名叫楼百深,在这四人里排行老三,绰号“千手神眼”,暗器功夫了得,青白双秀的飞芒针与之相比,简直是小儿把戏,放眼今日江湖,只怕也找不出能与他一较高下的暗器高手。
这四人,合称潇湘四义,不止潇湘,便是在整个江湖上,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
“哈哈哈!”
但见那屋脊后的人,如球一般滚下屋顶,几个纵跃,蹦到即墨云面前十步远处站定。
此人又矮又肥,满脸横肉,挤得五官几欲不见,偏又爱笑,笑起来,白生生的一张肉脸颤啊颤,不觉亲切,反觉可怖。
他抱了抱拳,对即墨云笑道:“公子莫怪,我近日刚从衡州过来,巧遇惊木堂的青白双秀,他二人提到阁下,说白云公子以一双竹筷,轻而易举地夹住九九八十一枚飞芒针,我一听,心中好生钦佩,寻思着他日见着阁下,必要好好切磋一番,不想今日便有幸得见,技痒难耐,故出手相试,那两小娃娃果然没有欺我,公子果然好本事!哈哈哈……”
他兀自开怀大笑,即墨云却冷然道:“潇湘四义自居侠义道,今日所为,倒是令在下开眼了,这暗器若是接住了,便推说是青白双秀挑唆,与己无关,若是接不住,自是技不如人,即便丧命也怨不得人。”
楼百深笑容一凝,他虽是打的这个主意,但却没想到对方会毫不客气地当场揭穿。
他心中暗恨,面上却继续展颜欢笑,语气也越发热络:“不过玩笑一场,即墨兄弟,何必这般小气,况且,我大哥可是拍着胸脯保证过,白云公子绝不会伤在我这雕虫小技之下。”
明明是头次见面,一开口,却热情得好似相交多年的老友,遇上这种人,你得格外小心。
因为不知何时,他的冷箭就会在那一笑之下发出。
即墨云闻言不接话茬,甚至不屑于瞧他一眼。
霍惊阳大笑一声,上前拱手道:“自武当山一别,至今七年有余,想不到竟能在此,见到老朋友,当真可喜可贺啊。”
即墨云神情淡漠:“在下不过区区铸剑匠人,似潇湘四义这等尊贵的朋友,在下高攀不起。”
霍惊阳僵住笑容,这人说话倒是半点不含蓄,比起七年前更甚。
第五十七章 名捕
展刑风哼道:“大哥这样说是给你面子,在我们潇湘四义面前,你不过是个小辈,若不是看在秦爷的面上,你连与我们说话的资格都没有,居然还敢不识好歹,出言不逊。”
谢天仪瞥了一眼他手中的剑匣,冷笑道:“白云公子乃一庄之主,现今又为梅花坞铸剑,得了梅家这么一座大靠山,自然是看不上我们这等人,与我四人结交必定辱没阁下,传出去,的确不甚光彩。”
展刑风啐道:“岂有此理,我四人虽不才,但在江湖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便是梅花坞的人见了我们,也是客客气气的,你这后生晚辈竟敢无礼至此,当我们潇湘四义的名头,是白混出来的吗?”
他怒目圆睁,蒲扇般的大掌握住朴刀刀柄,显然已有动手的意思。
可只踏前一步却不动手,反而瞄了谢天仪一眼。
他性子虽躁,但不至于无脑,他们四人按年纪排名,楼百深虽排第三,但轻功内力,只在霍惊阳之下,他那手漫天花雨的暗器功夫,连他都未必挡得住,即墨云竟能面不改色,一一化解。
若他单独出手又能有几分胜算?
这面,谢天仪却向霍惊阳看去,大哥不动手,他又何必身先士卒?
霍惊阳锐眼微眯,扬唇一笑,正要开口化解尴尬,莲池另一头已有人先道:“你们若想动手,只怕得四人联手才有胜算。”
这声音沉稳冷静,并未刻意运力,丹田之气延绵不绝,将话音徐徐送至水榭这头,又恰到好处的収起,一丝多余的真气也舍不得浪费。
虽未将实力露尽,但在场的都是高手,悉知此人功力远在霍惊阳之上。
即墨云虽没回头,但已料到来人是谁了。
霍惊阳见了那人,话锋一转,恭维道:“冷捕头公干回来了?”
其余三人也纷纷附和:“神捕大人英明盖世,这一趟想必收获匪浅。”
那挺立在池岸边的青年男子,正是天下第一名捕——冷迁。
只见他身形一展,掠过一池莲叶,不及看清,身影便已落在水榭这头,身法利落,足音轻巧,气势凌人。
霍惊阳赞道:“冷捕头好俊的轻功,飞鹏掠海果然名不虚传。”
冷迁拱手回道:“谬赞。”
面上并无丝毫喜意,他一身锦衣,留着两撇髭须,一双眸子不大,却泛着渗人的精光,好似天下间的人和事,只要被他轻轻扫过一眼,便再也无处遁形。
冷迁环顾四面,只是不经意的一眼,便将一切洞悉,随后目光锁定在眼前这位温文尔雅的公子身上。
他道:“阁下就是藏渊山庄的即墨庄主了。”
即墨云道:“正是在下。”
冷迁道:“冷某此次南下乃是为了追捕冲天大盗归案,想必阁下已听说了,那冷某就不拐弯抹角了。“
他这般说着,果然直截了当地道:“想当年冲天大盗险些命丧令尊之手,而今秦小姐被虏,又为阁下所救,可见那厮与藏渊山庄渊源不浅,冷某正有好些问题想请教阁下。”
即墨云风云清浅地道:“冲天大盗与家父之间乃是旧怨,其中过节早已人尽皆知,无可补充,至于此次遇上秦小姐,更是纯属巧合,那厮在下连面都不曾照过,恐怕是帮不上冷捕头什么忙了。”
冷迁嗤之以鼻:“即墨庄主的记性可不太好,上月贵庄的八名护剑使者于建昌府遇难,冷某已经查明,此事与冲天大盗有关,难道这样的新仇,阁下这般快就忘了?”
即墨云不动声色道:“冷捕头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不错,确有此事,在下也着人追查过,可并无蛛丝马迹指向冲天大盗,冷捕头何以断定此事与冲天大盗有关?”
冷迁微微一笑:“冷某既然吃得了公门饭,总不是白费粮食的,即墨庄主既不愿助冷某一臂之力,冷某自然也不便相告太多。”
冷迁笑起来的时候,只是皮笑肉不笑,眼里并无丝毫笑意,反如寒冰般犀利,直要穿透人心。
即墨云墨眸无波,平静如常,看不出丝毫情绪。
四目对峙,不动不语,貌似无异,实则已于意念之中暗自交锋。
良久,两人仍是岿然不动,有若两尊石像,额上却有细汗沁出。
潇湘四义江湖经验老道,已然看出两人间的不寻常,四人面面相觑,目光闪烁不定,手上蠢蠢欲动……
“哈哈哈,秦某尚未引荐,各位便已自行相熟,秦某最欣赏的,就是这份江湖中人的豪气,既然人已到齐,各位有什么话且先进水榭,等祭过五脏庙,再说也不迟。”
秦长卫笑着自石径走来,潇湘四义心念一断,接连回身招呼。
即墨云和冷迁这才不约而同地收心敛神。
冷迁阅人无数,见即墨云不疾不徐,气定神闲,心下不禁纳罕,这个年纪就能有份定力,实在难得。
秦长卫笑得犹如一尊弥勒佛,和善,亲切,他袍袖一拂,请六人入室。
水榭中的酒席早已治下,众人刚行至门口,都不禁愣住。
只见一名着蓝袍,蹬长靴的汉子已先坐在里头,正提着一坛酒仰脖咕噜咕噜喝个不停,明知有人来了,竟视若无睹,犹自不舍释手。
潇湘四义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四人方才就是从这里出来的,那时酒席还未铺下,这里也没有这个人,就隔了这么一会儿工夫,居然就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可见是在四人离开之后进来的。
可他是如何进来的?
能避过秦府的眼线不奇怪,可连他们四人都一点察觉没有,此人到底什么来头?
展刑风首先喝问:“大胆,你是什么人,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居然胆敢擅闯!”
那汉子并不理会,那架势明摆着只要酒坛不空,就绝不抬头瞧他们一眼。
展刑风面上涨红,他成名已久,还未如此窘迫,竟有人敢公然不买他的帐,实是令他颜面无存,不禁恼羞成怒,纵然此人有三头六臂,也只好硬着头皮先会会再说。
秦长卫却惊喜交加,他本已邀请此人,但对方迟迟没有回音,只道他不会来了,却不料他已悄无声息地到了。
见展刑风意欲动手,他立即上前阻止:“展二爷且慢,难道诸位竟认不出他来?”
第五十八章 赏宝
展刑风,楼百深,谢天仪皆仔细向他瞧去。
蓝袍灰旧,五大三粗,除去个头较一般人高大,并无其他特色,更何况偌大的酒坛子将脸挡住,哪里看得真切?
霍惊阳心中已料到几分,秦长卫的声音已经激动得发了抖:“他,他就是秦某的八拜之交,雷大哥啊!”
展刑风咋舌,楼百深与谢天仪亦是难以置信:“他就是中原大侠!”
秦长卫自豪地点头道:“不错,他就是名震江湖的中原大侠,雷彪雷大哥。”
“好酒,果然是好酒!”
酒坛终于空了,雷彪放下空坛,露出一嘴胡茬,哈哈一笑。
他起身抱拳道:“诸位失礼了,我这人懒得很,向来不爱多事,尤其闻到酒香之后,双腿就更加动弹不得了,秦老弟,这坛二十年陈的花雕,被我独自一人享了,你该不会心痛吧。”
他打趣着朝秦长卫挤了挤眼,原来大名鼎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中原大侠,居然是这么个,其貌不扬却颇为风趣的粗汉。
秦长卫笑道:“多谢大哥手下留情,这回没打小弟窖藏的主意。”
雷彪道:“我知道你这回请的客人不少,怕你不够招待,给你省着点儿。”
他说着,叹息一声,慨然道:“哎,你这人啊,看着大方,真要多喝你几坛酒,嘴里虽然不说什么,但心里一定烧得慌。”
秦长卫被他这样寒碜,也不觉尴尬,反而哈哈大笑:“知我者莫过于雷大哥也,来来来,我为大哥引荐,这几位都是小弟的好友,这位是……”
雷彪打断道:“不必引荐了,方才他们交手时,我都听见了,潇湘四义,天下第一名捕,还有藏渊山庄庄主,哈哈哈,难得一次见到这许多成名侠士。”
楼百深思及方才与即墨云那一幕,胖脸不禁一臊,转瞬又恢复笑容:“真要论起侠义,谁又能及得上,侠名震四方的雷大侠呢?”
雷彪大笑:“哈哈哈,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楼老三虽是恭维,但雷某人还是受用得很啊。”
楼百深扯了扯面皮,干笑两声,众人又寒暄一阵,这才入座,进门至今,只有即墨云与冷迁一语不发。
屋外,落霞余晖,斜映莲池,屋内,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即墨云只是意思意思浅酌几杯,面对满桌珍馐也甚少动筷。
渐渐,天色昏暗下来,杯盘也已狼藉,可奇怪的是,秦长卫一丝叫人点灯的意思也没有。
雷彪笑道:“秦老弟,你这是越有钱越小气了,这天都快黑了,还不点灯,该不会是在心疼几个灯油钱吧?”
秦长卫笑道:“大哥真会说笑,小弟不点灯,是因为要请各位看一样宝贝,而这样宝贝非在黑暗中观赏不可。”
霍惊阳道:“怎样的宝贝非得在暗中观赏,莫非是夜明珠?”
秦长卫摇头道:“这样宝贝便是上万颗夜明珠加起来,也不值其万分之一。”
话音刚落,他举手拍掌,左右仆从闻声,将门窗紧闭,又鱼贯步入后堂。
不一会儿,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捧着一个锦盒出来,后面还跟着一名身材挺拔的女子,正是郝正义和阮凤英。
二人行至秦长卫身边,立定不动,秦长卫令道:“打开锦盒。”
“是。”
两人应声,郝正义捧盒,阮凤英开锁,“嗒”地,缓缓掀开锦盒。
一道暖光如流水般慢慢泻出,众人眼前一亮,皆不由自主地探身凑近,想看清那样宝贝。
随着锦盒打开,满室逐渐盈满华光,如梦如幻,郝正义将锦盒微微斜倾,盒中宝物这才完全展露在众人面前。
是块天然生成的玉璧,玉色泛黄,玉质透明,有条蛟龙蜿蜒其上,龙尾回旋,腾云驾雾,栩栩如生,那暖光正是这玉璧的华辉。
冷迁惊道:“回龙璧!”
冷迁是何等镇定沉稳之人,能令他吃惊的,那定不是一般的宝贝。
秦长卫赞道:“冷捕头好眼力,竟一眼就识得此物,不错,正是回龙璧。”
言毕,他挥了挥手,阮凤英会意,又关上锦盒,重新锁上,与郝正义自后堂退下。
俄而,仆从点亮烛火,又悄然退出,厅内灯火通明。
冷迁道:“此乃前朝大内御品,本有两块,一雄一雌,自前朝灭忙,许多奇珍异宝不知所踪,本朝也只留下一枚雄璧,冷某曾有幸在皇宫大内见过,不想居然在此看见雌璧。”
秦长卫徐徐道:“秦某年少时曾游历东海,无意间从海中打捞出此物,后请人鉴定,方知是前朝宝物,是以不敢声张,暗自收藏,正因有此宝护佑,我秦家生意才蒸蒸日上,当上这长沙首富。”
霍惊阳道:“这等宝物,贵重异常,不知秦爷邀我等前来观赏,是何用意?”
“自然是为捉拿冲天大盗!”
秦长卫义愤填膺道:“想那厮对奇珍异宝喜爱非常,若他知道我秦府之中竟有这等宝物,必会前来盗宝,到时合众人之力,擒拿此贼,为民除害。”
冷迁细眸微眯:“私藏前朝遗物,罪名不小,秦爷若以此为饵,引来的恐怕不止冲天大盗这般简单。”
雷彪沉声道:“冷捕头号称铁面无私,公门中人能洁身自好固然可佩,可也得分清大是大非,我秦老弟是为了捉拿冲天大盗,才明知冒险也要以宝作饵,冷捕头莫不是连他也不放过吧?”
厅上的气氛霎时严肃起来。
潇湘四义心下盘算,得罪公门中人固然不好,但秦长卫是潇湘武林的精神领袖,一呼百应,他四人若不力挺,以后在武林中也不好混,一时难以抉择。
即墨云泰然扫视众人,无动于衷。
冷迁道:“那就要看,秦爷欲将回龙璧作何处置了。”
秦长卫凛然道:“秦某心意已决,不论冲天大盗能否成功捉拿,皆会向朝廷献宝,若朝廷怪罪,便由秦某一力承担,只要……只要能放过舍妹便好。”
说到“舍妹”,秦长卫顿时痛心疾首,这次他破釜沉舟,又何尝不是因为妹妹的遭遇。
第五十九章 谋划
“嗯……”
楼百深微微沉吟,道:“我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计策,只是需要冷捕头配合,不知冷捕头愿不愿意?”
冷迁细眸半合:“愿闻其详。”
楼百深道:“这块回龙璧也是头遭现世,只要在场各位决口不提,便不会有外人知悉,不如秦爷大张旗鼓,将回龙璧交予官府,说是新近所得,不敢私藏,知府大人为表忠心,必会将此宝进献朝廷。”
“到时人尽皆知,冲天大盗必然闻风而来,我等只需暗中护卫,布下天罗地网,待那厮一现身,来个瓮中捉鳖,岂不妙哉?”
霍惊阳捋须颔首:“不错,如此,既不会将秦爷牵涉其中,亦能引蛇出洞,一举两得。”
楼百深道:“自然,若冷捕头不愿意……”
他拖长尾音,看向冷迁,众人的目光亦跟着看去。
楼老三的计策,霍惊阳的赞同,已将潇湘四义的立场挑明,若冷迁执意要与秦长卫为难,便只有动手这一条路而已。
冷迁冷眼扫过众人,人人都是剑拔弩张的模样,就连秦长卫也有些举足无措,唯独即墨云神情冷漠,事不关己。
他默然良久,终于开口:“冷某此行本,就只为追捕冲天大盗而来,至于其他,并不在公务之内。”
秦长卫一听,不由心下大松,毕竟他们若在此地交手,不论结果如何,自己都算罪魁祸首,责无旁贷,若有伤亡,更是良心难安。
潇湘四义寻思明白的,也不过是眼前局势,中原大侠的武功必不在冷迁之下,有他在,未必轮得到自己动手,更何况,身在秦府,还有一帮高手暗卫。
再者,他四人素日也承过秦长卫不少恩惠,若是不与他同仇敌忾,他日传出去,必然累及名声。
得罪公门不打紧,偌大江湖,自有侠义道上的朋友,可借之容身,若卖友自保,才真的是走投无路。
但现在冷迁松了口,他们自然暗喜。
雷彪闻言大笑,举杯敬向冷迁道:“冷捕头深明大义,雷某敬你一杯。”
冷迁面不改色,心下暗哼,举杯一饮而尽。
谢天仪转眸,瞥向一直没有说话的即墨云,道:“由始至终,白云公子都一言不发,不知何意?”
即墨云索性起身说道:“承蒙秦爷款待,天色不早,在下理应告辞,各位的计划,在下无意参与,秦爷,在下就此拜别。”
话音一落,即墨云剑匣一托,向在场众人一揖,便径自走向门口。
雷彪皱了皱眉,他素来豪爽,但不代表他喜欢这样我行我素的年轻人。
只听得他道:“白云公子一路辛苦,且让雷某敬公子一杯,再走不迟。”
雷彪说着,便往自己的酒杯斟酒,话音刚落,酒杯一推,劲风飒然,击向即墨云。
他这一下足足使了七成力,江湖中能完好无损地接下这杯酒的,恐怕不会超过十人。
他自信地一笑,对方若接不住自不必说,若接住了却拿捏不准让酒杯碎了,或者洒出酒来,都算落了下风。
而眼前这丰采俊逸的年轻人,纵然武功不弱,但想要平稳接住,只怕也难得紧。
潇湘四义目露喜色,能有人杀杀即墨云的威风,他们是乐见其成的。
冷迁冷眼旁观,他很想看看即墨云究竟会怎样接下这杯酒。
只有秦长卫面露急色,若伤了和气,那可不太好办。
墨眸里闪过一丝嫌恶,白袍轻扬,旋身一避,“嗖”地一声,酒杯擦发而过,碎裂在白墙上。
碎瓷嵌进墙里,酒水顺墙流下,想稳然接住固是不易,但要闪避却容易得紧。
这一下,所有人的眼睛都直了,谁也没料到,他居然会不接。
即墨云性喜洁净,那酒杯沾过雷彪的唇,他连碰也不愿碰,更别说接来喝了。
可这样一来,等同于全然不给对方面子。
谢天仪冷笑,适时煽风点火:“白云公子好大的面子,竟连中原大侠也敬不动阁下一杯酒。”
即墨云岂会多言解释,袍袖轻拂,充耳不闻,依然从容自如地往门口走去,雷彪的脸色已然发青发暗。
“大哥,他是小妹的救命恩人,也是小弟请来的客人,权当给小弟几分薄面。”
秦长卫连忙按住雷彪的肩膀,又站起来朗声道:“白云公子既然无意,又怎好强人所难,来人,送贵客出府。”
秦长卫既出此言,自然谁也不好出手为难,但若是口头逞快,他也拦不住。
谢天仪把玩着酒杯,冷笑道:“可白云公子就这般走了,万一计划败露……”
霍惊阳打断道:“四弟说的什么话,白云公子岂是这等人,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楼百深也道:“是啊,白云公子深明大义,与秦爷更是无冤无仇,又岂会故意陷秦爷于不义,再者,今日之事就我们几人知晓,若真有外传,追究起来,难保不教他人疑心了去,白云公子何等聪明,又岂会自找麻烦。”
展刑风道:“人心难测,白云公子与我等并不相熟,会有怎生举动,当真难说得紧。”
……
即墨云听他们这一唱一和,心中只是鄙夷。
自己若回身理论,便着了对方的激将法,到时反倒给了他们动手的借口,他自是不屑与之周旋,依然故我。
门被仆从自外推开,白影飘然,就这样将众人甩在了身后……
过莲池,穿回廊,月色皎皎,即墨云抬眸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眸底一丝难察的萧瑟划过,又继续前行。
一个圆脸讨喜的丫头带着个小木匣,在回廊尽头皱着眉头来回徘徊。
忽然看见即墨云,忙放慢步子,低头迎到他面前,深深一福,细声道:“我家小姐请即墨公子到浣花轩一叙。”
这个声音昨日刚听过,是秦长妤的贴身丫鬟春喜的声音。
即墨云轻描淡写地道:“夜深不便,小姐盛情,在下只能心领。”
春喜似早知道他会这般说,她接着道:“公子莫急着拒绝,等看过这样东西,再决定不迟。”
她将木匣打开,摊在即墨云面前。
他只是轻轻一瞥,墨眸立即漾过波澜。
那里面,静静放着一块象牙圆牌,十分眼熟。
他直觉拿起细看,正是当日木氶雪赠与岚兮的惊木堂信物!
第六十章 夜会
他记得岚兮自得了这圆牌,就颇为重视,一直随身放在衣衫暗兜里,怎会落在她手上?
春喜又道:“小姐的客人可不止公子一个,还有一位姑娘呢,小姐说,她是公子的老朋友,公子即便不想见小姐,也不该不见这位姑娘。”
墨眸瞬时闪过凉意,她不是和他人在一起吗,怎么还会来这儿?
难道是放心不下,刻意来寻他?
他摩挲着圆牌,一时心潮澎湃,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烦请姑娘带路。”薄唇轻启,淡淡的一句话,隐尽千思万绪。
当下,春喜引路。
一路走来,甚是僻静,连仆婢都不曾遇到一个。
他们来至一处小园前,园中花香馥郁,尽头有座小楼,楼中灯影绰约。
春喜止步,回身一福,朗声道:“公子,奴婢只能带您到这儿,小姐和那位姑娘就在浣花轩中,您往前走便是。”
即墨云疑心乍起,一双墨眸一瞬不瞬地盯着春喜,一股无形的压力向她迫来。
春喜没有抬眼,也能感受到这股骇人的气势。
她心头突突乱跳,冷汗直流,勉强抬头一笑,结巴道:“难,难道公子以为奴婢欺您不成?”
“姐姐。”
楼中有人喊道:“姐姐别急着走,公子马上就到了。”
音色娇滴婉转,正是秦长妤。
即墨云心头一颤,顾不得许多,足尖一点,已跃入园中,春喜吁了口气,连忙退下。
“妹妹知道姐姐好酒,特意命人挑了酒窖里最好的一坛酒,也不知合不合姐姐心意,姐姐快尝尝,滋味如何?”
小楼上,一抹窈窕的身影映在轩窗上,她端着一只酒杯,递给对面那人,那人的位置恰被檐柱遮挡,无法看见。
那倩影将酒杯一倾,似要灌入那人口中……
“岚岚,不能喝!”
话犹未了,手中圆牌已先一步飞出,眨眼间,穿透窗纸,正中那只酒杯,砰地,瓷片四射,夹杂着秦长妤的惊呼声。
随即,房门被人一脚踹开,白影肃杀,立在门口。
即墨云迅速地环视屋内,除了秦长妤,哪里还有其他人影?
“她呢?”他沉声问。
“谁?”
秦长妤抚了抚被震麻的手,无辜地看了看四周,忽地醒悟,掩唇失笑道:“这里只有我一人,方才是长妤想姐姐想得紧,才自言自语罢了。”
他立知上当,墨眸一暗,袖下手掌一握,指节发出细弱的脆响。
秦长妤却若无其事,拾起那掉落桌上,断作两截的圆牌,娇声道:“公子一定是奇怪,为何此物会在这里?”
“其实,秦家和惊木堂素来交好,有惊木堂的信物又有何稀奇,是公子太在意姐姐,才会将此物错当成是姐姐的。”
即墨云冷冷盯着她,没有说话。
秦长妤凝眸望向他,委屈道:“公子见谅,我若不让丫鬟那般说,您定是不肯来的。”
即墨云冷笑:“那丫鬟倒是机灵得很。”
秦长妤语气发酸:“不是她机灵,是公子一听见姐姐来了,心就乱了。”
即墨云面寒如冰,不置一词,秦长妤道:“公子要一直站在门口吗?难道是不敢进来?长妤又不是毒蛇猛兽,还会吃了公子不成?”
“就算……就算长妤真想做些什么,公子难道便会让我得逞了?”
言及末句,她不胜娇羞。
即墨云浅浅一声冷哼,道:“好,我倒是要看看,你们玩的什么把戏。”
言毕,踏进屋内,就近拐过一张椅子,撩袍坐下,将剑匣搁在桌上。
秦长妤莲步轻踩,将门关好,又回头仔细捡起桌上的碎瓷杯,连同那断折的圆牌,一同丢到角落的纸篓里。
接着又取出一只崭新的酒杯,放到他面前。
桌上早就备好几样精致的小菜,她边斟酒边道:“公子总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不过,那都不打紧,只要公子来了便好。”
即墨云瞥一眼她伸到自己面前斟酒的手,只是微微发红。
照理,一个不懂武功的柔弱女子,被方才那分力道波及,绝不止受这点轻伤而已,他不禁目露研判,直盯着她。
秦长妤好似没擦觉他的疑心,放下酒壶,旋身坐到邻座。
她深知,对方不会与自己共饮,于是纤手举杯,就唇自饮,慢慢饮尽。
她道:“先前长妤还在奇怪,为何来的只有公子一人,原是姐姐另有要事,没能再见姐姐一面,真是遗憾得很,公子可知姐姐现在何处?”
即墨云不语,也不知。
秦长妤为自己斟满酒,又接着道:“听说姐姐已随一位姓梅的公子走了,黄昏时有人瞧见他俩出城,共乘一马,相依相偎,附耳私语,便是这些日子以来,长妤亲眼目睹,也不曾见公子与姐姐这般亲密过。”
墨眸无波,静观她唱独角戏。
秦长妤不以为意,抿了一口酒,又道:“说起那位梅公子,姐姐曾与我提过,她识得已久,早已芳心暗许,偏巧,那位梅公子也钟情于她,两人早已定下终身,若不是姐姐为了守诺,执意要等公子赶上她的喜酒,她早就与梅公子成亲了。”
即墨云依然面无表情。
她顿了一顿,又继续道:“想当日在袁州府,姐姐救下我时,还矢口否认认识那位公子,谁知……”
她说到这儿,俏脸泛红,轻轻一笑:“姐姐得了好归处,长妤真为她高兴,姐姐答应我,等她定下喜日,必会送上喜帖,到时我无论如何都得去讨扰一杯喜酒,想来不用等太久了。”
她隔了片刻,美眸瞟了几眼即墨云,道:“也不知那位梅公子是怎生人物,竟能虏获姐姐芳心,为了他,竟连公子您,也没看上眼。”
她说到最后,故意加重语气强调,即墨云的俊颜上依然难辨情绪,但手已不自觉地握上酒杯。
秦长妤假意没看见,忽地问道:“咦?公子,您这趟,似乎就是要去那位梅公子的府上吧?”
即墨云不答,指腹来回摩挲着那只酒杯。
秦长妤羡慕地道:“真好,到时便能再见着姐姐了,公子您说,会不会刚巧就撞上他们的喜日,连喜帖都不必等了,便能吃上姐姐的喜酒呢?”
即墨云已紧紧扣住酒杯,指节渐渐发白。
第六十一章 寻郎
“公子,您的手怎么有伤?”
秦长妤忽然惊呼,伸出柔荑去握他带伤的手。
“滚!”
没等她触及,即墨云已将杯中酒泼出。
她大惊,连忙举袖遮挡。
“哗啦!”
酒水尽数淋在她袖上,布料被生生腐蚀掉一层,肌肤被溅之处,皆是热辣辣火烧般的疼。
他一丝不露的情绪,借着这杯酒,通通发泄了出来。
秦长妤委屈极了,眼泪簌簌流下:“长妤又何尝不知,这世间能入公子眼的,就只有姐姐,可姐姐已有意中人,公子痴心错付,难道还要执迷不悟?”
明知她是故意以言语刺激,扰乱他的心神,可偏偏难以克制。
思潮如水,脑海里翻来覆去,尽是她与梅吟香的亲昵笑语。
胸口激荡,顿觉一阵眩晕,一股甜香直窜鼻端,沁入脑髓。
这香气一直都有,初时并未觉察不妥,直到此刻心神不稳,才觉有异。
他暗叫不妙,运气敛神,猛地起身,袖子一拂,杯盏落地。
瓷花乍绽,抬眸,那梨花带雨,低泣不止的,竟是岚兮!
他扶额晃了晃,再看,仍然是她。
他难以置信:“岚岚,你怎么在这儿,我不是要你走了吗?”
“岚兮”迎面扑来,一头扎进他怀里:“云,这里有古怪,我害怕!”
即墨云紧紧拥她在怀:“别怕,我在这里!”
她抬首,双手勾上他的脖颈,踮起脚尖,柔软的唇瓣,便贴向他略带凉意的唇。
他一惊,轻轻将她推开:“你做什么?”
她搂紧他的腰,温软的娇躯挨紧他:“云,我喜欢你,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他宽厚的手掌微颤,缓缓抚上她的脸颊,满腔柔情溢出眸底,无限动容,薄唇翕动着,发不出一个字。
忽地双臂一收,将她牢牢锁在怀中,直想揉进自己身体里,再不分离。
“何止喜欢,我,我爱你啊……”
她仰面乞怜道:“那你亲亲我,只要你亲亲我,我便不怕了。”
怀里抱着的,是他魂牵梦绕的女子,他又何尝不想这样做,又怎会舍得拒绝?
“好。”
他迷醉地应道,俯首覆上她的唇,怜爱地吻入。
她热切地回应着,舌尖悄然递过一粒药丸。
只要喂下这药,她便能对他为所欲为。
思及此,秦长妤的心不由亢奋起来……
×××××××××××××××××××××××××××××××××××××××
秦长卫不愧为长沙首富,府邸连檐接宇,气派无比。
岚兮便是不识路,揪住个打更的一问也知。
此时刚到亥时,也不知宾客散尽没有。
她抓起门环就想敲下,突地想到:今日我可是拿着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半分颜面都不给我,此番去而复返,已够让人瞧轻了,就这样贸贸然进去寻他,万一他还不理我,那我不是什么脸面都丢光了?
她放下门环,蹙眉徘徊,犹豫再三,倏地灵光一闪。
明着不行就来暗的嘛,趁着月黑风高偷偷溜进去,要是看见他,就寻个他落单的机会,问个明白,即便不理我,也没他人知晓,若他不在,我立马掉头走人,就当从没来过。
水眸滴溜溜一转,右手握拳往左掌上一敲,她笑道:“好主意,就这么办!”
主意已定,岚兮绕着围墙寻到偏僻处,揣摩着由此进入,多半是后院之类人不多的地方。
看着四下无人,打量了番这墙的高度,怕是只比府衙的围墙矮一点儿,不禁“啧啧”两声,财大气粗啊!
她贴着墙根听了会儿动静,不闻人声,当下退开三步,猛然发力一纵,游墙而上,翻过围墙,跳了下去。
她向下一看,一双大眼骤然撑圆,那墙根底下密密麻麻种着一大片的,居然是……仙人掌!
她险些惊叫出声,幸得及时醒悟,将口捂住,放眼望去,实在无可落足之处,只好将心一横,踩着最末端那一撮硬刺,借力跃出仙人掌丛。
几声细响,硬刺扎穿鞋底,埋入脚板,吃不住疼,又不能叫出声,落地那一刹那,脚一虚,“砰”地,跌坐地面。
她急急捧起左足,一根一根将刺拔出,嘴巴张得老大,状似呐喊,然而一声声全都只能咽下肚,唯留眼角两颗泪珠,在眼眶里晃悠悠地打转。
去他大爷的,一般人家都种些绿树鲜花,哪有人种仙人掌的?
而且还是这般高大粗壮的仙人掌!
难道真是家大业大,刻意种来防贼的不成?
若非不敢闹出动静,只怕她已挺直腰板破口大骂了。
静夜中,忽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岚兮一个打滚,闪入对面的花丛,拿眼偷觑。
灯影婆娑中,只见一名少女转过墙角,走向回廊尽头,仔细一看,竟是春喜。
她不由大喜,一个凌空翻出花丛,跃向她身后。
春喜只见人影一晃,不明所以,心下大惊,待要叫出声,已被岚兮先一步捂住嘴,拉向自己。
她将脸凑到春喜面前,伸出食指作个噤声手势,压低声音道:“别喊,是我,昨日刚见过的,你忘记啦?”
春喜心神暂定,定睛一看,原是岚兮,不禁松了口气,点了点头。
岚兮放开手,春喜下意识地瞄了眼,她身后那浣花轩的方向,圆眼一转,悄声问道:“岚姑娘可是来找即墨公子的?”
“嗯……”
岚兮有些忸怩地揪了揪头发,轻咳一声,尬笑道:“你猜得不错,我就是来找他的,他可还在这里?”
春喜道:“自是在的,老爷留公子在府中盘桓,现已引至客房歇息,姑娘若是寻他,便让奴婢为姑娘带路吧。”
岚兮正有此意,不由欢然道:“如此就有劳了。”
当下,春喜引着岚兮继续走向回廊深处。
岚兮一面跟随,一面东张西望,只觉这秦府冷清得很,一点也不像想象中的那样仆婢成群,热闹非凡。
难道是夜深的缘故?
也不知那些潜藏的高手都卧于何处,该不会一个不慎撞上,见她面生便要拿她吧。
她只想悄悄地去找即墨云,可不想弄得人尽皆知啊。
第六十二章 拿双
她胡乱想着,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觉越来越僻静。
先时还能见着有人走动,现下却一个也无,就连道旁的灯盏都变得稀疏。
此时层云敝月,更显荒芜。
她不禁惑然问道:“春喜姑娘,你是不是走错路了,怎么越走越荒凉啊?”
春喜轻轻一笑:“岚姑娘真会说笑,奴婢自小长在这里,怎会不识路呢?姑娘别急,就在前面呢。”
说着她往前一指:“看,过了这道廊桥,前面那个院子便是。”
岚兮看向廊桥对面的那方院子,心下寻思:他素来喜静,或许秦爷知悉了他这脾性,特意安排了此处,也未可知?
岚兮道:“既然就在前面,我自己去便是,不必再劳姑娘引路了。”
春喜面露哀色:“这可使不得,姑娘是小姐的救命恩人,若连为姑娘做这点小事都半途而废,回头小姐知道了,定会责罚奴婢的。”
岚兮抽了抽唇角,暗想道:大户人家就是讲究多,真麻烦。“
“好吧,那你先走吧。”
春喜欠了欠身,仍旧引她直走,过廊桥,经一小片空地,来到院前,便要推开院门。
岚兮心里一激灵,忽地一把拉住她的手,打起了退堂鼓。
见了他,我先说什么好?
难道开门见山来一句‘你为何要非礼我?’。
不行不行,这怎么能问得出口?
春喜心中一凛,只道她心存怀疑,不肯进去。
突然伸出双手紧紧抓住她的手,猛地将门一踹,拖她进去,尖声叫道:“来人啊,快来人啊,抓贼啊,有贼来了……”
岚兮只感耳膜被震得刺痛,脑中“轰”地一炸,僵立当场。
愣怔间,院中登时灯火通明,屋中人声渐沸。
须臾,屋门一开,十余条壮汉持刀抡棍,鱼贯而出。
原来此处是护院歇宿之处,骤闻春喜叫喊,忙冲出抓贼。
岚兮猛然回神,又惑又惊又怒,手上一挣,反手在她颈侧一敲。
她顿时浑身虚软,无力地靠在岚兮身上喊不出声。
岚兮迅速向迎面而来的众人虚晃一指,指向檐角,焦急地喊道:“哎呀,大家快看!那贼往那儿跑了,大伙儿快追呀!”
“哪儿啊?哪儿啊?”
众人尚未弄清原委,闻言皆向后仰望。
岚兮趁机将春喜往前一丢,掉头几下闪身,溜之大吉。
众人察觉上当,回头见此情景,瞬时乱作一团,纷纷向四面追去。
岚兮不辨方向,东钻西闯,南蹿北跳,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知已将那帮护院甩得远了。
忽而,昏光中隐约闪现缕缕青光。
岚兮警觉地躲入树丛,轻轻拨开枝叶,渐渐看清前方。
不远处似是一个小园,园前的小径两旁树木成荫,花草繁茂。
其间,窸窸窣窣隐着十余人,手持兵刃,极缓地靠近小园。
岚兮大惑不解,这秦府如何这般古怪,一个昨日才刚见过的小丫头,今夜一见面就构陷自己,现在又有一伙人聚向此处,到底意欲何为?
莫非是冲着那园子里的人?
那人会是谁?
难道云说的没错,今晚他赴的果然是鸿门宴?
他们的目标是云!
她陡然想到这点,瞬时凉气倒吸,来不及细想,极目看向园中,此刻他定在里头,会不会……
她猛地敲下脑袋,摇头似拨浪鼓,凭他的本事,怎么可能遭遇不测?
此刻情况未明,必须先进去找到他再说。
既然这群家伙连她的行踪都发现不了,可见都是不入流的货色,凭她的轻功,甩开他们那是轻而易举。
当下左顾右盼,观察形势,逮着个缝隙便钻出树丛,身形一抖,若燕子般掠过树梢,穿入园中。
众人只感头上一阵凉飕飕,似冷风拂过,抬头只有黑压压的夜空,再不见其他,都不禁略略起了一层鸡皮,仍旧埋伏在花草中。
岚兮藏身于矮树之中,暗中观察了一会儿,未见有人发现,又转头往园中看去。
尽头处的小楼中,有人影晃动,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她悄然跃近,骤闻瓷器碎裂之音,隐隐传出。
她心中一凛,不及多想,翻身跃到楼上,对准大门,扬起一脚就要踹下。
忽而,一声柔媚熟悉的女音钻入耳中:“云,我喜欢你,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岚兮身子一僵,飞起的腿渐渐垂下:这是秦长妤的声音!他和秦长妤在一起?
屋内的烛光忽明忽灭,窗枢上映出秦长妤那窈窕多姿的倩影。
她温柔地靠向另一道修长英挺的身影,那身影她再熟悉不过,化成灰都不可能认错,不是即墨云是谁?
岚兮的心渐渐悬到嗓子眼,双眸撑圆,眼睁睁看着他伸手,轻柔地抚摸秦长妤的脸颊。
他低眸望入眼前的女子,即便隔着窗纸,她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此刻深情的眼神。
忽然,他将秦长妤一把揽入怀中,紧紧抱住。
他些微发颤的声音,犹似在天边般遥远,又似近在耳边般的清晰,字字刺入她心间:“何止喜欢,我,我爱你啊……”
她顿时呼吸一滞,脑中一片空白,再听不进一个字。
只有那最后一句话,不断循环往复,挥之不去。
她呆呆凝望着那道俊挺的轮廓慢慢俯低,最后贴上女子娇美的侧颜。
两道身影渐渐地,紧紧地交织在了一起……
“啊……”
一声怒喊响彻夜空,她气得发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怎么喊出来的。
等这声呐喊过后,面前那扇门已被她一脚踹烂了。
“砰”地,巨响砸向屋内,飞尘滚滚中,她也不愿多看那对男女一眼,只恨恨道了句:“即墨云,我看错你了!”
撂下这句话,她一转身,头也不回地飞出园子。
“大骗子,恶心!装什么对我情深意重,我没答应,一转头便和其他女人卿卿我我,翻脸比翻书还快,算我白担心你了。”
她一面咬唇暗骂,一面抹着眼睛,只感心痛如绞。
突然发现自己满手潮湿,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泪如雨下。
她不由狠命抹眼泪,骂自己:“我……我掉什么眼泪啊?他想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关我屁事,我伤什么心,生什么气啊!”
然而,说是这么说,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