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旧事
“这再过八天便是老爷子的寿辰,大寿之日,便是喜讯公开之时,到时将满堂宾客多留两日,寿酒连着喜酒一并办了,也省却客人来回奔波,只是这婚礼却得办在梅花坞,不知贤婿以为如何?”
“小婿父母早逝,有各位长辈主婚,又有众位亲朋好友证婚,正是求之不得。”这是即墨云的声音。
“岚岚是个让人不省心的孩子,以后还得请你多担待一些。”这声音酸酸的,是娘亲在说话。
即墨云信誓旦旦:“岳父岳母请放心,小婿必定竭尽全力,照顾好岚岚。”
梅傲雪劝慰妻子道:“夫人你多虑了,咱家岚岚不欺负人就不错了,她那脾气,谁能让她受委屈呀?”
“女儿就要出嫁了,我伤感一下不行么。”
温如玉一旦这样说,梅傲雪便只有说好的份儿了。
岚兮听到这里,脑海里便浮现出爹对娘亲无可奈何的模样,便不由发笑。
“笑什么?下来!”
岚兮乍听到这一句,忽觉有些突兀,心下正奇怪,老爹这是叫谁呢?
梅傲雪下一句便道:“叫你呢,岚岚,下来!”
岚兮脖子一僵,伸了伸舌头,从屋顶上倒挂落地,掸了掸身上的尘灰,大大方方地踏入客堂,唤道:“爹,娘,叫我呢。”
客堂里只有父母及即墨云三人,分长幼坐下。
梅傲雪见她进门,正襟危坐道:“好啦,你们两个先到偏厅吃些早饭,再去拜见一下你爷爷,他和你外公正在梅苑里下棋。”
有女婿在,老爹便端出个长辈架子出来,岚兮也不好叫他失了颜面,当即恭恭敬敬地一福身:“是,女儿遵命。”
即墨云也起身告辞道:“小婿告退。”
两人出了客堂,岚兮便好奇地打听爹娘与他的谈话,即墨云一五一十答了。
原来二老是在了解即墨云的身世,并询问了他与岚兮如何相识,以及藏渊山庄的情况。
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人父母想知道的,二老都问遍了。
岚兮虽不能感同身受,但这份关爱,她由衷感激,也十分感动。
即墨云拉住她的手,宽慰道:“即便以后在藏渊山庄生活,你若想念他们了,我们也可以常回来看看。”
说是这般说,但梅花坞与藏渊山庄何止千里之遥,哪里是能说回就回的?
岚兮对他笑了笑,握紧了他的手。
二人在偏厅里用过早饭,便动身往梅苑去了。
未免途中遇上他人耽搁,岚兮带他走小路,从后山翻入梅苑。
虽说是在下棋,但温世庭的心思可全没在棋盘上,连下三盘,满盘皆输。
这第四盘眼看又要败了,他索性推翻棋子,孩子般地揪起头发嚷嚷道:“不下了,不下了。”
坐在他对面的也是一位须发尽白的老人,精神矍铄,仙风道骨,宁静安详,此人正是人称“梅仙”的梅苦寒。
只见他分拣棋子,重新归入棋笥,对温世庭道:“老温,年纪大了,养养花,下下棋,练练拳脚便好了,孩子们的事情,就交由孩子们去操心吧。”
温世庭抓耳挠腮:“诶,我说梅老头,你有这么多子子孙孙,你当然不在乎,可我就只有岚岚这么一个宝贝外孙女儿,她就是我心尖儿上的肉啊,就是少一根头发儿,我的心都能碎一地。”
温世庭眼里泛起泪花,忽地拍案而起:“不行,我反悔了,不能答应他们这桩婚事。”
梅苦寒笑道:“哪有你这样出尔反尔的,这不是叫小辈笑话吗?像即墨云这样的外孙女婿,可是难得一见,叫岚岚撞上了,这便是造化,你该高兴才是。”
温世庭吸了吸鼻子,收了泪意:“他是千好万好,唯独一点不好,他不能入赘温家,呆在滴翠谷,与岚岚一起陪我。”
梅苦寒道:“岚岚不喜欢吟香,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再者,吟香心术不正,不折手段,就算岚岚看上他,他也愿意入赘温家,你也得想想,这滴翠谷以后的日子,能否安生。”
说起这个,温世庭又坐下问道:“吟香你是如何处置的?”
梅苦寒道:“我罚他在思过崖思过三年,盼他能幡然醒悟,痛改前非。”
温世庭恻隐之心油然:“他在山顶上挨冻,若知道岚岚就快成亲了,可不知该有多伤心,他虽然心眼多了些,心思也重了些,但对岚岚却是真心实意的。”
梅苦寒分完棋子,见地上还落了几枚,两指一伸一挑,那棋子便如长了翅膀般地吸到他指间。
这隔空取物的内力,世间仅有几人能做到。
他边将地上的棋子拈进棋笥里,边问道:“即墨云实则胜过吟香许多,我不明白,为何你会更加中意吟香?”
“狗养久了也会有感情,更何况是一个人,吟香的命是我千辛万苦捡回来的,他本人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与岚岚一般,唤我一声外公,每年我生辰,他的礼物也一定是最先送到的,这些我怎么能忘得了?”
温世庭抓着棋子在棋盘里随意摆弄着,了然无趣道。
“你再重感情,也不会因此而失了理智,这些并不是主因。”
梅苦寒一面发问,一面还在慢悠悠地捡棋子。
棋盘上的棋子渐渐成了型,是个大大的“烦”字。
温世庭喟然长叹道:“哎,说了你也不明白,吟香他母亲是被采花贼江一卓玷污了才有的他。”
“那江一卓端的阴毒,对不从他的女子皆用了一种叫媚儿醉的情毒,我为了救她性命,才让她养胎,随着胎儿一天天成才,她身上的毒也尽数被吸附在腹中骨肉上。”
“待足月时,产下一男婴,我本以为会是个死胎,谁知这小儿倒是顽强,竟还活着,只是他天生异香,与众不同。”
“当时你问我这香气可有古怪,我知道若说了实话,这孩子必定在劫难逃,我怜他幼小,未必能长大成人,于是推说无妨,你这才放心让我医治,也是他命大,竟能安然长大。”
第一百七十章 拜会
梅苦寒停下手,眉心微蹙:“难道那毒竟全转他身上去了?”
温世庭点头肯定道:“不错。”
他继而也跟着皱起了眉头:“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毒在他身上除了一点异香,竟无其他反应,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梅苦寒面色不由凝重起来:“你定是发现了他的不寻常,这莫非和岚岚有关?”
“哎……”
温世庭又将棋子一枚一枚地收回棋笥,追忆道:“岚岚及笄那晚,他喝得酩酊大醉,岚岚照料了他大半夜,一直也没回房歇息,我便过去瞧瞧。”
“我到了那儿时,正看见他在庭中淋水,身上的异香比平日浓郁得多,我微微一想,便明白了缘由,这才知道,他动情之时,香气会变浓。”
梅苦寒道:“若只是如此,又何须大惊小怪?”
温世庭苦恼道:“岚岚的血脉也是与众不同,她天生百毒不侵,吟香却是含毒而生,天涯何处无芳草,他谁都不喜欢,偏偏被岚岚吸引,我时常想着,这两孩子到底是相生,还是相克。”
梅苦寒反而不解道:“你难道不觉得,让这样两个孩子,离得越远才越好吗?”
温世庭突地将剩下的棋子一把抄在手里,通通丢进棋笥,烦恼得无以复加:“哎呀!我就知道跟你说不明白!”
“这吟香中的是情毒,他之所以没有发作,是因为他至今仍是童子之身,我担心的是他一旦经历人事,催发了体内埋藏多年的毒性……”
温世庭说到这里,骤然住口,梅苦寒平和而深邃的眼眸,也多睁开了些,他们都听见有人来了。
岚岚的气息和步伐,他们都很熟悉,另一个人,不必细想也知道。
“外公,爷爷,我带云来看你们了!”
岚兮人还没到,声音却先到了。
温世庭一听见这个声音,便眉开眼笑的,他站起身去迎接岚岚。
岚兮一见到外公,便丢下即墨云,钻进外公的怀抱。
温世庭抽动着唇角,眼泪花花地道:“我的岚岚啊,我还以为你有了那个臭小子,便不要外公了,昨儿个你见了我,都不热情了,只知道护着那个臭小子,也不问我这些日子过得好不好,瘦了没?”
“你以前一见了我就撒娇亲近,嘘寒问暖的,现在都不会了,外公好伤心啊,等今年给你外婆上祭,我一定要告你一状,让她托梦来教训你……”
“外公……”
岚兮深情地唤了声,打断了温世庭絮叨与抱怨。
她踮起脚尖,在外公额上重重亲了一下,搂着他圆润的身躯哭得比他还凄惨:“外公,岚岚才没有呢,外公在岚岚心中永远是排第一的,那个臭小子算什么,即便是爹娘,也得给外公让位,外公才是岚岚最最最最最……亲爱的亲人呢!”
温世庭看她哭得凄风苦雨,听她说得肉麻兮兮,自己便没好意思再掉眼泪了。
他推开岚兮,用袖子抹了把眼睛,翘起嘴,扭头一哼,孩子气地道:“说的比唱的好听,全是言不由衷,一回头就把这些全忘了,等你跟着那臭小子远走高飞,哪里还想得起外公来?”
岚兮这头哄着外公,即墨云那头已同梅苦寒见了礼,叙了些家常。
梅苦寒话不多,也不需要多,该说的梅傲雪和温如玉一定会说,不该说的,他也不能说。
在即墨云看来,梅苦寒是一个审慎不易接近的世外高人,你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却可能一眼就看穿了你的心思。
岁月抹去了他曾经凌厉的锋芒,使他的外表变得柔和,唯有那双透亮的眼睛,依稀可以看出,眼前这耄耋老人,也曾怒马鲜衣,意气风发。
岚兮哄好了外公,温世庭不闹别扭了,便掉过头去,针对即墨云。
无论嘴里怎么答应,温世庭心里对即墨云还是有气的。
但凡想从他身边抢走岚岚的,都不是好人!
即墨云只得由着温世庭发泄,在他眼里,温世庭是一个可爱的老人,刀子嘴豆腐心,痛快便大笑,不爽便出手,悲伤就大哭一场,活得快意潇洒,无拘无束,如此性情中人,于这世间,实属罕见。
岚兮生怕外公说激动了便要动手,忙隔挡在二人中间,一不小心便被喷得满脸口水,她只好拿手抹了抹。
即墨云将岚兮拉到自己身后,不一会儿,温世庭又有动手之势。
岚兮只得又继续阻隔在二人之间,如此循环往复,直至温世庭说得口干舌燥,两人也正好该告退了。
临走前,温世庭还不忘提醒即墨云一句:“即墨小子,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即墨云毕恭毕敬,一揖到底:“小婿自当尽力而为。”
两人离开梅苑后,岚兮十分好奇即墨云与外公,昨天都发生了什么?
答应的那件事又是什么事?
岚兮再三追问,即墨云却脸现薄红,三缄其口。
禁不住岚兮的软磨硬泡,即墨云这才将他和温世庭,在酒窖拼酒的事说了出来,可是那个约定却依然没说。
岚兮刨根究底,非要他说出来,即墨云却只一味顾左右而言他。
直至岚兮开始气恼,他只好说了实话:“外公要我们在一年之内生下小小药王,早日送到滴翠谷栽培,将来好继承温家。”
岚兮又羞又惊,跳脚道:“一年?哪儿有这么快!”
即墨云郑重其事地牵起岚兮的手,十分认真道:“岚岚,我会努力的。”
岚兮头皮发麻,抽出手来只想逃跑:“额……这种事,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不必太过努力,顺其自然便好,外公他明白的,实在不行,他也不会为难我们的。”
拜托!那可是很辛苦的好不好,她虽然没吃过猪肉,但也见过猪跑,她可不想那么快就当娘啊!
“岚岚,你怎么突然间走得这么急,你放心,我虽然不太擅长此道,但我们多多练习,便会熟悉的。”
岚兮回头瞄了眼紧跟在后的即墨云。
天啊!这种事他要不要说的这么实诚啊!
第一百七十一章 私训
翌日一早,岚兮起床洗漱完毕,在房中吃过早饭,便去寻即墨云。
二人毕竟尚未成亲,前夜情况特殊也便罢了,从昨晚开始,即墨云便被安排在东厢房歇宿,离岚兮的闺房隔着一个园子。
岚兮刚走到半路,恰撞上正要来找自己的丫鬟,原来是娘亲有事找她,于是便来到娘亲的房里。
温如玉正拿着一册折子展读,见得她来,便将折子给她,说道:“你看看这上头还缺了些什么,告诉娘,我好加进去,回头让人置办。”
岚兮仔细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嫁妆清单,上面罗列得密密麻麻,看得岚兮眼花缭乱。
岚兮将折子一合,还给娘亲道:“不必看了,娘亲看着办便是,我不在意这些。”
温如玉伸出食指点了一下她的额,摇头叹气道:“你不止没心没肺,还没头没脑,你以为这些嫁妆,只是让你带到藏渊山庄用的吗?”
“你是梅家最后一位小姐,也是温家的掌上明珠,你的婚事就是温梅两家的大事,若是操持不妥当,可是要让人笑话的,这些东西都是为了给你撑场面,到了藏渊山庄,下人们见得你的嫁妆丰厚,才不敢小瞧你……”
这些话听得岚兮左摇右晃,直打呵欠。
温如玉恨铁不成钢,陡地扯起嗓子:“温岚兮,你究竟有没有一点要做当家主母的自觉,你以为打理一个家很容易吗?”
温如玉这一嗓子,吼得岚兮直打激灵,精神不由为之一振。
岚兮捣蒜般地连连点头,扶着娘亲坐下:“有有有,娘亲,消消气,消消气,我听着呢。”
温如玉捋着心口,肺都快被她气炸了:“你呀,就是不知好歹,等你嫁过去之后,便明白这其中的难处了,纵然你们是真心相爱,可真生活在一起,日子长了,也会遇上许多无奈和麻烦,这可不同于你们走江湖时到处胡闹,不是小孩子过家家。”
“你若还这般孩子气,难以担起当家主母的职责,不管他有多爱你,总也有疲倦的一天,到时,他顾忌你的身份,明里固然不会如何,但暗里找个能干的妾室替代你,你要如何自处?难道单单指着他念旧情吗?”
岚兮双臂环胸,不以为然道:“什么妾室,他要是敢朝三暮四,我就休了他,拍拍屁、股,回滴翠谷去,有什么了不起的。”
温如玉冷笑道:“只怕到时你有了孩子,就不似现在这般果决了。”
岚兮在温如玉身旁坐下,挽起她的胳膊,撒娇道:“娘,你多虑了,云他不会这样做的,若真有那个万一,我就带着孩子一起回去便是,横竖这样的委屈,我是不会受的。”
温如玉红了眼圈,又点了下她的额:“你是没做过娘,做娘的,哪里有不多想的,娘是过来人,只会为你好,你以为我和你爹这二十多年来,一直都是一帆风顺吗?”
“当年他在朝为官时,也是京中的风流才子,多少名门闺秀都想往他身上贴……”
岚兮生怕娘亲啰嗦,连忙打岔道:“那是当然,否则我美貌无双,智慧无敌,妙手仁心,武艺高强的娘亲也不能看上他呀!”
温如玉被她的溜须拍马逗乐了,破涕为笑,又继续道:“后来我们成了亲,有了你,他虽然爱重我,但在外头应酬,免不了那些莺莺燕燕,我睁一眼闭一眼,谁知他竟蹬鼻子上脸,有次醉了酒,竟宿在了秦楼楚馆中,气得我与他大吵三天,一个月都没说话。”
岚兮拍案而起,替娘亲抱不平:“岂有此理,我爹居然这么坏,不行,我要替娘亲去讨个公道!”
她抡起胳膊就要出去,温如玉连忙将她拉回来:“哎呀,我当时已经教训过他啦,不用你操心!”
岚兮回头又坐下,好奇地问:“娘亲是怎生教训爹爹的?”
温如玉道:“我忍无可忍,便去找他做个了断,若还想做夫妻,便辞官归隐,若不然,我就带女儿回滇南去,就此一别两宽,老死不相往来。”
岚兮瞠目结舌,渐渐鼓掌道:“真不愧是我娘亲,这么有魄力的话,试问天下间有几个女子敢说出口?”
温如玉颇为得意地抚了抚云鬓,道:“后来你爹就真的辞了官,带着你娘我,和不满一岁的你,回到了梅花坞,再不能和那些狐朋狗友花天酒地了,不过……”
她话锋一转,牵起女儿的手,柔声道:“云儿比你爹强,他是个好孩子,娘相信他不会负你的。”
岚兮笑嘻嘻地,心中却在嘀咕:娘可真矛盾,一会儿担心云变心,一会儿又说相信云。
温如玉转身从衣箱中取出一个精雕细琢的木匣子,递给她。
岚兮一面接过,一面问道:“这是什么?”
“聘礼。”温如玉道。
岚兮打开一看,竟是一堆纸,一堆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她好奇地将那些纸一张一张过目,原来是些房契地契。
温如玉道:“他用了即墨家过半的产业来作聘礼,足见他的心诚,这些自然不能真收,到时放在嫁妆里,随你一起带到藏渊山庄,你是留着自个儿傍身也好,还是还给他也好,都在于你。”
岚兮百感交集,只觉眼眶有些发热,鼻子酸酸的:“他可真是的,哪有人拿一堆纸来当聘礼的,懂不懂规矩啊?”
温如玉替女儿高兴,眼睛也微微湿润起来:“这可是为娘见过的,最贵重的纸了,每一张都是货真价实的诚意与保证,我女儿虽然样样不行,幸亏眼光行,将来你可别欺负他,若欺狠了,气跑了他,可有你哭的。”
岚兮抬手一擦眼睛,抹去泪意:“女儿哪有娘说的这般蛮不讲理,岚岚知道娘亲想说什么,宁作孤树无依倚,不学菟丝附乔木,娘是希望我和云并肩而立,同舟共济,成为彼此最坚实的依靠。”
温如玉欣慰地展颜笑道:“总算你这脑子还随着为娘,不算太笨。”
“娘……”
岚兮动情地唤道,张臂抱住娘亲,母女俩紧紧相拥,感慨万千。
第一百七十二章 打听
她们这头是母慈女孝,梅傲雪那头正在和即墨云,还有徐典,商量着大婚之日的种种细节。
梅傲雪听即墨云说得头头是道,对这个女婿是越看越爱。
徐典有意要衬托庄主,于是寡言少语,只在重要处,看似不经意地提上一两句。
梅傲雪立时便明白,这个徐典看着唯唯诺诺,实则老成干练,贼滑得很。
徐典一面认真听着,一面却在想着藏渊山庄的何常邕。
这个何总管一听说庄主要娶梅家的温小姐,高兴得把藏渊山庄的家当都给搬了出来。
庄主要地契便给地契,要房契就给房契,丝毫不犹豫。
因为他清楚,娶了这样一位世家小姐,将来得到的好处,可远不止这一点儿付出。
但是,老何并不知道温小姐是谁,他高兴糊涂了,只想当然地以为庄主看开了,舍弃了那个来历不明的粗野丫头。
等庄主和夫人一回去,老何知道了岚姑娘就是温小姐,那脸色一定很好看。
徐典闷闷地偷笑,他保证,老何八成得郁闷得吃不下饭。
三人合计了半日,不知不觉已到晌午。
众人便一起吃了个午饭,饭后,岚兮带着即墨云到梅花坞里四处乱逛,遇着个亲戚便介绍一个,一个下午没走多少地方,人倒是认识了不少。
岚兮正与众姐妹们闲谈时,即墨云忽见梅吟川经过,便径自走去唤住他:“大哥。”
梅吟川停步,回首微笑,点头以示招呼:“在这里可还习惯?”
即墨云走到他面前,恭恭敬敬地作揖道:“多谢大哥出手相救,那夜在林中,若非得大哥指点,我已走火入魔,暴毙而亡,救命之恩,即墨云永生难忘。”
梅吟川两袖一拂,扶起他来,道:“令尊与家师乃是故交,你我也算故人了,举手之劳又何足挂齿。”
即墨云回道:“虽说如此,但我与大哥非出同门,大哥却将内功心法传授于我,即墨云实在受之有愧。”
梅吟川却道:“那时你危在旦夕,即便是师父他老人家撞见了,也会这般做的,更何况你还是我的妹夫,焉有袖手旁观之理?”
梅吟川担心他无法释怀,又道了句:“其实你也不必介怀,我教你的内功心法,只是每个武当弟子,入门必修的功课而已,算不得什么高深的功法。”
即墨云松然一笑,神情又继而一凝,迟疑片刻后,才不动声色地问道:“这几日,众兄弟们都回来了,为何独不见五哥呢?”
梅吟川一听,便知道他想问什么,他浅笑道:“天柱峰思过崖,你若想知道什么,便亲自去问他吧。”
岚兮与姐妹们谈天说地,一回头却不见了即墨云。
她环顾四周,却见他正在与吟川哥哥攀谈,当即欢天喜地地蹦到他们身边,凑趣道:“你们在聊什么呢?”
梅吟川微笑道:“没什么,见了面,打个招呼而已,我还有其他事,先告辞了。”
即墨云作揖道:“大哥请便。”
两人目送梅吟川离开,此时已接近晚饭时分,两人回到玉雪居,同爹娘吃饭。
饭后,众人各自回房,岚兮回屋中梳洗沐浴。
即墨云则在房中想着婚礼的安排,想着梅家的亲朋,更想着梅吟川的话。
他正想得出神,忽而有人敲门:“庄主,是我。”
即墨云一听,便知是徐典,他起身开门,让他进屋:“老徐,这么晚了,你不休息,上我这儿来干什么?”
徐典捧着个大红礼盒双手奉上:“庄主就要大婚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请庄主笑纳。”
即墨云双手接过,将礼盒放在桌上,心不在焉道:“时辰不早了,早些回去歇着吧,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忙。”
徐典见庄主面色带忧,惑然道:“庄主可是有心事?”
即墨云微微沉吟,问道:“你可知梅五公子其人?”
徐典仔细想了想,答道:“梅五公子含香而生,因而取名吟香,曾有传言,他出生之时百花盛开,乃花神降世,故而与众不同,当然,这些巴结梅家的附会之言,不信也罢。”
“梅家吟字辈里最出色的,当属梅长公子,他是梅花坞未来的主人,自不必说,余者除六公子尚未成人不提,二公子为商贾,三公子做文官,四公子当武将,这五公子嘛,助父打理镖局,虽然也是一方人杰,但比起其他几位兄长,就不那么出众了。”
徐典说到这里,脸上现出神秘的神情,即墨云不禁追问:“这里头莫非还有不为外人所知的隐情?”
徐典下意识地左顾右盼,确信隔墙无耳,才低声道:“江湖曾有秘闻,五公子并非真正的梅家人。”
即墨云明眸一亮,徐典又接着道:“秘闻里说,五公子实则是采、花大盗江一卓的遗腹子。”
“当年梅三夫人曾遭人虏劫,被梅三爷所救,两人因此结缘成婚,五公子便是在那之后出生的,有好事者推算过五公子的生辰,发现不对,抽丝剥茧之下,这才传出秘闻。”
“有人说,五公子之所以学那些奇技淫巧,是梅家有意敲打,他学成归来便帮三爷打理事务,而非自立门户,也是梅家不愿让其脱离掌控的缘故。”
徐典说到最后,又故作轻松地笑道:“当然,这些或许都是无稽之谈,庄主当个故事,听听便好。”
即墨云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知道了,你退下休息吧。”
或许这个传闻是真的,岚兮才会千方百计想要瞒他,梅吟川也讳莫如深。
“额,那个……庄主。”徐典非但不走,反而扭扭捏捏地唤道。
即墨云奇道:“你还有何事?”
徐典转身便去关好门,又回头对庄主挤眉弄眼地悄声道:“庄主,我送的这份贺礼只是明面上的礼物,其实,我另外有样东西想送给庄主。”
即墨云见他这阴阳怪气的模样,便知道其中有古怪:“什么东西,这般神神秘秘的?”
徐典东张西望,听左右无人经过,这才自袖中摸出一本书,悄悄地递给即墨云道:“庄主请笑纳。”
第一百七十三章 读书
即墨云瞧他笑得鸡贼,心下闪过不详的预感,他接过书一看,封面上斗大的三个字《战国策》。
即墨云只觉莫名其妙:“这书我早就看过了,山庄里还有完整的精刻本,你的这本还只是残卷而已。”
徐典意味深长地笑道:“庄主,好书不怕多读,庄主细细品味之后,自能通晓其中的道理。”
徐典刻意在“细细品味”四字加重语气,引得即墨云好奇心起。
他翻开扉页,竟发现封面之后仍是封面,上头书着六个字《秘戏七十二式》!
即墨云立马将书扔还给他,连翻都没有往下翻,他的脸已红到耳根子去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徐典见他恼羞成怒,立即收了书,苦口婆心道:“庄主,这都是为了您好啊,庄主没有经验,岚姑娘……哦不,夫人又是个难缠的主儿,若不能压她一头,定会让她看笑话的,老仆这样做可是一片赤诚,用心良苦啊。”
即墨云扭头看向别处,默然不语。
徐典见状,忙将书放在桌上,小心翼翼道:“庄主,这书我就搁这儿了,要留要丢,皆由庄主做主。”
徐典说完将书一放,脚底抹油似的溜出房,将门一带,便不见人影了。
即墨云拿起书只觉烫手,他想丢进废纸篓里,手一举,又忍不住顿住。
徐典说的不无道理,他父母故去得早,从未有人教过他这些,他的心思也从不在这上头,虽然看书时偶有涉及,但都是蜻蜓点水,具体当如何,他也是一知半解,若不提前预习一番,只怕到时真要闹出笑话来。
思及此,他勉为其难地翻开书,瞧了瞧,初时还有些推拒,渐渐地瞧出了其中门道,便越翻越深入。
不知不觉,人已坐在椅上,看得津津有味,偶尔还比划起手脚,简直像在读剑谱。
即墨云一时看得入迷,竟未察觉有人悄悄打开了他身后的窗户,又悄悄地钻进他的屋里,又踮起脚尖,悄悄地溜到他的背后,悄悄地瞧他,在看什么书。
“云,你竟然看这种书!”
岚兮惊讶得张大嘴来合不拢,即墨云吓得将书丢出老远,整个人弹跳起来。
回首见是岚兮,他急得满面通红,满头冒汗,慌忙解释道:“是老徐给我的,那个老不羞,我这就去还给他。”
岚兮三两步跳过去将书捡起来,即墨云伸手欲夺,她自他胳膊底下一钻,迅速而粗略地翻过一遍,便没趣地扔还给他,道:“骇,这有什么,当年吟修哥哥背着夫子,偷看的那本笼阳三十三式,那才叫一个惊世骇俗……”
她说到这里,立时惊觉失言,忙伸手捂了口:“糟啦,我说漏嘴啦!”
即墨云倒是没注意梅吟修的少年糗事,他只在意:“你看过这种书?”
岚兮落落大方地承认:“当然看过啦,学医之人,看过这种书有什么稀奇的。”
即墨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他有些无法正视自己,正视岚兮,以及那即将到来的洞房花烛夜,他几乎可以预见那晚会闹出的笑话。
岚兮看他面现苦恼,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夺了他的书,拉他坐到椅上,自己则毫不客气地挤到他怀里,将书一展,与他共读书。
她口里还不时念叨着:“云,你说我们到时候用哪一式比较好啊?”
她抬眸瞥了一眼即墨云,见他愣愣地正在发呆,脸上还挂着一抹可疑的残红,便不禁掩唇窃笑,又逗趣道:“诶,就这一式吧,看起来还不错,云,你说好不好啊?”
即墨云的脑子有点发晕,他压根儿没听见岚兮在说什么,徐典说的不错,他的确有必要多做点准备。
屋中,只剩下岚兮的自言自语:“不过这招难度有点大,不行不行,咱们还是换一式吧……”
落霜阁里,正在翻阅着《战国策》的梅吟修忽然连打了十几个喷嚏。
他拿出手绢擦了擦鼻子,掩紧衣襟,又起身将窗户关严实了。
这天怎么说变就变,突然之间就变得好冷,冷得他直打哆嗦……
×××××××××××××××××××××××××××××××××××××××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梅苦寒的八十寿宴早已准备妥当,梅家人暗地里,都在筹备岚兮与即墨云的婚典。
虽然喜讯尚未公布,但人多的地方自然嘴也杂,不出几天,梅花坞里包括粗使杂役,便都知道了这件事,那些个提前来贺寿的人也知道了大半。
这一传十,十传百,到了寿诞那日,所有人都知道了寿宴上要公布的这桩大事,至于那些个摩拳擦掌想参加比武招亲的年轻人,不免就大失所望了。
即墨云又一次当众献剑,当年武当山献剑,是遵循先父遗愿。
即墨老庄主曾与松风道人约定,若松风道人当上武当派掌门,便献出落霞剑予以庆贺,不料老庄主故去得早,没能参与盛况,这才让即墨云代劳。
这次梅花坞寿堂献剑,即墨云是以梅傲雪准女婿的身份向梅老爷子献礼。
梅苦寒微笑拈须,当众打开礼盒,取出月影剑,令众人大开眼界,引得满堂喝彩,这大婚之事便顺理成章地提了出来。
众人纷纷道贺,梅家早收拾了客房,留宿宾客,这一天的热闹刚过,寿堂便拆了重新布置成喜堂,所有人又忙碌了起来。
一天之间要将诸事办妥,以待后天大婚,整个梅花坞皆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
岚兮自然也不例外,接连几天,她要么在试穿凤冠霞帔,要么在学着那天的礼仪,要么应对前来道喜的亲朋好友,忙得晕头转向,连即墨云的面都见得少了。
忙碌使她忘了一件事,一件顶重要,又一时想不起来的事。
直到寿诞那天,她猛然想起那件事,确切地说,是想起了一个人——梅吟香。
那个她每年生日都一定到场的好哥哥,怎么现在却突然人间蒸发了?
爷爷寿辰这样重要的日子,他也没出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七十四章 思过
带着这样的疑问,岚兮问了许多人,但却无人知晓,甚至连三伯也只是摇头叹息,不愿多提。
岚兮想去问三伯母,但一想到她待人冰冷的模样,又止住了这个想法。
她猜测长辈们肯定是知道些什么,只是没人愿意告诉她。
蓦地,她到了吟川哥哥,如果兄弟姐妹中也有人知道真相,那就只有他了。
所以,第二天,岚兮起了个大早,趁梅吟川未出门前就堵在了他的房门口。
梅吟川一开门便看见了她,岚兮当即凑到他身边,甜甜地唤了声:“吟川哥哥。”
每当岚兮这般唤他,梅吟川便知道她是有事相求,他也来猜到了她此次来求的是什么。
没等她开口,梅吟川便说道:“岚岚,你是不是想问五弟的下落?”
岚兮连连点头:“我就说嘛,什么事都瞒不过吟川哥哥,既然哥哥猜到了,那便告诉我吧,吟香哥哥到底在哪儿,去做什么,为什么到现在都还没回来?明天就是我的大喜之日,难道他连我的喜酒也不想喝了吗?”
梅吟川肃容道:“岚岚,你的婚礼,他恐怕不能参加了。”
岚兮听得他这般说,第一个念头便是梅吟香突遭意外,不治身亡,只因近日喜事连连才延后治丧。
她这脑筋虽然清奇,但结合长辈们的吞吞吐吐,却不由得她不作此想。
霎时,豆大的泪珠便滚出了眼眶,她揪住梅吟川的衣袖,嚎啕大哭道:“他死了,吟香哥哥死了,他是怎么死的,你快告诉我!”
梅吟川一怔,按住岚兮的肩膀:“岚岚,你冷静些,我几时说他死了?”
“哈?”
岚兮止住哭声,擦了擦眼泪,破涕为笑:“哦,没死就好,没死就好,那他上哪儿去了,怎么连我的婚礼也不来参加?”
梅吟川叹息道:“他犯了点错,爷爷罚他在思过崖静思己过,三年之后,方得下山。”
岚兮又惊又奇:“吟香哥哥犯了什么错,为什么会被罚在思过崖思过,而且一罚就是三年这么久?”
梅吟川道:“岚岚,你还是安心回去,等着做新娘子吧,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了要好。”
岚兮有些恼了:“吟川哥哥,怎么你们一个个都这样啊,有什么事是非瞒我不可的,我也是梅家人,为什么我不能知道?”
她说到这里,忽地灵光一闪:“对啦,我想起来了,那天你和云神神秘秘的,不知在说些什么,是不是和吟香哥哥有关?”
梅吟川连哄带骗道:“岚岚,这是男人之间的事,就像你们女儿家,也有自己的小秘密不想对他人说,男人之间也是一样的。”
岚兮咬唇道:“好,你不说,我不逼你,我问云去。”
话音刚落,她掉头就走,匆匆忙忙便去寻即墨云了,梅吟川除了苦笑,实在也无可奈何。
此时的即墨云却已上了思过崖,山顶上很冷,才深秋时节,便落了薄薄的一层白雪,雪化时,便更冷了。
梅吟香却仍旧是一身单衣,玄色衣衫在这茫茫白雪中显得格外突兀,格外凄冷。
他正在数着一株初开的腊梅,山顶上的梅花比别处开得都早,一朵,两朵,三朵……
听了一夜的雪花落地,晨起便看见新绽的生命,这是他上山以来唯一的惊喜,他舍不得一次数完,留下几朵,等黄昏时再数。
这样的孤寂,这样的落寞,即墨云头一次在梅吟香身上看到,他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梅吟香长长的眼睫微微一颤,却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笑道:“你们明天成亲吗?我知道你成亲之前一定会来找我。”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在即墨云听来,却无比苍凉。
即墨云看了眼被薄雪覆盖的石桌石凳,拂袖扫去未化的残雪,将手里的两坛酒放在石桌上,道:“明天的确是我和岚岚的大喜日子,我带了两坛竹叶青来,岚岚说,五哥喜欢竹叶青,我想陪五哥饮一杯。”
“嗤!”
梅吟香摇头嗤笑:“不是我喜欢,竹叶青是岚岚喜欢的,因为她喜欢,我才喜欢的。”
他说这话时,喉头不由自主地有些哽咽。
不想他用情如此之深,即墨云不由起了一丝恻隐。
梅吟香深深吸了口气,平复了情绪,这才回头,毫不在意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必拐弯抹角,我承认,所有的事都是我暗中谋划,目的就是要置你于死地,你想怎样报仇,悉听尊便。”
即墨云叹道:“哎,这些都已经过去了,我今日来,真的只是想请五哥喝杯喜酒而已。”
他坐在石凳上,揭开泥封,竹叶青的香气便弥漫开来。
梅吟香诧异道:“难道你竟没有把这些事告诉岚岚?”
即墨云反问道:“我们都不希望岚岚伤心,对吗?”
梅吟香心头一震:“好,我自认这份胸襟气度比不上你。”
他撩袍坐下,突然很想与即墨云好好说说话。
两人对坐而视,梅吟香道:“你可曾听过,关于我身世的谣言?”
即墨云将其中一坛酒推到他面前:“既然是谣言,又何必在意。”
梅吟香直视着他,毫不避讳道:“谣言是真的。”
即墨云没想到他会如此干脆,倒有些愣住了。
梅吟香继续道:“我的确不是梅家的血脉,当年我母亲被贼人所虏,是梅三爷救了她,梅三爷虽然手刃了恶贼,但也为那厮所伤,落下隐疾。”
“那时,我母亲已身怀六甲,断不可能再嫁个好人家,是梅三爷力排众议,娶她为妻,并对外声称,早已与母亲私定终身,其实,梅家的长辈都知道真正的缘由,我母亲嫁进梅家后,便与他做了有名无实的夫妻。”
梅吟香提起酒坛,缓缓地饮了一口酒,又道:“我出生时带着异香,被视作妖孽,是温老爷子不顾一切救了我,在梅花坞,所有兄弟姐们都视我为异类,不愿与我靠近,只有岚岚待我不同。”
“虽然众位长辈不提,但他们看我时,无不是同情又防备,母亲迁怒于我,无意中道出真相,我曾一度憎恨所有人,是岚岚改变了我,教会我除了恨,这世间还有爱。”
第一百七十五章 推心
即墨云端起酒坛,也饮了一口酒,没有接话。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如此坎坷的身世,不是他这种人可以理解得了的。
梅吟香对生父的憎恨,对母亲的埋怨,对环境的敏感,都超出了即墨云的切身感受。
梅吟香隔了片刻,才接着道:“梅三爷是个好人,他不曾将自己承受的痛苦转嫁于我,反倒对我悉心栽培,望我能成为顶天立地的梅家人。”
“他知道我和母亲在梅花坞的日子不好过,于是便在我十五岁那年,带着我们举家远赴关中,自立门户,开创天风镖局,如今,这些往事都已成过眼云烟,也鲜少有人提及,只不过,我始终无法将他当作亲生父亲,我,让他失望了。”
即墨云默默地喝着酒,等着他慢慢说下去。
梅吟香黯然的神情,忽又更加暗了下去:“岚岚没认识你之前,她所有的麻烦都是我解决的,她最喜欢缠着我,依赖我,对我从来都没有秘密。”
“后来我们虽天各一方,但时常书信往来,她欢喜的时候,第一个想要分享的人是我,伤心难过时,第一个想要倾诉的人也是我,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都一清二楚。”
“她的每个生日都是我为她过的,她今年多大,我便认识了她多久,若非我带她到湛庐山,你甚至连认识她的机会都没有。即墨云,你说!凭什么?你凭什么与我比!”
他越说越激动,孟地仰头,将一坛子酒一口气灌个精光,随即甩手一挥,酒坛子被他摔到了悬崖下,良久,才听到“砰”地一声细响。
他起身抓起即墨云的领口,居高临下道:“我与岚岚根本不是血脉手足,我对她也不是兄妹之情,我们不过是白担了兄妹的虚名,碍于人伦礼法,我才不能光明正大地追求她!”
“即墨云,她不是选择了你,而是,她从未考虑过我,这一切,从我们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注定,我真正败给的,是自己的命!”
即墨云目不斜视,坦荡而沉着地道:“感情本就不分胜负对错,不过是我爱着她时,她也恰好爱上了我,如此而已。”
梅吟香一怔,缓了一会儿,才苦笑道:“是啊,她不爱我。”
他放开了即墨云,又颓然坐下。
即墨云理了理衣襟,肃然相谢道:“谢谢你,岚岚从前有你,才能过得逍遥自在,也多亏有你,我才能认识她,可这一切都过去了,从今以后,她有我来保护。”
梅吟香渐渐抬起眼皮,狭长而绝美的眼眸里透出一丝邪气:“岚岚年满双十开始,来梅花坞求亲的人不计其数,直至贵阳李家的小公子求而不得后,才无人再敢打她的主意。”
即墨云道:“听说那次岚岚在李公子的茶里下了药,令他归家后险些小命不保。”
梅吟香接着他的话道:“后来东窗事发,梅四爷强令岚岚送药道歉,是我暗中怂恿她逃跑,单独到李家赔礼道歉。”
“李老爷子狮子大开口,要了梅家在贵阳的几家商铺才肯罢休,我奉命答应,却在商铺转让之后,着人诱使李小公子进了赌坊,败光了所有家业,那几家商铺转眼就被变卖干净,兜兜转转,最后依旧回到了梅家手里,而李家从此一蹶不振,李老爷子带着孙儿,不知投奔哪家亲戚讨生活去了。”
即墨云好恶不言于表,只是说道:“五哥好手段。”
梅吟香唇角一扬,邪魅而冷厉地笑道:“我梅吟香,不是什么善茬,想在我这里捞便宜,只会付出更大的代价,我告诉你这些,是要你明白,如果岚岚有一丝一毫的不痛快,你也会付出惨痛的代价,你的运气不会每次都这么好,吟川也不会一直都跟着你。”
梅吟香这般说便等同于放手了,即墨云立即起身,一揖到底:“多谢五哥成全。”
梅吟香哈哈大笑:“你不必高兴得太早,岚岚是个贪新鲜的丫头,我等着你们过个十年八载,等她把你厌倦了,我便引她红杏出墙,你最好有戴绿帽的觉悟。”
即墨云面皮一僵,他不得不承认,梅吟香实则是个挺讨厌的人。
而梅吟香自己可不在乎,他把话撂下,长身而立,两袖一拂,便走进洞室,不再理他。
那洞室是思过之人的栖身之所,里面除了一些简陋的生活用品,别无他物。
即墨云将剩下的半坛酒盖上泥封,留在了桌上,自己也下山去了。
梅吟香为什么会与他说这许多话,他自己也不明白,或许是太久没人陪他说话,太孤寂了吧。
他真的放手了吗?
梅吟香望着凄清的洞室,只有苦笑。
他从来没有多少选择,甚至连放手的资格都没有……
×××××××××××××××××××××××××××××××××××××××
岚兮四处找不到即墨云,不知他去了哪里。
她正要上思过崖找梅吟香,小晴却唤住了她。
小晴手里捧着个木匣,小跑着来到她面前,道:“小姐,这两日帮小姐收拾屋子,发现在床底下藏着个木匣子,小晴看了看,似是小姐的旧物,小姐可要把它也一并放进嫁妆里?”
岚兮接过木匣,打开一看,里头乱七八糟,全是儿时玩过的小玩意儿,一时童心起,便揣在了怀里:“这个交给我就好,我自己带着,对了,我饿了,你送些早点到我房里来。”
小晴照着吩咐下去准备了,岚兮带着木匣回到房里,将木匣里的小玩意儿一一取出摊在桌上。
不一会儿,小晴送来早点,岚兮让她放下就走,不必留下伺候。
岚兮一面咬着烧饼,一面继续摆弄那些小玩意儿。
这里边有几位姐姐送的小香包,梅吟川买的拨浪鼓,梅吟芝给的竹蜻蜓,梅吟修送的小泥人,梅吟羲给的弹珠,还有最显眼的,梅吟香亲手为她削的小短笛。
她三两口吃完烧饼,将短笛上的灰尘擦干净,凑近口边吹了吹,毕竟十多年不碰,音色已然发沉。
第一百七十六章 原来
岚兮将那些玩意儿堆到一边,又继续掏着小时候的宝贝。
忽然,有条红线映入眼帘,她拈起一看,是个同心结,这玩意儿是怎么来的呢?
她思来想去,久远的记忆透过这小小的结扣,渐渐复苏,回到八岁那年的元宵节。
那年元宵节,她央着吟香哥哥,带她上城里玩儿去,城里的庙会十分热闹,四处张灯结彩,鱼龙百戏,应有尽有。
他们赏花灯,猜灯谜,看杂耍,吃汤圆,还跟着红男绿女上月老庙凑趣。
那时她还不懂这同心结的含义,只是看见人人都买了根来系到姻缘树上,便眼馋得不行。
她硬是让吟香哥哥买了两根,一人一根,她却不舍得系到树上去,揣回了家,放到了自己的百宝箱里。
她记得那天吟香哥哥原是不肯买的,还斥她说“小孩子家家,要红线做什么”,是她硬挤了两滴眼泪,才让他乖乖掏钱的。
他还小气得只肯买一根,说什么“只有两情相悦的男女才会买一双”,她茫然地摇摇头,问他:“什么是两情相悦?”
他想了半天,才似是而非地答道:“就像你爹娘一样,男婚女嫁,执手一生。”
她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天真地说:“那我嫁给吟香哥哥便是了,这样就能买一双了吧。”
梅吟香显然被她这话惊住了,愣愣地出着神,她趁机顺走他的钱袋,又买了一根塞进他手里。
那时,她哪儿知道什么是男婚女嫁,只是想着和吟香哥哥像爹娘一样,住在一起也没什么。
吟香哥哥对她那么好,自己得了好东西,怎么可以没他的份,小小年纪的她,就已经知道做人要仗义,嗯……
虽然陶的是吟香哥哥的钱。
她还记得那晚,他将打着同心结的红线系在手腕上,便变得出奇的高兴。
他牵着她的小手四处玩耍,她要什么他便满足什么,直到钱袋空空,她的小肚子撑得滚圆时,他们才意犹未尽地回来。
到了家门口,他的笑容便消失了,他将红线拆下放进怀中,对她欲言又止。
蓦地,他摸着她的头,抬首望天,轻轻一叹:“哎,你还是个孩子。”
“吟香哥哥不也是孩子吗?”她不服气地反驳道。
他低头问道:“你会丢了红线吗?”
她一手提着花灯,一手拍着胸脯保证:“不会,我会把它藏在我的宝箱里,一辈子收好。”
他露出一个她看不懂的笑容,有些酸,有些甜,有些怀疑,还有几分大人般的无奈。
后来,外公来领她去滴翠谷,走得匆忙,便忘了带上她的百宝箱。
初到滴翠谷时,她还心心念念地记着,等过了段时日,她便彻底将这口宝箱给忘干净了。
岚兮看着那根红线,好笑地摇摇头,小孩子就是天真,连姻缘之事也能拿来玩笑。
不过,她的红线还在,不知吟香哥哥的红线可还在否?
说起来,她身上好像就戴着一根红线,她下意识地摸向颈项,却什么也没有。
对了,那条串着黑曜石的便是根红线,只是连着石章一起送给了即墨云。
突然,她的笑容凝固了,刹那之间,她仿佛明白了什么。
她想起了那个吻,那个他无意之中印在她唇上,几乎被她遗忘的吻。
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抚向了唇瓣,那吻,或许并非无心之失。
“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了要好。”
脑海里忽然冒出梅吟川的话,为什么吟川哥哥要这样说?
难道吟香哥哥被重罚和自己有关?
他到底犯的什么错?
过去的点点滴滴,如走马灯般一一经过。
那些不经意的亲昵,那些鸿雁传书,那些费心的小玩意儿,那些想方设法博她一笑的瞬间,那些无意间流露的寂寞,那些令她一头雾水的言语,还有那些早已模糊的欢乐片段。
他待她的好,早已超出了一个兄长的范畴,绝非单纯的亲情依恋。
他对自己的喜好习惯了如指掌,他喜欢称她为“我的岚岚”,她早就习以为常,不曾想,那些看似戏弄的言行,实则是深情的告白。
她不是迟钝,是愚蠢,不是一无所觉,只是不曾深思。
红线串着的黑曜石印章,是他亲手所刻,是他亲自戴在她的脖子上,那是他送她的信物,是他有意的提醒与表白。
谁知,竟让她一转手,成了她送与云的定情物,无怪他会那般生气,无怪云会如此介意他。
想起吟香哥哥和即墨云,有个念头不由得在脑海里一闪。
即墨云告诉过她,冷迁为了害他,事先设下陷阱,想引他落入,却反受其害。
她当时还怀疑此事来着,而今细想,竟有些不寒而栗。
吟香哥哥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长沙?
那精密古怪的密道是否与他有关?
还有……还有许多抽丝剥茧之下,越想越不对的地方。
她忽地感到害怕,吟香哥哥不只是她表面看到的那样吗?
×××××××××××××××××××××××××××××××××××××××
即墨云下山时,正撞见提着食盒上山的岚兮。
他倒是不觉意外,他知道岚兮一旦想起梅吟香,就一定会想办法知道他的下落。
他意外的是,岚岚今天的脸色很不好,甚至可以用难看来形容。
他们擦肩而过,她竟失魂落魄地就要走过去,他及时拉住她的胳膊,唤了声:“岚岚。”
“啊!”
岚兮如梦初醒,陡然回神见是他,惊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即墨云道:“我上山给五哥送喜酒,你呢?”
岚兮举了举食盒,勉然一笑:“我也是,听说吟香哥哥犯了点错,被罚在思过崖思过,明天就是我们的大喜之日,我想送些好酒好菜,给他沾沾喜气。”
她说着说着,喉咙好似被堵住了般,渐渐哽咽起来,一行清泪不由自主地,便流了下来。
即墨云连忙抬手拭去她的眼泪,急道:“你怎么哭了,谁让你不痛快了吗?”
她吸了吸鼻子,抬眸问道:“云,你……”
话犹未了,又问不下去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回忆
“你想问什么?”即墨云的眉心微微一凝,隐约猜到了她的心事。
“你怪过他吗?”
岚兮哭问:“他……害了你一次又一次。”
即墨云漆黑的瞳仁微微一缩:“你都知道了?”
岚兮点了点头,举起袖子擦了擦脸。
“谁告诉你的?”即墨云问,语气里隐着不忍的薄愠。
“没有人告诉我,有些事原没有那般难懂,只是我从来不曾深究。”
岚兮摇了摇头,恳求他道:“你别怪他,是我的错,如果我早些察觉,与他说清楚,或许就能制止他伤害你。”
即墨云温然一笑:“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况且我不是毫发无损吗?”
“你不怪他吗?”岚兮小心翼翼地问。
即墨云摇头,对她摊开掌心,道:“把你的耳环给我。”
“哈?”
岚兮听得这没头没脑的话,不由一愣,她依言摘下耳环,放在他掌心:“你要做什么?”
即墨云将耳环收到怀中,将颈中戴着的黑曜石印章取下,交到她手里:“把这个还给他,好好作个了断,我在这里等你。”
原来他什么都清楚,却什么都没有说。
岚兮用力点了点头:“我会速去速回的。”
“等等。”
即墨云又唤住她,解下自己的外衫披到她身上:“山顶下了雪,有些冷,把这披上,注意脚下,别心不在焉的,万事有我,你无须多虑。”
他说完扬起一个漂亮的笑容,透着一股阳光般的温暖,瞬时照亮了岚兮的心。
“嗯!”
岚兮拉上衣襟,回以一笑,抬脚登上了石阶。
即墨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山石后,默默地站立着,等着她。
×××××××××××××××××××××××××××××××××××××××
那年,他年满弱冠,告别师父回到天风镖局,梅傲雨开始将镖局事务交给他打理。
他每日兢兢业业,早出晚归,那夜他回到书房,一打开门便闻到浓烈的酒气,听到连绵的鼾声。
他心跳一提,踏入房中,便看见了那躺在地上的人,不禁惊喜交加。
惊的是那人卧地不起,喜的是那人正是岚兮!
他一个箭步过去扳过她来,急促地唤道:“岚岚,岚岚!”
岚兮怀里的酒坛滚到地上滴溜溜地转,满室酒气自她身上而发,确定她只是醉酒,他这才放了心。
他笑道:“你这小丫头,居然把我放在书架上的陈酿给喝了,这回可要睡到何时才醒?”
他刮了刮她的鼻子,抱她睡到软榻上,又命人打了水来,给她擦了手脸,静静坐在一旁,欣赏她的睡容。
自她八岁随外公回滴翠谷,他也入山拜师,头两年不得下山,第三年起,他每年下山一次,不论时间有多仓促,都必去滇南看她。
今年他学成归来,还没来得及去,她却先找上门来,如何令他不高兴?
他左看看,右瞧瞧,这丫头又长大了不少,性子也越来越野了,居然敢一个人跑到关中来,也不知路上吃过苦头没有。
他一面看着,一面想着,不一会儿打起了盹儿来。
天快亮时,他才起身交待下人看顾,自己回房梳洗换衣后,照常向父母问安。
自从他回来后,母亲还未单独见过他,这两日梅傲雨不在,他只是在母亲的房门口问一句好便走。
今日,母亲的贴身丫鬟却邀请他进去,说是夫人想与他说话。
他只好进屋,母亲坐在珠帘后,难得的温言关怀,他预感不好,只是恭敬地敷衍着,想快点脱身。
没想到,母亲居然是让他向关中豪族的千金提亲去!
他自然不答应,撕去了温情脉脉,母亲仍然还是那个母亲。
她扯开珠帘,精致的妆容,难掩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孔,经年累月的怨恨,使她美丽的容颜变得刻薄。
那些难听的话他早已听惯了,由得她骂去,也不再往心里去。
见他若无其事,母亲恼怒愈甚,她挥起纤纤玉手落到他脸上。
他两指一伸,轻巧地扣住她的皓腕,她被震慑住了,第一次正视他,他已长大成人,不能由得她再肆意打骂。
她恼羞成怒,如泼妇般,借着他发泄那陈年的仇恨,恶语伤人,字字诛心。
他忍无可忍,终于推开了她,冷笑道:“母亲可知自己这副模样有多丑,若是父亲瞧见了,会怎生想?”
“我知道母亲不愿看见我,但身为梅三夫人,至少也要像个样子,以免让人瞧出不妥。”
看着母亲渐变的脸色,他愉快地勾起唇角:“这些话,母亲以后还是少说为妙,若不慎隔墙有耳,让人听了去,坏了母亲的名声,对梅家没有好处,母亲也不会好过。”
母亲扶住桌子,气得直发抖:“逆子,你竟敢对我这样说话!”
梅吟香笑道:“这都是拜母亲所赐啊,自然,母亲怀胎辛苦,我这个做儿子的,该尽的孝道一点都不会少,晨昏定省,冬温夏清,半丝也不敢怠慢。”
他说到这里,笑容一敛,森然道:“但除此之外,母亲莫管我其他闲事,儿子久居山里,疏于规矩,若有得罪,还请母亲多担待一些。”
母亲铁青着脸,再说不出半句话来,他视若无睹,开门欲走,却见岚兮站在门外愣愣地看着他。
方才气坏了,竟未察觉她来了,他镇定自若地关上门,沿着回廊走着,脑海里是无法思考的空白。
岚兮跟他在身后,随他越走越急,嘴里叽里呱啦地解释一堆:“我,我许久没见到吟香哥哥,听说哥哥下山回家了,便溜来找你,想着给你惊喜,便没事先告诉你,知道你每晚都会先回书房,就躲在里头等你。”
梅吟香没有说话,岚兮又继续絮叨:“我一时无聊,翻找你的东西,在书架里发现了坛好酒,没忍住便喝光了,我醉了酒便什么都不知道了,今早迷迷糊糊醒来,迷迷糊糊地走到这里,听见三伯母的声音,本想进去问安的,嗯,不过……”
见他始终不睬自己,岚兮终于扯不下去,她猛地低吼一声:“我什么都没听见啦!”
她说完,转身便走。
“岚岚!”
第一百七十八章 探视
梅吟香沉声唤住她。
岚兮一激灵,背影变得僵直,没等他发问,她主动回过头,不打自招:“对,我什么都听见了,可是吟香哥哥,不管你的身世如何,我始终将你视为亲哥哥。”
她说得肯定,可当他靠近,伸出手想要碰触她时,她却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你躲着我做什么?”他眸光一暗,闪过难言的气愤与苦楚。
岚兮假意扶额,弱声道:“我,我还没睡醒,腿脚有些发软而已。”
他寒心道:“不,你介意的,我的生父是个淫、贼,你和其他人一样,知道了真相,便看轻我,厌恶我,提防我!”
话音刚落,他纵身而起,跃出了府墙。
身后是岚兮越来越飘渺的喊声:“不,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很意外,吟香哥哥……你等等我,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他奔到荒郊野岭,半躺在树梢上,看着树下的她,四处找寻自己,他到底没能狠心将她完全甩开,仍是让她跟到了这里。
岚兮左右找不着,索性坐到草地里哭起鼻子:“你尽管不理我好啦,就让我在这儿饿死渴死,等天黑了,被豺狼叼走,被虎豹吃了好啦……”
她尽管胡言乱语,蒙面干嚎,烦得他不行,终将他逼得跳树,反要他去讨好她,哄劝她。
他让她站起来,她竟像幼时输了游戏,耍起无赖,嚷嚷着自己腿断了,硬是要他背回去。
他无计可施,只得依她,路上,他问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就是不知道你要做什么,所以才要跟着你啊!”她的话声里充满了担忧。
“你怕我会自寻短见?”
他一下就猜中了她的心思,她小心地问:“你会吗?”
他故意使坏道:“你亲我一下,我便想开了。”
岚兮二话不说,便在他脸上啄了一下,还紧张地问:“够不够,要不要多来几下?”
他乐呵呵地颠了颠背上暖呼呼的小人,笑道:“只要你真心待我,不介意我的身世,其他人怎么看我,我都可以不在乎。”
她软软地趴在他背上,信誓旦旦道:“我温岚兮指天赌誓,这辈子都喜欢吟香哥哥,不因任何原由疏离哥哥,若不然就叫我吃成个大胖子,丑得见不得人。”
他哈哈大笑:“这是我听过的最特别,最有诚意的誓言了。”
梅吟香躺在山洞里,想起往事,仍然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是这笑,已不复当年,带着丝岁月的沧桑,满是对世事的无奈。
“吟香哥哥,吟香哥哥……”
他仿佛听见了她的唤声,他竟思念她至如斯,连幻听都有了吗?
入口倏尔一暗,转入一个人来,冲他灿烂地笑道:“吟香哥哥,我许久没来这里,竟不记得思过崖原来这么冷。”
“岚岚。”
梅吟香揉了揉眼,定睛一看,果真是她!
他喜得从石床翻身站起:“你怎么来啦?”
岚兮举起食盒,笑道:“你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都是你最爱的食物,还有一坛女儿红,快出来,外边的腊梅都开了呢,我们一面赏花看雪,一面大快朵颐,岂不快哉?”
梅吟香听到女儿红三个字,唇角便弯了下来。
那一定是岚岚的女儿红,出生之时埋在树下,出阁之日方取出畅饮。
他很想像从前一样,握住她的手,但她身上的白衣却亮得刺眼,叫他望而却步。
“你不高兴吗?”岚兮问。
梅吟香动了动唇角,竟发现无论如何都挤不出笑容,不由将脸别过一边,道:“怎会?你能来看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定是不知道自己在此思过的原因,否则,她怎肯来看自己?
岚兮主动拉过他的手,拖着他坐到外边的石椅上,看见那坛竹叶青,便笑道:“云真是的,自己偷偷来看你,都不告诉我。”
岚兮将酒坛拎到地上,将食盒里的佳肴一盘盘放在桌上,再将那一小坛女儿红推到他面前,取了碗筷塞到他手里,兴高采烈道:“吟香哥哥,快尝尝这道东坡肉,那新来的厨子做得可好吃了。”
见他无动于衷,只定定看着自己,岚兮又从烧鸡上撕了只鸡腿递到他面前:“要不然,试试这道盐水烧鸡,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从厨房偷鸡吃,你撕一张鸡腿,我撕一只鸡翅膀,你一口我一口,吃得满嘴油腻,可香啦!”
梅吟香百感交集,只觉心口闷得快喘不过气,他努力地深深一吸,冰冷的空气透进肺腑,沁入四肢,血液才得活络。
他勉强勾出笑容,接过那只鸡腿,笑道:“那鸡明明是你偷的,却假借邀请拖我下水,分明是想让我替你顶缸。”
岚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哎呀,哥哥你快些吃吧,不然凉透了,肥油都凝成了脂,那可就难吃了。”
“好,我吃。”
梅吟香张大嘴,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明明食不知味,却仍作惊喜状,赞不绝口:“好吃,真的好吃,岚岚,你也试试,比我们小时候偷的那只,可好吃得多了!”
岚兮但觉心酸无比,她眨眨眼睛,将一点湿意憋了回去。
她撕下另一只鸡腿啃咬起来,附和道:“嗯,真的好好吃,吟香哥哥,再尝尝这个鳕鱼卷,炸的金黄剔透,好看又美味!”
她一面说,一面拈起一块塞进他口中。
他夹起一块东坡肉也喂到她嘴里,口齿不清地道:“你尝尝这个……”
两人你塞我一口,我喂你一嘴,仿佛又回到了儿时那温暖的午后,天真无邪,欢声笑语,无忧无虑。
不过小半个时辰,桌上的美味便被扫荡个精光,仅余下一些鸡骨架子。
岚兮抄起女儿红,就要打开,梅吟香却一把夺过,道:“这是专门给我的,你不许喝。”
岚兮不与他争,嘻嘻一笑:“好,我不喝,留给吟香哥哥慢慢喝。”
岚兮抬眼看天,天色已然不早,移眸再看向他时,眼里便不自觉地涌出泪雾。
她方要开口,梅吟香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满眼惊恐:“别走!”
第一百七十九章 夕阳
双目交汇,梅吟香细长的睫毛下,流转的眼波中,依稀含光,那是一种绝望里又透着希望的光芒。
两人静静对视,一时陷入沉默。
岚兮静静垂眸,一语不发,他眼里的微光便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他松了手,强颜欢笑:“你看,已经黄昏了,陪我再看一次夕阳,好不好?”
梅吟香几乎是在乞求,岚兮不忍拒绝,强咽下喷薄而出的情绪,用力地点了点头,却不敢抬头直视他的眼睛。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落日余晖柔和地洒在并肩而坐的两人身上,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共赏斜阳晚霞,一股苍凉油然而生。
他知道,他们之间的过去未来,也如同这落日一般渐渐沉下了,待明日朝阳升起,她便是别人的妻,除了兄妹情义,再不会有其他瓜葛。
他所期待的,将没有机会发生,他所害怕的,无论多不愿意,终究还是到来了。
他应该感到轻松,一切终于有了定局,多年的纠葛也终将结束。
可是感情若能说放便放,人世间又何来的痴男怨女呢?
夕阳就快落山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经历的最短的一个黄昏。
他多想就这样和她一直坐下去,看完了夕阳,接着看月亮,数完了星星,还有初升的旭日。
赏完冬雪,接着赏春花,花败了,还有夏蝉,秋叶,冬阳,日复日,年复年,直到两鬓斑白,直到地老天荒……
“吟香哥哥,我……”岚兮终于打破了沉默。
“岚岚!”他唤住她,不想听她往下说,他知道,她一定急着离开。
“嗯?”
她投来一个疑问的眼神。
他充满眷恋与不舍的视线凝结在她脸上,嗫嚅着,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问出了口:“我可以……最后再亲你一次吗?”
她一怔,犹豫片刻,轻轻点头:“嗯。”
她缓缓地仰起脸来,闭上了眼睛。
他有些意外,迟疑着,有一瞬的不知所措。
他发颤的手小心翼翼地贴近她的脸,抬起她的下颏,目光落在了她嫣红的唇上。
她的唇柔软又温暖,令他不由自主地凑近,气息似有若无地痒着她。
他多么渴望能毫无顾忌,可是,他不能,他不能毁了她心目中的吟香哥哥,此生无缘,何必多增她的烦恼?
良久,她的眉心,落下了他珍惜而沉重的情意。
岚兮只觉这吻很冷,他的唇在颤抖,很久很久,也没有离开。
“吟香哥哥。”
她轻声唤道,惊醒了他的唇,仿佛沉睡的蝶儿般一下飞走了。
他不舍,可也不得不舍。
岚兮缓缓睁开了眼,一滴晶莹的泪珠自他狭长的眼眸里沁出,他,居然在流泪!
“吟香哥哥,你……”
岚兮诧异地抬手要为他拭泪,他抢先一步擦去眼泪,也擦去眸中难抑的深情,嘴角勉然地扯出一丝弧度,像轻云一样飘过:“我的岚岚就要嫁人了,哥哥为你高兴。”
岚兮也笑了,如同含了粒未熟的葡萄,满嘴酸涩:“吟香哥哥,我也亲你一下吧,你闭上眼睛,好不好?”
梅吟香噗嗤一笑,弯起唇角,模样依然是那个不羁洒脱的梅五公子,可是藏在心里的酸楚,又有谁知道?
他痛快地闭上眼,俯首将额头送到她面前,如同少时在滴翠谷中同她玩耍。
那时天很蓝,云很白,草很绿,她的脸雪里泛着红,她的手温暖柔软,捧起他的脸,就朝他额上一啄,很轻很甜,满鼻都是她身上清幽的药草香……
记忆与现实逐渐重合,他沉浸在这短暂的愉悦之中。
突然,唇上一柔,落下了她满是药香的吻,干净的,毫无杂念的吻。
他错愕地一掀眼帘,心跳仿佛骤停:“岚岚,你……”
岚兮低下头,无比愧疚:“对不起,吟香哥哥,岚岚只能给你这么多了。”
“你什么都明白了?”
岚兮含泪颔首,不知如何面对这份突如其来的感情。
“为什么不是我?”
他问出了闷了许久的一句话,猛地将她拉入怀里,胸腔起伏得厉害。
“为什么非得是我?”
她任他紧紧抱着,作出了无可奈何的回答。
是啊,为什么非得是她?
他也回答不上,这世上有许多事本就没有道理可言,感情,尤其如此。
梅吟香慢慢松开她,两人皆是无语凝噎。
岚兮自腰间摸出那枚石章,交到他手中:“吟香哥哥,你把心都交给我了,我却傻乎乎地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我把心还给你,这世上一定有位好姑娘,在某个地方等着与你相遇。”
她又摸出那根红线,也一并放到他手里:“还有这个同心结,送给那位与你两情相悦的姑娘吧,我和云等着喝你们的喜酒。”
“呵,呵呵,哈哈哈……”
梅吟香渐渐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在发苦,苦得要命,可是除了笑,他还能如何呢?
“吟香哥哥,对不起。”
岚兮垂首,除了道歉,亦不知该当如何。
梅吟香慢慢止了笑,将印章与红线皆掖到袖里,他解下腰间陶埙,在它的尾部一拧,陶埙分为两截,从中掉下一枚白玉圆牌来。
他伸手接住,将陶埙复原,仍系回腰间,那枚圆牌便被他塞到了她手中:“你出嫁之后,梅家的钱是不好再动了,苏杭一带,带风字号的商铺,是我置办的私产,你拿着它,所有钱财人马皆可立即调用,以后你再想到处胡作非为,也不必担心财源了。”
岚兮闻言,不由推拒:“吟香哥哥,这样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收?”
“这是我送你的贺礼,你怎能不收?”
梅吟香没有收回,只是黯然道:“其实我也知道,你已经用不上了,你若不想要,便扔了吧。”
这本来是为他们俩置办的家业,现在,他也用不到了。
岚兮摩挲着圆牌上的“风”字,为什么是个“风”字呢?
她隐约明白了什么,可又有些不愿意明白。
梅吟香倏尔握紧了她的双手:“岚岚,如果他对你不好,就来找哥哥,哥哥帮你狠狠教训他!”
第一百八十章 出阁
“他不会对我不好的,哥哥放心。”岚兮肯定地说道。
“那……”
梅吟香喉头滚了滚,小心地问道:“我以后还能去看你吗?”
岚兮嫣然一笑:“当然,哥哥是岚岚一辈子的哥哥,一辈子都不会改变。”
“是啊,只是一辈子的哥哥。”
梅吟香低下头来,颇有些苍凉地念着,手劲渐渐加重。
他忽而抬眸深深望入她眼里,微微哽咽道:“岚岚,你拥有的幸福,我愿为你终生守护,只是,你莫忘了,你还有个吟香哥哥。”
他说着,难以抑制地透出一股凄凉。
岚兮强咽下心酸,低低埋着头,重重地点了点,此生有这样一位兄长,她怎么会忘,又怎么敢忘?
夕阳彻底沉了下去,梅吟香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岚兮提着风灯下山时,便看见即墨云仍在原来的位置挺立着。
她不自觉地碰了碰腰间的圆牌,突觉有些对不起他。
她慢慢走到他身边,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拢了拢她身上的自己的外衫,温言细语:“我送你回去歇着,明日我们还要忙一整天呢。”
他牵起她的手,为她打灯,走了一小会儿,岚兮止步道:“你不问我,都和吟香哥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吗?”
即墨云的唇角扬起漂亮的弧度,犹如一弯新月,流动着温柔的清辉:“今夜之前你是温岚兮,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在乎,今夜之后,你是我的妻,无论你到哪儿,都有我相伴,所以我什么也不必问。”
他的眸里是笃定,是信任,是骄傲。
岚兮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动容地抱紧了他:“云,能嫁给你,真好!”
即墨云缓缓拍着她的背,柔声道:“好啦,我们得早些回去歇着,明晚我们有的是时间温存。”
“你呀!”
她轻轻捶了下他的心口,将圆牌交给了他:“这是吟香哥哥给我的新婚贺礼,我觉得放在你那里比较妥当,以后等他成了亲,再连同贺礼一并送还给他。”
即墨云也没细看,接过便揣入袖中:“好,就听你的,我会收好的。”
岚兮问:“你都不好奇这是什么吗?”
他这未免也太放心了吧?
即墨云正色道:“你既然不打算接受,我知不知道又有何要紧,以后我们夫妻同心,不分彼此,事无巨细,都要互相信任,互相坦白,说不说都在于你,你不说,我就不问,你说,我就听着,岚岚,你觉着这样可好?”
岚兮眨了眨眼,好啊,这家伙还是很在意的嘛,跟她玩以退为进呢,想知道还要装君子,拐弯抹角拿话敲打她,不说还显得自己心虚了不是?
她还真就不说了,看他会怎样!
岚兮大摇大摆地走在前头,道:“说不说在于我,问不问在于你,你问,我就说,你不问,我就不说,你看你是想问还是不想问吧。”
即墨云跟了上去,拉下俊脸道:“既然如此,那你还是说吧。”
“还说要互相信任,互相坦白呢,你这一肚子花花肠子弯弯绕,就想逼着我主动告诉你,方才你若直问,我便说了,现在嘛……你再怎么问,我也不说。”
岚兮一面笑道,一面欢快地跳下石阶。
即墨云在她背后紧跟不舍:“你可慢着点儿,山路难走,仔细崴了脚,哎,你站住,别跳了!”
“咯咯咯咯!云,你好像我爹啊,哈哈哈……”
“哎,你站着别动,我背你下山!”
“你早说嘛,我就不走这么远啦!”
……
山下的璧人你一言我一语,渐行渐远,山顶上的思过者,却在数着晨间未数完的腊梅,一朵,两朵,三朵……
他的手腕上缠着一根红线,他的颈项中,坠着那枚黑曜石印章,曾经的付出,所有的坚持,又回归到了原点。
他的心亦如这沉寂的夜一般寒冷,冷得彻骨,彻骨到麻木……
×××××××××××××××××××××××××××××××××××××××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
喜娘念着祝词,为她挽起青丝,丫鬟为她披上嫁衣,戴上凤冠。
岚兮看了一眼镜中人,娥眉淡扫,粉面桃腮,一点绛唇,凤冠霞帔,红裙摇曳,艳光四射,美丽不可方物。
她简直快认不出自己了:“哇,原来我这么好看啊!”
丫鬟们纷纷窃笑,喜娘从丫鬟手里取来一碗汤并勺子递给她,笑道:“姑娘,吃了这碗红枣桂圆莲子汤,新郎新娘富贵团圆,早生贵子。”
岚兮看着那一碗红枣桂圆莲子汤,蹙眉问:“这玩意儿是这时候吃的吗?”
喜娘道:“姑娘今儿要忙一整天,到夜里才得进食呢,肚子里没点儿垫底,身子怎么熬得住?”
“哦。”
岚兮点点头,捧着喝了几口,便还给她,喜娘道:“姑娘,要全喝完的,还有这里面的红枣桂圆莲子也得吃完,否则会不吉利的。”
“还有这种讲究?”
岚兮勉为其难地接过汤勺一勺一勺地吃了起来,不是她想慢,是她委实不想弄花了这捯饬半天的妆容。
等她吃完了,将空碗放回丫鬟手里的托盘,喜娘又给她稍作整理,这才取过红盖头将她当头一罩,便彻底遮住了她的视线。
在众人的簇拥下,她款款走出闺房,耳边便听见了梅吟歌拍着手欢声道:“姐姐出来咯,新娘子出来咯!”
梨花也跟着附和道:“新娘子出来啦,岚姐姐好漂亮啊!”
梅吟歌挤兑她说:“切,姐姐让红盖头罩住了,你又没看见她的脸,怎么知道她漂不漂亮?”
梨花刁钻地问:“难道你敢说岚姐姐不漂亮?”
梅吟歌一噎,便知上了当,岚兮躲在红盖头里,盯着自己的绣花鞋面偷笑,今天的一切都是崭新而欢喜的。
梅吟歌和梨花打闹着拥到岚兮身边,随着喜娘牵引,一行人来到大厅。
岚兮在喜娘的指引下,依次给爹娘敬酒,温如玉饮了口茶,微微湿了眼眶。
梅傲雪轻轻握了握妻子的手,温如玉拿起帕子拭了拭眼睛,又叮嘱了女儿几句。
岚兮听得娘亲语带哽咽,便不禁伤感,梅吟歌和梨花见了,也安静下来,跟着有些不舍。
第一百八十一章 送亲
梅傲雪劝慰温如玉道:“夫人,你伤心什么,我们还得跟去梅花坞喝喜酒呢,明天、后天、大后天,直到回门之日,你都能一直见到女儿呢。”
温如玉嗔道:“就你话多,我就是想哭会儿不成嘛?”
梅傲雪头疼道:“你这样不是叫女儿为难吗?”
喜娘看了看时辰,说道:“四爷、夫人,吉时快到了,该启程了。”
于是,喜娘搀着新娘子,梅傲雪拥着温如玉,慢慢走出大厅。
梅吟歌和梨花对视一眼,互相扮了个鬼脸,也跟了出去。
耳边响起噼里啪啦的炮仗声,混着人们的欢声笑语,震耳欲聋,头晕目眩,好似做梦般。
岚兮七弯八绕地走了许多路,路面上铺满了绯红的各式花瓣,鞋底踩上这片松软,柔柔地,仿佛她此刻的心。
及至跨过门槛,终于来到了花轿前,喜娘掀起轿帘,扶她坐了进去。
喜娘吆喝一声,八抬大轿便稳稳地抬了起来,梅傲雪夫妇坐在后一顶轿子中,梨花和梅吟歌跟在轿边。
即墨云派徐典与何慕生前来迎亲,他们带来的人,与送亲的队伍合作一处,吹吹打打开着路。
岚兮就这样在轿中颠着颠着,揣着一颗活泼乱跳的心,听着外头喜庆的乐音,开始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
许多人都在梅花坞等着她,她的外公,爷爷,兄弟姐妹们,以及前来祝贺的宾客们。
当然,最要紧的,当然是他,她的新郎:云。
一想到她的云,手便不自禁地触摸心口,那里面是他赠的玉佩,她将玉佩用红绳串起来,挂在脖子上,贴着自己的心。
玉佩下的那颗心,是七上又八下,激来又荡去,虽然事先已明了流程,预习了各项礼仪,但她仍然十分紧张。
她的两手互相拽得紧紧的,全是细汗,两腿抖个不停。
她下意识地便要翘起了二郎腿,想到娘亲千叮万嘱要端庄,她又立即正襟危坐。
岚兮有些抱怨,温梅两家都是武林世家,也学着凡夫俗子整什么繁文缛节,虽然已简化不少,但仍叫她觉得烦恼。
好在也就这么一次,转念一想,也是新奇有趣,于是又变得有些期待。
拜天地,入洞房,等着云揭开她的红盖头,然后饮下合卺酒,然后……
嘻嘻嘻……
她想象着接下去的每个步骤,笑如春花怒放,憧憬又羞涩,不知今夜,是个怎生光景?
突然,她感到一阵腹胀,她按着肚子,连叫不好,好想上茅厕啊!
一定是那碗桂圆红枣啥的闹的,喝这么多汤水,不内急才怪呢!
这下可好,怎么办?
她抓耳挠腮,使劲忍着,越忍便越觉得着急,忍忍忍……
不行啦,忍不住啊!
“停轿!”
岚兮天崩地裂般大吼一声,轿厢被她晃得左右乱摇,喜娘挥了挥手,轿夫们停下轿子,吹乐手们也停了奏乐。
岚兮不等喜娘发问,轿帘一掀,立即钻出轿子,扯下红盖头,拽在手里,拎起红裙,便往那道旁的草丛里十万火急地奔去,还一面嚷嚷着让大家放心:“不行啦,我要去解手!你们不许跟来!”
众人看傻了眼,梅傲雪和温如玉齐下轿来,梅吟歌和梨花已笑得肚子生疼,徐典与何慕生也在掩唇偷笑。
温如玉急道:“哎呀,这丫头,早不出状况,晚不出状况,偏偏在路上……哎!”
梅傲雪拈须笑道:“耽误不了多少工夫的,等等便是了。”
且说岚兮这头跑得远远的,看不见人影了,才急急撩起衣裙蹲下。
大喜之日当众出糗,普天之下有比她更难堪的新娘子吗?
哎,这事要是让云知道了,可不知要被嘲笑多久?
“呜哇啊……”
这种释放的感觉真是痛快,她但觉身心一松,说不出的舒畅,解决完大事,她才起身跳到一边。
这新娘的衣服可真麻烦,弄乱容易,可要整理起来,还得费上好一番功夫。
岚兮整理完衣裙,又正了正凤冠,待一切妥当,已是薄汗微出。
她拿红盖头扇着风,慢慢踱了回去,远远瞄见人影,觉得没脸见人,忙将红盖头仍旧罩回头上,只盯着盖头里的一小方世界,缓缓地向前走。
岚兮听见有人小跑而来,她便停住不动了。
接着又听见乐声大作,她看见喜娘的衣服在盖头底下一晃,来搀自己。
她便由着喜娘扶着,重又上了花轿,一切又恢复原状。
岚兮长长地舒了口气,还好爹娘没来问她怎么回事,还好吟歌和梨花没有跑来嘲笑她,还好徐典与何慕生没来多嘴,否则她这张脸可不知要往哪边搁了。
她放松下来,坐在轿中便有些昏昏欲睡,不一会儿,竟真的打起盹来。
花轿颠啊颠,颠啊颠,她的人摇啊摇,摇啊摇……
迷糊中,她骤觉轿外静得出奇,那帮敲锣打捣鼓吹唢呐的怎么没动静了?
自己正在发困,连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安静都没有察觉,这外头是怎么了?
岚兮掀起盖头,拉开一角窗帘子,但见轿外是荒郊野岭,人烟稀少,不禁心头一凛,这里却是哪里?
她记得从玉雪居到梅花坞,沿途都是张灯结彩,绝不可能是一片荒芜,那眼下这又是怎么回事?
岚兮放下帘子,愣愣地坐了一会儿,猛地省过神来,这里头有蹊跷!
“停轿!”
她陡然扯下盖头,拉开窗帘,探出脸去,高呼一声,但没有人理会她。
轿夫满脸淡漠地抬着轿子,喜娘也只一味地默默往前走,后头的吹乐手们倒是紧跟不舍,但也是一脸木然。
岚兮急得大吼:“喂,你们是谁?要把我抬去哪儿?”
依然无人应答,她暗叫不好,想要冲出轿子,刚直起腰,花轿“砰”地,被粗暴地扔在地上。
她不防此变,额角磕到了轿厢,又弹坐回原位,左摇右晃,头昏眼花。
外面的脚步声窸窸窣窣,向前游移,等她缓下心神,掀帘下轿,轿夫们都跑到了她前头,一个个脱下鲜红的长衫,露出里面的一身缟衣。
他们身后放着的,赫然是一具棺材!
第一百八十二章 红白
突然之间,红喜事变成白喜事,这是恶作剧,还是有阴谋?
不对呀,岚兮记得自己最近没惹祸啊,就算她惹了祸不自知,这里是梅家的地盘,谁又有天大的胆子来闹事呢?
岚兮转身后退,吹乐手们倒是没变,但个个凶神恶煞,来者不善。
众人渐渐走来将她包围,岚兮腹背受敌,进退两难。
她四面环顾,指着他们大喝:“喂,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想干什么?”
岚兮寻思着拖延片刻,钻个空子便突出重围,溜之大吉。
以她的轻功,一旦得手,一般的酒囊饭袋哪里追得上她?
喜娘从众人之间挤出来,扯下头花,擦去脸上的白粉腮红,丢掉一身宽大的红衣,也是缟衣素服。
那人对她拱了拱手,森然笑道:“温姑娘可还记得在下?”
岚兮定睛将那人一看,才发现他并非女子,而是一个黑瘦的男人,形容猥琐,笑得令人生寒。
她倏地倒吸凉气:“是你!陆无霆!”
陆无霆将她上下打量,出言轻薄:“温姑娘,人长得美,记性也不差,竟还记得在下,不知道姑娘这身大红喜袍下,掩着怎样的迷人风光呢,在下真是好奇得很啊。”
岚兮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目光逐一扫过众人,不再有熟悉面孔。
她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心中暗忖:不对,陆无霆不是和展刑风、谢天仪一起被押往京师了吗,怎么可能孤身出现在此?
就算退一万步讲,他半途逃了出来,那也该远走高飞,怎么可能跑梅花坞来送死?
莫非……是吟歌假扮,哥哥们又撺掇着来一起胡闹?
岚兮想了想,甚觉合理,当即松然大笑,反把陆无霆搞得莫名其妙:“看样子温姑娘也很喜欢在下,不知姑娘是自己跟我走呢,还是在下动手带姑娘走呢?”
岚兮几个箭步走上前,重重点了他一下额头,骂道:“岂有此理,你连你姐姐我都敢调戏,当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瞧我怎么收拾你。”
她伸出双手,左右开弓,捏起他的脸颊,道:“你师父教你易容,是让你这般胡闹的吗?哟,扮得居然还挺像,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见过陆无霆,其他哥哥在哪儿……”
岚兮突然顿住,对啊,吟歌怎么会见过陆无霆呢?
她真是糊涂了,吟歌明明是在送亲,哪有机会易装,况且爹娘也在,又怎会纵容他胡闹,还有这张脸的手感,好像也不似假的……
陆无霆的黑脸变得更黑了:“温姑娘,我的脸好捏吗?”
一阵冷意自脊背涌出,岚兮勉然扯开唇角,尴尬地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脸皮:“呵呵,不错不错,没想到你的脸保养得这么好,黑滑黑滑的,活脱像泥鳅!哈哈哈……”
她一面笑着,一面后退,口里套着近乎:“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啊,想不到这么巧,在这儿遇见你,带兄弟们上这儿来看风景啊?你们继续,你们继续,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们的雅兴啦!”
对方如此胆大包天,必是谋划周全,硬杠无益,岚兮当然是先逃再说。
陆无霆上前一步,一把扣住她的手,岚兮早有防备,一矮身,一缩手,便滑了出去。
她转身欲逃,迎面几个大汉当即挺身一挡,今天是她的大喜之日,身上不曾带那些防身物什,此刻被人合围,空间狭小,又施展不开轻功,只得硬着头皮见招拆招。
眼见得陆无霆探出勾手,抓向她的肩膀,她扬起手肘便向他腋下击去。
陆无霆转身回避,又横起一腿,攻她下盘,岚兮急欲纵身避开,众大汉却纷纷出拳击向她,她只得出手回击。
奈何身上累赘,动作不如平时敏捷,她顾得上盘便无暇顾及下盘,虽极力闪避,仍被陆无霆击中小腿。
岚兮身体一晃,陆无霆迅速擒住她的脉门一按,她登时软了半边身子,无法再行反抗。
陆无霆狞笑道:“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姑娘好大的来头,竟是温梅两家的掌上明珠,这些年我与师兄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就这般让你们给瓦解了,我师兄的性命也害在你们手里,你说,你要怎么补偿我?”
岚兮忍疼啐道:“呸,你自己多行不义,早该料到有此下场,长沙府的公差都是吃白饭的吗,竟让你这畜生给逃了出来!”
这时,有人提醒道:“老大,快些走吧,再纠缠,梅家的人就该追来了。”
岚兮意识到不好,忙要反抗,陆无霆哪里给她机会,翻手为掌,一起一落,掌缘便重重击在她的颈侧。
岚兮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了。
×××××××××××××××××××××××××××××××××××××××
“新娘子到啦!新娘子到啦!”
随着梅吟歌的欢呼,即墨云的心陡然一提。
他的心从来没跳得这样快过,简直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他等了多久,盼了多久,才到了今天。
喜娘带着新娘子,慢慢朝自己走来,四面皆是观礼的宾客,祝福的亲朋。
早有丫鬟递来红绸,喜娘接过,一头牵着新娘,一头系着新郎。
高堂上坐着梅苦寒和温世庭,梅傲雪和温如玉也于下首落坐,再接着依次是梅苦寒的长子,次子和三子及其夫人。
梅苦寒笑呵呵地捋着白须,温世庭却板着张脸,鼻腔里直喷气,一双明亮的眼睛紧瞪着即墨云。
对抢走他宝贝外孙女的男人,不管有多好,他始终孩子般地憋着一肚子气。
“吉时到,新郎新娘请拜堂!”
喜娘高亢的嗓音,将全场的气氛推动了起来,满堂喝彩,掌声雷动。
新郎新娘并肩而立,随着喜娘一声“一拜天地”,两人便向着天地躬身一拜。
“二拜高堂!”
两人对着四位长辈又是一拜,梅苦寒拈须颔首,温世庭却将脸扭到一旁,轻轻“哼”了一声。
温如玉见了父亲如此,虚掩檀口偷笑,梅傲雪见女儿成家,眼里不禁涌出些许热气。
他晨间还劝妻子来着,这会子倒是轮到自己伤情了,不由得自嘲般地笑了笑。
第一百八十三章 变故
“夫妻对拜!”
这一拜之后,便是礼成,二人正式结为夫妇,别看即墨云表面从容自如,其实心里头高兴得快跳起来了。
镇定!镇定!在场宾客众多,他暗示自己切不可在关键时刻失了仪态。
他将所有欢喜都暂埋心底,等到洞房花烛,等到夜深人静,再悄悄取出来,与他最心爱的妻子分享。
两人相对而立,即墨云望着眼前的新娘,有一瞬的恍惚,往事翻上心头,几经风雨方走到今日,其中多少酸甜苦辣咸,只有两人才知。
新娘子对着他盈盈一拜,他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兀自有些发愣。
喜娘小声提醒,即墨云如梦初醒,便拜倒下去,低头的那一霎那,他突然一凛。
新娘的手藏在喜袍宽大的红袖里,只露出一段指节,黑长黑长,带着风吹日晒的粗糙。
岚岚的手他再熟悉不过,绝不是这样的,那这红盖头底下藏着的,却是何人?
“新郎官,快拜啊!”喜娘焦急地出言提醒。
温世庭不悦地嚷嚷道:“喂,即墨小子,你是不是想悔婚啊,你要敢伤岚岚的心,我当堂就打断你的……”
梅苦寒伸手一按他的肩,对他摇了摇头,温世庭的话还没说完,只好咽了回去。
即墨云出其不意地去揭新娘子的红盖头,众人皆不知新郞此举为何,不禁满堂哗然。
那新娘子似是早料到有此变故,猛然自红袖里抽出一柄匕首,明晃晃的尖刀便向即墨云刺了过去。
“庄主小心!”在旁观礼的徐典与何慕生齐声惊呼。
即墨云将手里的红绸一抛,往那新娘的手上一卷一扯,新娘子连人带匕首便直直摔了出去,撞在地面。
凤冠落地,那人四仰八叉,倒在地上,哼哼唧唧,动弹不得。
众人看清了那人,原来竟是个黝黑干瘦的汉子,这一下,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在场宾客皆面面相觑,喧哗起来,尤其是梅家长辈及一众子弟,皆是大惊失色。
“这是怎么回事,岚岚呢?”
温世庭第一个跳将出来,揪起那男子的衣领,“啪”地就是一巴掌,喝问:“快说!新娘子呢?”
那人被温世庭一巴掌打得晕头转向,突地张嘴呕出一口黑血,溅到喜娘脚下,继而头一扭,两腿一蹬,便死不瞑目了。
喜娘吓得当场晕倒,梅大夫人忙唤人先将她抬下去,并让各家女眷孩子先行回避。
温世庭伸指探向那人颈脉,又查看一番后,才道:“他是中毒而死的。”
即墨云低头看了一眼,这人的死状和当初那盗剑人是一样的。
他心头一震,微微软了身体:“是陆无霆。”
梅家众人一听,当即炸了锅,即墨云与岚兮这一路的历险早就传开了,谁都知道陆无霆是卑鄙无耻的狗贼,他抓走了岚岚,自然没有好事,当下不由交头接耳,纷纷担忧起岚兮的安危。
温世庭扔下那具尸体,又扯起即墨云的衣襟,怒问:“就是你的死对头,那个冲天大盗陆无霆吗?他将岚岚带哪儿去了,快说!”
“老温,稍安勿躁。”
梅苦寒起身劝道:“你问他,他也不知道啊。”
温如玉上前拉住父亲的胳膊,回忆道:“爹,岚岚行至半途时,突然内急去解手,没过多久便回来了,我们急着赶路,也没多想,一定是那时候被掉包的。”
梅吟歌插口道:“我知道姐姐钻的哪处草丛,我可以带路。”
温世庭放开即墨云,转过身来拉住外孙的手道:“那还等什么,还不快带我去找。”
梅苦寒道:“他们显然蓄谋已久,绝不可能还呆在原处等我们找去。”
温世庭恼道:“那你说要怎么办?”
即墨云有些失神道:“他抓走岚岚,势必是为了报仇,此事因我而起,我这就去寻她回来。”
“站住!”
梅傲雪站出来道:“你这般莽莽撞撞,却要到哪里去找?”
他走上前,拍了拍即墨云的肩膀:“我知道你担心岚岚,但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
梅苦寒的长子梅傲风道:“他们应该没走多远,我们派人封山搜索,一定能发现蛛丝马迹。吟川,你立即着人去办。”
“是。”
梅吟川从梅家子弟中出列,其余诸子弟皆挺身而出。
梅吟羲道:“我也去,岚岚叫坏人抓走啦,我可坐不住,你们谁也别拦着我,要是让我找着那狗娘养的,非拆了他骨头不可!”
梅吟芝道:“找固然是要找的,但梅花坞方圆几百里皆是山林,可得先安排好,否则无异于大海捞针。”
梅吟修分析道:“岚岚不是束手就擒的人,对方想带走她,她一定会反抗,所以想要安然离开,一定会先弄晕岚岚……”
梅吟羲一听就跳脚道:“什么?岚岚如此危险,那你们这还要商量到什么时候才行动?”
梅吟芝拉住他道:“你冷静一些,磨刀不误砍柴工,总要先理出个头绪再说,三弟,你接着说。”
梅吟修又继续道:“他们带着新娘子走动,肯定会引人注目,所以一定会想办法伪装,车马轿子之类的肯定少不了,我们搜查时,当格外注意这些。”
梅吟川沉吟片刻,才开口道:“梅花坞方圆百里虽然不小,但可以下山的路并不多,想要带着岚岚速离此地,就必须走捷径。”
梅吟芝道:“我明白了,我即刻带人搜查西面的小路,四弟,你派人往北面追查。”
梅吟羲道了个“好”字,便想出去,方走出一步,又恍然驻足,犯难道:“此次出行,我只带了几个随从而已,这,人手不够啊!”
梅傲霜看着儿子们如此争气,深感欣慰,他对梅吟川道:“梅花坞的护院只有百人,分二十人给吟羲,分二十人给吟芝,我手上还带着二十人,拨给他们各十人,当足以应对了。”
梅吟川点头道:“就照二叔说的办吧。”
梅傲雨也站出来道:“若人手还不足,我带的那十人,个个是好手,也可以凑个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