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白石观
容晴痛苦地呜咽着,那一瞬间,天旋地转。
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她身上。她昏昏沉沉地想着……快拿走吧,要被压死了。
心里话仿佛被人听到了似的,很快,身子一轻。
容晴努力想把眼睛睁开,就在以为自己睁开的时候,眼前仍然是昏暗一片。喔,原来并没有。
眼皮子灌了铅一般牢牢地盖着。
她感觉自己在移动。风声……还有雨点。这些本应在耳边清晰的声音仿佛隔了一层,让她有当初御剑的熟悉感觉。
“先生,先生!”钟秀在她耳边急切地小声喊着。
容晴闭着眼睛,没有半点醒来的意思。她被钟秀揽在怀里,额头上破了一道口子。血虽然暂时止住了,流下来的血迹却划在脸上,很是可怖。
钟秀使劲摇了摇容晴的手臂,摇不醒。绝望地看着小舟从半空中快速地往地上降落。
男孩显然对师姐所驾驶的飞舟很是艳羡。自飞舟从储物戒中被召出时,就打量个不停。对于能蹭上飞舟的容晴三人,很是不满。
这会儿,要降落了,迫不及待地就开始赶人。
他上前,朝着昏迷的容晴就是一脚。
这一脚明面上收敛了力道,似乎只是轻轻一踢。暗中,却是一道气劲踢入了容晴腹中。
对腹中脏器的压迫,足以将她痛醒了。
男孩觑了在前头驭舟的师姐一眼,见其神色未变,似乎没有发现这里出了什么事,遂放下心来。
不要!钟秀不敢出声,将怀中容晴抱得更紧了一些。眼中蓄着水雾,哀求地看向这个比她小了近二十岁的男孩。
她不明白,为什么还这么小的孩子,出手却这般狠辣。仿佛人命在他眼中,是比草芥还不如的东西!
男孩没在意钟秀的眼神,或者说,根本用不着在意。他盯着容晴,眼神中隐隐有着不屑和嫉妒。
不屑,自然是因为他对所有的凡人都不屑。至于嫉妒,则是因为他所崇敬的人的某些话……
容晴哪里知道这些,腹中绞痛催促着她闷哼一声,眼睛终是睁了开来。
随着清醒,那疼痛更加难熬。
“醒了?”男孩冷声道。一张稚嫩小脸摆得严肃方正,唇角拉下,眼神透着一种刻意而为的高傲和凶气。“识相的,就自己进去。”
他指了指后方。
小舟如羽毛般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落在了一个宽广的院子里。旁边有湖,有月形桥,还有长长的画廊连通到远处重重叠叠的院门。
只是这一角落就可窥得此处占地颇广。
终是清醒过来的容晴,抬头看了男孩一眼,眼角余光隐晦地扫过立在舟头的女子。
仿佛是惧了男孩的眼神,容晴随即垂下眼眸,不敢多看。
她吃力地从钟秀怀中挣扎起身。全身酸痛,尤其是脑袋和腹部。抽疼抽疼。
钟秀担忧地看着容晴,却被男孩下了道新命令。
“你,把那个老女人带下去。”
所指的老女人正是昏迷得人事不知的郭夫子。发髻散乱,无力地瘫倒在小舟中。
“快点。”男孩不耐烦地催促道。难不成这几个凡人以为师姐还会再次那么好心地将她们送下舟,呵。
钟秀喏喏应声,看容晴勉力能站起来,转身去拉起郭夫子的手环住自己的肩膀,一手扶着郭夫子。
马车掀翻的时候,三人猝不及防地都撞成一团。钟秀运气真的是很好,没有什么大碍。
可是郭夫子,先是被傀儡之术控制,损了精气,又一路劳顿,平时看着身体再硬朗的人,这一连串折磨下来,在这个年纪怕是都很不好……容晴掩住眼中担忧,率先转身下了舟。
甫一出舟,立即有密密麻麻的雨点落在脸上。高耸的山峰笼了一朵乌云在此处正上方。
容晴慢吞吞地按着男孩所指示的,走近了房门打开的正房。
就在钟秀也想跟着进去的时候,却被那红衣女子止住了。
“老人家看着身体不大好,还是另住一房吧,免得过了病气。”
红衣女子的一番“好意”果然惹得男孩不满,明显地冷哼一声。
只是这回,女人也没哄着他,走近停住了脚步的容晴,颇为温和,“余先生,是吧?”
容晴没有回答,疑惑地回望她。
“有些事,需得和你好好谈谈。”说完,不容对方拒绝,女人挽住了容晴的手,极为强硬地将其拽入了房内。
随着房门“吱呀”一身紧紧关闭,在男孩眼中,一层明显闪烁着荧光的幕布升了起来。
师姐居然下了禁制!
有什么话是他听不得的?他心中汩汩泛着酸水。
正想找人阴阳怪气地发泄一番,却发现钟秀早已乖乖地听女人的话将郭夫子扶进了偏房。空荡院子里独留他一人,小脸青红交错。
且不说男孩现在心下如何想,容晴被拽进屋子里后,就被一股子尘灰味冲了一脸。
这处山庄是多久没人打扫过了?这里负责维护山庄整洁的下人都到哪去了?
没错,容晴这会儿已经认出来这里到底是哪里了。这不就是宁王府建在马头山的别院么。前年世子郡主来这避暑的时候,她蹭上郭夫子的车,也顺带来了一趟。虽然住的不是这个院子,但风格大类相似,所以初时还觉着陌生,越看就越熟悉了。
容晴看着桌上极明显的厚厚一层灰,明白这山庄是很久没有人来,连下人都撤走了。什么时候的事,又是今年年后?她回想着,得到的信息却是一片空白。是了,她平时就不爱关注这类消息来着。
“不知仙子,想问我什么?”容晴主动开口。心想虽然是被劫持,但是只要有的商量,人身安全就可以暂时不用太过担心。
女人笑容满面,先是自我介绍道,“我可担不起仙子之称,我道号焰双,直接称呼焰双便是。”又道,“请先生过来,自然是看重先生。实话同先生说了罢,先生的研究,我们很感兴趣,只要能给出我们满意的答案——名、利、甚至是……”焰双紧盯着容晴的眼睛,“仙途!先生想要的我们都能给。”
容晴眼睛微微睁大了。
焰双对容晴的反应很是满意,好整以暇地等着容晴的回复。
没有人能拒绝她所提出的诱惑,没有!
“我的什么研究,居然能入仙人的眼。”容晴自嘲地笑了,终于发觉自己莫名其妙沾惹了麻烦。
“白石观。”焰双冷冷道,半是警告半是威胁,“还请先生不、要、推脱。”
容晴深深吸一口气,缓一下腹痛,无奈道,“我的方法,需要大量的书籍查证。现下,第一,我人不在睢城,遇上问题根本无从请教。第二,要查阅文献,最快的方法,就是去藏书楼找。可是书楼到现在还在修复。”容晴耐心跟焰双讲道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现下也是束手无策啊。”
“这么说,先生是同意了?”焰双好似并不担心,反倒为谈判有了进展而感到高兴一般。
“呃……”容晴哪里敢答应。
“我记得,你们凡人还有一句俗话。”焰双笑意吟吟,“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没记错罢。”
“那个女人……你们是叫夫子,我记得。”焰双转头朝着窗外看了一眼,“她不过是顺带,有人更加看好——你!可既然人都带来了,总得有些用处。”语气悠然,“我姑且拿她催促一下你,尽早找出答案。免得拖到人死了,才来后悔。”
焰双端的是云淡风轻,但说的每一句话,一刀一刀插在容晴心上。
焰双的威胁太到位了。容晴不能不在意自己的安危,夫子的安危,还有没提到但同样是人质的钟秀的安危。
人都是有感情的,和郭夫子相识以来,她一直对容晴赤诚以待,倾囊相授。所以看到被傀儡术控制的郭夫子,她没有选择直接跳窗就逃,而是尽己之能地与其周旋。
虽然狼狈地失败了……容晴突然愣了一下,仿佛灵犀一点,她定定看着对面看似温和实际高傲得没边的女人。她对于这些人的价值就只有白石观所在位置的答案。
他们如此渴求,无非两点,要么恐惧,要么贪婪。又或许兼而有之。
那么她曾经的一点猜测,反倒可以确认了,这些人确实有所顾虑……顾虑的是白石观的人?又或是同样目标是白石观的人?
这样一想,情况还没有那么糟糕……她可以被这些人所需要,同样可以是另一批人争夺或是保护的目标。
容晴闭上眼睛,“沉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还请焰双仙子,不要再同她们讲。”
“自然。”焰双红唇微翘,“我如今,也看好先生你。”
第十五章 小道士
一滴滴雨水宛若落泪般从檐角垂落。落在阶旁的青石上,炸开一蓬蓬细小水花。
雨中一个半大少年,穿着道袍梳着道髻,即使是在黑夜中前行,也和能视物一般自如。
少年身边亦步亦趋的小少女,却不行。
她提着精致的宫灯,锦绣织就的衣服外面罩了一层薄薄的斗篷,兜帽护住她缀着翠羽的鬓发。她行走间还会被不慎踩中的水洼弄脏裙摆,相比起沾衣不湿的少年,则狼狈太多。
“师父,这里就是夫子和先生她们最后暂留过的地方了。”出声的少女,正是云浓。
郭夫子连同余先生一齐乘着马车出了城,这样的消息瞒不过宁王府。而现下早已到了宵禁时辰,仍然没见她们回转。云浓,不是不担心的,尤其是现在这个草木皆兵的时期。
书肆的李掌柜佝偻着身子,檐下灯笼映出的光亮将他矮小的身影拉得极长。
一双浑浊的眼睛里此刻满是惶惶不安,可怜极了。
得了王府传来的命令,就是他打烊了,也得马上再把铺子打开。他在凄风苦雨中缩着肩膀,别的什么也不求了,只求无论发生什么事最后都与他无干。
“小民见过郡主殿下,见过先生。”
李掌柜此刻眼是最尖的,刚在雨幕中看到一点隐隐约约的身影,连忙就撑开备好的伞从屋檐下冲出。
他将伞殷勤地撑到小郡主头顶,也顾不得自己会被雨水打湿了。对着两个少男少女一叠声的问候。
他退到两人身后,仔仔细细地确认伞面将两位贵人的头顶都盖住了。
“掌柜,郭夫子和余先生是在哪个位置?”云浓俏脸严肃。
掀开门帘,一双妙目极快地环视了店内一圈。
“是最里的茶座。”
李掌柜将伞收好放到门边,领着二人直接进入了内室。
他本想不管其他,快些将郡主二人带到那个茶座。不料,郡主和那位先生来时匆匆,这会儿并不表现得十分慌乱。
两人脱了鞋,只着白袜踏上了木质地板。少年哪怕鞋底并无水气,也是如此。
少年率先越过云浓,准确地找到了当时她们使用的案几。
案几整洁干净,一切物事都归为原位。与其他的茶座并无不同。
“师父,可有什么发现?”
少年眼睛四处观察着,却是慢慢踱步到了一处博古架前。
他没有回答云浓,倒是先问了李掌柜,“这里你都整理过了?”
“是,是。关门前,小的都清理过一遍。”
不知这半大少年什么来头,连郡主都要尊称师父。这年纪也太小了吧。李掌柜暗自腹诽着。
“不。”少年摇了摇头。“你还漏了一个。”
他弯下腰,抬手打开了博古架下面的柜门。
柜门打开后,里面赫然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啊!”云浓没忍住惊叫出声。
在旁关注着动静的李掌柜更是吓得差点没闭过气去。
少年镇定得很,对里面是什么东西,早有所料。淡定地伸手抓了她的头,将其从柜子中扯了出来。
“她……她……”李掌柜颤着手指,话语间还带着惊魂未定,“这个女娃是怎么进去的?!”
云浓见这小孩被提出来后,不哭不闹,虽然明显是活的,但对着这诡异的一幕,内心也平静不下来。
“这是谁家的?怎么会在这里?”看向李掌柜,厉声责问。
“她应当是……”李掌柜努力搜索着关于钟秀的记忆,“龚家的孩子。是龚秀娘,她亲娘带来的。”
他忙着澄清自己,”小的也不知,她娘怎么没把她带走。”
嘉嘉的身体还小,骨头柔软,拼命将自己趴着往后一点点钻进柜子中,把柜门关上。微不可闻的呼吸声,让耳背的李掌柜即使关门前还擦了一遍架子,也听不出……就在他脚前,趴了一个小女孩。
“龚秀娘?”云浓没有这个名字的印象,“又是何人?”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喧闹。
一身劲装的黑衣女子迅速进入室内,行走间悄然无声。
她单膝跪地,“启禀郡主,门外有一龚姓平民,前来寻其失踪的女儿。”
“真是巧。”敛眸。
云浓吩咐常年跟随自己的女侍卫,“让他进来。”
得了命令,门外女卫立马就松开了对龚小郎的钳制。
他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嘉嘉!嘉嘉!”
焦急的眼神牢牢抓住在少年手边的女孩,身为父亲也顾不得得罪贵人了,连忙扑过去抱住自己的孩子。靴子在地板上留下一串湿印。
少年顺势松开了手,对龚小郎的莽撞态度并不在意。
他屈尊来此一趟,实际上,已经收获了足够的信息。
尽管对方可能并不想引人注意,可是还是被他捕捉到了残存的微弱灵气。
他算是赶上了。少年勾唇一笑。若是再晚一些,只怕最后一点灵气都会消散。他也不是什么破案的高手,到了那时,恐怕也找不出什么端倪。
耳边是云浓对龚小郎的厉声询问,少年闭上了双眼。隐在袖中的双手各掐了不同的手诀。
在场凡人无法察觉,一道神识贯上了若有若无的灵气残留,一路飞驰。
周遭熄了灯的商铺被这速度远远抛下,成了幢幢黑影。
毫无阻挡地穿过厚重城门,一路与消失在夜色中的马蹄车辙印平行而进。直到接近了晦暗的山庄,这道神识才停了下来……神识可以看得非常清楚,重重叠叠的禁制将山庄照亮如白昼。
以防打草惊蛇,神识回缩。
少年猛地睁开双眼。五感终于落回了实处。
贸然在人前放出神识的举动,很是轻狂。可考虑到:一是在凡人面前,不被他们感知、威胁,二是他自信即使有修士欲图不轨,有师尊所赐法衣,他能受一击而无伤。
现下那群修士的据点是在那山庄吗?少年思索着。
他没有轻举妄动,即使自认修为比劫持凡人的那个修士更加高。因为那群修士的首领人物,是连师尊都要警惕的。自从上次输掉了北部三州后,他们这边就隐隐落了下风。
真是……少年烦恼地蹙眉。他们这边与那群修士素不相识,不知为何对方就是死死地盯住他们不放。
而这问题,注定是猜不到答案的,即使问了,焰双等人也不会轻易回答。因为,这本就是双方都不愿意放弃的利益啊。
焰双推开房门,对容晴介绍道,“这是我小师弟,还未有道号,你就叫他俗家姓名吧,姓程名恪。”
“师姐!”程恪不开心了。
一双眼睛瞪完焰双,又死死盯着容晴,只要她敢叫,她就死定了。
“……仙童大人。”实在想不出称呼。
不料程恪脸色更黑。
焰双“咯咯”笑了起来。
车夫陈老头的死状,容晴很不幸,没有看到。
还不知自己犯了程恪什么忌讳的容晴,看到对面男孩阴冷的神色,心下也有点发憷。
“好了,快将万物书拿来给她。莫要误了师尊的事。”焰双催促。
在师姐眼皮子底下,程恪还不敢如何。
从储物戒中掏出一本极薄的书,估计里面也没几页纸。
容晴伸手就要接过,拽了拽,没动。
“小师弟~”焰双微笑中含着警告。
程恪不情不愿地松了手。
容晴倒是没见变化,神色如常。
焰双暗叹一声,虽是个凡女,就这心性还是优于常人的,可惜了……
“万物书里已经录了你们那书楼里的所有书籍。”焰双解释,转头又交待程恪,“你看着她们,如果禁制有异常,立马发符信通知。”
焰双知道程恪的性子,还不放心,暗中传音:“事成之后,她们都是要死的,你且先忍忍。”
如此一来,程恪的脸色才稍微好了一些。
第十六章 万物书
交待完毕后,焰双似乎确实很忙,因此回到舟上,匆匆离去。
至于程恪,容晴不敢多瞧,低头道了声,“我先回房,不敢怠慢大人们交待的事。”
程恪没再多说什么。意味不明地扫了她几眼,“你尽力而为罢。”
相比起容晴准时甚至提早完成任务,而无趣地杀死对方。他更为期待,随着死线越来越近,她又会是怎样一副崩溃模样。
应当是会跪下来,涕泪横流地哀求他吧?
程恪笑笑,踱步离开。
和焰双御舟飞行完全不同,他几个迈步在山间跳跃着。比俗世最高明的轻功还要强悍。
被一个练气欺负到头上。容晴无奈苦笑。
强大支配弱小,向来是修界最重要的准则。即使是在俗世也是如此。
长时间唾手可得的优待,让她一直看不清自己的位置。
“世上哪有永远强大的人,能保证自己从不跌落。”喃喃自语。
所谓以弱胜强,要看气运,且“弱”也并非绝对的弱。
不……也有例外。容晴回想着。
其实,有那么一些人,她只是看着背影,就从来不会觉得自己有超过的那一天。
北极雪山上那些奉行无情道的修士,将自己“人”的那一部分剔除,而追求与天道的极致相合。
“没法相处。”因为差距太大而在一群大佬中间格格不入。
容晴捂着肚子,又疼了。
趁着程恪离开,她先去偏房看了眼郭夫子。
“先生。”钟秀拉住容晴的袖子。
在她把郭夫子扶进来后,就立马将其放到了床榻上。
此刻郭夫子双眼紧闭,脸色发白。发髻虽然有被整理过,但散乱的花白头发还是在额角处明显地冒了出来。
容晴俯下身子,看着平日里中气十足与她讨论的郭夫子,这般呼吸微弱地躺在床上,心都疼了。
“中间有醒来过吗?”
“不曾。”钟秀摇头。
容晴摸着郭夫子的手,干瘪的皮下,青筋暴突。
她甚至连切脉都不会!
“必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容晴回握住钟秀的手。
坚定的语气,不知是在说服对方,还是在说服自己。
“那她会没事吗?”钟秀已经完全怕了这些仙家手段。
她低声在容晴耳边问,不敢说出自己女儿的名姓。
“她就是我们的机会。”容晴将钟秀的手握得很紧,也不管两人的手心已是濡湿一片。
她跟着被控制的郭夫子转进屏风里的时候,察觉嘉嘉非常敏感地躲着,而控制郭夫子的人,却一无所觉。才故意当作没有嘉嘉这个人来谈话的。
原本以为是这傀儡控制之术不太高明,现在来判断,应是程恪修为太低的缘故。
筑基不到的修为,能远程操控傀儡,且能分出灵气来使用法器……她更喜欢称之为道具,想来天赋也很是出众。至少容晴练气期的时候,也不能保证做得比程恪更好了。
她和郭夫子两个宵禁前出城,至今未回。王府必定能得知消息。睢城离这些修士这么近,却少受其害,想来是有至少一位径国这边的修士停留在睢城,这才让程恪今日在睢城的行动,有所避忌。
只要径国这边的修士,找到了书肆,就能找到嘉嘉。钟秀与嘉嘉是亲母女,血脉相连。除去其他类型的追踪之法,血脉牵引之术说不定这边的修士也会,那就能精确地找到她们三人的所在了。
容晴顺着这思路推理下来,连自己都被安慰到了。
不是哄钟秀的,而是这么想的话,确实可行。
现在就只有拖时间的办法了。
真的能有三天的时间吗?容晴深吸口气,看着仍旧人事不知的郭夫子。夫子还能撑到那个时候吗?
“秀娘。”
“嗯。”
“你先照顾夫子,看看这个院子里面有什么吃的用的。没有的话,就去厨房看看。主要是水,每隔一个时辰就喂一点进去。”容晴着重交待,“如果夫子醒来,或者是有任何发热的情况,你一定要来找我。立刻,明白吗?”
“我晓得,先生。”钟秀一直都非常坚强,“先生也要照顾好自己。”
容晴敷衍地点点头。
她自己全身狼狈。纵使现在她对这些修士有用,也不会得到什么好待遇。索性不管这些外在的。
摸了摸额头上的血痂,上面还黏了碎发,硬成小块。钟秀就算没说,她也感觉出来了。
“呵”
压下心中的怨恨和怒火,容晴转身又回到了分给她的那个房间。
哪怕只是做做样子,她也该出现在那儿。
房间里只有一方简单的小桌。这里不是书房,很多用具都是找不到替代品的。
转完了屋子里附带的小套间,一无所获的容晴只能把这个小桌子将就地用了。
书箱里的东西很是齐备,随着马车翻到在地时,里面的东西也没有受到损坏。
也来不及心疼箱子边角上的磨损,容晴尽快将临时书桌布置好。挪了凳子来,补充摆放的长度。
而所谓“万物书”,凭容晴八百年来的见识,也是有点纳闷。
毫无疑问,是一件法器。可就这么直接给她用?
她现在可是什么灵气都没有的凡人啊。
封面什么都没有,随着她掀开第二页,只见左边那一面写着“万事万物皆可寻,一语一言定分明”。
而右边……则是同封面一样的空白。
他们这么简单就把法器给她使用,却什么也说,除非他们觉得非常简单,用不着开尊口。
容晴试探着:“野狐州志”。
很快,右边的空白页面上,浮现了一长串的目录。
看着那排得密密麻麻的各分卷,她下意识地碰上了纸张,朝上划拉。
没反应。
“……”
咳,连容晴自己都被这好久没出现的下意识动作,愣了神。
等回过神来,她想到一个可能,连肚子都不疼了。
这产品要是能量产,她岂不是发了?
这样的惊喜只存续了不到三息。
是因为她当初不太在意各种特殊法器的消息吗?她真的对这东西半点印象都没有。
甚至在修界的共识中,最基础的法器都必须要有灵力贯入,才能使用。
容晴凝视着万物书的眼神中是疑惑,是警惕。
存影留影的技术在修界不难。检索的功能,也可以使用禁制来代替。举个简单例子,就是刚练气的新弟子,体内极少量的灵力都能勾动入门玉简的反应,勾连他们的灵识,将玉简中大量的图像文字信息进行阅读。这个阅读速度是极其快的,而随着修为的提高,境界的突破,其能力的上限愈加攀升。至于高阶修士接收和处理信息的能力,凡人根本无法想象。
但凡人也能这般简单使用法器,这类消息容晴从来没听说过。
容晴挑了其中一分卷,试着喊出了其名。
果然,页面上的字迹淡去,新的文字逐渐浮现。确实是正确的内容。
只是“下一页?”
它好像没能明白,根据容晴所说的话的发音,又跳去了新的目录。
这有点傻啊。容晴暗想。
若是平常,她还有闲心玩玩,但这个时候,她只想快点研究出来各种功能……
“先生。”房门被敲了敲。
?
才刚明白怎么翻下一页。原来是翻过去再翻回来这种反人类操作。
“怎么了?”容晴连忙去打开门,“夫子醒了?”
“不是。”钟秀这会儿是肉眼可见的慌乱。“是我们出不去了。”
她直接拉着容晴往外跑。
雨已经停了。明明是在山中,却没有任何动物的声响,寂静得可怕。
一路将容晴拉到院门前。
“这里。”她示意容晴伸手去摸面前的空气。
看到这个动作,容晴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半。
果然!
她伸手往前摸,只伸到一半,就被不可视之物阻挡住了。
同时,得到了手心发麻的反馈。
“糟糕了。”丧气。
这个触感……这禁制居然还是能联通禁制主人的。
阻人出去的禁制,就容晴所知,不下万种。如果她能“看见”,就不至于上手去摸了。
不管是看似好脾气的焰双,还是将厌恶表现得明明白白的程恪,她都不想看见!
第十七章 连心之痛
然而现实从来不因自己的希望而转移。
这点容晴深有体会。
她眼中在山间跳跃的身影,越来越清晰。
那白色焰球或许能糊弄凡人,却瞒不了她。不过是修真坊市中,小孩子才买来玩的东西。很便宜,也没什么价值。
只是被放在院子这里,保证了照明。
虽然身处亮处,但是极好的目力还是让她能敏感察觉出来。
“你先回屋。”
钟秀在旁边说着找不到吃食和清水的话,被容晴打断。
“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出来。”
还不至于,对我做些什么吧?容晴真是对这种……喜怒无常,凶性外露的小孩怕了。
嘉嘉虽然孤僻,但好歹乖得很。
想到嘉嘉,想着可能到来的救援,她心里稍微安定了些。
可容晴不知道,睢城的那位少年修士,在将孩子交还给女孩父亲后,并没有露出任何着急模样。
他如常地在李掌柜殷勤声中离开了书肆。
“……”云浓想说些什么。
毕竟那被掳走的可是郭夫子啊。她自幼就是跟在郭夫子身边学习的。与夫子的师徒之情,不薄。
只是,云浓猜度着师父的神色,不愿贸然开口。
如果师父因此觉得她蠢笨或是其他,她不敢冒这个让师父失望的险。
踏上仙途,是她此生最大的机缘。而她……云浓注视着少年修士背影的眼中更为火热,绝不能放手!
而这边随着程恪的身影逐渐清晰,即使钟秀根本看不清,但她还是从容晴凝重下来的脸色中读到了一些信息,闭上嘴,退回房里。
就在她关上房门的那一刻。
一只靴子踏进了禁制之中。
“呵,真是急智。”程恪果然没有管躲回房间的钟秀。
他看向容晴:“至于你,我本来想放你一马,你却这么急着想要受罚。”
“禀告仙长,关于白石观的位置我已经有头绪。”容晴试图挽救。
“什么头绪?”程恪好像看着一只临死前拼命挣扎的小老鼠,充满趣味。
“虽然还不能完全确定,但是关于它出现的路线,我已经大致找到了规律。”
“说。”程恪还记得正事。若是这边有了突破,想必师尊师兄都会很高兴。
“根据它曾出现的位置在地图上描点,很明显,它是环着月牙州绕圈飞行的。”
程恪总算对容晴正视了一些。无他,这女人给他的感觉太奇怪了。
她在谈起不属于凡人范围内的事物时,神情太过淡定。仿佛在嘲笑他对凡人不可一世的高傲,是多余的。
程恪想要捕捉她脸上强行压下去的震惊,可找来找去,没有发现。
容晴突然被他捉住了手,随即手臂一痛。
程恪探入她体内经脉的灵气,很微弱。但仅仅是这一点……也足以确认她就是孱弱的凡人之躯。
那让师兄称赞,让他因此疯狂嫉妒的全通经脉,被红尘污气堵塞得连这样细小的灵气都难以通行。
幸好,幸好她的灵根不仅是废物般的三灵根,还是品质很差的那种。不然,师兄他就不会只是可惜了,说什么都要找到资源,排尽她体内污秽,将其收入他们门中。
而以她的灵根状况来看,就算她能踏上修行,结丹就是尽头了。
这样的废物。程恪轻蔑一笑。让那些小门小派当宝去吧。
“还有呢?白石观现在在哪儿?”
“呃……”容晴的进度哪有这么快!“目前只能确定它出现过的位置,至于时间上的顺序,这几天,我肯定能推算出来。”
“所以,就这些就想和我讨赏?”程恪露出恶意的笑。拉着容晴的手却是没放开。
不祥的预感蔓延覆盖她的心神。
“你待如何?”容晴使了劲,想抽回手。
“你若真能找到白石观现在的位置,有的是东西赏你。只是……”程恪的手并不大,捏紧了之后仿佛铁钳。“你现在给出的答案,不够!”
空出的那一只手,掐了个简单的手诀。
容晴双瞳一缩。
她认得出来!
“不!!”她疯狂地想将自己的手抽离,修剪圆润的指甲却是在对方的手背上留个印子都做不到。
这么近的距离,哪里快得过突然暴起的飞刀。
眼睛清晰地看到小刀在手上轻飘飘地落下。蓝紫色光芒一闪而逝。
停滞了一刹,剧痛终于让她反应了过来。
“啊啊啊啊啊!”
强烈到快要昏厥过去的疼痛让容晴双腿无力地软倒在地。
而有所预料的程恪早在那鲜血飞溅开来之前,就丢开了她的手。他一点儿也不想被凡人的血染脏!
他削掉了我几根手指?容晴茫然想着。
剧烈疼痛把她压倒在地。眼中所见是猩红一片。如果冷静下来,她第一步应该想办法找东西止血。可是她没法冷静!
大量的血液涌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
我是不是要死掉了?
“师姐教过我,要赏罚分明。断你一指,告诫你不要自作聪明。”程恪俯视着她,很满意这个角度。“如若再犯,便再断一指。”
他抬头警告似的看了偏房一眼。他知道有人在那里偷看。
离去之前,程恪对着地上的那截断指,道了一个字“着”。
三息之后,这截小指,自内而外燃烧起来。燃烧得如此剧烈,以至于没过一会儿就燃尽成黑色碎屑。
程恪可谓是满意离去。
自他的身影从院门处消失后,钟秀捏着撕下来的内衬,冲到瘫软在地的容晴身边,一边流着泪,一边为她包扎伤口。
容晴是交待过,让她不要出来。其实她早该出来的,磕头也好,求饶也好。
钟秀的视线被泪水糊得什么也看不清。手下的动作却不敢慢了半分。
是她当时太害怕。握紧的手将手心都掐出了极深的月牙印。但她的腿仿佛灌了铅似的,一步都挪不动。
“先生。”钟秀哽咽着,摇着头,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的怯懦与自责传达给对方。
“钟秀。”容晴几不可闻地唤了一声,在晕过去之前,嘴唇无声地蠕动着,“我一定杀了他!!”
第十八章 约定
床榻上的女人脸上泛着高烧带来的红晕。
很冷,非常冷……容晴即使在昏迷之中,也潜意识地往被子里缩着。
钟秀从柜子里找出了一条褥子,给容晴有盖上了一层,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边角都塞好。
微凉的手掌覆在她的脸上。而回馈来的滚烫热度让钟秀心惊不已。
钟秀想着要找点东西来降温,虽然没有清水,可是外面积蓄出的雨水还是可以汲点来,给容晴擦一下。
无力躺在榻上的容晴,根本感觉不到钟秀的短暂离开。
这一场高热来得气势汹汹又理所当然。
很冷……可是被子又压得她好沉,根本喘不过气来。
容晴仿佛做了一场不是梦境的梦。她沉默地走在山路上,路旁是皑皑白雪,脚下是平坦的黑石台阶。
北极雪山上的流光剑宗,是修界中的庞然大物。大大小小的宗门或组织,都对其俯首称臣。甚至,只要能和剑宗搭上一星半点的关系,都觉得异常荣耀。
但只有真正在剑宗生活过,才明白这里有多冷清寂寞,与热闹的红尘俗世是两个极端。
与她同行的是重宇剑主,还有只到她腰侧的除渊。
他们面色如常,身着纯白道服仿佛与雪景融为了一体。
容晴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两个一点点越过她,在视线中越走越远。
不要!重宇……等一等我吧。
容晴想加快一点速度,跟上他们。
明明不觉得累,可不管她怎么焦急,她的步子永远是这么不紧不慢。容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飘飞的雪粒中。
“师姐。”一道温和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是虹非。
容晴看着自己的双手,左右手各掐了一个诀。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出现在另一个场景了。
一心二用,同时掐出不同的手诀。这是从练气开始就要学习的。
法术发展到现在,曾经需要两只手一起掐诀才能施展出的,现在已经简化到一只手就可以了。一个手诀就能引导一个术法,只要两种术法在灵力运行路线上并不冲突,就可以通过掐不同的手诀同时用出。
剑宗弟子俱是天资聪颖之辈。这于他们而言,不难。稍加练习即可。
可容晴做不到。
明明最近已经练习得很好了啊。瞪着那不受控制的左手小指,仿佛冻僵了一般,灵力流动到这里的时候,就再也前进不得。容晴僵硬着身子,冷汗都快下来了。
她紧张地抬头,正对上虹非鼓励的眼神。
容晴垂下头,一遍一遍重复着,可那小指就是不听使唤。她根本不敢扭脸去看旁边人的神情……
即使知道剑宗弟子不会有无聊的嘲讽情绪,但在他们的注视之下,急得脸都红了。
“没关系,我们今天先继续练新的手诀,”虹非的声音在她耳边隐隐约约,“到时,这手诀对师姐来说也不难了。”这话是传音给容晴的,她本该松口气。哪怕同是练气,但她辈分过高,众人之中只有她做不到的话,实在是太没有面子了。
容晴没忍住,鼻子一酸,眼泪流下来。
钟秀顿住手里的动作,只见容晴紧闭的眼角不停地渗出泪液。
汲了雨水的帕子被钟秀叠成方,盖在容晴额头上。手这才得了空,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容晴迷迷瞪瞪地睁开眼。
“是你。”看到钟秀,她就知道刚才不过是一场梦境,或者说是一场回忆。
她出声,可这声音太微弱。钟秀低头,挨近了她。“先生,这是怎么了,先生?”
容晴又什么都说不出,只能不停地流着泪。
她知道,自己应该是发烧了,距离上一次生病,实在太过遥远,她自己都记不清当时是什么感觉了。相比起身体上的重重煎熬,心上的苦痛,似乎可以借此稍微倾泄出来一点。
钟秀着急地抬手拭去她的眼泪,直到自己的双手都是湿漉漉的。
“我的手!”容晴突然想起来,大声问钟秀,“他断了我几根手指?”
在钟秀耳里听到的,是跟小猫叫差不多微弱的声音。
钟秀僵住了,不敢动弹。
“先生,只是伤了左手而已。”低声安慰,“您还能写字。而且!”钟秀紧紧盯着容晴,生怕她想不开,语气中还带着希冀,“您不是说了,会有人来救我们的。到时候我们不仅能离开这里,救我们的人说不定还会为先生报仇。”
容晴撇过头,没有搭理她,也不想嘲笑她的异想天开。
挣扎地抬起自己的左手。整只手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从渗出的血迹位置判断,应是小指了。容晴这般想着。只是轻微的抬起动作,都传来一阵钻心的痛。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容晴这么问,也没想要得到对方否定的回答。
眼中所见是镂花的帐顶。昏暗光线下带着大片的阴影。
容晴狠狠地吸了下鼻涕,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再度湿润眼眶。胀痛的头部,还有浑身上下不停传来的疼痛,让她想好好休养都做不到。
“我知道的,其实我又没用,又不肯好好努力。”容晴自顾说着活,“反正有人养,当个废物那又怎么样。”
但这些都是有代价的。于是只落得一个无力的不情愿。
“是我太喜欢……太习惯逃避了。”
“先生,快休息吧,别说了。”钟秀是真的担心,容晴的嘴唇发干起皮,可眼神炽烈得让人心惊。
“我偏要说下去。”她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但看起来又那么悲伤。
容晴抬起完好的右手,因着钟秀凑得近,直接环上了对方的脖颈。
“实话告诉你罢。这个时候都没有人来,就是没有人来了。”如果睢城的修士想要追踪,或者是救援,当然是越快越好。在书肆的嘉嘉怎么样都该被发现了才是。除非……是知道了她们的情况,也不愿来,因为不值得!
确实,容晴明白自己因为享受过太久的优待,所以思考的时候总是把一切想得太理所应当。如果她是流光剑宗的余容,根本就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可她选择了逃离。一个凡人余容,又算得了什么?
“你!!”钟秀终于生气了。仰起身,将容晴的手臂甩开,也不管这粗鲁的动作会不会让容晴受伤。
她狠狠瞪着躺在榻上的的那个女人。她的先生,她第一眼就羡慕的人。
“混账!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钟秀喘着粗气。这是她能说出口的最大的恶言了。
简直是无妄之灾,从遇到容晴开始就流年不利。先是她抱走了嘉嘉,然后又是今晚被牵连着掳走,一路上担惊受怕,侥幸没有受伤,又奔波在照顾她和郭夫子之中。钟秀心中还一直挂念和担心着嘉嘉,还一直坚信着能够回去,现在容晴见不得她好似的直接戳破了她的希望。
“没用就别祸害人啊。”钟秀哽咽着。
容晴没有回答,垂着眼。
终是不想再看到对方,钟秀转身跑到门外。
“砰”一道极大的关门声。
容晴想着,钟秀应该跑到夫子那里去了吧……反正是不想见到她了,如果都是要死的话,也没有那个必要花力气来照顾她这样的人。
容晴瞪大着眼睛,望向帐顶。不是没试过合上眼皮,可眼球也胀痛着,很热,还不如睁开好一些。过了一会儿,也没见钟秀回来,容晴终于小声地呜咽起来。
呼吸之间都是哭音。
直到眼皮一凉。
“你干嘛回来啊。”容晴咬着唇。强行止住哽咽声。
这回轮到钟秀不回答了。沉默地用重新凉过的巾子擦着容晴的脸。
容晴也没话好讲。任钟秀坐在她身边给她擦脸。
好不容易找出的蜡烛在桌上亮着火光。没人挑芯子,惹得它不时明灭一下。两人依靠着的身影就在地砖上轻轻晃动。
“先生想说什么,我都听着。”钟秀抿起嘴,“只要先生不说我们回不去的话。”
她刚刚其实根本没有跑远,关上门就泄了气,找了个拐角口蹲下。她还想再看到嘉嘉,容晴就是她唯一的指望。
这些杀人不眨眼的“仙人”会放走她们吗?想想就觉得不可能。可只要有一线希望,能活着回去嘉嘉身边,她钟秀就不会退缩。
容晴突然笑出声,“不是吧……你指望我?”简直不敢置信。
容晴当然读得出钟秀眼中的坚定意思。可从来没有人对她抱过太大期待,她自己的母亲是这样,剑主们也是这样。钟秀会指望她,不过是在这么个山穷水尽的境况下罢了。容晴冷酷地想。
“怎么了?”
“你会失望的。”
“不会。”
“你会。”笃定。
“就是不会!”钟秀看向容晴,低声道,“先生有什么顾虑吗?如果您愿意的话,就告诉我吧……说不定说出来之后,就能快点好起来了。”
容晴想笑,哪有这么简单。
沉默了一会儿,许是觉得躲不过去,又或是自己其实也等了很久,想有个人可以倾诉,她还是在钟秀的注视下开口:“其实……我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是身不由己的。很久以前,”容晴略去了八百多年前这样的说法,“我出现在一片很大的海滩上。那里不是很大,我找不到吃的,也不会做吃的,我连自己在上面熬了几天都不知道。后来我只记得吃了不知道什么东西,肚子痛得……我觉得我呼吸都是一种错误。”
这种痛觉当然因为时间太过久远而遗忘了,只是这疼痛的印象还残留在那里,让她害怕。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一个人。终于看到一个人。”容晴莫名笑了一下,“而且你不知道,那个人有多好看。”
钟秀静静听着,知道这时候容晴不需要她回话,只是想有个人能听她说说话罢了。
“他救我是有条件的。其实,不管什么条件,只要别抛下我,我都会答应的!”容晴想了想,“会考虑……答应的。”
“他让我和道子……”她极力忍住哽咽,嘴唇开开合合,“合修”两个字轻到她自己都听不见。
就像溺水的人只想抓到一根浮木,即使那根浮木带着刺也不在乎。
“先生,不要再说了。”钟秀听不懂,可也察觉得出容晴说的话,让她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情绪,隐隐又要崩溃。
“没关系,反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容晴装作满不在乎地说道“我拿了他们元阳,我才是赚到的那一个,不然我哪能活那么久。多少人杀来抢去的资源,我想要就能有。”
“他们把我养得太好了。而我……就是一个一厢情愿的白痴。”容晴好像回到了当初的那一刻。
她跟随着重宇剑主,去过凡尘深处,去过奇诡秘境,去过煞气弥漫的古战场。她第一次好好地看了这个世界的模样,不再忧虑恐惧。因为她是在一个非常强大的人身边,而她就是知道这个人会保护她,所以用不着害怕。怎么会不喜欢这个人呢?又好看又强大。只要能和他待在一起久一些,心里仿佛就生出无限欢喜。
可她能那么久跟在他身边,不过是因为他在寻找下一任道子。没有任何危险,所以任由她跟随。直到这场旅程走到了终途。
容晴不知道又找到一个人和剑主体质相同的概率有多低。只知道她在听到重宇对除渊许诺他是下一任道子时,心痛得不能呼吸。
“只要是道子需要,我就要做到。当初就是这么约定的。想要解除,那我非得化神不可。改变体质,不再被他们需要。”容晴垂着头,“又或者,像现在这样。”变成凡人,无法合修。“我想着老死,但更可能哪一天,他们不愿意忍耐了,又把我带回去。”
容晴看着钟秀,“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笑话。”
钟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先生突然某一方面和嘉嘉特别像,有太多的心事,而她无法听懂。
“不管结局怎样,只要现在做的事情,不觉得遗憾和羞愧就好了。”钟秀紧紧握着容晴的右手,想要给她一点力量,“而且我讨厌先生不信我,我明明说的是真心话。”
钟秀紧紧盯着容晴的眼睛,“不管别人信不信先生。那是别人我管不着,但我相信先生。”
容晴的眼前是浓密的水雾,可即使如此,她也没移开回看钟秀的视线。
她很想问,你真的知道你说了什么吗?
“我会一直记得的。”哪怕有一天连你也忘记。
容晴深吸一口气,抽开在钟秀手心的右手,带着决绝,将包扎在左手上的布条粗暴地抽开。任凭那好不容易压住的伤口再次迸出血来。
所谓虚张声势的强大,连她自己都看不起。
抹去脸上的泪痕,从来温和软弱的眼神隐隐透出疯狂的凶意,不顾钟秀惊慌中想要帮她止血的举动。
“我的书箱,帮我拿来。”
第十九章 浮字书
“拿来!”
钟秀拗不过她,只得去拿了那书箱过来。
书箱又轻又结实。外面就算有些许磨损,里头因为添了软垫,安放在隔板内的东西都不会轻易损坏。
包括容晴的那本笔记。
容晴捏住书皮,就是手一抖,直接翻出还未填写的最后几页。
非要凝神细看,才能发觉,最后一张纸的特殊之处。
“啊!”
在钟秀惊呼声中,容晴直接将小指断口处,重重按在了上面。
预想中的染血场面没有出现。
最后一张纸仍然洁白无瑕。迸出的血水仿佛透过此处去往了不可知之地。
然而再无其他异象。
“还不够吗?”喃喃低语。
似有一道隐约声音从极遥远处传递而来。
“不够……给我……更多……”
容晴眼前已经开始一阵阵发黑。
坚持下去?或是先暂时保全自己的性命?
剑主重宇当初把此物送予她时是怎么说的?
彼时,容晴捏着锦囊,拉开系口,里面是一张卷好的纸。
啊咧,莫非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话”,不好意思宣之于口的话?她感觉心里有头小鹿活了。
容晴直接当着重宇的面,打开了。
是一张雪白无瑕的纸。
一字未写呢……她心中的小鹿撞死了。
“什么意思啊你?”容晴就不明白了,消遣她么。
“哪日你真心做好准备开始修行了,”重宇并不在意对方的态度,“就以精血炼化此物。但你要记住,一旦开始修习,就没有回头路。”
意思是说还不让人改修功法?容晴腹诽,这是哪个大佬的传承啊。
“那我还是不要了。”呵呵。
容晴说话间,却是将锦囊收好,塞进储物戒中。
“别打拍卖的主意。”一道冷冽声音传来。
能这么直言容晴心思的,也就只有剑主重霁。
他的身影逐渐浮现,出现在双生兄长重宇的芥子域中。
“靠,你又知道了?”容晴不悦地扭头看他,“不是都给我了。”
“从未听闻有哪个蠢货将浮字书拍卖。”
容晴想反驳“蠢货”的评价,想了想还是先问重点,“浮字书?”
“是。”回忆中重霁剑主回答得极为干脆,“若你能在此书手中不死,九转化神,都不是难事。”
“等等。”容晴举手,“你这话表述有问题。”先不管九转化神这个大饼你画得有多大,你怎么能说我在书手中呢?
“他说得没错。”重宇看向她,“你要记得,此书是活物,并且心中算计超出你的想象。”
“……”无话可说。
容晴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右手果断将那页纸扯离伤口处。
仿佛一根头发丝崩断,那股莫名的吸力也停止消失了。
她捻着浮字书,放在眼前观察。仍旧雪白的纸张,好像在嘲笑容晴所贡献的血液不过是在做无用功。
钟秀在一旁不敢出声,生怕打扰到容晴,只是手上,止血的动作不敢停。
“我觉得,我给你的已经够多了。”
思及剑主们当初的说法,必定是在暗示她,不论什么情况,都是可以与此书商量。
容晴面对眼下这个情况,自己也不确定,到底是炼化了没有?
正常情况,当然是灵识沟通功法玉简,将完整功法记住。
可浮字书显然是个特例!
若说一点用处也无,也不能这么说。容晴闭目,极力去捕捉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心神联系。
没有任何灵气,意味着她没法运行任何灵力路线。修行的大门,她推不开!
可这么多的血液,还是让她以凡人之躯得到一点心神感应。
究其原因,就是灵根!
真正区别了仙与凡。
拥有灵根,才是踏入修行,最坚固的基石。
“我还差什么?你大可告诉我。”容晴在心中默默问道。
对面迟迟未答。
容晴也很有耐心,因着这似乎将要断开的心神联系,一直极稳固的保持着。如同风中摇曳的蛛丝,只是看似飘摇罢了。
“……难喝。”终于若有若无地传来这么一句。
!!
人言否?
容晴的理智疯狂窜头,强行压住那要断线的暴脾气。
“我应该明白你的意思了。”咬牙切齿,“你是嫌我血液中灵力并不充裕吧。”
对于修行者而言,凡血可以利用之处本就颇少,更何况,容晴病重之下,流出来的多是废血。
接着,容晴说出了从没在她口中出现过的一句话:“我先赊着。”
不论多久以后,再回想,都觉得一种可笑的诡异。
传递完这句话,她的心就提起来了。
她最怕对面传回一句:“小本经营,概不赊账。”
却听见冰冷笑声,“有意思。”
“除此之外,一年内,我要三个结丹修士的魂魄和肉身。”
这话,云淡风轻中血腥味极浓。仿佛一滴油星子坠下,燃起了容晴潜藏在心底的无边暴戾。
“成交。”
她并不去考虑一年内能将修为提升到何种地步,也懒得去理会如果做不到的话,轮到她的是何种下场。
容晴无视了钟秀的不满怒瞪,又再度扯开了包扎。将它怼到了伤口上。
只是这回,浮字书终于显现出一些活物的特点。
它慢慢卷起,融化,顺着断口处,真正进入到容晴的血肉之中。
容晴惨叫,被钟秀一把抱住。
“先生,不痛了不痛了。”钟秀不知道容晴之前的一番心神交流,只得像安慰嘉嘉那般,抱着她,拍拍她的背。
“唔。”一声闷哼。
容晴一口咬在了钟秀的肩膀上。等捱过这一阵疼痛的时候,才缓缓开口,“你别碰我了,挨我一下,都觉得我浑身都在疼。”
钟秀刚要点头松开,又见容晴两眼一翻,身子彻底软了下来。
“先生!”这种情况,钟秀无能为力了。也不敢摇晃对方,只得将容晴小心翼翼地平放在榻上。
超过承受界限的疼痛逼得容晴暂时昏迷过去。
而她被称赞嫉妒的全通经脉,原本都是红尘污秽,此刻灌入了大量遥远不可知之地所供给的灵气。
这些灵气奔涌着,顺着十三主经、二十四副脉,一路推着污秽前往丹田虚谷之处。直到浊气旋转着,收缩成一粒指甲盖大小的丹丸。
那冷漠声音轻噫:“少了一指。”
断去一指,不仅仅意味着左手不能掐诀,更为重要的是,十三主经的完美的经络构造,缺了一截,不再完整循环。
当然,这并非没有解决之法,有些专门生骨活肉的高阶丹药,不仅能让容晴重新长出小指,就连断去的主经也能续上。
只是此地灵气空荡的状况,就连它在极遥远处也能察觉。所幸无数年来,见识过的各种奇葩状况,数不胜数。只是断根小指,还不至于令它惊讶。
“罢了,影脉算我白送于你。”它遥遥看着容晴识海灵台处,一道锋利剑意随着她再度踏入修行大门,缓缓浮现。
冰寒之气,对准它的意识,似是警告。
第二十章 霸天
容晴觉得自己的身体很沉,所以在意识漂浮离开的时候,并没有抗拒。甚至,有解脱之快意。
正因意识离体,被牵引前往遥远不可知之地,她并未察觉,在识海中,隐隐对峙的两道意识。
“原来如此,我道为何这女子这般聪明,还懂得与我讨价还价。”浮字书冷笑,“原来是有你在背后指点。”
那道剑意没有回话,只是加诸于浮字书上的锁定之意仍然冰冷锋锐。
“怎么?”嘲笑“流光剑宗一脉不是向来高傲,居然还看得上我们的传承。”
“选择你,自然有我等的理由。”重宇声音冷冽。
“小子,你才多少岁数,连衰劫期都没到的修为,胆敢与我这般口气说话。”浮字书骤然阴冷,“你的师尊,也不过与我平起平坐。”
“你已不如我师尊了,”重宇在浮字书怒骂之前,又接了一句,“不然,就不是我来代替师尊,同你谈一笔合作。”
“我与他,能有什么合作。”冷哼。言下之意,竟是信了,
重宇直接道,“因为我们谈合作的对象是你,霸天。”
浮字书,不,准确来说,应是霸天,这回是真正的忌惮起来了。修为的高绝,还不足以让它惊惧。但那个人能看穿亿万年以后的独特天赋,才是令它都心生害怕的一点。
“自从你战败后,南天就失去了你的消息。都在传言,你已身死道消,魂归天道。”
霸天沉默听着。
“可师尊偶然为你卜算之时,却发现你应是在北天,位置又似乎同时出现在诸天万界。再联系当初与你一战的人,便可推算出,你现在是身不由己了。”
“喔?他难道还想帮我不成。”这可一点都不像他。
“师尊没有这么好心。只是给你指一条明路。”重宇强调,“余容,就是你破局的关键。”
“这个女人?”霸天感兴趣了,“那他呢?你师尊又有什么好处。”
“你同意合作,便有。”重宇避重就轻。
霸天并没有一口答应,反而大笑起来。
“真看不出来,无情剑道一脉倒出了你这么个情种。”霸天凉凉嘲讽道,“还不惜搬出你师尊来。”虽然与重宇的师尊交流不多,但以那个人的面冷心冷,会这么闲着没事干替它卜算的么。
“要我把注全押在这个女人身上,不可能。”实际上,若是没有人提点,她连炼化那一关都过不去。这样的悟性资质,离它的要求太远太远。可流光剑宗一脉的卜术,名气极大,更何况重宇是那人的亲传。霸天嘴上那么一说,心底还是重视的,“我能出来的机会,也极为有限。不过,我会关注她。”
“这样便足够了。”重宇没再说什么。对其禁锢也悄然松开。
随着两方大能意识退却,浮字书按照设计好的流程,开始修补更换容晴识海中,原本跟随她境界跌落而坍塌破败的灵台。
被离体牵引而去的容晴,此时则是陷入一种古怪感觉中。
是极端的痛苦沮丧,然而在这苦楚中,又油然而生一种,全新的欢喜。仿佛泥淖里,终是开出一朵花来。
她好像走了极遥远,走在沙漠里,走在海水中。
身边穿梭过飞鸟和游鱼。
她就像一颗星海中漂流的石头,被所有其他生物,理所当然的熟视无睹。
直到她漂流到一处没有日月的地方,只有星辉在天幕上闪烁。
脚落在雪白的大地上,目中所见,是一座通天巨塔。
塔上浮图无数,姿态不一。被环绕着塔身的诸多长明灯照亮。
那些长明灯悬空不飞,各自明暗不同。
容晴不由自主地前往其中一个,将那黯淡无光点亮。
灯幽幽点亮之时,她才觉得,有一种回家般的安定。
就是太寂寞太无聊了。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许是为了回应。
在容晴的视野中,就蓦然出现一只巨大眼睛。
足以遮天蔽日!
还没等她震惊完,一道巨响轰然炸开。
“嘶。”容晴心脏猛然一缩,眼睛睁开。
“先生!”
钟秀的脸出现在正上方。
“你醒了!”惊喜。
容晴虚弱地笑笑。
虽然身体还是很无力,但是精神彻底好转起来。一扫之前的颓靡,眼神极为明亮。
她抬手,取下盖在额头上的巾帕。
容晴轻嗯一声,钟秀却是展颜,“太好了,先生好起来就太好了。”说着,鼻子一酸。
“辛苦你了。”
容晴低下头,用额头抵着钟秀的肩膀。
“是我该叫你先生才对。”
钟秀瘦弱的肩膀,看起来什么都没法承担,可却一直默默支撑着。非常坚强。
“先生,你又在说笑了。”钟秀难为情地撇过头。
“我们一起努力,活着离开。这回我说到做到。”容晴保证。不再像以前在划水的那八百年,随口许诺,即使做不到也就一笑而过。
“还有……”容晴努力回想着。
她刚清醒过来,总觉得忘记了什么。
“还有夫子。对,夫子也要和我们一起离开!”容晴猛地抬起头。
钟秀一直待在这里照顾她,郭夫子那边必定是疏忽了。
容晴顾不得全身无力,立马就要起身。
左手下意识地撑在床上。
等等?!
她看向左手。
小指断口处,随着浮字书进入血肉后,已经彻底止血了,甚至还覆上一层柔嫩的新皮。
但缺指的幻痛并没有传来。
反而是异常真实的触感。
没错。触感!
就仿佛这小指仍然长在她身上,从未失去过。所谓缺失的一指,只是她看不见而已。
容晴抬手,慢慢触上那小指本应存在的地方。
即将碰到时,被止住了。
钟秀牢牢地抓住了容晴的手腕。即使对上容晴疑惑看来的眼神,也抿紧了唇,毫不相让。
“你让我碰一下,”容晴笑得眉眼弯弯,“我待会变个戏法给你看。”
钟秀仔细确认了容晴并非强颜欢笑,这才暂时放下了担忧,缓缓松开手。
容晴探出一指,轻轻触了上去。
小指上传来熟悉的温度和感觉。
容晴再往下按。却是直接穿过,压到了手心下的褥子上。
原来如此。容晴暗想。她的小指又长回来了,只是还没有外壳。
难怪剑主会特意将浮字书交给她。这般手段她是闻所未闻。
她抬起左手,掐了个极简单的诀。无形的小指随着她的心意,配合着手势,与以往并无不同。
视线越过钟秀的肩膀,在钟秀背后的小桌上,那本极薄的万物书缓缓漂浮,上升了三寸。
随着她松开手诀,牵引在万物书上的灵气骤然潮退,万物书也因此掉落回原处,发出极轻的声响。
而这一切,背对着的钟秀,并没有任何察觉。
只见容晴“啪”地一下,将左右手合拢。
吓得钟秀担心地看了她的左手好几眼。
“现在,我手心里已经变出一团火焰。”容晴神秘道,“你朝里面吹口气。”
钟秀不明所以,倒是听了容晴的话,真的朝她的双手吹了口气,好像那曲起的双手里,确实有什么东XZ着。
“下面,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眨眼。
“嗯。”钟秀也不错眼地仔细瞧着。
“铛铛!”容晴将手打开,摊开空空如也的手心,“火变没了。”
“我……去你的。”钟秀轻轻锤了笑得东倒西歪的容晴一下,自己也没忍住,扑哧一声,终是露出来这里以后,第一个轻松的笑容。
第二十一章 夫子
“我喜欢你笑。”容晴在心里默默补充道,也想尽我可能,让你和嘉嘉都能过得安稳。
言罢,拉着钟秀,一起赶往偏房,她现在也猜测不出郭夫子的状态。
如果情况很不好,她身上还有赊来的精纯灵气,可以试着渡过去一些。仅仅只是这么一个念头罢了。说实话,被容晴灌了灵气进去,郭夫子可能会好转,更有可能加速了死亡。
瞥了眼左手食指上的银色素戒。它的制式规格都偏向俗世的银戒指,与坊市里出现过的各种储物戒指都不同,居然把焰双和程恪都骗过了,没有用灵识试探一下。
踏入修行大门之后,自然可以灵识探入储物戒指中,里面的禁制并不会阻碍或者攻击其主人。容晴也快速扫了一遍自己储藏的丹药等物。并没有抱太多希望,因此,此刻失望不多,更多的是,遗憾!
药不能乱吃!
这句话不论放在俗世还是在修界都是一样的。容晴存有不少补充灵力的丹药,但是喂给夫子,药不对症不说,更是毒药的效果。
储物戒里面放的都是修士用的丹丸,而她本身,也不懂治病。
唯一的办法!容晴猛地推开门。立刻带夫子离开,回睢城!
听到动静,郭夫子讶异地抬头,正好对上容晴同样惊讶的眼神。
“夫子……”容晴说了一句极其白痴的废话,“你醒了?”
“对。”轻笑。
郭夫子招了招手,示意容晴过来。
“余容。”郭夫子很少这么连名带姓地叫她。
“夫子。”容晴听话地走过去,搬了个凳子,坐在夫子旁边。
惊后,并非是喜。
如果容晴还是凡人,她或许只是隐隐有不安感。但现在不同了,她“看”得到。
唯有修行之人才能察觉和记忆的“气息”。
花开终有落时,郭夫子的气息,已经衰败到了极点。
“唉。要说的太多,不知从哪先谈起。”郭夫子先叹了口气。
“那我们回王府再说。”
“那时,就来不及了。”夫子摇头,“你可知,这伙贼人,究竟要什么?”
容晴本不想说的,郭夫子不过是老妇人,让她知道了这事的起因,竟然同她有关,不知该如何懊恼。但郭夫子执着的眼神下,容晴也不好忤逆她,只得道,“是为了白石观如今的位置。我也不明白他们想知道,究竟为的什么。左不过是名利。”
在这一点上,所谓不食人间烟火的修士和凡人是一样的。各个宗门为了开拓自己的势力,彼此争斗吞并。即使缩小到个人,也为了更多的寿元,更强大的实力,而相互厮杀抢夺资源。
“你明白这点,就很好。”郭夫子眼神有些浑浊,实际上,她已经看不太清了。“你不用对他们,太过敬畏。老身一直都知道,你能走得更远。”她小声道,“比凡人,比那些人还要远。”
没等容晴回答,郭夫子回忆着往事,慢慢说着,“其实你刚来书院的时候,老身就知道,来了个叫余容的姑娘。当初,偷偷看着你,发觉你不是老身要找的那个人。要说失望?……那么多年过去,失望都不会有了。
老身和院长说,让他多关照你一些。结果,还是自己得了空闲,就去看你几眼。还是趁你忙的时候,好不让你发现。”
“夫子……”容晴愣住了,郭夫子所说的这些,她当初确实没有察觉。
书院杂役的话,尽管因为她是女子,要轻松许多,但是,一些打扫整理的事务,是免不了的。书院的女学生不得带婢女进去,她偶尔也要给她们做些事。若是轮上什么诗会之类的,从准备工作,到诗会期间,整个人忙得停不下来。有人趁这个时候,观察她,容晴察觉不到也是正常的。
“你刚来书院的时候,脾气特别古怪。就连行为,也和常人不同。半夜,睁着眼睛睡觉。不到肚子饿得在叫了,都不会想到要去吃饭。老身甚至还听说,你是为了不如厕,故意不吃不喝的。”
容晴脸红了,其实这传言,还是真的。当时回到凡人之身时,不适应了一段时间。毕竟,已经八百年不需要进食、排泄、以及单纯的睡觉了。她没有这个习惯,同时身体又在逐渐提醒她。因此古怪的饮食作息,引起了睡在一个通铺的姑娘们的注意。
我说呢,怎么一个个都认识我似的,容晴想起那些她被动认识的学生们,比如董舒明和宋长青两个人。敢情这传言这么广,连她去了王府做事那么久,还有人记得。
“书院学生,最爱奇葩。”郭夫子好似明白容晴心里在想什么,“后来,老身带你去王府,他们就更记得你了。”
“咳……”容晴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
“老身本来只想一心研究白石观。或许能有一天,借此找到她的下落。没想到啊。反倒给你们带来了祸事。”郭夫子所说的你们,也包含了钟秀。
虽然不认识钟秀,可是看得出容晴颇为信任这个人的。所以郭夫子谈话也没有避开她。
“这又不是夫子的错。”肃容,“明明是那些人的过错。夫子,您也看出来了,我和以往不同了。”容晴紧张地握住郭夫子的手,“我一定让他们,在您面前请罪!”咬牙切齿。
“你不必自欺欺人,”郭夫子却是摇头。“还是这般,喜欢逃避。老身活了这么多年,已经够了。不是今日,也早晚被天收去。老身找你来,只是交待一些事,莫要浪费彼此时间。”
“是。”容晴压下鼻间酸涩,深吸一口气,“请先生吩咐。”
“老身大半身家,都放在书房。古籍那些,全送到藏书楼那边。你那两位师姐,学问也修得差不多了,让她们去南边,自立门户吧。还有一些金银……”郭夫子从怀里摸出一块小小的蝴蝶玉坠子,“拿这信物去钱庄取,有多少你都自己留着。你一直想有个独门院子,是不是?”
“是。”容晴没忍住,哽咽出声。
“别在睢城找了。离北部三州太近,不安全。”
“好,都听夫子的。”容晴用力点头,“除了书房的,钱庄的那些,还有的东西该怎么处理?”
“让你那两位师姐决定吧。老身早年的学生分布在各州,她们都知道认识的。总要留些东西给他们。所有东西,能送都送,不能送的,就只好委屈它们来陪我这老婆子了。”
“秋雪苑的那位靠不住,你以后,保重自己就好。”郭夫子这般交待,终是提及了小郡主,“至于云浓,她自己还不是个大人呢,你别太苛求她。”
郭夫子还想再说点什么,嘴张了张,却没有半点声音发出。眼皮疲倦地耷拉下来。
容晴明白的,夫子只是想休息了。她没有去叫醒夫子,只是慢慢地抱住了对方,感受着还存在的温度。
至于云浓,为了郭夫子和余先生的事情,奔波了一夜,但是其严格的教育,让她即使再疲惫,也要准时准点地起身。
梳洗、穿衣,一成不变的流程。用过早膳,请过安。她一如往日地出现在了书房里。
只是。她抬头,走进门的,不再是郭夫子。没有熟悉的脚步声提醒,而是走路悄然无声的师父。
明明年岁没有比她大多少,但是只要领她进入修行大门,就是她的师父。
少年修士,也就是山行的神色并没有任何变化,即使他现在是替的郭夫子的课。
他如常地讲着上次未完的内容。
可这从容的娓娓道来的语气,怎么能让云浓不想起郭夫子。
她的眼神不自觉地挪向了那两个熟悉的案几。
正对着的是郭夫子的,旁边侧放的,是余先生的。
“你有什么想问的吗?”不辨喜怒。
“不。”云浓慌了,掩盖自己的真实心意,“是弟子的错,是弟子岔神了。”
“没有下次。”山行淡淡道。
第二十二章 山行
山行哪怕年纪不大,还是看得出云浓脸上的犹豫之色,尽管很快被她掩藏。
他那晚找到那伙人暂时的据点后,便发了符信给师门长辈,得到的回信是让他暂且忍耐观察。自然,他也不会以为自己修为多么高绝,而贸然前往。
至于被掳去的凡人,是死是活,全看天意罢。
山行这般想着,看了眼已端正好态度的云浓,接着讲解起上次未完的内容。
“修士不同与凡人的特征,最基础的便是灵根。有无灵根,决定了是否能踏入修行大门。
有了灵根,也不意味着从此修行就是一片坦途。
单灵根最佳,五行灵根越多修行就越难。此外,还有三种变异灵根,风、冰、雷。若是有其中一种,即使还有其他的五行灵根,也不再是阻碍了。”
“为何五行灵根越多,修行越难呢?”云浓咬了咬唇。
从她拜师开始,便被告知自己是土、水、木三灵根。原本以为,从此超凡脱俗,一飞冲天。没想到她的灵根竟然也算不上什么好的。
不,只要能和径国这千千万万的凡人脱离开来就好了。就连平日对她极宠爱的父王,现在也对她多了敬畏。云浓这么安慰着自己。
“因为灵气。修士区别于凡人的其二,便是经脉。分为十三主经和二十四副脉。也是因为有了灵根,才有这不同的经脉。修为的积累靠运行功法吐纳灵气。你身具土、水、木三种灵根,分别对应贝阙、枕流、休工三条主经。功法每运行一周天,这三条主经消耗的灵气量就已远远超过单灵根了。修界的资源,极为有限!如果在修为积累上消耗了太多寿元,连境界突破都成问题。因此,四灵根五灵根的,练气期居多。而三灵根,不上不下,如果你足够优秀,师门也会尽力培养你。”
“弟子一定拼尽全力,不负师门栽培。”云浓终于被山行这一番话,打醒了美梦。
是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现在该比较的,是那些修界中的天之骄子。
“可是,”云浓突然回过味来,“弟子好像并不能感应到灵气。”这么一说,脸色都白了。
“不是你的问题。”山行直接道,“是径国的灵气,灭绝了近千年。至今不曾复苏。”
也正是如此,想要在径国找一个有灵根的孩子,真的是极困难。
“等此间事了,便带你去沧流洲,那里灵气充裕,坊市林立。我们师门在那里,也有个不错的洞府。”
这番话一出,自然勾起了云浓不少想象。
“沧流洲是在何处?是在径国内还是要出海?”她连连问道。
“现在问那么多做什么,到时你便知道了。”
云浓讷讷,面上的兴奋也冷了下来。“是,师父。”
见云浓冷静下来了,山行也就继续。
“修士异于凡人之三,便是道、法、术。
入道,是那些修界中的大修士,才能做到的。
法,即是功法。每个宗门都有许多功法,其核心功法,更是不传之秘,立宗之基。一本上好的功法,可以让修为积累的时间大大缩短,让修习者能有更多的寿元,去收集资源,去突破境界。
至于术,则是斗法的关键。师门不可能将资源白送于你,更多的,需要你自行去搜集。在此过程中,争斗之事,是避免不了的。到了沧流洲,我会先教你保命之术,等你修习纯熟之后,再教其他。”
“弟子明白。”云浓小脸上满是严肃。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郭夫子教课时的状态。
“如何施术,离不开对十三主经二十四副脉的了解和应用。如今,修界中所通用的术法有上万种,有八成,是五行术法。施展五行术法,必定离不开所对应的五条主经,铺玉、休工、枕流、夷则、贝阙,分别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剩下两成术法,涉及到二十四副脉。可除非是天资卓绝的修士,不然,有限的寿元内,能贯通十三主经就很了不起了。”
山行没有说的是,就算云浓想要了解涉及到二十四副脉的术法,师门也拿不出。需要灵气同时贯通主经和副脉的,毫无疑问,是高阶术法。以他师门的本事,还搜集不到这样的高阶大术。
“人生来带有凡尘浊气,主经中或多或少都有结垢。待你引气入体,迈入练气期后,运行功法的同时,就能淬炼经脉,去除结垢。贝阙、枕流、休工三条主经,你必须最先淬炼。如此,效率最高。至于其他主经,是否要接着淬炼,便要看你寿元允不允许了。”
“突破境界……这般难吗?”云浓不能理解。
“能走多远,要看灵根数量和资质。至于突破自身,更上一层……”山行轻呵,“你身为郡主,不应该最是明白,有些事,生来就注定了。”
具备灵根之人,生来就从凡人之中脱颖而出,可是进入到修士阶层中,又要再比一比天资。
踏入修行大门,不过是一个新的开始。大多数修士,不也还是在寿元追赶中,拼命找寻机缘突破吗。
而有些天之骄子,生来单灵根或是灵根资质极佳,早早就被大宗门吸纳进去,资源上的优待,让他们能不费太多功夫,就能在修行路上走得很远很远,甚至用不着为寿元苦恼。
他们又努力了什么?天道如此不公!山行闭目,极力压下心中的不快。
这样的愤愤不平,不止存在于山行一个人心中,就连容晴也是如此。
她也嫉妒过那些剑宗弟子,甚至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超过他们。但曾经一次又一次的比较中,她已经挫败得连嫉妒心都生不起来了。
差距太大,连嫉妒都是没有必要的。而她如果想要有足够的实力,脱离当初的那个契约,那么现在的每一步,都不容许她偷懒。
化神境界,容晴势在必得。
她终于松开怀抱郭夫子的手,道了声钟秀,在钟秀的帮忙下,给夫子整理好发髻、衣袍。
“现在还不能走。”哪怕那点禁制在容晴眼里已是能轻松解除的。
“说好了让他们在您面前请罪的。”容晴看着再也不能回应她的夫子,“一个个来。我说到做到。”
第二十三章 练气
容晴话音落下,对应其金、木、土三灵根的三条主经:铺玉、休工、贝阙,内部灵气霎时奔涌咆哮起来。
这些赊来的灵气,原本隐匿在经脉周围的血肉之中,导致容晴看似毫无威压,仍然是凡人之躯。
可随着浮字书自行运转,灵气迅速渗入经脉,拧成一股绳似的,按照既定的脉络图,在容晴体内飞速运行。
不到一息,在十三主经二十四副脉内完美循环。
全通经脉的好处,由此展现!
不需要耗费大量时间,一点一点耐心除去经脉内的结垢。灵气流在经脉内肆意地冲刷着。
原本随着境界跌落而黯淡的经脉,此时在灵气滋养下,逐渐恢复往日生机。
隐隐有一副简陋的图形,在其灵气循环中浮现。
练气二层。
练气三层。
练气四层。
……
练气九层!
容晴的眼神极为明亮,她虚虚握了下右手。
蓄势待发的力量,就在她指掌间。
修为逐节拔高,被她稳定在了练气九层。而体内灵气,还剩下八成。
不是不能再突破,而是到筑基,那么体内灵气就要被消耗到只剩一成了。
径国没有灵气可以吸纳补给。
筑基期诚然使用灵气的效率比练气期高得多,可是一成灵气,终究太少,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而保留了八成的灵气,她有更多的手段可以施为。
“它也真够吝啬的。”容晴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生怕被捕捉到,惹恼了对方。
只是这回,容晴还真就冤枉了浮字书。
若是寻常,一贯只有修习者提供足量的灵气血肉,才能将其炼化,成为修习浮字书的一员。容晴的情况,已是打破了惯例。
至于输送来的灵气,因着是极遥远之地送来的,亦是十分珍贵。而其灵气的不同之处,碍于修为,她还没有发现。
铺玉、休工、贝阙。
容晴首先检查的,就是与她而言,最重要的三条主经。
她当初踏入练气的时候,也是和众多修士一样,修习对应灵根的功法。每一本功法,都是将五行灵根所对应的五条主经,作为重点放在前面,让修士以此为基础进行修行的。
因为灵根,就是修士的优势。容晴在施展金行、木行、土行的术法上,更加得心应手。而功法的目的,就是让这种优势更加扩大。
灵气从铺玉、休工、贝阙三条主经开始运转,这已经是她的本能。
容晴继续研究着体内灵气运转的脉络图。
浮字书,与她以前修行的功法,最大的不同就在于,照顾到了二十四副脉。
全部的二十四副脉。
要知道,容晴身处流光剑宗,修行的功法,其品阶并不低。但也只兼顾了三条副脉。
她还没有达到自创脉络图的地步,只能隐约感受到,浮字书呈现的脉络图,更为高明,并非虚有其表。
容晴苦笑,她需要补课的地方,还有很多啊。她不懂这其中的变化与原理,只能享受好处,无从创新。
摇摇头,不再纠结于此。容晴看着灵气在主经、副脉和丹田虚谷之间,循环畅通,便将注意力转到识海灵台处去了。
浮字书自从进入她的血肉后,就再也找不到。
应是在识海灵台处?
识海中,是她熟悉的空荡。
有一道冰寒剑意,默默存在着。但她现在已经不敢兴趣了。
她的注意力都放在灵台上。
境界跌落到凡人之后,容晴就无法内视。只能猜测,灵台应该坍塌破败得不成样子。
现在看来,情况竟然还很不错?!
浮字书将其修改重建。容晴隐隐能观察出,是造了一层塔基。
其塔基之庞大,令容晴愕然。
容晴的识海萎缩后,也有一般练气期的十倍大。就这样,塔基还占了七成。
只是同它灵气隐匿的方式一样,虽然庞大,却给人非常低调的感觉。
而旁边,剑主留下的剑意,则跟塔基完全反着来。无情道剑意,存在感极为强烈。
过于庞大的塔基,是一种暗示。
“它是想要我有怎样的成就啊。”
一部活着的功法,本身,就匪夷所思。
那么问题来了,浮字书在哪儿?容晴的心神纳闷地在塔基附近转悠。
只是这瞎转悠,注定了白费功夫。
心神联系已经断了,她没个提示,也无从找起。
罢了。现在要紧之事不是这个。容晴思及此,脱离内视状态,回归到了现实。
“钟秀。”
“在的。”钟秀立马就应了,随着应声,肚子里响亮的咕咕声也跟着出现。
钟秀尴尬地爆红了脸,手赶忙压住胃部。
然而腹鸣声不是她想控制就能控制住。
容晴没有笑,只是低声道,“我也饿了,想吃鸡汤馄饨。你呢?”
钟秀抿唇,点点头。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想先看嘉嘉。”
“那就带上嘉嘉一起,今晚我们就去吃馄饨。”容晴笑。“你就待在此处,不要走动。”
“无论什么动静,”容晴强调,“都不要出门。”
交待完,得了钟秀保证,容晴推开门,走到院子中央。
此时,天光大亮。近午时分,日头灼灼。
放在院内的白色焰球,光亮也不太明显了。
容晴分出了一丝极细微的灵气,施展了一个最简单的瞳术。高阶瞳术在修界仍然十分神秘,可是查看禁制这种最粗浅的瞳术,属于大路货,是个修士都会的那种。
眼瞳的变化,微不可察。在容晴的视野中,程恪所布下的禁制形式如同蛛网。而生成这个禁制的有效构造,容晴更是一清二楚。
若说过去八百年里,能咸鱼就不翻身的容晴,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只有禁制了。
禁制一道,入门花费不多,但愈钻研,其学问愈高深。若没有好师父带领,只怕新人刚一入门就晕头转向。
剑宗里擅长禁制的人,很多。可修行,最终看得还是个人。容晴也被阻在了半途上。
面前程恪所布下的禁制,从练气期的角度来看,非常不错了。只可惜,遇到的对手,是容晴这样超出常规的修士。
要想解禁,于她而言,十分轻易。
“可是,”容晴轻笑。“我为何要解呢?”
她抬起手,屈指对着禁制,扣了三响。
指节扣在“蛛网”空隙处。这个被她精挑细选的空隙处。随着指节落下,传来的反馈,并非之前感受过的麻痹之感,而是一种极软之物在反弹的感觉。
第一响,程恪只觉得胸闷。
第二响,紧接而来。他还没从胸闷中反应过来,就是一阵心脏刺痛。
第三响,一道血丝沿着程恪嘴角缓缓流下……
程恪在打坐状态中蓦然睁眼,眼中尽是森然。
禁制再次被触碰,看来是他给的教训还不够。让那些蝼蚁们,妄想再挑衅仙人。
他压下喉间腥甜,其稚嫩小脸上,露出嗜血冷笑,“这回,我必砍下你的头!”
第二十四章 请罪
容晴只敲了三响便停手了。眼中那空隙处,不再完整。
靠着此禁制的警戒之能伤他,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容晴轻叹。
极目远眺,一粒黑点,迅速接近。
身影越来越明显,杀气腾腾。
炼气期的目力,远超常人。两人视野中的对方,眼神甫一接触,似有火花溅出。
程恪就算受伤,也十分轻微。而容晴看起来就狼狈多了。
裸露出的皮肤上不是干涸的血迹就是汗渍。风吹拂过,皂色衣袍勾勒出她的身形瘦长。
脸色苍白,只是眼神极为明亮。让程恪陡然生出警惕。
这警惕感才刚刚生出,迅速被其怒火掩盖。
程恪轻蔑看向容晴,“先生明知故犯,我看,当重罚,以儆效尤!”
说完,好整以暇地等着容晴向其磕头求饶。
他等着看她痛哭流涕的模样,然后再残忍地告诉她,即使她再怎么求饶,仍要取她性命。
却没料到,容晴突然笑了。
“你果然是十岁的屁孩。”她故意嘲讽道,“你这么仇视我,是不是以前没少挨先生板子。”
那投来的挖苦眼神,正正好戳在程恪的心上。
“你!”
“看什么看?”唇角一勾,容晴微微倾身,“瞪我显你眼睛大,还是显你有道理?你配吗?”
那凑近的带笑脸庞,写满了恶意。就如一点火星,直接烧尽程恪所有理智。
一个凡人蝼蚁,需要警惕什么?!
小手迅速掐诀。程恪腰间的灵刀,轻轻颤动,亟待回应主人的召唤。
这么近的距离,足够,斩下她的头。
程恪微圆的双眼中,是杀意。
一个凡人死了就死了,就算现在还有那么一点用处。难道师门长辈们还会因此对他不喜么。
对于容晴来说,这么近的距离,也足矣!
她右手指尖捻着一张淡绿符纸,轻飘飘地点在了程恪额上。
随着符纸猝不及防地贴上,符上黑纹渗入程恪皮肤中,只留一张空白符纸。
可是,作用已然生效。
原本奔涌在他十三主经中的灵气,骤然停滞。反应最剧烈的,便是对应他火行单灵根的夷则主经。原本配合着灵气运转的主经,因这异变,被动地收缩。
程恪只觉体内一阵气血翻腾,可现在他也顾不得这诡异的状况了,眼中死死盯着失了他灵气牵引的飞刀。
以这个速度,不能全砍下她的头,也能切去她一半脖子。
只是,他这希望注定成空。
灵刀在她脖间不到一指的距离,似是陷入泥淖,速度骤减。数道肉眼可见的裂缝,爬满了刀身。
下一刻,它被轻轻震飞,落在地上。灵光隐没,与凡铁无异。
容晴自是不会等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实际上,从贴完封脉符,她就开始下一步动作了。
两道黑色烟气,似是从她的袖内,爆射而出。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掠过程恪双肩,一触即回。
“啊啊啊啊啊!”
程恪皱紧小脸,痛苦哀嚎着。
他从来没有承受过这样的剧痛。
两条手臂掉落在地上,左右手还保持着掐诀的动作。
“说你年纪小,你还不乐意了。”容晴毫不客气地嘲讽着,“就只学会了一招,还敢在斗法的时候离别人这么近。”
容晴也不怕程恪还有后招。在如此剧痛之下,还能忍耐住并伺机反击的,起码得是筑基修士了。
疼痛考验的,除了修士的身体,还有其神魂强度。
这战斗结束得极快,可有心算无心,再加上容晴更多的手段,这样的结果也是理所当然。
抬手抓住程恪头上发髻,容晴拽着他的身体拖到了房门前。
程恪已是半昏迷的状态,任由她拖来拽去。容晴想将他摆成下跪的姿势,只见他无力地头朝下摔倒在地。
索性容晴也不在乎这个,干脆抓着他的头发,一下一下将他的头砸在地上。
“不是高高在上谁都看不起吗?”
“不是视人命如草芥吗?”
容晴越说越恨,手下的力道一点都没含糊,直将他的脸砸得血糊成了一片。
她很少有在意的人,因为也没多少人真正在意她。但夫子不同,和她的情谊看似太过平常,可是只有失去的时候,才明白这痛苦足以撕心裂肺。
程恪喉间发出“嗬嗬”声。似是有许多诅咒声或是求饶声想要说出口。可最终只有大量的血沫从嘴中涌出。
随着容晴松开手,他的脑袋沉沉地砸在地上,露出的眼睛瞪得极大。
想不通。想不通一个他看不起的蝼蚁怎么会变得这般强大,比他还强。也想不通身上师尊所赐的道袍,居然连抵挡一击之力都没有。
任是他再想不通,这回也是彻底死了。
没有一点声息。
容晴垂眸,取下他腰间的储物袋。灵识强横地破除了系口处的粗浅禁制。
主人已死的情况下,储物袋内部的禁制也不堪一击。
程恪的储物袋容量不大,而里面装的,正如容晴所猜想的,是大量炼气期可用的低阶补气丹。
容晴自己储物戒中的高阶补气丹不少,可这些都是元婴修士用的。其中内含的灵气极为精纯,却不是炼气期能炼化的质和量。
这伙人既然来到径国这个毫无灵气的地方,必定准备了大量的补气丹。而程恪身为炼气期,储物袋中储藏的,肯定是对应其修为的低阶补气丹。
这个时候,自然是全便宜了容晴。还有程恪身上残破的道袍,和已损坏的灵刀,也被她收进了储物袋中。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反正是敌人的,她收缴起来不会手软。
站起身,容晴看着身上黑色衣袍上大片大片晕染开的深色痕迹,干脆解下外袍,盖住了程恪的尸身。
程恪嫌恶她们凡人的血,她又何尝不恶心他的。
除去外袍后露出的中衣,却是雪白无垢,领口袖口处的黑色绣纹极其繁复。
容晴推开门进去,正好对上钟秀抬头时惊喜激动的眼神。
“我们走。”说着,容晴半蹲背起郭夫子,一手提着夫子的书箱,便率先走了出去。
“好。”钟秀赶忙拎着容晴的书箱,紧随其后。书箱里面刚刚还塞进去了程恪的储物袋。
迈出门的时候,钟秀一眼就看到了地上那明显被隆起的外袍。她虽看不到,可也知道这是什么。
心有余悸地远远绕开,钟秀提起裙摆,小跑着跟上大步向前的那个身影。
第二十五章 城门
容晴并没有选择御器。而是选择背着夫子,沿着山路,走回睢城。
对于接下去怎么做。她已有了打算。
以容晴现在的脚力,半个时辰不到,就已临近了睢城城门。钟秀跟得气喘吁吁,也没提中途休息的事。
“入城之后,你先回去看看嘉嘉。”容晴低声交待着,“我要带夫子回书院,准备白事。”
她不准备带夫子回王府了。如果夫子还在世,让夫子来选的话,想必夫子更愿意留在书院。
“好。”钟秀没有意见。
“最近我恐怕会非常忙。”容晴自嘲,“哼,非常忙。”她完全能预料到随着她异军突起,原本平衡拉锯着的局面,又将被打乱。但这回,她是一定要入局。
如果是凡人容晴,她毫无力量,自然也没有话语权。是他们非逼着她回到修士身份。那么作为修士容晴,在这个身份上,她有着丰富的经验……
“答应你的授课,要往后拖一段时间了。”容晴对钟秀抱歉地说。
“不碍事的。先生专心忙自己的事就是了。”钟秀眨了眨眼,“我也没有先生想得那么聪明,这段时间正好和嘉嘉一起复习课业。”
容晴听罢,没再说什么,只是道,“我抽空会去你那里检查的,还是老时间,方便吗?”
“先生随时都可以来。”钟秀笑了,“嘉嘉也念着先生呢。”
容晴钟秀两人面色如常地谈话着。可远远望着她们逐渐走近的守城将士们,却不得不紧张了起来。
就在昨晚,因着她们三人古怪的行迹。宁王府罕见地来了一番大动作。
宵禁之后,一队队府兵骑着马穿行在大街小巷,不知吓到了多少户人家。急促的马蹄声和铁甲的碰撞声,仿佛不祥预兆。
他们守城将士更是首批被检查问询的。虽然最后不了了之,但人心却有些涣散了。
领头的城门校尉脸色很不好看。他一夜未眠,暗中托了不少关系,想要打听王府对昨晚之事的真实态度。可得到的回答都语焉不详。
金校尉看着那走近的人影,心都提起来了。昨晚那马车去了哪里?驾车的车夫呢?还有原本挺精神的郭夫子为何如今生死不知地被余先生背在身后?
他连忙对身旁心腹附耳说了几句。
常年跟在他身边的副手明白他的心思,也不多话,小跑着去牵马。利索地跨到马背上后,轻吁一声,副手骑着马狂奔在大街上。
此举当然不合规矩,可现在的情况是他们经不起再一次被王府审查了。
如果,能提早知会宁王府,想必能弥补一些昨晚的过错。
“余先生,还请暂时止步。”
宽阔的门洞前,排列了数队兵士。金校尉越众而出。
他蓄着短胡,纵是一宿没睡,在外表现出的脸色却没有多少颓靡。
容晴如他所愿地停下了脚步。
她对着在阴影遮蔽下的这群人回答道:“我是等得起,可夫子等不起了。”
雪白的中衣反射着烈日白光,衬得容晴更加肤色白皙,唇色浅淡。
自修为回复后,她的四肢也愈发有力。背了夫子这么长一路,没有任何不适,反而如同铁钳一般,牢牢地将夫子的身体扣在背上。
容晴不会做出硬闯城门这样的事。
再说,她既然已经走到城下,目的就已经达到了一半。
“夫子……”金校尉双瞳骤然一缩。“这是怎么了?”
话一出口,已然觉得是明知故问。夫子一动不动的,头低垂在余先生背上,连一点呼吸的起伏都没有。
武人的敏锐感觉,不断地提醒着他,只是他下意识不愿相信罢了。
“自我们昨晚被奸人掳走后,夫子的身体便很不好了。”容晴的声音有些轻,但听在金校尉耳中,不啻于钟鸣。“夫子她……是今晨卯时走的。”
夫子走了。
金校尉觉得一阵头痛。一方面,以郭夫子在睢城的名望,他即使只是同郭夫子有数面之缘,身为睢城人,内心不是不痛惜的。但更重要的是,在他头上的罪责这回是铁板钉钉了。轻则免职,重则累及子孙……
“我猜校尉一定派了人去王府那。”容晴又道,“希望王府来的人,不要让我等太久。”这话轻得近乎呢喃。
结果话音刚落,她的耳朵就敏感地捕捉到了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宁王府的回应不可谓不快。
两个女卫骑着高头大马,身穿红甲,从门洞中穿出。在其后的,便是云浓,骑着她的胭脂小马。
云浓年纪还小,气势却更足了。
原本列队在前面的兵士见状都整齐划一地为她让出一条笔直的长道。
忽略周遭的见礼声,更是不顾郡主身份的仪态,云浓下马之后,狂奔着冲过了城门洞。
穿过昏暗无光的门洞,一身雪白,笼罩在灼灼白光中的余先生的身影就这么印在云浓的双眸中。
距离容晴还有十步的距离,云浓猛地止住了脚步。
容晴背上的那个人,她不会不认识。终是打碎了她最后的侥幸。
“跪下。”
以容晴的身份,她本没有这样的权力。可容晴仍是这样说了,理所当然地说了。
云浓苍白着小脸,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
她嘴唇蠕动着,想要道一声,“夫子,是学生对不起您。”
可这句话如何都开不了口,也不敢当着众将士的面开口。
云浓闭上眼,朝着面前的身影磕了三响。
“夫子走前还在念着你。”容晴想到郭夫子同她说过不要对云浓太过苛责,于是把一些话咽回去,转而道,“我会先送夫子回书院。在睢城留三天……再把夫子送回祖籍野狐州。郡主对此有问题吗?”
“只要是夫子的遗愿,学生都没有意见。”云浓垂着头,轻轻摇了摇。
“那我个人有一个问题,想问郡主。”
云浓抬头,最先看到的是容晴沾满了泥污的布鞋,和与之截然不同的雪白的衣衫。视线再往上,是对方领口明显的黑色花纹,修长的脖颈和急速消瘦的下巴。
“先生请讲。”
“秋雪苑的那位先生,是修行者吗?如果是的话,请郡主为我引荐。”
“!”云浓一双杏眼蓦地睁大,正对上容晴看过来的眼神。
眼神中暗含的压迫,与山行曾给过她的,如出一辙。
第二十六章 云容
“容容。”郭夫子养的那只八哥又在叫了。
与往常不同,这回它恹恹的,待在笼子里不爱扑腾。
容晴的两个师姐,也就是夫子早年收的两个女弟子,俱是眼睛泛红,收拾着夫子的遗物。闻声,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不再理会。
容晴则是低头整理着书柜,把夫子要赠给书院的书籍,记了个书单。
一本本记录过去后,塞在柜子最角落的一幅画卷引起了她的注意。
是折好的绢布,外面用自带的细绳系好。
容晴小心翼翼地拆了开来,露出里面的画像。
一个年幼女孩带着把小扇,欲扑那立在花上的蝴蝶,模样说不出的娇憨可爱。旁边附有一行小字:云想衣裳花想容。落款正是夫子的字。
“云容。”容晴福至心灵地猜出了画上女孩的名字。再联系夫子走前多次提到的那个她。
“原来如此。”容晴轻叹,想必夫子与这个女孩有着极深的联系,因此才会移情于她和云浓郡主。
若不是她自称余容,又怎会一开始就得到夫子的百般照顾。
夫子本就脱离都城明子院,醉心学问,若不是郡主闺名云浓二字,又怎会轻易被宁王请来教授郡主。
容晴将绢布仔细收好。这时,笼中的八哥又叫了一声“容容”。
“这八哥怎么办?夫子并没有言明它的去处。”
其中一位师姐颇为冷淡地说:“既然它喊你的名字,你不如替夫子养着它,不枉夫子对你的教导之情。”
容晴明白两位师姐是对她心生不满。闻言轻嗯了一声,“好,我会好好照顾它的。”
语毕,书房内又陷入一种令人难熬的沉闷中。
容晴与两位师姐本来就交情不深,经此一遭,随着两位师姐按夫子交待的去南边另立门户,恐怕以后也要各行各路,难有交集了。
夫子的遗体已被她送到书院那。书院有很多人,都非常靠谱,可以为夫子办好后事。
“偏偏是我这个最不靠谱的人……”容晴心中苦笑。她又有什么资格对云浓生气。
如果她早一点,如果她更积极主动一些,一切是不是就会有那么点不同?
……至少夫子就不用死了,至少在书肆的时候她就能将夫子留下来。
程恪是她杀的第一个人。杀他的时候,有着每滴血液都在欢呼的爽快感。可结束后,这快乐消失得比烟花还快。
夫子仍然走了没有回来。如果没有浮字书,她的手指依旧是断的。事实早就证明,她选择的逃避,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修士想要化神,面对的是一道深渊般的门槛。而化凡,走得就是一条不破不立的路子。容晴当初确实想得就是变成凡人,逃避掉那个契约,哪怕一时也好。可她还是从储物戒中拿出了浮字书,编在笔记本中。这是她留的一条后路,亦或是另一条绝路?
当时是怎么考虑的?容晴回想着。如果躲到俗世都被逼得要重新修行,那干脆就破罐破摔,直接开地狱模式吧。
真是任性得可怕啊。容晴默默吐槽着自己。不过一想到已经没有退路了,反而有一种卸了包袱的诡异的轻松感。
“余先生。家师有请,于大书房一叙。”门外响起云浓软糯的声音,只是比起以往的有礼,更加生疏了。
这也难怪。若不是背上背着夫子,以容晴的身份,也不能让郡主说跪就跪。
不用云浓提醒,容晴自己也知道,与郡主的关系是不可能回到当初了。
没了夫子这个靠山,又得罪了郡主,若是常人,早就胆战心惊,惶惶不安。可容晴现在又有了修为,境况重新发生了变化。这才是她真正的立身之本,曾经得来的太过轻易,以至于失去后才明白,没有这些她什么都不是。
想要和别人谈条件提要求,必须自身有实力。没有这个前提,就算有些许利用的价值,也不过是身不由己的棋子,任人摆布。很现实,甚至太过真实。足以证明那句话:修为不是万能的,但没有是万万不能的。
这般想着,容晴起身,在两位师姐诧异的目光中,与云浓一并离开。
去小书房的路很熟悉,这五年几乎每隔三两天就要走上那么一遭。可身边的人,换了一个,物是人非的悲凉感,很浓。
今早的那个要求,云浓听后抿着唇没有说话。
容晴紧紧盯着她看,将自己的意思表达得很明显。沉默中,云浓终是妥协。这才有了容晴小书房之行。
“师父道号山行,他若是对某事有了决定,不喜别人有多余的想法。”就在这条路快要走到尽头时,云浓突然开口。
“我明白了。”容晴看向云浓,女孩紧紧闭着嘴,好像刚刚什么也没说,“多谢你。”
云浓没再回话,两人同行无言,直到停步在了小书房紧闭的门前。
“弟子云浓,求见师父。”云浓抬手轻轻扣门,“已将余容余先生带到。”
“让你的余先生进来,你就不必了。”门内传来男子散漫的声音。
“是。”听到熟悉的山行的声音,云浓不疑有他,眼神示意容晴进去。
容晴自是不惧,进入之后反手关上了房门。
正中央站着个身着道袍的清秀少年,道髻梳得规规矩矩,想必就是云浓所说的师父山行。
容晴和他平淡得对视了一眼,转向了另一个人。
一个端坐在案几后,身子笼罩在阴影中的人。
云浓并不知道书房里面除了山行,还有另一人的存在。可容晴在门外便已察觉到。
只是这一对视,不是云淡风轻,而是暗藏刀剑。
端坐于案几后的男子,中年模样,看向容晴的眼神很是锐利。漆黑眼瞳周围蓦然浮现六道鲜红血丝,每一道血丝都笔直指向瞳孔中心。
随着这眼中异象出现,中年男子的眼神似乎也带上了奇异之力,牢牢地抓住容晴投来的眼神。
一粒名为畏惧的种子,在容晴的心神种下,刹那生出根须。
要在她的心上牢牢扎根,要她此生对这中年男子心生畏惧,连那对视的勇气也从此消无。
容晴连忙闭上双眼。
见此,中年男子露出笑容,很是不屑。
瞳术,岂是这么容易可以解除的?
果然,容晴闭上双眼后,本应一片漆黑,但她所看到的,仍是中年男子那一双异瞳。
六道血丝,鲜艳夺目,仿若化作利刃,深深扎入她的眼中,似要刺穿她的识海。事实也正是如此。血丝看似有形之物,却挟带着无形之力,闯入她最重要的识海深处。
瞳术可怖之处,就在于此。眼神交汇间的速度,本就可用眨眼间来形容。更何况,中年男子的修为远远超过容晴。只是一照面,就让她猝不及防中了招。
如此不堪一击?中年男子感觉有些无趣。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隐藏在径国如此之久,没想到只是一个炼气,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炼气。
六道血丝如雨丝落在识海中心的灵台上。仿若雨水落于大地上一般理所当然。此术的重点目标本就是修士的灵台,最为根基之处。因此这六道血丝气势迅猛,齐齐钻入那庞大的塔基中。
六道血丝扭曲勾连,隐隐要烙出一个简陋的符文。
“成了。”中年男子施展此瞳术后,灵识无法跟随,可作为施术者,本就有感应。
就在他以为大局已定之时,突然心生不妙之感,只是看向容晴的眼神却来不及转移开。
容晴闭上的双眼,蓦地睁开,六道血丝浮现在她的眼白中,只是这回,却是对着中年男子爆射而去。
血丝与中年男子天然的联系,便是最好的桥梁。
“你!”中年男子眼角渗出血珠。
“现在,我们能好好谈谈了吗?”容晴温和道,没有在意中年男子充血瞪来的眼睛。
第二十七章 谈谈
实际上,容晴心痛得要死。
她确确实实中了招。她几乎从未与修士斗过法,仅仅是旁观过剑宗弟子的战斗,有那么一些心得。但真正与同阶修士相斗的经历近乎为零,更遑论要正面对上比她修为更高的,甚至不止一个。杀程恪,她有十足把握,所以毫不犹豫地动了手。杀完程恪,知道至少有结丹修士在赶来的路上,她头也没回地下了山,往睢城跑。
敌人的敌人,可以是朋友。容晴是真心想要谈谈的。她有猜测过,对方会很不客气,甚至给她一个下马威。那么掩藏在书院制式外袍下的法衣,绝对能替她抵挡一二。万万没想到……竟然是瞳术。
这就触及到她的知识盲区了。
因高阶瞳术稀少的缘故,在容·咸鱼·晴分给修习术法的有限时间里,根本就没有学习瞳术的应对之法。而这直接导致了她在恐慌中看着血丝冲进识海,无能为力。
血丝如乳燕投怀般撞入了埋藏在塔基中的禁制里。
繁复的禁制秘文骤然明亮。每一道文字似都有了生命力,撇、捺、弯、勾……拉扯着血丝,让它速速弃暗投明。
血丝被此禁制滤过,无形中被重新拆解、组合,仿佛还是原样,却是完全变了方向,对着施术者回击而去。
只是经此一役,藏于塔基中的禁制终是陷入沉寂。而这刹那的应对,更是抽走了容晴身上不多的灵气的五成。
保命底牌!五成灵气!
每一样都让容晴心痛,偏偏还要装作无事发生。开局已是不利,就更不敢被对方看出。
容晴含笑等着中年男子回答。
显然,以中年男子结丹的修为,必定是山行的师门长辈了。
中年男子深吸口气,抬手拭去眼角渗出的血珠。
“是我自恃修为,大意了。”中年男子纵然有瞬间高涨的怒火,现在也被他强制压下。
既然是先手试探,自然也有被回击的准备。
只是在极笃定的情况下,居然被一个炼气期回击了……那一刻,他当然非常不快。
眼前的炼气小辈还可以再用一次类似的手段吗?她还有哪些手段没有用出?有这些疑问的中年男子不可能被情绪牵着鼻子走,所以顺势就自嘲一番,也对容晴介绍起了自己,“贫道道号云瞳,现为白石观观主。”
此话一出,容晴明显一怔。
白石观——夫子研究了二十年的东西,那伙修士渴望探查得到的,她因此断指差点丧命。结果就这么被面前的云瞳轻飘飘地说出了口。
有种不真实感。
容晴的脸沉了下来。
“白石观,呵,”她觉得有些荒唐,“真人可知,掳走郭夫子和我的那伙人,为的,正是白石观。”
云瞳闻此,不动声色,“一开始并不清楚,现在么,贫道也差不多明白了。”
“白石观,究竟有什么隐秘?”容晴直接问了。
“……告诉余道友并非不行,只是,”云瞳眼神一闪,“贫道对道友的来历,也有那么一些兴趣。”
云瞳和容晴说出白石观的一些奇特之处,倒也没什么。可云瞳身为金丹真人,同其他修者打过不少交道。若是借此能得到更多的信息,对他以后,也有极大好处。
容晴哪能不明白,他是在要说出白石观隐秘之前,故意多提了条件。
“真人是想互相交换答案么?可以。”容晴一口答应。
“我的来历,其实很简单。我来自南海之北的一处渔村。”她回忆着,“小时候,有一位路过的修士见我身怀灵根,立马升起了爱才之心。引我进入修行大门,教我禁制之道……后来他因故离去了。我又没有灵石,无法继续修行。干脆就乘坐灵舟,渡过南海,来了径国。”
“就是如此?”不信。
“就是如此。”容晴点头。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她是信了。“现在轮到真人回答我了。”
云瞳闻言冷哼:“余道友不愿说出实话,那接下来贫道所说的,你敢信吗?”
“为何不敢信。”容晴嗤笑,“罢了。你我各有隐秘,不愿轻易说出。这答案也未重要到需要发道誓的地步。再追问下去,不过浪费时间。我直接和真人说一说,我想见你们的缘故吧。”
云瞳长眉一挑,冷声道:“余道友大可放心说出,只是这回,莫要再戏耍我等。”
“我一定要见你们,为的正是合作。”没有介意云瞳的语气,容晴缓缓道,“那伙修士为了白石观,已是不择手段。郭夫子于我有师徒之情,教导之恩。我是一定要为她报仇的。”
云瞳心中不屑,就凭炼气修为,居然还妄言要杀尽那些修行者。一想到那个戴着鬼面具的赤脚大汉,他的心里就一阵冰寒。
绝对打不过!若不是依仗着白石观,他恐怕不出十息,便要身死道消。
“我知道我的修为仅仅只有炼气,你们看不上是正常的。我寻求合作的筹码,当然不是修为,而是一道绝对强大的剑意。”容晴唇角微勾,“我师父走前,留下了一道剑意和一道禁制。两者一攻一守,保我元婴之下性命无虞。”
一旁一直默然无言的山行,听到此处,向来稳重的他也不由得倒吸一口气。
余容若真有这么个师父,那得是什么修为?
云瞳很明显也是这样想的。“这道剑意,威力如何?”他问道。
“击杀结丹绰绰有余,便是面对元婴真君,也有伤他的可能。”
云瞳闻言,面色如常。实际内心已是极大震动。
他自忖有白石观在手,在防守上,占了很大便宜。若是再加上这么一道剑意……他将来为了突破元婴境界,而选择去秘境等地历练,有这两个底牌在身,岂不是存活下来的概率大大提高?
“这剑意,余道友能用几次?”云瞳试探道。
“这般强大之物,当然只能用一次了。师父交予我时,也特特交待我不到生死之刻,不能浪费。”容晴垂眸,“如果对上那伙修士的首领人物,我这道剑意,可以用出!”
“你有什么要求?”云瞳问道。
对于容晴所说的,只能使用一次,他……其实不怎么相信。哪怕是道侣,在交流底牌手段的时候,也不可能尽数如实相告。更何况,尚属陌生的他和容晴之间。
她必定有所隐瞒。云瞳很是笃定。若是真的只有一次,她怎么舍得?为了一个凡人,绝无可能。云瞳估算,那位神秘修士留给她的剑意,绝不止一道!当然了,也不可能太多。他完全可以借此机会,好好观察这剑意是依托何种媒介。或许就有机会,将剩下的几道剑意,一并夺来。
“我的要求并不难。”容晴紧紧盯着云瞳的眼睛,并没有担心那可能再次出现的瞳术。因为云瞳的瞳术品阶不低,在反噬后,他不可能再用第二次。“我要战场远离径国。不要再有凡人因为修士的争斗而无谓死去了。”
第二十八章 雷劫?
什么?
没听错吧?云瞳和山行俱是惊疑地看向容晴。
他们白石观不会主动攻击径国凡人,是因为他们观里的人大多出身径国。更重要的是,这于他们没有什么必要。可以说,白石观是站在径国这一边的。
只是,要照顾到凡人到这种地步,他们也觉得不解。很多时候,修士间彼此争斗,那是要战便战。就像人走路的时候,根本不会有那个意识,去关注会不会踩到几只蝼蚁。
容晴看着他们的神情,便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了。
她并没有觉得奇怪,毕竟这样的想法,也算是修界的主流想法。
还在剑宗的时候,和虹非的一次闲谈中,虹非就谈到:“凡人是像野草一样柔弱又坚韧的。”
虹非微微眯着眼,感叹:“火烧不尽,风吹又生。”
即使只有区区一百人,给他们一点点微薄的资源。他们就能穿过高山,涉过流水,让人烟遍布整片陆地。
就比如,径国。或许一两千年前,是另一个繁荣至极的国度。因为修士争斗的波及,整个国家覆灭了。直到有一天,有那么一船人偶然渡过南海,踏上了这片陌生的陆地。一个新生的国家用不了几十年,悄然诞生。它传承发展了上千年,才有如今俗世红尘的繁华。
即使今日,因为结丹乃至元婴修士的争斗,径国覆灭,也不需太过在意。要不了几百年,甚至几十年,这片陆地上会再度出现凡人的身影。
在一些大能修士的眼中,在他们漫长的寿元里,这几十几百年,根本不算什么。俗世的更迭,不过是无趣的轮回罢了。
若说凡人就那么悲惨了么,那倒不至于……南海以北,诸多宗门把控着大量的凡人国度。从这些国家中吸取大量有天资的孩童,相应的,也会提供保护。若有修士在俗世大肆杀戮,绝对会被宗门的执法弟子追捕斩杀。
而径国是个例外。它毫无灵气滋生,断绝了此处婴儿诞生灵根的可能。在容晴看来,云浓能有灵根,已是极例外的情况了。
所以,这里修士踪迹寥寥。
所以……径国,算是一个“法外之地”。
一旦落入被迫害的境况,根本无自保之力。
“余道友的要求,说难不难,”云瞳慢慢道,“说容易,也不容易。”
“如何不容易?”
“一旦被那伙人发现,径国剩余各州,千万人口,可都成了他们的人质了。”云瞳摇头,“这样一来,我们陷入被动,怕是更加保不住他们。”
“真人应当与他们交过手。可否告知余某,有关他们的一些情况?”
“当然可以,只愿余道友别被吓到。”云瞳难得笑了笑,很想看看容晴的反应,“他们目前只出现了四人。一个孩子是炼气修为,不足为虑。还有一男一女青年模样的,都是金丹中后期的修士。两个金丹,我们白石观很勉强,但也能抵挡住。最关键的是,还有一位,极为深不可测的修士。”
云瞳的声音低沉,似连回忆都让他心惊,“他的修为,若是通过气息感应,应当是金丹大圆满的地步。光凭修为,就是碾压我等了。更诡异的是,他每每出手,皆是大术。实力之可怖……他绝对离元婴只有一线,这一线,甚至他随时都能跨过去。”
“若真如你所说的,他随时能突破,为何迟迟不突破?”容晴摩挲着下巴,“想来他对结婴雷劫,并非那么有信心。”
修士结丹时,会有异象,算是庆贺。可轮到结婴了,却是雷劫。
此雷,是劫,亦是缘。
先有劫,再有缘。可大多修士,连前面的考验都通不过,哪能再将这雷劫转化为机缘呢?
能通过雷劫,成功结婴,就是极好的结果了。
“……不,”云瞳迟疑着摇头。“贫道对他能成功结婴,倒是有信心。”
云瞳回想起,那个修士沉稳中带着极端自信的眼神。不是经过千锤百炼,对自身实力有着十分确信的修士,是不可能有这样的眼神的。云瞳身为修习瞳术的修行者,对眼神的敏锐度非同一般。
“……”闻言,容晴无语了。
大哥,你哪边的?
看懂了容晴眼神中传递过来的意思,云瞳轻咳一声,“贫道当初和他一战,也不瞒余道友了,不过侥幸逃离。没想到他们却只是占据了北部三州,便停下。这其中的缘故,贫道并不十分清楚。许是为了渡劫做准备,不准备冒进。”摇头,“仅仅是猜测,不能完全肯定。”
“那现在可以肯定了。”容晴深吸口气,对上对面两人疑惑眼神,“因为你们说的那个炼气小孩,已被我杀了。而他们到现在都没有追来。”
原本估算中,此刻她应该是和隐藏在睢城的修士,一同迎战。但那伙金丹期的修士到此刻还没有动静,足以说明,他们要准备更重要的事。重要到……可以暂时忍下这弟子被杀一仇。
除了领头修士突破元婴这件大事,容晴暂时也想不出其他原因了。
“你!!”云瞳和山行此时是完全惊了。
云瞳更是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了容晴一番。他这是遇见了什么样的奇葩啊?
行事看似有章法,细想来,却毫无顾忌。杀了人,就这么跑到睢城来,指望着他们出手……她凭什么认为所有人都按她的想法行事?
云瞳气笑了,“你不会以为,仅凭一道剑意,就能让他重伤吧。”话语中满是嘲讽。
容晴并不在意,反而睁着一双看似极为真诚的眼睛,“若是寻常时候,当然有些难。但我们刚刚不是推断出了那人即将渡他的元婴雷劫么。这不正是我们的机会?”又道,“他有八成可能,就是在北部三州渡劫,不过也不排除障眼法的可能性。”
云瞳和山行默默看着她,很是怀疑。
“一味退避,根本解决不了问题。若我没猜错,白石观可是有隐匿之能?而且这隐匿之能,还有些缺陷……”
闻言,云瞳眼神一闪,被注视着他的容晴牢牢捕捉。
“他们现在看似不动手,却抓了我和夫子,想要另辟蹊径破解这隐匿之法。依我之见,正是想趁你们松了口气,麻痹大意之时,将白石观一举拿下。所以……”
容晴重重地念着所以二字,“避无可避,不如一战!”她看向云瞳二人,眼神坚定,“这机会是他们亲手送出,错过,就难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