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连涩谷
三月间,连涩谷五位谷主出门办事,二谷主蒙本、三谷主凝烟各忙其务,一时忽略了谷中接待事宜。三月中旬这一日,莨儿在谷中完美完成了一单交易,刚回谷的四谷主曲月淮看见这一幕,语带欣慰地开口道:
“八妹如今能够独当一面了,举手之间净赚两千两银子,这番能力连四哥都不敢小觑。”
“四哥,你们回来啦。”莨儿听闻曲月淮的声音,略显惊喜地转过身,就见曲月淮倚在堂屋门边,面色透出几许疲惫和虚弱,“看你的样子好像十分疲倦。”
“中间碰上一点周折,我需要闭门疗伤几日。”
“你伤在哪里,要不要紧?”
“没有大碍。”曲月淮摇摇头,问道,“大哥他们不在谷里么?”
“因为商秦的事,二哥回来之后,大哥又亲自去了连城。二哥和三姐明日出谷办事,今日先行准备呢。师兄他们三个近日情绪也很低落,为一解郁愁,便四散江湖追杀各自的目标去了。”
“白春四人亲若手足,突遭变故自然难以释怀,你也多安慰一下你师兄。”
“我知道。”莨儿点了点头。
“若是我们今日没有回谷,你一个人在谷里可不无聊坏了。”
“嗯,不过你们回来了,我待会去看看六姐。”
“六妹她……带回来身中奇毒的孤国甫王,在唤醒他之前,只怕都没有心情和你说笑。”
“你们这一趟发生了多少事情啊。七哥呢,那毒他总有办法解吧?”
“大哥和三姐既然顾不得此事,七弟想来是难以推脱了。”曲月淮停顿一下,又道,“依计划,婵媛公主也随我们来了谷里,五弟正在安顿公主的宿处。”
莨儿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轻叹了一口气:
“还是我一个人无所事事。”
曲月淮淡淡笑了一下,对莨儿说道:
“明日你便和二哥、三姐一道外出完成任务吧。”
“二哥会答应么?”
“若说你是四哥亲口许诺的八谷主,还怕二哥不同意吗?”
“八谷主……”莨儿双眸一亮,一下子扑上曲月淮,抱着他说道,“你是认真的,你许我八谷主的身份了?”
“咳咳,四哥身上还有伤呢。”曲月淮吃痛道。
“抱歉了四哥,我……我太兴奋了。”
“你呀。即便是大哥,他看见你如今的能力,也会认可你的。”
“谢谢四哥!你快安心养伤,我这就去找三姐。”
“只是这性情,还真是个孩子……”曲月淮在原地又轻声笑了一下。
而这率性活泼的模样,竟有几分她的影子。才分开便甚为想念。
另一边,元千吩咐人安排了薛风和宇阶的住处,自己则引着婵儿前往预先收拾好的庭院。婵儿在初入夜国境内时已苏醒过来,得知事情的发展,便默默跟随连涩谷众人而来。对她而言,原涵的身体状况确实胜过她的自由。
“这里院落清幽,景致清新,公主是否还满意?”元千陪婵儿走进庭院,对她说道。
“院中的花草山石都有讲究,不只是出自何人之手?”婵儿反问道。
“谷中的景观都由大哥设计,许多花草也是大哥亲手栽培。”元千说道。
“我什么时候能见曲谷主一面?”婵儿就势道。
“大哥如今有事在外,等回谷之后,一定请公主相见。”
“三皇叔的身体……”
“公主放心,甫王对我六妹有恩,连涩谷定然设法为甫王解毒。公主想看望王爷的时候,只要和我说一声就是了。”
婵儿点点头,环视庭院四周,不想这灵渺峰深谷内竟别有洞天,百花盛开,生机盎然。虽然还不清楚连涩谷的真实意图,既来之,则安之吧。
“有一件事,我想对公主说。”元千又说道。
“五谷主请直言。”婵儿收回视线,直视元千说道。
元千忽然单膝跪下,对婵儿行了一礼。婵儿不由暗自一惊,向后退了一步。
“公主可知耶律籍和空临?”元千问道。
“你怎会有此一问?”
“元千是惯用左手的,和耶律籍是多年旧识了。”
“你难道是……临哥哥顶替的‘暗’?”婵儿恍然大悟,说道。
“正是。元千十年前潜伏夜国,意外搭救了连涩谷四谷主,因性情相投便结拜为兄弟,从而进入连涩谷,便于收集各方情报。此刻才向公主表露身份,公主勿怪。”
“元千大哥,快请起。”婵儿伸手相扶说道,“这一路有劳你照顾了。”
“只是,元千不能放公主离开,还请公主见谅。”元千站起身,随后说道。
“那么曲谷主为何邀我来连涩谷,元千大哥可以相告么?”
“这个原因,和大哥的身世有关。元千这十年间受大哥和四哥诸多关照,几番出生入死,元千做不到坦诚以待,但不能背信弃义,说出他们的秘密。不过元千永远奉皇上为主,对皇上尽忠,所以一定护公主平安。”元千心中有愧,对婵儿又是躬身一礼。
“我明白元千大哥的心意,想来曲谷主定然不是敌人,我便不深究这个原因了。”
“多谢公主。至于大哥的用意,我想适当的时机,他会对公主当面直言。”
“嗯。”从元千的隐瞒,婵儿已能知道曲家两兄弟身世的不平凡。再联想宣皇曾言这二人亦是自己的婚嫁人选,这件事似乎愈加深不可测了……
“还有一事。”元千再开口,说道,“四哥曲月淮,就是嘉露公主本来想为公主引见之人。”
“四谷主,是嘉露的心上人?”婵儿又是几分意外。
“四哥和嘉露公主两心相许,答应嘉露公主,会照顾公主周全。并且许诺一年为期,不只是公主宿居连涩谷的时限,也是嘉露公主等四哥的期限。”
“我相信你的几位兄长没有恶意。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公主言重了。路途疲累,公主早点安歇吧。元千先行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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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千立在音音的央求下,不得已出手,从旁点拨凝烟写下了解毒的药方,一连十日监督谷中侍从煎药,再由音音亲自喂原涵服下。
然而未料及,原涵因中过“见血封喉”之毒,又服用过漠阁的解毒秘药,体质异于常人,本该有效果的解毒药剂竟在原涵体内发生异变,致使“点绛唇”之毒无法尽除。对于此等疑难病例,纵然是田千立,亦不敢肆意而为,只得另觅他法,徐缓图之。
原涵未醒来,音音便每日对着昏睡中的原涵自言自语,从自己小时候的事讲起,一直讲到认识原涵之后自己的心意转变,乐此不疲,不肯放弃。
“你记得吗,我说过,我娘是夜国宫中的掌膳女官,我爹本是江湖上一名自在逍遥的侠客。当年因为高手榜上的排名,爹和蒙伯伯,也就是二哥的爹,不打不相识,相交莫逆。蒙伯伯是朝堂上的重臣,我爹和我娘因为蒙伯伯,在一次宴请上结识,爹吃了娘做的菜,从此就把娘放在了心上。娘亲早逝,我没能承袭娘的手艺,但可能是有点天赋,我的厨艺也还不错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机会让你品尝……
蒙伯伯被抄家获罪之后,爹听说二哥被大哥父子救下,从夜都逃了出来,就带着我找了二哥整整三年。有一次,辗转听闻了江颜沛和江颜汲兄弟设伏铲除曲家血脉的消息,我和爹就在那里等了一天一夜,终于见着二哥他们出现,可是不等我们出声提醒,大哥和二哥已陷入了包围。爹为了救大哥还有二哥,被江颜汲所杀,所幸在爹故布疑阵之下,‘流’的人都以为追杀之人全部身亡,这才保全了大哥、二哥隐匿于世,在连涩谷积蓄实力。爹离世之前把我托付给二哥,后来,我就跟大哥、二哥来了这儿,一住就是十二年。我永远忘不了江颜汲和他手下‘流’那五个人的样貌……
不出一年,江颜汲就多行不义而自毙,死在了谣湖派掌门君雳的手上,但君掌门也重伤身亡,八妹和我一样成了孤儿,被大哥收留。虽然江颜汲死了,可是我们都知道,‘流’听命于谁,当今这位略皇才是害了曲家和谣湖派的幕后黑手,略皇和江颜沛就是连涩谷最大的仇人……
十几年来,连涩谷虽然渐成气候,朝堂、江湖都能影响一二,但他们的势力也日益壮大,即使在五国交战之时,并非全盛之力的略皇和江颜沛,我们竟也奈何不得。如今‘流’的‘信人’几乎遍布夜国,有了星坛又如虎添翼。连涩谷想成为和略皇实力相当的对手,似乎很遥远,何况其余各国还存在变数。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只能打婵媛公主的主意,所以我便潜入了孤都,才认识了你……
一开始,我只想接近你,寻找机会削弱你的战力,让你无法夺回婵媛公主。可是你是那么温暖的一个人,无论是刚相识之时的热心相助,还是我受伤以后的悉心照顾,一点一滴在我心里化作了一场好美的梦……
但是你有王妃了,她是身份尊贵的悠庭公主,是你深情相恋的贤惠妻子,你待我不过是朋友之义,我在你心里哪有什么位置。二哥和三姐何尝不是两情相悦,可是二哥怕辜负我,一直不肯承认他对三姐的感情。我不想成为二哥和三姐之间的牵绊,又不能想象自己和你有什么未来,那段时日当真难熬得紧呢……
我没想真的伤害你们,可你还是中了‘点绛唇’的毒,打伤了你心爱的女子,那个时候我很害怕,怕你醒来不知道有多痛苦。你对身边人的感情,好像突然变成了我自己的感情。我尽力救王妃,努力保护婵媛公主,都是发自真心的,我只想你醒过来的时候,一切都还是好好的,我还能看见你温暖的笑容啊……
其实,我有一点矛盾,我想让你快点好起来,又怕你醒了就会离开。也许我这一生能陪在你身边的时光,就只有这一段时日吧……”
田千立本想再来为原涵诊一次脉,在门外听见音音倾吐心声,用情至深,只觉造化弄人,心中莫名惆怅,于是又转身走开。
步行在灵渺峰深谷中,田千立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的花朵清香沁人心脾,田千立的心情随之好转。想起入谷已有十几日的婵儿,田千立忽然有了精神,眼中波光一闪,自语说道:
“谷里这样寂寞,是时候从别苑搬回来住了。”
日暮时分,田千立抬手在婵儿的房门上敲了两下,便如同逛自家花园一般,信步走进了屋内。
婵儿转头看见田千立,不由怔愣片刻,而后开口道:
“七谷主,有什么事么?”
“我来看看公主在这里住得还适应吗。”田千立仿佛寻访故友一般,语气熟稔道。
“婵媛安好,七谷主费心了。”婵儿不知田千立的来意,简短回答道。
“我今天听闻了两个消息,相信公主一定感兴趣。”田千立说话间,兀自拉出桌边的椅凳,坐在了桌旁。
婵儿见田千立一副主人家做派,倒也不好区分主客,就随其自行斟了茶水,随后自己也在桌边坐了下来。
“这两个消息,一个来自恒国,一个来自湳国。不知公主想先听哪一个?”田千立眼中透出几分玩味之意,问道。
“既然四位谷主从恒国接婵媛而来,便先听恒国的消息吧。”婵儿隐约感觉田千立所言该和杳魔宫相关,自然恒国为优先选择。
果不其然,就听田千立说道:
“杳魔宫乱情已平,宫中各长老都达成了一致意见,不会再与湛宫主为难。公主可以安心。”
“那湳国又是如何?”婵儿心中一松,随后问道。
“羌乌雪山之围,拓跋家家主拓跋雅布和羌南王单于贡联手解危局,大败羌北族人。羌南王与羌北王一战略胜一筹,前仇得报。羌北族对湳国再构不成任何威胁。”
“我知道,他们一定能化险为夷。”一连两个消息,都让婵儿心中欣喜,喜悦之情不由溢于言表。
“听闻公主与湛宫主和拓跋公子均有世交之情,如今看来此言非虚,公主对这两位的确挂念于心。”
“家中长辈素有交情,至小辈却极少来往了,能和两位兄长相交莫逆,亦是这一辈的因缘。”婵儿不便道破身世之秘,只含糊说道。
“公主的意思,世交虽难得,而贵在真心之交。可以这样理解么?”
“唔。”
“确实。”田千立点了点头,又说道,“我们连涩谷兄弟姐妹八人,除了大哥和四哥血脉相连,其余都是凭信任和道义相扶至今,不是亲人,胜似至亲。”
田千立说完这番话,蓦然住声,右手伸向婵儿的面庞。婵儿下意识一个闪躲,令田千立的手停在了半空。
“我不过是想为公主别一缕碎发。”田千立轻笑一下,说道,“如果坐在你对面的,是湛暮宵,或者拓跋雅布,你便不会躲开了吧。”
“这自然是不同的。”
“有何不同?湛暮宵姑且不论。我跟拓跋雅布和公主都非血亲。”
“可是我和拓跋哥哥相识已久,这样亲昵的举动该是熟识亲近之人才能有的。”
“所谓‘相识已久’,有多久?你们自幼相识,青梅竹马?”田千立一连追问道。
“并非青梅竹马,但已有两年。”
“两年之后的今日,你将拓跋雅布视为亲近之人,而两年前若你不知他的身份,可能想象你和他会有怎样的交情?”田千立停顿片刻,又道,“在下和公主是初识,欠缺的只是中间的两年,可怎知假以时日不能成为如你和拓跋雅布,如我和大哥一般的至交?”
婵儿在田千立的连番说辞下,一时语塞,半响后说道:
“这世间人情复杂,便如七谷主所言,我和你能成为知交,可是两年后的事,如何能在两年前发生?”
“我却以为,有的事已迟了二十年。”田千立眼底闪过一种不知名的情绪,而后说道,“我会让你知道,拓跋雅布用两年办到的事,我可以在一年内就完成。”
婵儿不明白即使算上多年前杳魔宫远远一见,自己也不过是第四次见面的这男子——且对于田千立而言,两人只是暗溶洞初见,往连涩谷途中婵儿醒来和其又打过照面而已,为什么第三次相见,田千立便如此执着于这许多问题,而那眼神之中还会有落寞和不甘。
婵儿一晃神间,田千立再次闪电般出手,这回手指竟触碰了婵儿的脸颊,短促一下又收了回去。婵儿一惊之下,就要呼喊出声,田千立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抢先说道:
“你不要喊,你义兄要是来了,我还真打不过。今天就这样吧,我改天再来。”
田千立说完,便真的转身离开了。
只是之后的日子里,田千立不分昼夜,随性而至,可谓神出鬼没,对婵儿搅扰不休。
而每逢月夜,曲月淮都立于灵渺峰顶,眺望湳国方向。那里有他放在心上的人,和他期许的未来。曲月淮的执着,与田千立仿若同出一辙。
第二十章 互利
转眼过了两个月。二谷主蒙本、三谷主凝烟和八谷主莨儿已回谷,五谷主元千与七谷主田千立则有事外出。
五月十五过后,夜国部城传来了新的消息。
“妹子,我们听谷里的人在说一件事。”薛风和宇阶来见婵儿,说道。
“关于何事?”婵儿问。
“你王府中有人前来夜国,路过部城时,被狄虬和柒蕊几番围困,如今行踪不明。”
“王府中人,可是云雾?”
“是恭王殿下身边之人。”薛风说道,“有慎潇、弓狐在内,四个人。”
“他们是来找我的。潇哥哥和星坛恩怨甚深,莫说柒蕊不会对他手下留情,若星坛的人出马,只会更加凶险。”婵儿神情忧虑道。
“既然柒蕊已有痛下杀手之意,看来是要藉此还星坛一份人情。”薛风说道。
“况且先前夜国分抢易国领土失利,射声校尉在其中是起了不少作用的,略皇怎能放过出气的机会。”宇阶随后说道。
“他们总是为我涉险,我担心他们的安危。”
“二谷主特意叮嘱谷内众人,此事不得向公主透露,或许是怕公主不安于此,谷主回来以后无法交待。”宇阶又道。
“二谷主倒真是了解形势。”婵儿说道。
“妹子如果想出谷寻人,我和宇阶可以留下分散各人注意力。可是你要如何找到他们四人呢?”薛风问。
“连涩谷位置隐秘,外人轻易难寻入谷的道路,所以我猜测他们启程之前一定去过漠阁,有关沭的小虫在手。只要我能尽量接近他们可能所在之处,小虫就会引他们来见我。”
“可是公主独自出行,实在叫人不放心。”宇阶忍不住说道。
“婵儿妹子的身手在你之上,这一点我并不担忧。”薛风停顿一下,说道,“我倒觉得,身在连涩谷才危机四伏,趁谷主未归之前先行离开未尝不好。”
“那么,请公主和我们约定一个地方,之后我和薛兄可以跟公主汇合。”
“部城和涩城之间,隔着一座连城。就定在那里吧。”婵儿思忖道。
“我们以半月为期。”薛风点点头,说道,“万事小心。”
“好。”
第二日清晨,婵儿收拾行囊轻装出行,只身循入谷时走过的小径探寻出谷之路。身处其中,方知山谷四周多设阵法,景象之奇幻、道路之错综,全不亚于隐尘轩隐雾林、杳魔宫嶙峋壁及漠阁石林。
婵儿穿梭山路之间,但见阳光四下折射,方位难辨,路旁植株形貌相似,如陷迷境。两个时辰过后,至正午时分,仍不见山谷出口。
婵儿在原地旋转一周,顿觉茫然不已,于是闭上双眼,静静感受谷中的风向。再睁眼时,心中忽而有了判断,随即又迈步前行。
这一回,婵儿似乎找对了方位,沿路又行进了一个多时辰,便是一处豁然开朗。婵儿记得,入谷那日分明就从这里走过,而距离山谷外围已不过三分之一路程。
打量一下天色,若想在日落之前离开连涩谷,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了,这其间还免不了走错路,念及此,婵儿不由加快了脚步。
穿行在树林中,婵儿一不留神,突然被一块树根绊了一下,脚下还未站稳,就见漫天藤蔓延伸而至,显然是误中了树林里的机关。
婵儿脚步轻盈,左右闪避,堪堪躲过四个方向而来的树藤,而这一瞬间,又一环状藤蔓从婵儿身后悄然袭来,顷刻间卷绕在婵儿腰间,随即藤蔓紧紧收缩,拽着婵儿的身子凌空飞起,婵儿的后背便撞在了一颗百年老树的树干上。紧随其后,老树周边攀绕的藤枝蓦然伸缩,紧紧卷上婵儿的双腕,以藤枝的力量,将婵儿架在了半空。
藤蔓猛一吃力,枝条上的木刺当即刺入婵儿的肌肤,不多时,婵儿只觉一阵头晕目眩,浑身无力,很快没有了知觉。
傍晚回谷的连涩谷谷主曲瀚殇,迎面所见就是婵儿掩映在林木间的睡颜,心底不禁微感意外。随即,曲瀚殇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猜出了一个大概,婵儿的身份自然也没有疑问可言。
第一次见面竟是这样的场景。曲瀚殇似笑非笑,凝视婵儿片刻,忽然拾起一石头薄片,倾注内力扔出,割断绕在婵儿身上的树藤,同时其人腾空跃起,将婵儿坠落的身体揽入怀中,一个旋身稳稳落于地面。
曲瀚殇悉心察看了婵儿手腕上的伤,确定伤势在可控范围内,才轻叹一口气,眉头随即舒展开来。曲瀚殇以内力逼出木刺为婵儿疗伤,而后仰头看了看渐暗的天色,估计婵儿一时半刻无法清醒,便将婵儿拦腰抱起,施展轻功向谷内而行。
当晚婵儿睁开眼时,已在自己的房间之中。婵儿困惑之余,侧目环顾,便看见了坐在屋内的陌生男子。
“你醒了。”曲瀚殇目光转向婵儿,视线落在婵儿的双腕上,说道,“若再晚半刻,你的手便要废掉了。”
“是你救了我么。”婵儿手腕处凉凉的,明显有人为自己的伤口上过药。
“能走过半程,婵媛公主的确颇有胆识。但是接下来机关重重,你触发的不过是很平常的一个。我劝你,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曲瀚殇没有作答,而是说道。
“谢谢你出手相救,可是我也有想救的人。”
“需要你担心的人可不都在山谷之外。”
婵儿听出曲瀚殇的弦外之音,不由急切道:
“我大哥和宇阶怎么了?”
“他们掩饰得再用心,公主消失也还是有人发现的。若今晚你没有回来,他们二人的生死便没有人能保证了。”曲瀚殇语带要挟,说道,“这是第一次,没有下一次。”
“我人已经在这儿了,请你放了他们。”婵儿心中几乎确定男子的身份,只是没有挑明。
“我需要公主一诺相许。”
婵儿咬了咬下唇,被迫轻声说道:
“婵媛今日立下诺言,今后都不会私自离谷。”
曲瀚殇闻言,总算露出一丝笑意,说道:
“有公主此言,曲某便放心了。”
话一出口,便证实了曲瀚殇的身份。婵儿于是又开口道:
“只是……我想求曲谷主一件事。”
“公主在连涩谷是贵客,能帮的我都可以帮。”
“我有几个朋友来了夜国,遭仇敌追杀。谷主一定有办法从旁搭救。”
“这个不难。一个月之内,我把人完好带来公主面前。”曲瀚殇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公主须同样做一件对我有利的事。”
“谷主所言何事?”
“这个由公主决定,但凡对我连涩谷有益之事均可。”
“好,我答应你。”婵儿回应道。
“公主一言九鼎,我这就请薛靛和宇阶过来,公主见了他们也好安心休养。”曲瀚殇每一步进退算计精准,至此方告辞离开。
婵儿呼出一口气,一番应对只觉疲惫不堪。可是只要能救人,就都值得了。
三日后,婵儿身体基本无恙,手腕力量已能负荷日常饮食。曲月淮来看婵儿,并陪婵儿前往音音的居处看望原涵。两人行路间,闲谈说道:
“前几日公主受伤,月淮未能造访。今日见公主安康,心中甚慰。”
“婵媛行事莽撞,惹得谷主生气,四谷主怎好顶着谷主怒气来访。”
“连涩谷虽有八位谷主,但一手立下这块招牌的只有大哥和二哥,其间多少艰辛大哥都默默承担。大哥一贯冷漠示人,之所以言辞冷厉,皆因昔年背负了太多伤痛。若有失礼之处,我替大哥跟公主赔罪。”
“我没有责怪谷主,四谷主不必介怀。”
“大哥回谷途中得知射声校尉几人被江令尹的人追杀,知晓他们是恭王府的人,便曾暗施援手。可是见了公主,大哥对这事却只字不提。其实我们一意留下公主,心中也有愧欠,大哥在用他的方式回报公主。”
“这次谷主出面相帮的恩义,婵媛谨记在心。我既然应允留下,就不会再不辞而别了。”
曲月淮心中想道:今时之事很多年前就有铺垫,无论最终如何,眼下都已沿既定的走向进行着。曲月淮心系赫连嘉露,犹豫是不是应该给婵儿一点提醒,然而曲家大仇未报,先祖不可辜负,这一刻多年隐忍筹谋之事还是胜过了良心上的不安,曲月淮欲言又止,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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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下旬,孤国隐尘轩来人请见婵媛公主。二谷主蒙本步入婵儿居住的庭院,对婵儿颔首一礼道:
“隐尘轩今日有信使入谷,求见公主。”
“请二谷主引来人相见。”婵儿心中几分惊喜,当即说道。
不多时,蒙本便引着佩绮走进庭院,而后转身离开。
佩绮向婵儿恭敬行了一礼,神情带了几分真切道:
“奴婢见过公主,公主在连涩谷是否一切安好?”
“我还好。你从隐尘轩来么?”身在夜国,婵儿见着佩绮,就如同见到堵观、堵辙父子一般,顿觉亲切不已。
“是。”
“舅舅和辙哥哥可好,嫂子和孩子平安吗?”
“轩主身体康泰,小轩主、少夫人和小公子都健康平安。小轩主本想亲自前来,接公主回隐尘轩,轩主担心公主因为甫王难自处,便劝住了小轩主,命奴婢先来见公主一面。奴婢有轩主的信笺转交公主。”佩绮说话间,掏出一封书信呈于婵儿面前,见婵儿接过书信,正待拆信阅读,又接着说道,“小轩主也书信一封,放了进去。”
婵儿心中一暖,笑了一下,随即从信封中取出两页信纸,依次展开。
叠放在上边的一页,是隐尘轩轩主堵观的字迹:
婵儿见信当知舅父心中挂念,然未得连涩谷中音讯,舅父和辙儿不宜配合行事。务必珍重,盼回信告知今后思量,舅父可为之拼尽全力。
翻开第二页,则是堵辙字字关切:
婵儿吾妹,近况安否。闻妹为连涩谷所夺,不知其人有何意图。任天下事亦不如妹之安危,切记保重,盼相聚。
“公主可要回信?”佩绮适时问道。
“嗯。”婵儿点点头,行至书案前,研磨提笔。然而曲瀚殇的心思婵儿还不得知,回信实在不知如何答复。
佩绮见状,心思几转说道:
“奴婢自隐尘轩启程,途中柒鸿赶至孤恒河相送,奴婢听他说,因甫王殿下和公主身陷连涩谷两月有余,朝野上下无法隐瞒,皇上有意昭告天下,是王爷护送公主前往连涩谷,为公主与连涩谷谷主订亲。”
婵儿闻言,心中暗惊。柒鸿向来忠心宣皇,对佩绮所言想来不是空穴来风。这桩婚事若由宣皇钦定,便没有反悔的余地了。只是这件事早有预兆,皇帝叔叔也曾明言打过招呼,自己放弃孤国、恒国的选择之后,这已是必然的道路。可是为什么,心里还会难过……
佩绮看清婵儿眉宇间的惆怅,又开口道:
“皇上圣意下来,消息传入夜国只有三五日时间,公主准备如何应对呢?”
婵儿闻言,凝视佩绮。佩绮不敢和婵儿对视,于是垂下眼眸,作出等候婵儿吩咐的样子。片刻后,只听婵儿轻声说道:
“若亲事真的定下来,倒不必着急回信了。如今我身边只有大哥和宇阶,难得你来,不如多住几日陪我说说话。”
“奴婢遵命。”
“一路劳累,你先退下休息吧。”
“是。”
而后,婵儿前往薛风住处,转述了孤国传来的消息。
“这样看来,轩主和公子还不知道此事。”薛风思索说道。
“是啊,如果辙哥哥得知了这个消息,舅舅一定拦不住他来夜国。”婵儿说道。
“佩绮听来这消息时,人还未出孤国,即便入了恒国境内,也可以将消息告知槿煞,请轩主早做定夺。”薛风面有不满之色,说道。
“柒鸿视佩绮为至亲之人,才把皇帝叔叔的想法透露出来,佩绮当然做不出有负柒鸿信任的事。”婵儿摇了摇头,对此已看得透彻。
“她出自隐尘轩,本该以轩中事务为第一思量,如今只顾柒鸿的信任,竟不理会公主的处境了么。”
“我到底不是她的主人,她难免有自己的私心,大哥别怪她了。”
“那你现在有何打算?”
“既然事情难以挽回,不如率先提出这门亲事,就势还谷主一个人情。不论他的目的是什么,和婵媛公主订亲,都算得上是对连涩谷有利的事吧。”
“这样一来,你和湛宫主……”薛风自觉失言,蓦然收住口。
婵儿只是淡然一笑,反过来安慰薛风说道:
“大哥不用担心,我心里有准备的。这桩联姻一旦传开,杳魔宫的众位也可安心,不再忧虑我会拖累他。”
“曲谷主心思难测,能撑起连涩谷当今在江湖的地位,实非良善之辈。这件事可以成为互利之约,却不一定守诺到最后。”
“我明白你的意思。而且以这次为契机,曲谷主是该跟我交个底了。”
第二十一章 联姻
五日之后,婵儿第一次来到曲瀚殇的庭院,只见院中花草植株颜色艳丽,生机盎然。
曲瀚殇从房间内走出来,见婵儿立于花草前醉心欣赏,当即出声提醒道:
“公主可知,越是鲜艳的生命,越可能伤人。”
婵儿闻声,侧转过身,仿佛听懂了曲瀚殇话中的含义,随即后退了一步。
“这都是曲某闲来无事栽种的有毒花草,只怕搅了公主的兴致。”曲瀚殇顿了顿,直言道,“公主移驾曲某的庭院,不知所谓何事?”
“有个消息,想必曲谷主已有所闻。”婵儿也不转弯抹角,直接说道。
曲瀚殇直视婵儿,笑了笑说道:
“公主指的是……你和我的亲事吗?”
“是订亲。”婵儿出言纠正,随后又道,“这便是我对谷主的答谢,你是否还满意?”
“你跟我的订亲啊……”曲瀚殇挑了挑眉,有意拉长声音说道,“也就是孤国皇室和夜国连涩谷的百年之好么。”
婵儿没有作声,也挑了下眉作为回应。曲瀚殇似乎心情甚佳,竟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欣然说道:
“公主果然守信,曲某却之不恭。”
“我已显示出自己的诚意,曲谷主是否也应有所表示呢?”婵儿目视曲瀚殇,想要看进他的心底。
“公主此言何意?”曲瀚殇眼中仿佛蒙了一层雾,表情虽然在笑,内心所想却不容外人探究。
婵儿见曲瀚殇如酒醉之人借酒疯赖账一般,摆出这幅事不关己的模样,多日来心情的积郁不由似洪水决堤,随即抬高了语气一连问道:
“既然是谷主请婵媛来此,令我置身连涩谷和外间的势力漩涡,那么我是不是有权利知道你让我来是为什么,我能做什么,你又想做什么?”
曲瀚殇这才收起脸上的笑意,正色道:
“公主心思剔透,聪慧过人,短短时日已察觉连涩谷与外间的冲突了么?”
“若非如此,连涩谷何须借我这个外力。这段时日,我自己猜测过许多可能,但是能对我说明你真正目的的只有你啊。”
曲瀚殇沉吟半响,终于开口说道:
“我的目标在夜国朝堂之上,这一生我都是为了令略皇覆灭而活。”
婵儿看着曲瀚殇眼中闪动的狠决光芒,只觉这一瞬间身边满布杀气,不禁打了个寒颤。下一刻,曲瀚殇的目光便定格在婵儿的面庞上。
“公主是否了解,略皇之前,夜国的皇帝是谁?”曲瀚殇问。
“略皇之父,是韬皇。”婵儿答道。
“那么韬皇之上呢?”
“孤国和夜国素无来往,韬皇以往的事,我确实不清楚。”
“这并不是两国是否来往的事,而是有人刻意湮没过往,但是仅仅三十年间的事,就已鲜有人知,当真是悲哀得紧哪。”
“你难道和夜国朝堂有什么关系……”
“我的祖母是韬皇上位之前夜国当朝公主,祖母的父皇便是韬皇之上的那一位帝王。”
“韬皇的皇位是从你曾外祖父手上篡夺而来。”婵儿渐渐明白了曲瀚殇的身世立场。
“不错。祖母是曾外祖父唯一的女儿,所以我的父亲,曾外祖父的外孙,就是当仁不让的夜国储君。然而二十九年前,曾外祖父病危之际,当年还是令尹之职的韬皇竟率军引发宫变,杀害了我的祖父和祖母。父亲带着母亲和只有一岁的我逃亡,后来隐居山林又有了月淮。因为曾外祖父膝下无子,韬皇对外竟称皇位为曾外祖父禅让所得,堂而皇之成为了新皇,并将公然反对之人尽数诛杀。江颜沛曾参与当年宫变,是韬皇的帮凶。尤幻对此冷眼旁观,趁势据守一方,亦是背叛之人。”
“那你的父母……后来怎么样?”
“我们过了十四年避世隐居的生活,直至有一天母亲生病,父亲进城为母亲买药,无意中听闻了蒙上卿被抄家获罪的事。蒙上卿是二弟的父亲,也是父亲年少时的伴读,两人感情深厚,不过宫变前几年蒙上卿便调离在外,表面和父亲来往并不密切,所以后来韬皇将其调回夜都,并没有对他下杀手。蒙上卿十四年间虽然不曾收到父亲的音讯,仍为父亲奔忙,巩固了不少昔日忠于祖母和父亲的朝臣关系,期盼有朝一日能除掉韬皇,迎父亲重回夜都。可惜一次错信于人,所谋行刺之事为韬皇得知,才使家族蒙难。我跟随父亲潜入夜都,拼尽一切只救下了二弟一人,还不慎露了行迹。
韬皇和略父子二人,窃取了曲家皇位,然而十几年间不知父亲藏于何处,本就心中不安。随着时间流转,略已不是当年目睹宫变的孩子,在宫中愈久愈渴求高高在上的皇权,所以曲家人的存在,比起韬皇,略第一个难以接受。以后的隐居中我们只防备了韬皇的人马,却未提防略培植了自己的势力,并逐渐拉拢江颜沛和‘流’为己用。半年后,‘流’的人寻找到我们隐居的地方,血洗山谷,父亲和母亲惨死刀下。我和二弟拼死杀出重围,在半路拦住了进城归来的月淮,又开始了新的逃亡。所幸月淮一直未曾露面,韬皇和略都不知道曲家还有第二个血脉。
这样逃了半年,我们机缘之下闯入灵渺峰深谷,这里不仅是绝妙的藏身处,还是凝聚实力反击的后盾,我便和二弟在这里创下了连涩谷,用了五年时间建立立足之地,隐忍了许多年,逐渐才有能和韬皇及略一争之力。在孤、恒、易、维四国混战时,是我们出手的一个良机,然而韬皇死了之后,略即位,实力又有壮大,我们仍无法撼其根基。不过多年来内外合力,如今的夜国朝堂已是千疮百孔,若全力正面交锋,当有五分胜算。可我不得不顾虑西面四国。”
“你留我在连涩谷,是为了用我的自由换四国稳定。”
“我知道公主素来珍惜人的生命,可想而知血流成河一定不是你想看见的场面。只有余下四国不再起战乱,我才能把波及的范围缩小在夜国境内,专心颠覆略皇这个窃国贼。”
“各国经历这两年的战祸,不会轻易挑起战事了。”
“公主可听过以战养战的道理?一旦夜国内乱,各国只要率军在夜国绕一周,截得的物资财富便足够休养生息所用。况且如你所言,夜国许多年来和西面各国都无密切交往,谁会顾及情面,放过这样的时机。”
“若真有足够诱人的战果吸引四国出兵,只凭婵媛一人,又如何能影响大局?难道对于各国君主,婵媛竟比一国繁盛还重要么。”
“对于维国,公主自然不重要,不过有湳国在中间相隔,维国本难以触及夜国的利益。而身兼孤国恭承婵媛公主、恒国馝婵公主、湳国德皇外甥女这三重身份,你就有值得三国君主考量的资本。除非三国都不顾念公主安危,联手对夜国出战,反之只要有一国以公主为重,其余两国出兵的成本和风险都会大幅增加。孤国和湳国本来与公主就有亲情,再加上各国江湖势力和公主之间的交情,谁都不愿做第一个伤害公主的人,出兵夜国就成为了一件得不偿失的事情。”
对于曲瀚殇思维的缜密,婵儿简直无法反驳,沉默片刻,婵儿只说道:
“就算排除了西边四国的干扰,我有着亲情和交情的人,至多按兵不动,却不会帮你增添胜算。”
“我知道,这就够了。一年时间,我还有办法把胜算增加两分。”
“会伤及无辜百姓吗?”
“公主当真心怀天下,连夜国的百姓也关心。”曲瀚殇眼中不易察觉地闪过一抹暖色,随后说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我虽然为报仇,但不会以我的子民为牺牲,否则家国还有何意义。”
这一瞬间,婵儿忽然想起了岫羲,这两人的想法颇有异曲同工之处。为君者能以子民的福祉为上,方为幸事。随即闪现在婵儿脑海的,还有岫羲的叮嘱:
“没有任何一桩婚姻值得你牺牲自己来妥协,国之命运、君之荣耀,不是区区一女子能承担的。今天是我不忍对你下手,他日换了别人,你该如何自处,我又情何以堪?唯一……我唯一能认可的,只有湛暮宵。”
念及此,婵儿忽然凝视曲瀚殇,咬了咬下唇。
“公主还有什么疑问么?”曲瀚殇问道。
“我还有个条件。”婵儿说道。
“公主好像没有跟我谈条件的筹码了。”
“你搭救恭王府的人,一半在于我的请求,一半则是为了你自己。敌人的敌人是朋友,你救下他们,就相当于给江令尹添了堵,不是吗?”
这一次,曲瀚殇眼底真的有了笑意,他凝视婵儿片刻,直率开口道:
“你的条件是什么?”
“我和你的婚约,必须有名无实。”
“何为名,何为实?”曲瀚殇心中一动,忍不住追问道。
“在人前,我承认这桩亲事。可是你……我……不可同室而寝。”婵儿别开眼眸说道,说话间脸颊似有一抹红晕。
“好。”曲瀚殇认真点了点头,又道,“那你记得人前要和我相敬相依。”
“一言为定。”
“还有,这件事你总得顾及我的面子,不能告知别人。”
“可以。”
“唔,一言为定。”曲瀚殇于是和婵儿击掌为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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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千立回到连涩谷的时候,连涩谷谷主与婵媛公主订亲的消息已传遍五国。
自己离开之前,大哥尚未回谷,而短短半月时间,大哥竟和她定下姻缘,那么自己对她的情意,算什么呢?
田千立最初听闻此事,便日夜兼程赶回灵渺峰,回谷后第一件事就是前往婵儿的庭院,非要亲自确认这个消息不可。
而步入庭院的一刻,田千立所见却不是婵儿一人,在婵儿身旁,曲瀚殇正亲自煮水烹茶,婵儿则剥了果品,在曲瀚殇的索要下喂至其嘴边,两人言笑晏晏,相敬如宾,宛若一对神仙眷侣。
亲眼所见这一幕场景,田千立尽管不相信婵儿会从湛暮宵移情于曲瀚殇,仍觉心酸苦痛。
和婵儿之间的因缘,是田千立隐藏心底多年的秘密。堵婵坠崖时的震惊,婵媛郡主卧病多年的疑虑,以及婵媛公主步步荣耀的惊艳,田千立远观了婵儿七年,七年间所有的好奇、关注和欣赏,都在不知不觉间汇成了思慕之情,何况还有对湛暮宵和拓跋雅布的一点羡慕、嫉妒和不甘作祟。
虽然和湛暮宵渊源颇深,田千立却不觉得与湛暮宵相争婵儿有何不妥,然而跟大哥争抢心爱之人,却是田千立从未想过的事。
自从当年无知无畏,为生存计劫富济贫,盗取了江颜沛小舅子家中的珍宝古玩,被江颜沛和“流”全力追杀之时,与曲瀚殇相识相交,承其救命之恩并邀请入谷成为连涩谷七谷主,九年来曲瀚殇对自己诸多护短、多番照拂,令自己重拾家人一般的温暖,田千立对曲瀚殇便一直是以命相报,凡是曲瀚殇谋划之事,田千立都赴汤蹈火、义无反顾。
情、义两难,况且婵儿对田千立本无意,曲瀚殇对田千立又恩情并重,田千立不能做什么,甚至不能对婵儿表露心意,当真满腹郁愁无可排遣,于是只能躲回洞子峰顶的别苑,院中独酌,寄情弦曲,对月狂歌,黯然流泪。
田千立来见婵儿的时候,曲瀚殇是有所察觉的,而他刻意引导婵儿亲近自己,正是为了斩断田千立对婵儿的念头。
对于田千立对婵儿的“日夜骚扰”,曲瀚殇在连城便有所闻,无论田千立是出于和湛暮宵之间的嫌隙有意针对,抑或对婵儿动了真心,为避免日后不必要的麻烦和纠葛,曲瀚殇都不能让田千立沉迷这份感情。
可是曲瀚殇还是低估了田千立的用情之深。
知晓田千立有多难过消沉之后,曲瀚殇只觉心中同样孤苦,在伤害了兄弟的同时也伤害着自己。
和曲瀚殇、蒙本、曲月淮、音音、莨儿不同,凝烟、元千和田千立跟略皇及江颜沛本无深仇大恨。元千是因为和曲月淮的八拜之交同连涩谷产生共情,凝烟和田千立则是出于报恩之心与连涩谷中人有了愈来愈深的羁绊。
比起自己在田千立危难时伸出的援手,田千立在之后的岁月里帮扶自己的恩义不知深重多少倍。田千立仅有的两次违背原则施医救人,一次是曲月淮被太乌门之人暗算身受重伤,一次就是如今为了音音出手点拨凝烟相救原涵——均是因为连涩谷众人的情义。而自己竟在田千立身后,阻碍他的一片深情。
曲瀚殇为了麻痹心里的隐隐刺痛,干脆卧于酒窖,拎起一坛酒水仰头灌下,很快一小坛酒便见了底。曲瀚殇将这酒坛丢在一边,随手又揽过一个两三倍大的酒坛,用两手抱住豪饮而下,似要一醉方休。
一坛饮尽,又是下一坛,除此以外曲瀚殇已没有任何思维能力。
多年的仇恨隐忍,多年的呕心筹谋,多年的刀口舔血,多年的心弦紧绷,仿佛在这一晚得到释放,曲瀚殇身心疲惫之感顿时蔓延全身。
就这样沉醉不醒,就这样醉死吧。曲瀚殇脑中最后闪过了这句感叹。
婵儿身陷连涩谷,尚且羡慕空中自由的飞鸟,而薛风和宇阶被困在此,诸多约束,更是清冷难耐。白日里,曲瀚殇对婵儿提起连涩谷中藏酒的酒窖,婵儿可自由出入,于是这天晚上婵儿便摸索而来,想为薛风和宇阶选两坛好酒,以解寂寞。
推开酒窖门的一刻,婵儿看见醉倒在墙边的曲瀚殇,当真吃了一惊。在婵儿的认知里,曲瀚殇仿佛从来不曾松懈心神,而这一刻的曲瀚殇没有任何抵抗之力,婵儿甚至相信只要她想出手,这个人不会有一点防备。
随后,婵儿似乎也明白了,正因为这人从未让自己的身心真正休息放松,所以一旦喝醉,便是醉得彻底啊。
婵儿皱了皱眉,环视酒窖四周。这个季节,虽然白天已有暑热气,但因位处深谷,夜间还颇有凉意。思虑间,婵儿的目光定格在几个酒坛顶遮盖的苫布上,随即走过去将苫布稍微对折抱在怀里,然后走到曲瀚殇身前,蹲下身子,轻轻把苫布披在了曲瀚殇身上。
侧过头一看,只见曲瀚殇右手边开封的酒坛子竟有三个。一个小酒坛倾倒在地,一个大酒坛几乎能见坛底,离得最近的一个酒坛也被曲瀚殇喝下了半坛酒水。
婵儿的视线不由转回曲瀚殇脸上。这个人……不要命了吗?
出于对曲瀚殇的一点点担心,婵儿一时心软,不忍置其于不顾,便在另一侧墙边靠坐下来,默然相伴。
随后蓦然浮现婵儿脑海的,是和今夜相似的一个夜晚,那个中南古道下山涧峡谷中和湛暮宵共度的雪夜……
有回忆和思念为支撑,婵儿心间瞬时盈满温暖,夜深时分,不觉进入了睡眠。
第二天清晨,曲瀚殇醒来时,顿觉头痛不已,随即意识到自己是一夜宿醉。刚想起身,忽然察觉身前披了苫布,下意识抬头环顾,婵儿在旁瞌睡的身影不期然便闯入曲瀚殇的眼帘。
自己宿醉未醒,她亦整夜未归么。
曲瀚殇静静打量着婵儿,竟然一时失了神,许是酒劲未退,不禁诗兴大发,喃喃低语道:
“浊酒入愁肠,辗转夜未央。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原来这丫头真是个美人呢。
面对洋溢暖意的婵儿,心中冰冷的曲瀚殇,蓦然渴望一份火热。
这时,婵儿的睫毛忽然颤了一下,眼看婵儿就要醒来,曲瀚殇心虚之下,慌忙闭上眼睛装睡。
婵儿睁开眼,感觉酒窖之上似有微光透入,天应该快放亮了。随后看向曲瀚殇,就见曲瀚殇还在“沉睡”。
想着自己一夜未归,让薛风和宇阶知道,一定十分担心,婵儿连忙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就要离开。刚迈出一步,想起什么,又回身蹲下,看着曲瀚殇轻声说了一句:
“你说我可以来,我就不跟你客气了。拿你两坛酒。”
婵儿随即就近搂住两小坛酒,右手先抱起一坛在怀中,左手的酒坛又摞于其上,而后小心站起身。
临出门前,婵儿想了想,又对曲瀚殇自语说道:
“我想,我能懂得你内心的痛。你一个人撑了那么久,一定很累。但我相信,拂晓之后太阳总会升起,黑暗中的阴影都会消失不见……”
曲瀚殇在婵儿离开后,蓦地睁开双眼,盯着酒窖门口若有所思。
第二十二章 连城之行
五月末,曲瀚殇以连涩谷之力,救下慎潇四人,暂时安置在连城西郊的庄院里,并亲自来婵儿的庭院中告知了她这个消息。
“你的人如今平安无事,在连城养伤,你可以放心。”曲瀚殇对婵儿说道。
“他们伤得严重么?”婵儿忙问道。
“有两个伤势稍重,不过都没有性命之忧。我找了信得过的人照顾他们。”
“谢谢你啊。”
“不过你的人很难说服,不见你一面是不会离开的。”曲瀚殇一副无奈的表情说道。
“你可以让我和他们相见吗?只要讲明我非受制于人,他们自然能安心回去。”
“我正有事要去趟连城,你若想同行也不是不可以,不过……”
“你又有什么条件?”
“很简单,请公主扮作我的丫鬟就行了。”
“曲谷主独来独往,怎会需要人随侍左右。”
“我此行前往‘留凤楼’,虽然是家酒楼,但其间女子难免沾染风尘,所以亦不失为一处令人流连之地。在这样的地方逗留,难道我还带着未过门的妻子肆意招摇么?”
“你上那里做什么?”
“越是在这风尘之中,越能得到许多隐秘的讯息。而身边有个丫头,正好为我掩护一二,以免遭人怀疑。”
“知道了,看在你救了人的份上,我听你的就是。”
位于夜国连城的留凤楼,听名字和恒国贝城的醉凰楼似有异曲同工之妙,然而此间酒楼却不是以美酒出名,而是以美人闻名。昔年在杳魔宫宫主即位大典中露过面的神秘女子齐樱,便是留凤楼的老板。这几年间,齐樱的名声甚至能和赫连嘉露持平,“北有草原之花、南有不老齐樱”的说法渐渐传开。
留凤楼中间酒楼部分共两层,一楼为散客散座,其中大堂直通二楼房顶,二楼南侧为走廊,西侧、北侧、东侧共设十二间雅间转圈分布。东院是酒楼掌柜、小二、厨子、杂役、丫鬟等人的住所。西院客房分两进院落,第一进院落有北厢、南厢两排厢房,每厢客房各三间;第二进院落有北厢、西厢、南厢三排厢房,每厢各设两间客房。酒楼和东、西院的北面是后厨部分,从西至东依次为厨房、院落和柴房。
六月初二,婵儿随曲瀚殇抵达连城,走进留凤楼大堂,即刻有小二迎上前招呼道:
“王公子,您来了。”
“嗯。”曲瀚殇应了一声。
“公子今日过来,可要住下?”
“许久不见若翾姑娘,自然是要住几日的。”
“这位姑娘是……”
“她是我家的丫鬟,月儿。”曲瀚殇用了婵儿昔日的名字,说道。
“二进刚好还有两间客房,小的这就让人把房间准备好。小人先领公子和月姑娘上二楼雅间,若翾姑娘很快过来。”
小二引两人入座不多时,若翾翩然而至,正是湛暮宵即位大典时跟在齐樱身边的女子之一。婵儿微微打量,只见其身形姣好,面若桃花,颦眉笑目,明眸善睐。
“想我了没有?”曲瀚殇笑着朝若翾伸出手。
“怎么能不想。”若翾被曲瀚殇腕力一拽,顺势带进其怀里,“你一直没来看我,我担心你把我忘了呢。”
“你个傻丫头,听过小别胜新欢么?如若不是这些日子不见,你怎么知道你有多想我,我又怎么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曲瀚殇怀抱着若翾,一脸宠溺的笑意。
“少爷和若翾姑娘慢慢聊,月儿告退。”婵儿看不下去曲瀚殇和若翾的调(分隔符)情,装作识趣地开口道,趁机到外面躲个清静。
若翾目送婵儿走出雅间,似嗔非嗔道:
“这姑娘好生美丽。公子几日不来,原来是有了贴心人相伴。”
“月儿就是我的一个丫头。要说知心人,除了你还有谁。”
“我却羡慕她,能随时陪在你身边。”
“只要你同意,今儿我就从齐老板那里把你要了来。”
“你惯会说哄我的话,可我听了还是很开心……”
雅间外,婵儿沿着二楼走廊来回踱步,无意识向南一瞥,在对面的街巷中看见一家铺面,招牌上写着“青奉钱庄”四个字,第一个字稍微被遮挡的情形下,乍一看,婵儿还以为举栈钱庄在夜国开了分号。
随即,婵儿略低头,解开腰间的一个锦囊,从中摸出了流宸所赠的明红色扳指。和岫羲、流宸相识的场景历历在目,流宸的许诺也记忆犹新:
“易、维、孤、恒、夜五国,你在任一钱庄典当这扳指,三日之内我都有办法知道。我会以最快速度亲自前往。但是记住,除非性命攸关,否则不要当。”
“我知道。如非迫不得已,我也不想见到你。”
“是吗……我这就离开,希望后会无期。”
尽管在之后,和那两人仍有过交集,然而中南陉之战以后,定城一别,至今已有一年半光景。流宸的身份,在维国储君之争时婵儿就已知晓,而宸放弃皇位归隐江湖的做法,虽出人意表,却又在情理之中。不知道这表兄弟二人自在潇洒的日子过得如何。
婵儿对岫羲心有感激,若非岫羲以身为鉴,婵儿很难在曲瀚殇面前守护住自己。而后,婵儿把明红色扳指重新放入锦囊系好,心中一时间暖暖的。
~~~
曲瀚殇在留凤楼一番流连,转眼过了五日,第六天,方对婵儿提起西郊庄院的位置。按所述估计,连城西郊距离留凤楼的路程已逾十里,超出了小虫辨识婵儿的范围,难怪这几日来慎潇等人均未找寻过婵儿所在的方位。
曲瀚殇巳时出门,为婵儿引路往西郊庄院而行,途中几多耽搁,几乎请婵儿吃遍了连城路边的有名小吃。
“尝尝看,这个豆馅年糕很好吃。”
“这家灌汤包是连城当地最出名的……”
“这碗杏仁豆腐加了糖桂花,你应该会喜欢。”
“这个炸豆腐,别看样子一团黑,味道可是不错!”
曲瀚殇喋喋不休为婵儿一一买下来品尝,不长的一条路两个人愣是走了半个时辰。婵儿看在眼里,心中不禁奇道:
这人喜怒无常,强势时迫人心神,闲时还有孩子气的一面。若非国仇家恨所迫,说不定他本该是个霁月清风的谦谦君子。
曲瀚殇和婵儿视线一对上,当即说道:
“这是什么眼神,被几样吃的就感动了么?”
“我在想,真实的你可能和平日里你表现出来的样子不太一样。”婵儿坦诚道。
“你认识我多长时间,敢这样下定论。不妨提醒你,我可不是个好人。”曲瀚殇似笑非笑说道。
“这世间不是非黑即白,你能得连涩谷众人一心拥护、倾力支持,定有你的亲善仁义之处。”
“滴了墨点的纸只会越染越黑,不可能退回白色。你这番话改变不了我。”世人所谓善恶有报根本一文不名,曲瀚殇心底对婵儿所言甚为抵触。心善的人才会养虎为患害了自己,他只想为报仇倾尽手段,容不得自己有半点滥好心。
两人行至西郊,已过了午后。还未接近连涩谷在此间置办的庄院,便见一个人影等候在岔路口。
婵儿看清来人的身形,当下加快脚步,径直奔向那人。那男子亦大步上前,张开臂膀将婵儿迎入怀中。
“你怎么来了?”婵儿几分意外又几分欢喜。
“唐胤和龙幽残来借我的小虫,知道他们要来找你,我哪还能坐得住。”这男子不是关沭还能是谁。
“听说你们受伤了。”婵儿慌忙上下打量着关沭,说道。
“慎潇和弓狐伤得不轻,我和幽残只有一点皮外伤。”关沭说话间,余光瞥见曲瀚殇跟上来,于是目视曲瀚殇对婵儿说道,“这便是连涩谷曲谷主吧。承蒙谷主照顾,他们两人伤势已无大碍。”
“原来这位和那三位不同。”曲瀚殇看婵儿的反应,已知面前的男子身份非凡。
“在下关沭,是婵儿的师兄。”关沭上前一步,有意无意将婵儿护在身后,说道。
“是漠阁的小阁主啊,真是失敬。”曲瀚殇微微颔首说道,随后看向婵儿,“我依言带你来见他们,想必你们有许多话说,我就先回酒楼了。”
婵儿和曲瀚殇对视一眼,问道:
“你在留凤楼还要停留多久?”
“五日后返程。这几日你想住在哪里,就随你吧。”
“好,六月十二,我跟你回连涩谷。”
“相信公主不会失约。告辞。”曲瀚殇淡淡笑了一下,说完转身离开。
“这亲事真的定下来了吗?”关沭在一旁问道。
“是。”婵儿回应道。
“慎潇和弓狐一直担心你,只怕见了你就要直接带你走。唐胤本来也要来,我让他留在漠阁帮我爹处理事务,抢了他的名头来的。拓跋家二小姐怀有身孕,风玉扬不便离身,就和空临留在了湳国,但你这边有任何事,他们都准备及时接应。”关沭顿了顿,接着说道,“如果你不想嫁进连涩谷,可以跟我回漠阁,即使宣皇怪罪,也拿漠阁无可奈何。”
“谢谢你们为我诸多思虑。不过我不能走。”
“你是为了孤国利益着想,还是和连涩谷达成了什么协议?”
“两个都有。”
“有的事情不需要理智,只要遵从自己的本心。”
“就是为了能安心,我才必须留下。”
“其中有什么缘由,能跟我说么?”
“这件事我只告诉你。”婵儿点了下头,说道,“曲瀚殇是夜国皇室后人,曲家皇位为韬皇、略皇所夺,他为了拿回朝堂,灭掉窃国的仇人,需要一个稳定的后方。有我在连涩谷,和我亲近的各势力就有所顾忌,不至于在夜国内乱时趁虚而入。”
“各国战乱民不聊生,你这样做,不仅为连涩谷,还为了天下人是不是?”
“这两年世间有多少生离死别,我不忍心再看见那么多伤亡。一旦我自己成为了左右别人生死安危的关键,我就不能让自己的抉择影响各国局势了。”
关沭自问,如果是自己面对这样的问题,会怎样选择。虽无法感同身受,但婵儿做的决定关沭都能理解,于是只问道:
“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能帮我劝那三人离开夜国么?”婵儿说道。
“慎潇的固执,你还不了解吗。如果你不走,他一定会守在你身边。另外两个也是执着得很呢。”关沭叹了口气,说道。
“若曲瀚殇能达成他的目的,我们所谓联姻便是一句戏言。可如果事情有变,薛风和宇阶已经在连涩谷,我不能再多把柄握在他的手上。”
“但这番话你没有办法对他们说明,何况说与不说他们都不会放心你的处境。”关沭想了想,说道,“我一个人,很难把三个都拉走,软硬无计可施啊。”
婵儿听了关沭所言,忽然灵光一闪:
“那如果有三个人,就可以了吧。”
“你指的是薛风他们?”
“以大哥的脾气,只怕你要一对五呢。”婵儿摇头说道。
“湛暮宵、堵辙都在曲瀚殇的提防之下,拓跋雅布又是远水不及近火,还有谁能在几日内出现?”
“宸和岫羲。”婵儿回答道。
第二十三章 谈心
连涩谷内,音音仍然每天陪在原涵身旁自说自话。几个月下来,蒙本看在眼中,不知该为音音喜还是忧。不过因为音音有了自己喜欢的人,蒙本便不再执念自己应该负担音音的幸福,逐渐接受了凝烟的心意,成就了一段拖延多年的感情。
这天晚上,田千立默默回灵渺峰,对着婵儿的庭院远观矗立良久,心绪方平静下来。正欲转身离去,忽然听见有人走近的脚步声,和随之响起的一声叹息,原来是莨儿散步走到了不远处的石台边,抱膝坐了下来。田千立此时倒是无心打趣莨儿,犹豫是否直接走开时,又听见了凝烟的声音。
“月色甚好,怎么在这里叹气?”凝烟走过来说道。
“三姐。”莨儿转头看了看凝烟,无精打采说道,“我没有高兴的事,自然什么风景都觉不出美了。”
“是白春惹你不开心了么?”
“唔。”莨儿把下巴抵在膝盖上,闷声说道,“我好羡慕你和二哥啊。”
“我和你的情况确实有点相像。”凝烟说着,也在莨儿身侧坐下来。
“我真的很喜欢师兄,可是师兄只按照爹的嘱托,把我当妹妹照顾,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莨儿委屈地瘪了瘪嘴。
“你想啊,你们来谷里的时候,你九岁,白春不过也只有十四岁,那时候你们两人相依为命,他总归拿你当妹妹多一点,时日长了这心思难免扭转不过来。”
“三姐认识二哥的时候,是什么年纪?”
“那年我十二岁,二哥十五岁。”凝烟仍沿用原来的称呼说道,“大哥和二哥让我的人生有了转折,我跟着他们一路往南,后来就在连涩谷住了下来。”
“你一开始就喜欢二哥吗?为什么不是大哥?”
“开始是感激大哥还有二哥的恩情。感觉上大哥有点孤傲,虽然身兼英气和贵气,却令人不敢太接近,之后才知道是因为他的身世和经历太过沉重。二哥话不多,可是心里懂很多事,很会照顾人。我初入江湖,像是惊弓之鸟,但在二哥身边就仿佛有许多力量,我竟然越来越有勇气。”
“不过二哥一直很在意六姐啊。”
“六妹的父亲以性命相救二哥,两家交情又极深,二哥对六妹是发自内心的关心和怜惜。六妹察觉我心里的情感以后,好几次刻意疏远二哥,不过二哥心性简单,竟都未发觉。”凝烟说着,不由笑了笑。
“师兄跟二哥一样,也是个木头。”莨儿则是又气又笑说道。
“你们两个是谣湖派仅有的传人,身上背负着振兴门派的期冀,你是他尊敬的恩师唯一的女儿,他所心所想都是保护你不露于人前,而让自己拼杀于刀光血影之间。白春其实只是不会表达,可你确实是他生命中重要的人,所以你多体谅嘛。”
“以前我都是等着他的啊,但是商秦出事之后,我目睹了忘秋的伤痛难过,只觉生命无常,有时候会怕师兄有一天离我而去。”莨儿说话间,眼眶微微泛红。
“傻丫头。”凝烟握住莨儿的手,温柔道,“你要是信得过二哥和三姐,我们帮你提点一下白春。他若知晓你的担心,一定能知道该珍惜身边人。”
“好。”莨儿点了下头,轻声应道。
“我去找二哥商量一下,你还要在这坐一会吗?”
“嗯,我想认真看看今晚的月光。”
“别呆得太晚了,过两日还要出谷,好好休养心神。”
“知道了,谢谢三姐。”
凝烟离开以后,田千立从树后走出来,有意加重了脚步声,引起莨儿的注意。莨儿闻声侧过身,见着田千立不免一惊。
“七哥……你一直在这里么?”莨儿脸上的表情几分不自然。
“我在这儿站了许久,不想你跟三姐会来,无意间听到了你们的谈心。”田千立照实说道。
“你都听见了,是不是觉得好笑……”莨儿顿时又羞又恼,抱着双膝说道。
“我没有这样认为。”田千立难得正色道,“为情所困是一件辛苦的事,哪里可笑呢。”
莨儿听闻田千立所言,又抬起眼眸看过来,半响后喃喃道:
“七哥是有感而发么。”
“对啊。”田千立竟然点了下头,不加掩饰道。
“你真的喜欢婵媛公主?”
“我才发现,咱们连涩谷从来不缺痴情人。二哥、三姐、四哥、六姐、你还有我,都一样。”田千立没有直接回答,言下之意却十分明显。
莨儿眼中波光一颤,似乎想拨散空气里的哀愁,便转换了话题说道:
“你记得吗,咱们第一次碰面就是在这棵树旁边哦。”
“唔,我记得。”田千立不由浅笑说道,“那时我刚入谷,你以为你不再是年纪最小的,可以当姐姐了。可是我却成为了七谷主,是你的兄长。”
“是呀,我比你早入谷两年,你分明排在我后边。我知道自己又多一个哥哥的时候,就很不甘心来找你理论。”莨儿也笑了笑,说道。
“从一开始咱们两个就争吵不停,这么多年都没有过安静下来说话的时候。”
“我其实越心虚越喜欢吵闹,有很多次我都知道是我不对。”莨儿有点不好意思,声音逐渐弱了下来。
田千立见状,也是放轻声音说道:
“我家破人亡的时候八岁,因为有过类似的经历,其实很能体会你谣湖派被灭的心情,但就是习惯了吵嘴啊,关心的话总是别扭着说不出口。我每次嘴上说得厉害,心里也是虚的,不是有意气你的。”
“嗯,我知道。”莨儿忍不住轻笑出来。
“有两次白春在场,我看得出来他一心护着你,看我的眼神都带了杀气。他只是还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但他眼里从来容不下其他女子。”田千立为莨儿打气说道,“有二哥和三姐递话,你和他肯定能琴瑟相依。”
“来日方长,许多变数,大哥在意的是怎样报仇,公主不一定真的被大哥放在心上,所以七哥你不要轻易放弃。”
“好。”田千立和莨儿相视一笑,就像融化了千年寒冰,暖入心田。
这一晚,两人以有一搭无一搭的对话开始,第一次相互敞开心扉,彼此鼓励,成为了要好的兄妹。过了几日,两人和凝烟一道外出,第一次合力处理谷外事务,关系之融洽令凝烟都甚为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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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中下旬,执意跟随婵儿身入连涩谷的慎潇四人已基本伤愈。曲瀚殇连日闭关,对婵儿身边人的事情并无干涉,然而婵儿心知几人在连涩谷时日愈久,曲瀚殇愈不能放心。于是这天,婵儿将慎潇、弓狐、龙幽残、关沭、薛风、宇阶及佩绮聚于一处,表明自己的态度说道:
“和连涩谷的联姻天下周知,我意亦决,留在这里不会有何不妥,你们只管安心。两位舅舅和师父都在记挂我的安危,所以你们帮我带个讯息回去,请他们勿念,暂时按兵不动。”
慎潇、弓狐几人面面相觑,都没有答话。婵儿随即又说道:
“师兄回漠阁,帮我向师父问安,转达我的近况。”
“嗯。”关沭当先答应下来。
“慎潇、弓狐、龙幽残听令。”婵儿随后说道。
婵儿如此郑重直呼各人姓名,三人再不能置若罔闻,只得拱手听命。
“慎潇赶赴隐尘轩,弓狐前往湳国大都,龙幽残至杳魔宫,你们三人亲自向各方转达我说的话。”
慎潇闻言,当即单膝跪下,俯身说道:
“有佩绮在,自然该是她回隐尘轩回禀消息。恕慎潇不能从命。”
任夜国再多凶险,慎潇都视若无睹,只婵儿一人是他不能离身倾力守护之人。
婵儿还来不及回应,向来遵从婵儿命令的龙幽残竟也跪下来说道:
“杳魔宫也请公主让宇阶跑一趟。”
这是龙幽残第一次违背婵儿的意思,其心意之坚决可见一斑。
随后,弓狐亦欲分辩一二,婵儿见状抢先说道:
“原来我的命令没有任何作用,看来恭王府留不住你们了。”
“公主言重了。”慎潇是打定主意,婵儿不答应,他便不肯起身了。龙幽残便也如此效仿,僵于当场。
“我听公主的就是,让三哥和六弟留下吧。”弓狐见此情景,打破僵局说道,“恭王府是我们唯一的家,公主在哪王府就在哪里。恳请公主不要逐我们所有人离开。”
婵儿闻言,心中一酸,再说不出反对之辞,无奈只好由佩绮和宇阶领命,分别返回隐尘轩及杳魔宫。
送几人出连涩谷时,婵儿依次一番辞别。
“入谷那日我沿途留了记号,如若那两人遵守诺言,定能前来相见。”关沭压低声音,对婵儿说道。
“唔。”婵儿点点头,随后说道,“可惜四谷主这段日子不在谷里,没能满足你和他一见的心愿。”
“我只想看看她选择的男子是什么模样。不过转念一想,也不必如此执念了。”关沭淡淡笑了一下说道。
“你可以放下,不失为一件好事。”
“你和她都不是平凡女子,注定感情上也会不凡。自己保重。”
“嗯。”
而后,婵儿行至佩绮跟前,又是好一阵言语。其后弓狐走上前来,佩绮随即退让一旁。
“这几日我们三人多有顶撞,还请公主恕罪。”弓狐躬身一礼说道。
“我何尝不明白你们的心意。谢谢你,狐哥哥,又连累你受了伤。”
“这点伤痛不算什么。”弓狐停顿一下,又道,“公主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其他人吗?”
“告诉嘉露别为我担忧,这儿有两个人都很想念她。”
“是。”
“拓跋哥哥已是湳国储君,替我恭贺一下。”
“唔。”
“还有,月姐姐有孕在身,你们多加照顾,你就跟两位兄长在拓跋家住一段时日吧。”
“是。”
婵儿随后立于宇阶面前,对湛暮宵的思恋太深,一时倒不知该说些什么。宇阶踌躇片刻,先开口道:
“宇阶有个疑问,不知当不当讲。”
“直言无妨。”婵儿目视宇阶,说道。
“公主受困连涩谷,其实是公子放众人离开杳魔宫所致。宇阶眼见公主的各方亲友不远赶来极力守护,不知道公子当日是不是做错了。”
“没有的事。”婵儿摇了摇头,说道,“你家公子都是以我的立场权衡决定,即使有违他的心意,也全力支持。心有亏欠的是我才对。”
“只叹造化弄人。但是公主和公子心系彼此,总有一天能相依相守。”
“我相信会的。”
第二十四章 温柔乡
曲瀚殇自回谷之后,接连五日闭关,人虽不曾露面,而对外间之事并非不闻不问。慎潇、龙幽残对婵儿的用情之深,以及婵儿对湛暮宵的刻骨思念,都令曲瀚殇内心无法平静。
本就在以药物提升内力,颇具风险,如今乱了心神,便如走火入魔,曲瀚殇心间满是怨怼,可悲自己没有人关心,可叹自己亦不曾用心爱慕他人,在妒火和戾气的双重扰乱下,不禁迷失神智。
当天傍晚,曲瀚殇一面借蒙本和三杀手引开薛风、慎潇、龙幽残,一面派人请婵儿来见。婵儿步入曲瀚殇的庭院时,只觉院中灯火昏暗更胜往昔,周围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婵儿心中猜测:曲瀚殇莫不是又抱了酒坛以求酒醉不醒?
正这样想着,就听正屋里传来曲瀚殇的招呼声:
“公主来了么?请进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婵儿觉得曲瀚殇的声音似不同于平时,颇有几分压抑。不过这人个性本就阴晴不定,因而婵儿并未放在心上,便径直走进了正屋当中。
婵儿迈步走进正屋之时,曲瀚殇正使用内力凌空弹指,引得烛火摇曳,屋内光影随之飘晃,四周一幅光怪陆离的景象。曲瀚殇的面庞在一片阴影之中,婵儿看不清他的表情,于是开口问道:
“曲谷主找我有何事?”
“听闻公主今日送别友人,留在连涩谷的只有你的义兄薛靛,还有慎潇、龙幽残二人。”
“不错。”
“这两人不惜违抗公主之命也不肯离开,不知是何缘故?”
“他们是父王昔年的侍从,和我恭王府渊源甚深,自然不放心留我在此。”
“原来只是一心护主么。可我听说,慎潇和公主曾有一个‘十年之约’,其用情深切不输湛宫主。”
“你怎么会……”婵儿从未想过多年前的秘密会为外人所知,不由脱口而出,再想收住已来不及。
“看来这才是真正的原因啊。”曲瀚殇似乎轻笑了一声,说道。
“曲谷主有此一问,是何用意?”
“我未来的夫人,却将昔日恋人置于身侧,这让我如何安心。”
“你明知道,我跟你只是明面上的约定。”
“确实如此。不过慎潇的出现,已破坏了盟约的稳定。纵然我相信公主不会背弃承诺,但若慎潇有心摧毁,我自问得不到公主的青睐,到时只会腹背受敌。”
“慎潇不清楚我和你许诺了什么,不会对你构成威胁。”
“可是我不能放任一丝可能。”
“你想对他怎么样?”
“不,我不会对他如何。”曲瀚殇的声音在婵儿听来,忽然有几分邪魅,“我啊,只想和你的关系再亲密一点……”
下一刻,婵儿看见曲瀚殇蓦然朝自己伸出手,心中愕然,慌忙移步后撤,却觉脚下虚浮,身体竟不由使唤。曲瀚殇随即揽婵儿入怀。
婵儿全身绵软无力,且忽冷忽热,眼里曲瀚殇的影像逐渐重叠,屋内的烛光仿佛还变换着不同的色彩。
“你做了什么……”婵儿撑着脑海中的清明,问道。
“公主可听过一种无色无味的粉状药物,名‘温柔乡’。我只是把这药粉弹向烛火,它一遇火即挥发了药性。”曲瀚殇声音飘忽地说道。
“你在我来时就弹出了迷(分隔符)药……”
“唔,这样我们都不会太辛苦。”曲瀚殇说着,把婵儿轻放在了床榻上。
婵儿一时如身坠寒冰,一时如火焰焚身,说话的声音渐渐似呢喃一般:
“我们有言在先……你不能碰我……”
曲瀚殇在床榻边坐下,用手指拨开婵儿额前的碎发,露出一个令人惊艳的笑容,说道:
“可如果是你先碰我,又当如何?”
随后,曲瀚殇凝视婵儿说道:
“我想要你。从很久之前,我就知道你会是我的女人。我还知道你背负了很多,不过以后有我在,你不用再独自承受……”
这样相似的话,好像曾听过,这样轻柔的声音,可不就是自己日夜思念的男子才有的吗?
是谁说过,“婵儿,我想要你,我想很久了。我知道你背负了很多,才不想再给你压力。但是无论以后如何,在我心里,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女人。这一点不会有任何变化。”
是那个男子啊……
他的名字,是湛暮宵。
面前这个人,是暮宵么?
在两人即将触碰对方的时刻,这间屋子的窗,蓦然被打破了。
曲瀚殇侧转过头,就见一柄长剑破空而来,旋即凝聚内力挥手成刃,硬生生使得长剑偏离了方向,斜插入床侧的板壁中。
随后,有两人破窗而入。这两人,正是岫羲和宸!
岫羲看清曲瀚殇身边失了心神的婵儿,当即大喝道:
“你想对她做什么?”
宸则趁此机会取回了插在板壁上的剑。
曲瀚殇来回打量着面前两人,不由皱了下眉,神情颇为不爽道:
“怎的夫妻之间的床(分隔符)笫之事还要外人过问么?”
岫羲闻言,不禁面色一青,大为光火说道:
“婵媛公主何时出嫁,我岂会不知!今日我们便出手教训了你这厮。”
话音落下,岫羲当先和曲瀚殇交起手来,宸随后卷入二人的交手,两人各自虽不是曲瀚殇的对手,但联手之下可谓胜算在握。几番来往间,曲瀚殇体内真气流窜,不禁喷出一口鲜血。而这当下,曲瀚殇的神智倒清醒了几分。
另一边,察觉有异的慎潇三人早已和蒙本等人大打出手,薛风奋力拖住白春三人,慎潇和龙幽残则一路往回赶,和蒙本边过招边闯入了这庭院里。
蒙本瞥见曲瀚殇一对二落于下风,一时间顾不得再与慎潇二人纠缠,即刻出手相援曲瀚殇。岫羲这时也看见了慎潇两人,这几日躲在暗中便知晓了其身份,于是高声道:
“她在里间屋子,快带她走!”
慎潇和龙幽残闻声,回以岫羲一个点头致意,连忙冲入屋内救了婵儿离开。
慎潇抱着婵儿一路奔走,情势紧急之下,和龙幽残闪身步入了田千立的院子。此刻院中并没有其他人,慎潇当即走进侧面一间厢房,在卧榻边把婵儿放了下来。
婵儿因为药效发作,身体交替时冷时热,神情也颇为痛苦,慎潇看在眼里,心疼至极,不禁声音急切道:
“你感觉如何,他对你下了毒么?”
婵儿呼吸急促,一时无法出声,只摇了摇头。慎潇随即抬手在婵儿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却并无异常。
“若非中毒,便是沾染了迷(分隔符)幻之物。”龙幽残随即说道。
“是‘温柔乡’……”婵儿用极轻的气息说道。
“‘温柔乡’是何物?可有解法?”慎潇知婵儿通医理,连忙问道。
“作……没有……解……药,一个……时辰……”婵儿只说了一半,便因身体痉挛剧痛难忍,陷入昏迷。
“公主。”慎潇急忙唤道,然而婵儿已没有了意识。
龙幽残见状,心下慌张道:
“如果不能解,一个时辰以后,公主会怎么样……”
慎潇瞬间急得青筋凸起,撑在卧榻边的左手因过分用力,指尖泛白,右手也是不由紧握成拳,指甲几乎掐入了掌心。
“六弟……”半响后,慎潇出声道。
“我记得在漠阁的时候,听过有这样阴诡之物,不过‘温柔乡’却是第一次听闻……”
慎潇闻言,心中仅有的希望似也破灭,于是闭紧双目用力喘息了两次,方才睁开眼,再次开口道:
“若是如此,你能看着公主丢掉性命吗?”
“我……”龙幽残脑子一片空白,思绪挣扎片刻,说道,“公主就在眼前,不能不救,可是即便救了,公主醒来只会痛不欲生……”
“如果她死了,这世间还有何意义……”慎潇的声音透出几分苍凉。
“三哥,你……”龙幽残似乎知道慎潇想做什么,内心争执不下,自然不能成言。
“我知道,她心里只有湛暮宵。”慎潇泪湿眼眶,凝视昏睡的婵儿,仿佛透过她看见了十几年前月下的一幕幕,“可就算她会恨,我只想她好好活着。”
“三哥,你和我其实都清楚,我跟你都喜欢公主的。”龙幽残第一次直言自己的情感说道。
“嗯。”慎潇应了一声。
“若单言救公主的这份心意,我也不怕承担公主的怨责。但是我想,如果是三哥,公主心里或许好过一点……”
慎潇心神黯然,点了点头。他喜欢婵儿那么多年,对婵儿视若珍宝,可从未想过在这样的情形下做什么——这比要他的命还难受。
“我……在外边守着。”随后,龙幽残极力克制自己转过身,向院子里走去。
屋内只剩下慎潇和婵儿两个人。
第二十五章 约法三章
深夜过后,破晓时分,婵儿清醒过来时,天仍未放亮。睁开双眼,婵儿回忆了一下,蓦然记起前一晚在曲瀚殇庭院中发生的事。
婵儿身体虽然乏力,但已能支撑着坐起来,而这一刻她忽然察觉身子有异,心底随即闪过一丝惊慌。带着几分不确信,婵儿尝试着内力在体内游走,不费什么力气便将真气聚积在了手上。
婵儿看着自己的手,深知一切无法挽回,眼前几乎又是一黑。再一晃神,意识到已过了一夜,不知局面如何衍变,各人是否平安无事。念及此,婵儿咬了咬下唇,起身下地。
迈步走出屋门,就见慎潇和龙幽残一跪、一立置身院中。龙幽残在看见婵儿之时,上前一步欲言又止,而后默不作声跪了下来。慎潇则自始至终低垂视线,默然跪立。
婵儿看着面前的两人,心中顷刻有了答案。
是慎潇。
不及细想,当先的反应便是泪水滑落脸颊。虽然知道他是为了救她。但为什么心里这样悲凉。
那个山涧雪月夜,仿佛成了一场虚无的梦。梦依稀,人影斑驳。
有什么信念倾塌了。
只是脑海里还有另外的景象。
某个月下吹箫的身影。一个追随谁跳下悬崖的男子。这是个视谁胜过自己性命的拼命三郎啊。
这个人一直以来的默默付出,会否让她心间的苦涩中有一丝甘甜,沁凉中有一丝暖意。
有的。
何况是自己没把话说完、说清楚。
那还能恼怒什么,怨恨什么呢。
可是毕竟不能当作没发生过。一幕幕场景定格,倒退,直至裂成碎片,再不能拼凑修补。
婵儿愣在原地的工夫,对于慎潇而言,可谓异常难熬,仿佛颠倒了日月星辰,轮回了季节时令。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余光所见,婵儿忽然向前迈了两步。
走过龙幽残身边时,婵儿站定片刻,蓦然拔出龙幽残的佩剑,在其来不及反应之时,又朝慎潇走了一步,同时右手执剑上前,剑尖直刺慎潇的左肩,几乎穿透其身体。
“公主!”龙幽残转过身,紧张大喊出声。
而慎潇只闷哼一声,硬生生稳住身子接下这一剑,没有丝毫退却。婵儿见状,握剑的手不易察觉地一抖,随即紧握剑柄,将剑身抽离而出。
“三哥……”龙幽残向着慎潇膝行两步,见有血从慎潇左肩涌出,当即想封住慎潇的穴道,却被慎潇伸出右手阻拦住了。
慎潇随即抬起视线,看向婵儿,这一刻婵儿却背转过身,两人的目光刚好错开。慎潇由此也没有看见婵儿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慎潇伤了公主,自请承担所有罪责,只求公主不再伤心伤身。”慎潇伤在婵儿剑下,只觉哀莫大于心死,却又无怨无悔。心痛得太厉害,身体上的疼痛,几乎麻木得感觉不到了。
龙幽残拗不过慎潇,只得转过身对婵儿说道:
“公主息怒。三哥旧伤未愈,经不起再添新伤了。恳请公主同意,让幽残为三哥疗伤。之后,公主要责罚,就罚幽残吧。”
婵儿当即松开手,长剑随之落在地面上,而后声音很轻却坚定道:
“你拿着剑,护送他回乐磬侯府,没我的命令,你们两人不准离开半步。”
“连涩谷在夜国局势未明,曲谷主是危险人物,公主需要人保护。”
“我不需要擅作主张的人,你们即刻从这里消失。”
“公主……”
“如果你不想让他流血过多,就快走。”婵儿冷声说道。
“我不能走……”慎潇神情激动之下,牵扯了伤口,旧伤叠新伤,身上已是全无力气,右手在地面上撑了一下,才免于因身体虚弱而倒地。
龙幽残连忙出手,接连点按慎潇左肩周边的几处穴道,遏制住了其失血之势。
“公主在此间势单力孤,至少留下我们一人可好?”龙幽残又道。
“我自有分寸,你们在才是我的负累。若不想再惹我生气,就听令行事。”婵儿一时头晕目眩,几乎是撑着一口气说道。
龙幽残不敢再抗命,于是拾起地上的剑,扶着慎潇站起身。慎潇还执意不肯离开,但身体已不听使唤。
“走啊!”婵儿又催促道。
“公主保重。”龙幽残只能应道,随后半扶半拽着慎潇离开。
两人走远后,婵儿缓慢转过身,心里说道:
原谅我狠心刺了一剑,这样你才没有力气坚持。如果你留下,一旦曲瀚殇知道这一夜的事情,一定会对你出手。就像你想让我活着一样,即使今生再不想与你相见,我也希望你能好好活在世上……
一整晚心力交瘁,婵儿再撑不住片刻,身子一软,便要昏厥倒下。在婵儿身体沾地的前一刻,田千立突然现身,接住婵儿护在了自己怀里。
田千立清晨一回连涩谷,就察觉谷内多处混乱,还未见过曲瀚殇等人,即四处找寻婵儿,见婵儿出现在自己的院中已十分意外,而后续发生这一幕又让人倍感惊讶。
田千立不知道婵儿缘何如此虚弱,当即抬手搭脉,此刻婵儿的脉象又令他震惊当场。
婵儿竟中了“温柔乡”。
“温柔乡”几乎是仅存于连涩谷的迷(分隔符)药,有催(分隔符)情之效,此药无以为解,却也不会致死,如一个时辰内不使药性消散,中迷(分隔符)药者便等同于武功被废,虽功力不减,但稍妄动内力,便会自伤筋脉,重则危及性命。
然而婵儿体内药效已不明显,就是说,有人为她解了这药。
联想方才所见的一幕,解药之人,是慎潇!
那么对婵儿下药之人……是谁?
“七谷主。”一阵眩晕过后,婵儿有意识收回手,轻声道。
田千立蓦地回过神,扶着婵儿站起身。
“你的身体……”田千立顿了顿,还是侧面问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事?”
“曲谷主欲行无礼之事,婵媛的清白几乎不保。”婵儿隐瞒了和慎潇相关的事,大略说道。
“你是说……大哥对你下了迷(分隔符)药?”田千立内心猛然一震。
婵儿点点头,说道:
“事出突然,兄长事先又被引开,紧要关头多赖两个朋友出手相救,可不知他们现在如何。”
“大哥竟然……有意伤害你。”田千立一时无法接受,喃喃自语道。
“我见他神情和往日不同……”婵儿边回忆边说道,“似乎颇为暴戾。所以很担心我大哥和两个朋友。”
“神情透出暴戾之气么……”田千立若有所思,沉吟片刻,接着说道,“薛靛应该不要紧,我回来时听说他只是被白春三人制住关了起来。不过你的朋友是什么人?”
“是……我昔日在易国结识的朋友。”
“易国吗?”田千立表情微动,心情略显复杂,“孤、易常年为敌,没想到你在易国竟能结交朋友。”
“的确令人意外,才格外感激他们因我而来。可以请你陪我回曲谷主那里看看吗?我不能置他们于不顾。”
“我也打算见一下大哥,确定一些事情。”田千立点头说道。
“那咱们走吧。”婵儿说着,迈步先行。
在大哥和自己之间,婵儿选择信赖的是自己,这一点竟然让田千立心间萌生了一丝感动。
“你和大哥不会有感情对吗?”田千立蓦然又道。
婵儿闻言停住脚步,转回身看向田千立:
“在昨夜之后,这便是肯定无疑的答案了。”
“可是大哥……不会轻易放过你。”
“他一面和我立下盟约,一面却不曾真正相信我。”
“被背叛过的人都没有安全感吧。不过我倒有个主意,让他不必再费心牵绊你。”
“什么?”
田千立目光随即移向婵儿左脚腕上的铃铛,以此代替了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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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前半夜的交手,岫羲和宸毕竟不敌曲瀚殇与蒙本,已负伤被擒。曲瀚殇神智恢复清明,心底隐隐有一丝愧欠,倒是没有派人追寻婵儿的下落,只在庭院里默然矗立,等候婵儿再次现身。
听见庭院门口传来脚步声,伴着铃铛清脆作响的声音,曲瀚殇内心微震,侧过头,婵儿的身影便出现在他眼前。而和婵儿同来的,还有田千立。
曲瀚殇的视线在婵儿左脚踝上停留片刻,心下便明白了几分,默然半响,低声道:
“昨夜曲某失礼了。”
婵儿还未答话,田千立先开了口说道:
“大哥用了那药催发内力是不是?”
曲瀚殇目光和田千立对视一眼,缓缓点了下头。
“我知道你心急,可是那药颇具风险,不能随心掌控。”田千立神色微恼,说道。
“是我太过大意,没有听你的劝诫。抱歉。”曲瀚殇亲身试过药效,经历了近乎走火入魔的情形,心底才放弃了这分希望。
“我会把那圃花田毁了,免得再害及旁人。”田千立肃声道。
“好。”曲瀚殇应道,下意识看向婵儿。
“如你所见,你满意了。”婵儿轻声说道,声音中仿佛失了灵魂。
“我本意并非如此……不过这确实是我的责任。”曲瀚殇皱了皱眉,难得放柔了声音说道,“曲某一时心神入魔,对公主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曲谷主所为,令我跟你之间本就不稳固的信任全部破碎,我想我没有留下的必要了。慎潇两人已回孤国,准备接我回王府的事宜。”
“曲某保证,类似的事情不可能有第二次。只要公主能消气,我可以答应你任何条件,但你不能离开连涩谷。”曲瀚殇此言一出,婵儿和田千立心底都是一松,果然和田千立想的一样。
一方面,婵儿已“无法用内力”,意欲离谷之事不会重演,其自由便掌握在了曲瀚殇手中。另一方面,慎潇和龙幽残二人离开,对曲瀚殇的后方安定便没有了威胁可言。这种情况下,曲瀚殇当然不能允许婵儿放弃承诺——他手上还有婵儿不得不顾及的筹码。
婵儿闻言,思索片刻说道:
“我要见大哥和我的朋友一面,才能跟你谈接下来的条件。”
“可以。”曲瀚殇点点头,随即传令通知蒙本。
不多时,被制住穴道的薛风、岫羲和宸便被蒙本及白春带了过来。婵儿当即迎上前。
“妹子!”薛风见婵儿稍一走动,脚腕的铃铛就叮当作响,不由愕然。
婵儿不便解释,只对薛风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担心。
“你没事吗?”岫羲亦神情关切道。
“幸亏你们在,我不要紧。”婵儿对岫羲笑了笑,目光来回看看岫羲和宸,“你们受伤了。”
“以前闲散惯了,如今用时方恨自己学艺不精。”岫羲故作轻松,几分玩笑说道。
“既然答应过你,怎能食言。”宸随后说道,表情虽似笑非笑,话语却透出几许温暖。
田千立远远看着婵儿和这两人交谈间甚是熟稔,兀自打量岫羲片刻,只觉似曾谋面,但记忆又很模糊而久远,一时想不真切。而后婵儿的再次开口,蓦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们约法三章,如何?”婵儿转回身,对曲瀚殇说道。
“公主请讲。”曲瀚殇笑了一下,说道。
“你当着众人许诺昨夜之事不会再发生,放我的朋友离开连涩谷,且你的人以后再不能对我兄长出手,我便当昨日的事没有发生过。”
“你不用因为我们委屈自己。”岫羲闻言,率先道。
曲瀚殇没有理会岫羲,只看着婵儿说道:
“我不会再失礼于公主,也可以让他们两人走,薛靛若不妨碍我的事,连涩谷上下均对他奉若上宾。我以曲家之名起誓,想来公主不会怀疑我的诚意。”
“唔,今日之约就此达成。”婵儿点头道。
“曲家之名又如何?我不相信这个人。”岫羲又说道。
“曲谷主虽然性情乖张,但素来视家人为重,这个诺言可信。”婵儿看向岫羲,说道。
宸看着婵儿,有话要说又有所顾忌,没有开口。婵儿见状,说道:
“我能照顾自己,你们放心。我送你们一段。”
婵儿说完,再看向曲瀚殇。曲瀚殇随意摆了摆手,示意婵儿尽可随心而为。婵儿于是对田千立点了点头,招呼一下,便和薛风三人一道走开。
几人离开之后,曲瀚殇转头对田千立说道:
“七弟,你看过公主的脉象了。”
“她这回被伤得很重。”田千立目光深远道。
“她在谷里的地位比我高了,我伤了她,你、六妹和月淮都得找我算账。”曲瀚殇苦笑着摇摇头,“这次是个意外,我眼下对她没有额外的心思。”
“那以后呢?”田千立问道。
“还得有她陪我出入连城,我们自然得好好相处。”曲瀚殇刻意曲解田千立所言的“以后”,答道。
他何尝不明白田千立担忧的是什么,然而婵媛公主的用处还不止于此。若曲月淮和田千立知晓曲瀚殇的用心,事情定会变得棘手,因而曲瀚殇能敷衍便不正面应对了。
婵儿和薛风送岫羲和宸走出几里远,周边视线豁然开阔,婵儿这才说道:
“连涩谷的人跟不了太近,方才不便说的话,现在应该无妨。”
“他们如此待你,你何苦执着留下?”岫羲忍不住说道。
“若我猜得不错,和曲谷主的真实身份有关,对吗?”宸开口道。
“什么真正身份?”薛风仍然不知内情,不由问道。
“你果然知道了。”婵儿在曲瀚殇庭院中看见宸的眼神时就有这种感觉,于是说道。
婵儿所言相当于印证了宸的猜想,宸和岫羲不禁都深吸一口气。
“其实这件事我一直没有跟大哥说。曲瀚殇本为夜国皇室之后,夜国皇位被韬皇、略皇父子篡夺,曲瀚殇为了专心对付略皇,需要我帮他挡掉西边四国的烦恼。”婵儿随即对薛风解释道。
薛风闻言,瞳孔骤然一缩。宸亦有几分讶异,说道:
“我只道他是夜国皇室血脉,可不曾想他真的有心颠覆如今的皇权。”
“你会知道曲家的过往,是因为你和夜国二皇子的血亲关系,对吗?”婵儿心下了然,说道,“我还未感谢两位殿下的舍命相救呢。”
“你对我的事也知道得不少啊。”宸笑着哼了一声,又道,“正是因为在王庭时假冒了南影表弟的身份,我在藏书阁中才对夜国文献有所翻阅,无意中读过关于曲家的记载。”
“殿下弃皇位如敝履,如此胸襟,的确和岫羲公子同出一辙。”
“你既然知道我们搭了多大的人情来救你,就得好好保重,以此回报我们,明白么?”宸说着,和岫羲相视一眼。
“两位敌国皇子相救一位公主,算得上一幕千古传奇了吧。”岫羲莫名笑了笑,说道,“能有这般神交,当真快哉!”
“是啊,撇开昔日立场,你们是我真心认可的朋友。”婵儿内心温暖,不由几分煽情道。
“是谁当年说过,不是迫不得已,不想见我来着?”宸一脸嫌弃状,揶揄道。
“宸公子大人有大量,切勿和小女子一般见识。”
婵儿像模像样地对宸欠身行了一礼,倒惹得宸闪避一旁:
“我们只是两个飘荡江湖的人,可受不起公主大礼。”
“你们如今和家人一起生活么?”婵儿不再逗弄宸,转而看向岫羲。
“嗯,我、岫煊、宸还有姨母。”岫羲说道。
“真温馨呢。”
“以后……如果你想来看我们,随时欢迎。”
“只要找到任何一家举栈钱庄就行了,对吧。”
“哪有那么容易。”宸一边说,一边取出明红色的扳指,递向婵儿,“喏。”
“这个做什么?”婵儿下意识接过来,问道。
“下次别再当掉了,你当那一百两银子,还不值这扳指价值的十分之一。”
“对任意一家举栈钱庄出示这个,我们就知道你来了,定设宴相迎。”岫羲接过话来说道。
“我会珍视这扳指的,一言为定。”婵儿认真道。
“好了,就送到这儿吧。”岫羲又说道,“夜国的事,让连涩谷自己解决,你不要卷入过深。”
“好。”
“这个傻女人就拜托你了。”宸随后对薛风说道。
“唔,多谢。”薛风很清楚这两人对婵儿的友情,便没有计较宸的用词。
“后会有期。”婵儿随即说道。
宸想着婵儿是在呼应自己当年那句“后会无期”,不由又似笑非笑看了婵儿一眼,而后挥手告别。岫羲伸手拍了一下婵儿的肩膀,随后也辞别两人,转身走远。
“你的铃铛为何响个不停?”薛风这才有机会开口问道。
“昨晚和曲瀚殇相见时,我身中了一种药物,只有让他以为我已不能凝聚内力,他才能松心,不至于用别的方法来试探。”婵儿简单说道。
“只是这样而已吗?还有多少事,你是一个人承担的。”薛风眉头紧皱,不无忧虑道。
“曲家的事至关重要,我担心告诉了大哥,曲瀚殇会心生忌惮。”
“我本想守护你,可竟因此拖累你受制于人。”
“大哥保护我很多次了,咱们相互照顾,一定化险为夷。”
然而下一回曲瀚殇邀婵儿前往连城时,薛风还是未能同行。
第一章 留凤楼
八月,夜国连城——
婵儿跟随曲瀚殇走进留凤楼,两人前脚刚迈入大堂,立马有小二带着笑脸迎了上来,招呼道:
“王公子,您贵人事忙,可有日子没来了。”
“近来家里事情多,一直没得空。”曲瀚殇笑着点了下头。
“您这趟来是只用膳还是顺带住上几日?”
“老规矩。”
“是,小的即刻让人把您的客房收拾好。只不过今日留宿的客人多,二进只余下一间房了,月姑娘恐怕要住在一进才行。”小二一边说一边看了看婵儿。
“哦,那把空着的客房里离我最近的一间给她。”曲瀚殇说着,也瞥了婵儿一眼,“方便我随时能找到她就行了。”
“得嘞。王公子,您两位请楼上稍等片刻,小的马上通知若翾姑娘出来。”
“唔,去吧。”
曲瀚殇见小二跑开,轻车熟路地就朝通往二楼雅间的楼梯走去,婵儿一言不发地跟着曲瀚殇也走到了楼梯近前。
这时,忽然有人从西院冲入酒楼大堂,对着坐在大堂东侧一张桌子前的白衣男子喊道:
“公子,不好了,镖箱里面发现了一封劫镖信。”
曲瀚殇和婵儿均下意识地回过头,目光扫过面色焦急跑来报信的男子和听到消息放下茶杯的白衣男子。
“是他么。”婵儿看着白衣男子,有些不确定地轻声自语道,脑海里随即闪过一个白衣少年面带笑意地跃上古槐树的画面。
“你见过他,认识他?”曲瀚殇奇怪道。
曲瀚殇话音刚落,白衣男子便站起身,快步走向西院,刚好与婵儿在楼梯前擦肩而过。
也许是察觉到婵儿在看他,白衣男子回首和婵儿对视了一眼,短暂一瞥竟有一种似曾谋面的感觉,不过白衣男子担心着押镖的货物,未及细想就和侍从模样的报信男子往西院去了。
“他是……”婵儿看向曲瀚殇,问。
“兆旭镖局的二局主,辛谱谱。”
曲瀚殇说完,顺着楼梯走上二楼,在东南角的雅间里坐了下来。婵儿也走进雅间,见四周无人,便无所顾忌,也在桌边坐下了。
“据我所知,兆旭镖局押镖从不涉足位于西南边的孤国。”曲瀚殇接着之前的话说道。
曲瀚殇这一语不仅证实了婵儿的猜测,更提醒了她任何有关湛暮宵即位大典时发生的事都是在她而言本不该知晓的禁忌,于是婵儿只是含糊回答道:
“我不认识他,但不确定是不是曾见过,若见过大概也是在恒国或湳国所见吧。”
“只匆匆一见就能留有印象,果真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公主也不例外呀。”
“我见到美男子不过是看上一眼罢了,哪像谷主你,为了得到美人可以不择手段。”婵儿眼带讥诮地说道。
“哎,咱们可是约法三章,不再提这件事的。”曲瀚殇眉梢一挑。
“我指的不过是你有意无意对若翾姑娘的引诱,你不要做贼心虚。”
“若是寻常人,人家未过门的妻子见夫君寻花问柳,总会吃醋一番,可是你却毫不在意,不仅不在意,还饶有兴致地当好戏来看。”曲瀚殇看着婵儿的目光中带着探究之意。
“你也说了,若是寻常人,也许如此。而我们并非寻常。”婵儿毫不示弱地直视曲瀚殇。
“你的气要多长时间才能消?”曲瀚殇的声音软了下来。
“你觉得呢?”
“其实失去武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你走路时铃铛叮啷啷的响声多清脆悦耳,遇到什么事也不用自己出手,就有我保护你。”
“旁观的人毕竟无法感同身受,更何况我并不是对武功耿耿于怀,只是你一谷之主却暗自下药的行径让人不齿。”婵儿说完,见曲瀚殇欲开口,便抢先又道,“我知道你又要说约法三章,好,我什么也不说了。”
“我自打生下来这三十年里从不轻易向任何人道歉,今天我郑重对你道个歉,你能不能接受?”
“我有这么重要,值得你对我道歉?”婵儿顿觉不可思议,“即使你不这样,我答应过你的事也不会反悔。”
“是,我知道,正是知道这一点,在这基础上的道歉不才更有诚意么?”
“好啊,那我暂且接受。不过我想再问你个问题。”
“唔?”
“以前你来这里带着我,是怕我趁你不在谷里的时候跑掉,可这次经历了那么大阵仗,你又让我跟来,就不怕我拆你的台么?”
“我相信你有什么矛盾会和我内部解决,不至于在该一致对外的时候戳穿我。否则你大可以带上薛靛,何必劝说他留在谷里替你照顾甫王。”
“只是这样?”
“还有,我确实需要带个女人来扰乱其他人视线。凝烟和莨儿的身份早已暴露在外,只有你能帮我。”
“这里难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吗?”
“现在还说不准,要看关键人物是否会在这儿出现,有什么行动的话我会提前和你打个招呼。”曲瀚殇说到这里,忽然压低了声音,“有人来了。”
婵儿闻言站起身,往右挪两步站在了曲瀚殇身侧。过了片刻,人随声至,若翾婷婷袅袅地走了过来,轻声笑道:
“让你久候了。”
“若翾姑娘。”婵儿和若翾招呼示意一声,随后对曲瀚殇说道,“少爷,月儿在外面等您。”
曲瀚殇挥了下手,婵儿便关上雅间门转身离开。
“过来,坐。”曲瀚殇又对若翾招招手,说道。
“我听小二说你来,欢喜得很,刚吩咐他们收拾了我隔壁的客房给你。”若翾在曲瀚殇身旁坐下来,脸色泛红说道。
“不是说二进只余一间客房了么,怎么刚好是你隔壁那间。”
“每日留宿的客人,我都叫人安排他们先住别的房间,而我隔壁那间我想等你来,所以留到最后才会租出去。”
“我晚上去找你。”曲瀚殇在若翾耳边小声呢喃道。
“嗯。”
婵儿站在二楼南侧的走廊上百无聊赖地向街上眺望,一边望着,一边思绪飘散开来,惦记起受伤的慎潇、岫羲和宸。
婵儿想着自己刺慎潇的那一剑,心还会隐隐作痛。只是在与慎潇有过那一晚之后,婵儿愈发明白,她对慎潇的感情和对湛暮宵有什么不同。一旦想清楚了,想念更加一发不可收拾,婵儿心里压抑许久的对湛暮宵的感情几乎顷刻间便要迸发出来,这种感觉太过强烈,强烈到连呼吸都好像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
正是在这时候,漫无目的走在街上的南影无意间看见了婵儿,也看见了她微蹙的眉间流露出的那抹痛楚。南影认出婵儿是在慈岸寺时曾对他有恩的月儿,便追踪她而走进了留凤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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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众人纷纷来到一楼大堂吃晚饭。曲瀚殇和婵儿走下楼梯时,辛谱谱和侍从已在大堂落座,南影则独自坐在辛谱谱旁边的一桌。
南影见和婵儿在一起的男子并非当年的原涵,尚未摸清状况下便没有上前与婵儿寒暄。婵儿看见南影,在短暂的讶异过后,也选择了同样的沉默。
曲瀚殇和婵儿在大堂西侧一张桌前坐定,隔着通道的对桌便是辛谱谱落座的桌子。曲瀚殇正要招呼小二点菜,却见一身着素衣的女子从桌边走过时无意落下了一方丝帕。婵儿伸手想捡起掉落在地面上的丝帕,曲瀚殇却先她一步把丝帕捡了起来,并叫住一袭素衣的女子说道:
“姑娘,你的手帕掉了。”
一袭素衣的女子闻声回过头,一边伸手去接曲瀚殇递过来的丝帕,一边微微颔首道:
“多谢公子。”
婵儿仰起目光打量素衣女子,只见她不仅衣着素淡,妆容和首饰也很简单,似是戴孝之人,而下一刻,婵儿竟在素衣女子的眼中发现了不符合她身份的神情——她看着曲瀚殇的眼中竟有一闪而逝的挑逗之意。
婵儿下意识调转视线看向曲瀚殇,视线扫过曲瀚殇递给素衣女子的丝帕时,更发觉曲瀚殇的手指在丝帕下滑过了素衣女子的手心,且两人似乎毫不避讳这小动作被她看进眼里。
素衣女子接过丝帕便离开,在隔了一桌的桌旁坐下了。曲瀚殇这才收回目光,对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婵儿说道:
“又想发话了吧。”
“岂敢。”婵儿喝了半杯茶,不欲多言。
“说说呗。”
“反正你们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无话可说。”
“我如今的身份是个喜欢风月的阔家少爷,当然得做些合乎身份的事情,你说是不是?”曲瀚殇笑得很妖孽。
“随你,我只是你大少爷的丫鬟而已,没权利管你。”
“你要真是任我摆布的丫鬟,我还犯得着看这些野花野草的么。”曲瀚殇表情很夸张地叹了一句。
“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
“什么?”
“就是你这种只挂在脸上却融不入眼神里的虚伪表情。”
“那你又知道我讨厌你什么吗?”
“我听着呢。”
“就是你仿佛看透一切的救世主一样的神情。”
“你不可能不变换各种表情来掩饰自己,我也改不掉我想让你做你自己的滥好心,看来咱们两个人注定要在这个矛盾里彼此相厌。”
“是嘛,那真是难为你了,还得勉强自己留在我身边。”曲瀚殇说着,端起茶杯,打算以茶代酒和婵儿碰一杯。
“为今之计我只能预祝你大业早成,这样咱们也好早点一拍两散。”婵儿也端起茶杯,和曲瀚殇的酒杯相碰。
“承你吉言。”
两人争执完,点了菜吃饭的时候,有歌女开始弹琵琶唱曲。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怎么不吃了?”曲瀚殇见婵儿放下筷子,问。
“我吃好了。”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曲子让你想他了?”
婵儿没有回答,但在曲瀚殇看来已是默认了,由此曲瀚殇又说道:
“我没有阻拦过他来找你,可是那么多人都来过,唯独他却不曾来。”
“他不来是出于我和他心间的那份默契,他知道还不是时候,但是我想我们重逢的那天很近了。”
“你怎么能确定?”
“这也是一种默契吧。你慢吃,我先回房间了。”
第二章 血字的序章(上)
戌时,南影走出一进南厢东边的客房,问清小二月儿姑娘所住的客房,便走到了一进南厢西边的客房门外,敲了敲门。而此刻婵儿已被曲瀚殇叫走,并不在房间,南影敲了两次门都没有人回应,只得作罢。
这时候,北厢中间客房的房门打开,一富商模样的中年男子推门而出,目光怔怔地看着南影从南厢西边的客房门前走回东边的客房,过了半响才回过神,自言自语道:
“这下发财了,嘿嘿。”
与此同时,二进西厢南边的客房里,婵儿看着坐在桌边闭目养神的曲瀚殇,问道:
“你找我?”
“按照说好的知会你一声,关键人物如今就在留凤楼内,今夜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好好在房间里呆着。”
“你打算做什么?”
“我不会出手,只是要你记得别出来乱跑。今时不同往日,你的轻功没有了,若是发生些什么事,我怕来不及护你。”曲瀚殇难得认真起来,关切婵儿说道。
“我知道了。不过关于关键人物,不能多说吗?”
“我会让你知道,但不是现在。”
“好吧。”
“好了,该说的说完了,我要找若翾去了。”曲瀚殇指指隔壁房间,说道。
“我不打扰你,我回去了。”
亥时一刻,婵儿熄了烛火准备入睡时,第二进院落中突然传来了女子的惊叫声,婵儿想着曲瀚殇不让自己出房间的话,本想不予理会,但随着院子里吵嚷声越发混乱,更有人喊着“若翾姑娘被人杀了”的话语从客房门外跑过,婵儿终于忍不住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走到了院子里。
婵儿走过连通两进院落的长廊,走到第二进院落门口的时候,曲瀚殇正好也迎面走过来,看见婵儿,先开口说道:
“我正要去叫你。”
由于夜晚只有月光和灯笼投射出的柔光,四周很暗,婵儿看不真切曲瀚殇的表情,但是从他的声音中还是能听出一分急切,于是连忙说道:
“我听有人在喊,说若翾姑娘……”
“若翾死了。”曲瀚殇说话间,不禁攥紧了右拳。
“这是你意料之外的事,所以你来叫我。”婵儿听见曲瀚殇手指关节的响声,意识到他心绪的起伏,便放缓了语调说道,“你对她有感情的,对吗?”
“她可能是为我死的。”曲瀚殇低声道。
“你知道是谁杀了她?”
“没有十分的把握,但是我怀疑是齐樱。”
“她怎么会杀自己的丫鬟……难道你在若翾那儿探听到了你想要的消息?”
“嗯。而且我看了她的伤口,是一剑毙命,再加上我在她隔壁却没有听到动静,若不是武功极高之人,便只会是让她没有戒心的人。这留凤楼里恐怕危机四伏,你别离开我视线,知道么?”
“好。”
~~~
一炷香过后,连城总捕章迩率侍卫赶来留凤楼,查看若翾房间内的状况后,集中了留凤楼里所有的人到酒楼一楼大堂问话。
“章总捕,这么晚劳您大驾,辛苦了,请用茶。”齐樱走上前招呼章迩说道。
“齐老板不用客气。听说被害的是若翾姑娘,齐老板的心情一定不佳。”章迩客套两句,说道。
“若翾在我这酒楼没开张之时就跟着我,迄今有将近十年了,对我来说,她好像我的亲妹妹一样。”齐樱眼里噙着泪水,面颊上也似有几道流过泪的痕迹。
“逝者已矣,齐老板节哀,当务之急是查出杀害若翾姑娘的凶手,以慰若翾姑娘在天之灵。”
“是,章总捕有什么只管吩咐。”
“那么,是谁先发现若翾姑娘遭遇不测的?”章迩环顾众人,问道。
“是我。”齐樱的另一名丫鬟初雪说道,“我和若翾这几日晚上都在谱歌女唱曲用的新曲谱,我拿了一首曲谱走到若翾房间门外,敲门没有回应,我想她不会走远,就在门口等了一会,因为闻到了一丝血腥气,我担心她出了什么事才推开门,没想到她……”
“房门没有锁?”
“是的。”
“那是什么时辰?”
“大约是亥时一刻。”
“现在刚好是亥时二刻,仵作推断死亡时间不超过一个时辰。”章迩说着,看向齐樱,“在戌时二刻之后,可有什么人离开留凤楼?”
“用餐的客官在戌时歌女唱完曲时便陆续离去了,戌时二刻时还留在这里的都是我留凤楼的人和留宿的客官了。”齐樱回答道。
“有没有可能凶手杀了人之后翻越围墙而出?”
“翻越西院客房的内围墙,翻出、翻入都有可能,从西院内墙外绕到北面后厨再穿行大堂回到西院的可能性也有,但是翻越整个西院、北院、东院外围墙的可能性就很小了。”
“西院外围墙外,西边是连城最热闹的市集一条街,南边又是繁华的酒楼街,即便是亥时一刻,也常常有许多人在街上流连未散,凶手若是从这两边翻墙而出,定会引起人们注意。这我知道。但是北院和东院是如何?”
“每日戌时一过,后厨便开始收工,小二和杂役也回东院进行清洗工作,两处院子里都有人,若有谁从北院或东院逃离,也一定有人发现。另外,到了亥时,东院连通酒楼的大门更是要关闭。”
“那么现在这门开着,是在初雪姑娘发现若翾姑娘被害之后才打开的?”
“正是。这道大门每晚亥时关闭,次日卯时开启。因为大门比较厚重,推动大门发出的声响西院也许听不到,但是东院的每个房间都能听到,如若有人在大门关闭之后自行开启,东院之人定有所察觉的。”
“可也有可能是住在东院的人在戌时二刻到亥时之间杀害了若翾姑娘,趁着大门关闭前已回到了东院。”
“我想应该没有这个可能。”歌女怯怯地开口道。
“怎么说?”章迩问道。
“刚才初雪姐姐说过,我们最近在编排新曲,每晚唱曲的表演是从酉时到戌时,不过宾客离去后,我怕在客房练曲会吵到留宿的客官,便都在大堂练曲的。今晚戌时到亥时,我都在大堂,一步也没有离开,在这一个时辰里,并没有东院和后厨的人穿行大堂走进西院,而后厨的师傅们忙完也是一同回到东院的。”
“我的房间距离大堂最近,歌女姑娘确实一直在练习弹曲。”一面貌温润、气质洒脱的中年男子对歌女说道,“你的曲子弹得很好。”
“谢谢客官。”歌女笑了笑,对温润男子略施一礼。
“这样看来,东院各人当可排除嫌疑。好,你们先散了,各自回房间吧。”章迩令东院众人皆离开,并重新关闭了东院大门之后,看向余下之人说道,“有嫌疑的便是你们这些人了,按照居住的客房,麻烦众位各自报上姓名。”
“我住在西院一进北厢东边的客房,名卫光潜,我来连城是为找回曾丢失的东西。”温润男子,即卫光潜率先说道。
“你丢失了什么东西?”章迩多问了一句。
“是我与夫人的定情之物,值钱与否尚在其次,重要的是它的意义。”
“我叫丁富,住在一进北厢中间的客房,我是个商人。常听人说‘北有草原之花、南有不老齐樱’,如今‘草原之花’贵为湳国公主,自然不容易得见,我便对齐老板慕名而来了。”丁富一脸贪财好色的样子,说话间一连瞥了齐樱好几眼。
“未亡人花四娘,住在一进北厢西边的客房,此行是带夫君的骨灰回连城。”一袭素衣的花四娘神色清冷道。
“你夫君是连城人士?那你何以在酒楼投宿?”章迩又发问。
“夫君的家人都已不在人世,房产也在早年间变卖,我只是想达成他叶落归根的心愿。”
“在下袁映南,住在一进南厢东边的客房,漂泊至此时天色渐暮,便随意找了这间酒楼住下。”南影说道。
“阁下是江湖人士?”章迩打量一番南影手边的剑,直视南影又道,“阁下可知,若翾姑娘便是被剑刺杀。”
“在下与若翾姑娘素未谋面,有何理由伤她。更何况在场用剑的并不是只在下一人。”
“我住在一进南厢中间的客房。”歌女说道。
“我叫月儿,是随我家少爷来的。房间在歌女姑娘旁边,是一进南厢西边的客房。”婵儿接下来说道。
“你家少爷是……”章迩在看过齐樱和花四娘之后,再看见婵儿,仍是不禁心下暗赞:江山代有才人出,这月姑娘比起谁也是不遑多让。
“在下王肆,算是这里的常客了,房间在二进西厢南侧。”曲瀚殇接过话茬,说道。
“若翾姑娘隔壁的房间?”章迩问。
“不错。”
“在下兆旭镖局辛谱谱。”接到章迩投过来的视线,辛谱谱说道,“我和我的侍从褚敬衷住在二进南厢西侧的客房,贾镖师和季镖师住在相邻的南厢东侧。”
“久闻兆旭镖局辛二局主大名,今日得见,章某实是有幸。”
“章总捕过誉了。”
“二局主可是在押镖途中?”
“正是。在下受夜都萧老爷所托,押镖送聘往涩城李府而途经连城。”
“夜都萧老爷富甲一方,章某亦有所闻。萧老爷嫁女的嫁妆想来定当丰厚,二局主一路还需小心啊。”
“多谢章总捕关心,在下自当全力护镖,不负兆旭镖局名声。”
“最后就是我和初雪了。”齐樱说道,“我的房间在二进北厢西侧,初雪在我隔壁北厢东侧的房间。”
“唔,我现在对各位居住的房间分布已有所掌握,对你们的情况也有一定了解。”章迩略作一番思索,说道,“我不妨告诉你们,若翾姑娘在手掌覆盖的地面上留下了四道并列的竖向血迹,这血迹很可能暗示了真凶的身份。”
“四道竖向的血迹,那不就是‘四’的意思?花四娘和王肆的名字中都有‘四’。”丁富眯了眯本就窄长的眼睛,分析道,“王公子似乎和若翾姑娘交情匪浅,否则怎会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若是由爱生恨、狠心下手,也不是不可能的。”
“在下和若翾姑娘的房间都在二进院子,丁老爷坐在一进的客房里都能看见么?”曲瀚殇神色自若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丁某刚巧看见王公子在戌时左右走进若翾姑娘的房间,却未见公子何时从里面出来。”
“在下和若翾姑娘相互倾慕,这是整间留凤楼众所周知的事情。试问,在下怎么会杀死自己将要过门的妻子?再者说,我用的兵刃是刀,而非剑。”
“哦?王公子和若翾姑娘已有婚约么?”章迩追问道。
“我们虽无媒妁之约,但早已两心相许,天地可鉴。”
曲瀚殇说这句话时,婵儿借着大堂内的光亮才看清了他的表情。此刻他眼中清晰可见的几道血丝,让婵儿相信,内心再冰冷的人心里也总有一簇火焰,那“两心相许”的话确有几分真意。
“这点我们都能证明的。”初雪对曲瀚殇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说道,“你是若翾放在心上的人,我知道你不会让她失望。”
“谢谢。”曲瀚殇顿了顿,又开口,“若说含有‘四’这层涵义的名字,‘丁’字不也是‘甲乙丙丁’其四?也许若翾担心暗示写得太明显会被凶手抹去,才刻意写得隐晦了一些。”
“如此说来……季镖师的‘季’也是‘伯仲叔季’之四。”丁富见状,又扯了其他人下水。
“我并没有伤害若翾姑娘的动机。”季镖师急忙否认。
“若翾姑娘似乎并不是会与人结怨的人,那么在场各位岂不是都没有杀人的动机。”丁富又道。
“这可不一定。”季镖师看着丁富说道。
“你有什么线索?”章迩看向季镖师,问道。
“晚上歌女姑娘唱歌的时候,我从大堂走过,到院子里小解,回房间走过长廊到二进院落门口时,刚好看见他……”季镖师伸手指了指丁富,说道,“他拦在若翾姑娘面前,说了些不规不矩的话,甚至想要调戏若翾姑娘。若翾姑娘一时不忿,便出言教训了他。”
“可有此事?”章迩目光移向丁富。
“哎,这个……”丁富目光闪烁,没有直接回答。
“你说,是怎么回事?”章迩重新看向季镖师。
“他贼眉鼠眼、鬼鬼祟祟地跟着若翾姑娘,若翾姑娘发现他之后,他更挡住了若翾姑娘的去路,对她说什么‘风吹乱姑娘的发,乌黑长发随风飘荡,此情此景可谓是令人赏心悦目、目光发直、口水下流’。我看分明是他无耻下流。”
“老季,守镖之人最忌与人恶语相向,你忘记了么?”辛谱谱出言提醒道。
“是,二局主。”季镖师谦恭地垂首说道,“但是我绝对没有乱说,他当时一边那样说一边还想伸手碰若翾姑娘。”
“我只是对若翾姑娘惊为天人罢了。”丁富间接承认了。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章迩继续询问道。
“若翾姑娘挥手打开了他的手,又喝叱了他两句,便回房间了。”
“也即是说,丁富有可能由此对若翾姑娘怀恨在心。”
“这怎么会呢,若翾姑娘即使是生气的样子也是很美的,我一个年过半老的人,哪会有杀人的胆量。”丁富撇撇手说。
“按照若雪姑娘用血迹写下的提示,丁富、季镖师、王肆和花四娘都有嫌疑不错,但也不能表示其他人就没有杀人的动机和可能。在场诸位,有谁是能确切证明自己在事发的时辰不可能出现在现场的?”
众人面面相觑,都没有说话,花四娘见状便开口道:
“我想在戌时二刻到亥时一刻这段时间,每个人都应该回到房间准备休息了,像我这样独自住在一间客房的人,是没有人能帮忙作证的。而像辛二局主还有王肆公子,虽有人同行,但是关系亲近之人的证词恐怕也作不得数。”
听闻花四娘所言之后,众人皆感认同,而不由把目光又投向了章迩。章迩沉吟片刻,说道:
“暂且等仵作详加验尸,看看从剑伤上能否查出或缩小凶手的范围吧。那么在事情真相查明之前,章某会和众侍卫驻守在留凤楼,各位的行动自由也会受到一些限制,这其中若有得罪,还望众位体谅配合。”
“章总捕,今日客房已满,怕是只能委屈您和侍卫们在这大堂休息了。”齐樱说道。
“无妨,桌子凳子拼一拼就可以了。”章迩说着,视线逐一扫过众人,“时辰不早了,都先回各自房间安歇吧。”
第三章 血字的序章(下)
曲瀚殇和婵儿走在一帮人后面,到一进院落婵儿的房间门口时,婵儿对曲瀚殇说道:
“我进去了。”
“等等。”曲瀚殇叫住婵儿,说道,“今晚你到我房间来。”
“你呢?”
“我当然也在我的房间。”
“为什么?总捕都在这里了,还会出什么事么?”
“总捕来了,正戏才刚要上演,你跟着过来再说。”
曲瀚殇说完,不给婵儿反驳的时间,就往二进院落走了。婵儿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走到二进西厢前面时,曲瀚殇盯住北侧若翾的房间愣了愣神,才打开南侧自己的房间走进去,在外间桌边坐了下来。婵儿关上房门之后,也在曲瀚殇旁边坐下了。婵儿见曲瀚殇正闭目静思,便没有出声打扰,而曲瀚殇却闭着眼睛开了口:
“计划常常赶不上变化,本来事情有变,应该变换行动来应对,但是他已开始行动,我们也不能耽误了。”
“你说的‘他’是谁,那个关键人物究竟是谁?他开始什么行动了?”
“他在用言语试探联络人了,这样一来,他真正想见的人一定会现身见他。”
“你是说……丁富?”
听闻婵儿的猜测,曲瀚殇忽然睁开了双眼,用一种深不可测的目光注视婵儿说道:
“我带你来果然不错,也许你会是助我冲破云雾的关键啊。”
“你的意思是说,丁富对若翾说的话,都是在试探她是否是自己要找的人?那他真的是江……”
“嘘,那个人的名字,不可言。”曲瀚殇把右手食指放在了唇上。
“他试探若翾,那么他要找的是女子。”婵儿换了疑问,又道,“你之前并不知道这一点吧,那你本意是想要我扰乱谁的视线?”
“如果丁富死了,杀手被人发觉是女人的话,多一个你,不是可以多分担一份嫌疑么。”曲瀚殇总算正面回答了婵儿一个问题。
“难道‘她’是你的人,你们当时那个动作是在传递讯息……”
“唔,你们此前倒是没有见过面呢。本来我塞给她的纸条上想让她在杀丁富之前想办法弄清楚那个人的帮手是谁,如今丁富这一举动,加上若翾对我说的那几句话,让一切都再清楚不过了。”
“我知道有些事我再多问你也不会说的,不过你凭什么认为,那个人的帮手会对你吐露什么?杀了丁富,那些秘密你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你在战场上都不肯伤人性命的事情我亦有所耳闻。可是我不是你,不会对我的敌人心慈手软。只要还有知晓秘密的人,我就不担心秘密没有揭露的一天。比起留着他的命,给他替那个人下达指示害人的机会,我选择先把他们的阴谋扼杀在摇篮里。”曲瀚殇说到这里,看见婵儿别有涵意的眼神,似笑非笑道,“你这么看我是什么意思?”
“那个人是你的仇人,但是这一次要害的不一定是你,你在确定谁是他的目标之前先粉碎他的美梦,也许是帮了自己,但更可能救了别人。你总说自己不是好人,可是你也会做好事,不是吗?”
“你不用把我说得那么高尚。我仇人要对付何人,我偏不让他如意,他要做什么,我就破坏什么,这是我报仇的其中一条途径而已。好人用自己的好心往往只能换来惨痛的回报,我绝不会重蹈那种覆辙。而且你不觉得自己也很没说服力么?”曲瀚殇轻笑了一声,说下去,“不想随便伤人害人的你,在父母之仇面前,再恩怨分明,至少也想要易国景皇的命。而你身边的人你完全无法控制,即使一再想减少伤亡,也不可避免有人无辜受牵连,景皇更是搭上了整个国家分崩败落的代价。你该知道,报仇这种事,一旦开始,便不可能轻易收手。怎么,看你这表情,是全都让我说中了,每一句都刺痛了你的心?”
“是啊……我单是家恨已让一切覆水难收,何况你更身负国仇呢。我明白你那种身不由己。”
“算了吧,我注定会是个魔鬼,你与其花心思想着挽救我,不如想想怎么保护你自己不被沾染。”
“诶……”
“嗯?”
“你觉不觉得,和我争吵变得越来越频繁。”
“越接近越憎恶,你却还愿意为那些根本和你毫无关系的黎民苍生,忍受和我拴在一起的噩梦。在这个层面上来说,我真是庆幸今生能认识你。”
“没办法,谁让我相信,是你的话,一定不会是略皇那样苛政暴戾,你能做个好皇帝。”
“对,还有你这种盲目的信心。在这个世上,若说有三个人是相信我的,马马虎虎算你一个。”
“另外两个人是谁?”
“我弟弟月淮,还有……若翾。”曲瀚殇在提到若翾名字的时候,声音明显轻柔下来,“我最初只是想利用她,我觉得这个留凤楼一定有问题,即使不是一个巢穴,至少也是他们议事的据点,而从这里的人尤其是她那样沾染风尘气的女人口中多少能探听到一些消息。你说的对,一直以来我都在引诱若翾,我想俘获她的心,让她为我所用。这半年里我来过很多次,在她身上下了很大的本钱。我编了个关于自己身世的故事,并非外表看来的身份而是另有内情的故事,除了牵扯真实仇恨的事情没有说,我对她呈现的模样有一半都是真正的我。也许正是这种亦真亦假反而可信性更高,她对我没有一丝的怀疑,并且全心全意信赖着我。于是有一天,我们发乎情却没有止乎礼,我才知道我是她的第一个男人。说来可笑,我对此竟有一种感动,和失落已久的温暖感觉。而到今天,失去了她,才总算对自己承认,我其实喜欢她、怜惜她。”
“那么你也会把她的仇背在身上了?”
“是,一旦查出是什么人杀了她,我定将手刃之。”
“可是连你自己都成了疑凶之一呢,你起什么名字不好,非叫‘王肆’。”
“凭你的小聪明,猜不出‘王肆’的涵意么?”
“是‘皇嗣’?”婵儿动了动唇形,却没有出声。
“此为其一。”
“还有其二?”
“手。”曲瀚殇伸手沾了下茶杯里的水,然后看向婵儿说道。
婵儿见状,便把右手摊在了曲瀚殇面前。曲瀚殇用沾过茶水的手指在婵儿手心里半重叠地写了两个‘王’字之后,把婵儿的手横过来又写下了两个半重叠的‘王’字,由此,四个‘王’字便拼成了一个‘曲’字。
“四王,王肆。原来如此。”
“我的小公主,你的问题太多了,今天先问到这儿吧。睡了。”
“在这儿睡?”
“你睡床上,我睡这桌子上。放心,我没心情占你便宜。”
“哦,好吧。”婵儿想想曲瀚殇说的也是,便应了一声,站起身走到里间,和衣在床上躺下,侧身对着外间的方向。
曲瀚殇把桌子上的茶壶、茶杯往地上一放,便真的蜷起身子闭着眼躺在了桌子上,眉毛微皱,脸上的表情却前所未有地安静和祥和。婵儿看着这样子的曲瀚殇,忽然联想到一条受了伤而独自卧在角落舔舐伤口的狼,不知怎么这两者在感觉上似乎的确很相似。
“赶快睡。”曲瀚殇冷不丁蹦出三个字。
“你有第三只眼的么?”婵儿吓了一跳,小声嘟囔道。
“我的武功可不是摆设,感知一下周围有什么难的。赶紧睡,要不半夜外面吵闹起来想睡也睡不了,别怪我没提醒你。”
婵儿随即闭上眼,这一天折腾到这么晚,她也确实困了,于是很快便睡着了。曲瀚殇听着婵儿渐渐平稳的呼吸,却蓦地睁开了眼睛。
加上之前在连涩谷树林救下婵儿,曲瀚殇喝醉、婵儿在一旁照顾他而入睡,曲瀚殇是第三次看见婵儿熟睡的样子,如果说此前他对婵儿只有算计和占有欲,如今却仿佛有了什么改变。
曲瀚殇反思自己缘何会对婵儿说了许多连对曲月淮、蒙本等人都没有说过的话,恍惚间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竟也把婵儿当作亲近的人看待了,不禁自嘲地笑了笑,便也进入了睡眠。
第四章 月黑风高夜
过了约莫一个半时辰,入夜时分,一个黑衣蒙面人从门外破坏门闩,潜入南影的房间,摸黑走到南影床边欲对其下手时,南影猛地抓起手边的剑带着剑鞘一起招呼了上去。
“谁?”南影低喝一声。
“二皇子并不识得在下,何须多此一问。”黑衣蒙面人哑声道。
“是‘他’派你来的。真是连一刻的悠哉也舍不得给我。”南影顿时心生怒气,对黑衣蒙面人出手毫不留情,顷刻间,两人已过了十数招。
由于晚间刚发生了命案,歌女不敢独自入睡,初雪便来到了歌女的房间陪她,此时听到隔壁南影房间的动静,初雪连忙叫醒了歌女:
“你自己小心,我出去看看。”
“你也小心啊。”
初雪走到院子里时,南影和黑衣蒙面人在房间里交战正欢,初雪见此情景,便卷入了两人的交手。黑衣蒙面人见南影警惕性如此之强,而两人的打斗声又已惊动其他人,顿时萌生退意,且战且退地向房间门口靠近,仓促间右肩被南影用内力打伤,才夺门而出,翻过南墙逃了。
“袁公子,你没有受伤吧?”初雪看向南影,亦即名义上的袁映南,问。
“我没事。谢谢姑娘相助。”
南影话音才落,连城总捕章迩闻声也从酒楼大堂快步赶了过来。
“怎么回事?”章迩问道。
“有个黑衣人行刺袁公子,刚刚逃走了。”初雪说道。
“要不要我带人追上去?”
“算了,他跑远了。”南影不想自己的身份公开,多年来追杀暗袭也都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便没有把这一次遇袭放在心上。
“不知道刚才那人是不是杀了若翾姑娘的凶手。”
“今夜又是个月黑风高夜啊。我有种感觉,似乎还有什么事情会发生。”南影看着夜空,喃喃自语道。
暗算南影的黑衣蒙面人顺着西院南边内墙南侧,顺向绕到北边内墙北侧时,遭到了等候在此的另一黑衣蒙面人的偷袭,由于右肩已负伤,应对间颇有些吃力,不仅顾不上思索面前之人是否知晓自己走出房门和暗算南影的全过程才埋伏在此,时间再长怕是连一条命都要赔上了,于是连退几步到了西院内墙外西北角的位置,一时吃痛闷哼了一声。正是这声闷哼暴露了这黑衣蒙面人正是住在第一进院落北厢客房的丁富,这便难怪他一心要顺着北墙逃回房间了(相隔一面墙,内墙内侧即对着每个房间的窗户)。
丁富进退两难之际,更发觉身后西内墙西侧也有一黑衣人,心下更是凉了几分:本来想用二皇子的性命换取富贵荣华,岂料如今竟是要丢掉自己的性命。不过与丁富所想不同,他身后的黑衣人听出他的声音之后,并没有同偷袭他的黑衣蒙面人一起出手夹击,相反还与其交手数招而救下了他。
这时,内墙之内传来了季镖师的高喊声:
“来人,快来人,老贾被人杀了,镖被盗了!”
救下丁富的黑衣人闻声,拽着丁富一跃翻出了西侧的外墙,偷袭丁富的黑衣蒙面人见状,对是否追上去犹疑不决之时,辛谱谱刚好循着打斗声追踪至此,与其交起手来。
黑衣人和丁富一路跑到北墙外,匆忙之下未能来得及交谈便分开,黑衣人接连翻过外墙和内墙,回到西侧第二进院落,丁富则又往东跑了一段,同样翻越两道墙进了一进院落,两人溜回了各自的房间更换行装。
救下丁富的黑衣人与偷袭丁富的黑衣蒙面人,和偷袭丁富的黑衣蒙面人与辛谱谱的两场打斗,就发生在与曲瀚殇的房间隔了一道内墙的地方,最初听见动静时曲瀚殇便已醒来,婵儿则在听见季镖师高喊声的一刻也醒了过来。
“这边是?”婵儿坐起身,隐约听到西侧墙外的打斗声,于是看向曲瀚殇。
“辛谱谱追出去,和人打起来了。”曲瀚殇伸了个懒腰,慵懒地叹了一句,“今夜是甭想再睡了。”
辛谱谱的武功本就很好,再加上误认眼前的黑衣蒙面人即是盗镖杀人之人,下手难免重了一些,黑衣蒙面人一时间完全落在下风。辛谱谱趁势挥掌攻向黑衣蒙面人胸前,却因为无意间的肢体触碰发觉对方是女子,身形一滞之下,黑衣蒙面人已趁机逃开了。
由于又有一人遭袭、镖被盗、一人被杀,天尚未亮时,留凤楼西院内所有人便再次聚集在了大堂。
“各位应该知道了,贾镖师刚被发现死在镖箱旁,也留下了四道竖向血迹,同时镖箱内的货物已不翼而飞。另外在此之前,袁映南在客房内亦曾遭人暗袭。这两件事发生得紧凑,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进行,当时和我在一起的袁公子、初雪姑娘和歌女姑娘,都能排除嫌疑。现在众人聚集于此,我的侍卫们会挨间房间搜查寻找凶器和被盗货物,而我来询问案发时的状况。”章迩对众人说道,说完一挥手,众侍卫便进入西院搜查去了。
“敢问章总捕,这一次贾镖师被杀是否也是一剑致命?”卫光潜开口道。
“还没有找到伤口。”章迩摇了摇头,说道,“似乎不是中毒,也不是窒息,我们暂时推测他也许是在不易察觉之处中了暗器,仵作正在仔细查验。”
“作案手法不同,凶手有没有可能是两个人?”
“卫先生的意思是说,盗镖之人在杀人之后为了混淆视线、嫁祸于人,才故意留下了与之前相同的四道血迹。”
“我想也有可能是凶手在慌乱间顾不上出剑,而改用了暗器。”季镖师接过话茬,说道。
“案发之时你应是与贾镖师一同守镖的,当时究竟发生了何事,你当着众人的面详细说一遍。”章迩看向季镖师,说道。
“每日夜间,我和老贾还有敬衷老弟三个人是轮班守镖的,镖箱里货物被盗、老贾被杀是发生在敬衷老弟回房间休息、我和老贾守镖的这段时间。老贾连着两班守镖,有点困了,开始瞌睡起来,而我刚睡过一会才来接班,一直比较精神,只是不知怎么也睡着了。当我醒来时,就见镖箱空了,老贾则倒在地上,我去叫他叫不醒,一试鼻息才发现他死了。我想凶手是趁我们两人睡着之时前来盗镖,但是没想到惊醒了老贾,或许更被他撞破了身份,慌乱间便使出暗器之类的东西来灭口。”
“按理说,你应该比贾镖师精神更好些,怎么却比他睡得还沉,对于盗镖之人的动作一无所知?”
“这点我也觉得很奇怪,我平日里睡觉都是很轻的,我怀疑过是不是中了迷(分隔符)香,可是查探四周也没有发现什么痕迹。”
“若是中了迷(分隔符)香,也不会只你一个人昏睡,贾镖师却不受影响。除非是有武功极高之人隔空点了你的昏睡穴,并且自恃不会惊动贾镖师,而没有点他的穴。”章迩说着,目光移向辛谱谱,又问道,“辛二局主曾追踪凶手到内墙外院子里,你觉得他的武功如何?”
“她的武功虽不及我,但比老贾、老季是高出不少,只是要做到隔空点穴,恐怕还有些差距。我当时未曾多想,一心认定她便是盗镖杀人之人。可如今想来,我是听到打斗声才追了过去,也就是说她在我到之前曾和其他人交了手,那么很难确定她和另外的人谁是盗镖人,谁又是杀人之人。”
“另外那人也许会是刺杀袁公子的人,他在逃跑途中和盗镖的人相逢,不辨敌友之下打了起来。”歌女说道。
“也有可能盗镖的人先跑掉了,而与辛公子交手的人才是袭击袁公子的人,袁公子当时打伤了他的右肩,不知辛公子……”初雪说着,递给辛谱谱一个疑问的眼神。
“我和她交手时觉不出她是右肩受了伤的。”辛谱谱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了什么,拿起身旁桌子上章迩的刀,大喝一声,“得罪了。”
辛谱谱说话间,已右手持刀用刀鞘逐个击向卫光潜、曲瀚殇、婵儿、花四娘、齐樱和丁富的右肩。辛谱谱的力度控制得刚刚好,没受伤之人受此一击不会太痛,而受伤之人却禁不住这一击,丁富下意识的呻吟声便暴露了他右肩负伤的事实。
“原来丁老爷是凶手。”花四娘波澜不惊地瞥了丁富一眼。
“非也,丁某这伤是被一黑衣蒙面人打伤的。”丁富谎称道。
“真若如此,怎么你不早说?”曲瀚殇问道。
“我夜里睡不着,在院子里走了走,没想到遇见一个黑衣蒙面人,二话不说便打伤了我。我想如果说出来,那么深夜独自走在院里的我也会受到怀疑。”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章迩问道。
“在案发前半个时辰左右。当时我一边在院子里散步,一边在想若翾姑娘被害的事情。你们想,若翾姑娘被杀有没有可能与劫镖有关?”
“此话怎讲?”
“昨日下午,我因对兆旭镖局押镖货物感兴趣,便打开镖箱借看,镖箱里曾发现有一封匿名书写的劫镖信,或许晚些时候若翾姑娘撞见了什么而遭人灭口,也未可知。”
“确有此事么?”章迩目光扫过兆旭镖局三人。
“是的,我看见劫镖信时感到很吃惊,便跑去大堂通知了公子。”褚敬衷边说边看向辛谱谱。
“一路上镖箱都未曾打开,也没有什么人接近过箱子,我们都很诧异信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季镖师也说道。
“照我看,说不定杀死贾镖师的就是季镖师。”丁富故技重施,开始转移众人怀疑的重心。
“你说什么?”季镖师怒视丁富道。
“发现劫镖信之后,你和贾镖师曾为两人谁疏忽职守发生争吵,你能否认么?”
“争吵两句能说明什么,朝夕相处的人谁能没有点小摩擦。你这个老家伙总是含血喷人。”
“不要说你了,辛二局主也有问题。”丁富笑了笑,眯起眼睛又看向辛谱谱。
“休得胡言。”褚敬衷出言阻拦道。
“无妨。”辛谱谱抬手阻止了褚敬衷和季镖师再说下去,面色从容地看着丁富道,“丁老爷有何见教?”
“丁某对金银玉器珠宝素有研究,据我多年的经验,镖箱内的货物均为不值钱的赝品。接镖时验货的工序想来应是由辛二局主亲历完成的吧,不知二局主对此作何解释?”
“货物业已被盗,丁老爷怎样说都无从考证了。”辛谱谱未置可否。
这时候,侍卫们从西院回来了,其中一人看向章迩说道:
“启禀章总捕,我们每间客房都搜过了,并没有发现疑似凶器的东西,也没见任何如镖师们所描述的物件。”
“是吗……好了,关于镖队货物的话题先放一放,我且问问各位案发时都在做什么?”章迩将谈话引回正题。
“我在院子里散步思索了一会,便回房间睡下了。”丁富先回答道。
“我当时是昏过去也好、睡过去也好,反正是没有见到事情发生的过程。”季镖师答道。
“我和公子在房间休息。”褚敬衷接下来说道。
“我们也在房间休息,被季镖师的喊声惊醒,我便先行出来看了看情况,走到院子里时碰见了褚兄弟,月儿晚于我片刻也出了房间。”曲瀚殇说话间和褚敬衷对视一眼,褚敬衷随即点头证实了他的话。
“齐老板的房间也在二进院落中,听到声音是否也走出房门?”章迩问道。
“我为若翾的死而神伤,辗转反侧总是睡不着,便点了助眠的熏香,是以外面吵嚷起来都没有听到,还是初雪来敲门我才知道出了事。”齐樱说道。
“夫人可曾听见什么动静?”章迩看向花四娘,又道。
“我在替夫君念往生咒,念到一半的时候恍惚听见南厢有打斗的声音,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我便没有中止接着念了下去。后来歌女来敲门时我刚好念完,我们才一起到大堂来了。”
“夫人一夜未眠?”
“他已离我而去,一个人,总是不习惯的。我的作息早都打乱了。”
“是啊,夫人白天的时候几乎一直在房间休息,连中午饭也没有吃呢。”歌女附和道。
“我赶到袁公子房间门外时,黑衣蒙面人刚从南墙逃走,而北边房间的灯烛即刻亮了起来,过了片刻才又熄灭,那时卫先生大概是被吵醒了吧?”章迩看向身侧的卫光潜,问道。
“我本想推门出来看看,但正像方才四娘夫人所言,外面不久又恢复平静,我便重新在床上躺下了,直到后来又出了事。”
“一时半刻间,盗镖和杀人的凶手是何人怕是无法确定,不过袁公子被袭一事,除却伤人者已不在留凤楼的可能性,丁富就是嫌疑最大的人了。你们两个负责盯着丁富,以免他擅自与其他人接触,其他人先各自回房吧,有需要商讨案情的地方,我会再行单独问话。”章迩吩咐完侍卫中的两人和西院众人,又看向齐樱说道,“齐老板,在查明两起命案之前,酒楼先暂停营业吧。”
“是,我明白。”齐樱应道。
众人于是哈欠连天地往各自的房间走去。婵儿和曲瀚殇走到一进院落南厢婵儿房间门口时,婵儿看向曲瀚殇说道:
“天快要放亮了,我回我的房间应该没事了。”
“唔。”
“那我进去了。”
“等等。”曲瀚殇和先前一样,叫住了婵儿。
“又有什么嘛?”
“一会把早饭端到我房间来。”
“是,少爷。”婵儿转过身又嘟囔了一句,“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在婵儿身后,曲瀚殇轻笑了一下,才离开。
第五章 暗语
辰时,婵儿走出房间去大堂端早饭,一边走着,一边思索袁映南遭遇暗算是否和曾被追杀而重伤倒在慈岸寺外的过往有关,正遇上丁富和跟着他的两名侍卫从大堂走出来。婵儿下意识左右躲闪了三次,却总是无意识地挡住了丁富的前路,和他相滞不前。丁富对此不但没有着恼,反而眼露精光,眯眼笑了起来。
“月姑娘起得真早啊。”丁富笑着对婵儿说道。
“丁老爷起得更早。”婵儿出于礼貌回了丁富一句。
“能在这里碰见姑娘,真是巧。”丁富笑容不减,说道。
“嗯,是挺巧。”婵儿说着,往左迈了一步,想绕过丁富往前走,丁富却同时往右挪了一步。
“今天的早餐很丰盛嘛,这醉凰楼的豆腐脑尤其名不虚传。”
“那我可一定要尝尝。”婵儿说着,又往右迈一步,丁富竟同时也往左挪了一步。
婵儿正暗自感叹自己怎么不早一刻或晚一刻出门的时候,丁富又开始了他对若翾的那套滔滔不绝,甚至比之前说得更多了:
“风吹乱姑娘的发丝,乌黑长发随风飞荡,此情此景可谓是令人赏心悦目、目光发直、涎水下落。丁某见过美人无数,然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有姑娘在此,连城这尺山寸水之地亦即刻明媚起来。婀娜、姽婳、妩媚,这些词都不足以形容姑娘的美妙。如若这世间有何更为契合的词汇,真真是叫人至死而无渝。”
“丁老头,你少贫嘴了,走了。”一名侍卫打岔说道,“月姑娘,快去吃饭吧。”
“谢谢。”婵儿对侍卫笑了一下,说道。
“月姑娘,丁某说的都是认真的,你要好好想清楚啊。”丁富在被侍卫催促离开之时,不忘又补充了一句。
婵儿站在原地,有几分不解,只是无奈摇了摇头,便走入大堂点早饭去了。
与此同时,初雪来到了齐樱的房间,此时齐樱正对镜梳妆。
“小姐。”初雪走到齐樱身边,轻声唤道。
“你来了。”齐樱从镜子里看了看初雪。
“让初雪帮小姐梳发吧。”
“从前都是若翾做这些事的……我有好长时间没自己梳过了,让我自己弄吧。”齐樱的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是。”初雪对这样子的齐樱,总是有点畏惧的。
“清晨的时候,我打开门想看看若翾的房间,却见着卫光潜在对面隔着房间为贾镖师燃香三炷,你说他这样做是出于何意?”
“想来是卫先生的一番好意吧。”
“你找机会试试他会不会武功,我总觉得这个人不简单。”
“好。”
“还有一件事。你去接近袁映南,打探一下他遭人暗算的原因,你刚帮过他一场,他也许对你会少些戒心。”
“袁公子?如果要问不是应该问丁富吗?”
“现在丁富身边总是有人盯着,只能看看从袁映南那里能探听到什么了。”
“是,初雪知道了。”
在等待小二把早饭送上桌的时候,婵儿无意间听到和她隔了一桌旁边的两名侍卫正在窃窃私语,一时无聊,便动用了几分内力去听两人的谈话。
“案情越发复杂,各人的证言也多不相符,可能性和可疑人太多了。”
“一个狡猾好色的老头,一个美貌却清冷得拒人于千里的寡妇,一个前边和若翾姑娘卿卿我我、这边又和美人丫鬟同房共寝的风流阔少,一个性格温润看似最不可能、但也许偏偏却是凶手的隐者,就连这留凤楼的招牌‘不老齐樱’都有嫌疑哪。”
“你看,那不正是你刚说的美人丫鬟?果真天姿国色。”
“可惜干咱们这种苦差事的,是没有这个艳福的了。”
婵儿听到这里,连忙撤回了内力,偷听墙角什么的终究让人不自在,更何况两个人一边说还一边在往这边暼。好在小二很快把早饭端了过来,婵儿也就连托盘一起送到了曲瀚殇的房间。
“有劳公主大驾。”曲瀚殇在婵儿耳边轻声说道,说完就在桌边坐了下来,“一起吃吧?”
“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儿啊。”婵儿也坐下来,自言自语说道。
“不喜欢这里?”
“同样是没有自由,至少连涩谷里面还大一些,逛几天才逛完一遍。”
“我能把这当成是对我的夸奖么?要知道,那地方可是我占下的。”
“要是比预计回谷的日子迟了,大哥一定很担心我。”
“反正闲来无事,你不如讲讲薛靛是怎么成为你义兄的?”
“你会关心这种事吗?”
“不是你嫌无聊么,我姑且陪你聊聊。”
“我发现你这两天特别黏人,其实是你想找人陪你说话。”婵儿说完,不等曲瀚殇反驳,便又说道,“我有你更感兴趣的事情讲给你。”
“说来听听。”
于是婵儿把遇见丁富、和丁富之间的对话都对曲瀚殇叙述了一遍。
“你说他会不会是别有用意?”婵儿看着若有所思的曲瀚殇,问道。
“听来轻薄,却好像是内含深意的暗语。”曲瀚殇说道。
“他干嘛平白无故对我说这些暗语?”
“他对若翾只说了一句来试探,对你却吐露了这么多句,一定是你的动作让他误认成了约定的暗号,他把你当作了他要找的人,当作了‘她’。”
“我不过是和他左躲右闪了几下却都没躲开。”
“你这几个没躲开真是掐得太准了。这下只要咱们先破了他的暗语,就能知道他们想玩什么花样了。”曲瀚殇说完,忽然愣了愣。
“怎么了?”
“暂时性失忆了,你再重复一遍。”
“大概是说……”
“不要大概,要一个字都不错。”
“唔……他说‘风吹乱姑娘的发丝,乌黑长发随风飞荡,此情此景可谓是令人赏心悦目、目光发直、涎水下落。丁某见过美人无数,然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有姑娘在此,连城这尺山寸水之地亦即刻明媚起来。婀娜、姽婳、妩媚,这些词都不足以形容姑娘的美妙。如若这世间有何更为契合的词汇,真真是叫人至死而无渝。’”
“他这番话说得才真真是让我五体投地。你确定他原来是这么说的,一个字都没错?”
“嗯,没错,有些词我觉得有点怪,但还是按他说的重复给你的。像‘随风飞荡’用‘随风飘荡’不是更好么?还有‘至死而无渝’应该是‘至死不渝’吧?”
“有意思。”曲瀚殇笑了笑,说道,“即使不了解他们解开暗语的钥匙是什么,我也有信心解开它。”
“你慢慢想吧,我走了。”
“这么快吃完了?那好,在你走之前,我也有件事通知你。”
“唔?”
“今夜我打算探一探兆旭镖局的镖箱,没法分身保护你,你自己在房间当心着点。”
“你怎么也打镖箱的主意?”
“真正的嫁妆恐怕仍在镖箱里呢,反正有人要抢,与其让给别人,不如我自己顺手捞一票。兵马粮草,哪有不用钱的地方?”
“你一个人吗?‘她’呢?”
“‘她’不是有‘她’要做的事么?”
“今夜又要是个无眠夜了吗……”
这一日,各人间的互动似乎格外频繁。婵儿才离开曲瀚殇的房间,辛谱谱便从南厢客房出来,走向了北厢齐樱的房间。而几乎同一时刻,初雪则在酒楼大堂门口和卫光潜擦肩而过,在走下台阶时装作失足来试探卫光潜的身手,卫光潜倒是及时拉了初雪一把,但是那反应速度又说不上是快还是慢,由此也说不清卫光潜是不是暗藏武功。
辰时二刻,辛谱谱到第一进院落敲开花四娘的房间走进去之后,初雪也来到了对面南厢南影的房间。
“袁公子。”初雪轻叩了两下门,门随即打开了。
“初雪姑娘。”南影略显惊讶。
“我能进去坐坐吗?”初雪笑着问。
“请。”南影把初雪迎进了房门。
“公子在看书?”初雪看见桌子上摊着的书,问道。
“随便看看。”
“这是邹忌讽齐王纳谏的故事啊,公子在看《国策》。”初雪粗略浏览了摊开的两页书,说道。
“初雪姑娘看过《国策》?”
“与其说看过,不如说听过,我小时候听了好几年的《国策》呢。”
“姑娘是在书塾听的?”
“我爹是书塾的先生,他在课室给学生们讲《国策》,我在后堂便听得烂熟于心了。”
“姑娘的读书条件得天独厚,轻易便学得了这许多纵横捭阖的道理。”
“有时我会想,知晓这些又有什么好处?如今每想起《国策》中的语句,我都会感到痛心。”
“此话怎讲?”
“我爹深谙权谋之道,在夜国南部的几座城中也曾小有名气,便奉诏入宫侍政,不出一年却成了权力斗争下的牺牲品,我也从此成了孤儿。”
“你知道是谁害了你爹吗?”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我当时才十岁,我爹什么也没有对我提过。我这几年曾多番查探过,但是有关我爹的一切仿佛都被人抹去了,好像他这个人根本没有出现在宫中过。”
“你知道吗,我也是十二年前,九岁的时候成为了孤儿,至少事实上我确实是个孤儿。是师父收养了我,我才重新找到一种家的感觉,只是这感觉也在七年前被人剥夺了,我又变成了孤儿。”
“能被人收养,即使短暂,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你是什么时候跟在你家小姐身边的?和若翾姑娘一起吗?”
“我跟着小姐的时间没有若翾长,大概是七年半之前,那时我每天都过着流浪的生活,有一天遇到小姐,她说喜欢我的名字,说我和若翾像她的左右手,便留了我在身边。”初雪说到这里,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一进门都在说自己的事。我本来是想看看昨夜遇袭,公子有没有受到影响的。现在看来公子精神不错,我便放心了。”
“多谢姑娘关心。”
“如今丁富已被限制了行动,公子暂时应该不会再遇到麻烦了。”
“麻烦对我而言不过如家常便饭般寻常,没什么了不得。”
“恕初雪冒昧,丁富对公子难道是仇杀?”
“你怎会有此想法?”
“公子方才说自己是孤儿,初雪才有此一问。”
“也许吧,即便不是我的仇人,也是贪图赏金而盯上我的,管他是哪种呢。”南影的笑容里有一丝哀寞,好像天大地大却无他容身之所。
“公子如此坦诚,不担心初雪是坏人么?”
“你之所以问我这些,无非是想知道丁富暗杀我的意图,只是想查出他是不是杀若翾姑娘的凶手吧。我的确常常不信任任何人,但是连相助过我的你都怀疑,我会不会活得太累。如果初雪姑娘也想要映南的命,这世上我恐怕再无任何留恋。”
“我不会伤你害你,永远也不会。”初雪没有多加思考,蓦地脱口而出。
南影内心有些震动,他看着初雪,忽而发觉自己竟是第一次距离外人如此之近,近到没有丝毫防备。
“也许你不相信,我爹的事,我连小姐和若翾都没有多加透露过,可是在你面前,却很自然地说了出来。”初雪又说道。
“我相信。”南影只是说了三个字,这三个字却胜过千言万语,使得两人中间牵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关连,由此,有一种名为情愫的东西开始潜滋暗长。
第六章 守镖
辰时三刻,辛谱谱来到婵儿房间门外,抬手在房门上叩了两声,扬声问道:
“月姑娘在吗?”
“辛公子。”婵儿打开房门,神色间露出些许意外。
“打扰姑娘了,在下有些问题想向姑娘请教。”辛谱谱礼貌地笑了笑,说道。
“那么公子进来坐下说吧。”婵儿侧过身,把辛谱谱让进房间,犹豫了一下,把房间门重新关上了,之后转回身看向辛谱谱道,“公子请坐。”
“好。”辛谱谱于是坐在了桌边的圆凳上。
“不知公子有什么事想问月儿?”婵儿随即也在辛谱谱对面坐了下来。
“在下想请问姑娘,昨夜是否安睡,有没有听到什么声响?”
“我家少爷应该说过了,昨夜我和少爷一直在房间内,是听见季镖师的喊声后,才出门看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在那之前,月儿都在熟睡中。”
“这本来是姑娘的私事,在下无权过问,可在下不明白,姑娘缘何夜宿王公子的房间,而在院子里发生慌乱之时,又未曾即刻走出来。那一会工夫,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不知姑娘可否说明,当时做过什么?”
“原来辛公子是怀疑月儿。公子认为少爷是在替月儿掩饰,其实当时月儿并不在房间内。”
“本来姑娘脚腕上系有铃铛,走路时都会叮啷作响,在下不该怀疑姑娘,但是事关我兆旭镖局一条人命与被盗之物,在下不得不谨慎,请姑娘不要见怪。”辛谱谱看着婵儿说道。
“这么说,当日与公子交手之人乃是女子,公子为何不对总捕说出这一点呢?”
“既然无法断定那人便是真凶,还是不要无辜牵连几位姑娘为好,在下私下求证一番,若是有所发现,再将事情公布也不迟。”
“初雪姑娘和歌女均有不在场证明,看来公子未能在齐老板和花四娘那里得到你想要的答案,只好来见一见本不值得怀疑的我。”
“姑娘真是冰雪聪明。”
“我家少爷外表看来也许放荡不羁,有时行事又有些乖张,但他对自己人向来很好。昨夜少爷担心我的安危,才让我留在他的房间,避免我如若翾姑娘一般遭遇不测。晚些时候他先行走出房间查看,叫我守在房内,也是这个原因。”婵儿回答了辛谱谱的疑问。
“姑娘不会武功吗?”
“公子问得这样直接,只怕真会武功的人,也不一定说实话呢。”
“在下行走江湖多年,常与人打交道,虽谈不上阅人无数,但看人也略有经验,少有看走眼的时候。姑娘是个本性简单的人,那么在下也当用简单心对待。”
“月儿也曾是习武之人,只是中过一种迷(分隔符)药,在那之后筋脉受创,体内真气无法凝聚,有如内力尽失,从此再不能动武了。”
“姑娘中的是‘温柔乡’?”
“公子对‘温柔乡’有所了解吗?”
“提炼这种迷(分隔符)药的植物都是夜国东南部所特有,而提炼过程复杂且不易成功,这种迷(分隔符)药可说是很稀少的。”
“那么公子应该也清楚这药的特性。纵使月儿有心窃取公子之物,恐怕也是有心无力。”
“是这样……有武功而不能用,想不到姑娘竟承受了这样的痛苦。在下无心提起姑娘的伤心事,但请姑娘见谅。”
“公子无需自责,与世无争才是月儿所向往。不过月儿有一事不明,公子怎么会认为带着铃铛的我还能够施展轻功,而不发出任何声音?”
“我义父黄更和当世第一高手漠阁阁主关洲前辈相识已久,早些年间与关洲前辈谈话间,曾听闻轻功极佳的人即使手持会发出声响的物件,也可能做到身动而无声的境界。”
“有这么神奇啊?”
“我相信关前辈一定已达到了这种境界。从有声到无声,再从无声到有声,声起声落要掌控自如,确实颇有难度,但除了关前辈,也不是没有人可能达到这个程度。”
“公子觉得有谁能身动无声呢?”
“在我看来当世至少还有三人——慈岸寺方丈大弟子般若,昔日星坛高徒、当今江令尹的义女柒蕊,和一个维国人郭夜。”
只怕要再加上三人——外界认为已死的隐尘轩薛风、亦即今天的薛靛,与柒蕊的轻功有异曲同工之妙、似乎更有亲缘关系的柒鸿,还有我这个婵媛公主。婵儿在心里补充道。
“另外有三个人已不在世上,但若还在,应该也能做到这点。”辛谱谱想到什么,又说道。
“公子说的是?”婵儿看向辛谱谱的目光隐含期待。
“隐尘轩薛池的义子薛风,以及七年前在杳魔宫殒命的袁九天和堵婵。堵婵姑娘当年的轻功虽不到火候,但那是比起般若、袁九天等人而言,其实她的轻功要甚于我,潜力很大,只可惜竟意外坠崖。”
“坠崖并不代表一定身亡。”
“杳魔宫宫主湛暮宵带人找过很多遍,却始终未能找到。”
“未能找到更不代表是身亡啊。”
察觉到婵儿话语间的坚持,辛谱谱不禁凝视了婵儿片刻,隐约在她眼中看到了堵婵的影子,但是对自己的这一想法随即感到震惊,于是不确定地开口道:
“你……是‘她’?”
“他可真是个美男子呢。”婵儿说出了当年对堵辙说过的夸赞辛谱谱的话,顿了顿,又说起辛谱谱曾对自己说的话,“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绝不会对隐尘轩出手。”
“唔,我就在那树上看看好了。”辛谱谱随即也说出了接下来的一句。
“如果他日有缘重逢,我们再聊。”婵儿又重复一句,说道,“你说完这句,便跳到古槐树上坐下来观战了。”
“你真是‘她’,可怎么会……”辛谱谱双目间顷刻闪过惊讶、开心、不解好几种情绪。
“没想到一面之缘,公子却能把婵儿当朋友来看待和关心。”婵儿捕捉到了辛谱谱开心的情绪,心里一暖。
“你能对我表露身份,足可见你是信任我的。我说过,别人是怎样待我,我便怎样待他,七年前是这样,如今也没有变。你放心,我知道你和袁家的恩怨,自当保守你的秘密。”
“多谢。”
“这些年你都在夜国?你和王肆又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我到夜国才不到半年。有关王肆的事我暂时不便多说,我能告诉你的是,我们都在掩饰自己的身份不假,但与贾镖师被杀确实无关。”
“我信你。”
“我想今夜你需亲自守镖,别让昨夜的事重演才好。”
“空箱子有何可守?”辛谱谱笑了笑,说道。
“辛大哥镖箱里被盗的东西应该是以防劫镖的幌子吧。丁富说过那些只是赝品,大家大概都猜到其中的缘由了。保不齐除了投送劫镖信的人,别的人马也会盯上你们,不是吗?”
“若再搪塞,该是我的不是了。确实,你的猜测是对的,我原也打算今夜一直守在镖箱边上。自踏足江湖起,我尚未失过一趟镖,这回也不能丢了义父的脸。”
婵儿浅笑一下,在心里想道:曲瀚殇,原谅我,我并非有意泄露你的计划,但也无法坐视你盗镖,若是劫富济贫也罢,可夜都萧老爷偏是个声名远扬、连我住在漠阁时都曾听闻的慈善长者,我便不能不插一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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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子时,人们都已入睡的时刻,辛谱谱却带领褚敬衷和季镖师在看守镖箱。一片黑暗中,有两个黑衣蒙面人藏身于院落一角,悄悄观望着三人所在的房间。
要不要动手?其中一人用手势对另一人比划道。
等等,伺机而动。另一人同样用手势作了回答。
两人才交换完手势,蓦地发现北厢屋檐上也出现了两个黑衣人,只见那两人顺着北厢、西厢的屋檐,一路急速移步到了南厢之上,双脚倒挂在屋檐边,身体直翻而下,顺势破开房间门便滚地而入。
辛谱谱在房间内已感觉出檐上有人,但由于两个黑衣人进门之时放低了身体,辛谱谱三人没有能掌握先机,慌乱中只是被动应战,与两人周旋起来。来人基于让辛谱谱看破身份的顾忌,出招间似有所保留,因而辛谱谱未能看出两人的身手是出自什么路数,但能确定的是,两人均非前一日与他交手的女子。念及此,辛谱谱不知何故,竟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出手也并不留情,一时间双方都没有占到任何便宜。
正在这时,潜伏在院落中的两个黑衣蒙面人也冲入战局,试图趁乱劫镖,就在之中一人分身掩护、另一人即将得手之际,又有一个黑衣蒙面人破窗而入,护住了镖箱,并与眼前这人交起手来。两人顷刻间过了数招,欲劫镖之人见突然出现的这人武功高深莫测,当前境况又不宜恋战,不免心生几分忌惮,当机立断与同行之人撤走。
当第二进院落里的打斗声传到第一进院落时,守在丁富房门外的两名侍卫商量之下,离开了丁富的房间,一人跑去第二进院落,一人则到酒楼大堂召集其余人。房间内的丁富听见两名侍卫走远,便从床上爬起来,溜出了房间。
丁富站在房间门口,向右侧西边第二进院落的方向看去,却见右手边花四娘也打开房间门走了出来。
“美人出浴,清冷中又透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妖艳。独守空闺,夫人一定很寂寞吧,嘿嘿……”丁富被花四娘所吸引,不由自主朝她走了过去。
先闯入镖箱所在房间的两个黑衣人见辛谱谱另有帮手,确信再拖下去也讨不到好处,便也抽身而退。褚敬衷和季镖师追着两个黑衣人跑出房间,辛谱谱也追到房间门口,对两人喊道:
“不要追了,小心声东击西、调虎离山。”
褚敬衷和季镖师当即停住脚步,表情有些不甘。辛谱谱回过身,想向帮助自己护镖的黑衣蒙面人道谢,却见对方身影已消失在原地。
“好快的身法,会是什么人呢?”辛谱谱喃喃自语道。
与此同时,先行撤走的两人跑到西侧内墙外的院子中,停下了脚步。
“怎么又多出来一个蒙面人,要不是他,咱们东西都到手了。”从声音听来,说话人是一个压低了嗓音的男子,由于男子的刻意遮掩,其声音模糊,分辨不出是什么人。
“本来辛谱谱也有防备,我没有抱着一定得手的心理,无所谓。”另一人却未加掩饰,初一开口已显示出了他的身份,他便是曲瀚殇。
“确实谷里也不是真缺这点钱财,我只是不甘心。”
“好了,正事要紧,别忘了‘她’在等你。”
“是,那我先去了。”
“嗯。”
第七章 黄雀在后(上)
第一进院落南厢西侧的房间内,婵儿躺在床上,听见劫镖的动静,心里有一丝不安:不知道辛谱谱能不能守住镖箱,曲瀚殇又能否全身而退。
婵儿想来想去,还是下床走到了房间门口,心里又想道:他武功那么好,有什么可担心的嘛,我这算是出卖了他的内疚么?
正当婵儿叹了口气,打算回床上再躺下的时候,婵儿忽而察觉有轻功极高之人自屋檐上疾步飘过,如若不是夜深人静且她自身尤擅轻功,此人的动作几乎会被人忽略。
婵儿在脑中思索一圈,也想不出此刻在这留凤楼出现的,会是轻功境界高超的人中的哪一个,于是出于好奇,她打开房门走了出去,仰起目光望向屋檐上方,屋檐上却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此刻,驻守在大堂的一众侍卫已跑进第二进院落,本来站在一进院落对面北厢前的丁富和花四娘也已不知所踪。
婵儿正兀自愣神,东侧房间南影也走出了房门,和婵儿视线相对。
“月儿姑娘,你也听到动静了?”南影一边开口,一边走向婵儿。
“好像有人刚从上面走过。”
“姑娘的听力真好,歌女姑娘似乎没有听见呢。”南影说话间,刚好走过两人所住客房中间歌女的房间,便瞥了那房门一眼。
“我刚被西边的喧扰声吵醒,要不也不会留心到房上的人。公子的警觉性也很敏锐啊。”
“我习惯了自我保护,住进客房当晚松动了房檐上几块砖瓦,轻功再高的人也总要有地方借力,难免碰响了砖和瓦,也就暴露了行踪。”
“每一次碰见公子,好像都有麻烦在追着你,公子总是处在危险之中么?”
“当日一别,有两年多未见了,姑娘还记得我。”
“人是记得,只是在慈岸寺匆匆一别,昨晚方知公子姓名。”婵儿对南影说道。
“我记得当日和姑娘在一起的公子说过,姑娘是失忆了才侍候在他身边,那么如今你称王肆公子作少爷,可是恢复了记忆?”
“是。”
“可我见姑娘这两日并不开心,王肆当真是你的少主人吗?”
“……公子好生聪明。”
“姑娘是否遭人胁迫?若你想走,我即刻救你离开这儿。”
“我义兄在他府上。”婵儿摇了摇头,心里想道:而且各国也不能再起战火了,我不能一走了之。
“姑娘的义兄是之前的……”
“不是那位公子,我义兄袁公子未曾见过,但还是要谢谢公子的好意。”
两人正说话间,几名侍卫从第二进院落折返了回来,看见两人便开口道:
“袁公子和月姑娘一直在房间么?”
“不错,外面似乎有可疑的人,我们才出来看看。”南影答道。
“那么公子有何发现?”
“我们走出房间时没有任何人影,但是听声音,像是往北边去了。”
“好,你们两个先到北厢看看,你们几个去北院搜一搜。”为首的一名侍卫吩咐完,其余人就各自散去了。
“怎么没见章总捕?”南影又问道。
“总捕一炷香前来了西院,到现在也没回大堂,我们也正在找。”
这名侍卫说完,也打算到北边后厨搜查一番,前脚没走出几步,对面北厢西侧花四娘房间的门忽然打开,下一刻章迩便从里面走了出来。
“总捕,您怎么在这儿?出事了!”刚走到北厢前面的一名侍卫见到章迩,急忙汇报道。
“我听到了,又有人来劫镖么?”章迩神色一凛,问道。
“是啊,辛二局主说有两伙人分别闯入房间,欲对镖箱下手,我们正四处寻找黑衣人。”
“我这边也出了点事,花四娘受惊过度,正在房间歇息。”
“莫非夫人她遇见了黑衣人?”
“是丁富跑了,他意图非礼花四娘,被我发现阻止,我没来得及追上他。夫人惊魂未定,我为她沏茶压惊,这才耽搁了时间。好了,这边几个房间交给我,你们去西院召集众人到大堂吧。”
“是。”
“丁富跑了,公子要多加留神呢。”婵儿闻言,看向南影说道。
“他若是视我为目标,怎么会放过刚才一片混乱的良机?恐怕事有蹊跷。”
南影话音才落,先前跑去北院的侍卫中的一人便慌张地跑了回来,嚷道:
“不好了,丁富被人杀了,就倒在柴房前边。”
南影和婵儿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意外的神色。这回是第三个被杀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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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茶时间过后,西院之人又一次聚集在酒楼大堂,众人相互间简略叙述一番事情的始末,综合各人言辞与见闻之后,侍卫刚好前来回报搜索凶器又是无果,大堂的气氛不免愈发显得凝重。在一片寂静中,还是章迩率先打破了沉默:
“兆旭镖局的镖箱遭人下手时,季镖师在守镖,花四娘与我在一处,几乎同一时刻丁富被害,死前留下的又是四道血迹,如今看来与这血迹相关的嫌疑人只剩下王肆尤为可疑。此外,今夜卫先生、齐老板、初雪姑娘和歌女姑娘的行踪都无人能够证明,但其中只有一人也是在若翾姑娘、贾镖师和丁富被杀时三次都无法确定不在场的,这便是留凤楼的齐老板。”
“按照先前侍卫们所言,今夜的黑衣人共有五个,而照章总捕所说,没有及时露面于是无法证明清白的只有我、初雪、歌女、王公子和卫先生,那么难道我们几人便是这五个黑衣人,而凶手一定在我和王肆公子中间了?”齐樱略一皱眉,无奈道。
“未免过于巧合。这不过是根据这两日发生之事,在不考虑凶手自外部潜入且已逃走的情况下的一种可能。何况,如花四娘、袁映南和月姑娘,也并非没有丝毫可趁之机。齐老板无需忧虑。”章迩说到这里,顿了片刻,又道,“各位有什么想法,或是发现了什么,直言无妨。”
“昨夜我曾和一蒙面人交手,今夜又和两个黑衣人过了招,另两人虽未接触,但就我观察,今夜四人均非昨夜之人,而偷袭袁公子的人基本已确定是丁富,故此我猜测:其一,两夜的劫镖者是不同人马,昨夜先有人盗走珠宝玉器并杀害了老贾,今夜又有人觊觎镖箱内是否另有乾坤;其二,若非如此,便只能说明昨夜的蒙面人非劫镖杀人者,亦非暗算袁公子之人,而是别有所图,那么她是杀害若翾姑娘或丁富的凶手的可能性便很高了。”辛谱谱说道。
“若翾姑娘和老贾被杀多少和劫镖之事有些关系,但丁富被杀却有些离奇。首先,他因何会到当时四下并无人的北院去,除非是他趁门口守卫离开时溜出房门,跟踪了什么人,而撞见了不该看见的事情。再一点,丁富对花四娘不轨在先,之后不久,袁公子和月姑娘听到外面动静,很快也走出了房间,却并未见丁富踪影,也未发觉有何不妥,此间时间甚是短暂,凶手动作干脆利落,很难想象是事出突然,没有丝毫计划下的手。”褚敬衷接下来说道。
“三次行踪均不能确定的人有王肆公子和齐老板两个人,但两次甚至只一次不在场的人,却几乎在座每个人都逃不掉。虽说那三人死时留下的血迹相同,但也不排除凶手故意混淆我们视线的可能,三个人一个被剑所杀、一个被暗器所杀、一个又是被匕(分隔符)首直穿肺部而亡,我倒倾向三人被杀可能不是同一人所为。最重要的,还是要了解凶手杀人的动机是什么,才好找出真正可疑之人。”南影分析道。
“若不是丁富被杀时,袁公子和月儿人在西院中,其实袁公子是最有杀死丁富动机的人啊。至今我们还不清楚袁公子与丁富有什么恩怨,不是吗?”曲瀚殇看向南影,心中推敲着其是敌是友。
“丁富每时每刻都鬼鬼祟祟,谁了解他内心真正的意图呢。”南影对实情没有吐露分毫,只是淡淡笑了一下说道。
“我想,我也许知道一点。”婵儿接过话茬,边说边瞟了曲瀚殇一眼,见他眼中没有明显的反对,便又接着说下去,“今早,丁富说过几句奇怪的话语,他说,‘风吹乱姑娘的发丝,乌黑长发随风飞荡,此情此景可谓是令人赏心悦目、目光发直、涎水下落。’唔,又说‘婀娜、姽婳等词都不足以形容姑娘的美妙,如若这世间有何更为契合的词汇,真是叫人至死无渝。’”
“没错,前面那句就是丁富对若翾姑娘说过的话。”季镖师肯定道。
“他总是把这样的语句挂在嘴边,我觉得不单纯是出于对女子的恭维,他来留凤楼仿佛是要找什么人的,而且对方应该是女子,这几句很可能是暗语一样的讯息,凶手杀人的动机或许与此相关,更甚至那女子也许便是杀死某一个人的真凶。只可惜,我只记得这两句,还有两句却一时间记不起来了。当时有两位侍卫大哥也在旁边,不知道你们是否想起什么?”婵儿目光在负责看守丁富的两名侍卫面上扫过。
“我只记得丁富是说过一些轻浮的话,但是具体说的什么,真是想不起来。”其中一人说道。
“是啊,他好像说什么春光明媚……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了。这种轻薄的言语,会是内含深意的暗语?”另一人也是目光迷茫道。
曲瀚殇听婵儿只重复了丁富的部分话语,登时便明白了婵儿的心思,她竟是要通过这暗语引幕后之人现身,由此曲瀚殇的嫌疑当可开脱,婵儿自己却陷入了危险之中。曲瀚殇顷刻间已思索到了此后几步的发展与应对之策,确定局面在掌控之中,便配合婵儿所想,有意诱导着事情的走向说道:
“我倒认为丁富这暗语最终不一定是想传达给女子,只不过暗语本身暧昧且轻浮,才适合对女子说出口。其实丁富对若翾说的话,很可能初雪和齐老板都会知道,而他对月儿说的,又定能传入我耳中。再者,丁富初见若翾时,季镖师也在一旁听到了个大概,并在稍后时候将情形告知了我们每一个人。至于向月儿吐露更多,丁富当时行动并不自由,遇上谁便说给谁听,以期这番话语无意间能传到他的目标那里也不一定。毕竟除了了解怎样破此暗语的人,外人一般很难理解其中的深意。不过若是月儿能一字不落地想起丁富说过的全部,那么集合在场众人的智慧,要揭破其中的奥秘也许也容易。”
“想不到短短两日间竟闹出三条人命,甚至直到这一刻仍找不到三起命案的凶器,更枉论是凶手了。章某实在是惭愧。”章迩脸上表情充满歉意道,“为免凶案再起,今夜烦请各位均留在大堂之内,避免一个人落单而给凶手可趁之机。待明日天亮,章某便将死去的三人先行运回郡丞府,并请郡丞大人亲自主持此案。”
第八章 黄雀在后(下)
由于西院所有人共聚在酒楼大堂,一夜无事,章迩在天明时便带领侍卫们将若翾、贾镖师和丁富的尸身运送往郡丞府。因着天已放亮,众人心间的阴霾也暂时散去,绷紧的情绪亦渐渐放松,便都回到了各自房间补眠。再加上留凤楼连日均未开张,东院之人有心避嫌,即使无事可做,也很少进入西院,偌大的院落此间一反平常,甚是平静。
约莫巳时左右,在这种安谧的境况下,婵儿在房间里睡得正香甜,不意一黑衣人自南窗翻入房中,蹑手蹑脚地朝床边靠近了过来,手持一把尖巧的匕(分隔符)首,对准婵儿的脖颈便要刺下去。正在此时,两道人影出其不意地从房梁上一跃而下,其中一道青色身影一脚将黑衣人手中的匕(分隔符)首踢飞,另一道白色身影则出招攻向了黑衣人。黑衣人没想到有人躲藏在房间内,面对白色身影凌厉的攻势,一时间只剩下招架之力。
“你没事吧?”青色身影弯身将婵儿扶起,问道。
“没事,我知道你们在,很放心。”婵儿对青色身影笑了笑,随即看向打斗中的两人。
不用说,这青色身影和白色身影两人便是曲瀚殇和辛谱谱。
“果然有人担心你想起丁富说的暗语,使得他们一方秘密被揭破,而急于杀掉你灭口,殊不知这不仅是我和你设下的圈套,而且辛谱谱也自发来保护你。”曲瀚殇说到这里,看了婵儿一眼,“辛谱谱对你的关切之意溢于言表啊。”
“辛公子也不过是想找出加害几人的凶手罢了。”婵儿面对曲瀚殇的视线,只是浅笑了一下,便把目光重新投向辛谱谱和黑衣人,不再开口。
不多时,听到动静的南影、歌女、花四娘、卫光潜几乎同时赶来,住在第一进院落的褚敬衷嘱咐季镖师守住镖箱,也和初雪一同疾步走来,黑衣人的身份已是呼之欲出。
辛谱谱剑招虚虚实实,速度之快似不在快剑安六之下,且房内空间有限,黑衣人的招式多有施展不开,不出一炷香时间,便被辛谱谱制住了行动。
“齐老板还是别做无谓的抵抗,不如说说缘何要刺杀月姑娘吧。”辛谱谱望着黑衣人,微笑说道。
黑衣人听闻辛谱谱此言,并未否定,而是抬起右手拽下了遮住脸部的黑色面纱。只见黑衣人眉目如画、风姿绰约,确是齐樱不假。
“小姐。”初雪见此情景,不禁低呼出声,这件事竟连她也不知晓。
“若是我没有猜错,齐老板便是丁富一直在寻找的想要传达暗语之人。”章迩的声音从院落中传来,说话间人已走到了南影、花四娘等人的身后。
“章总捕怎会在此?”歌女回过头看见章迩,不由吃惊道。
“若是我仍留在这儿,齐老板自当心存顾虑。”章迩边说边把目光移向齐樱,“只是没想到章某才离开不出一个时辰,齐老板便按耐不住对月姑娘出手。”
“你们是串通好的。”齐樱的视线一一扫过章迩、辛谱谱和曲瀚殇,沉声道。
“若翾已遭毒手,我不会让同样的一幕再在我眼前上演。”曲瀚殇冷冷看着齐樱,说道。
“我承认,我和丁富之间是有交易关系,但是若翾从十二三岁便跟着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视她为亲妹妹一般,怎么可能出手伤她。”
“也许你不曾杀害若翾姑娘,但丁富和你有着不可告人的利害关系,你对他下手不是没有可能。他也是死在这样一把匕(分隔符)首之下,你忘了么?”章迩又道。
“这把匕(分隔符)首仵作早已查验过,与丁富的伤口形状并不符。再说,且不说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即便不是,可是我和他交易还没做,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要他的命。”
“不知你和他之间有着怎样的交易?”
“……实不相瞒,这留凤楼除了表面上是一座酒楼,私下里还做替人消灾的生意,丁富便是我们一位老主顾介绍过来的。不过我和丁老爷还未来得及谈起这件交易,我只知道有人要杀他,他此番来留凤楼是想出钱请我们保他的命。”
“恕在下直言,齐老板的功夫似乎还不如丁富。”南影开口道。
“或是方才齐老板并未全力应战。”辛谱谱也说道。
“我能说的都说了,信不信由你们。”齐樱轻笑了一下,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风情令人再不愿怀疑。
“如果只是这个原因,你何需对月儿下手?”曲瀚殇定了定心神,追问道。
“若是她早些把暗语说出来,我也许来得及救丁老爷一命,便不会损失一大笔财富。不过我只是一时气恼,人命与金钱孰轻孰重我还能分得清,即使辛二局主不阻拦,我也不会真的对月姑娘怎么样。”
“贾镖师被杀一事,齐老板又怎么说?”章迩问道。
“我并不知情。”齐樱眼中一片无辜,怔愣片刻,仿佛想到了什么,又道,“对了,我曾看见卫先生对已死的贾镖师敬香,却不知先生是出于何故?”
“事到如今,我也不便隐瞒,其实镖箱内那封劫镖信正是我放进去的。”卫光潜坦承道。
“卫先生属意萧老爷嫁女的嫁妆?”辛谱谱眼里闪过一丝讶色。
“我想要的只有这个而已。”卫光潜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支水晶镯。
“这是……”褚敬衷神色有些许激动。
“不错,这便是嫁妆中的一件物件。丁富的眼光确实毒辣,镖箱内每一样物品都是仿制品,这水晶镯虽真是由水晶打造,却也是一件残次品,与其余物件一样不值什么钱财。”
“难道这便是卫先生先前提过的丢失之物?”章迩询问道。
“这原是我与夫人的定情之物,不想多年前被个小孩子窃取,后几经转手落入了萧老爷手中。我无意中听闻这是萧家小姐随嫁的饰物,便循迹而来,希望找着机会把水晶镯收回。”
“为了这支水晶镯,不惜伤人性命么?”褚敬衷语气略显不善。
“这么说,前日夜里盗取嫁妆的是卫先生。”辛谱谱的神情比褚敬衷镇定许多,隐隐感觉卫光潜行事另有内情,便用目光示意其说下去。
“我到贾镖师和季镖师房间的时候,贾镖师在打瞌睡,我不想惊动任何人,于是用内力点了季镖师的穴,取走水晶镯,放入了一件黄金打造的牡丹以替代,这过程中贾镖师并未醒来。然而我没料到的是,在同一晚还有第二拨劫镖人,不仅金牡丹随镖箱内的货物一起被盗走,还搭上了贾镖师的一条性命。昨日齐老板见到我为贾镖师敬香,是我深感世事无常,一念之差,许多事情的发展走势便有不同。若当时我不是自恃不会惊动贾镖师,连他的穴一起点了,也许他便不会遭此劫。”卫光潜心生内疚,声音渐渐弱了下来。
“先生出于自责,才会在昨夜相助在下守护镖箱的吗?”辛谱谱面上看不到丝毫责怪之意,反而还有一分感激。
辛谱谱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顿时都集中在了卫光潜身上。
“辛二局主怎知是我?”卫光潜未置可否,反问道。
“方才我与齐老板交手的声音将各位都吸引了过来,歌女姑娘的房间最近,四娘夫人和袁公子次之,卫先生的房间距离这里最远,却和三人一同出现在门外,我便知道先生身负绝顶轻功,十之八九是昨夜的蒙面人了。”
“公子说的没错。”卫光潜终于点了点头。
“我相信先生的为人,也信先生说的话,至于劫镖之人……”辛谱谱想起了曾与自己交过手的黑衣蒙面女子——不会是婵儿,从武功来看也不是齐樱,那么只能是……
念及此,辛谱谱在猝不及防下出手袭向花四娘,花四娘一惊之下出招应对,难免暴露了自己会武功的事实和她便是当夜的黑衣蒙面人的身份。眼见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辛谱谱很快收手,静静凝视着花四娘说道:
“夫人能给在下一个合理的解释吗?”
“辛公子的确聪慧。不过镖不是我盗的,人也不是我杀的。多说无益。”花四娘也退回原地,静静凝视着辛谱谱。
由于在场几人中当夜见识过花四娘身手的只有辛谱谱和从她手里救下丁富的齐樱,齐樱顷刻间便也认出了花四娘即是袭击丁富之人,而其余人却还不明就里。
“二局主是怀疑四娘夫人?”章迩看向辛谱谱,问道。
“若非我今日突然试探,还没有人知道夫人通晓武功,夫人刻意隐瞒,不得不让辛某怀疑。”
“我也觉得夫人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淡漠于世。”褚敬衷忽而插口道。
“敬衷,你发现了什么?”辛谱谱闻言,看向褚敬衷。
“前日下午,在酒楼大堂之内,夫人曾借捡拾丝帕之机和王公子……暗中传情。”褚敬衷皱了皱眉,才慢慢说道。
“褚兄弟是否看花了眼?说在下与人暗中传情还好,可是诋毁夫人的清誉却不太好吧。”曲瀚殇坦荡自若地笑了笑,仿佛此事真没有发生过一般,说道。
“可是……”褚敬衷回想着自己看到的一幕,似乎确实看得不够真切,不由有些不肯定了。
“辛公子便是这样教导下人的么?你可想过污蔑一个女子的清白,会对她造成多大的影响?”花四娘见状,不失时机地在眼眶中盈起了泪水。
“刚才敬衷言语间得罪了夫人,辛某代他向夫人赔罪。”辛谱谱说着,对花四娘躬身一礼以示歉意,而后又道,“只是夫人似乎还欠在下一个解释。”
“解释是吗?好啊,我给你。”花四娘说话间,目光忽然变得冰冷起来,“丁富是我的杀夫仇人,此仇不共戴天,焉有不报之理。正因如此我才一路追踪丁富来到了留凤楼,想在我夫君的家乡杀掉这个杀了他的仇人,在埋葬夫君骨灰之时把他带去坟前祭拜。不想第一晚没得手,第二晚又有章总捕在旁而没能下手,丁富就被其他人杀了。”
“那么我那夜遇着夫人的时候,夫人才和丁富交过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丁富只道他要暗杀袁公子,却没想过我也在旁边等待对他出手的时机。不过我快得手之时,竟有个黑衣人出来干涉,现在想来大概便是齐樱了。”花四娘说着,向齐樱暼去,“却不知她那么晚黑衣打扮出现在西墙外,是有什么打算。”
“我原是想趁夜打探一番,看看谁有可能是要刺杀丁老爷的人,没想到这么巧便碰上了夫人与丁老爷打斗的场面。”
“是吗?我还以为齐老板是藏在暗处的劫镖人呢。”
“镖箱里的嫁妆应该有许多件,齐樱自问做不到怀揣着那么多物件还能和夫人过招自如。”
“两位都不要争了。”章迩对花四娘和齐樱的唇枪舌战颇感无奈,于是出言打断了两人的争执,“章某这便带人再搜查一番,看能否查出被盗之物所在。”
等一众侍卫从郡丞府返回,章迩果真率侍卫们又将各个房间搜查一遍,其中齐樱的房间搜查得更是仔细,几乎只差掘地三尺了。
齐樱、曲瀚殇、南影、辛谱谱等人都来到第二进院落里,目睹章迩带侍卫们在齐樱的房间大肆搜索,立身于南厢前的辛谱谱眼见众人仍是无所收获,便看向身旁的花四娘说道:
“墙壁试过了,地面也试过了,看来并无暗格和密道之类贮存东西的地方。案情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那齐樱也不能完全洗脱嫌疑。”花四娘看着北厢房间外齐樱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戾气。
“夫人似乎对齐老板成见很深?”
“没人能阻拦我复仇。”
“不管怎么说,丁富终究已死,夫人也该放下仇恨,还内心一份自在和自由了。”
“辛公子好像在用哄劝小孩的语气来哄我。”花四娘收回目光,看向辛谱谱。
“虽说夫人已成婚为人妻,但年纪却要略轻于辛某,辛某劝慰夫人几句,只是有感而发。”
“有何感?”
“太过执着于仇恨,只会迷失自己,也可能伤害身边的人。”
“听你所言,你好像有过这样的体会?”
“看着你,就像看到了从前的我。”辛谱谱嘴角微微上扬,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
“怎么,洒脱如辛二局主,也曾被仇恨困扰么?”
“是义父在仇恨边缘把我拯救回来,没有义父,便没有如今的我。”
“可是我和你不同,即使我陷入仇恨不能自拔,也没有什么人会被我连累而受到伤害。”
“你自己呢?难道你所承受的痛苦都不计算在内么?”
“我不觉得痛苦,即使痛也是我一个人的事,有什么关系?”
“没有谁永远只是自己一个人,至少这一刻,你身边有我。”辛谱谱直视花四娘,真挚说道。
“……我不需要。”花四娘目光中闪过一抹感伤,丢下这几个字便转身离开了。
回到房间,花四娘轻轻捧起放在床角的骨灰坛,紧紧抱在怀里,喃喃自语道:
“今天有一个人对我说的话,竟和你曾说过的一模一样,‘没有谁永远只是自己一个人’,是真的吗?可是我曾那样信赖你,你却撇下我而去,这世上究竟还有谁能像你一样爱护我……”
花四娘内心一阵刺痛,不由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