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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豆沙谷     六国txt下载     六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四章 盼君归(上)

    当晚,婵儿和赫连嘉露同住一间屋内,久违的卧谈给了两个人分享心事的空间。

    “嘉露。”婵儿开口道。

    “唔?”赫连嘉露看向婵儿。

    “你有什么烦心的事么?”

    “怎么这么问?”

    “这次见你,感觉你整个人安静了许多,不像从前那么洋溢快乐的你呢。”

    “也许是人长大了,不再只围绕自己的情绪肆意张扬。”赫连嘉露浅浅淡淡地笑了一下,笑容却有些勉强,而后静默片刻,又道,“你有没有过……伤害了别人的心,自己也跟着难过?”

    婵儿的眼神瞬间黯淡,声音很轻地应道:

    “有的。”

    赫连嘉露闻言,稍微打起精神,手肘在床榻上一撑,令身体支起几分,说道:

    “虽然是你伤了别人的心,但你心里的难受甚至不亚于被你所伤的那个人。”

    婵儿深有同感地对赫连嘉露点了点头,两人干脆坐起身,相对靠坐在床侧两边的板壁上。

    “你说的这个人,我认识吗?”婵儿轻声问。

    “算是吧。维国三皇子哥盛。”赫连嘉露眉头微锁,回答道,“前段时间你应该听说了他被斥夺皇位资格的事,就是因为我连累了他,而且我也骗了他。”

    “除了欺骗的部分,好在你们感情上一度疏离,三皇子不必承受得而复失的那种伤痛。”

    “得而复失?”赫连嘉露听出来婵儿意有所指,说道,“你这位伤心人不是湛哥哥吧,他是谁?”

    “就是今日写了书信给师父的人。他原是父王麾下的射声校尉,慎潇。在父王战死之后,他们兄弟几人决意为主报仇,因而他又有了新的身份——星坛北门主单潇。”

    “你和慎潇,你们难道……曾有情相许?”

    “是。”

    “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吧,我竟然完全不知情!”赫连嘉露一副诧异的表情说道。

    “那时我跟你一年相见不过一两次,来不及说起这件事,就发生了孤国和易国那一战,之后什么都改变了……后来每年堵观舅舅派人接我去隐尘轩小住,我和辙哥哥在一块的时间比较多,我就把这些跟他说过。”

    “你应许过慎潇什么?”

    “分别之前,他说等我十年,等我长大就娶我。我答应他也等他十年,可是我没能守住这个承诺。”

    “你失去记忆了啊,所以……”赫连嘉露眼中不自觉闪过一抹忧伤。

    “嗯……”

    “他一定能谅解的。”

    “潇哥哥……”婵儿说出慎潇名字的同时,鼻子一酸,“我坠崖那天,他人其实在杳魔宫,他跟着我跳下悬崖,摔伤了腿,又带着伤跟师父送我来了漠阁。我失忆的事,他当时就已经知晓,他不怪我,然而这几年里他都是一个人心痛。”

    “即使你们一直等了十年,你觉得你真的就能嫁给他么?还有湛哥哥。他们两人偏偏都不在你婵媛郡主的选择里。”

    “对啊,我还有夜国连涩谷没有去呢。”婵儿努力笑了一下说。

    “各国战事一天没有个结果,中间就还会发生不少事,谁知道以后怎么样。不过想做什么就去做,总比将来后悔好。若是我能替你拿主意,我是决计不让你去夜国的。”

    婵儿听着赫连嘉露的话,下意识想起了自己和湛暮宵“想做就做”的一夜,才没多久之前的事,想来竟恍如隔世一般。

    赫连嘉露见婵儿没有搭话,又开口道:

    “眼下你怎么打算?和湛哥哥回杳魔宫么?”

    “他是要回去的,我在这儿照顾师父,顺便陪你住段时日。”婵儿说道。

    “也好。杳魔宫和易国大皇子的对阵难见分晓,你一个人跟着他们打打杀杀没趣得很。”

    “再在暮宵身边,我怕我们会在梦里不愿醒来。”

    “你的意思是……要放下你们的感情了么?”

    “羁绊越深,将来伤得越重。再说,我也想留在漠阁,掌握星坛的动静。”

    “我知道,你打算提前接应慎潇离开星坛。”

    “他为我、为父王,总是拼尽全力,而不懂得珍视自己。他说我是他的命,只有我能让他爱惜自己的生命,所以我在幽残哥哥传书给他的信上加了一句话……我失信过潇哥哥一次了,这一次不能再弃他于不顾。”

    “你重新给他希望,是想让他为了你好好活着,可是有了希望,也许接下来又是一次伤心。”

    “只有活下来,他才能拥有自己的人生。我许给他的是我明确能兑现的承诺,他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

    星坛地处易国东北部,北面距维国拓跋家的地界仅一日路程,而东面紧邻恒国北方边境市场。

    维国赫连家和拓跋家的兵力一部分用于牵制维国北部各部族,另一部分与易军在维、易边界的对阵中战得难舍难分,何况赫连家和拓跋家的主要目标是向景皇复仇,星坛一时间还不足以吸引两家的注意。因此星坛在这时对易国掀起内战,北面可以说是全无后顾之忧。

    至于恒国,作为交战国,其对易国皇室与星坛间的内战可谓乐见其成。摸准了恒国等待有战果再坐享渔翁之利的心思,星坛便抢得了一段可以专心对战的时间,上至星坛尊主尤幻,下至慎潇、伏桓、柒蕊、尤婉晴所率北门、斗门、七门、星门各自门人,全部集中了精力静候景皇的反击。

    对当前易国境内遍地开战的境况,景皇早已焦头烂额,除了易都守军,再没有什么能够动用的军力。碍于情势所迫,景皇只得传信星坛西北方向半日路程远的橘焰山庄,令庄主廖威调动山庄人马与星坛展开抗衡。并表示此战过后,无论再有什么或主观或客观的缘由,都会竭力排除,为橘焰山庄二少爷廖晨与嫱妃的外甥女尚可儿尽快完婚,廖晨便可正式成为景皇的外甥女婿。

    橘焰山庄庄主廖威得令后,携子廖晨、廖午,与手下的昌苁、郁桐、钱岭、习筝率庄内高手赶赴星坛西侧实行阻截,只有年十三岁的小儿子廖晚留下保护山庄的老幼妇孺。北部战场上舒家父子忽然没有了橘焰山庄的支撑,战事难免吃紧几分。不过这已经是此刻景皇能想出来的唯一办法了。

    星坛与橘焰山庄的实力总体相当。星坛尊主尤幻的武功比橘焰山庄庄主廖威略胜一筹,尤幻手下单潇、伏桓的武功稍逊于橘焰山庄的昌苁、郁桐,柒蕊、尤婉晴对钱岭、习筝能占据上风,单潇四人各自的亲信曳痕、谢宗、妙彤、碧珊基本与廖晨、廖午打成平手,其余众人大致上也是势均力敌。

    自空临传信给慎潇告知其湛暮宵和婵儿意外坠入山涧的消息后,已过了两月有余。这期间,慎潇无时无刻不在惦念婵儿。如今心上的人生死未明,慎潇纵然人在星坛,心却早不知去了哪里。

    这番与昌苁交手,完全被慎潇当作了发泄心中情绪的出口,因为出手狠决、招式凌厉,慎潇实力上的劣势短时间得以隐藏。然而随着交战时间延长,慎潇处于失控临界的弊病——攻守交替间疏于掩饰的破绽——也显露出来。老辣如昌苁,很快就抓住这一破绽,对慎潇连用杀招、步步紧逼,顿时造成了几乎一边倒的局面。

    不同于星坛四人武功水平相差无多,昌苁、郁桐、钱岭、习筝的武功差距较为悬殊,昌苁实力最强,而习筝与其全然不在一个级别。以尤婉晴的身手,在闲庭信步之间便可胜过习筝,这使得她能够分心观察身旁不远慎潇的战况,并在慎潇陷于危局的时刻挑剑为他挡下了昌苁的剑招。不过尤婉晴的仓促应对,毕竟难以抵御昌苁贯注了全力的一剑,即使剑锋有所偏离,剑势还是洞穿了慎潇的左肩胛骨。

    身上的伤痛猛然唤醒了慎潇脑海中的清明。一天没有婵儿的消息,一天就还不能死在这儿。慎潇心想道。强烈的意志支撑他果决地退后,在剑身抽出他的身体后,慎潇急忙封住伤口周围的穴道,随即右手重新挥刀,与尤婉晴一齐迎战顺势合力于一处的昌苁和习筝。对手实力均摊以后,形势更多地有利于慎潇及尤婉晴,两人刀剑合璧,完成了一波漂亮的反击。

    ~~~

    傍晚,一只信鸽飞来慎潇房间的窗边落脚,正在房内小憩的慎潇蓦地被鸽子扑动翅膀的声音惊醒。忍着肩膀的伤痛,慎潇撑起身子,走向窗边,解下鸽子脚下的信,再谨慎地将鸽子放飞。随后,慎潇踱步走回床边坐下来,展开字条,就见两种不同字体的字跃然呈现在眼前。

    字条上右侧是慎潇熟悉的字体——六弟龙幽残的字,写的是:

    郡主与杳魔宫宫主无恙,此刻人在阁中。兄可放心。务必珍重。

    左侧还有一行在龙幽残书写完之后补充写下的字划稍细的小字:

    难相许,不相弃,日夜盼君归。

    多年没有见过婵儿书写的东西,但是慎潇就是知道,这行字是出自婵儿的手。十一个字,如十一下重锤,字字猛击慎潇的心,分不清是刺痛还是甘甜,慎潇瞬间泪已湿了眼眶。过往的一幕幕随之袭上心间。

    一别数年之前的那个晚上——

    ~~~

    慎潇下意识地迈动了脚步,走到花园外,却正看见站在月下的婵儿。

    “潇哥哥,你离开的这段时间……要好好保重哦。”婵儿笑着说。

    慎潇慢慢挪了几步,在婵儿面前蹲下身去,喃喃说道:

    “丫头……你还太小了……”

    “唔?再过十年我就和你一样了啊。”婵儿天真地对慎潇眨眨眼睛。

    “……你喜欢我吗?”慎潇问。

    “……”婵儿又眨了下眼睛,明显有些惊讶,但没有说话。

    “讨厌吗?”

    “如果不讨厌就是喜欢,那么应该是喜欢吧。”

    “……”慎潇闻言,心猛地跳了几下,可还是欲言又止。他向来是想什么就马上去做,这一晚可以说是他有生以来最犹豫不决的一次了。

    “潇哥哥?”

    “丫头,能原谅我吧……”慎潇似终于下了决心,说话间突然把婵儿拥在怀里,向着她的唇轻轻吻了下去。

    一轮明月缓缓从树梢升起,月光静静洒在两人身上,落在地上则形成了一幅美妙的剪影。

    待婵儿回过神,两人之间已恢复了先前的距离。慎潇仍默默地蹲在她面前。

    见婵儿只是愣愣看着自己,慎潇再次开了口:

    “我等你十年,你愿意等我吗?”

    “……嗯。”

    “你是我的命……丫头,我一定会娶你。”

    ~~~

    回归恭王府的重逢——

    ~~~

    “……对不起,我答应过,也真的想等你,可是你在十年之内回来了,我却没在了。”婵儿的泪水决堤,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哭得越发厉害。

    “天意如此,我没想也没资格怪你,我都明白,要是你没有失忆,你会一直傻等下去。”慎潇抓住婵儿的手,略一施力,把她拽进了自己怀里,“是我没能把你从袁九天手里救出来,是我害你掉下山崖,是我害你忘了我……”

    婵儿蓦地想起了什么,急切地问道:

    “那时候那个黑衣人也是你……”

    “……”慎潇没有出声。

    “你和袁三相交手了,有没有受伤?”

    “你说的,不是我。”慎潇没有承认,他不想让婵儿知道自己做过什么,来增加她的困扰了。

    “潇哥哥……”婵儿挣扎着想推开慎潇,去看他的眼睛。

    “得罪了。”慎潇说着用手成刀状在婵儿背上猛力敲击了一下。

    婵儿在晕过去之前,只听到慎潇说的“丫头,从此忘了你的潇哥哥吧,今后只有婵媛郡主的侍从慎潇”,便失去了意识。

    慎潇抱紧了怀中的人儿,又接着说道:

    “可是对我而言,你永远都是你,是我慎潇的命。只要不是你赶我,我一辈子都不会再离开你身边了……”

    ~~~

    孤国宣皇原昭与空临、风玉扬、慎潇的谈话——

    ~~~

    “请皇上让郡主暂且回避。”风玉扬说道。

    婵儿闻言,心中明白有些事自己不便参与,于是干脆主动向宣皇请辞道:

    “皇帝叔叔既然和朝臣有政事商讨,婵儿便先行告辞。”

    宣皇微微颔首表示同意,等婵儿退出大殿,才再开口道:

    “有什么事,你们无需顾忌,尽可直言。”

    “末将身在易国时,曾有所听闻,皇上有意为郡主指派一门婚事,其中恒国两位皇子乃是上选,不知是否确有其事。”风玉扬应声说道。

    “‘乐磬侯’的消息果然灵通。”宣皇此言等于是间接承认了风玉扬所言。

    “皇上这一想法,应该不止是巩固孤、恒两国的姻亲关系,而是还有别的打算。”慎潇接过话来说道。

    “哦?你们倒说说看,朕在打算什么?”

    “皇上想要的,是东山十几座山脉以东、孤恒河上游所在的恒国沃土。”空临无所畏惧地与宣皇四目相对,缓慢说道。

    宣皇眼底一抹厉色闪过,快得几乎难以捕捉。

    “只是皇上有没有想过,单单把郡主嫁入恒国,就可以换来如此丰厚的聘礼么?诚然,郡主身世十分特殊,但若说她对恒国瑞皇会有如此大的重要性却是无法想象。”空临接着说道,“与其用这桩所谓‘上选’的联姻赌一个不确切的可能,不如改为抓住一个把握更大的机会,同时放弃‘上选’,才可能赢得‘上上选’。”

    “骑都尉心思剔透,朝中臣子皆不如你。”宣皇的表情似笑非笑,眼中则是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芒。

    “末将一心为皇上,才会提出如此建议。”

    “那么你的建议是什么?”宣皇虽已猜得几分,还是期待空临自己说出来。

    “末将几人随郡主潜入恒国贝城,以个人身份赴战场,助恒国战胜易国。倘若败了,末将等愿自我了断,势必不会牵累皇上和国家;胜了,那是皇上指挥有方,等于卖给瑞皇一个天大的人情,还怕素来以在意面子而闻名的他不知如何回报皇上么?”

    “你这番思考可曾告与婵儿知道?”

    “如果郡主知道,方才玉扬也不会请郡主回避了。”

    “你们三人意见一致,都是这样想的?”

    “是的,皇上。”风玉扬和慎潇回应道。

    “朕知晓婵儿和杳魔宫宫主相交莫逆,不过这无论如何不是‘上选’,亦非‘上上选’。”

    “末将所谓‘上上选’,乃是皇上心中所期之选,自当皇上定夺。”空临神色淡然道。

第二十五章 盼君归(下)

    回忆至此,慎潇凝视着字条,轻轻念出声来:

    “难相许,不相弃,日夜盼君归。”

    即使撇开婵儿的心意不谈,单是宣皇的旨意,已经不可能让婵媛郡主嫁给杳魔宫宫主,又何谈下嫁给区区一个射声校尉。宣皇心思深沉,婵儿的未来还漂泊不定。想得太远,不如抓住眼前最简单也是最重要的事情——留住性命,每天能看见她,于愿足矣。

    一边摩挲着字条上婵儿写下的话语,慎潇不自觉叹了一口气。

    “一个人在屋子里叹什么气呢。”突然一个气力浑厚的声音从门廊方向传了过来,随即是来人越走越近的脚步声。

    慎潇神经一紧,连忙将字条藏在玉枕下边,然后神色如常地起身相迎,朝来人躬身行礼道:

    “尊主,您怎么过来了。”

    “担心你的伤势,过来看看你。”来人正是星坛尊主尤幻。

    “劳尊主挂心,属下伤势无碍,只是今日不敌橘焰山庄,有损尊主的颜面,属下心中有愧,是以叹出气来。”

    “坐下说。”尤幻一个手势示意慎潇说道,而后自己也在面对床榻的茶座上坐了下来,“今天的事不怪你。那昌苁和郁桐两人的身手比起廖威也差不了多少,让你跟伏桓应对,难免吃力。”

    “尊主这样说,属下更是无地自容。”

    “你知道,星坛每一任尊主都不能更改祖上的规矩,而且还要在沿袭下来的规矩上增加一条。”

    “是。”

    “历任尊主之中,我师父定下的规矩最为苛刻。”

    “在尊主以后,星坛的武功传承只可传女、不可传男。”

    “不错。因此我虽然器重你和伏桓,但始终不能像传授婉晴和蕊儿那样倾囊相授。你二人凭借自身的努力能有今天的成就,我已经很感欣慰。特别是今天你与婉晴配合之默契,让我不禁颇为惋惜,不能收你为徒。”

    “说起来,今日多亏大小姐出手相助,才稳住局面。”

    “你不提我倒差点忘了,这是婉晴让我找出来给你疗伤用的。”尤幻从袖口摸出一瓶伤药,放在了桌几上。

    “多谢尊主,谢谢大小姐。”

    “这丫头一晃都二十了,我还一直拿她当孩子看呢,再这么耽搁怕是耽误了她的人生大事。”

    “大小姐是尊主的掌上明珠,只要尊主舍得,前来求亲的人还不是络绎不绝。”

    “不过我看重的人不多,而能得婉晴倾慕的人更只有一个,他的名字就是单潇。”尤幻目光炯炯地看着慎潇,唇角上扬说道。

    慎潇瞳孔骤然收缩,内心隐隐波动,而表情不露声色地回道:

    “蒙尊主和大小姐看重,是属下的福分。”

    “哈哈。”尤幻大笑道,“以前我只当婉晴敬你如兄长,你们毕竟相差了八岁,要不是今天你受伤,她还不愿跟我这个当爹的透露一二呢。”

    “若是论年岁,柒蕊比大小姐还长两岁,也是该出嫁的年龄了。”慎潇有意转移尤幻的注意力,说道。

    “这就跟我刚才对你说的话有关了。”

    “尊主指的是……”

    “师父所谓的不可传男是在师徒传承上加了限制,却没有谈及同辈关系如何。所以我决定了新的规矩,允许星坛的传人将武功心得与其夫君分享。如此一来,只要假以时日,你和伏桓还怕不是橘焰山庄的对手么?”

    “您打算把柒蕊嫁给伏桓。”

    “除了婉晴,我就蕊儿这一个徒儿,当然是把她留给自己人的好。”

    “只是……伏桓和柒蕊两人向来不睦,或许会辜负尊主的一番好意。”慎潇试探道。

    “这个问题我真是没有想过。”尤幻说话间,神色转冷,“因为这对我来说根本不是问题。我只知道,星坛之中没有一个人能违抗我的命令,除非他是个死人。”

    慎潇内心突突跳了两下,没有作声。

    “等击退橘焰山庄的人,控制住周边的城池,我就命人操办这两件婚事。今儿算是借着替婉晴送药的契机提前给你透个信儿吧。今后没事的时候,多陪她坐坐。”尤幻提起自己的女儿,语气又重新缓和下来。

    “谨遵尊主吩咐。”

    “行了,你安心养伤。”尤幻站起身,对慎潇摆了下手,“不用送了。”

    “尊主慢走。”慎潇还是跟随尤幻走出了门口,才转身返回屋内,拿起桌几上的小瓶伤药,若有所思。

    ~~~

    两天后,十二月十五的晚上,乘着月光,慎潇在园中独自散步,只见前方不远,尤婉晴正迎面走来。两人的视线交汇在一处,慎潇先开了口:

    “很少在这个时候见着大小姐。”

    “今天的月色这么美,我一时间还没有睡意。”尤婉晴浅笑了一下,目光凝视向慎潇的左肩,语气关切道,“你的伤好点吗?”

    “全赖大小姐的伤药,已经好多了。”慎潇也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说道。

    “我爹告诉你是我让他拿药给你的么?”尤婉晴面颊上快速闪过一抹绯色,“他还说什么了?”

    “尊主和我闲话家常了几句,言语间都是对大小姐的疼爱。”

    “我还记得小时候,爹陪着我玩秋千,就是在这样明亮的月光下。很静谧、很快乐的一段记忆。可是如今战火四起,再也找不着那样的感觉了。”

    “乱世之中,安稳都是短暂的,只有动荡全部平息,才能重新拥有平和的心和崭新的生活。”

    “潇大哥。”

    “唔?”

    “你希望以后的生活是什么样呢?”

    “月亮、箫曲、琴音相和,与一人相伴终老。”慎潇的心中霎时浮现起婵儿的笑靥。

    “琴音吗……琴箫和鸣,就这样度过余生也不错。”尤婉晴的琴艺可谓娴熟,听闻慎潇所言,不由得会错了意。

    而慎潇也没有否认什么。

    正当气氛逐渐变得暧昧的时候,有一个人影适时地出现了。

    “门主,原来你在这儿。”来人扬声说道,话至一半,瞥见尤婉晴,又连忙道,“大小姐也在。”

    尤婉晴对来人点了下头,没有说话。

    “有什么事么?”慎潇问。

    “属下是提醒门主,该换药了。”

    慎潇抬头望一下月亮,喃喃说道:

    “还真是,我倒忘了。”

    “天色很晚了,潇大哥有伤在身,也该早些安歇。”尤婉晴轻声说道。

    “曳痕,你送大小姐回去。”慎潇吩咐来人说道。

    “这么几步路,还用人送我么。”尤婉晴笑了笑,说,“还是叫他跟着你换药吧。”

    “嗯。那……大小姐早点休息。”

    “唔。”

    看着尤婉晴转过身,慎潇才和曳痕迈步离开。

    之后不一会,一个纤巧的身影从坐落于园子中心的亭台顶上翻身跃下,月光照在她的面庞上,赫然呈现柒蕊别有深意的笑容。柒蕊静静眺望了此前慎潇和尤婉晴站定的方位片刻,用几不可闻的声音戏谑低语道:

    “伏桓、婉晴,婉晴、单潇。哼哼哼……”

    北门,慎潇居住的院落——

    慎潇与“曳痕”走进屋内后,“曳痕”谨慎地关上了屋门。

    “不知不觉都这个时辰了,难怪已经是曳瑟了。”慎潇唇边挂着笑意说道,“近来形势不同以往,这次没遇着麻烦吧。”

    “爷放心,橘焰山庄的人只是守在星坛西边,而拓跋家东南方向直接就有路通过来,在星坛北边进出,比以前从易都过来行动还隐秘。”曳痕、曳瑟两兄弟中的弟弟——曳瑟用手摸了摸鼻子,说道,“不过听我哥简略说了一句,这次他并不是回拓跋家,而是伺机取道漠阁面见小主人。”

    慎潇点了下头,目光柔和道:

    “我知道她在漠阁,安全不成问题,让曳痕去,是为了让她安心。”

    “好像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错过了什么嘛。”曳瑟见慎潇又能开始有笑容了,心中甚为高兴,便调侃起慎潇来。

    “赐你一睹为快。”慎潇手指一晃,手上动作停下来时,指间已出现了一张折叠的字条。

    曳瑟接过字条,打开来,自语出声道:

    “‘郡主与杳魔宫宫主无恙’,这个知道了。‘难相许,不相弃,日夜盼君归’……这是……小主人写的?”

    “嗯!”慎潇带着一种炫耀的表情,拿回字条,小心收起来。

    仅仅“难相许,不相弃”就能让爷乐成这个样子,他对小主人的感情真是历久弥新啊。曳瑟虽然不舍得打破慎潇的梦,但还是抑制不住煞风景地追问道:

    “不止这件事,还有方才爷和星门主,您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

    “在星坛十年,爷跟星门主即使算不上朝夕相处,至少也是看着她长大,又一块儿共事过几年的。这情分,难道比不上爷和小主人在王府五年的感情?”

    “你也说了,一个是‘情分’,一个是‘感情’。的确,婉晴是尊主的女儿,这一点和郡主之于我的身份很像。但是别忘了,王爷是我慎潇今生唯一的主人,我心里也只会住着郡主一个人。”

    “我了解。不过先前月下的谈话很精彩,我好像不该打断……”

    “别贫嘴,那是事出有因,稍后再跟你说。不是说换药吗,不心疼爷的伤了?”

    “是,眼下爷赶紧养好伤才是正事儿。”

第一章 中南陉之和谈(上)

    十二月十六,易、恒边境,易国大皇子率部与恒国杳魔宫交战的战场——

    天气寒冷,景色萧条,四下荒芜不见人烟,只有遍地血红色的冰雾默默昭示着真实发生过的战况的惨烈。

    易军主帅营帐中,流宸沏好一杯热茶,放在了目光放空呆望着帐外的岫羲面前。

    “喝杯热茶,唔?”流宸有些担忧地看着岫羲。

    岫羲伸出手,握住温热的茶杯,定了定神,而后摇头说道:

    “我一个人喝热茶没有用,将士们的心还冷着。”

    “他们对你有信心的……”流宸自知言语苍白无力,声音终究弱了下去。

    岫羲苦笑了一下,眼神渐渐迷离,低声说道:

    “我了解中南古道地形特殊,自古就难攻占,所以事前有过心理准备。然而六月再度开战以后,十数场硬仗下来,死伤过半,昨天还笑着打招呼的人,今天就只剩一具冰冷的尸身。是,也不是没有收获,湛暮宵坠落山涧失踪多月,对杳魔宫的士气有不小的打击,他们那边的伤亡绝不下于我们。可是这不是我想要的。”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你的一举一动关乎所有兄弟的性命,你不能在湛暮宵突然回归的这个时候软弱。”流宸压抑着自己的声调说道。

    “高坐庙堂之上时幻想的一战平天下和真实眼见每一条生命的陨灭,这其间落差太大。如果一个国家的人都牺牲完了,国还成国、家还成家吗?宸,我不确定,还能不能坚持我跟你的梦想。”岫羲凝视流宸片刻,目光仿佛穿过他看向了易都的方向,“我一直觉得我能做得比父皇好,但是事实上我还没能爬上那个位子,就已经先做了他的帮凶。而在我最困难的这个时候,他宁愿选择岫曜、抛弃我!”

    “你在皇上心里的分量,不是他老四能相提并论的。我怀疑,要么是你请援的折子出了岔子,要么是这次增派的粮草还没进定城就被他私自拦了下来。”流宸眼中闪过一抹阴冷,“即便不是他半途做了手脚,可他还有个整天在皇上跟前吹风的母妃。”

    “他是在和恒国朝廷军队交战,的确值得父皇偏心。咱们这边无论胜败,都讨不了他的彩。”岫羲攥紧拳头,眉头也不自觉皱起,“不过我不会帮他人做嫁衣,让他称心如意,我有我的办法跟杳魔宫速战速决。”

    “我已经命各处钱庄再想办法筹集米粮了,只是……”流宸欲言又止。

    “你做的够多了。”岫羲体谅地挥挥手,问道,“剩余的粮食还能支持几日?”

    “按每日一餐计算,也只有两日至三日的量了。实在不行,就两日一餐。”

    “别说每天战场上体力消耗那么大,就是窝在营帐中,为了御寒,也不能一天不进食。”岫羲否定了流宸的建议,内心盘算片刻,下定决心说道,“我跟湛暮宵还差一场胜负没有分。为了保全残存的这些人命,我决定放手一搏,一战定胜负。他一定会感兴趣。”

    “羲,你是认真的?”流宸表情凝重道。

    “若能胜他,就当是天意,我会再一次狠下心,踏着满地尸骨去完成原来的梦想。”

    “不然呢?”

    “若是败了……你帮我个忙。”岫羲对流宸悄悄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又道,“就算是满足我的私心吧。”

    “既然计划里都有这一步了,为什么不将计就计、瞒天过海?”

    “自食其言和两败俱伤换取来的荣耀,有什么意义。赢得起也输得起,才是大丈夫。”

    “你是因为她。”流宸摇了摇头,说。

    “……只是一部分原因。”

    “岫羲,我从来没有站在过你的对立面上,可是这一次我不能认同你的决定。”流宸直视岫羲,坦言道。

    “她不是左右我决定的关键因素。是我不想盲目地走下去。”岫羲坦然地与流宸相对视,平心静气地说道,“再说,我还不一定会输呢。你认为我能甘心输给湛暮宵么?”

    流宸面部僵硬地笑了一下,一边在营帐中踱步,一边几个深呼吸,在心里消化着岫羲的一番言论,而后重新在岫羲面前站定,对他敞开怀抱说道:

    “做你想做的吧。”

    岫羲轻轻一笑,就势和流宸相拥抱。

    “谢了,兄弟。”岫羲说完,推开流宸,“是时候和湛暮宵来个了断了。”

    “我帮你传信给他。”

    “嗯。”

    ~~~

    十二月十八清晨,漠阁——

    赫连嘉露和婵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从睡梦中惊醒。

    “谁?”赫连嘉露揉着惺忪的睡眼,扬声问。

    “两位郡主恕罪。我是唐胤,有紧要的事面见婵媛郡主。”唐胤清越中难掩急切的声音传了进来。

    婵儿闻声,顿时神经一紧:唐胤是从杳魔宫来,难道那边出了什么事?随即,婵儿与赫连嘉露一个对视,两人连忙起身换好衣服,打开房间门,让唐胤进来回话。

    “胤哥哥,出什么事了?”婵儿问。

    “易国大皇子希望与郡主在战场一叙,湛宫主叮嘱我来询问郡主的意见。若是郡主同意,就请跟我沿暗道回杳魔宫。”唐胤捡重点说道。

    “易国大皇子想见我?有什么原因吗?”

    “是啊,阵前两军刀戈相向,何故会提起婵儿?”赫连嘉露也在旁问道。

    “战事拖得太长,双方均损失惨重,为免伤亡持续,湛宫主和易国大皇子决意一战定胜负。三场比拼下来,易国大皇子以两胜一负的战绩赢过了湛宫主。在场众人都以为易国大皇子会趁机要求湛宫主让开‘中南陉’的通道,但是大皇子说……他提出的要求只能单独对郡主言明。如今两军暂时休战,他已经摆出了他的诚意,只等杳魔宫背后援军——孤国婵媛郡主亲自出面。期限就定在今夜子时。大皇子有言,若是子时过后,郡主还未出现,那么此战再没有任何缓和的可能。”

    “易国大皇子查出了你们和我的身份,这点并不惊奇。不过这本是他和湛哥哥之间的胜负,怎么提条件的时候湛哥哥竟不能在场。”婵儿略感诧异道。

    “听易国大皇子的意思,他似乎有和谈的意愿。婵儿与他见面后的谈话会决定战局的走向。”赫连嘉露目光转向婵儿,说道,“只是他才胜了湛哥哥,正处在上风,在这个时候议和,难以断言是否另有用意。”

    “湛宫主和郡主私交甚笃,这事易国大皇子一定已经知晓。二哥在景皇身边时,与大皇子打过交道。大皇子谋略卓著,此番提出与郡主相见,若郡主答应出面,因此落入圈套,大皇子便是捏住了湛宫主的软肋。我们也有这样的担忧,想过不把这件事告知郡主,通过其他方式再解决。然而湛宫主没有同意。”唐胤说道。

    “知我者,莫过于他。”婵儿心中一暖,轻声说道。

    大皇子岫羲乃是关键所在,若能拿下这一环,两国将士和百姓便都能少受些战乱之苦了。婵儿思索间,忽然想起关沭先前说过的话,“对于一个初识男女之事的人来说,美人计大概是最佳的诱(分隔符)惑。”这样的诱(分隔符)惑,能有左右战局的影响力么?

    “郡主打算见易国大皇子吗?”唐胤问。

    “总要听一下他有什么要求,再见招拆招啊。”婵儿下定决心,说道,“胤哥哥,我们走这一趟。”

    赫连嘉露见婵儿态度坚定,于是没有多言,只说道:

    “小心为上总没有错。唐胤,你们千万保护好婵儿。”

    “这是自然,嘉露郡主放心。”唐胤点点头,说。

    “等事情完了,你还回漠阁吗?”赫连嘉露又问婵儿。

    “嗯。”婵儿应道,“帮我转告师父他们,我很快回来。你别担心。”

    “知道了。”

    婵儿和唐胤离开后不久,龙幽残忽然发现曳痕发出的秘密信号,于是前往漠阁北面的石林阵外予以接应。两人碰面后,曳痕对龙幽残说道:

    “多日不见,六爷安好。”

    “还好。”龙幽残微微颔首道,“三哥让你来的?”

    “是。爷有话让我带给郡主。”

    “郡主才被五哥接走,往杳魔宫去了。若是此行顺利,三日内当返还。你先在漠阁住下,等郡主回来吧。”

    “既然是这样,一切听从六爷安排。”

    “星坛情况怎么样?”

    “前几日,爷在与橘焰山庄中人交手的时候负了伤……”

    与此同时,错过曳痕来见的婵儿正与唐胤行走在暗道中。

    “湛哥哥与易国大皇子用何种方法相较高下?”婵儿边走边问。

    “两人商定三场比试中哪一方先胜两场,便为战役的胜者。比试的内容也是双方认可的。”唐胤仔细描述着当时的情景说道,“第一场,湛宫主和易国大皇子以争抢悬在石壁上的彩色旗帜为目标进行比武,两人一面飞檐走壁一面交手,场面甚为惊险,几乎用了两个时辰的时间,湛宫主才以半招的优势将旗帜堪堪入手。第二场比的是骑术,途经道路上多设障碍,以一来一回计时,易国大皇子的骑术精妙,获胜如探囊取物,撇开敌对立场,我心里对他马背上的潇洒亦感叹服。第三场比试是比射箭技艺,箭的数量与靶位数量相当,若站在同一位置不走动,箭靶有的在目视能及的地方,有的则在视线难及的死角,只能绕行靶场一次,暗暗记住各个箭靶的位置,对于死角中的靶位,就通过后发之箭改变前箭射出的角度,使前箭越过阻隔指向箭靶,同时后箭方向转变后也须得落于某一靶位上,以期每一支箭都能直落一个靶心。”

    “这一场,湛宫主输给了易国大皇子。”婵儿轻声道。

    “是。”唐胤略一颔首,接着说道,“易国大皇子二十发全中,其中两箭射中同一个靶心,虽然是射中十九个靶位,有一个靶位落空,但总归箭无虚发。湛宫主也射中了十九个靶心,不过却有一箭射偏,因而以一数之差惜败。”

    “这样啊……”

    当唐胤和婵儿穿过暗道抵达杳魔宫时,已是亥时一刻了。婵儿远远便认出湛暮宵挑灯立于夜色下的身影,湛暮宵也在看见婵儿的一刻,提着灯笼迈步相迎。等湛暮宵走得近了些,婵儿不自觉用一种嗔怪的口吻说道:

    “天这么冷,你一直在外边等我们。”

    “我是算着时间差不多才出来的,没有多一会儿。傍晚刚下了一场雪,路滑,要有灯笼照亮才好走。”湛暮宵笑了笑,说。

    “谢谢你的灯笼。”

    “我让人备了热茶,在暖炉上温着,咱们先进屋喝一杯暖暖身子。”

    “好。”

    三人朝着杳园行走的时候,忽见合峥迎面走来。

    “公子。”合峥开口,目光随即转向婵儿,“郡主回来了。”

    婵儿闻言,心里因为“回来”两个字而莫名柔软,眼中随之闪现一片柔和。

    湛暮宵察觉出婵儿眼神中的微妙变化,周身的寒意瞬间消散,看向合峥,声音似乎也明亮了几分,说道:

    “易军营帐处可有异动?”

    “一如往常,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易国大皇子又派人来传话。”合峥说着,看了看婵儿,“他在催促公子,请郡主前往一叙。”

    “他派人来催促,已经不止一次了吗?”婵儿问。

    “公子说过郡主不在宫中,路途还需时间,但是易国大皇子每隔一个时辰便会让人来传话。”

    “他如此在意时辰,显然内心不如表面那般平静。”唐胤接茬说道。

    “暮宵,若议和,是对杳魔宫有利还是对易军有利?”婵儿若有所思,看向湛暮宵,问。

    “迄今为止,杳魔宫的损伤大过易军的伤亡,若能停战当然得益,不过若说对易军没有好处,恐怕就不会有今日我们与易国大皇子暂时休战的局面。”湛暮宵回答道。

    “我猜想易军表面风光,实际上怕已是强弩之末,易国大皇子急于见我,表明今夜应是一个特殊的时刻。”

    “这一晚应该是他的心理底线。”湛暮宵点头表示认可,并且说道,“越是深夜疲倦,越不能有半点松懈,宫里已经加强了部署,提防易军趁夜偷袭。”

    “剩下的我会见机行事,你们等我的消息。最坏的情况……如果过了破晓时分,我还没有回来,流宸一定会有所行动。你们务必当心。”

    “我不会让你有事,我和井护、罗洞他们就守在外边。”湛暮宵凝视婵儿,说道。

    “大哥、二哥、四哥还有我在暗中保护郡主,不会超过弓箭射程的距离。”唐胤接下来说道。

    “我相信你。”婵儿对湛暮宵说道,而后目光转向唐胤,又道,“相信你们。我们走吧。”

第二章 中南陉之和谈(下)

    亥时二刻,婵儿只身赶赴中南古道东侧的石壁顶峰。月亮高悬夜空,洒下的光辉勾勒出一男子颀长的身影。

    “我等很久了。”男子听见婵儿的脚步声,侧过身凝望着她,声音慵懒道。

    “婵媛见过大皇子。让你久等,是我失礼了。”婵儿仿佛与岫羲从未谋面一般,疏离有礼地说道。

    岫羲静静打量了婵儿片刻,才再开口道:

    “之前我不知道婵媛郡主在杳魔宫作客,不小心让你摔落山涧,是我失礼才对。”

    “我们立场不同,本无可厚非。”婵儿神情沉静道。

    “对于恭王英年早逝,我亦深感遗憾。这是我的真心话。”

    “交战一方的褒奖往往是最大的肯定,婵媛以父王为傲。”

    “郡主一个人便来见我,足可见身上恭王的影子。正所谓‘巾帼不让须眉’。”

    “大皇子过誉了。能让两军将士得以休整,是你跟我都乐见的局面,不然你也不会在这里了,对吗?”

    “你并不了解我。”岫羲轻笑一声,说道,“若是我说你的猜测错了,我想见你只是一时心血来潮,你会转身就走吗?”

    “当然,大皇子可能在拖延时间,计划下一步对策。不过因为有这样一段时间,我就有了改变你想法的机会。我们谁赢谁输还不一定。”婵儿浅笑应对道。

    “我欣赏郡主的自信。既然你这么坦诚,我不妨也告诉你一件事。我知道乐磬侯玉扬——或许应该叫他风玉扬——和其他几人就在下边不远的地方。”

    婵儿眼中波光一闪,未置可否。

    “他娶了维国拓跋家的女儿,又背叛父皇与易国为敌,出现在湛暮宵身边。我起先以为他是拓跋家派来相助杳魔宫的,后来才明白他是你的人,是恭王的人。”

    “大皇子想说什么?”

    “不只是你的人,我的副将流宸也带人埋伏在周围。况且夜深露重,高处不胜寒,这里委实不是适合长谈的地方。郡主不妨移步,我们换个清静又温暖的地方。”

    “这儿四周有这样的地方么?”

    “如果有,你就应允么?”

    “可以。”

    “有湛暮宵这样的对手,我在战前自然下了不少功夫,对周围的地形还算了熟于心。翻过这座石壁,半山之中有一处难得的温泉,我们坐在泉边相谈,岂不惬意。”

    “好。”

    以岫羲和婵儿的身手,避过众人视线翻越石壁原本不是难事,当温泉出现在两人的视野范围时,时辰刚过子时。越走近温泉,空气中暖意果然越盛。

    “郡主,请坐。”岫羲说着,自己先在温泉边席地而坐。

    婵儿顿了顿,也抱膝坐下来。

    岫羲目光投向温泉水面,眼神迷离,静默片刻后自顾自说道:

    “你大概听说过吧,有关我过往的一些传言。”

    “唔。”婵儿应了一声,没有多言。

    “我……不是从小就喜好男子的。”岫羲停顿半响,方才说下去,“小时候,我喜欢过一个女孩。有一次我和她在荷花池边嬉戏,她不留神掉进了水里,我便跳下水救她,可我当时忘了,我其实不通水性,还没有救上她来我便失去了意识。我醒来之后,是在自己的宫殿,我问身边的人那个女孩是否获救,没有一个人回答我。两天之后,我才知道,我和她虽然一起被宫中侍卫救了上来,但是因为她的落水连累了身为大皇子的我,父皇便命人……命人灭了她满门。我不顾一切去找她,看见的只是她的尸身……那是我第一次目睹一个死去的人。从那以后,我再也无法接近除了我母后以外的女人,开始的时候还不是不想,就是不能。不想时日一长,我心底对女人竟有了越来越深的抵触,就逐渐演变成了传言中的那个样子。”

    婵儿来之前的本意是顺着岫羲的话语展开对话,伺机引导话题转向和谈一事,必要时甚至不惜点明自己与岫羲有过的“一面之缘”。然而岫羲这样自说自话谈起自己的经历,却是婵儿未曾想过的,而岫羲言语中的伤痛又正中婵儿内心,让她想起了袁九天的死,因而她并未打断岫羲,只是很好地扮演了聆听者的角色。

    “出身皇室,你应该也有体会,人命低贱,生死全在于君王一句话。我若想保护我重视的人,就只能尽力登上那个最高的位子。而且我和流宸也有共同的梦想,想去实现。”

    婵儿脑中蓦地回响起流宸曾说过,他的一切乃至性命,都是和岫羲相依托的。流宸对岫羲来说,一定是他十分重视、想保护的人之一。

    “父皇不止我一个儿子,他的妃子们又各怀鬼胎,再加上我和他心底的芥蒂难消,他从未明确过储君是谁。我与杳魔宫这一战,说是关乎我的前程并不为过,自战役开始的第一天,我就从未打算后退,我和湛暮宵之间必须有个胜负,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你们的比试是你胜了,你会要他的命吗?”婵儿难掩眼中的急切道。

    “你不愿意让他死。”岫羲直视婵儿,说道。

    “我不愿意有任何的伤亡,包括杳魔宫的人,也包括你的人。”婵儿说道。

    “但是其余人死,你只会感伤,而湛暮宵死了,你不惜陪他死。”

    “你说的不错。”

    “那咱们来做一笔交易如何?”

    “怎么交易?”

    “第一,我不会难为湛暮宵,我不要他的命。第二,我也不再制造新的伤亡,我会如你所愿,命易军撤离战场——这本来就是你来见我的目的,不是么?”

    “你若撤军,你渴望的储君之位不就危矣?赌上这么大的风险,你需要我做的事恐怕非我能力所及。”婵儿不相信有什么能让岫羲甘愿放弃皇位,选择退让。

    而岫羲竟然笑了笑,笑过之后便闪电般对婵儿出手。岫羲的突然袭击,令婵儿猝不及防,又因为坐着的关系,没有可以退避的余地,以两人的实力差距,婵儿很快不敌岫羲,被岫羲翻身压在了身下。

    “我要的很简单,只要你婵媛郡主离开湛暮宵,做我的女人。”岫羲妖孽地一笑,说道。

    “为什么?”婵儿挣扎着问。

    “如果不是情势所迫,我也不喜欢用这个办法……”岫羲有些幽怨地叹了口气,几乎全部用气息说道,“我当时就是这么说的吧。”

    “你知道我了……”婵儿不觉心里一震。

    “今夜我们是第三次见面了。第二次在中南古道上,你和湛暮宵一起跌入山涧。第一次,则是在易国边郡的酒楼中。你觉得你当时没有摘下面纱,我就不会认出你么?”岫羲摇了摇头,说,“我认得你的眼睛。”

    “我为你解过围,你不能恩将仇报。”婵儿此言等于默认了岫羲的话。

    “可是你也用琥珀色扳指逃出了定城啊。咱们扯平了。”

    “那……还有一枚明红色的扳指。”

    “明红色?那是流宸给你的许诺,与我无关。”

    “我还没有答应你的交易。”婵儿心下一紧,又挣扎几下,却完全抵不过岫羲手上的力气,只得慌乱道,“你放开我。”

    岫羲两只手则分别抓着婵儿的两只手腕,将婵儿两手压在身子两侧的地面上动弹不得,然后说道:

    “答应我,我就给你一切你想要的。刚才说的那两点首先作数,我以自己今后的人生起誓。”

    “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我让湛暮宵履行诺言做些什么,你就怪不得我了。也许你的人和杳魔宫的人全都要因此陪葬。”

    “……”婵儿内心权衡一番,眼底隐隐泛起泪光,别开了视线小声说道,“知道了,我答应你。”

    岫羲闻言,作势俯身吻向婵儿,婵儿闭上眼,眼泪瞬间滑落,而岫羲的吻迟迟没有落下。

    下一刻,岫羲忽然松开婵儿的手,撑起身体坐回之前的位置,侧对着婵儿说道:

    “别哭,我不碰你。”

    婵儿闻声睁开眼,两臂下意识环抱在身前,然后动作轻缓地坐起来,目光紧紧凝视着岫羲的一举一动。

    余光瞥见婵儿谨慎的样子,岫羲不由得似笑非笑地说道:

    “上一次吻你,没见你这么难过。”

    “那不一样。”

    “因为多了一层青纱?”

    “因为那时我心里还没有喜欢一个人。”

    “我真羡慕湛暮宵。”岫羲转过视线,与婵儿相对视,嘴角弯了弯,而后一语双关地说道,“是我输了。”

    “唔?”婵儿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我不想与你为敌,也不会伤害你。我知道他是你的心上人,但这并不妨碍我喜欢你。”岫羲的目光仿佛直入婵儿内心,低声呢喃道,“输给你,我心甘情愿。”

    “你……”婵儿垂下眼眸,欲言又止。

    “得知你身世以后,我就很清楚,婵媛郡主应当嫁的人,不外乎是别国的王孙贵族,双方以此交换利益,各取所需。方才我做的,只是为了警告你,没有任何一桩婚姻值得你牺牲自己来妥协,国之命运、君之荣耀,不是区区一女子能承担的。”岫羲脸上写满诚恳,言语中关切之意颇盛,“今天是我不忍对你下手,他日换了别人,你该如何自处,我又情何以堪?唯一……我唯一能认可的,只有湛暮宵。”

    “大皇子对湛宫主是谓惺惺相惜吗?”

    “事实上,我们之间的比试,输的人是我。输给了他,我才确信他有资格照顾你。”

    “你的人在其中做了手脚……”婵儿略感惊异道,一是为易军动作之隐秘,另外则是惊讶于岫羲的坦诚。

    “我让流宸远远用内力稍微移动了一个箭靶的位置。”岫羲点头说道,“否则湛暮宵就是二十发全中二十个靶心了。”

    “既然是这样,刚才说的交易不能作数了。”

    “本来就没有那笔交易。就算有,破坏了交易的也是放弃占有你的我。”岫羲轻笑一声,表现得无关痛痒地说道,“所以你答应的不必履行,我答应的我还会照做。”

    “大皇子这份礼,我承受不起……”

    “你不用有心理负担。一方面,算是我替父皇偿还对你的愧欠。再一方面,你觉得欠了我一份情,便能记住我一辈子了。”岫羲淡淡笑了一下,又正色说道,“还有个客观的问题,我军粮草已无法撑过一日,他们都是从多年前追随我征战的兄弟,我不能眼睁睁看他们送命。”

    “难怪你急于在今夜见我。”

    “我的国家已病入膏肓,我本有心医治,奈何力不从心。恒国的国富民强各国有目共睹,若瑞皇有能力让易国子民也拥有平和富足的生活,我何必阻拦。”

    “凭你这份仁义和胸怀,若非困于战乱,你一定有一番作为。”

    “如果不是因为这场战争背后的人情凉薄和生死悲戚,我还认不清自己的心。与其车尘马足、富贵荣华,不如行扁舟、赏垂柳,笑看人生一世风流。”

    “这样的日子当真潇洒。”

    “我自潇洒,你们还得留下收拾残局。即使我退出了这场战争,易国仍不是能轻易撼动的。”岫羲说着,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有个人你多当心。”

    “你说的是?”

    “四皇子岫曜。”

    “四皇子?他正在跟恒国轻车都尉交战。”

    “不错。然而他的心思远不止如此。”

    “嗯,我记下了。”

    “这会儿流宸应该已经回营帐做准备了。天亮之后,我会亲自率军投诚,只有我的话他们才会听。除了我和流宸,所有的将士我便托付给你。希望你可以保他们平安。”岫羲神色郑重道。

    “你放心,我不会辜负你的心意。”

    “还有一点时间,可以留下来陪陪我么?就当是……临行话别吧。”

    “唔,我留在你这儿,保证你和流宸全身而退以后再回杳魔宫。”

    “多谢。”

    “是我该替两军将士谢谢你。”

第三章 流宸

    卯时,天色尚未发亮,婵儿跟随岫羲刚步入易国大皇子营帐,闻声而来的流宸便出现在了门口。

    “又见面了。”流宸眉梢一挑,对婵儿说道,“郡主还真敢跟着过来,不怕又是我们设的局么?”

    “人的眼睛不会说谎,这次我信他。”婵儿瞥了岫羲一眼,回答道。

    “时间不多了,天亮之后不见婵媛郡主,恒军便会有所动作。”岫羲看向流宸,说道。

    “所有将士都在校场等你。你考虑清楚了?”流宸直视岫羲道。

    “这是眼下唯一正确的路,也是我真正想走的路。”岫羲说完,视线转向婵儿又道,“等我回来。这次是真的希望你等我。”

    婵儿心中五味杂陈,默默点了点头。岫羲随即转身与流宸走出营帐。

    一个时辰后,易国大皇子岫羲与副将流宸亲率易军将士行至中南古道北侧,得知讯息的杳魔宫宫主湛暮宵携众赶来,完成了对易军的接收。杳魔宫驻军范围从而一路向中南古道北侧扩展,延伸至易国定城。

    当婵儿陪同岫羲、流宸走出定城北门时,她忽地停住脚步,轻声说道: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们已经可以前往任何地方,我也不便再往前了。”

    “是啊,这就该道别了。”岫羲神色一滞,低声道。

    “我在前边等你。”流宸收敛起往日的锐气,对岫羲说道,随即视线转向婵儿又道,“但愿与郡主不再是敌人,不过有的事谁能说得清呢。”

    岫羲因为了解流宸话中的深意,不自觉叹了一口气,等流宸走远,又再开口道:

    “你和流宸对我都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可是他的梦想我无权左右,以后他大概都不会淡出你的视野,只盼你们不要正面交锋。”

    “他的身份除了举栈钱庄的东家,还有别的对吧?”婵儿似有所悟道。

    “这个,你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岫羲说着,话锋一转,“不问问我接下来去哪儿吗?”

    “去能让你‘行扁舟、赏垂柳,笑看人生一世风流’的地方。”

    “那情那景,多好!只是此间一别,相会无期。我能向婵媛郡主要一个拥抱么?”为了掩饰落寞,岫羲故作语气轻快道。

    婵儿闻言先是摇摇头,见岫羲眼中闪过一抹落寞才嫣然一笑,随即两步踏上前,踮起脚给了岫羲一个拥抱。

    岫羲顿时双眸一亮,一个瞬间,已够他回味一生。

    顷刻过后,婵儿一边身体后撤,一边说道:

    “多保重。我告辞了。”

    “保重。”岫羲话音落下,两人几乎同时转身,往不同方向行去。

    走出几步,婵儿原地站定,犹豫着转回身,想再对岫羲道声感谢,岫羲却似有感应,背对婵儿摆了摆手,而后大步离开。

    等候在城外的流宸见岫羲迎面走来,语气略带调侃地说道:

    “你放弃了江山,可并没有赢得美人。”

    “无事一身轻。”岫羲唇角勾起一个弧度,伸了伸懒腰,吐出心中的闷气道,“今后我就做个自在闲人。”

    “你确定,打算孤身浪迹天涯?”流宸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道,“羲,你来帮帮我吧。”

    “在一起太久,宸,你都没发现,你早已有不再依附我而生的能力。关键时候,别忘了还有岫煊的一支力量。我希望你们能彼此关照。”

    “我知道你关心岫煊,他天资很聪颖,性格也颇有决断,你对他应当放心。有需要,我自会和他联络。”

    “嗯。还有,替我跟姨母问声好。我现在的情形若出面,势必会引来麻烦,还是等战争平息再前往拜望。”

    “好。”

    “你自己也多加小心,期待你早日拿回失落的一切。”

    “我一定会的。”

    ~~~

    三日后,维国王庭,即妃日常居住的大帐内——

    即妃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忽地眉梢一皱,左手抚上左边垂顺的长发,对身旁的丫鬟说道:

    “塔玛,你看看,我这儿是不是长了一根白发?”

    “回禀娘娘,是有一根白发。”塔玛上前两步打量片刻,宽慰即妃说道,“定是因为您这几日过于担忧国事、夜间少眠的关系。奴婢回头让膳房多备些芝麻掺在饮食中,保准您的头发乌黑胜过往昔。”

    “你这张巧嘴哦。”即妃笑着摇了摇头,而后说道,“这白发看着总是碍眼,你来,帮我拔掉。”

    “娘娘头上的发,奴婢怎么敢拔掉。”塔玛作出往后躲的架势,瘪瘪嘴说道。

    “我让你拔,你怕什么?”即妃从镜子中瞪了塔玛一眼,“只管听我的。”

    “是。”塔玛应了一声,就要有所动作。

    这时候,忽然一个人影闪入大帐,声音不大却有力地说道:

    “塔玛,让我来。”

    塔玛听闻来人的声音,不能置信地转过身,而即妃更是内心一震,转身凝视着来人,激动得不能成言。

    “殿下……”塔玛眼中满是惊喜,半响后反应过来,连忙说道,“奴婢去帐外守着。”

    被塔玛称作“殿下”的俨然是自易国而来的流宸。只见他对塔玛点了下头以示赞许,便大步向即妃走去。

    “宸儿。”即妃目光紧随流宸,眼中泛起惊喜的泪花。

    “娘,儿子回来了。”流宸在即妃面前单膝跪下,双手握住即妃伸过来的手说道。

    “你和恒国交战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即妃示意流宸起身,指指身前的方凳让他坐下,说道。

    “您放心,我好得很呢。倒是您身体如何?刚才塔玛说您夜间少眠,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月以来,与孤国作战的奏报接连传回,都是败仗的消息,都城中难免风雨飘摇、人心晃动。你在易国也不知是什么情况,娘自是有些牵挂。”即妃话锋一转,随即道,“如今见你安然无恙,就太好了。”

    “儿子以后都不会离开您了,不让您再忧思操劳。”

    “你的意思是这次回来就不回易国了?发生了什么事,岫羲和岫煊好吗?”

    “他们都活泼着呢,您无需担心。不过很多事说来话长,稍后有时间我再跟娘仔细说。”

    “唔,也好。”即妃停顿片刻,又道,“那……宸儿,接下来你怎么打算?”

    “听说哥盛已经没有嗣位的可能。娘觉得,我最大的对手是蓊茸还是荀其?”

    “蓊茸是皇上的长子,荀其则是嫡子,虽然咱们草原不讲究这些,但两个人都有各自的资本。朝中围绕他们两人的争锋也是此起彼伏。”

    “他们此刻都在王庭么?”

    “是啊,快过年了,大家都在准备除夕的宫宴。”

    “战场败绩连连,咱们的皇上和皇子们倒会享乐。”

    “大皇子为了讨皇上的欢心,近来好像在四处募集能人异士,准备在宫宴上为皇上献艺。”

    “戏法师他一定会感兴趣吧……”流宸说着,兀自笑了笑。

    “你认识这样的人?”

    “经营钱庄的时候我和夜国的商人打过交道,从他们那儿学过几样戏法,应付一场宫宴应该够了。只要知道蓊茸平日出没的地方,我就有信心吸引他的注意。”

    “这么说来,你选择站在大皇子这一边?”

    “荀其素来有左丘禹相助,我总要帮着平衡一下实力,两边才能势均力敌啊。不亲睹他们两败俱伤的那天,我心里的仇恨怎么能平息,娘这么多年来的隐忍又怎么算!”

    “其实你父皇一直念着你的。若是你此时出现,和他相认,他也许仍会对你另眼相待。那样的话,不用和谁争抢,我们就能像当年一样……”

    “没有那么简单。皇上毕竟是皇上,纵使他有心护我,却还要兼顾各方利益。”流宸依然不曾以“父皇”相称,言语间眼神愈加深邃道,“我不是刚生下来襁褓里的孩子了,不会让别人再一次决定我的命运。今日之后,再没有随波逐流、流落飘荡的流宸,有的只是归来的四皇子——宸。该是我的,我自己拿回来。”

    “好。你决定的事,娘就支持你。”

    “我来的时间不短了,趁着侍卫换班得走了。请娘再忍耐一阵子,这期间儿子不便常来请安。”

    “嗯,做你想做的,小心行事。”

    “差点忘了,我帮娘拔掉头上这白发。”流宸见即妃点头应允,便依言而行,随后说道,“您放宽心,我会照顾自己。”

    “若有什么需要,你想办法通知塔玛。”

    “我知道。”

    ~~~

    同一天,婵儿依然在唐胤的陪伴下沿地下暗道返回漠阁。因为杳魔宫已无进军易国腹地的障碍,空临等人就没有留下相助的必要,空临、风玉扬、弓狐以及井护、罗洞等一行十二人便由路面赶往漠阁,伺机突袭易国二皇子的大后方。湛暮宵则亲赴恒都,向瑞皇禀报军务。

    婵儿和唐胤抵达漠阁的时候,空临一行仍在途中。婵儿跟关洲、关沭与赫连嘉露用过晚饭,几人又分析起易国各处战场的局势,转眼已过了戌时三刻。因着路途劳顿,婵儿先行离席,准备回房间泡个热水浴,然后早些休息。半路上,就见龙幽残引着曳痕迎面走来。

    “郡主。”

    “幽残哥哥。”

    “这是三哥的侍从,曳痕。”龙幽残把曳痕引荐给婵儿,说道。

    “曳痕参见小主人。爷有话让我带给郡主。”

    “你们慢慢谈。”龙幽残淡然一笑,随即转身离开,他心里的酸涩却无人知晓。

    “潇哥哥好吗?”婵儿神情关切道。

    “前几日的交战中,爷被橘焰山庄的昌苁刺伤了左肩。”曳痕照实说道,“爷让我转告郡主,郡主的心意爷收下了,爷会为了您保重自己。爷的伤不算重,郡主不必担忧。”

    “他把自己卷入了漩涡,我怎么能隔岸观火、坐视不理。一旦漠阁击退易国二皇子的大军,我便前往星坛。”

    “郡主,这可使不得。爷如果知道您要亲自犯险,一定会跳脚的。”曳痕急忙说道。

    “他生活了十年的地方,都不怕危险,我怕什么呢。”婵儿狡黠一笑,“就这么说定了。”

    曳痕呆愣片刻,一瞬间仿佛明白慎潇为何对小主人如此深情了,她确实担得起慎潇付出的感情啊。

第四章 王庭宫宴起波澜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维国王庭中众人纷纷忙着准备除夕宫宴的彩排。宸跟着一名侍卫走向戏台侧面,莫公主之子左丘禹正在这里指挥戏台的布置事宜。

    “小人参见左丘小王爷。”为宸引路的侍卫对左丘禹行礼道。

    “大皇子让你来的?”左丘禹瞥了侍卫一眼,认出他是大皇子蓊茸的人,转而打量着宸又道,“这位是?”

    “南先生是大皇子请来表演的戏法师。”

    “敝姓南,单名一个东字,夜国人。见过小王爷。”宸礼数周全道。

    “哦?南先生来自夜国?如今四国战火连绵,只夜国未有战乱,先生怎么却离开家乡来了这里?”眼见宸一副见惯大场面的淡然模样,左丘禹的态度明显带了几分客气。

    “在下常年行走各国演出,此次在酒楼中表演时正逢大皇子驾临,故而有幸入王庭献艺。”

    “唔。”左丘禹点了下头,略加思索后对侍卫说道,“你回禀大皇子,我自会安排南先生的表演。”

    “是,小人告退。”

    “先生可需休息片刻?”左丘禹问宸道。

    “在下还是先熟悉一下场地,以便准备演出内容。”宸不紧不慢地回答。

    “也好,我带先生四处转转……”

    左丘禹话未说完,忽然一名侍卫来报:

    “小王爷,即妃娘娘帐下的塔玛姑娘有事求见。”

    左丘禹闻言,远眺一眼,果然瞧见塔玛的身影,他不禁一愣说道:

    “即妃娘娘找我会有什么事……”

    “塔玛姑娘好像说,是娘娘昨日路过在这边丢了什么物件,今日方才发现,于是打发塔玛姑娘来找。”

    “是这样啊。”左丘禹对即妃的事情不敢放任不睬,于是对宸说道,“我先过去一趟。”

    “小王爷有事便忙,在下在这儿静候片刻无妨。”宸浅笑说道,而目送左丘禹走开以后,宸的眼中蓦地精光一闪,身形也很快消失在原地。

    ~~~

    除夕当晚,维国王庭之中热闹非常,看不出任何国家处于战火的迹象。

    举行宫宴演出的戏台对面,显皇位坐主席正中,右手边皇后、贵妃、即妃依次列座,左手边是长公主与莫公主。次席右侧,大皇子蓊茸、三皇子哥盛、五皇子荀其、左丘小王爷左丘禹及墨哈郡主墨哈美晏然在座。其中蓊茸与荀其及左丘禹兄弟间谈笑自若,看不出半点隔阂,墨哈美向来与蓊茸亲近,不时也在旁言笑附和。而哥盛因为赫连嘉露跟蓊茸撕破脸后,两人关系一直不睦,再加上如今地位高下之变化,哥盛只是低头转动酒杯,兀自默然不语。次席左侧则坐着几位位高权重的老臣。

    显皇对众人发表新年祝词后,宫宴演出正式开始,在场各人在互敬酒水之余,便是观赏点评演出节目。

    托名“南东”的宸的戏法表演排在倒数第二个节目,颇有压轴演出的意味,戏台对面众人对此类新奇的表演均是满怀期待。自宸上台的一刻起,他手上动作之快、戏法花样之不可思议便已吸引了在场诸人聚精会神地观看。

    就在表演接近高(分隔符)潮,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戏台上的时候,戏台对面显皇与后妃、公主们列座的主席上方,一块棚板不易察觉地晃动了一下,随后棚板摇晃的频率愈发走高,待人们明显能听见这一动静时,棚板碎块已是飘然欲坠,直落向显皇所处的方位。

    危急关头,宸脚下一晃,疾步行至显皇身前,用手臂替显皇挡住了坠落的棚板碎块。与此同时,哥盛也是一个闪身赶来,护在了显皇的另一侧。随后,其余各人尽皆围上来,纷纷心有余悸道:

    “皇上,您怎么样?”

    “父皇,您没受伤吧?”

    “皇兄不要紧吧!”

    显皇眉头一皱,挥手打断众人,目光先是转向哥盛,一个停顿后又看向宸,随即收回目光,意有所指地说道:

    “朕遇此危险,若是没有三皇子和这位戏法师相护,如何还能站在这里与你们说话?平日里的恭敬殷切,都不如危难时的雪中送炭。”

    哥盛与宸均垂下目光,没有借此邀功,而蓊茸却炸了窝,开口道:

    “儿臣一时看南先生表演看入了迷,没有及时发现父皇遭遇的危险,请父皇原谅。不过南先生本是儿臣请来为父皇献艺,如今他搭救父皇一场,也可算是儿臣将功补过。蓊茸在此要多谢南先生。”

    “大皇子言重了。皇上龙体无恙,是万民之福。”宸表情淡然地回道。

    “朕还不知道先生的名字。”显皇没有理会蓊茸,而是对宸说道。

    “在下南东,夜国人士。”宸拱手说道,然而因为手上的动作牵扯了手臂上的伤口,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南先生受伤了?”显皇关切道。

    即妃顺势望向宸,眼中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宸听闻显皇言语中的关切,心中兀地一跳,心底滋味复杂,面上却仍然镇定道:

    “想来是刚才砸伤了手臂,这不算什么。皇上贵为天子,称呼在下的名字就好了。”

    “唔,南东,你稍作休息,朕晚些再答谢你。来人,请御医为南先生疗伤!”

    “多谢皇上。”

    显皇目送宸走远,视线凝望远处,而对哥盛说道:

    “父子连心,最关心父皇的还是哥盛。”

    “像南先生刚才说的,父皇是天子……”显皇的一句话卸下了哥盛心间多日来的重担,哥盛说着,难免勾起几分伤心委屈,而语带哽咽,“……是儿臣的父亲。儿臣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

    “无论发生了什么,你一直是父皇引以为傲的儿子。回帐中歇息一会,有事朕会找你。”显皇拍拍哥盛的肩膀,就如同寻常人家的父亲对孩子一般慈爱。

    “儿臣告退。父皇切勿动怒,身体为重。”哥盛因为了解显皇,不禁提前劝诫道。

    “朕心里有数。”显皇随即又道,“女眷也都退下。”

    “皇兄,禹儿他……”莫公主想要为自己的儿子求个情。

    “退下。”显皇短短两个字,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走吧,禹儿不会有事的。”长公主边说边拉着莫公主,跟着皇后等人告退离开。

    这时,除了先前演出的人在戏台上跪了一片,显皇跟前只剩下蓊茸、荀其、左丘禹三人。左丘禹心知难辞其咎,当即单膝跪下,向显皇请罪道:

    “左丘禹办事不力,请皇上降罪。”

    “哼。你以为朕不会降你的罪?”显皇被左丘禹一个抢白,怒气不灭反盛。

    “父皇,戏台的布置虽然是禹负责,但是王庭的安全儿臣也担有责任。今日之事,儿臣愿和禹共同承担。”荀其在旁说道。

    “既然左丘禹已经承认他的失职,父皇不如成全他,以儆效尤。”蓊茸带着一丝幸灾乐祸说道。

    “朕倒没来得及问你,你是怎么找来这个会表演戏法的南东?”显皇话锋一转,看向蓊茸。

    “只要能让父皇看得高兴,儿臣费点力气寻找个戏法师又算得了什么。”蓊茸兀自讨显皇欢心道。

    “你对他的底细可有了解?若是今日他冲过来不是为了救朕,而是想刺杀朕,又当如何?”显皇说话间眼中闪过一抹凌厉。

    “如果真如父皇所说,儿臣就是不要自己的性命也会保护父皇平安!”蓊茸说完这句,联想起自己今日呆愣在原地的作为,不禁一边打量显皇的神色,一边讪讪说道,“以后儿臣会加倍谨慎,不让这种可能性发生……儿臣即刻差人调查清楚南东的来历,再来回禀父皇。”

    显皇闻言,挥挥手,蓊茸便先行告退。气氛凝重片刻,显皇又开口对左丘禹道:

    “给你一天时间,明天傍晚前来告诉朕此事是你的疏漏还是有人刻意所为。朕听过之后,再决定如何处置。”

    “左丘禹领命。”

    “多谢父皇不罚之恩。”荀其说道,“今日惊了驾,父皇也需休养心神,儿臣恭送父皇回帐吧。”

    “不用了,朕一个人走走。”

    “是。那儿臣先行告退。”

    “禹告退。”左丘禹和荀其对视一眼,两人于是并肩转身,走至戏台前,左丘禹又扬声道,“在场诸人全部回自己住处,今夜不可外出走动,明日小王与五皇子来找你们问话。”

    待众人四散离开,显皇蓦地轻声吩咐道:

    “摆驾三皇子大帐。”

    左丘禹与荀其走了一段路后,忽而停住脚步,沉声道:

    “不能就这么走。夜长梦多,一晚上的时间足够有心人销毁痕迹。”

    “可你不能留在王庭过夜。今晚我帮你看着戏台周围,不会让任何人靠近。”

    “你觉得这件事和蓊茸有没有关系?”

    “棚板掉下来的时候,我正专注看着戏台上,没有注意蓊茸的神情,这件事我不好说。”

    “蓊茸和那位南先生之间呢?南先生可是蓊茸找来为皇上献艺的。怎么那么巧,也是他冲上前护驾。”

    “南先生正对父皇,第一时间发现父皇有危险,随后三哥转头也看见了,他们两个人上前救驾似乎顺理成章。”荀其顿了顿,又道,“你怀疑蓊茸和南东是串通演这一出戏?”

    “若如此,也应该是蓊茸表现自己的好时机,不该是现在这个情形。”左丘禹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是觉得有点不对劲,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

    “你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他一个夜国人,为何会那么尽力保护父皇。”荀其直视左丘禹,接着说道,“如今蓊茸奉父皇之命调查南东的背景,便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所以今夜我也得探查一下这位南东的底细,才能心里有数。明早天亮后我来找你,在戏台汇合。”

    “唔,就这么办。”

第五章 南影表弟

    第二天清晨,王庭刚鸣过晨钟,左丘禹便行色匆匆地步入王庭,朝戏台的方位行来。此刻荀其正立于戏台对面的棚板上方,俯下身查看棚板碎裂的部分,听闻左丘禹的脚步,于是探头说道:

    “有收获了?”

    “唔。”左丘禹扬起头,与荀其对视道,“你这边如何?”

    荀其面色平静地摇了摇头,缓缓道:

    “看不出人为的迹象,似乎是天气寒冷,棚板挤压而产生的裂痕。”

    “是这样……”左丘禹瞳孔骤然一缩,应道,“既然是我有失职责,该承担的我便不会推脱。”

    “说说你那边的消息吧。”荀其说着,纵身跃下棚板,与左丘禹对面而立。

    “我探访过南东表演戏法的酒楼,蓊茸就是在那里发现南东的戏法奇技,邀请他入王庭来的。据我打听,南东在维都先后有过两个歇脚地方,一个是这酒楼,另一个是蓊茸之后为他安排的住处。”

    “唔,然后呢?”荀其知道左丘禹还没有说出重点,于是追问道。

    “然而有一晚,南东既没有住在酒楼,也不在蓊茸那儿。你猜那个晚上他在何处?”

    “总不会是潜入王庭了吧?”荀其象征性地猜了一猜。

    左丘禹浅笑着摇摇头,而后正色说道:

    “在茹公主府。”

    “三皇姑的府邸?”荀其愣了一下,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答案。

    “你觉得他在空旷闲置的茹公主府流连一整晚,是什么原因?”

    “难道他……”荀其话至一半,随即自我否定道,“不是,他的年龄不符。”

    “不错,南影表哥的年岁介于你我之间,然而南东样貌似比你年长。不过不排除我们养尊处优,而他常年奔波江湖、略显沧桑。否则你怎么解释他的行为?”

    “‘南东’这个名字,就是指他来自东南面的夜国么?如果真是这样,我倒能理解他为何尽力护卫父皇了,因为父皇本是他的舅舅。”

    “但是他不曾借机与我们相认,昨晚不该是最好的时机吗?”

    “被他的兄长追杀这么多年,他自然惯于掩饰自己的行踪,即使是在咱们王庭,若泄露了身份,也难保消息不外传。”

    “一晚时间毕竟紧迫,只收获了这点消息,南东的身份暂且存疑。蓊茸那儿有皇上的旨意,查访起来有较多便利,不妨等等他的奏报再下定论。”

    “唔,咱们自然是以棚板的调查为重。谨慎起见,还是把昨日在场的人挨个问一问。”

    “我也正有此意。”

    就在蓊茸及荀其、左丘禹分两路查访王庭内外的时候,三皇子哥盛刚吃过早茶,正在自己的帐中闭目养神。这时,有一名侍卫四下张望着,快步走近三皇子大帐,略压低了声音说道:

    “小人有要事禀报,求见三皇子。”

    哥盛蓦然听见帐外的说话声,只觉声音并不熟悉,睁开眼后静默了片刻才回应道:

    “进来吧。”

    “是。”侍卫应着,很快掀开帐帘闪身而入。

    在与这名侍卫四目相对的瞬间,哥盛脑中忽然浮现起零星的画面,确定这侍卫曾给他留下过印象,正待仔细回忆时,面前这人又开了口说道:

    “小人所欲言和昨日戏台顶棚碎落之事不无关系,故而特来禀告。”

    “负责查明此事的是左丘小王爷,你找我做什么?”

    “昨日三皇子救驾一事已传遍王庭,小人听闻,心中实在仰慕。小人有了思路之后第一个便想赶来面见三皇子,一切皆凭您定夺。”

    飘忽闪躲的眼神、邪气谄媚的笑容,配上这个人、这副表情,哥盛忽然心里有数了——就是这名侍卫,在哥盛被斥夺嗣位资格后曾对其尊卑不分、冷言相向——如今似乎因为显皇夜访三皇子大帐的举动让他重新认清了哥盛在显皇心中的分量,他便又见风使舵、讨好卖乖来了。

    只因为在意与前一日相关的线索,哥盛一时间才未发作,按捺住心里的厌恶,淡然道:

    “好,你姑且说来听听。”

    “小人平日里负责戏台周边值守,小年夜那晚与昨晚都是小人当值,昨晚的事小人也是远远目睹了的。今晨换班后,小人路过即妃娘娘的大帐,无意中瞥见一只白鸽飞出,然后就见娘娘的侍婢塔玛姑娘悄然返身进入了帐中。”

    “我平日也喜欢用飞鸽传信,这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再说即妃娘娘与此事有何干系。”

    “这得从小年夜当晚的事说起。那晚小人当值时,见着塔玛姑娘曾出现在戏台附近,说即妃娘娘掉落了配饰在周围,左丘小王爷因为亲自帮忙搜寻,便有一刻工夫疏于职守。”

    “即便如此,又能说明什么。难不成你在怀疑即妃娘娘?”

    “不是的,小人不敢。小人只是因为今晨突然窥见塔玛姑娘,而唤起了小年夜当晚的记忆。那一晚,还有一个人在戏台周围徘徊过,就是大皇子引荐来为皇上表演戏法的南东南先生。”

    听闻侍卫此言,哥盛神情顷刻间专注了几分,眼神示意侍卫往下说。

    “据小人猜测,左丘小王爷离开的时间里,南先生完全有可能在周围动过手脚。”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哥盛语气波澜不惊道。

    “因为他是大皇子的人。他们事先安排好戏台的事故,以便事发时及时救驾,骗取皇上的信任。这简直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啊。”

    “哦?他的野心是什么?”

    “大皇子分明是想设局表现,诱使皇上把皇位传给他。”

    哥盛轻笑一声,点了点头,似是称赞侍卫所言有理,然而他唇角的弧度却透露出几分戏谑。

    “我假设你的这番推测有几分真实性,不过这么重要的情报,你还是直接禀告父皇的好。”哥盛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说道。

    “小人想着,三皇子亲自揭露事情的真相,便是大功一件,加上救驾的功劳,已令皇上十分感念三皇子的仁孝,由此,三皇子必重得圣心,他日或登帝位也未可知。”

    “若真是如此,我倒是得念着你通传消息的情分了。”

    “小人是真心为三皇子着想,什么赏赐都不重要,只求有幸留在三皇子身边做牛做马、沐浴皇恩。”

    “我向来不喜欢有什么事拖着、欠着,既然你这么有心,我今日便直接赏了你吧。”

    “三皇子大恩,小人谢三皇子!”侍卫闻言,眼中顿时亮光闪闪,再不伪装和推辞。

    “来人。”哥盛随后对帐外大声道,待心腹侍从走进帐中,便吩咐道,“送他出帐领赏,最高的赏金。”

    “属下明白。”哥盛的心腹侍从垂下眼帘,微微颔首。

    “多谢三皇子恩典!多谢三皇子!”

    “跟我来吧。”

    “有劳有劳,请。”

    哥盛看着两人前后脚走出大帐,闭上眼睛,缓慢呼出一口浊气。而后,只听得帐外一声闷呼,以及什么重物倒地的声音。当哥盛再睁开双眼时,帐外已经重归平静。

    不多时,哥盛的心腹侍从又返回帐中,对哥盛说道:

    “依殿下所言,送他走了,一切都已处理干净。”

    “难为你,让这人脏了你的手。”

    “他胡言乱语半天,殿下都耐心听着,才真的是难为了。”

    “他说的话有一句我还是在意的,就是南东曾有单独接近戏台的机会。”

    “殿下认为南先生果真有嫌疑么?”

    “我只是觉得他救下父皇的时候还有后来镇定自若的神态,不是一个在民间飘荡讨生活的人所具有的,他的出身应不寻常。”

    “殿下可是打算查探他的背景来历?”

    “暂时不用。蓊茸、荀其、左丘禹都已在四处查访,相信不难查出一些关于南东的消息。”

    “是。”

    ~~~

    申时三刻,大皇子蓊茸现身在显皇大帐门前,得侍卫通报后步入帐中。

    “儿臣参见父皇。”蓊茸躬身一礼。

    “你们倒是有默契,赶在一块过来了。”显皇对蓊茸摆了下手,说道。

    蓊茸这才瞥了一眼侧旁的荀其和左丘禹,嘴角上扬,语气轻松道:

    “五弟跟表弟已经向父皇汇报过了么?”

    “大皇兄来得正是时候。”荀其因为知晓蓊茸想看笑话的心理,故而没有退让,直言回答道。

    “看五弟的神情,我心里已猜出几分。”蓊茸恍然大悟一般表情夸张地说道,“禹一时失察,竟酿成大错,罪责怕不会轻,我这个做哥哥的实在是不忍心。父皇,不如您先听听儿臣的好消息,若这消息能令您开怀,禹也不至于遭重罚了。父皇成全儿臣这份心吧。”

    蓊茸表面上一副兄弟情深的模样,替左丘禹开脱,实际只是在添油加醋,愈加放大了左丘禹的失职。之所以抢先奏报,急于邀功固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欲抑先扬,有意在显皇心里形成反差,借机夺下左丘禹在王庭的权力,以实现削弱荀其实力的目的。

    “的确,无论战场还是王庭,好消息都太少了。”显皇听闻蓊茸所言,心中一动,“蓊茸,你先讲,查出了什么?”

    “不知父皇是想先听重点,还是由儿臣慢慢道来?”蓊茸内心一阵得意,面带笑容道。

    “无需卖关子,直言即可。”显皇说道。

    “儿臣昨夜开始明察暗访,今日又一连跑了几个地方,总算确定了‘南东’的真实身份,父皇不要太惊讶,‘南东’不过是假托之名,他真正的名字应该是‘南影’。”

    “你是说……夜国韬皇第二子,朕的外甥南影?”显皇愣了一愣,语气间透露出几分惊诧,对于这个有着夜国皇室血统的外甥,显皇还是十分重视的。

    与此同时,荀其和左丘禹对视一眼,并不觉过分意外。

    “正是三皇姑与夜国韬皇之子,当今略皇的心头刺,父皇的外甥,儿臣的表弟。”蓊茸答道,“本来儿臣不确信,因为南影表弟今年应是十九岁年纪,而南东看起来总在二十二、三的模样,不过夜国人面相成熟的说法早已有之,而且最关键的是人证、物证双方面都表明如此。”

    宸故布疑阵,设局让人查出自己“南影”的身份,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年龄差距。也是亏得他自幼生长在易国皇宫内苑,且在岫羲的影响下肌肤颇为弹润,才能以二十六岁的年龄显出二十二、三的年纪,假充十九岁蒙混过关。

    蓊茸给出的缘由很大程度上打消了显皇、荀其、左丘禹三人的疑虑,显皇此刻关心的只有“南影”的身份何以为证,于是他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又说道:

    “什么样的证据,还不呈上。”

    “儿臣先要请出‘人证’。”蓊茸说着击掌两次,示意帐外一人走进来,然后介绍道,“老余原是茹公主府的仆人,在三皇姑离世之后,因为对主人感情很深,他便自请在三皇姑的衣冠冢旁守卫,转眼已有十年光景了。”

    “老奴参见皇上。”老余恭敬地对显皇行礼道。

    “朕对你有印象,你忠心护主,朕还曾赞赏过你。”显皇点点头,说道。

    “皇上的赞誉老奴一直感铭在心。”

    “你这几年和南影可有联系?”

    “自从公主在夜国仙逝,小主人便不容于当时还是大皇子的略,而流落江湖,老奴十年之间从未见过小主人,只听说他拜了袁家的人为师,已成长为一位文武全才。”

    “那你凭什么认定‘南东’就是你的小主人?”

    “大概十日之前,一天下午,有个年轻男子独自前来拜祭公主,并在墓碑前伫立了好一会工夫。因为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也不是相熟的人,老奴便暗自打量了一番,上前询问时他只说仰慕公主已久,别无他意。后来老奴也没有太放在心上。然而今晨大皇子遣人来问,老奴忽然想起,那男子的五官样貌和公主是有几分相像的,当时他来拜祭,神情似乎也有几分落寞,不过老奴看得不十分真切,不敢妄自揣测。”

    “如果只有这点信息,并不能说明什么。”

    “南东除了拜祭过三皇姑,还在三皇姑的府邸流连了一夜,天明时才悄然退出。也许这样还不够证实他的身份,但是却让儿臣有了调查的方向,于是儿臣翻阅大量典籍,总算又有所收获。”

    “何种典籍,会与南影相关?”

    “坊间一直有传闻,袁家的人如今虽隐居易国,但本是夜国的一个世家,内中似乎别有隐情。三皇姑嫁往夜国后,回来省亲时,曾带回描绘夜国生活风貌的书籍若干,其间就有一本记载了关于袁家的始末。原来袁家一度是夜国前朝皇族的部下,在前朝生死攸关之际背叛了旧主,以换取珍稀的武学秘籍,才有了今天独步江湖的实力。为免当朝君主猜忌,对袁家鸟尽弓藏,也为了医治袁九天的病症,袁家几兄弟才顺势移居易国,与易国皇室又建立下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些朕亦有所闻。南影被袁家兄弟纳入门下,获得他们的庇护,故而夜国新登基的这位略皇费时多年仍然无从除掉自己的心头刺。又因为略与南影均是韬皇之子,袁家的人虽然长年保护着南影,却也不会与略为难作对,他们两兄弟的关系才会僵持至今日。”

    “父皇说的不错。袁家的人尽管与韬皇有着主仆情分,但收南影为徒只出于意外,因而坊间对于南影的身世并不清楚。”蓊茸停顿片刻,又补充道,“还有一点就是,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南影竟是袁家唯一的传人。换句话说,当今世上与袁家几兄弟同样轻功路数的,也只有南影而已。”

    “你翻阅书籍,发觉南东昨日显露的轻功步伐和袁家的人同出一辙?”

    “父皇英明,正是如此。记载袁家轻功的手抄本,世上从无流传,想必仅此一本,多年来藏于王庭几乎为世人遗忘。既然不曾外传,而南东的轻功造诣明显非短时之效,除非得袁家人亲传,否则实无其他道理。这便是儿臣所谓的‘物证’了。”

第六章 分庭抗礼

    与此同时,宸置身的大帐中,有人悄然来访。

    “殿下。”来人不必说,正是塔玛。

    宸往帐外瞥了一眼,才收回视线。塔玛见状又道:

    “奴婢很小心,没有人跟过来。”

    宸闻言点了点头,开口道:

    “事情办得怎么样?”

    “依殿下所言,奴婢安排人从大皇子身旁走过时提起‘南东’的名字,并窃语相谈,引导大皇子对茹公主带回国的文献中记录了什么有趣的风土人情萌生猜测。不过奴婢不明白,殿下这样做用意何在?”

    “因为我昨夜先行在藏书阁混入了一本书籍文献的仿旧手抄本。书上记载的袁家人的轻功路数将是我‘南影’这个身份的最佳证明。”

    “那么大皇子就会成为殿下的‘人证’啊。可是袁家人的轻功,殿下是如何懂得的呢?”

    “机缘巧合,十年前孤国恭王妃潜入易国皇宫行刺景皇时,袁九天现身护驾,与恭王妃交手的全部过程,就发生在我眼前、在岫羲寝宫对面的屋檐上。我们听见恭王妃嘱托袁九天将南影抚养长大,所以那时候我已经知道南影表弟的遭遇和我同出一辙。同样观望了袁九天神乎其技的步伐,岫羲只记得十之二三,而我记住了十之八九。那以后,岫羲常常模仿袁九天,克服了在悬山屋顶这类狭窄地域对敌的心理畏惧,而我偷学了袁九天的轻功,以备不时之需。”

    “殿下韬光养晦多年,就是为了今天亲自讨回公道。”

    “算一下时辰,蓊茸大概已在向皇上汇报邀功了,我也得扮演好‘南影’的角色才行。”

    “奴婢不宜久留,先行告退。殿下万事小心。”

    “唔。”

    ~~~

    塔玛走后不久,显皇派来请“南东”一叙的侍卫果真赶了过来,宸欣然应诺,跟随侍卫而行,不一会工夫便抵达显皇大帐。

    “参见皇上。见过大皇子、五皇子、左丘小王爷。”宸视线略过众人,礼数周详道。

    “不必客气。”显皇凝视宸片刻,又道,“方才朕听说了一件事情,心中实在困惑,不知南东可否为朕解惑?”

    “皇上尽管发问,在下知无不言。”

    “早前几日,你可是拜祭过朕的皇妹茹公主?”

    “是。”宸简短地回答。

    “你与皇妹是旧识?”

    “茹公主是夜国先皇后,在下是夜国子民,拜祭一下故主是人之常情。”

    “这话不实在。”显皇缓缓摇了摇头,说道,“不是说对朕‘知无不言’吗?”

    “皇上想听在下说什么?”宸不答反问。

    “这儿没有外人,朕要你一个回答。皇妹于你而言不只是你所谓的‘故主’,不是吗?”

    宸迎视着显皇深邃的眼神,眸色随之深黯了几分,沉默半响后,又半真半假地说道:

    “不错,我是出自皇室,只因不容于兄弟,流连奔走方能保住性命。师父过世之后,明枪暗箭越发难防,纵然我有心寻求王庭庇护,也实无可信之人可以和盘托出。我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时机。”

    “你是朕的外甥,王庭是你的依靠。只要你想,朕随时发兵助你夺回皇位。我们舅甥联手,势必所向披靡。”

    “南影谢过舅父。”宸第一次以“南影”自称,对显皇郑重一礼说道,“关于夜国的事容稍后再议,为今先请舅父保守南影行踪的秘密,瞒过略皇,留一点时间让我想清楚今后的道路。”

    “今日之事朕短时间内不会公开,只有朕和他们几个知晓,你大可不必担心。”显皇说着,视线环顾蓊茸、荀其、左丘禹三人。

    “既然南影表弟的身份已确定,我们当然不会做出于你有害的事情。”蓊茸直视宸说道,“欢迎表弟回归王庭,以后咱们兄弟之间还要多关照哪。”

    “多谢大皇子。”宸拱手道。

    “诶,还叫我‘大皇子’么?”蓊茸毫不掩饰与“南影”套近乎说道。

    “是谢过‘大皇兄’才对。”宸轻笑一下,在“大皇兄”三个字上有意无意加重了语气,心里默念道,的确是“大皇兄”呢……

    “恭喜父皇和南影相认,从此王庭就是南影的家,我们兄弟相互扶持,为父皇平定天下。”荀其亦字斟句酌地说道,既迎合了显皇开疆扩土的心理,又透出了拉拢“南影”之意。

    左丘禹虽未开口,也在一旁颔首表示附和。

    “说得不错。”显皇喜从心来,笑言说道,“年轻人毕竟豪迈气,我草原铁蹄踏平南国亦未可期。”

    荀其见显皇心情大好,正欲借机替左丘禹请求宽宥,却被时刻盯着他一举一动的蓊茸抢先开口道:

    “父皇,儿臣说了汇报给您的是好消息,果然不假吧?有南影表弟在,类似昨晚的事一定不会再发生,父皇在王庭定然安危无虞。”

    显皇听了蓊茸的话,想起左丘禹尚未汇报的结论,便调转目光看向左丘禹说道:

    “你答应给朕一个交待,如何?”

    “戏台的意外,确实是禹不够谨慎,未事先考虑天气的影响,棚板竟因此挤压破裂。这件事禹责无旁贷,即便皇上龙体无恙,禹仍心中难安,自请一力承担。”该来的不可避免,左丘禹心有准备,面色沉静道。

    “朕向来信任你,把王庭的安全事务全权交由你负责,这一次你一时不查,几乎酿成大祸,朕自然不能不给你个惩戒。”

    显皇话音落下,蓊茸嘴角随之浮现一个笑容,荀其则是暗自焦灼。显皇一贯忌讳皇族亲贵与朝臣过从甚密,左丘禹虽是皇亲,但这种情形下荀其若求情便是偏私,而不求情对他自己及左丘禹都是不小的打击。

    南影在旁将蓊茸与荀其的表情尽收眼底,心里并没有过多起伏,而是保持了十分的冷静:荀其、左丘禹两人的权力固然要削减,但是自己才刚置身其中、试图相助蓊茸以达成双方的制衡,再伺机在当中布局周旋,此时若不分轻重搅乱了平衡,蓊茸恐将一家独大,事情反而会变得棘手。姑且为荀其保留一点实力吧。念及此,宸忽然开口道:

    “舅父三思,莫要罚重了。今日舅父与南影相认,是高兴的事,有什么责难,南影愿为表弟分担。”

    “既然是南影的意见,朕不能拂了你的面子。”显皇在脑海中略加斟酌,而后说道,“就罚左丘禹免除俸禄三个月,且这三个月内须为王庭搭建一个新的戏台。”

    “谢皇恩,禹领命。”左丘禹叩谢领罚道。

    “至于南影有心分担,朕正好有件事想托付予你。”显皇随后又说道。

    “舅父请讲。”

    “朕赐你出入王庭畅通无阻的权力,今后禹仍负责王庭安全事宜,而你对于禹下达的命令有权质疑,有重大决定时你们二人共同商议执行。”

    显皇此言一出,众人心里都是一惊。“出入王庭畅通无阻”,这是左丘禹都没有的特权。凭借显皇今日之言,南影俨然已与左丘禹形成分庭抗礼之势。

    “南影遵从舅父旨意。”宸未显露任何惊喜之意,一如平常平静且谦逊地应答道。

    “你刚回王庭,不如在王庭搭帐住下,朕也可护你周全。”

    “多谢舅父为南影思虑周详,然而南影想住在母亲住过的地方。况且茹公主府向来清净,没什么人来往,南影足够隐身其间。”

    “唔,就依你所言。”显皇应允说道。

    ~~~

    当日晚宴,显皇以家宴规模为南影接风,皇后、三皇子哥盛、五皇子荀其、贵妃、大皇子蓊茸、即妃、皇姐长公主、墨哈郡主墨哈美、皇妹莫公主、左丘小王爷左丘禹皆列座在席。

    宴席散后,宸带着一点微醺,独自策马行至茹公主府,轻轻推门而入,径直走向了供奉茹公主牌位的偏殿。

    “宸特来向姑母请罪。先前虽已在姑母的衣冠冢前打过招呼,但是毕竟顶替南影表弟承享了他应得的厚待,而他此刻却不知在何方,宸心里总有些过意不去。这世间,最能懂得南影心情的,怕就是侄儿了。有家,归不得;有亲,难相认。今兮明兮,风雨飘摇。”宸说至动情处,重重叹息一声,心事宛如殿外化不开的夜色,深重、沉寂。

第七章 内乱四起

    三日后,军中传来消息,骠姚将军俞冠军策反骑兵营半数人马,倒戈孤国隐尘轩。仅骑兵营剩余人马与强弩营苦苦支撑,完全抵挡不住隐尘轩山洪一般的进攻,维国南部数座城池已陷入战乱。

    “俞冠军竟背叛朕!”显皇听闻奏报时,神色满是不能置信,一时间几乎乱了阵脚,“他为何做出如此忤逆之事,骑兵营营众又如何受他蛊惑?”

    “启禀皇上,孤军堵辙素来与赫连郡主赫连嘉露交好,俞冠军此次煽动营众倒戈,便是以赫连家大旗为号令,似乎……似乎他们三方人马已达成了某种默契。”侍卫查看着显皇的神情,小心措辞说道。

    “赫连家,是赫连滨从中作鬼……”显皇眼中戾气大盛,厉声道,“传令下去,叛众的亲友全部赐死!”

    “回皇上,俞冠军叛军有口信称,他们……他们的亲友已提前转移,投奔赫连家了,恐怕……”

    “好个赫连滨,好个俞冠军,好个堵辙!”显皇字字咬牙切齿道,脑中迅速闪过哥盛因私情放跑赫连嘉露的事情,父子间才见和缓的关系瞬间又僵化,“竖子误我啊。”

    “皇上息怒。”

    “召集大皇子、五皇子过来商讨对策。”显皇话音刚落,又突然转变主意,“不,请南先生来见朕。”

    “是。”

    须臾过后,宸在侍卫的引领下步入帐中。显皇朝侍卫挥挥手,侍卫便躬身退出了大帐。

    “参见舅父。”宸依例行礼道。

    “军情你已大致了解了吧。”独处的工夫里,显皇怒气收敛了许多,眼下当务之急是商量对策,而非发泄迁怒。

    “是,我大概听说了。舅父不必急着动怒,战场之事最后才见分晓,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说说你的看法。”

    “当前的战事五国之中已牵涉四国。易国对恒国,因为有赫连家分散了易国的兵力,所以恒国算是实力最有保留的。维国对孤国,眼前看来处在劣势,可是孤国所有能征战的人几乎均在阵前了,而我们除了四大营,并没有倾尽实力。”

    “四营已经是最精锐的军队,除此之外,还有谁能调动?这还不算粮草告急的雪上加霜,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都是未知数了。”

    “舅父忘了,还有几位皇子么。大皇兄、三皇兄、五皇兄,莫不擅长马背征战,是现成的将才啊!”

    “赫连家的单另炉灶,哥盛难辞其咎,朕不能再让他参与任何政事及军务。”显皇的这句话,可以说宣告了哥盛已彻底与皇位无缘。

    “还有蓊茸和荀其。”

    “听说这几日蓊茸常与你对坐饮酒,颇有感叹,同你相见恨晚。”显皇未置可否,而是跳转话题说道。

    宸回忆着蓊茸对自己的拉拢,蓊茸对付荀其、左丘禹的心十分坚决,自己当然是在其中顺势挑拨,以期双方关系日趋恶劣,势不两立,至死方休。宸也明白显皇此番问句的意思,“结党营私”、“威胁帝位”,都是显皇的大忌,若是触犯了他的禁忌,即使是嫡亲之子也不能饶恕。

    心里转了几个心思,宸的表情仍然坦然平和,像是聊家常一般回答显皇道:

    “南影一个人孤独惯了,难得有大皇兄视南影如亲兄弟一般热情相待,心中与大皇兄自是十分亲近。”

    “若是朕派蓊茸前往出战,你可愿助他一臂之力?”

    “能为舅父分忧的事,南影都不会推辞。何况,五皇兄已有禹在旁辅佐,凭他的能力没什么可担心,我相助大皇兄是义不容辞。”

    “听起来,你对荀其的评价不低嘛。”

    “三皇兄和五皇兄最像舅父。”提起哥盛,显皇面色微变,宸连忙又道,“而我个人认为,五皇兄有胆识、有谋略,行事磊落,又文采出众,是皇子中能够堪当大用的。”

    “荀其,确实不错。”显皇一面这样说着,一面因为“南影”的推崇,已经对荀其暗生几分猜忌和防范。

    “派皇子出征的事,对战局有长期影响,舅父不妨与朝臣商讨再做决定。眼下为了迅速遏制局势,南影倒有一个主意。”

    “朕心中也有一个主意,你且与朕一同道来。”

    “好。”宸随即与显皇两相对视,异口同声道,“郡马展朋。”

    “南影甚知朕心。”显皇开怀一笑,说道。

    “东面战场情势尚算和缓,弹炮营与步兵营的配合也越发默契,郡马展朋是原神机营营主,作战指挥经验丰富,能控制住西面战场的,当前他是最佳人选。”宸之所以推荐展朋,还有一层深意,展朋、墨哈美夫妻两人向来是蓊茸的拥护者,先安插上蓊茸的人赶赴节节败退的西面战场,稍后无论显皇派谁出征对战,都有个照应。

    “常言道,外甥随舅,朕倒是觉得,你才像朕年轻时的样子。若是朕的儿子能如你这般,朕就老怀宽慰了。”显皇赞许地对宸说道。

    “舅父过誉了,南影怎及舅父万一。”心思聪敏,皆因生活在太多的尔虞我诈中,只有会察言观色方可自保,这条道理在各国皇室均是通用的。

    宸表面上好像对显皇的夸赞毫不在意,然而当显皇那一句“你才像朕年轻时的样子”说出口,宸的心瞬间就柔软下来。有那么一刻,宸甚至想,放弃报仇,就这么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未尝不可。不过很快,宸就被现实拉回了理智——有侍卫进来通传消息道:

    “禀皇上,易国战场上有新的奏报。”

    “讲。”

    “昨夜,漠阁击退易国二皇子大军。二皇子岫远身负多处箭伤,伤口感染以致昏迷,其军群龙无首、溃不成军。今日一早,二皇子已被侍卫护送回易都养伤,残余的易军对漠阁再无威胁。”

    “朕知道了,你退下,有任何消息再来汇报。”

    “遵命。”

    “易国的战争格局也发生了变动啊。”宸喃喃自语道。

    “依你判断,接下来漠阁将有何动向?”

    “率众北上,抵达易国北部战场,与拓跋雅布联手,对易国太傅舒绍父子三人所率人马形成前后夹攻之势。”宸头脑清晰地分析道。

    “橘焰山庄正与星坛开战,庄内仅廖威的幼子廖晚独守,自顾都不暇,断无支撑舒绍之力。”显皇接着说道。

    “舒家父子必陷入困战。”宸点了下头,与显皇对视一眼,内心是一致的想法:维军与易国盟军此间都不占优势,为了扭转局面,必须尽快作出新的部署了。

    ~~~

    易国漠阁——

    婵儿在关洲的小屋中同关洲对面而坐,关洲边烹茶边说道:

    “漠阁这里你不必担忧,师父应付残局还不是绰绰有余。沭儿明日会启程北上,对舒绍父子所率军队出击。一旦舒家父子败阵,易国强将可谓折损过半,易国便不过是强弩之末了。”

    “有拓跋哥哥在北面呼应,关沭这一仗应该不太困难,我还放心。只是有一点……”婵儿欲言又止,眉头微皱。

    “你和拓跋雅布交情不错,赫连家与你又有亲缘,你纵然心向着他们,但是国家利益在前时,仍不得不公私分明。”关洲一语道出了婵儿的心事。

    “父王一生为孤国而战,我的血脉里也流淌着孤国的血液,即使我不愿面对这样的纷争,也总要给皇帝叔叔一个交待。”

    “漠阁上下多出自恒国,自然不会与恒国为敌,不过生活在易国腹地,远离恒国已久,原是没有想过重回故乡的。沭儿的心思全在赫连郡主身上,此次北上亦是想助赫连家及拓跋家一臂之力,他攻下的城池一定会当作聘礼拱手让出。”关洲说着,笑了笑,“即使你恭王府出面,也不一定能与赫连家、拓跋家、漠阁三家相争。”

    “师父,您这是视月儿为敌对的一方了么?”婵儿带着几分撒娇道,“月儿夹在中间好为难。”

    “孤国想要的其实也只是易国西南面的土地,这部分在划地而分的时候相信各方会作出退让。讨价还价的事,你交给他人便是了。”

    “师父的意见和月儿不谋而合。我方才嘱派了井护、罗洞十人准备随关沭同行,与舒家交战量力而为。由他们出面,既能争得孤国应有的权益,也不用让关沭、拓跋哥哥还有赫连舅舅难做。”

    “你个鬼精灵。”关洲闻言,知道自己白操心了,不由笑着摇了摇头,“空临他们又是如何?”

    “他们五人跟我前往星坛。潇哥哥一个人,他们很牵挂,我也想明日动身。”

    “若能看准时机拿下易国东部,对恒国来说当是一份大礼。”

    “是呀。”

    “正好,我让沭儿为你准备了一件礼物,来得及今日交给你。他此刻大概和嘉露在一块儿,你找他拿一下吧。”

    “谢谢师父!是什么礼物啊?”

    “记得师父跟你说过,‘动而无声’的境界吗?”

    “嗯。轻功进入佳境时,对身上发出声响的物件,能声起声灭随心掌控。”

    “以你现在的资质,完全可以尝试有声向无声的过渡,而无声向有声的转变最难跨越,就得看你日常的领悟了。”

    此时此刻,关沭正收拾次日出发带的行李包袱。赫连嘉露坐在旁边,看着关沭的一举一动,不舍之情渐生,忽而出声说道:

    “我想和你一起,免得时时思念、日日担忧。”

    “其他的都可以应允你,唯独这一点不行。”关沭腾出手,拨开赫连嘉露额前的碎发,声音温柔道。

    “你不信我的武功可以应付?”

    “我相信。但这一仗是我给明郡王的证明,证明我对你的心意,还有我有娶你的资格。”关沭直视赫连嘉露,眼中满是笑意。

    “谁答应嫁你了。”赫连嘉露言不由衷道。

    “你没有打算嫁我啊,那更不能让你冒着危险上战场啊。”关沭故意说道。

    “你……”赫连嘉露的表情又气又急,伸手就要打向关沭。

    关沭则就势握住赫连嘉露的手,放在嘴边亲吻了一下,轻声说道:

    “等我回来,我就娶你。”

    赫连嘉露听着关沭所说的话,不自觉想起了婵儿和慎潇之间的故事,战前分别,再相会已物是人非。一时间,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在想什么?”关沭见赫连嘉露没有应声,便又问道。

    赫连嘉露不愿提起不好的联想,只是摇了摇头,也回握住关沭的手。

    “此一别时间不会太长,拓跋雅布有公冶家传人相助,我这边除了阁里的人手也有孤国井护、罗洞、黄峰这样的高手,我一定尽快回来。”关沭郑重许诺道。

    “黄峰他们都跟你走了,婵儿怎么办?”

    “恭王府的几人还留在她身边,这样分开行事,对她、对我们都好。”

    赫连嘉露沉默半响,努力收敛起低落的心情,再次开口道:

    “我知道身处乱世有很多身不由己,我不能再这么任性,我会替你照顾好关前辈,等着你平安归来。”

    “谢谢你,嘉露。”关沭把赫连嘉露拥入怀中,紧紧抱住,很久才分开。

    “晚上想吃什么?我帮忙准备一下。”赫连嘉露目光征询关沭道。

    “你不要忙,只跟厨房说,把菜都送我爹那边,晚上大家一起吃就行了。”

    “唔,那你收拾完,在关前辈那儿见。”

    “好。”

    赫连嘉露前脚走了不一会,婵儿就辞别了关洲走来,在关沭的房门上敲了两下。

    “怎么这么快回来了……”关沭转头看向门口,发现不是赫连嘉露,连忙改口道,“是婵儿啊。”

    “唔?看来某人刚走不久,我错过了呢。”婵儿瞬间会意,眼中闪过一抹揶揄说道。

    “进来吧,我这就收拾好了。”关沭摆出一副正经模样,没有接话,而兀自说道。

    婵儿见状笑了笑,两步蹦跶着跳进房间,在桌边坐了下来。

    关沭很快将手边的包袱系好,随后转身从桌案边拿起一个精致的首饰盒,走过来递给婵儿:

    “喏。”

    “谢谢师兄。”婵儿拖长了尾音,笑眯眯看着关沭。

    “是我爹命人定做的,不是什么名贵的饰物,但天下只此一份。打开看看。”关沭也在婵儿旁边坐下,说道。

    婵儿点点头,打开首饰盒,只见盒中平铺着长长一串银制链子,每段链条之间均悬挂一个精巧的小铃铛。只拿起链子一头,整串链子便叮呤当啷响个不停,声音清脆明亮,链子和铃铛也反射出柔和的光芒。

    “真漂亮。”婵儿因惊喜而赞道。

    关沭笑着接过婵儿手中的银链子,在婵儿左脚脚踝上绕了三圈,然后把两头别好固定住,银链子刚好形成不同的层次,铃铛的分布亦是错落适宜。

    “长度正好,夏天褪下袜子,还有松散绕着脚踝的富裕。”关沭满意地笑了笑,“在太阳下也会更漂亮。”

    “我不会辜负你和师父的心意,一定尽力攻克‘动而无声’这个境界。”

    “你见过我控制无声,你的轻功天赋在我之上,这一层面你自然很快能掌握。至于无声中的有声,和有声、无声的双向变化,相信假以时日,于你都不是难事。”

    “嗯。”

    “明天出发,各自保重。”

    “舒右善战且精兵法,舒绍身手又在你之上,你们一定当心。”

    “我了解。”关沭顿了顿,破天荒主动谈道,“凯旋那一日,定然让你喊我一声‘姐夫’。”

    婵儿双眸一亮,笑了笑,说道:

    “那我就祝君早日得偿所愿。”

第八章 鼓点传讯

    正月初四上午出发的婵儿一行,傍晚时分便步入了星坛的势力范围。用过晚饭,曳痕外出打探过后,回来一行人落脚的客栈禀报道:

    “因为这几日接连掀起激战,橘焰山庄对周边封锁甚为严密,当日我出入星坛的路线已被阻断,各处都有岗哨监视,不仅人难以进出,就是信鸽恐怕也不能安全传递讯息。”

    “人就在眼前了,竟然无法得见。”弓狐双臂交叉,斜倚着墙嘀咕了一句。

    “不必急于一时,再严密的防守也有懈怠的时候。”风玉扬说道。

    “再说,我们也不宜贸然闯入星坛。让三弟知道我们在外边接应就可以。”空临开口道,而后视线转向婵儿。

    “我们在这儿住下,慢慢等机会吧。”婵儿认同了几人的说法,目光沉静说道。

    随后,唐胤自请道:

    “明日白天,我和六弟跟着曳痕熟悉一下周围地形,再作打算。”

    见婵儿点头应允,龙幽残又道:

    “那我们不打扰郡主,郡主早点休息。”

    几人离开后,婵儿透过窗子凝望空中的月亮。距月圆还有十日,十五那一天是曳痕、曳瑟互换的日子,潇哥哥即使不知道我们已随曳痕而来,也会想办法保证消息的畅通才对。在那之前,不妨专心提升自己的轻功,哪怕先提高一个境界,突破橘焰山庄的防守出入星坛似乎都能容易几分。

    接下来十日,基本上就是空临等人轮流搜集情报、商议怎样与慎潇配合及事成后如何善后,而婵儿每日从早至晚醉心修炼轻功,寒冬的天气常常汗水淋漓,晚上泡过热水澡解乏,第二日又循环往复。

    正月十五这天——

    “郡主这样会把自己累坏的,大哥,你倒是劝劝啊。”唐胤听着后院里许久不停歇的铃铛响声,对空临说道。

    “前几日铃铛的声音几乎不间断,这两日已是时而响时而静,可见郡主逐渐摸索出了一点门道,很快便能与铃铛物人合一。”空临唇角泛起一个笑容,说道,“还是不要打断这样的状态为好。”

    “何况郡主的性子,我这几日劝过她无需操之过急,她是全然听不进的。”风玉扬无奈地笑笑,说。

    “这一点和三哥真是一样。”弓狐眼中也难得露出笑意。

    “郡主是为了三哥才会急于求成,她心中有三哥的分量,若是中间没有发生那些事,我们还都追随在王爷身边,他们两个……”唐胤说着,声音弱下来,四人一时陷入沉默。

    半响后,还是风玉扬打破了沉默,说道:

    “如今只能感叹造化弄人。而且为情所困的岂止三弟一人,那儿不是还戳着一个么?”

    几人顺着风玉扬的目光看去,龙幽残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廊下,用自己的方式默默陪着婵儿。

    这时,铃铛的声音骤停,后院中随之安静下来。片刻后,龙幽残眼中蓦然流露一种光彩,神情透出难以掩饰的欣喜。

    空临等人见状,连忙推门而出,看向后院中的婵儿。

    后院空间有限,就决定了婵儿步伐挪动中总要转换方向。几次转弯,婵儿脚下速度忽快忽慢,甚至尝试旋转了两圈,整个过程中铃铛都静静的,没有发出声音。直至婵儿定住脚步的一刻,银链子上的铃铛才又发出“叮呤”的声响,几个铃铛形成奇妙的共鸣,短暂的瞬间后重归平静。

    惊喜之余,唐胤率先拍掌赞叹道:

    “这几日工夫就有突破,恭喜郡主呢。”

    “这下郡主的轻功是完全凌驾于我们几个之上了。”风玉扬说着,和空临相视一笑。

    空临随即也露出欣慰的笑容。在婵儿身上,有着如恭王原夏一般的天赋和执着,这熟悉的影子让几人深感可贵。

    而婵儿一时间还没有太回过神,似乎在试图抓住其间一闪而过的感觉,用心记忆铃铛无声时的微妙体会。这样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过了好一阵,婵儿才想起众人还站在寒冷的院中,她一边搓了搓自己的双手,一边笑着环顾几人:

    “中午要多煮一罐热汤来喝,我用私房钱请你们哦。”

    “还要温几壶酒。郡主请客,我们当然给面子。”弓狐大笑着一揖作礼。

    “时辰刚好,你们先去大堂入座,我换身衣服就过来。曳痕差不过也该回来了。”

    “好。”几人响应道。

    见婵儿往厢房方向走去,几人便转过身,朝客栈前院迈步。空临特意走快两步,走在龙幽残身侧,伸出手在他肩上拍了两下,轻声说道:

    “待会多喝一碗汤,暖暖身子。酒伤身,还是不要喝了。”

    龙幽残怔了怔,明白空临的好意,点了下头说道:

    “郡主在,我从不喝酒。酒会让人失了清醒。在漠阁的那几年,我也会站在远处看郡主,不过随着她武功越来越好,我都怕自己一个松懈她就会发现我。像今天这样陪着她,是久违的了。”

    “苦了你了。”空临心中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龙幽残则是唇角微扬,仿佛能站在距离婵儿不远的地方,就已是他最大的幸福。

    少顷,婵儿换完衣服,步入前院往大堂而行时,曳痕已返回客栈,等候向婵儿禀报消息。趁着这工夫,几人谈论起江湖中人轻功的高下。

    “如今郡主的轻功比起柒鸿亦是不遑多让。”在“中南陉”之战中见识过柒鸿轻功的弓狐说道,“除却关洲前辈、慈岸寺的般若、隐尘轩的薛风一时难以企及,郡主的轻功已可谓上乘。”

    “昔日江湖各路高手集聚杳魔宫,与二嫂同行的一男子身手也是不凡。”龙幽残看向风玉扬,说道。

    “你说的是郭夜,他是月儿的恩人。以郭夜的身姿步伐来说,确实矫捷远胜常人。”风玉扬无意间提起拓跋月,神色不觉柔和许多,足见其心中柔情。

    “我倒知道还有一个人,她施展轻功时犹如蜻蜓点水,境界甚至还在薛风之上。”唐胤顿了一下,又道,“这个人就是星坛的七门主柒蕊。”

    “柒蕊?我曾听闻她的轻功高深莫测,其人有出尘之姿。只是忽然发现,难不成她和柒鸿有什么关联。”空临看向曳痕,目光中带着几分征询。

    “我随爷在星坛多年,一直没有听过柒蕊的家事。尤幻待柒蕊与亲生女儿无差,柒蕊似乎也全心为了星坛,凡是尊主交代的事务,都会尽心尽力办好。”曳痕随即说道。

    “大哥和四哥亲眼见过柒鸿的轻功,对此心中有数,若再能见柒蕊显露身手,便可以确认他们是否源于同宗同脉。”唐胤说道。

    几人话音落下,婵儿已行至大堂前,正对门口方向的曳痕率先向婵儿行了礼:

    “郡主。”

    此刻,婵儿虽然听见了几人的对话,但是柒鸿、柒蕊的事在她看来远没有慎潇的消息重要,因此她只是开口道:

    “此行可有收获?”

    “爷借星坛对外传令的鼓点传递了消息。不过此乃临时之策,我们并未就此沟通过,我一时还不能明白这消息的意思。”曳痕说道。

    “星坛对外传递了讯息么?”风玉扬问。

    “早前星坛尊主尤幻与散落在外的门人定下过暗号,通过敲奏鼓点的节奏向他们传达指令,以防星坛陷入危机,可解燃眉之急。此番讯息的意思,是指示众人断橘焰山庄粮草,让对手知难而退。”

    “即使他不下令,外边的门人难道就没有尝试过?橘焰山庄行事定然极为谨慎,粮草供应充足,全无后顾之忧,这一战才耗时许久。”弓狐说道。

    “三弟的消息是如何隐藏在鼓点中,一同传出来?”空临示意曳痕接着往下说。

    “按例说,鼓点的节拍只会敲奏一遍,然而今日鼓声却先后响起两次,第二次和第一次听来大致无异,实则略为不同。”

    “他这样意气行事,不会被人猜疑吗?”婵儿出言询问。

    “星坛几位门主各怀心思,表面相安内里相争都是有过的,爷在其中多年还算游刃有余。这次的事,就算有人想针对爷,毕竟没有真凭实据,爷大可以说是为了干扰敌方判断,故意敲错的节拍。平日爷行事向来不顾及他人眼光,‘轻率而为’的个性,尊主早都默认了。”

    婵儿点了点头,放下心,又道:

    “鼓点的节奏你可记下了?”

    “是。”曳痕说着,以手击掌,重现了第二次慎潇敲奏的节拍。

    几人静静听完,只觉一头雾水。

    “无论什么样的暗号,总须有样事物作为解读的媒介,关键就在于找出这个媒介。”龙幽残对曳痕说道。

    “我在回客栈的路上,凡是想起有可能的都推敲过几次……”曳痕欲言又止,略显懊恼,其涵意不言自明。

    “我觉得这段节奏似有规律可循,也许可以断开理解,每几个节拍代表了一层意思。”唐胤沉思片刻,说道。

    “比如像是开始的节拍,三下、两下又六下,是不是指‘三、二、六’。”曳痕接着唐胤的理解说。

    “或许是一本书……第三页、第二行的第六个字。”弓狐猜测道。

    “我想不会。”空临摇了摇头,说道,“三弟的讯息既然是因星坛既定节拍的临时改动,断不会有时间一一对照书籍上的文字,串联成语句。”

    “应该是这节奏本身与他所熟知的某样事物十分相近,他才顺势借渠引水。我们不宜想得过于复杂。”风玉扬随后说道。

    “我想……我知道他的意思了。”婵儿忽然眼前一亮,取下腰间悬挂的白玉笛,轻声说道,“还好换衣服时带了它过来。”

    “原来是音律吗……”唐胤很快反应过来。

    “这么说,‘三、二、六’就是‘宫、商、角、徵、羽’的‘角、商、羽’啊(原谅作者把简谱引入进来,否则实在想不出合适的暗号呢)。”弓狐也恍然大悟,说道。

    至此,龙幽残心中也已明白,充作媒介的当然是连系三哥和郡主的那首曲子——渔樵问答。

    曾问慎潇想学了很久的这首曲子,第一遍吹奏,竟是在这样的时机、用笛音奏出来。然而婵儿来不及过多感慨,便依照曳痕转述的节拍转换为韵律表达了出来。

    待韵律完成后,唐胤颇为困惑道:

    “好像和以前听过的不太一样……”

    “的确。”婵儿放下白玉笛,说道,“这不是正常曲序,而是截取了其中的若干部分衔接而成。”

    “能找出它们分别对应的段落吗?”空临问。

    “我试试吧。曲调借鼓点转为节拍示意,由此倒推回曲调便可以了。这首曲子用曲调的升降对应渔者与樵者的对话,以上升的曲调表示问句,下降的曲调表示答句,总算有分辨的依据。”

    这时候,客栈小二走进大堂,为众人呈上了饭菜、汤煲与酒水。等小二退下后,婵儿又说道:

    “我没潇哥哥那么熟悉曲子,需要一点时间,你们不必等我。”

    “郡主用过午膳再忙不迟。”唐胤说道。

    “没事的,很快就好。”婵儿笑了笑,拿起白玉笛转身走向侧面的书房。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婵儿招呼几人走进书房,桌案上的宣纸上清楚写明了曲调对应的语意:

    交加乱落花。出没烟霞。只见屈崎岖出有路通。不知南北与西东。山深时时见鹿。东望海水溶溶。今日话渔樵。明日何求。

    “不愧是郡主。”风玉扬赞赏道。

    “其中涉及周边的地形,想来曳痕能看得懂。”婵儿和风玉扬对视一眼,随即视线转向曳痕。

    “爷这番话是说……穿行梅花林,往炊烟方向,见崎岖路不转向直行,路深远时东行,自融海阁进入星坛。今日渔樵传讯,明日依计行事。爷应该会在那里接应。”曳痕说完,自觉惊奇不已,连忙又道,“如若不是郡主通晓音律,曳痕只怕就误事了。”

    “明天让曳痕一个人前往么?”弓狐问询空临的意见道。

    婵儿目光凝视空临,也等着他的回答。

    “唔,曳痕可以转达三弟我们的计划,曳瑟也能带来星坛的消息,之后两边再伺机行事吧。”空临余光瞥见婵儿的注视,放轻了声音又道,“郡主的轻功还不稳定,而且三弟事先不知道我们的到来,不宜冒这次风险。”

    婵儿明白空临的担忧,点了下头没有作声。

    “往常你们兄弟二人都是在十六凌晨出入星坛,这次也是趁夜行动么?”风玉扬看向曳痕,问。

    “爷指出的这条路线,想来正是橘焰山庄设防有疏漏的地界。而上元节之夜,人们总有庆祝之意,就寝晚于平时,第二日清早反而精神松散。我想爷所说的‘明日依计行事’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

    “这样好,今晚曳痕就踏实留在客栈,大家一起过个节。”唐胤面露笑意,环顾众人说道。

    为了慎潇忙碌紧张多时的婵儿,刚稍微放松下来,听几人提及“上元节”,才恍然想起这次月圆乃是正月十五,一时间,发生在前一年上元节的事全部涌上心间,只是不知君今夕在何处。

    ~~~

    此时,湛暮宵人仍在恒都。几日前,完成易国降军的交接后,恒国瑞皇与湛暮宵就战前局势进行了深谈。轻车都尉戚梵接连两日亦发回奏报,同瑞皇商议制定接下来的布军谋略。

    西面战场,戚梵两面兼顾边关与丽城,分兵应对易国四皇子岫曜与将军帮势力,虽游刃有余,但对峙八个月难分高下,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在寒冬过后的开春时节,两军势必会掀起新一轮激烈对战,双方胜败就在此一举。

    瑞皇对易国降军的态度,与赫连滨对待投靠赫连家的何其狂和公冶嬛嬛类似,固然可信可用,但还是需要一力避免其与故国开战。因此,易国降军只能用来驻守恒、夜边界,防御夜国兴兵惹事。相助戚梵的任务还得交落在杳魔宫身上。

    湛暮宵心中牵挂婵儿,本想尽快返回杳魔宫,悄然转至漠阁,以便能在婵儿需要的时候随时出手,助慎潇一臂之力。而此刻耽搁于此,这番心思却无法对瑞皇言明。

    事实上,对于孤国恭王府十数人在“中南陉”之战中所起的作用,以及一行人随后转入易国战场的消息,瑞皇是十分清楚的。这其中,有几分原因是为恭王报仇、几分原因涉及孤国在易国的利益划分,瑞皇同样明了。既然孤国宣皇没有公开知会恒国这件事,瑞皇大可以坦然接下易国降军这份“大礼”,静观恭王府中人的下一步行动。

第九章 礼下于人有所求

    正月十六清晨,空临、风玉扬和曳痕一同行至梅花林外围,隐藏在一旁等候与其互换而来的曳瑟。四周万籁寂静,一片宁和。曳痕一个人穿越橘焰山庄防界,沿小路疾行,直至身影掩没在山林中。依照慎潇的指示,曳痕一路上没有遭遇半点阻碍,便直抵融海阁角楼之外。当曳痕停下脚步朝周围张望时,一个人影随着说话声自角楼跃下:

    “真亏你能破解鼓声的涵意啊。”

    “爷。”曳痕惊喜地迎上前,随后就见曳瑟跟在慎潇身后一同跃身而下。

    兄弟两人简单打过招呼后,曳痕又连忙道:

    “破解爷讯息的不是我,是小主人。只有她有这个能力。”

    慎潇闻言,内心一震,说道:

    “她来了这儿……”

    “是。”曳痕点了下头,视线转向曳瑟,“大爷和二爷就在梅花林外接应,谨慎起见,还是尽快突围而出的好。这期间发生的事,我跟爷再慢慢说清楚。”

    曳瑟目光投向慎潇,只待他同意,便及时离开。然而慎潇似乎正陷于一番天人交战,想见婵儿一面,又担心一来一回行动太过明显,引起不必要的混乱。

    “此刻并不是相见的合适时机,为了小主人、为了几位爷的计划,爷还是多忍一时。”曳痕深谙慎潇的心理,不得不劝说道。

    慎潇在心中长吁一口气,随即对曳瑟挥了挥手。曳瑟于是辞别两人,顺着曳痕来时的道路逆向而行,有惊无险地穿过橘焰山庄的围守,与空临二人汇合。慎潇按捺住满心疑问,同曳痕谨慎地潜回星坛北门,确保说话方便时,才追问起详细的经过来。

    听完曳痕的叙述,慎潇沉吟半响,方才说道:

    “若尊主真的对漠阁出手,我必争取独守星坛的局面,伺机开后门,让恒军从东面攻入,而后再与大哥他们汇合,包抄星坛人马后方。这片土地一旦划入恒国,皇上定然可以获得瑞皇的回报,如此就能换取郡主的自由了。”

    “正是如此,计划中尤为重要的,是爷能否得尊主信赖,独自坐镇星坛。还有就是,小主人希望爷一切以自身安危为重。”

    “她是我的精神支柱,今后我都会小心应战的。”慎潇眼眸中透出几分暖意,随后闪过一抹愧色,又喃喃说道,“至于尊主的信任,只有向大小姐说声得罪了……”

    “大小姐与这件事有关么,这是从何说起?”曳痕不免感觉奇怪。

    “你不在的这一个月,确实发生了不少事……”

    慎潇此间对曳痕讲述的前因后果,曳瑟在拜见婵儿时则并未提及。曳瑟谈起的,与空临等人关注的,都是围绕尤幻的实力及星坛四门之间的亲疏党伐关系。

    “星坛之中,对尊主尤幻最为忠诚的,莫过于伏桓。柒蕊虽然也秉承尊主的指令处理各项事务,但是她的心思深重,让人捉摸不透。尤幻的亲生女儿尤婉晴,个性平和,崇尚与世无争,我记忆中她几乎从未离开过星坛,凡是外出的任务都由其余三位门主完成。星坛内女子本就少,柒蕊和尤婉晴又是师姐妹的关系,她二人的感情自是比较亲近。而柒蕊与伏桓,曾因各自门人起过冲突,表面虽和睦,实则关系十分冷漠。柒蕊对爷倒是有几分敬重,毕竟爷的身手和能力都无可挑剔,尤幻对爷也是颇为器重,但柒蕊和爷并无深交,爷亦不想与他人有何拖欠……”

    曳瑟口中这样不愿与人有拖欠的慎潇,竟在第二日上午亲自登门拜会了柒蕊。

    “这是什么风把潇大哥吹来了?”柒蕊眉眼盈着笑意,说道,“妙彤,快沏壶好茶来。”

    “在核查账目吗,不打扰你吧?”慎潇一边说着,一边扫视桌案上的账本。

    “前一阵儿忙着对付橘焰山庄,积压了半个月的账,看得我头晕眼花。你来了,我正好找个理由休息一下。”柒蕊起身迎了慎潇两步,说道,“请坐。”

    “这两日橘焰山庄倒是难得消停。”慎潇点了下头,在一侧的椅子上坐下来,柒蕊随即坐在了他对面。

    “他们的人伤势不会比咱们轻,论精力也不如年轻人支撑得久。”柒蕊轻笑一声,想起慎潇的伤,又道,“潇大哥身体可是无碍了?”

    “唔,不妨事了。”

    “如此就好。”

    柒蕊话音落下,妙彤刚好沏了茶回来,为慎潇与柒蕊分别斟上茶水后,又静静退了出去。

    心思敏锐如柒蕊,一时间仍摸不准慎潇的来意,于是只是保持着礼貌的笑容,沉默下来,等候慎潇开口。

    慎潇见状,也不绕弯,直言说道:

    “我来是有事相求。”

    “你开口,小妹一定不吝相帮。”柒蕊笑得善解人意。

    “我们认识这么久,我还时常想起第一次见你的场景,脚步翩翩宛如惊鸿,世间竟有这样的女子。”慎潇当时真实的心理其实是忍不住感叹“这世间怎会有人轻功天赋尤胜于婵儿”。

    柒蕊听得慎潇的称赞,心中很是受用,笑容也越发灿烂。

    “你的轻功造诣江湖中人大都望尘莫及,羡煞了旁人。我很想知道,关于这方面的提升可有什么秘诀。”慎潇点明来意,说道。

    “潇大哥问的就是这个么?”柒蕊略显惊讶道。不过很快她就理解为慎潇是希望短期内轻功能有显著提升,以避免应战时再次受伤。

    “如果你有良言相赠,我真的感激不尽。”

    “你的轻功其实还不错的,只是大概很多年没有过太大进展,是吗?”

    “是。”

    “我对轻功的了解说不上多么深刻,可能是我清楚知道第一位关键的是什么,才有今天的得意。”柒蕊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那就是要真正了解自己的身体,让身体的动势极力跟上自己的思想,当你想置身在哪里时,你的身体能很快实现你的想法。”

    “了解自己的身体啊。”慎潇若有所悟地重复道。

    “说起来似乎容易,做起来可是一点不简单。你要了解你的身体负荷能力怎么样,速度的极限是什么水平,是不是还有额外的潜力等等好多情况。”

    “那么以你的能力,可以在速度很快的时候骤停,停在原地时突然起动,而不发出动静让人察觉么?”

    “抛开多余的动作,就能随心而为,不惊动周围的人。”柒蕊一副“这有什么困难”的表情,笑意盈盈地看着慎潇。上次不小心听见慎潇和尤婉晴月下谈天,似乎不算本事,不过再之前一次偷听了伏桓和门下谢宗的对话而知晓的“伏桓喜欢尤婉晴”的秘密,可就是靠的自己这身轻功。

    如今伏桓、尤婉晴、慎潇三人的关系,似乎让柒蕊既津津乐道,同时又大为不快。随着这个念头的清晰,柒蕊眼中的笑意渐渐冷了下来。

    慎潇虽然不了解柒蕊在想什么,但是对她态度的转变是能感觉出一二的,为了缓和气氛,他又开口道:

    “今日多谢指点,你一席话让我受益匪浅。我欠下你一个人情。什么时候你有需要我的地方,我定然倾力相助。”

    “这哪里称得上什么人情……不过我会记得,有事一定请潇大哥帮忙。”柒蕊话至一半,语锋一转,“唔,我突然想起来有个问题想问你,就怕多有冒犯。”

    “但说无妨。”

    “你为什么甘愿留在星坛?”柒蕊凝视慎潇的眼睛,似乎想看穿他的内心,说道,“你和我们不同,你既不是师父的亲人、徒弟,又不曾如伏桓一般受过尤家的恩惠。你留在这里,总该有所图,不是么?”

    “尊主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一个‘外人’能成为北门主,难道还不算受了尊主的恩惠么。”慎潇避重就轻,似笑非笑地答道。

    “我不是婉晴,也不是伏桓,不想听你说表忠心这类冠冕堂皇的话。我只要你一句实话。如果你够诚意,我可以再告诉你多一层提升轻功的奥秘。”

    慎潇同样试图从柒蕊眼中看穿她的心思,以前似乎低估了她,她可不只是尤幻的徒弟这么简单啊。然而柒蕊提出的“诱(分隔符)惑”,真的让慎潇心有动摇。沉吟片刻,慎潇重新开口道:

    “我的确有所图。留在这儿,能收集五国所有的消息,朝堂大事、平民小事,全都不会错过。这样我才有机会寻找一个人。”

    “一个……对你很重要的人?”柒蕊显然没有想过慎潇会给出这个答案,一时之间,心中难免触动。

    “非常重要。中间我把她丢了,不知道能不能有找回来的那天。”慎潇一心想着婵儿,这番理由可称得上情真意切。

    “我也在找一个人。”柒蕊忽然说道,表情中有着不同平常的落寞,“可是他不懂我的心,他可能在恨着我,一生都不想见我。”

    “但愿我们都能找回我们想找的人,不再分开。”慎潇牵了牵嘴角,对柒蕊、也对自己说道。

    柒蕊眼眸中波光一闪,与慎潇的“心有戚戚”让她心中有了松动,她随即说道:

    “轻功基础不错的人挺多的,而能迈进一流境界的人十分稀少,因为大多的人只停在了瓶颈阶段无法超越。很多人自认为轻功极佳,每每动用都是下意识为之,看似潇洒自如,便引以为傲,殊不知阻碍他们提升自己的也正是这种‘无意识’的作为。”

    “怎么说?”慎潇专注倾听着。

    “依靠下意识,就会一直停留在原地,不会有新的经验,就没有提升的空间。我会让自己有意识地记忆每一次、每一个瞬间不同的感受,哪怕状态只有一点点差别,身体的感觉都不会欺骗自己。把每一种情况下轻功的状态和身体的动势一一对应,当你想要在不同状态的轻功之间切换时,身体也要在第一时间切换成相应的动势,一旦你的反应足够快,使两者步调达成一致,便不会有什么突兀的动静出卖你的行踪了。与此同时,对于你的对手来说,你的每一步行动都变得难以捕捉和预测,掌握了主动,就增添了压制住对手的筹码。”

    以慎潇对自己的认知,在轻功方面他完全没有可能追上柒蕊,对柒蕊的一番心得,他由衷感觉钦佩,于是发自内心对柒蕊一揖作礼,表示感谢以后才告辞离开。

    慎潇走远后,妙彤回到柒蕊身边,出声询问道:

    “门主,你怎么平白透露了这么多亲身体会给北门主,我替你觉得心疼呢。”

    “傻瓜,懂得是一回事,能否做到就是另一回事了。照实说,单潇有谋略、有胆识、有身手,早已跻身一流高手之列,然而人有所长、有所不长,明知他这方面潜力不足,我卖个人情给他又何妨?”

    “可是门主不是不喜欢倾心于大小姐(而忽视你)的人么?”妙彤在心里补足了完整的句子,嘴上却不敢表露出来。

    “本来是的,不过他刚才告诉了我,他和伏桓不一样,他不喜欢婉晴,而且他对我总算颇有赞慕之词,我和婉晴是一比一打平了。”

    “北门主说过不喜欢大小姐的话么?我怎么没有听到啊。”

    “他说起在找的那个人时,那副神采有别于我,他在找的不是他的亲人,而是他的心上人。这个人自然与婉晴无关。”

    “原来是这样呀。”

    “不过即使他不喜欢婉晴,也不见得会拒绝‘尊主的女儿’,师父也不会把这样的乘龙快婿拒之门外吧……”柒蕊说着,陷入深思。

第十章 哥盛的决意

    同一天,维国王庭之内——

    三皇子哥盛出于对赫连嘉露的想念,效仿她在帐顶的檐柱上平躺下来,奈何天气还较为寒冷,不过一炷香时间哥盛便打消了借景寄情的念头,翻身坐起来,无奈摇了摇头,就准备跃下檐柱。

    正在这时,哥盛视线所及的一座院落中,有个女子悄然走出大帐,放飞了一只信鸽,而后四下张望一番,才重新走进帐中。

    是即妃的大帐。那女子……是即妃的侍婢塔玛?

    一时间,哥盛忆起曾有侍卫禀告过他关于塔玛的类似举动,不禁心中一动,随即沿几个连接的大帐帐顶快步移动,一面追逐信鸽的动向,一面借虚拉弓弦的声音惊吓住信鸽,趁其片刻迟缓出手,一把抓住信鸽的翅翼,进而将信鸽握在了手中。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哥盛轻轻抚摸信鸽的羽翼,令其平静下来,同时自己回想着侍卫先前禀报的内容。

    ~~~

    “小人平日里负责戏台周边值守,小年夜那晚与昨晚都是小人当值,昨晚的事小人也是远远目睹了的。今晨换班后,小人路过即妃娘娘的大帐,无意中瞥见一只白鸽飞出,然后就见娘娘的侍婢塔玛姑娘悄然返身进入了帐中。”

    “我平日也喜欢用飞鸽传信,这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再说即妃娘娘与此事有何干系。”

    “这得从小年夜当晚的事说起。那晚小人当值时,见着塔玛姑娘曾出现在戏台附近,说即妃娘娘掉落了配饰在周围,左丘小王爷因为亲自帮忙搜寻,便有一刻工夫疏于职守。”

    “即便如此,又能说明什么。难不成你在怀疑即妃娘娘?”

    “不是的,小人不敢。小人只是因为今晨突然窥见塔玛姑娘,而唤起了小年夜当晚的记忆。那一晚,还有一个人在戏台周围徘徊过,就是大皇子引荐来为皇上表演戏法的南东南先生。据小人猜测,左丘小王爷离开的时间里,南先生完全有可能在周围动过手脚。”

    ~~~

    哥盛犹豫了一下,从信鸽脚下取出了传书的字条,展开来,只见上面写着:

    “皇上已下旨,五皇子不日返都,殿下可在途中便宜行事。”

    哥盛的第一反应是即妃和蓊茸何时竟串通一气。不过很快他就否定了这个可能。另一个人——“南影”,亦即宸,浮上了他的脑海。塔玛出现在戏台附近吸引开左丘禹的注意力,是为了让“南影”能够自由行动。而能让塔玛恭称一声“殿下”的,只有……

    哥盛为自己的想法暗自心惊,当即决定把一切禀告给显皇,可是走出没有两步,他便有了新的主意。哥盛把字条重新系在信鸽的脚上,将信鸽放飞,而后一跃落在地面上,回大帐牵出自己的马,翻身坐上马背,便策马冲出了王庭。

    十几日前,显皇下令出兵增援两边战场,大皇子蓊茸同南影率军赶赴西侧战场,汇合郡马展朋的人马及骑兵营、强弩营剩余兵力,与隐尘轩阵前交战;五皇子荀其则与左丘禹奔赴东侧和甫王原涵对战的战场,力图挽回步兵营、弹炮营的颓势。

    然而多日征战下来,军情仍未见转好之效,东面战场损兵折翼的数量尤其惊人,显皇不得已决心自断一臂,调集全部军力守住西面战场,固守一隅以待反攻的时机。而东面战场将不再设防。因此当务之急,就是调回荀其与左丘禹的人马防守住王庭。

    宸显然对这样的局面不感意外,甚至说他就是在等候这样的事态发展,利用蓊茸之手,很快可以除掉第一个障碍,再反过来收拾蓊茸,亦不是难事。

    正月十六这天,荀其接获显皇的旨意后,稍微整顿军队,便与左丘禹率大军出发。为抄近路,尽快赶回王庭,一行人绕开容易迷路的荒漠,取道一处废弃的岩壁洞窟。洞窟深远而曲折,中间有一段路较为狭窄,只能容得两匹马并肩而过,荀其的军队穿行洞窟,队首离开洞窟时,队尾还未进入岩壁地带。

    荀其和左丘禹行进在队伍靠前的位置,当队首接近洞窟出口时,两人正临近中段狭窄的区域,两旁岩壁距离愈发狭促,凸露在上方的巨石将阳光遮得严严实实,马蹄声音回荡在岩壁洞窟内,显得洞窟分外寂静。忽然数只蝙蝠自岩壁的孔洞中振翅飞出,十数匹骏马同时发出一阵嘶鸣,荀其、左丘禹等人警惕地停下脚步,而未发现任何异常,片刻后一切重归平静,看来只是一场虚惊。

    然而当一行人重新策马行进,漫天箭雨霎时间划破虚空落下,几十名士卒中箭跌落马背,受惊的马匹随即引起一阵骚乱。荀其仰头望向箭矢飞来的方向,只见一队蒙面人飞岩走壁而下,径直朝他所在的方位而来。

    “有刺客,保护五皇子!”有士卒大声喊道。奈何地势所限,队伍前后的人马无法靠拢展开防御,亦无法有序退让,荀其、左丘禹同周边士卒不仅孤立无援,还难以腾出退避迂回的空间。

    蒙面人为首的两人分别袭向荀其和左丘禹,出手招招狠辣,四人交手中均无退路,大多时候连错身都困难,当真惊险不已。其余蒙面人则拖住试图上前护卫的一众士卒,以令自己的主人无后顾之忧。

    与左丘禹交手的男子臂力惊人,而敏捷不足,左丘禹虽然应对吃力,但只要不直面力敌,短时间内不至于落败。而与荀其交手的男子,实力深不可测,荀其的攻势全部被男子轻易化解,而男子的出招荀其只能狼狈抵挡,不多时便破绽尽显。

    眼看男子手中的剑已直指向荀其心口,荀其想要调转马头,马蹄却无处落地,这紧要关头,一支羽箭射中男子的剑,使得剑锋略微偏转,从荀其身侧擦过。随后,哥盛挎着弓箭自另一侧岩壁上跃下,同时又连发两箭,阻住两名蒙面人的脚步。

    “三哥。”荀其看见哥盛的身影,顿时安心许多。顾及地方狭促,荀其和左丘禹舍了马匹,立身于地面。

    哥盛和荀其、左丘禹对视一眼,便将视线投向对面,语气平静道:

    “大哥,我们还差一场胜负没有分出呢,不是吗?”

    先前与左丘禹交手的蒙面男子瞳孔骤然一缩,一个是为了哥盛已认出自己,另一个则是为了他对自己前所未有过的称呼。不用说,这人便是大皇子蓊茸了。

    蓊茸见状,不再隐藏,扯下面巾坦然迎视哥盛三人。另一名蒙面男子的身份自然不揭自穿,男子神色自若地解下面巾,赫然是宸。

    “你为了蓊茸,已然不顾兄弟情分了么?刚才你是真想置荀其于死地!”左丘禹蓦然一惊,直视宸说道。

    “我们之间有何情分可言?”宸略一挑眉,目光重新望向荀其,眸色深重,就要再度出手,哥盛和左丘禹当即一左一右将宸拦住。两人都认为宸比蓊茸难对付,于是把蓊茸留给了荀其,这反而正中蓊茸下怀。

    蓊茸凝视着荀其,心底戾气愈盛,若说当初哥盛与他一争皇位,他还觉旗鼓相当,无论成王败寇,总归轰然壮烈。而如今荀其这小子竟妄想骑在他头上,他是如何都容忍不了的。想着荀其就是自己眼下登上皇位的唯一障碍,蓊茸来之前已决心不惜一切手段,定不能让其有命离开这洞窟。于是面对荀其,哥盛刀兵暗器全部招呼了上来,荀其招架得甚为辛苦,不过半个时辰,已有三处擦伤,其中脚踝处伤口直淌血,明显妨碍了脚下的节奏。

    宸一边与哥盛和左丘禹周旋,一边时刻关注蓊茸与荀其的战况,不放过任何稍纵即逝的时机,从旁出招协助蓊茸,哥盛每每焦急万分,但都无法遏制住局面的恶化。只见蓊茸借助又一波暗器的攻势,长刀挥出,直取荀其肩胛部位,宸则在同一时刻击退左丘禹,并摆脱哥盛的阻挡,执剑刺向荀其的后心。一旦荀其为了避让宸的攻势而躲闪,蓊茸的长刀刚好便会直击荀其的脖颈,宸对形势的判断可谓精准狠厉。

    荀其身形果然下意识让开两寸距离,与此同时,他忽然意识到宸此举的用意,只是再想收回脚步已来不及,他心中喟叹一声,便闭上了双目,然而出乎他意料的,下一刻并没有刀剑刺穿他的身体,只是有个人猛力撞开他,然后倒在了他面前。

    荀其睁开眼睛,看清眼前的状况,不禁惊呼道:

    “三哥……”

    正是哥盛在千钧一发之际冲上前,替荀其挡下了蓊茸和宸的双向夹击,蓊茸的刀先是落在哥盛胸前,然后脱手跌落在地,宸的剑则没入哥盛的腰腹,受重创的哥盛随即单膝跪倒在地。

    “三哥,你怎么样?”荀其连忙蹲下身扶住哥盛,想要为哥盛止血,然而哥盛只是摆了摆手。

    饶是一贯行事毒辣的蓊茸,此刻也难免一时恍惚,震惊于哥盛所为。倒是宸,除了眼底闪过一抹惊异,思绪仍然清晰,他松开手握的剑柄,拾起蓊茸跌落的长刀,又朝荀其走近了一步。

    “荀其,小心!”左丘禹在后边喊道,随后就要冲过来,却被回过神的蓊茸先一步挡住。

    荀其虽然不是宸的对手,但亦不想坐以待毙,正欲站起身,却被哥盛伸手按住。而后,哥盛撑着重伤的身体,用虚弱的声音对宸说道:

    “四弟,停手吧。”

    哥盛此言虽轻,但如重雷一般惊诧了在场诸人。

    “原来你都知道了。”宸仍然淡定说道,“那你为什么还一个人来此,以命相拼。”

    “因为他是我弟弟……”哥盛看着荀其,浅笑了一下,说道。

    宸听得哥盛的话,又看着他发自内心的笑容,瞬间想起当年在易国边郡酒楼中,岫羲亦说过一样的话……

    ~~~

    “如果我不认识舒右,我会称赞他这一行为。你知道我最看不惯背后使诈和落井下石的宵小之人。”

    “但是事实是,你不仅认识他,而且他还和你的前程很相关呢。”

    “无论是老二还是老四……”岫羲说到一半,手上无意间用劲,先前玩弄的杯子顷刻间碎掉了。

    “这么相信岫煊吗?虽然他还小。”流宸重新拿了个杯子推到岫羲面前,说道。

    “啊,因为他是我弟弟。”

    “……我也很希望,能有人这样说我。”流宸眼中有片刻的黯然。

    ~~~

    那是亲兄弟之间独有的深情重义,是无条件的信任,是可以用性命守护对方的真挚。是自己一生都无法拥有的珍宝。

    正这样想着,宸听见哥盛接着说道:

    “对我来说,你和荀其一样,你是和我有相同血脉的兄弟。哥哥照顾弟弟不是天经地义吗……咳咳……即使明知你要闯祸,我……愿替父皇结束这一切……咳咳……”

    “三哥,你别说了,我先替你疗伤。”荀其的声音在颤。

    “我的伤,我清楚。不必了。”哥盛缓了一口气,又对宸说道,“如果当时我不是只有……咳咳……十个月大,没有能力做什么,我一定会像保护荀其这样……护你周全。”

    “你承认,是你们的人做的。”宸的唇边在笑,眼中又像在哭泣。

    “你的出生……在舅舅看来,是莫大的威胁……咳咳……可是他已遭受报应,被病痛折磨多年而离开人世……你的仇恨可以就此平息么。请你原谅我的家人,不要仇视荀其……咳咳……毕竟你被迫远离王庭时,这世上都还没有荀其的存在……”哥盛顿了顿,又嘱咐荀其道,“不要怪你四哥,我们欠他的太多了。”

    “我知道……我知道……”荀其哽咽说道,眼睛已被泪水模糊。之前一切觉得微妙和奇怪的地方,如今都说得通了,只可惜知道的总是太晚、太晚了。

    哥盛躺在荀其怀里,仰望天空,这天空一片澄澈,就像小时候他策马飞奔在草原上时仰头所见的蓝蓝的天。

    “我多想再一次在东部的草原上驰骋,可是那片草原已不在我们的管辖之内了……我愧对父皇,可他不愿原谅我……咳咳……我甚至不能……战死沙场以谢先祖……若我的死,能换来你们之间的和睦,便也算是我死得其所……”哥盛话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弱,慢慢闭上了双眼,再也没有睁开。

    这段时间里,蓊茸带来的一队杀手已全部战死或被擒,蓊茸和宸被越过阻隔来支援的人马前后围住,众士卒不敢轻举妄动,只等待荀其一声令下,才敢将大皇子和疑似四皇子的人拿下。而荀其的命令迟迟没有下达。

    “四弟。”蓊茸侧对着宸,拖长声音,一面打量,一面冷笑说道,“你不只是帮我这么简单,还另有图谋。我真是低估了你。”

    宸并没有回应蓊茸,他仍沉浸于哥盛带给他的震撼中。宸一直以来的梦想,是和岫羲分别坐上维国与易国的皇位,联手一统各国。在岫羲选择漂泊江湖的时候,宸虽然嘴上没说,但是心里第一次产生了动摇。而眼前哥盛的死又消除了他对维国皇后家族大部分的恨意。支撑自己多年的仇恨轰然倒塌,有那么一刻,宸忽然迷失了自己,不知道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这时候,荀其总算抑制住悲伤,发话道:

    “我们这就带三皇子回王庭。大皇子与四皇子同行。”

    蓊茸自知无力逃脱,便没有吭声。宸如果想走,其实在场不一定有人拦得住他,可是即妃还在王庭,宸不可能自己一走了之,于是他也没有抵抗,默然骑上士卒牵来的马,被士卒里三层、外三层地簇拥在中间朝王庭而行。

    ~~~

    次日中午,维国三皇子哥盛的死讯传遍五国。漠阁内,关洲亲自将这个消息告知了赫连嘉露。赫连嘉露在关洲面前极力表现出不用人担心的样子,而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再难掩饰心中的感情。

    “显皇未应允三皇子上战场的请求,三皇子一人在王庭苦闷之际,无意中闻得大皇子与隐瞒了身份一心报仇的四皇子设局刺杀五皇子的谋划,为免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三皇子决意凭一己之力平息干戈,最后,为了救五皇子,三皇子舍弃了自己的生命……而大战当前,显皇并没有定大皇子和四皇子的罪,甚至加倍倚重于四皇子对阵孤国。四皇子也的确不负所望,率军折回东面战场后,借助岩壁、流沙等繁杂地形,凭临时接管的军队便遏制住了原本不利的局面。显皇见事有转机,又抽调防守王庭的部分人马奔赴西面战场,传令郡马展朋全力抵御……”

    赫连嘉露脑海中回荡着关洲的话语,自责与伤痛全部袭上心间。如果不是她利用了哥盛的心意,伤害他的感情,害得哥盛成为国家罪人,他就不会失掉建功立业的机会,在心灰意冷之下殒命。事情根本不会发展成如今这个局面。是她的自私害了哥盛的一生……她有什么资格独自幸福。

    刚烈如赫连嘉露,顷刻间作出了一个偏激的决定,一个哪怕今后她会因此付出加倍痛苦与悔恨的决定。

    ~~~

    易国北面战场,驻扎在橘焰山庄西南侧、漠阁的军营中,有侍从为关沭呈上了漠阁送来的书信。关沭听说哥盛的事以后正担心赫连嘉露,连忙拆开了书信,信上的字迹虽然是他所期待的,但是内容却字字刺痛他的心:

    昔有妹喜褒姒,今有赫连嘉露,业已祸及皇族贵胄,但求不累他人,此生决意不嫁君,惟望成全,将君从前予我心,付与她人可。

    关沭放下书信,只觉眼前一黑,以他对赫连嘉露的了解,此言一出,便再无挽回的余地。

    “启禀小阁主,北方拓跋军已发出暗号,我们是否即刻呼应行事?”营帐外,一士卒扬声道。

    关沭克己收敛心神,答道:

    “按照部署,全军分三路出击。”

    “得令。”

    随即,帐外吹响号角,井护、罗洞等人率各路人马倾巢而出。漠阁与拓跋家赌上一切,只待这一战定胜负。

    关沭伤情之下寄情战场,众军见主帅亲自上阵,大受鼓舞,浴血奋战,破敌势如破竹。舒家父子面对南北联手的猛烈攻势几乎溃不成军。

    战事牵延橘焰山庄,消息传至星坛外,橘焰山庄庄主廖威心中顿生隐忧。一方面橘焰山庄人马对星坛久攻不下,一方面廖威连日担心留在山庄的亲眷遭战火殃及,思亲之情愈盛,交战时难免分神,时日越长,心中再无战意。廖威预感易国分裂是大势所趋,不忍为国之大家耗尽己之小家,为私心艰难决定撤回山庄。

第十一章 芙蕖

    夜国连涩谷背倚夜国东南蜿蜒起伏的连涩山脉,坐落于幽深的灵渺峰深谷之中。谷中遍布奇花异草,盛产毒物。山路两旁怪石嶙峋,绿树荫荫,黄昏的阳光无法透入大树连接而成的荫盖,山谷内的夜色提早降临。没有太阳的指引,曲折隐秘的溪流常令人迷失方向,谷中景致亦真亦幻,也增添几分神秘气息。

    正月末,二谷主蒙本傍晚外出归来,一路风尘仆仆,径直步入山谷深处谷主曲瀚殇的庭院。此刻,曲瀚殇正在庭院前打理几株颜色艳丽的毒花毒草。

    “大哥,夜都有动静了。”蒙本对曲瀚殇说道。

    “嗯。”曲瀚殇应了一声,示意蒙本往下说。

    “略皇派出两路人马,卷入四国之战,一方面由江颜沛的义子狄虬领兵,侵袭恒国东面紧邻夜国的关塞城池,吸引各国注意。恒国方面,瑞皇派出了两位皇子誉南、誉时率易国降军对阵。另一方面,夜国悄然出兵向恒国北方边境市场进军,埋伏在周边意图行事。”

    “自他登基已经将近一年,用了这么长时间才稳固自己的根基,有余力向恒国兴兵,我倒是高估了他。”曲瀚殇手上动作停了一停,转身看向蒙本说道。

    “易国在维国、孤国、恒国的包围中,与夜国并不相邻,不过显然略皇也想趁乱分一杯羹。向恒国兴兵是表面文章,借星坛吃下易国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江颜沛不打算亲自出马么?”

    “那老家伙年纪大了,自称见不得血光,于是坐镇夜都,实际上还不是舍不得手上的权力。眼下令尹一职空悬,似乎只有身居司马一职的他这个副手是有力人选。”

    “江湖排名第三,仅次于漠阁关洲和慈岸寺奕北的人物……他镇守夜都,是最大的障碍。”

    “我们还依照计划行事么?”

    “就算无法撼动略皇的地位,可这毕竟是千载难逢、他们实力分化减弱的一次,我们岂可让他太过清闲和得意。”

    “我知道了,我这就通知凝烟和五弟。”蒙本说着,作势要离开。

    “等等。”曲瀚殇拦住蒙本,说道,“我跟你即刻动身前往夜都,亲口授意他们接下来的行动。这是计划唯一变动之处。”

    “大哥……你不该潜入夜都以身犯险。”蒙本沉声说道。

    “我身体的每一滴血液都在沸腾,渴望着手刃曲家的仇人。凝烟为了探查夜都的消息,不惜触动回忆之殇,我们怎么能事不关己一般袖手旁观。”曲瀚殇言语间,不由想起两人与凝烟初识的场景。

    “她的舞举世无双,只想象一下,便可知这三个月来她已再次成为万众瞩目的中心。”蒙本忆起昔日的情景,不禁也有几分恍惚,停顿半响又问道,“四弟是否和我们同行?”

    “曲家人的身份容易引起混乱,我不想过早暴露连涩谷的真容,月淮留在谷里,再有音音和七弟相照应,可保证各事务如常运行,即使我们夜都之行令略皇产生警觉,他一时半刻也怀疑不到连涩谷的头上。”

    “唔,还是大哥思虑周全。”

    ~~~

    十三年前,己丑年春,年十六岁的曲瀚殇、十五岁的蒙本带着十二岁的曲月淮躲避仇人追杀,一路逃进夜国中部的部城。

    部城是一座富庶繁华的城镇,城中女子素以善歌舞著称,酒楼舞坊鳞次栉比。而城中最出名的莫过于城南的杏花坊。

    这一晚是杏花坊一年一度的花魁夜,新当选的花魁为宾客献舞后,出价最高者可得花魁夙夜相伴,是谓春宵一刻值千金。

    由于城中大多数人都被花魁夜吸引,或有心争得花魁陪伴,或为凑热闹一睹花魁风采,部城的街道上人烟清冷,曲瀚殇三人行走在城中不免突兀而显眼。在一片静谧中,一队自远而近的急促马蹄声亦是格外明显。

    “他们就快追上来了,公子,我们得找个地方避一避。”蒙本对曲瀚殇说道。

    曲瀚殇四下张望一圈,心中拿定主意,看向曲月淮,拍拍他的肩膀说道:

    “月淮,大哥的话你听吗?”

    “爹娘已逝,长兄如父,哥你说什么,月淮便照做。”曲月淮懂事地说道。

    “这一路我们躲过数次危机,然而前路仍然凶险万分。他们识得我与蒙本的样貌,可原未见过你的模样,与其你和大哥一同承受风险,不如你暂时留在城中,待我们引开追兵,再择定时间、地点汇合。”曲瀚殇凝视着曲月淮,神情坚定道。

    “我不想和大哥分开。”曲月淮听了曲瀚殇的话,心中急切起来。

    “如若不是情势所迫,大哥也不愿和你分开。但是我们肩负国仇家恨,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们即使死也不能死在一块儿,要有人留下性命,以待他日颠覆窃国的恶贼。月淮,你明白吗?”

    曲月淮眼中泪光闪闪,他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不要让人发现身上的玉佩,那会暴露身份。这银两你拿着用。”曲瀚殇把一个钱袋塞进曲月淮手里,细心嘱咐道,“找一户和善的老人家住下,不可听信任何传言,不管发生什么事,一个月以后风声平静下来才可以离开。大哥若是平安,会在涩城等你。若是……”

    “哥,不要说不吉利的话。你一定没事的。你们一定没事。”

    曲月淮话音落下,马蹄声已愈发近了。曲瀚殇只能忍住心底的不舍,说道:

    “时间来不及了,就此分别吧。”

    “二公子,多保重。”蒙本随即对曲月淮躬身一礼,说道。

    “哥、蒙大哥,万事小心。”

    随后,三人在岔路口分开,背朝两个方向而行。

    闻得马蹄声响彻部城的街道,曲瀚殇与蒙本为了躲避追兵,只得翻入杏花坊后院的围墙。出于权宜之计,两人悄然潜进杏花坊二楼,隐藏在了贵宾厢房与环廊连通的拐角处。透过环廊的镂空雕花窗向下望,只见一楼大厅中人头攒动,人群中洋溢着一片喧闹喜庆的氛围,一名坊主模样的少妇正在台上致辞。

    “公子,看样子这是一家歌舞坊。”蒙本低声道。

    “既来之则安之,这里人多,不失为一个藏身的好地方。”曲瀚殇说道。

    坊主与宾客打趣了几句之后,新花魁便在万千呼唤中伴着舞乐登台了。

    女子一袭红裙,面系薄纱,身量纤弱似还年幼,而身形姣好,姿态曼妙,舞步轻盈,人如其名,果真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芙蕖,假日时日,定然是享倾城之貌的一方美人。

    “缓歌慢舞凝丝竹,红蕖袅袅秋烟里。芙蕖姑娘此名虽也贴切,但总少了几分韵味,她当得起更美丽的名字。”曲瀚殇赞赏道。生长在名门望族,曲瀚殇自幼见过的舞女不在少数,能当得起他这样赞叹的却是绝无仅有。

    “虽然轻纱遮挡了容貌,可是她眉宇间似有一抹忧愁,她不过同二公子一般年纪,还是个孩子呢。”蒙本话语间透出一分怜意。

    “然而过了今夜,她便不再是孩子了,她的人生一夜间改变。这是花魁的荣耀,还是悲哀?”曲瀚殇似乎是在为芙蕖感慨,又像是在为自己的境遇叹息。

    芙蕖姑娘一舞毕,便返回了闺阁装扮。这一舞俘获了在场众多宾客的心,贵宾厢房中的富商也不例外,在竞价加倍连翻了几轮之后,富商以其余宾客无法企及的高价赢得了芙蕖姑娘的一夜。曲瀚殇和蒙本随后清晰听闻了贵宾厢房中的交谈声。

    “恭喜老爷,老爷花重金买下花魁一夜,咱们府中是否也要准备迎娶第十房姨太太了呀?”

    “花了你老爷这么多钱,当然不能只消费这一夜。待会老爷和花魁同宿,你就去探探坊主的口风,看为花魁赎身要多添几个钱?”

    “是,小人自会帮老爷打探清楚。”

    富商与小厮先后离开以后,蒙本忍不住连连摇头,说道:

    “可惜,可惜。”

    曲瀚殇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得楼下一阵吵嚷。

    “来人,围住这舞坊!不许任何人出入。”

    “我等奉皇命,搜寻朝廷钦犯,还不把路让出来!”

    “你们可见过这样的男子?”

    “都给我仔细搜,不准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蒙本看着曲瀚殇,等待他的指令。曲瀚殇沉吟片刻,仰头看向阁楼的方向。蒙本眼中闪过一抹讶异,然而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随即微微颔首,跟随曲瀚殇往阁楼行去。

第十二章 凝烟

    修建在杏花坊顶楼、芙蕖姑娘的闺阁内,得享头彩的富商正垂涎芙蕖姑娘的美色,开始对芙蕖动手动脚。

    “老爷,我们有漫漫长夜,您何必急于一时。”芙蕖一边出言安抚富商,一边为富商斟满杯中酒,说道,“奴家先敬您一杯,可好?”

    “你这丫头年龄虽轻,倒是很懂事理嘛。好,好,老爷就喝了这杯。”富商笑起来,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他一把接过芙蕖递来的酒杯,饮下了杯中酒。

    “老爷,奴家再敬您一杯。祝您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芙蕖说话间,又斟满一杯酒。

    富商顾念芙蕖所说的吉祥话,点点头,又将杯酒饮下。不过随后,他就不再给芙蕖推拒的机会,而就在富商的右手距离芙蕖只有两寸距离时,他的手突然垂落下来,人也晕倒在了芙蕖身上。芙蕖连忙将富商推开一点距离,然后试探着轻唤道:

    “老爷,您喝醉了。老爷,老爷?”

    见富商已沉沉睡着,没有反应,芙蕖才松了一口气,站起身,又退开两步距离。她望望桌上的酒杯,又望望富商,一时间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正在芙蕖踌躇不前的时候,房门忽然被人轻轻推开,芙蕖心跳猛然加剧,上前两步挡在富商身前,然而出现在房间门前的竟是她从未见过的两名少年。

    “你们是什么人?”芙蕖有些慌乱地问。

    “姑娘莫慌,我们没有恶意。”蒙本说道,“楼下很快有人要上来,不知可否请姑娘让我们在此暂避,大恩不言谢。”

    “我凭什么相信你们不是坏人?”

    “姑娘想必是在酒中下了迷(分隔符)药,这位老爷才会昏睡过去。请恕在下直言,姑娘一定也不想这件事声张出去,不是吗?”曲瀚殇极为敏锐,片刻间已占据了主动。

    芙蕖眉头微蹙,回首看了一下昏睡着的富商,转过身已有了决定:

    “好,你们进来吧。”

    “多谢姑娘。”蒙本说着,和曲瀚殇迈步走进闺阁,之后转身关上了房门。

    “这上面的悬梁很高,如果你们能上去,可以藏身一人。”芙蕖仰起头,伸手向房梁上方一指,然后环顾四周,又道,“至于其他地方,我一时想不出哪里比较安全。”

    在芙蕖说话的同时,曲瀚殇和蒙本也打量了整个房间一圈,可供藏身之处不少,不容易被发现的的确没有第二处。而顶部的悬梁因为楼阁的设计又空间狭促。三人还来不及过多思量,这当下,二楼已经有声音传了上来。

    “上边是什么地方?”

    “回大人,顶楼是芙蕖姑娘的闺阁,此刻姑娘正招待宾客。”

    “上楼继续搜。”

    “大人,这个时候进去恐怕多有不便……”

    “你这里是何等地方,还有何不便?搜!”

    闺阁内,蒙本神情紧张地看向曲瀚殇,说道:

    “公子,你先上去避一下。”

    “我上去看看,能否容两人藏身。”情势紧急,曲瀚殇不作推辞,纵身一跃,而后手臂在悬梁上略一借力,人便稳稳落在了悬梁上方。曲瀚殇目光衡量一番,心中顿时失望,对蒙本轻轻摇了摇头。

    “我还有一个办法。”芙蕖忽然说道。

    “姑娘请说。”蒙本说道。

    “不过两位请先答应我一个请求。至于这请求,容我稍后详说。”

    “姑娘能帮我们渡过此劫,我定然不负姑娘所请。”曲瀚殇回答道。

    芙蕖点了下头,收回目光,对蒙本又说道:

    “请跟我来。”

    一队侍卫推门而入时,闺阁内间芙蕖不免惊呼一声,发问道:

    “外边是何人?”

    “我等搜寻钦犯至此,打扰姑娘了。”为首的侍卫稍微客气地回了一句。

    “这人喝醉,睡着了。”

    “其他地方没有发现。”

    “还有里间未搜查……”几名侍卫的声音此起彼伏。

    “各位大人且慢,奴家正在沐浴……”芙蕖的声音轻柔,透出几分娇羞,“大人可否远远查探一下,便离开?这热水中,想来也藏不得什么人。”

    “听说这间闺阁住的是这杏花坊的花魁啊。”

    “花魁的容貌身姿定然是极佳的,若能有幸一睹……”

    “混账!追捕钦犯要紧,岂容你们偷懒耍滑。等办好了差事,少不了你们的乐子。”为首的侍卫训斥了几句,然后回应芙蕖说道,“在下职责所在,必须查探过才能离开,姑娘,得罪了。”

    “是。”芙蕖轻声应道。

    为首的侍卫随即绕过屏风,踱步进入内间,目光环视一圈,而后视线转向浴桶,在芙蕖身上停留片刻后方才移开。

    “姑娘自便,告辞。我们走。”

    等一行人的脚步声远去,又过了些许时间,曲瀚殇一跃落在外间的地面上。芙蕖拍拍蜷身藏于浴桶内的蒙本,蒙本当即直起身子破水而出,大口喘息了几下,随后跃出浴桶。

    “姑娘,稍等。”蒙本抹了抹脸上的水,转过身拿起屏风上的浴巾,向后递给芙蕖,“水冷,姑娘快些擦干才好。”

    “多谢。”芙蕖为蒙本的细心,心中一暖。

    原来,浴桶中只是事先注入的凉水,而并未加入热水,只因两个人置身浴桶,水面才会升至平日凉水兑过热水后的水位。

    随后,蒙本移步外间,借内力催干大部分水分,同曲瀚殇等芙蕖更衣后走出相见。

    “那些人暂时应该不会察觉,两位公子可以稍微放心。”

    “姑娘才智过人,相助在下和公子,在下感激不尽。”蒙本对芙蕖抱拳行礼道。

    “公子言重了。”芙蕖欠身还了一礼,“小女子还有事相求。”

    “姑娘有任何事,但说无妨。”曲瀚殇难得露出一个笑容,说道。

    “两位公子已经看出来,我在那位老爷的酒中下了迷(分隔符)药。我之前求过坊主几次,让我卖艺、不卖身,可坊主还是为金钱计,不顾我的哀求。我从小在坊中长大,今日之事原没有想清退路,只想着宁愿死也不愿失了身子,可是两位公子的出现让我再度有了希望。”芙蕖说到这里,眼中闪过一抹光亮,直视曲瀚殇又道,“请公子带小女子离开这里,小女子一生感念公子恩德。”

    “姑娘对我二人有恩,你有心离开,我们自当倾力相助。只是我们受人追杀,一路风险未知,担心连累姑娘,出城后便分道而行吧。”

    “以前坊里有过姐妹逃出去,即使出了城,坊里的人还是把她追了回来。”芙蕖有些后怕地回忆道。

    “能在城中开歌舞坊的人,大都有势力在后支撑,想脱离他们的追踪确实有着无法想象的艰难。”蒙本心中几分明了,说道。

    “这位公子顾盼之间尽显与生俱来的贵气,方才又见了公子的身手,我更确信公子不是常人。我虽然不懂武功,但是有几种迷(分隔符)药防身,也略通医理。不敢说能帮到公子,但会尽力不拖累公子,还望公子不要丢下小女子。”芙蕖说着,屈身在曲瀚殇面前跪了下来。

    “芙蕖姑娘,快请起。”曲瀚殇连忙扶起芙蕖,说道,“承蒙姑娘信赖,我答应你。”

    “谢过两位公子。”芙蕖站起身,又道,“芙蕖这名字是坊主起的,如今离开坊里,可否请公子为小女子另择一个名字?”

    “缓歌慢舞凝丝竹,红蕖袅袅秋烟里。就唤你‘凝烟’可好?”

    “凝烟多谢公子赐名。”

    ~~~

    壬寅年二月初一,夜国虽已出兵恒国多日,然而夜都城中的官家乐坊锦玉坊内,仍然是一片歌舞升平之象。坊内宾客座无虚席,觥筹交错,言笑晏晏。当呼声最高的芙蕖姑娘登台之时,气氛忽然安静下来,列座宾客全部屏气凝神,目不转睛地观起舞来。

    只见这位芙蕖姑娘身似飞凤,脚挽涟漪,倩影婀娜,舞步蹁跹。伴随着宫廷乐师的奏乐,其人愈显清丽出尘,宛若九天仙女下凡。

    二楼环廊上,则有一男子静默远观。男子一袭白衣,清风朗月,环臂抱剑,翩然而立。只不过男子的目光并非望向舞台上的芙蕖姑娘,而是凝视着台下的宾客。

    不必多说,如今的芙蕖姑娘,自然还是多年前的芙蕖姑娘,亦即连涩谷的三谷主凝烟。通过曲家在朝廷中的暗线,凝烟以舞姬身份潜入锦玉坊已三月有余。

    锦玉坊为官家乐坊,受朝廷管辖,自是不同于民间歌舞坊,芙蕖姑娘除当众献舞之外,每日只挑选三位宾客设宴饮酒,此外别无任何男女风月之事。

    能够在官家乐坊出入的宾客,皆是朝中亲贵,由此一来,想要掌握夜国王亲权贵的一举一动,对于凝烟来说,不过是易如反掌。换个角度而言,也正是因为锦玉坊的宾客不涉及江湖人士,凝烟的身份才没有被人揭破的风险。

    至于白衣男子,便是以芙蕖姑娘侍从为名跟随保护的五谷主元千。

    夜幕时分,这一日的任务完成之后,元千闪身步入芙蕖姑娘的房间。

    “今日耽搁这么久,三姐一定耗费了不少精神,实在是辛苦。”元千将手中的剑放于桌上,人在桌旁坐了下来。

    “今儿这三位均是江颜沛的心腹,也是略皇倚仗的重臣。”凝烟面露疲色,而心情甚悦,“自他们言谈间,我们收获不小,可以对大哥有所交待了。”

    “按理说,二哥收到了我传出的讯息,这两日谷里就会有回音了。四杀手已各就其位,对各人府邸的地形也了熟于心,只待大哥一声令下,即可砍掉略皇的左膀右臂,在朝廷中掀起一番波澜……”

    元千话音未落,听得窗边发出一声微弱的响动,当即伸手握住左手边的剑,身影掠向窗边,剑尖直刺而出。与此同时,一名男子用手臂格开窗子,瞬间翻身而入,右手两指接过直刺而来的剑尖,而后十招之内从容化解了元千的攻势,人稳稳站立在房间之内。

    看清男子的面容之后,元千即刻将剑收回身后,面露微笑道:

    “大哥好身手。”

    “凝烟参见大哥。”凝烟见状上前两步,对男子略施一礼。

    来人自然就是连涩谷谷主曲瀚殇。他对凝烟点点头,视线转回元千身上,说道:

    “我以有心算你无心,还用了一番工夫,可见五弟的武功又有精进。”

    这时,突然传来敲门的声音。凝烟转过身,正想应声,只听曲瀚殇又说道:

    “是二弟。”

    凝烟闻言,神色之间有些惊喜,她快步走向房门口,打开门将蒙本迎了进来。

    “二哥。”凝烟和元千几乎同时道。

    “我和大哥一同从城门出发,分别从东路和西路行进,还是大哥脚下快了几步,先于我与你们相见。”蒙本笑叹一声说道。

    “大哥何须亲自涉险?”元千说道。

    “依凝烟的消息,略皇与江颜沛麾下主战的大臣中,我们可以伺机下手的有六人,那么四杀手加上我和二弟,刚好能分头行事,在今夜一举了结他们。”曲瀚殇环顾三人说道,“五弟,你和凝烟就留在锦玉坊接应,事成后众人在此汇合,趁天亮之前出城。”

    “是。”

    夜国朝廷上,支持略皇即位的皇亲国戚和朝中大臣占据一半,剩余一半则为中立的一方及支持二皇子南影的势力。对于此次夜国卷入维、易、恒、孤四国之战,主战的一派则是占了半数以上,而持反对意见的不足半数。其中,略皇的拥簇者与主战的朝臣多有重叠,连涩谷派人潜入夜都明确各大臣的立场后,便将行刺目标指向了这部分立场重叠的人。暗中当然是针对略皇与江颜沛,削弱略皇的力量,而明面上看来,却给人以针对主战派人士的错觉,以便混淆略皇的判断,保全连涩谷的真实意图及众人在夜都的安危。

    深夜,夜都城内不同方位的府宅之中,同时发生朝廷重臣被刺杀的事件,各府宅守卫形同虚设,刺客犹如无人之境,刺杀行动干脆利落,未惊动任何人,直至凌晨时分才陆续有下人发现。

    事情传至略皇处,已在破晓之后了。

    “一夜之间,左徒、中书令、太史令、宗正卿都遭人不声不响地暗杀,夜都的守卫何在,朕的尊严何在!”略皇闻讯后,不禁盛怒。

    “皇上息怒。为今只有尽快抓住这群刺客,查出幕后主使之人,大加惩戒,方可威慑众臣。”江颜沛躬身道。

    “江司马武艺超群,谋略卓著,朕便将此事交由你负责。传朕旨意,即刻封锁城门,严加排查各路主和的大臣,即使是皇室亲贵亦不可松心。另外,在周边各城增加布防,拦截所有可疑之人详加询问,不能放过任何对朝廷造成威胁的人物。”

    “臣领命。”

    “必要时,可以动用若雪的人。只要查明幕后是谁在与朕作对,替朕解除后顾之忧,令尹的位子就是你的。”

    “臣自当不负皇上期望,先行告退。”

第十三章 各据一方

    二月初二,短暂休整过后,星坛尊主尤幻率斗门主伏桓、七门主柒蕊、星门主尤婉晴及门下众人对漠阁发起冲击,而北门主单潇留守。一旦击垮漠阁,星坛便可毫无疑问地居易国各门派之霸主地位了。

    身处易国北面战场的漠阁小阁主关沭接获消息后,第一时间率众赶回漠阁。尽管北面战场大势已定,舒家父子再难扭转局面,但井护、罗洞、黄峰等十人还是以孤国利益当先,仍然留在战场与拓跋雅布共对残局。

    关沭等人神不知鬼不觉,自暗道进入漠阁。当见过关洲,了解作战计划及漠阁的布防情况后,关沭还是忍不住来见赫连嘉露一面。

    分别前的情景仍历历在目,然而不过一个月,便物是人非。一句“等我回来我就娶你”,一句“等你平安归来”,都已成为心中最深最痛的伤口。

    关沭在赫连嘉露的厢房外默立许久,时间越长竟越失了与赫连嘉露相见的勇气,当他背转过身想要离去时,却听见身后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声音那么轻,却那么重地敲击在了关沭心上。

    赫连嘉露走出客堂,目光无意中向前一瞥,当那个日夜牵挂的身影映入眼帘时,当即僵立原地,只觉世间的万事万物,哪怕一草一木都静止下来。赫连嘉露不知道自己应该走上前,还是转身退回去,也不知道自己希望关沭留下,还是就这样离开。

    就在这当下,关沭蓦然转回身,两人不期然视线相撞,对视的一瞬间,就有泪水顺着各自的脸颊滑落。有好一段时间,关沭和赫连嘉露都说不出一个字,两人眼中的情意紧紧交错,仿佛再也不能移开彼此的目光。

    过了不知多久,关沭不由自主向赫连嘉露迈进了一步,这一步却惊醒了赫连嘉露。

    “对不起。”赫连嘉露流着泪说道。

    “你不必对我说这三个字。我都明白。”关沭强作无事地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笑容说道。

    “你能……原谅我的自私吗?”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能忘了我吗?”

    关沭看着赫连嘉露,眼泪就流了下来。他缓缓地摇了下头,作为回答。赫连嘉露心中一痛,泪水也是接连滑落。

    “谢谢你,替我照顾我爹。”关沭说道。

    “我答应你的……”赫连嘉露话至一半,想起自己应诺过关沭的又岂止这一件事,登时便收住了后半句。原来在这种时候,多说一个字都是一种痛苦。

    “此刻漠阁又起战事,而北面战场已撕开了缺口,你若想回家……随时都可以。”

    赫连嘉露多想说一句“我想留下来”,可是她一字一字写下的“此生决意不嫁君,惟望成全,将君从前予我心,付与她人可”忽然在脑海中闪过,这二十几个字又一次提醒着她,两个人之间已不能再有希望。念及此,赫连嘉露垂下眼眸,点了点头,违心地说道:

    “那就有劳你帮我安排。”

    “好。”关沭瞬间心如刀割,却只能接着说道,“我派人知会拓跋雅布一声,明日你便可启程。”

    “多谢。”

    “我不打扰了,你早点休息。”

    “嗯。”

    两人道别过后,心有逃避,默契地同时转身,刚止住的眼泪又都再度落下。两个人,今后渐行渐远,两颗心,从此漂泊无依。

    ~~~

    星坛北门之中——

    “爷,七门主派人送来了一封信。”曳痕手执信封走来,将信递给慎潇。

    “这么快就要我兑现我的许诺了么。”慎潇心有所觉,拆开信封,大致浏览了信上的内容。

    “信上怎么说?”曳痕问道。

    “她希望我率北门众人前往支援,以便她能够在三门之中取得头筹,令尊主刮目相看。”

    “这是要爷暗中出力,而功劳都记在她的头上。”

    “原本我们也打算迎恒军士卒进来,既然如此,不如调空留守星坛的人前往相助,还了这个顺水人情给柒蕊。”慎潇毫不在意地笑了一下,说道。

    “可爷若是帮助了柒蕊,就相当于是在攻打漠阁啊,这让小主人如何自处呢?”

    “大哥、二哥和六弟已经于半路设伏阻拦,只要配合得当,明里相助而暗中拖绊,便无损漠阁了。”

    “然后爷再回军与小主人及四爷、五爷汇合,守住恒军攻下的星坛,移交给恒国瑞皇。”

    “不错,易国各个战场相互牵制,易国的瓦解就在眼前,已经没有人马能应对这次的突袭了。”

    “我即刻调集门下之人出发。”

    慎潇率北门众人离开后,星坛完全是一副不设防的局面,早有约定的恒军轻而易举便从星坛东面攻入。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计划外的事情忽然发生,埋伏驻扎在恒国北方市场周边的夜国(分隔符)军队尾随恒军长驱直入,出其不意地以人数优势占据了毗邻星坛东部的恒国东北部边镇地区,进而凭借地利夺下了恒军立足未稳的星坛。

    整个过程不过两个时辰,慎潇闻讯传出消息告知婵儿,婵儿再着人通知瑞皇时已晚了一步。夜国在恒国东面的攻势牵绊住了恒国不少的军力,一时之间实无足够的人马能调往恒国东北部——这片地势起伏、地广人稀、不具军事战略意义而未重点布防的区域。

    然而夜国能占领的也仅有这片区域,想挥军南下是全无可能,只因南面群山环立,其中还有最出名的一座山——慈岸山。有慈岸寺的僧众把守这一道天堑,夜军即使派出几倍的人马亦是无用。

    事情发展至如今的态势,慎潇对柒蕊的身份动机已推测出了大概。柒蕊的本意实际上正在于调空驻守星坛的人马,为夜军提供便利,而是否相助进攻漠阁则只是一个幌子。柒蕊九成以上乃是夜国安插在星坛的人,而这枚棋子安插之久、略皇野心之深,不得不令人惊叹。

    欠柒蕊的人情今已还清,而退路又遭堵截,慎潇只能将计就计,率军转向南行,借星坛的人马控制住易国中东部一带区域,再见机行事。

    由于慎潇的有意隐瞒,消息一时间还未传至尤幻处。尤幻与尤婉晴父女此刻已挥军抵达漠阁外,同关洲、关沭父子拉开战幕。

    而另一路人马——伏桓、柒蕊及各自门人,因遭逢空临、风玉扬、龙幽残联合漠阁分布在外的守卫伏击,耽误了行程,几番迂回行军,不仅未能如期赶至漠阁,反而遇上了伏桓设在北门的暗线前来报信。

    伏桓虽然尚且不知慎潇对漠阁的“背叛”,但对于慎潇的失职,他即刻派了人向尤幻传递消息,并事急从权,先行率军回撤。柒蕊当然不会允许事情有转机,她一面令人截杀了伏桓派出传信的人,一面提醒占守星坛的夜军早做准备,只待伏桓踏入夜军的势力范围,双方便会合力绞杀伏桓的人马。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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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国介绍:
承系三国身世血统的郡主,在各国征战、朝堂诡谲、江湖波涌的缝隙中游走,竭力化解国仇家恨,以己之力换取现世安稳。各个阶段相遇的男子——视她为生命的他、默默倾慕与守护的他、两心相许非卿不娶的他、用情简单明媚的他、为她放弃江山隐居的他、退守兄长身份提供避风港湾的他、在谋算中日渐失落真心以命相报的他、承诺照顾她一生的他,谁是那命中注定的人…六国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六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六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