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物华阁
《星宿养器小法》虽然唤作养器之法,但实际上是一门上乘的驱器攻伐之术。
引星宿之力养器,与御剑术到了极致的动辄万剑横空不同,走的是一器破万法之道。
更有意思的是,这本功决的真意,凭他道胎天然的悟性,几乎是一瞬间便了然,那名义上的引,实际上则唤作偷比较合适。
这是一门盗天之力为己用的法门,张清和拍掌叫绝,在这样的世界,创造它的人可真特娘的是个天才。
修到最后,反正也要对上那些玩意,不偷白不偷哇!
这篇护道法门的总纲开篇便是——
“星辰自于大块,神祗后而踞之;器宝自于大块,方士后而炼之;人身自于大块,天地后而塞之。故避神祗以引星辰,免冶铸而养宝器,自绝于天地以通先天,大道也……”
大意是,星辰之力来源于天地自然,神祗是后天才占有的,器物的来源也是生自于天地,是修士后来加以冶炼有了特性,如此种种,就连人也莫不如是。
于是,避开神灵直接沟通星辰,赋予器物与人身先天的特质,以产生具备大威能的神通,这才是天道正途。
以正道修行的观点来看,这经文浅译出来都显得离经叛道,是不折不扣的邪法,张清和甚至不知道它缘何堂而皇之出现在了长安塾之中。
按老学究们的个性,早该被点成了飞灰才是。
并且若是常人,练这本功决定然要冒着直面恐怖从而异化疯魔的大风险。但是对张清和来说,却再没有比它更安全的法门了。
这门护道法着重锤炼神魂。
张清和现在发现,他修为提升的上限,不与领悟以及灵元的积淀挂钩,道胎在这方面已然是天然的作弊器。但是此刻他的修为已经到了他能承受的极限——这是神魂所限。
如果将修行比作往深渊中下潜,那么修为的增加便是踏入更深的黑暗。张清和与他人是不同的,他是黑暗里唯一的光源,每下潜一丈,黑暗里都会有更深邃的东西想把这盏光源给吞没。
他之于那些东西,就像血腥味之于鲨鱼。
为此神魂不得不强大起来。
毕竟他每一次修行,都要面对那些不可名状的玩意,甚至于以后,他需要将这种情况当成常态。
看似严肃刻板的老夫子能指点这样一门护道法,实在是侥天之幸。
然而,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在他刻录完成,转身往遁法区打算随意学取一门遁法时,那枚铭着《星宿养器小法》的玉简,像是幻象消弭,养器二字浅浅剥落,露出了本来的名姓
——《星宿修神小法》。
随之豁然开裂,化作尘埃随风散去,没有在文思楼内留下任何痕迹……
走出文思楼,夫子还在小憩,面色红润,呼吸之间引动灵元的律动。
张清和甚是奇怪,一个至少是洞虚的大修,怎么如此嗜睡。
可能这便是强者的情趣吧?
再没有打扰执事,他得去物华阁了。
说起修行《星宿养器小法》所需之物,却也不必他过于操心。
虽然张清和原是无器可养的,但是徐见山给了他一个进物华阁的资格。
可能见识短浅的散修不清楚物华阁是何概念,那么换一种说法。
——一个道果门阀集一宗之力,收纳的珍藏所在。
根据《星宿养器小法》所载的内容,他需要找寻的“器”必然是一种先天之物。
也就是秘境内生成的异宝。
异宝其物,往往有着匪夷所思的能力,常被邪修不加冶炼用作本命物,这是极度危险的。
——异宝多半不受掌控。
按照中天大界一贯的理解,那是因为这些异宝是“活”的,和妖物一般,贪食血肉,迷人心智,还对外魔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会招来邪魔,引发杀身之祸。
而将异宝“杀死”,再辅以正道手段冶炼成灵器,才能够安全无患地使用。
也有相当一部分异宝,在此过程中威能不仅没有增加,反而大打折扣。
然而这是必要的取舍与牺牲。
有灵视的张清和看这些异宝的角度又截然不同。
进入物华阁的流程要严密许多,听闻他要取宝,物华阁的执事甚至专门委派了一名惟一境夫子跟随一旁。
异宝由于其特殊性,是近似于炼器原料的存在,在正道修士眼中只有功用之别,没有品级之分。
所以被单独置放在一个区域,严密设下禁制,不与灵器、灵宝混同。
好在因为只是原料,犹然在一楼。
“有劳先生。”
惟一境夫子在外静候,呈给他一个隔绝灵气的玉匣子,又告诉他收取之法。
禁制里是禁灵区,这些东西沾了灵气就会闹腾。
待张清和取了异宝,他还得记录用途,摒除不安全的因素。
张清和一入禁制就感觉到了不对劲,他脑门儿刺痛,耳边开始出现若隐若现的戾啸。
道胎灵感异常强大的体质让他在不开灵视的状态下都生生承受了精神污染。
他已经不敢想象灵视下这群东西会是个什么样子。
中天大界所流传的修行常识有一多半是没错的,这些玩意,从灵性上来讲,还真是活的。
——强加形容,他们或许是天上那些东西眷属的残肢,或许是不可名状们身上的虱子,总而言之,这些东西和祂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听说异宝是在秘境里天然诞生的?
可祂们何苦大费周章地让异宝诞生呢?
既然如此,那秘境又会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张清和没再往下想,却隐约明白了邪修修行的原理。
除了邪修,修行普遍是需要资质的,这是世所公认。
邪修吸纳灵气的媒介定然就是这些玩意,相当于外置了一个侵吞灵气的器官。
至于为什么没有受到那种疯狂的侵染……
《星宿养器小法》给了一些他启发。
直接绕过了那些不可名状们,盗取来自于天地的先天灵机,然后疯狂锤炼自己的神魂来抵抗侵蚀。
这样要应对的侵染就只有自己手中的异宝。
安全得多,也痛苦得多。
仙神身上的虱子总归比仙神本身好抵抗。
但尽管如此,相当一部分修士还是会被不受控地侵染转变。
由于异宝的特性,这种转变与正道修士的潜移默化不同,是显性的,这也能解释为什么邪修多残忍嗜血。
张清和眼神拂过一排排兵刃,莫名想到了小五手中那把邪性怪诞的刀。
肉须开合着利齿迫不及待地扎进手里……
张清和打了个冷颤,摇了摇头。
就算是要选一柄异宝护道,他也得想方设法解决这个问题。
谁也不愿自己手里提着一根邪物触须拼杀。
好在《星宿养器小法》里有记载压制之法,不然张清和说不得还得再考虑一番。
第十三章:镔铁剑
张清和选了良久,看中了一把镔铁剑。
倒不是说这剑有多么特别,而是外观上,它最容易被接受。
毕竟除邪修外,谁也不愿意提着一团粘腻的活物跟人打斗。
不过他最终还是顶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开了灵视,想看看这些异宝的真面目。
如果说在这样一个世界,什么最危险,那一定是知识,什么最拉垮,则定然是好奇心。
灵视这种能力出现在张清和这样一个好奇心拉满的人身上,是一种风险。
一时间,长着獠牙的肉块、张牙舞爪的触须,吞吃着自己躯干的血盆大口,挤满了整个屋子,脚下湿漉漉的,是尚未干涸的血迹。
他开始耳鸣眩晕。
虽然知道这只是灵性化成的表象,他还是捏着鼻子避开这些东西。
好在这些异……宝,都病殃殃的,似是没有气力。
他用灵元抽开一根根试图接近他的触须,发现的这柄镔铁剑,是迄今为止在灵视下最像正常兵刃的东西。
剑长三尺,极为朴素,像是长安的游侠儿在铁匠铺花三两碎银打造的护身兵刃。
除了剑格正中间沉寂着一颗诡异深邃、似乎有莫大神秘的灰白眼珠子,以及铁剑开裂的隙间中延伸的几根树枝般的血脉外,便于灵视未开时它普普通通的模样一般无二。
张清和心头一喜。
正打算收取,剑格中间的那只眼睛却突然有神起来,扫了他一眼。
他从未见过那样怨毒、邪异的眼神,仿佛直接自不可视的高穹而来,却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憎恨。
随之眼珠颜色又极为不甘地重新变为灰白,仿若死物。
这区区一个眼神,却令他用《逍遥游》构筑的心神防线差点崩溃,还躬身干呕了几声。
张清和回味着那种感觉——莫大的威压临身,那是一种食物链底层的生物遇到了上位捕食者时的天然畏惧感。就好像游鱼遇上了苍龙,惊觉自己连龙身的鳞片大小都赶不上。发现自身的渺小之余陷入深深的恐惧与绝望之中。
好家伙!
今天偏生就要收了你。
三刻之内降了你,把你老大骨灰都给扬咯!
不过他只是个嘴强王者,嘴上逼逼赖赖,但实际上还是畏畏缩缩,张清和因为眼珠此后再无力异动舒了口气,灵元牵引着这柄异宝,确认无恙后,小心将剑放入玉匣之中。
出了禁制,那名惟一境夫子已经静候了许久。
他一直低头沉思着什么,张清和始终不曾看到他的脸。
“先生……”
“先生?”
张清和轻声提醒。
“哦,少郎已经选完异宝了吗?”夫子抬起头,笑了笑,露出一张普通中年男人的面貌。
这名夫子好像有一种独特的气质,若是将他置入人海之中,大抵不消两三息,就会失散在茫茫人群之中,再认不出来。
“是,选了这柄铁剑。”张清和呈上了手中的盒子。
“异宝对下三境乃大凶,除却炼器与配合一些特殊的功决,不可带出阁外,少郎准备作何用途啊?”
夫子拿出一只笔杆通透莹润的兼毫,欲在玉册上记录这件异宝的去留用途。
张清和稍作犹豫。
《星宿养器小法》对于正道修士来说的确有些离经叛道。
但是既然它被存放在了文思楼之内,大抵就是受塾中所认可的法门,况且下三境能学得的护道法门浩如烟海,眼前这名夫子不一定听闻过。
想了想,他开口了。
“回先生,我在文思楼中取了《星宿养器小法》,须得寻一件异宝寄托星宿之能。”
“原来如此……”夫子颔首,极为严肃道:“那修持之时一定要慎之又慎,此法塾内并无修行先例,你不可冒进,免遭迷了心智。”
面对这般慎之又慎的反应,张清和有些疑惑,既然是文思楼藏书,那修行过程中为规避风险,应该也有夫子答疑才是。
何故没有先例呢?
不过见记录去留用途的夫子没有多大反应,张清和舒了口气。
在夫子的摆手示意下,他右手托着玉匣子,往楼外走去。
这名惟一境夫子眯着笑眼,和善地看着张清和一步步从物华阁中走出,手中的笔却不停。
专作记录物华阁珍藏去留之用的玉册上一个个字慢慢地显露。
张清和莫名停下了脚步,他总感觉这名夫子给他一种别扭的印象。
“敢问先生名姓?”
他转过身,和声问道。
夫子疾书的手微微顿了一顿,氛围似乎就那么凝滞了半息。
不多时,似乎是想明白了,他又继续动笔细写起来。
也不抬头,也不与张清和的眼神对视,轻轻答道
——“赵亡人。”
赵亡人……好一个奇怪的名字。
张清和也只是心血来潮才多嘴一问,满足好奇后再不犹豫,缓缓施礼便离开了物华阁的范围。
弟子袍服和储物之器不在物华阁处领取,它们显然还不够资格存放于此。
今天的事很多,凭张清和的脚力和精力虽然完全能处理得井然有序,却架不住他是个路痴。
阁内,赵亡人依旧随意在玉册上勾画着,直至张清和身形消失在视线之中。他仿佛不是将珍藏记录成册,而是绘制随手的涂鸦。但是撇捺横折之间的洒然飘逸,又给人一种郑重其事的错觉。
赵亡人写完这一段儿,把玉册妥善放回物华阁门口的置架上,将那只兼毫轻轻插在腰间,回头顾了几眼那一架子的异宝,面露轻蔑。身形一动,不过几息,便也踱着步子走出物华阁,走出书院,走出太浩天,甚至走出了长安……
物华阁的执事大修有点困惑。
他只记得刚刚那位道胎过来领了徐夫子补偿的护道之器,自己也遣人跟随,但是究竟结果如何他竟然有点模糊了。
究竟遣的是谁呢……
他扭扭头,在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驱使下终于莫名地忽略了这件事,只是差人去取那本玉册。
“张少郎取的是什么东西?”
一名夫子赶忙将玉册呈了上来。
“也并不是什么稀奇的,取的不过是玄字柜一把品质稍高普通的灵器长剑。”
倒也算是不错的护道之物,并且纵然是玄境的灵器长剑,也终归只是灵器,塾里这些东西多的很,甚至不必异宝冶铸,秘境之中产出的材料就能打造一把品相极佳的。
可这也是下三境的学子能得到的上佳护道之器了。
大修点点头,又随手翻了翻玉册,只见其上果真写着
——三月十五,真院学子张清和取玄字柜灵器长剑一柄……
第十四章:早课
一夜无话……
张清和起了个大早,披上昨日领的学子青衣,腰间系上一个玄色的香囊——自不用说,是他挑选的储物之器,打算去上早课了。
今天领早课的夫子不出所料是徐见山。
课业堂很宽敞,能容下三五百人,每人身前是一方矮桌,身下有软垫跪坐。
陆陆续续有人进来,皆不曾大声言语,好友之间也是点头示意,没有过多交谈。
法相以上的学子可选择自修或听从自家夫子的安排,道基与归元的学子,则按定例选择进行早晚课业,修六沐一。
当然,这个当口,法相以上的学子,除了因故留在院内的,怕是全往东海去了。
徐见山走上前来,面对诸生,扫了眼四周,看到前列的张清和时微微点了点头,便开始上课。
今日早课的内容是《平子》。
平子是长安塾的二代圣夫子,更是守庸子的学生。
用徐见山的话说,这位以“子”相称的大德,如今已是真正的近仙者,是长安塾尚留人间的三位祖师之一。
只是因为种种原因,这位老圣哲不知道在中天大界何处游历。
近仙者称大圣境,是超脱上三境之外最后一个境界,呼吸之间都能乾坤摩弄,造化斡旋。与第九境圣人境相比,又是一番天壤之别。
然而此处提及的圣人境也并非长安塾内称呼某些大修夫子的敬称。
由于圣人乃九境之末,仙唐又以文辞立国五千来年,所以将深究某些学术到了极境,又有莫大贡献的夫子称为圣人或亚圣。
圣,在中天大界,不单代表修行境界,也是极致的意思。
“平子问人道,守庸子曰:顺天耳。不违天时,菜畜发也;不违天象,黔首活也;不违天道,诸国王也……”
“平子曰:上帝煌煌乎,敬三尊而牧其民。牧民何以得哉?民兴,与帝不利。民衰,与帝不利。呜呼!牧之,德也!”
……
张清和认真听了一会《平子》,面色从认真到了有些严肃,这本书的通篇表达的都是顺天敬神的观点,和守庸子一脉相承,甚至犹有过之。
在这个知识就代表扭曲,高天之上的神明都是那种玩意儿的世界,这样的典籍出现似乎算是相当符合情理。
徐见山细细阐述了平子,又整理到治国理政上来,声音抑扬顿挫,神色冷峻,几个打不起精神的学子只得死命睁开渴睡的眼睛。
事实证明上课钓鱼,与是不是修仙者毫无干系。
“好了,今天的文课就到这里,诸位好好温习。”徐见山见已经出了些日头,提声道。
他看了眼还算精神的张清和,来回踱了几步,作下决定。
“接下来讲修行,今日我们谈基础。修行中遇到困惑的归元学子可以留下等待课后答疑,无事的可以先离场了,道基学子留下。”
徐见山先细细阐述了分明的体系,随后抽学子答问。
张清和听得很认真,身处这样的世界,不能做反抗的时候,就得去试图理解。
理解他们,但努力不成为他们。
“修仙九境,为何有上中下之别,许少郎,你来回答。”
姓许的这位学子是个身形瘦弱的雀斑少年,站起来唯唯诺诺,正是先前瞌睡的几人之一。
“回先生,下三境初入修行,主磨弄灵气,中三境已是身在仙道坦途,主修炼神魂,至于上三境,是著书立说,感受道义贴近神灵的大境界。”
徐见山语气稍微和缓些,把戒尺放下。
“倒也不算错。”
“何少郎,你来解下三境。”
“回先生,下三境分别为道基,归元,法相。然而人间修行路的起始却不在此间。起始为感应境,顾名思义,感应天地灵机满润己身。
然而到了道基,便是将炁态的灵机在心湖中凝念成基,铸就成仙的基石。
归元境则是道基打磨通透,灵元完全贯通四肢手足。
再到法相,已是灵元初步反哺神魂,取一观想法孕养出属于自己的法相神祗,以法相施展神通,举手投足威能自显,到了这个地步,外出修行争命已经大抵无虞。”
他是个心细的,要点讲得细腻通透。
“不错。”徐见山点点头。
何少郎神色轻松起来,长嘘一口气。
“不过……李家小娘子,我刚刚问了什么?”徐见山面若冰霜。
“啊……先生……”李家小娘子无措地站起来,手里攥着根还待细细打磨的玉簪。
“手伸出来。”徐见山叹了口气。
“先生……”
“伸出来!”
戒尺是徐见山专门打造,挥动之间带着灵机,就算打法相学子,也少不了皮肉剧烈的痛感,李家小娘子这种道基修士不过几下就被打得眼泪汪汪。
徐见山要代为保管那枚玉簪时,李李家小娘子却死活不乐意,在先生面前小心翼翼的她一下变得执拗起来。
然后又是十几戒尺下去,但总归是保住了自己手里的“宝物”。
徐见山气得面色绛紫,李小娘子却如释重负。
徐见山到底见不得一个女娃娃在课堂上梨花带雨哭个不停。
“下课!答疑的学子速速上前!”
见徐见山面色不愉,几个本有疑惑的归元境不敢去触他的霉头,仔细商量一番,又是一大半人离去。
——剩下的学子若是遇上真正的疑难也就罢了,若是由于自己粗枝大叶导致困惑,怕是少不了一番痛骂。
张清和也将纸笔收入玄囊,起身出了课业堂。
先前早课因为散漫被点名的几人也聚在门口。
“青萝,你太厉害了,敢在判官君子眼皮子底下磨簪子,还保住了东西。”雀斑少年许少郎不复课堂上那唯唯诺诺的模样,激动地手舞足蹈。
“那可不,能让本姑娘交东西的人还没出生呢。冬子,沐阳,你们俩可真够义气,判官君子都到我身前了,居然没有一个人知会我,啊?”
李青萝揪着许冬与何沐阳的耳朵。
“松松松松松开……疼得很……”
“那不是你非要坐我等身后,说什么好转移视线,我等再有心提醒,也无法转身啊。”何沐阳反驳。
“哼!我不管。”少女娇俏的脸蛋上写着蛮横。
“他马上就要从东海回转了,这簪子需得在他生辰之前磨好,不止如此,我还要请长安一等一的炼器宗师把它打成灵宝。”
李青萝双手将簪子捧在胸前,言辞之中满溢期许与幸福,连带着骄横都在脸上散了,眼里有了莫名的光彩。
“它虽然不是这世上最漂亮的簪子,却再没有一根簪子抵得上它的分量。”
张清和笑了笑,从她身旁走过,这种光彩他见过,分明是对心上人的恋慕,挺青春。
“新面孔……”许冬小声嘀咕。
“倒是好皮相。”何沐阳看着张清和的背影,风姿绰约,不类凡俗。
李青萝撇了撇嘴。
“也就中上之资,及不上鹿鸣大哥十一。”
许冬欲言又止。
谢鹿鸣自己都没酸,你就替他嫉妒完了……
“对了,今晚那件事,你们都给记好咯,玉兔到了中天我们不见不散。”李青萝低声道。
“真的要去吗?”
“啊,别了吧,青萝你安心磨簪子多好哇!”
许冬与何沐阳语气中带着无奈和畏惧。
“没得商量!”
第十五章:第二夜
傍晚下起来淅淅沥沥的雨,张清和捧着从文思阁取来的修行法研读。
早课和晚课每天二选其一,长安塾还是重于培养学子的自主修行能力。
在灵视之中,窗外不出所料,外魔张牙舞爪,偶尔树木与树木之间的伸出的触手扭打一团,血肉横飞。
真是一出好戏。
张清和起先居然也能看得津津有味。
这不仅与神魂的增强有关系,也是他对于这些东西态度的转变。
毕竟生活就像那啥,既然无法反抗的话,就只能享受了。
至于遁法,他随意挑了一门《流云遁》。
这门遁法的特点是飘逸灵动,难以捉摸。
主要是比较帅。
归元期以下的遁法不过是运用灵元进行的提纵之术,虽然能短暂滞空,但终究不是化虹御空。
既不必沟通天地,也不必引动神明,不在他视作会带来生命危险的知识范畴内。
况且道基的玄境遁法各有优劣,却相差不大,强不强只在道基这一个版本,帅不帅可是一辈子的人设。
他可不想像孟天尊一样行走天下的时候被取个莽金刚的诨号。
不过这暂且不急,修行的重头戏还在于《星宿养器小法》。
这本功决的第一步,也是修行它的重中之重,便是将神魂寄托异宝,使之成为自身的本命物。
换作旁人,在无人护道的情况下这是极为危险的。
异宝虽然千奇百怪,不尽相同,但是却有一个共同的来源,便是高天之上那些位格极高的邪物,它具备高位格造物的一切特性。
杂冗的知识、乱流的嘶吼、难以理解的状态……
张清和表示要科学修仙,于是他把正道修士炼制灵器看作了一个降维的过程。
所谓杀死异宝的活性,便是将四维的异宝炼作三维的灵器,以便于修士能够安全使用。
而邪道修士也很好理解了,他们走的是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为了能够直接使用高位格的异宝,他们将神魂入主异宝之中,在这个灵肉二重性显著的世界里,运用唯心的力量,在抵抗侵蚀的过程里达到一种共生的平衡,这种平衡极其脆弱,需要有极其精妙的控制力。
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可以说,神魂,或者灵魂、精神,是人类独有,寄托在三维躯体里的四维力量,只有四维才能与四维相接触。
要论证这个观点很简单,可想而知,四维空间是在三维空间的基础上加上一根时间轴,直白点说,四维空间内没有现在、过去、未来的概念,所有事情既是始也是终,状态恒定。
换作洪荒流的网文,四维生物便被称为大罗金仙,当然,这个世界的四维生物们可没那么友好。
而意识或者说神魂能够设想到未来的任意一种情况。
比如某某在某日将会被斩首,或者某某在那日不会被斩首。比如某某在某日会在地上捡到二两银子,又比如某某在那日不会捡到二两银子——这是意识作为四维力量的体现,我们能在事物发展之前,就设想无限重事物的结果。
但是我们又无法料定某某究竟会不会被斩首,或者某某不仅不会被斩首还能拿着每天捡的二两银子去勾栏听曲儿——这是我们作为三维个体的局限,我们能勘测到事物的无数种发展脉络,却只能身不由己地按一种方向前进。
中天大界修行的第五境被称为惟一境,也就是能够略微打破这种局限,让灵与肉紧密联系。有感应天机,料敌先机,举手投足之间,谈笑杀人之能。
当然,也使得修仙者那已经异化成为魔怪的灵性和自身的血肉彻底联系起来,开始潜移默化地改造自己。
彻底走上一条成为邪魔而不自知的不归路。
张清和的状态又有所不同。
他靠着老家祖师的荫蔽,成为了此方世界唯一走上了大道正途的修真者,本质上已经并非三维造物,而游离在了三维与四维之间。
惟一境的某些特性,比如直觉一般的心血来潮与风险规避,他在道基境就能感受到,神魂也与己身更为贴合。
他在寄托神魂于异宝的同时,肉身对异宝也有一定的掌控力,况且他异世界灵魂的本质还有《逍遥游》的加持,甚至能直面悟道境之中深潜万丈的那些东西,对付一个异宝绰绰有余。
“疾!”
张清和对着玉匣子掐了几个玄妙的法决,里面的凶物颤动起来,仿佛感受到了危机,要挣脱禁灵的限制,一股子血煞之气蔓延而出。
随之而来的便是野兽般的戾啸,匣子内传来疯狂的撞击声。
单只这样,张清和头脑就开始有些胀痛。
“敕令!天地灵息,皆从调遣,十丈方圆,万炁不生!”
他用《星宿养器小法》撑开一个不大不小的绝灵地域,面色潮红。
凭他的修为,悟性再高,对功决的理解再到位,也十分勉强,大胆尝试这一番是他有点想当然了。
然而经过小五的事后,他只想尽快拥有自保之力。
待到匣子里的东西渐渐焉了生息,他将神魂慎之又慎地探入其中,沟通这柄铁剑。
其实和夺舍很类似,这样的修行,和多了个怪诞的身外化身是差不离的。
这些东西脱离高天之上的不可名状后,便只是带着单纯的混乱与对血食的本能,不曾有自主意识。
但是……
谁能告诉我这又特娘的是什么鬼玩意?!
张清和知道这剑可能不简单,但是却没想到来头这么惊人。
神魂寄入其中,他马上感受了一尊巨大的不可名状,并且是间接的直面,这是一种难以言明的感觉,明明冥想之中目不能视,但是偏偏就深刻印在了他脑子里。
巨大的、伟大的、阴邪的、威严的祂立于虚空,裹着一身残破的龙袍,细细看去,龙袍竟是由一根根争抢血食的蠕虫织就,而这尊神祗的躯干则是密密麻麻的头颅粘合而成。
妖物的头颅,修仙者的头颅,凡人的头颅,蝇虫的头颅,禽畜的头颅……一视同仁。
数之不尽的大嘴利齿开合着,仿佛在吞噬原初的混沌。
在高贵的头部,如果能够称为头部的话,长着让人胆战心惊,数之不尽的眼珠子。
有的桀骜、有的睥睨、有的悲痛、有的绝望,有的怨毒。
平天冠直接作为骨质器官生长出来,粘合着十二条异化得不成样子,只能勉强认作出龙身的苍龙,充作珠帘。
星辰在祂身周生灭,虚空在祂脚下扭曲,祂静静摩弄着太阳太阴充作手里的玩具,头顶两颗正辅星。
虽然和民间传闻中神威如狱的九九至尊有着巨大的差异,但是看着那掌中日月与文武当空的异象,张清和几乎在一瞬间明白
——这是五方帝君中的……中天上帝!
第十六章:邪魔天子坐玉楼
“啊这波啊,这波是密恐福利。”
看出对方的来头后,张清和硬气地开了个玩笑舒缓心情,以忍住马上开始刨坑埋了自己的心思。
——他身上的血肉已然开始开裂,脸上仿佛有无数眼睛要睁开,躯干有亿万头颅在挣脱。
又是一身鲜血淋漓。
可算是见到这些鬼东西的真面目一次咯……
换作平常,依照他从心的性子,该是往天上瞟一眼都不敢的。
张清和忍着理智的崩坏,应付着这一身的剧痛。
念诵起祖师爷给的大道天音:
视之不见,名曰夷;
听之不闻,名曰希;
搏之不得,名曰微。
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
大道天音的效果十分显著。
深呼吸之间,张清和身上异化的特征逐渐消散,还没等他放下心来,脑海又是一痛,眉心传来隐约的怪异感。
顿时张清和的脑门青筋暴起,有一种血液倒流的错觉。
他拿手轻轻一碰,一声怨毒的凄号传来。得了,额头上长了个鬼玩意,这是异化的灵性最后的反扑。
如果他有一面铜镜,则能看见眉心的眼睛布满血丝,眼白大过眼黑十倍有余,正四处窥视着周遭的环境。又以一个难以理解的角度凸露出来,径直旋转一周,翻出大片的眼白来,似乎要观察这具身体的主人。
令人毛骨悚然。
张清和顾不上这些,他继续吟诵起心湖之中响起的大道天音,那眉心的眼睛终于闭合,最后只变成了个淡淡的红色印痕。
“怎生如此简单便压了下来?”张清和有些疑惑。
固然他看到的那尊不可名状的龙袍帝者只是遗留在剑身眼珠子里的投影,本尊犹然在高天之上,不曾对他投下目光,但是也算是间接见了真容,却全然没有被三尊注视时那种痛苦的万分之一。
要知道,三尊的面儿他都没见着呢。
张清和只能归结于大道天音的神奇,除此之外不作他想。
然而在他目不能及之处,怀中武德星君的玄金神牌散发着温润的光芒,仿佛给他的灵性披上了一层柔和的纱衣……
虽然差点没了半条命,但是终究是达成了寄托神魂于这柄剑中的目的。
不过,剑上的眼睛和中天上帝有关……
张清和摩挲着额头的红痕,不由得头疼起来。
不仅仅是有关系,说不定就是那位头颅上的一颗眼珠子,这种犯规的玩意究竟如何流落人间的?
如果他没想错,头上这消不掉的红痕正是中天上帝出于本能给他下的印记,这玩意是个定时炸弹。
意思是这梁子算是结下,记住他了。
虽然张清和有大道天音能够隐蔽自己的存在,躲着点就是,但谁能保证他这辈子都不会和中天上帝相关的一切对上?
可虱子多了也不嫌痒就是了。
嗐,今晚又见红了。
来太浩天三天,就有两晚上玩得这么刺激,张清和身心俱疲。
不过此刻他急于试验护道法,到也顾不得其他,强打起精神。
他两指合拢并作剑指,只是微微一招,镔铁剑就传来一阵回应的波动,到了身前。
张清和有一种与剑水乳交融的错觉,仿佛剑上长了个自己的心眼儿,得以用剑的视角看世界。
《星宿养器小法》不过堪堪入门,就使得人与器物有了一种难以理解的紧密联系,这是惯常的养器法和御物术难以做到的。
更妨论这器,还是“活着”的异宝。
凭现在张清和对这柄镔铁剑的掌握,就算是让它收敛特质,伪装成一柄普通的灵器,也不在话下。
而接下来,便是慢慢取星宿之力共同淬炼肉身与本命物,以达到自我的升华。
再次才是研习法决之中自带的攻伐之术。
张清和觉得,与其说这门法决是一门上乘的玄境护道法,不如说是与正道修士迥异的一门修行之路,只是这条道路所造就的强大的斗战之能,让它跻身了护道法的行列。
他可真是白捡了个便宜。
他是个心大的,想到这,刚刚差点被侵染的余悸一扫而空,打算看看这门护道术的威能。
到底还是少年心性作祟。
不过不得不说,穿越者嘛,谁还没有个剑仙情怀呢?
他走到院外,右手顺势虚甩,镔铁剑便恍若自己手臂的延伸,精准地飞出十丈,在远处的林丛之中化作一汪清光,利落地斩掉十几根生长在树木上张牙舞爪的触须,又钉穿正中最粗的一株邪树。
约莫两人环抱粗细的树上长着类人的面目和可怖畸形的瘤子,不等伤口的脓水流出,便化为了劫灰。
那剑去势仍旧不减,一举刺入血肉粘合的青岩,惹得其一阵吃痛收缩,长在地上的几根肉须疯狂扭动起来。
石头上也开始出现灼烧的痕迹。
异宝的这种特性很奇怪,不过一想到它源自于那些高位格的存在,对这些东西扭曲的劣等灵性有天然的压迫力,倒也勉强说得通了。
张清和一招,长剑回到手中。
“威能倒是不错,以道基之境,暂且只能行御物之能,倒是与御剑术没有太多差别。”
张清和自信再遇上小五,在他不敢全力出手的境况下,短时间内小五再奈何不了他。
“不过……”
张清和走上前去,疑惑地看了眼树木残留的劫灰。
“异宝斩杀产生异化的生灵居然是这种效果吗……将灵性与肉身一起化作了飞灰……”
张清和皱眉,这种特征实在是太过显著,而且鉴于这个世界的修士或多或少带有扭曲异化的灵性,一旦比斗很容易造成风险。
“那若是……”
他收敛了异宝的气息,又关闭了灵视,眼前浮现的不过是纤云皓月下一派祥和的松林石竹,身前悬停着的也不过一柄再普通不过的灵器长剑。
他又是一指。
长剑化作流光去势迅猛,一连贯入十多株树木,又随着他掐诀急停,剑身辗转回到了手中。
树木除了正中有一道并不明显的深痕外,再无其他的改变,更没有化作劫灰的倾向。
待到尝试完了功决上几门粗浅的斗战法门,张清和满意地点点头。他收了长剑回到院内,随即又利落关上了院门。
他长吁一口气,想起自己面对三尊和中天上帝时的无力感,望了望此刻长安塾内清静皓明的天空。
握了握拳,心态有所转变,轻轻诵道——
“邪魔天子坐玉楼,升平炼狱几时休?有朝得道忽抬首,敢教仙神尽低头……”
可不过呆了半晌,他又狠狠摇头。
清醒点,这种世界可不敢膨胀,可不敢膨胀……
第十七章:背阴山上鬼邪多
太浩天有十四峰。
可鲜少人知道还有一座山。
背阴山在偏僻的远地,孤独地伫立着。
这是一座通体玄黑的山,单从外观看,中规中矩,比之十四峰要矮小不少,雄伟灵秀这一类的词和它搭不上边。
除了山顶常年凝而不散的黑云,好似并无神异。
它和太浩天灵秀清静的风格极为不睦,倒是给人阴森可怖的印象。
十四峰中只是居住着真院的学子,而夫子则在背阴山周围结庐为伴。
没人知道是为什么。
李少白近坐在自家庭院内,小桌、石凳,桌上摆着一个白瓷小壶和三个玉杯。
“哎呀,我这远远就闻见了酒香哟。”
来人披着一件脏兮兮的对襟灰袍,腰间垮垮束了根玉带,若不是头上戴着夫子冠,还以为是哪来的浪荡儿。
自不必说,物以类聚,这也是个长安塾里惹老圣人们头疼的狂士。
“楚凤歌,你又来蹭我的桃花醉了。”
李少白拎起白瓷小壶,将玉杯一字排开,手托壶腰,两袖巡回之间将酒倒好,竟然一滴不漏。
“自家酒窖里的青竹酿却舍不得拿出来一坛啊。”李少白笑骂。
楚凤歌听得连连摆手,又在拒绝之间顺手拿起一个酒杯。
“我一滴都没有了,一滴都没有了。”
这么说着,他又似是自言自语地继续说道——
“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李少白抿了一口,见他抽风,随手一拍就把楚凤歌的夫子冠打掉,头发乱糟糟地披散下来,楚凤歌的手一抖,一杯桃花醉撒到了地上,润湿了一地的灰尘。
楚凤歌赶忙往杯子里望去,只剩下杯底小半钱酒液,顿时心疼得话都说不出来。
“浪费,浪费啊……李兄你,唉……”
“老铁公鸡了。”李少白嘘了一声。
“倒了也就倒了,那儿不是还有一杯呢吗?”李少白捻着玉杯,挪了挪下巴,指向石桌。
“那杯可是丹丘兄的,他护食儿可凶了,少白你可不要坑……”
话刚刚才说了一半,楚凤歌怔了怔,停了下来。
“是啊,丹丘兄已经不在了……”
“砰!”
这是李少白将杯中玉液一饮而尽,酒杯重重砸上石桌的声音。
楚凤歌把瓷壶一掷,直接从乾坤袋里取了三个大坛子。
“也对,我们毕竟不是少白你这样的洞虚大能,最近山里的玩意越来越闹腾,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也和跟着岑丹丘去阴曹了,还省着干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必然不会的。”李少白熟溜地把青竹酿打开,猛饮一口。
楚凤歌仿佛受了慰藉。
可他随之又补了一句
——“被那些东西弄死,可去不了阴曹的,直接连生魂就被吞食咯,渣都不剩了!”
那我谢谢你啊……
“及时行乐,及时行乐!”李少白见楚凤歌面色不愉,赶紧在他手上塞了一坛子酒。
天上明月皎皎,李少白和楚凤歌醉意熏然,在地上或坐或卧,还有坛没开封的酒,伫在地上,仿若被明月照成了第三人的模样。
“若非我辈抽宝剑,安能靖宇荡妖魔?修行多是真羽士,何惧此身访孟婆。碧落河中仙骨锈,背阴山上鬼邪多。青莲空提挥血雨,只恨人间少阎罗哇……”
李少白面色酡红地爬了起来,对着那山顶竖了根中指。
“杀!”
“杀!”楚凤歌也一声含糊不清的应和。
“这诗俗是俗了点,可真够爽利,可赋了名字啊?”
“《只有我俩喝酒真特娘痛快》!”
“妙啊!”
得了,也是个取名废。
不过这念诗号的劲头儿,倒是和张清和颇有师徒相。
而恰在他望向背阴山的一瞬间,山中莫名涌起的黑雾铺天盖地而来,混杂着只有中三境修士才能听见的嘶吼与戾啸,原本寸草不生的山上剥落下一块块血痂,露出山体上血淋淋的血肉。
——这山是活的!
“不会吧,又来了……”李少白打了个酒嗝。
“并且是近日里来势最狠的一次。”
楚凤歌趁这个当口也赶忙站起了身子。
两人面色变得严肃,半息不到便化去了一身酒气。
“我先行一步,查看禁制,你去通知诸位惟一境夫子。”
惟一境夫子修为尚浅,对背阴山的变化并不敏感。
楚凤歌点点头,立马束起头发,几步之间便化虹走了千丈。
这便是背阴山的真相,太浩天里镇压着一尊不可想象的邪物,诸夫子应对的,不过是这尊邪物呼吸之间身上滋养的邪魔罢了,连虱子都算不上。
李少白到场的时候,留驻在长安塾中的十数位洞虚大修与一位混洞老祖也已经到了山脚下。
“情况怎么样?”李少白一改往日的轻佻。
“还能好到哪里去?”徐见山叹了口气。
若不是有风闻说东海秘境中有解决背阴山隐患之能的异宝,何至于当代圣夫子携诸多圣人亚圣远赴临安,与太一教和蓬莱阁掰手腕?
可他们偏偏料错了这东西的智慧,居然身处禁制之内,还能得知此刻正是塾内空虚之时,疯狂冲撞先圣平子留存下来的阵纹。
却也只有洞虚境以上的大能才能敏锐感应山中的情况,听得真切那种骇人的嘶吼,惟一境与命星境夫子的感知不过是若隐若现,只能从旁协助。
在李少白等人加固禁制的空挡,百余惟一境与命星境夫子也化虹匆匆赶来,在冲击得最为凶戾的禁制缺口运起灵元,显露自身的神通。
数百尊通达天地的法相立于虚空,单从外表上看,或是世间流传的神明虚影,或是某件充满神秘的先天至宝,或是堂皇正大的神兽仙禽。
但是无论大能们如何堵截修补,终究还是流溢出了几丝黑气。
这些黑气咆哮着,扭动着,给人一种引起不适的眩晕感。
它穿过洞虚境与混洞境们的身躯,向惟一境与命星境的夫子直射而去,找准目标就钻入了几个夫子的体内,无从抵御,全然只能束手就擒。
被侵染的夫子们双目泛出黑色,四肢马上变成了扭曲蠕动着的触手,唇齿异化成类似于节肢动物的口器,皮肉之间利齿生出,开始啃食自己的血肉,然后卷起自己的同僚开始吞吃。
“咔滋……”一时间低境夫子们中出现巨大的骚乱。
“少白!”徐见山顶着压力,知会了李少白一声。
“我这就去。”李少白会意,身形一闪,一柄剑格如同绽开青莲、浑然一体的玉剑握到了手里。
身后散着仙灵之威,庚金锐气无匹的长庚仙君法相凝实。
那仙君身着白袍,脚踏天河,连着斩出三剑,剑光在周遭空间的扭曲之下如同水波,三名正在经历异化的夫子瞬间化作劫灰。
但是不知道为何,李少白下手之间丝毫没有对同僚的怜悯,只有最深的仇恨与怨憎,其余大修的余光也莫不如是。
着实怪异。
背阴山上一道惊雷闪过,照得李少白的脸十分阴森冷厉。
“又来了,这到底是唱的哪一折子哪一出啊?”张清和听着这道莫名其妙的雷声,不用开灵视的情况下周遭都在不断扭曲的灵性,担忧地叹了口气。
ps.朋友写了本《器徒》,有兴趣可以去看看喜不喜欢。
第十八章:仙人抚我顶
慎行峰上。
“青萝,一定要去吗?”许冬一脸忧心地看向李青萝。
这位郡主被镇妖王娇纵坏了,总是做出些出人意表的事来,这也是她为什么被遣到长安塾里的原因之一。
那位亲王希望塾里的夫子能好好管教她。
可没想到,都到了太浩天,她还不收心。
“难道你们都不好奇吗?为什么夫子们都结庐在背阴山周围,为什么背阴山是太浩天禁地,学子不可入。”李青萝诱导着二人。
“这一切的一切,背后究竟是什么?”
“可是夫子们……”
“不感兴趣。”
许冬与何沐阳分别作了回应。他们是李青萝打小的玩伴,从小到大,李青萝做的错事儿都是他们兜底。
可这次的事儿太大,说不得就被逐出了长安塾,他们不敢背锅。
“你们还是不相信初代圣夫子给我屡次托梦了吗?”
李青萝气得跺脚,语速焦急。
“那我告诉你们,他说我虽然骄横顽劣,却是继承他真正衣钵的最好人选。背阴山禁地正是他的洞府,先生们在背阴山结庐是为了日夜参悟他留下的道藏。”
“至于为什么不允许学子靠近,是因为他的传承过于晦涩,极易损害根基,且长安塾有教无类,鱼龙混杂,先生们忧心有邪修的暗子得知后将有图谋。”
李青萝得意地说道。
“而我,体质特殊,天生就能轻易领悟圣夫子前辈的传承。”
“啊,竟然是这样吗?”许冬一脸惊讶,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秘密。
何沐阳则是撇了撇嘴,那么多天骄没资格参悟,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李青萝了?
梦是梦,现实是现实,快醒醒!
“我将这个大秘告知于你们,是对你们的信任。那如果你们实在不愿,便离背阴山五里开外,为我把风,夫子们一有动静,用玉令传音告知于我。”
李青萝昂着头,将两枚玉令塞到许冬与何沐阳手中。
“我已做好万全准备,没得商量!待到得了圣夫子传承,夫子们都要奉我为师祖,我也能与麒麟榜上那些天骄一争高下!”
“这便叫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若到那时,我也能成为配得上他的人了!
李青萝心底有着许冬与何沐阳两人未知的期许,摸了摸怀里的簪子。
压住心里的喜悦,少女不顾两人的反应,披上早已准备好的匿形灵衣,轻灵地提纵着,青裙随着风声猎猎作响,身形作蹁跹之态。
“诶!青萝,你别冲动!”许冬大声喊着,何沐阳却摇了摇头,微微长吁一口,默默跟着李青萝下了知命峰。
“等等我!”雀斑少年犹犹豫豫在两人身后呼喊着,一咬牙,也运灵元于脚尖,跟了上去。
背阴山在三人看来着实有些阴森。
天外天的气象一般自成系统,所以三人觉得背阴山阴云密布,交织着低沉的雷鸣与十四峰附近的祥和明净并不矛盾。
但是那种莫名心悸的感觉,却使三人有点被吓到。
李青萝咬咬牙,又是提起灵元,冲入了背阴山的山脚。
许冬和何沐阳却停了下来,面色严肃。
身为世家子,他们并不蠢,在李青萝身边的嬉闹也不过是卖弄跟班的人设。
“沐阳,你最有主意,我们现在怎么办。”
然而纵然是这样,许冬脸上的苦色却不是作假,他的安危真的和那位小郡主息息相关。
“自然是等青萝出来。”
何沐阳也左右两难。
若是传讯告知夫子们,那么那位郡主铁定被逐出长安塾,镇妖王要治他们监管不力之责。可若是不告知,隐瞒不报,被夫子抓住,他们也有包庇之罪。
两相权衡,只能选择有可能相安无事的后者——倘若李青萝说的是真的呢?
反正夫子既然结庐于山周,断然不会让她遇上什么危险吧?
“好,那我们就在这等着。”
李青萝上了山,出乎意料地顺利,居然没见着一位守山的夫子,她原本就准备了一件隐匿行踪上乘灵宝披在身上,于是此刻也只是归结于灵宝掩息的效用之好。
她半月前就听闻了在梦中那种若隐若现的呼唤,起初还以为是幻觉,但是梦境日渐清晰,直到有一天她完完本本地在梦中见到了守庸子。
她笃信那种伟大神秘,仙神般、圣灵般的气息,除了初代圣夫子不会再有他人。
梦里的守庸子循循善诱,甚至在《天尊素问阐道神明感应篇》的基础上,教了她更有效用的引灵之法。
醒过来的她经过尝试,惊讶地发现运行周天之时比往常提升了一倍有余的修为——这是一种可怖的提升,她是镇妖王之女,若不是生性顽劣,现在早已经能是个不大不小的天才了。
可是她在那个人面前依然说不出话来。
他天资横溢,温润如君子,更重要的是,一步步走来,无不是靠着自己的努力,着实过于闪耀。
或许从没有人知道,这个桀骜小兽般的少女,坐拥着贵不可言的家世与靠山,内心深处却是全然自卑的。
她认为那是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可是,这次她的方向又错了,还错得很厉害,这一错,就错失了一个人的人生里最宝贵的凭仗。
毕竟被她视作改变人生机会的圣夫子入梦传道,无论好意恶意,也只是源自于外物的援手。
靠着别人的施舍来找寻自己,又怎么找得到呢?
一进到背阴山范围,她的瞳孔就失了焦距,口中不停地念诵道——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李青萝一步步机械地走着,语速越来越快,表情越来越狰狞。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到了最后,口中念叨的声音已经共振成了不似人类能够发出的蜂鸣,又像是什么鬼物怨憎的嘶吼。
她颓着身子,像牵线木偶一般,似乎绕过夫子们的战场,头颅诡异而不似人类转了近一周,在找寻着什么,绕着背阴山走了小半圈,终于猛然抬起。
一根手指粗细的肉须从隐匿处浮现,在山石之间蠕动着悄然伸了出来,想要接洽她的肉身。
只是慢慢找了找位置,便向着胸口猛然扎了进去,肉须尖端的利齿猛然张开,无比兴奋。
可正在这时,李青萝胸口的簪子被触须激起的恶风刮得掉了出来……
第十九章:炼狱生仙土
掉了玉簪,李青萝一个激灵,神色清醒了一瞬间。
看着眼前张牙舞爪的恶心事物,恐惧一点点将她淹没,脑海中传来让她胀痛干呕的混乱呓语和肉身奇怪的麻痒感使得她抓狂。
什么……东西?!
她不敢犹豫,一把捡过玉簪就往背阴山外跑去。
先生们在哪?这种邪物为什么会出现在太浩天之中?
她来不及细想,只能拼命运起灵元提纵。
那肉须似乎有着自己的意识,颇为遗憾地垂下来一瞬,又挺起来作思考状,从利齿之中喷涌出一道扭曲不可视的黑气,追了过去,随即再次隐匿下来。
跑,赶紧跑,跑得越远越好。
李青萝心态激荡之下喘着粗气,感受着背后隐隐约约的巨大危险。
脑海里却像被难以描述的存在伸出手指,在识海中不断搅动,使得她思维朦胧,乃至于断断续续。
她只得凭本能往山下跑。
要不要去找沐阳他们……
不,不行!
李青萝艰难地想着问题,尽力不把那两人拖入险地。
她往前飞纵着,却越看越心惊。
这还是太浩天吗?
为什么长安塾的天外天会变成这个鬼样子?
平日里灵秀清平的好景,现在都化作了狰狞的爪牙、扭动的触须、流着脓血的瘤子,就连脚下,都像是发了霉的臭肉,长着不安的绒毛。
树木间的触须叫嚣着,差点将她绊倒吞没。
李青萝却没有犹豫,藏匿到了深林之中。
黑气四周环巡了一圈,似是丢了目标,又似是猫戏老鼠般地玩味,慢慢悠悠寻着人味追着。又微不可查地分化了一道,向背阴山脚另外一方而去……
何沐阳突然之间打了个冷颤。
这很奇怪,他已然快是归元境修士,若不是道基打磨未至上品,此刻早已突破,不可能遭了春寒。
“沐阳,你怎么了?”许冬懵懂地问道。
“哦,无事。”何沐阳勉强一笑,细品着心中奇怪的感觉。
李青萝却并不像二人这般从容。
眼前的景象不住地往她脑海之中灌注,压得胸口一阵沉闷,身上的麻痒更甚,她扭头看了眼身后,空无一物,于是在逃亡之中顺势抓挠自己的小臂。
吹弹可破的玉臂上被挠出一道道红痕,她红了眼,继续不留余力地抓挠着,道基修士的力道把皮肉尽数翻出,拔出来一条条扭动怪叫的蠕虫。
她似乎感受不到疼痛,一口银牙却下意识地咬出血来。
李青萝顾不上矜持,往外吐了一口,散出一阵腥臭。
在这样的太浩天里,本来是无处可去的,可趋利避害的心理却趋势着她拨开这些恶心的触须与指爪,往十四峰的方向去。
院内总归有值夜夫子吧?
张清和研习了大半宿的功法,揉了揉太阳穴。
他理了理自身修行的头绪,使得以后的道途不至于一团乱麻。
前世的经文拥有某种力量,这是肯定的,然而须得要某种契机才能参悟。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试着静诵脑子里只余着三瓜两枣的道藏典籍,毕竟他前世只是个普通文科大学生,能记得一两句已经是侥幸。
然而毫无反应。
目前他所明悟的《逍遥游》还有不知道哪位祖师所馈赠的,那段莫名的大道天音,分别给予了他在深潜到世界深层修行的过程中,抵抗侵蚀和藏匿自己的方法。
至于吸纳灵气运行周天的法门……
那是啥?道胎先天百脉具通,灵气所钟,一旦走上修行,就算不运转法门也会有灵气一个劲往里钻。
可《逍遥游》的能力有其上限,必须依附于神魂的强大,不然随着修为的强大,遇到诡异玩意的位格加深,祂们无意识散发的混乱与侵染也足够他喝一壶了。
就像是鲲鱼未挣脱北海的藩篱之时,也不过只是依水而活的巨物,算不得大自在。
这就牵扯到了《星宿养器小法》,既有引星宿壮大神魂之能,还能间接强大战力,虽然在淬炼肉身上有所欠缺,但是已经差强人意。
毕竟他有悖于惯常的所谓邪道修士——他是一脚踏上“正邪”两条路,在本质上又与此界修士全然不同的真修。
至于《流云遁法》,目前堪堪合用。
几门功决看似杂乱松散,居然也成了三分体系。
张清和运起《星宿养器小法》,心神沉入心湖之中静诵两篇道藏,一丈,十丈,百丈,千丈……
张清和的道基如同澄澈的玉台,悬停在心湖之上,从心湖中引出丝丝灵气,而后散于周身。
心湖果真是中天大界的修士沟通灵界与人间的窗口。
和参悟《天尊素妙阐道神明感应篇》不同,《星宿养器小法》的特性决定了就算张清和身为道胎,也并无以往旁人看来的紫气东来,仙灵异象。
然而张清和在灵视之中却差一点泪目。
他凭着两篇道藏和《星宿养器小法》运转而杂糅成的功决,居然在一片指爪触手和血肉粘合的太浩天之内,于周身一丈方圆开辟出一方净土。
虽无麒麟卧睡,神明显像,但的确是一方清气氤氲,散着微光的领域。
“这才叫修真啊。”张清和感叹。
他提着的心放了下来,终于笃信此法可行。
而随着接近十四峰,李青萝居然也马上调转了目标,她微微抬首。
“立命峰上……那是什么?”
阴邪可怖的太浩天内,立命峰山腰庭院里那股子祥和圣洁的微光,简直就像是一盏明灯。
原本身后黑气优哉游哉地跟着,但是好似也感受到了那方净土,立马狂躁焦急起来,要往李青萝身上钻。
李青萝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摸了摸怀中,拿出一张神行宝箓,无力沙哑地轻喝了一声
——“敕!”
便化作一道虹光上了峰中,黑气紧随其后。
山腰果真有个院子,那浩大光明的气息便是从中发出。
李青萝踉踉跄跄推开门,眼见就是早课上那位脸生的学子盘坐于一株桃树下,只是神游八极的眉宇之间多了一撇丹朱色的红痕,添了几分莫名的压迫。
桃树也不复邪异扭曲,一树浅色的桃花开着,随着清风飘落几瓣,落在青衣学子的肩上。
只是对比周遭的诡异妖邪,院内却显得更加怪诞,像极了一副水墨。
李青萝顾不得张清和睁开眼那惊恐的面色,嘶哑着说
——“救我!!!”
第二十章:夜是杀人夜
“吼!!!”
在张清和不得已中断灵视的眼中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他面前是个扭曲异化得不成样子的怪物,身形丈许,斑驳的血肉在它身上剥落,一条条蛆虫在露出森白骨头的肌理之间穿行啃食,身后触手混乱地纠缠,脸上生出口器,发出意义不明却充满愤怒的嘶吼。
这声嘶吼夹杂着庞大冗杂的神秘,使得强加理解的他微微头昏。
这还是《逍遥游》加以抵御的功用,要是换作另一个人早也就开始疯魔了。
好在这怪物的本质不比他以往所直面过的大家伙。
虽然说是以往,但也就是近……三个时辰的事,这是造了什么孽,引怪体质牛批。
“嗐,小打小闹了。”
知道三大道尊吗?知道中天上帝吗?我和祂们谈笑……如常。
张清和一边风轻云淡地说着,一边被吓退了十几步。
见张清和没有回应,怪物又是一声厉啸。
“吼!!!”
张清和手一招,牢牢把镔铁剑握到手中,缓缓踱着步子,与怪物对峙。
这邪魔的实力并不强大,虽然身上有祂们的气息,但是源头却与物华阁里那些异宝中的残肢断臂无异。
这玩意究竟是哪里来的?
太浩天内果然大有问题,虽然借着长安塾的名头可以规避部分来自天宫的风险,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必须得找机会脱身。
当然,前提是在眼前这个大家伙手底下活下来。
眼前的怪物虽然连祂们身上的虱子都赶不上,但是架不住他以往面对的不过是那些存在的目光、虚影之流,而眼前这个,一时不慎,心肝儿怕是直接就被掏出来充做血食。
不过,它怎么光嚎不动手?
张清和肌肉绷紧,精神拧成了一根弦,也不管额头的汗水。
张清和忍着疑惑,细品着眼前怪物的意思,还没等他缓过神,这怪物又是一声凄厉地号叫。
“吼!!!”
其中的冗杂混乱张清和倒是堪堪你忍受,然而却伴随着剧烈的耳鸣。
他差点手一抖,镔铁剑没有拿稳。
怀着疑惑,他再次开启了灵视,同时默诵道藏隐匿己身。
“是你!”
张清和诧异地看着身前,身高丈许、恶心邪异的魔怪在灵视开启的一瞬间变成了一个娇小的青衣少女,身上只有轻微的异化特征。
嗯,也就多了几根须儿。
搁这跟我大变活人呢?
李青萝身上血痕斑驳,伤势极重。
“救我!”
她猛然咳出一口腥臭的脓血,和太浩天山石之间血肉的味道一般无二。
“有东西,有东西在追我,祂要来了……祂要来了……”李青萝神色惊恐,憔悴苍白,连连摇着头颅……
“祂来了祂来了祂来了祂来了祂来了……”
张清和疑惑警惕地望向院门外——依旧是空无一物。
他小心试探,以防刺激到她。
“你说的祂,到底是什么东西?你身后并无一物追来……”
李青萝眼见这名青衣学子挪动几步,那宛若人间净土的领域也随他移动,维持在他身周丈许之内,早已将张清和视作救命稻草。
“是圣夫子,圣夫子是大恐怖!圣夫子是大恐怖……”
李青萝全身发抖,瘫坐下来。
“那团东西,那团东西想要吞没我,祂说我是祂的,我属于祂哈哈哈哈哈哈哈,仙人扶我顶,结发受长生。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李青萝的神魂显然已经不清醒。
“你救救我,求求你了,救救我。”
李青萝的身体瘙痒难耐,本能求生的渴望向着张清和靠近,张清和却持剑挡着一连后退好几步。
顾不得消化少女口中的信息,他低下了头,心中有了一个猜想。
既然有东西在追她,而猛然间又消失不见,联系到未开灵视前所见到的情况,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张清和思虑之后慎重开口
——“不必忧心了,因为那东西早已经追上你了。”
李青萝含着的泪眼一怔,颤抖地抬起了双手,目光所及好似出现了乱流一般的雪花碎,一双手在凝脂般的柔夷与可怖狰狞的指爪之间不断切换。
“原来我……”
“原来我已经……”
频率渐渐稳定,最终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不住颤抖着、裸露着森森白骨,蠕虫钻行的利爪。
蜷缩一团的身体缓缓站了起来,口器张开,背部伸出八根暗红的触手,身上缠起密密麻麻的肉须。
原来……她在遇到山上那东西的一瞬间就被同化了……
张清和灵视下看出了李青萝特殊的体质,她肉身与灵性的界限不分明,那种东西对她的喜爱仅次于他,修士亦然。
这也能说明为何一向冷峻的徐夫子居然拗不过她。
不过与道胎这种被灵气所钟的异类不同,李青萝的体质只是在某种情况下更适宜穿行灵界与人间。
而李青萝在遭遇背阴山中那物的一瞬间,自己的灵性,也就是神魂立马被排挤入了灵界之中,肉身早已瞬间完成不可逆的异化而不自知。
但是由于她体质的特殊,灵界之中的神魂还能保持一定状态的清醒,能够潜意识地脱逃,所以那东西必须把她寻到,完成最后的侵染。
也就是说,追她的不止有她所认为的黑气,还有她自己那具早已变成了怪物的肉身……
她以为逃脱出来的,也不过是自己的神魂灵性。
而李青萝的神魂运起神行宝箓的那一刻,黑气实际上就已经攀附上她了,到了院中,只是最后的苟延残喘。
随着张清和将她点醒,李青萝仅存的理智,轰然崩塌。
“吼!!!”
灵视下的李青萝衣物胀裂开来,瞬间也变成了与人间界中她的肉身形象一般无二的魔怪。
随着灵肉合一,莫大的威压散开。张清和这早课上听过这种特征——这是惟一境的标志。
虽然是直接由道基学子异化的弱化型,没有凝练法相、发掘神藏,但是这玩意怎么说也拥有了惟一境的部分力量。
“这下玩大了……”
张清和扭身就跑,从后院跃出院墙,又绕回院门,在山道上生疏地施展《流云遁法》一路狂奔,路线很是熟练。
随着腾挪辗转,凭着道胎的悟性,这门不算简单的遁法居然也到了入门的水准。
抵寻常天才几日之功。
道胎嘛,被那些存在所钟,对祂们大有用处,赋予得天独厚的气运与悟性,轻易死不了。
当然,关于大气运,张清和这个用道藏隐匿自身的偷渡客是无论如何也没法拥有的,回想他这两天的遭遇,因为一些倒灶事儿就被几位大佬接连盯上,想必此界再没有人比他背运。
然而张清和跑到一半,身形猛然一僵,往前巡梭的眼神顿了顿,默默停了下来,抬首望天。
——他出人意料地叹了口气,转折很是突兀
“唉,痴儿,既然你向我求救了,那我便得试着救你一救。”
张清和摆出悲天悯人的作态,眼眶里隐隐有泪光打转,一时间有那么点儿宝相端庄。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回心转意了,只是因为这个剧情他见过
——此刻早已遁出数里的张清和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个身高丈许、张牙舞爪的魔怪,口器间散发着流脓的恶臭。
她怎么那么快啊……
这个既视感,怎么那么熟悉啊……
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临死之前说句帅气话不过分吧?
第二十一章:人是已亡人
前夜本来停滞的雨又下起来,遮住皓月,有渐大的趋势。
雷声震鸣,和背阴山间的黑云间低沉的嘶吼如出一辙。
张清和与怪物对峙,努力压下心中的畏惧,将铁剑横挡在胸前。
学子青衣已然浸得透湿。
不理会被雨滴打落上了额头的发丝,他只得盯着正前方。
固然张清和已经有了驱物御剑之能,但源于本能的畏惧犹然使得他牢牢握住了剑柄,掌心都被指甲掐得发白。
要是李少白这个用剑大家在当场,一定会加以矫正——握剑需要的是随性自然,举重若轻的。握持要稳,而非要紧。
可张清和当然无法做到。
或许没人知道丈许的概念,那么以张清和的身形类比,眼前的“李青萝“大抵比的上两个他的身长。
可真是个娇弱的少女啊。
他虽然在短短几天内就经历了数次生死,可要是直面这种凶物,还是令他心生胆寒。
更妨论眼前这尊邪物还隐隐约约散着精神层面的扭曲。
尽管依仗《逍遥游》的效用,仅仅只是有些头脑胀痛,但是他毫无斗战的经验,就有了不小的麻烦。
邪物扭动着身后巨大的触须,扑了上来,身形快到不可思议。
张清和顾不得其他,剑应声掉到了地上。
这玩意空有惟一境的特质,而没有惟一境的神通,归根结底,还是只渴望血食,思维简单,体质却强大无比的野兽。
要知道惟一境之前,修士的一身神通,可多在于灵元与神魂上。
真是万幸。
他身形速退,宛若流云无定,难以捉摸,却终究是露了不少破绽,被李青萝身后的触须几番抽打。
好在抽身及时,他的不过是皮肉翻出,没有见到骨头。
血液顺着手臂淅淅沥沥地流了下来,混着雨水落入他身前的丈许仙土之中。
仙土异象对它有削弱之能!
不然这邪异身周散发着凶戾混乱的一身血煞,就算因为道藏的缘故不会使他陷入疯狂,也将使腐蚀他的肉身。
张清和有些惊喜。
见这邪物依旧向前奔来,他也再不与它缠斗,意欲与它周旋。
他手指挽袖一勾,先前抽身而退时刻意留在原地的长剑在原地横斩而出,直取这邪物的腰部。
经验着实匮乏的他能想到这一出已然不错了。
他不确定这东西是否为脊椎生物,能否在这一剑下失去行动力,但可以肯定的是,徐见山言及惟一境时,曾经说过
——“失五脏不可使亡,斩四肢不可使无能为,虽无滴血重生之神异,其身犹已如龙。”
将惟一境的肉身与龙作类比,的确有失偏颇,但是惟一境却是中三境主修神魂中的异类,灵与肉互为表里,相互壮大,犹如将肉身渐渐打磨。
所以五脏等要害对于惟一境是全然无用的,更别提早已不再是人类结构的这种邪异东西。
泼瓢的大雨居然被铁剑化作的弧形银光横斩出了不到半息的断面,道基修士目力极佳,空间在他的眼里仿若凝滞了片刻。
剑身随即狠狠地划上了邪魔的躯干。
张清和却面色大变,连连往后纵起,在雨中闪过一道道昏惑的重影。
确实是斩了上去,也并非金铁交鸣的触感,而是豆腐块儿一般,肉质的肌理被利落切开,轰然掉在地上。
然而斩到的确不是腰部。
身后的某根触手仿佛自有其意识,将长剑化作的流光横挡一下。
本意是轻蔑随意地抽飞,但是却轻易地被斩落在地。
大腿粗细的暗褐色触手淌着恶臭的脓血,重重掉落在雨幕之中。
随之化作劫灰,跟着这场细密的春雨一齐消散,和地上激起的泥水没什么两样。
它发出愤怒且狂躁的戾啸。
张清和心里有了些底,他炼作本命物的这柄异宝,的确能够行之有效地伤害到邪物的肉身。
这与邪魔肉身的强大与否无关,是源自于位格上的压制。
就像是凶兽见了师犼不得不低下头颅,哪怕它不在当场,只是留下了一点余息。
阶级天然存在,无论是于不可名状,还是于凡人。
当然,祂们的阶级更直白露骨。
既然这剑有用,那没事了。
张清和轻掐养器法中留存的御物之法,剑光翩飞,澄澈的灵元在他身前织成纵横的屏障,散发着剑锋特有的锐气。
《星宿养器小法》中下三境能使用的斗战法决不过三门。
一门唤作《布星罗》,便是眼前张清和充作守御之能的御物之法,然而实则修到大成却是一门上佳的攻伐法门。
一门唤作《天滑》,天滑乃是流星的别称,顾名思义,有将本命物速度提至极致之能。
最后一门则使得张清和惊疑不定。
——《祭器法》
以神寄器,器完神足,以身祭器,器全身灭。
和小五握持断刀的表现如出一辙。
他前半夜在运行功决时,已然对其有了怀疑。
《星宿养器小法》可能远不止是一门离经叛道的功决那么简单。
这门护道法,很可能是自天宫中流落出来,由某位夫子带到了阁内而不自知。
张清和有些嘚瑟。
这就叫,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
他也确实有了嘚瑟的余地——虽然他还是那个一被邪魔近身就会碎成渣滓的瓷娃娃,但是李青萝碍于镔铁剑的锋锐,不敢近前来。
它没脑子,不代表它不懂趋利避害。
然而对张清和的血肉那种疯狂的渴望,又驱使着她不愿离开。
一时间两人僵持下来。
“聊会天?”
张清和忍着恐惧强打着玩笑,手中不住地掐诀,剑光蹁跹之中夹带着仙土之中的清灵之气。
回应他的自然是难以理解的戾啸和一根愤怒到极点忍不住伸入剑网中的触须。
噼里啪啦一阵搅合,碎肉溅到张清和的脸上。
脓血从脸上滑落下来,滴到下巴,这才慢慢化作劫灰。
张清和神色僵硬。
好在氤氲仙土隔绝了邪物血肉之中不可名状们给予的特性,不然张清和这会便会少了半边脸蛋。
他没有伸手去擦,印决绝不能停下,不然下一刻那邪物就会猛然扑腾过来,张开足以一口吞没他半个身子的口器。
但是这样必然不是个办法。
似是终于等得不耐,又似是对张清和的渴望超越了对受伤的畏惧,李青萝身后仅余的六根触手长度大涨,扭曲蠕动着向张清和探来……
第二十二章:一宵冷雨
早有准备的张清和自知无法防住,便勉力用布星罗搅碎了其中三根触手,身形又是一侧,流云遁法施展开来,飘逸灵动的身姿在几丈之间腾挪辗转,仿若谪仙
——若他不是一身破烂的学子青衣,露出开绽的皮肉,混着泥水的鲜血一直在身周涔涔地淌着,大抵还真能这么形容。
现在的张清和,只能说是怎的一个狼狈了得。
李青萝吃痛,又退缩起来。
张清和慢慢挪着脚步,心思电转。
他在逃亡的过程中内心便有个设想了。
之前顾不得作其他想法,只想着如何活命,或者趁机斩杀这邪物,但是现在已然陷入了这种僵持的困境,倒不如一试。
只不过要冒好大风险。
可他虽然并非会舍命救人的人,在自己犹有余力的境况下却不曾放弃施人援手。
他跳脱,他冷静,他矛盾,他内心戏多。他不止对大修夫子表面一套心中一套,他还胆小惜命力求自保,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然而这不妨碍他心有善意。
当然,他不会承认最重要的是因为逃不脱这个怪物,信不过那些夫子。
而且传讯玉令毫无反应……
总之,若是并无用处,大不了再多几处皮肉伤。按小五之言推测,僵持到金乌初晓,会有夫子来援。
可若是有用,便得以留住了她的命。
《星宿养器小法》不过是以神魂寄托于异宝之中,通过盗取星辰灵机孕养异宝使其壮大然后反哺肉身。
说来道去,也就是养了个诡异点的身外化身罢了。
那既然异宝能够入主,和它一般无二的邪魔肉身呢?
归根结底,这些扭曲怪异的玩意都是一类东西,兄弟姐妹一家亲。
既然姐姐可以,那妹妹也可以。
只要神魂足够强大,能够抗住侵染,必然也能够入主邪魔。
当然,李青萝的肉身是有主的,并且灵性和肉身已然联系紧密,但是张清和不是要夺舍,他只需要一个渠道。
沟通李青萝灵性的渠道。
邪魔的身形极快,张清和之前也只能是伺机重创,这也是镔铁剑明明有斩灭邪魔之能,却只能被动防守的因由。
既然无法捕捉,那便只能自己凑上前去。
张清和御使镔铁剑游离在身周护持,一遍运转流云遁法凑近。
冲着邪魔诧异对方突然上前的空当,张清和脚踏步罡,点出一指,用《星宿养器小法》中的法门,忍着恶心向邪物丑陋的头颅探去。
只差分毫,那可怖的口器就会要了他小半只手臂。
神魂从张清和的指尖延伸到李青萝的眉心,随之张清和所得祖师道藏中的大道天音自他心湖中响起
——“视之不见,名曰夷;
听之不闻,名曰希;
搏之不得,名曰微。
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
一道依附于邪物身上的黑气蒸腾,最后被雨浇没。
几乎已经触到他左腰的肉须顿时瘫软了下去……
张清和深呼吸一口,还好有效,不然他得少一个肾。
怪物漆黑深邃难以理解的瞳孔逐渐变得可琢磨,随着大道天音响起,眼神居然清明起来,扭曲的肉身在消退。
张清和渐渐出现了一个瘫坐在地上,一身血污的少女,学子青衣破破烂烂,居然比张清和还要凄惨,再不复娇蛮的模样。
他长舒出一口气,绷紧的神经略微放松。
不……不对……有哪里被我忽略了……
张清和皱起眉头,关闭了灵视。
眼前身形高大,姿态可怖的怪物再次居然出现在视线之中。
只是它残肢瘫软,喉咙里发出闷沉的咕哝声,似乎在哀鸣与呜咽。
它颤抖着看向自己的指爪,诡异凸出的眼里居然流下两行浑浊的泪。
随之仰头,对着天空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哀鸣。
雨声依旧淅沥,将嘶号湮没。
——恢复如初的不过是李青萝的神魂灵性。
李青萝的肉身再也回不来了,她永远只能作为一头诡异可怖的邪怪活下去。
张清和凭着自悟的《逍遥游》和老家祖师的荫蔽结下因果,得以还原本质,而她终究与张清和不同。
受了这么多年亲友眷顾,家世眷顾,这一次再无人眷顾于她。
张清和开启灵视,眼中又出现了那个娇弱绝望的少女。
哭了许久,她渐渐冷静。
张清和掸了掸一身的血水,拄剑隔着一丈谨慎地蹲了下来,大口喘着粗气。
“阁下何人?”李青萝无力地问道。
“张清和。”
“张不器张大人的儿子?”
“是。”
“令尊的变法是大贤之策。”
“谢谢。”
“我见过令尊,张兄和他不太像。”
“嗯……”
两人居然如同老友一般在雨里拉起了家长里短。
一个出于同情,愿意听。
一个出于绝望,只消讲。
可若是有任何一个旁人在场,只会觉得张清和是被怪物迷了心智,口中叨念着听之便头昏脑涨难以理解的言辞。
“张兄能帮我三个忙吗?”
没营养地聊了半晌,李青萝突然这样说了。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指爪,一根还待细细打磨的玉簪露了出来。
玉簪温润,其上除了桂枝再无雕纹,很朴实,也很清透,没有一点血污,被保护得很好。
张清和一愣,他想到,就算是在最为疯狂的当口,邪魔化的李青萝也不曾拿右手的指爪来对敌。
“这个,寻长安里的天冶子大师,炼作灵宝,交给一个叫谢鹿鸣的人,他们很出名的,稍微打听就知道了。
作为报酬,我乾坤戒中的事物,你随意取用。”
“当然,张兄也可以拒绝,这要求实在唐突,我伤了张兄,张兄照样可以取了我的乾坤戒,权当补偿。”
李青萝恳求得很生疏,她从不曾也从不需要这样真诚地寻求帮助,除了爱情,一切种种,她几乎生来拥有。
所以直到沦落这个境地,性情才有所变更
——人不是慢慢长大的,人是一瞬间长大的。
张清和能感受到这种真诚,也能感受到那种忸怩,是以不觉得烦躁。
“第二个呢?”张清和收下玉簪,不置可否。
“第二个是,还请张兄救救我。”李青萝恳切地哀求道。
“我已经救下你了。”张清和拧起来眉头。“但你的肉身,我也没有办法。”
他确实没有办法。
张清和不吝啬善意和同情,同样也对得寸进尺的人冷漠。
“不,张兄没有救下我。”
李青萝摇了摇头,艰难维持着笑容,好在是灵视之下,不然大抵会见到邪物裂开口器的可怖嘴脸。
张清和脸色僵得更甚。
“张兄还没有救下我。”
她一边重复,勉力拎起镔铁剑,送入张清和手中。
镔铁剑在她的指爪间烙下焦黑的印记,散出烤焦的余味。
在张清和震惊的眼神下,她躯干又猛然一挺,镔铁剑穿胸而没,伤口周遭化为劫灰,持续地蔓延着
——这需要一个不短的过程。
很痛,但是她尽力没有嘶吼出声来,这是李家少女最后的颜面了。
“我不能接受不见他,我也不能接受这个样子去见他呀。”
李青萝抿了抿苍白的嘴唇,又上前一些,剑身深了半尺。
出于异宝的特性,她或者它即便血气再庞大,已然药石无医。
“好了,张兄,谢谢你。”
李青萝蓦然展颜。
“现在你救下我了。”
第二十三章:疑云
张清和愣神之间看着手中的镔铁剑,他修仙之后也犯二设想过有人将在他剑下丧命,被他斩杀当场,甚至一剑屠戮诸多生灵,默然离去。
却怎么也想不到,有一个人,会以这样的形式死在自己手上。
虽然这老姐挺自我陶醉,但是这一手着实吓到他了。
他持剑双手有点颤抖,却再没有弃掉手中的兵刃。
甚至又握紧三分。
“对了,张兄,我叫李青萝。”
“我的朋友不多,能在死前认识张兄,也是幸事。
第三个忙……便是请张兄收殓我的骨灰,人死便死了,可我忧心要是只剩下衣冠,也没个下落,会让父王失了皇家的颜面。
父王是个讲道理的人,他定然会好好答谢你的。”
李青萝神色痛苦起来,语气也断断续续。
“还有……断不要……相信……长安塾…徐…夫子……”
张清和看着她在自己手中慢慢化为劫灰,然后混着冷雨打进泥土里。
“徐夫子……难不成是徐见山?”张清和又惊诧又胆寒,心里默默盘算起来。
风很凉,把劫灰在大雨里吹动三尺,落地归根。
人死得居然这般快。
他呆了好一会,整个人也跟着瘫软下去。
“这人怎么就怎么喜欢自说自话呢?”
张清和面色沉郁地撇嘴。
那送簪子和骨灰的事儿不管如何看都被贴上了麻烦的标签。而且…才刚听了几句话…怎么就成了朋友了?
张清和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将混着泥水的劫灰聚拢起来,也顾不上手上湿漉粘腻的触感,慎重收进了玄囊之中……
无论如何,就算为了保全自己,在没摸清情况的前提下,便暂时不能告知长安塾的夫子们了。
按照李青萝的言辞,她的异化与夫子有关。
塾内有大秘,李青萝遭劫必定与之联系,如果所料不错,夫子们断不会让她的死讯流传出去。
夫子们究竟可不可信,塾里的秘密究竟又是什么?
听李青萝的语气,似乎还是个地位不低的仙唐郡主,长安塾对她的失踪究竟会作何反应?
地上的些许痕迹,一场雨便能洗干净,他软躺在地上,不曾有动作,只想就在这雨地里好好睡一觉。
张清和心里的痕迹却并非如此
——他终于杀了人。
张清和在来到中天大界时就料到早会有这一天。
小五是间接遭了那些存在的毒手不算,李青萝却的确在自己握着的剑上生息渐没。
眉心的红痕有些刺痛,他也顾不得多想,只当是战斗心神消耗过大,将李青萝的玉簪好生保管,又取了李青萝的乾坤戒,张清和横躺半晌。
就着天地洗了个澡……
许冬与何沐阳却面露急切,虽然天象有异看不出时辰,但是约莫也临近了三五更,往常这个时候,天将破晓。
李青萝还没出来。
“沐阳,我们通知夫子们吧。”许冬愁苦的雀斑脸像极了橘子皮。
“再等等……”何沐阳面色阴沉,抬手制止了许冬。
他实在是不愿承担纵容李青萝擅闯禁山的后果。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正在两人愣神的空挡,徐见山挪身到了许冬与何沐阳的身后。
二人僵硬地转过身子,仿佛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不愿听到的声音。
“先……先生。”
两人默默低下头。
洞虚大修神念通达天地,抽身出了背阴山的禁制后只是略一扫便发现了许冬与何沐阳。
身为省身阁执戒的徐见山立马过来质询。
“先生,您见着青萝了吗?”
一向唯唯诺诺的许冬居然挑起了头儿。
徐见山有些气短。
还没回话,便反倒问起我来了。
“先生,青萝郡主有违塾里的戒律,进了这背阴山之中。我等二人有包庇之罪,甘愿领罚,但安危事大,还请先生先替我们找到她。”何沐阳作了一揖,又低头默默退到许冬身旁。
好家伙,服软之余还顺带拿镇妖王压我。
倒是有点小聪明。
徐见山脸色更黑,接着反应过来,语速急促地问道
——“你说什么?!“
身上留存着伤势的他一时间没控制好气息,莫大的威压散开来,二人被这如狱般的气息压得脸色苍白。
许冬吓得不敢说话,何沐阳再次勉强开口了。
“回先生,青萝郡主……进了背阴山之中,安危事大……还请……先生替我们找到她。”
徐见山再不顾外泄的气息,拿出传讯玉令知会了诸多大修,只身蓦然化虹往真院的方向去。
“你二人传讯杂役知会诸学子,今日早课取消。”
徐见山狠狠瞪了他一眼,留下这句话,连怪责他们都顾不得……
等前来告知的杂役静候在院外,张清和早已回了别院,将一身泥水打理好。
被学子告知今日没有早课时他一脸诧异。
长安塾最重课业,道基与归元修士的基础更是重中之重,除非是相当严峻的情况,不至于让偌大一个真院的学子课业延期。
接着便看着杂役在一本玉册上勾画着什么,然后躬身作别。
会是有关李青萝的事吗?
发现一个郡主失踪固然是头等大事,但愈是这个时候,就愈要掩人耳目,为何还要杂役来一一知会早课取消,弄出这种严峻的事态来。
杂役手中记录的又是什么?
被徐见山传讯的诸多大修与低境夫子还在背阴山禁制周遭。
听闻李青萝上了山的消息,夫子们瞬间紧张起来。
虽说背阴山中有近仙者设下的禁制,但是偏生最近很不稳定,说不得哪里就又有缺漏,将里头的东西放了出来。
“分为四拨,分别化虹在四方寻梭。”王选知会诸夫子,率先到了高天。
若是张清和在场,便能发现这位发号施令的混洞老祖正是藏经阁的老夫子。
而并非他所想的洞虚大修。
李少白与一干大修腾上高天,与楚凤歌对了个眼神,一齐往东飞去。
神识在背阴山中并不管用,这里有着日夜运转的仙禁,压制着山内可怖的灵性力量。
神识,归根结底是到达归藏境后神魂灵性的一种质变,必然会被背阴山的仙禁无条件排除在外。
只是平子外出云游多年,仙禁从十年前开始居然莫名其妙开始衰弱。
这本是不可能的事,然而它的确发生了。
“什么事儿啊?”
楚凤歌见李少白这般严肃作态,好奇地发问。
身为命星境夫子的他显然比之大修的要消息迟滞。
“李家小娘子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往背阴山上去了。”
“你家的那个李?”
“没错,镇妖王的小女。”李少白面色凝重。
“哦豁,完蛋。”
第二十四章:信笺
“怀瑾顿首:
退之兄,见字如晤。
君肆业于塾中,已逾数百年。
时追往昔,我等乘龙搏鸾于关内,争榜立命于中州。尝携手探东海归墟,入封魔古道,也远观北荒大渊吞天地浩汤之星月,奔命十万大山亡泱泱妖族之爪牙。
少年意气,宛如昨日;时不我待,苍狗白云。君之风采依旧,怀瑾却颓唐老矣,旧伤沉疴难记其数,不知损寿数气命几何。
君自出书院,镇妖族,扶神器,声势中天。守庸子曰:“小人之熙攘,利也。君子之疏间,德也。”
怀瑾无才无能之资,忝列塾中祭酒,厚颜受后学夸为五代圣夫子。而君在朝堂,我在学宫,由是尊先圣诲,交往生疏,以避党争勾结之嫌,不曾私会,尔来十有六年矣。
犹忆十九载前,君得一女,怀瑾曾携弟子贺,君喜甚,邀怀瑾以为名。林间青萝正茂,余言及“青萝攀于松柏,向德之株也。”,又有清幽淡雅之态,取其意象,名作青萝。君以为好,约入学塾内,法相之后,由余躬身教导。
而今有横祸,青萝殁于太浩天,余悲痛难遏。呜呼!怀瑾虽身在东海,却犹有渎职之万责,待得回转,必定门前负荆。
然青萝之事,所涉甚广,与背阴山中大有牵连,又念及当下时局,未必无关乎朝堂之上。
君乃朝堂惟一知晓背阴山大秘者,还望君劳损心神之余谨防算计,以保全自身。
怀瑾再顿首”
……
修士之间有传讯玉令,就算是凡人,也能以源驱使。所以书信在中天大界只出现在极端郑重的场合。
以混洞老祖之能,不消多久,信便到了镇妖王手上。
都几百年了,许怀瑾还是感情牌加太极这个路子啊。
不过李退之心里再不痛快,还是得吃这套
——许怀瑾在封魔古道救过他的命。
李退之身形高大,着绛紫蛟龙衮服,眉宇间自然让人心生畏惧,站在镇安的城头上,看不出喜怒。
这里是人族第一雄关,将中天大界的北域分作关内与关外。
关外是十万大山,盘踞天生地养的妖族,关内是日月横空,如日中天的仙唐。
五千多年前圣仙人守庸子与仙裔世家李氏来到这里,结束了北域人族充作血食的宿命。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仙唐创立的初衷的确是好的。
一如神夏于中州建都问天,西拒封魔古道的始末。
这世间仙神虽然恒久地治于人,但妖也曾压迫人,人也曾压迫人,只是相较于高天之上的祂们,这种格局这千万年中不断有变化。
相比于张清和关注的高穹,大多数人们与微尘里的争斗才息息相关。
李退之已有八百余岁,对于一个寻常的凡人来说,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寿数,然而对于他这个在仙唐都算得上凤毛麟角的混洞老祖,仙唐镇妖王而言,生命历程还未过半。
下三境寿三百,中三境寿五百,然而到了上三境,寿数却有了质的飞跃。
洞虚大能寿千,混洞老祖寿三千,圣人近万。中天大界甚至有流传,近仙者不死。
不过仅仅只是流传罢了,近仙者不是合道登仙,就是隐秘地消失云游,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仙唐由仙裔世家关中李氏与道果门阀长安塾所立,但与长安塾依托于取得道果的仙人守庸子不同,远在这之前的中古,李氏便已存在。
可就是这样一个还称得上青年的伟岸王侯,看着手中的书信,竟然有些苍老。
大修子嗣难续,亲情珍贵。
虽然他不仅知道背阴山上是什么,但也知道太浩天里有什么。惯常情况下,太浩天比不良人与执金吾巡梭治安的长安城里都要安全得多。
然而他小女儿身死太浩天的时候他不在长安,许怀瑾和许握瑜也不在长安,甚至不止他们二人,太浩天一众大修夫子,全然不在长安。
知道背阴山上是什么的朝堂上可能只有他李退之,知道背阴山上有什么的朝堂上可不在少数。
但李青萝一无所知。
只要稍加引导,他那个傻女儿就会偷摸着往禁山里去。
他这一支是开国隐太子后裔,隐太子正是仙唐五千多年以来的第二位道胎。
仙裔世家力求成仙了道,毕竟世家头顶有老祖,同辈有天骄,不能唯我独尊的皇位反而是个麻烦,本是无人想争的,至于他的先祖为什么成了隐太子,其中大有隐秘。
而镇妖王正是因为流着第四代道胎的血,才以天骄之资在载物榜二十一站稳了脚跟
——不是所有洞虚大修都是文昌星君那样的怪物。
到了李青萝这一代,原本稀薄的道胎之血却浓郁起来,但是李退之联想到先祖的隐秘,以秘法钳制了李青萝的道胎血。
却没成想还是出了事。
像是十年前没人能想到仙禁会开始削弱,十年后也没人会想到仙禁便会出现这么严重的问题。
毕竟在混洞老祖们的勘测下仙禁至少还能延续百年有余。
长安塾倾巢去东海不过是未雨绸缪。
然而回转已然来不及,万应书的出现使得大能们再一次亲自下场,而不再单纯是天骄们的争斗。
这是好大一场风波。
长安塾在太一教与蓬莱仙岛的牵制下深陷泥潭。
或许还有多余的万应书玉劵,但迄今为止发现的不过两册。
两册玉劵,三个门阀,这显然才是导致气场的凝滞与僵持的关键。
当代圣夫子将信笺送至,叹了口气,加之塾内出了大事,心中终于作下了决定。
他一向沉稳,这次来时也不过是为了争这个秘境里圣人遗藏中的那本《周天神禁》,那便不必再取得这两册万应书。
毕竟谁也无法保证它们真是传闻之中的有问而必应的神物。
虽然这样说,但实际上不过是必然争不过两尊本土巨擘罢了。
既然利益分配已然结束,冲突在长安塾表态的几乎一瞬间就近乎消弭,着实令人感觉魔幻得很。
可世间诸多事莫不如是。
而没有人知道,长安塾的队伍里,一个看上去老实木讷的少年,将以秘法封禁气息的万应书自然地塞在怀中。
蓬莱仙岛一个红衣红裙的跳脱少女,更是踩着靴子底气息丝毫没有外泄的玉劵……
她拧了拧眉头,就是有点硌脚……
第二十五章:本尊太素
张清和有点纳闷。
他也不是没有研究过小五遗落的令牌和玉劵。
令牌不知是什么材质所锻,有些神异,灵视之下清灵之气缭绕,全然不似夫子们口中的邪修之物。
也对,邪修们除了异宝与那些东西相关,余下的本质应当是最为正常的。
或者说,除了张清和,此方大界最纯粹的人族修士居然是被贬斥的邪修,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
但是那玉劵,张清和却怎么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
单从外表看不过是普通的玉质,却透露着一种浑然如一的澄澈,仿佛是天生地养的先天之物。
灵视的开阖对它并无影响,仿佛它生来就是这样。
张清和修为的提升早已陷入了瓶颈,他只能不住地修行《星宿养器小法》来达到壮大神魂的目的。
固然他现在可以压制灵气的吸纳在不进入悟道境的情况下开启灵视,但这种压制总得有个极限。
可这门法决侧重攻伐,引动星辰的效率并没有那么强大。
是以他现在能修炼的也不过遁法与斗战法决。
加之没有早课,时间宽松得很。
他在午间好好抽时间捯饬了会儿这玉劵。
本以为还是折腾不出个所以然来,没想到在灵视下玉劵泛起莹莹宝光。
玉劵在他惊诧的眼光下露出一行字
——“格物何以致知?”
……
另一边……
王执心木讷着脸,将自己关在房间内,长安塾已然自东海秘境回转,此刻他正在飞舟上。
他不算个无私的人,但也从不吝啬资源和宝物,无他,不缺、不感兴趣。
临安王家是三十六仙裔世家中的巨富。
他又是王家家主唯一的嫡子,与李青萝不同,就算是爱情,他都唾手可得。
但是万应书对他的诱惑力太大。
他自小爱穷究道理,为此挨了父母不少板子,到了后来,因为辩不过他,王家又只得将他送入长安塾中。
这下轮到长安塾的夫子开始头疼了,经常被问得面上无光,对这个学生是又爱又气。
最后见没人能回答他的有些问题,他又开始格物。
因为书上说,格物致知。
然而他格青山七日,犹然不通道理,观东海三月,依旧不知始终。
但是凭着这股子求道的执拗劲头,一直到法相后期居然都畅通无阻。
随着在大界之中行走历练,麒麟榜给他排了位,榜三十六,“圣人问道,金石开门。”,诨号居然是小圣人。
老学究们觉得这股子劲头还算是好事,也由着他。
但是这回万应书落到他手里,那就不一样了。
他难得地兴奋起来,虽然他不止木讷还面瘫,从外表依旧是看不出喜乐。
——他能问一年。
不止张清和,几乎所有玉劵的持有者都看见了这行字。
有些奇怪,他人所问居然能共享,这是他们没想到的。看样子,日后得谨慎考虑问题。
“格物何以致知?”
周槐安有些抓狂,他虽然喜好圣人学问,那也是被迫,因为他灵根有缺,修为此生只能止步于感应,故而在舞文弄墨里找出路,这人这么珍贵的机会就为了问一句格物何以致知,简直使尝试了无数个日夜而没有结果的他吐血三升。
而苏神秀则兴奋得很,她正手捧玉劵托腮光着脚丫子闲坐于蓬莱仙岛的青礁之上,奔涌而来的惊涛每每都是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袭红衣,在足有人高的大浪中未尝沾湿些微。玉足轻濯,欢快地唱着歌谣。
万应书竟然是真的。
至于两大巨擘手中的两枚,毫无动静,仿若死物。
张清和愣了愣,啊这,这不是送分题吗。
他并不知晓太浩天外万应书的风波,只把这个玉劵当成了类似有奖问答的机制。
他想了想,试探着用灵元写道
——“格物致知,谬也。”
“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
灵元写上去的一瞬间,张清和的心湖轰然作响,神魂激荡,被接引到了玉劵之中。
“这又是什么东西?!”张清和无比惊诧。
王执心此刻视线之中却生了变化,他房中的内壁通通变成了某种生物干涸的血肉,好像是某种难以理解的邪魔失去了活性,被生生制成了这架飞舟,即使是这样,庞大扭曲的诵经声也往他耳中灌入,却被万应书散出灵光护住。
当然,若是有外人在场,除了王执心木讷的脸色突然苍白之外,并无异常。
“我的个先圣咧……”
王执心的脑回路与他人不同,顾不得眩晕与呕吐感,他甚至上手摸了摸,还仔细观察起来。
正当他要细细研究,甚至忍着几乎要炸掉的脑袋,想以灵元化刀切下一小块时,某种存在降临了。
王执心抬首,头顶上方再不是楼阁的房顶,而是深邃不可知的宇宙太虚。
祂从高天之上的高天投影而来,身上带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气息,他的灵性天然高于凡人,犹如煌煌上苍。
万道不过是为祂铺路,星辰不过是道衣上的尘埃,祂戴着古朴的鱼尾冠,气息仿佛跨越万古岁月,其面容不可知不可查不可形容,只有眉心一点丹朱散逸着某种莫名的帝道威压。
令人难以理解又蕴含大道至理的天音响彻,瞬间有诸仙君虚影白衣谪凡,执笏躬身,凤凰青鸾列在左右,真龙麒麟卧在身周。
居然将这间小小的房间侵染成了一片仙土。
温和的清华笼罩,王执心压力骤减。
只见那身影用难以理解的言语轻声诵道:
“格物致知,谬也。”
“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
大道天音跨诸多时空而来,晦涩深奥,可王执心偏偏听懂了,甚至乎还内蕴着关于这个世界本质的一些道理。
他顾不得震惊,慢慢消化。
“敢问上尊名号?”
王执心木讷的脸上罕见地出现动容,他实在对这尊存在过于好奇。
这种位格的道果,说是天尊也不为过吧?
可他却得不到回音。
但是那尊存在犹然未曾离去,在正上方不可描述的太虚宇宙之中高悬着,似乎他手中的万应书就是这尊仙神在此方世界的凭依。
王执心灵机一动,以指凝灵元作笔,又在玉劵上写道:
“敢问上尊名号?”
张清和花了数息明白目前的状况,又为了想名号沉吟了一番。
但在王执心眼中光一会的功夫,这位身周已经数万世界生灭循环,好似这个空间中时间毫无意义,找不到参照系。
张清和联想到那太玄、太渊、太虚那仨玩意儿,硬气地拿了主意。
大道天音自高天轻声传颂,整方太虚宇宙都响起了某种祭神的古乐,仙君异兽们匍匐在地,仿佛在庆贺伟大者的诞生——
“本尊太素。”
第二十六章:我真的不是大佬啊
“太素”二字一出,一道无尽远外的大道之光仿佛跨越亘古岁月击穿宇宙深渊,伴随着玄妙而不可言名的诸神吟诵,横渡诸天而来。
王执心在那道光的照亮中见到了神明端坐于神国之中,仙人逍遥于大千之上……
其中有一界,仙帝独断万古,血战上苍。
又有一界,金榜超然混沌,铭刻三位伟大存在之名,不可言,不可辩,不可思。
还有一界,亿万万修者求自在、争天命,渡天劫,历五衰,可最后居然不过是仙尊一梦……
如是种种奇观玄妙,不可计数。
待到那光到了近前,开始点亮中天大界,他猛然陷入大恐怖之中,木讷的脸都顾不住地颤抖。
高穹之上,十二万九千六百尊道果高悬,拱卫五方帝君与三尊,祂们如同扎根在中天大界的肉瘤,其上密布着他无从理解地暗红脉络,散发着混乱、诡异和邪恶。
难以理解的嗡鸣声自高穹上源源不断,促成这个世界本质的癌变。
若不是头顶这位自称“太素”的上尊挡住了那种足以让近仙者疯魔的呓语,王执心不敢保证他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道果之上空悬的无疑是仙神们,王执心不能见其真容,只得通过祂们投影在“道果”上的阴影辨认形态。
有的躯干是难记其数的头颅构建,互相撕咬争食。有的并非人型,一团杂糅的触须散发着让人胆寒的混乱。更有仙神背后伸出千根魔爪,伸入大界之中,随意搅动。
至于中间那八位……他都不敢往那瞅……
张清和立在高天之上,看着这个愣头青,嘴角抽动。
他知晓这个玉劵的功用后以前世的臆想构建了诸多世界的幻象,本意是把人唬住,却没成想玉劵之中的这道光还有照亮世界本质的这种效果。
更没想到,好家伙,眼前这人还敢往天上打量。
要知道他自己除了见过中天上帝投影的真容之外,连三大道尊都只是“神交已久”。
光是“神交”就要了他半条命。
当然,他是受那些东西喜爱的道胎,况且是主动“勾搭”,也并无玉劵中的神秘力量保护。
但是这娃好奇心和胆子都忒大了。
他抬头的时候可不知道玉劵有没有那个能为,即便如此还是往上瞟了,这是个真正的求道者……铁头娃。
王执心愣了愣神,原本就迟钝的表情更显僵硬。
他看向自己的手,在“太素”的无量光无量寿之下,居然显露出了蜷缩的指爪,上面还稀稀落落地生着病殃殃的肉须。
他有圣人之才,只是性子迟滞,不在乎他人的看法,不代表思维迟滞,一瞬间明白了什么。
他用颤抖的手在玉劵上写下
——“大界如此,我辈修士道途何在?”
张清和沉默了……
我也想知道啊……
然而张清和想到前世的道藏和典籍带有祖师们莫名的伟力,再联系王执心之前问的问题,张清和提笔在母劵上写了几句,看看瞎猫能不能撞上只死耗子。
就算撞不上,王执心对伟大存在产生怀疑,也雨他无瓜。
太素人设崩了,关他张清和什么事?
而且这人应该吃这套。
——“汝未来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
汝来看此花,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汝心之外。”
说得这么玄乎,这下够能唬住他了吧?
张清和以玉劵的能力造出一朵翩然绽放的大道之花来,又在王执心的眼中猛然消散。
随之大道天音转述而下,诵经声居然在王执心的心湖上响起,在亘古的吟诵之中,王执心异化的特质渐消,肉须散掉,畸形的瘤状血肉从皮肤之下掉落,发出不甘地惨叫声掉落,化作劫灰。
一如老家祖师赠予张清和的那段大道天音。
噫!我中了!
张清和愣了愣,没想到这段话于王执心而言具备如此之大的伟力,看样子老家道藏是否有效用的评判标准在于人,而非在于参悟。
这是……老家的道藏与典籍之中交织的道与理在选择人?
为的是什么?
张清和敢肯定,这段话对于他自己来说是全然无用的,却在王执心处产生了莫大的效果。
王执心愣住,默默地念叨着那句话……
“我未来看此花时,此花于我心同归于寂。
我来看此花,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我心之外……”
与张清和运用自悟的《逍遥游》和大道天音相配合成为真修不同,王执心在得到这段大道天音后依旧在修行的过程中灵性会产生畸变。
因为张清和的神魂灵性自异世来,王执心的神魂灵性生于本土。
高天之上的不可名状们在祂们所牧养生灵的神魂灵性之中天然撒下了一粒种子,会随着修行生根发芽。
或者说,正因为有了这颗种子,中天大界的修士才得以修行。
王执心所得到的大道天音不过是能压制这个过程,然后隐匿自身。
在张清和看来这是一种另类的修行方式
——也就是借假修真。
但是与邪修不同,王执心是直接盗取性灵之中邪魔种子的力量而通过大道天音使自身不成为那些玩意。
如果说邪修是小偷,趁主人不在拿着配套的钥匙进门小偷小摸,那他现在培养出的就是强盗,直接把门砸开,东西都扫荡一空,偏生主人还发现不了。
张清和觉得此刻自己像极了送金手指的老爷爷。
王执心细细品味参悟完这一句大道天音,眼中生出一道金芒,身后一尊执笔望天的文道仙君法相轰然崩塌
——在张清和的灵视下,那尊仙君法相的头顶连接着一根血色的脐带,直达中天大界高穹之上的某尊道果肉瘤,虽然在他人眼中浑身仙灵之气飘逸,但是不过是一尊佝偻扭曲的邪物投影。
甚至失去目标之后,那跟脐带还疑惑地扭动,不甘地嘶吼几声,最后转而枯萎,失去活性。
王执心的境界从法相后期一瞬间跌落归元,又瞬间攀升法相
——一尊朴实无华的灰衣秀士法相在他身后凝实,秀士身周有茂林修竹,孕育着某种令人心惊的道韵,脚下类似于张清和方才幻化的大道之花绽开,隐隐约约传来令人神清气朗的读书声,能解不惑,能退鬼神,能赋太平。
仔细看来,那秀士面容居然是王执心自己的模样!
这是本不可能的事儿,法相由观想法而成,无不与仙神们扯上关系。
王执心威压一泄,又被“太素”的煌煌然的气息化解,与秀士法相一齐睁开眼睛,法相巅峰由此而成!
他自顾自地喃喃道:
“我信,则万物种种生。我不信,则万物种种灭。
既笃定脚下是大道正途,则大道正途不在我的心外,邪魔亦不能妨。”
“王执心拜谢太素上尊,传道授业,点化真知之恩不敢忘,愿永世执弟子礼。”
王执心先以世家礼拜,接着又以师礼相待,他沉吟片刻,还掐了个法印,那是门阀世家供奉道尊时最为庄重的礼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