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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可攻略全文阅读

作者:左艺舞     丞相可攻略txt下载     丞相可攻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九章 卿有远志

    “顾公子。”蓝漪微微一度,“不知此来鄙庄所为何事呢?”

    “在下慕隳名庄之名,想来求见贵庄主,请他帮忙找一样东西。”

    “哦,不知公子要找什么?”

    “一种奇花。”千亦一语带过,“但,花绮香异,总不及蓝漪姐姐淡若清新。”

    蓝漪一愣。

    “姐姐想必在庄中多年,专职司茶吧。”

    “正是。”

    千亦微微一笑,“茶有真香,烹点之时,不宜以珍果香草杂之。夺其香、夺其色者,皆不可取。凡饮佳茶,去果方觉清绝,杂之则味无辨矣。茶遇其他香味极易混同,姐姐常年司茶,是以熏香、脂粉之类是不会碰的,以免佳茗染化。另外客人饮茶时,如若奉茶之人身上香气掩过茶香,也是大大煞风景的。所以在下觉得几位姐姐身上没有世俗脂粉之气,只有洒然茶香,正是绝妙。”

    蓝漪听罢掩口笑道:“顾公子果真风雅。”

    “在下冒昧了。”千亦行了一礼,道。

    “公子先用些茶水,稍作休息,待少庄主处理完一些杂事,再来请公子。”蓝漪说。

    “多谢姑娘。”

    千亦于是在隳名庄一直待到了晚间,天擦黑以后,忽然有几名粉衣婢女前来,说少主有请。

    千亦走出房间,正好林公子和另一名与她们一同进庄的李公子也相继出来。由于隳名庄的规矩,任何人不得带随从进庄,于是只有他们三个人跟在引路的婢女身后,向山庄某个不知名的地方走去。

    入夜的隳名庄更显幽谧,仲秋节过,清减的月光探进氤郁的庄林深处,有一种谜一般的讳莫寂寥。

    他们来到一处小园,婢女请他们在亭中稍候,园内走来一名英气逼人的男子,这在遍是粉颜的隳名庄中极是少见。

    男子对他们抱拳行礼,“在下松行,遵少主吩咐,需请几位通过在下的测试,方可一见。”

    千亦听闻冷眼一翻,这隳名庄少主是有什么恶趣味么?

    自然进到别人的地方必要学会守规矩。但见四名姿容美妙的女子进来,在他们眼前依次排站开,与此同时,有四个漆红木盘也摆在了他们面前的石桌上。

    木盘上盛有香囊、手帕、团扇、手串四样。

    “如各位所见,请在一炷香之内确定这四样物品分别属于哪位美人,猜中最多者即可留下。”

    “那,其余人呢?”林公子忍不住问。

    “其余,即刻出庄。”松行毫不容情,“几位,开始吧。”

    什——么?千亦还没能反应过来,按物寻人,以为她会指纹识别不成?

    这可真是没道理。

    她看左右两位公子也是一脸懵逼,而那边香已点燃,总不能坐以待毙。

    千亦想了想,走到四位女子面前,先施一礼:“在下斗胆请教四位姐姐芳名。”

    “紫薰。”

    “莹白。”

    “金墨。”

    “蓝漪。”

    四人依次报了名字,原来隳名庄的女子都是以颜色取名的,真是有趣,千亦莞尔,发觉自己日间见过的蓝漪姑娘也在,便对她点了点头。

    “啊,我知道了。”这时,同行的李公子毫无征兆冒了出来,令众人一诧。

    松行扬眉,“公子知道了?”

    他颇显得意地用手中的折扇点着盘中的红色手串,煞有介事道:“所谓万紫千红春意无限,刚刚这位姑娘芳名紫薰,想来大红大紫是绝佳的搭配,这些物件中只有这手串是红色的,那手串必是属于紫薰姑娘了。”

    四名佳人俱都掩口轻笑起来,千亦抽了抽嘴角,现在假装不认识他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松行更是一脸吞了苍蝇的艰涩表情,额头的青筋凸起,一字一字道:“俗不可耐。”

    李公子这下消停了。

    千亦审视盘中四物,又看看四位美人,便就近发问:“不知紫薰姐姐在庄中负责哪项事务?”

    “婢女掌管庄中药房,平日里负责采药配药,也能开些简单方子。”

    千亦点点头,即笃定道:“那条灰线棉麻帕子,想必就是紫薰姑娘的。”

    “哦?”松行道:“何以见得?”

    “姑娘负责采药及打理药材,药材出土,因此紫薰姑娘必得不辞辛劳地动手采挖,择去泥土和枯叶,是以帕子的颜色必须耐脏,且便于拭汗,普通丝帕自然难以满足。还有,”她踱到那盘帕子面前,指着棉帕上绣着的一株细茎开紫花的植物说,“除了紫薰姐姐,在座想必没有其他人知道这味药草的名字。”

    紫薰听到这里已经惊讶不已,她点了点头,说,“这是远志。可公子如何得知……”

    千亦微微一笑,“远志据载有安神益智、祛痰、消肿的功效,用于心肾不交引起的失眠多梦、健忘惊悸、神志恍惚、咳痰不爽……家中祖母先前忧思过度,夜不能眠,大夫开的方子里其中就有这一味远志,在下去抓药时曾在药铺见过新鲜采摘的远志,因其花色清疏,名字别致,便记住了。”

    紫薰垂首,“奴婢也是慕远志澹泊高洁、隐于山野又可祛病救人的品质,故此将其绣在帕子上。”

    “其实紫薰姐姐采药行医,恬然素朴,其志亦不可谓不远矣。”千亦赞叹,将盛有帕子的木盘亲自端到她面前,“如今物归原主。”

    紫薰看着千亦,声音中有一丝颤意,“多谢公子。”

    她接过帕子,退了下去。

    “顾公子真是见多识广。”松行淡淡地说,“不过如今只有半柱香了。”

    千亦这才意识到,可不嘛,真没有多少时间让她讲故事了。

    她看向木盘中的血红手串,共十二颗玉珠串成,玉有血沁,色呈深红,确切说这是血玉。她先前毕竟是著名新锐珠宝设计师,鉴别玉石的功夫是绝不含糊的。

    “血玉,”她沉息道,“相传是随尸体落葬的玉器历经血液百年浸透而形成的一种血红色玉石,在一些杀气、秽气、阴浊气较重的地方,佩戴血玉可以驱邪避害、邪祟不侵,但实际上,血玉是‘血染玉’的说法是一个误会。”

第九十章 一见园

    “真正科学的解释是,古玉上的红沁是由土壤中铁元素或者陪葬品中的铁质物氧化分解沁入玉体形成的。一般常见的血沁都呈暗红或红褐色,这都是铁元素致色。反而真正的血在地下很快就会碳化,所以它不会渗入坚硬的玉质,血沁玉色并不成立。当然,有红沁的古玉也是价值不菲的……”

    宁千亦只管一言不合就科普,还一脸对宝物惺惺相惜的模样,完全不顾及这些百年前未开化的小朋友们听不听得懂。等她讲完,在场众人一片‘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想问’的表情。

    她咳了一声,说出重点:

    “但因世人无知,认为血玉具有血气,则煞气深重,故而女子是不会佩戴的。因此在下大胆猜测,这件血玉手串其实属于一名男子……而就刚才李公子说紫薰配红玉时一个人的神色反应来看,”她望着松行,“这血玉手串是你的。”

    松行微微一诧,还是走到石桌前,将血玉手串戴在手上,算是默认。

    他看了一眼剩下的两个人,“还余两件物品,二位公子有结论么?”

    林公子这时站出来说,“在下之见,团扇是属于金墨姑娘的。”

    “为何?”松行淡淡问道。

    “据在下方才观察几位姑娘的仪态举止,发现金墨姑娘右臂时时不由自主地半抬着,搁至腰腹,然右手却并无什物……可见,是平素惯于执扇所致。”他顿了顿,又说,“此外,依这件团扇的高度,当姑娘手持,扇顶则刚好至下颚,而金墨姑娘下颚有一颗美人痣,美人娇羞,想是惯用此扇来遮这一点痣的吧?”

    分析得缜密,千亦不由感到佩服。

    金墨低头一笑,接过林公子奉上的团扇,“多谢公子。”

    便也退了下去。

    香快燃尽了,石桌上只余一只香囊,千亦和林公子都有些莫名的紧张。

    若千亦猜中,这场比试胜负即分,如若林公子猜中,那么势必还有一轮测试等着她们。那时结果如何,千亦真的没有把握。

    一只香囊,属于莹白和蓝漪中的哪一个呢?她冥思,脑中猝有灵光一闪。

    ——茶有真香,夺其香者皆不取。

    蓝漪怎么会佩香囊呢?

    “香囊是莹白姑娘的。”千亦急声说。

    炉中的香随她的话音燃尽,升起最后一缕青烟,松行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然后对千亦三人说:“林公子、李公子,待会儿有人护送二位出庄,顾公子,请随我去见少庄主吧。”

    李公子负气而去,林公子还是向千亦行了一礼,“祝公子达成所愿,告辞。”

    同行三人只剩她一个,千亦心里说不上开心,反而隐隐有一丝不安定。

    这隳名庄少主行事诡谲,深沉莫测,要么不露面,要么竟在深夜相见。

    千亦跟在松行身后,穿过一道道崎曲回廊,夜又深了一更,似乎快要走到山庄尽头了。

    她这才在凄迷夜色中见到了一处别园,园子的入口有几株盛放的高大古山玉兰,树冠婆娑,将园门荫蔽着。盛夏虽过,大朵乳白而芳香的玉兰花清盈盛开,像一丛丛亮洁的月光,幽幽照出来。

    她仔细瞧了园名,一见园。

    “公子请进去吧。”松行在园门口止步,道。

    “只有我一个人么?”千亦不解。

    “少主就在园内的别尘居等你。”

    既然终于能见到隳名庄少主本人,千亦便放下犹疑,迈开步子走进去。

    月夜花放,露漙幽草,千亦走过那几树山玉兰,渐渐闻到一种更为别致的香气。

    园中每几步就有一盏石灯,她借着灯火看去,发现绿丛间杂植着好些叶片细长、开紫蓝色小花的植物,样子很像她从前见过的迷迭香,可是这些迷迭香的气味又似乎更加浓冽。

    愈往深去,这种迷迭香越来越多,浮潋的紫蓝花朵几乎开满了庭园。虽说迷迭香早在魏晋之前便引入了华夏,但是千亦在这个朝代却从未见过,更遑论有谁会像这园子的主人一般如此钟情。

    她顾不上好奇,继续向园内走,莫名地却感到头脑昏昏,神思也有些恍惚。

    她以为是太晚了打瞌睡,晃了晃脑袋,越发觉得浑沉混沌。

    园中灯火绰约,在她眼睛里晕起光圈。

    人潮、掌声……

    她站在领奖台中央,那是她获得珠宝设计大赛一等奖的颁奖典礼。

    那一夜的万众瞩目,回不去了……

    绝地。

    她怎会滞留在这里,困于如此绝地?

    难道她原本的梦想与人生价值,都只能在看不见尽头的权谋争斗与帝王制衡下殒灭么?

    ‘我喜欢你沉静的表达……想以你的眼光,设计出与它相称的作品。’

    原本她的才华可以有万千种表达,而今却困于绝地。

    她心神俱乱,挣扎着向前。

    你们要的是宁倾寻一死,可是“宁倾寻”不怕。

    她迷离的视野里出现一间木筑。

    是真是幻?

    阑风伏雨,侵身不绝。

    其实长久以来她并不是对一切刀枪剑戟来者不惧的美少女战士,她敢于迎战这一切,是因为她相信……当初她来到宁千音的身体里是发生在生死交错的瞬息,那么是不是在下一个这样的瞬息,一切就能拨乱反正,回归原本。

    当然这是千音的身体,她没有资格去做自残这样伤害“她”的事情,但是当面临危险,她迎向“它们”的时候会多一丝从容,这也许是当朝者永远也不会明白的向死而生。

    那座木筑里依稀飘出灯火,她费力前行,如同踩在海浪上。

    她或许不该再往前走,在这座谜一般的庄园里,处处都透着诡邪。

    她的手触上木筑的门栓,却已使不上力。

    她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

    或许只是片晌的昏迷,当宁千亦睁开眼睛的时候,所处已不再是小筑门前冰冷的石阶,她好像进到了一间屋子里,见一双幽缈清目,在似笑非笑地注视她。

    她还不及看清,入耳的第一句话就让她当场僵死过去。

    “女扮男装?有意思。”

第九十一章 名令川

    无比的震惊终于令宁千亦迅速明晰了当下的处境。

    她此时是在一间屋子里,翠幕绮靡、晏灯澹月、华锦铺地,满眼的流光溢彩。

    而在她的对面,一位少年斜靠在覆着雪白珍贵毛皮的软榻上,他单臂支着脑袋,单腿曲起,墨发随意垂下,整个人薄薄瘦瘦地裹进松垮的花青色云缎里。他散漫的目光虚浮又带着几分轻佻,意味不明地审度着眼前的一切,令人感到莫名地悚然。

    他身边站着一位女子,与隳名庄满目的粉色不同,她身上紫棠色的衣衫似乎显示了她不一样的身份。

    千亦方才确认了自己身上的衣着完好,可……可这人为什么会看出她女扮男装?

    千亦想从榻上起身,却发现手脚不能使唤,她竭力止住溢出口的慌张,不敢泄出半点惊怯。

    “少庄主,在下冒昧前来贵庄,有事相求。”

    没错,他必定就是传说中阴邪莫测的隳名庄少主。

    少主此时轻声一笑。

    “那些迷迭香可是有趣得很呢。”他音色缓慢而荡漾,有着引人入寐的魔力,“当你走近它,闻到它的香气,它就会把你脑海里忘不掉的过去,尤其是那些长久以来折磨你的,让你成倍地记起来,而且……它有致幻的作用哦。”

    他说着自软榻上跳下,向宁千亦走去。

    堂上千百支灯火霍然惊颤起来。

    他走近,屈身,清旷的眸子幽幽地俯下,一片白皙的骨肉自他半开的领口透出。千亦从不见男子有如此皮相,干净得仿佛濯濯清月下的山玉兰,出尘不沾而又诡魅无忌,惹千亦的心跳一乱。

    他的出现和那园中的迷迭香一样,是致幻的。

    “在下领教了。”她低声说。

    “真麻烦,”少庄主显得不耐烦,“不要这样跟我说话。”

    “在下恳请少庄主赐教何处去寻金山茶,任何的回报都可以……”千亦急切地看着他。

    “我叫令川。”他突然说。

    千亦怔仲。

    “可是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没有人能够顺利走过一见园内的迷迭香阵,到达别尘居……我真的有些好奇,你身上有什么不同。”他歪着头,问。

    “我,我不知道……”

    “是么?”他皱皱眉,像是思索了一会儿,“不过,也不重要了。”

    他惨白的指尖忽而勾起宁千亦的下巴。

    千亦惊惧地吸了一口气,却只得随着他的力道昂起头。

    “眉眼淡长,有一丝清隽气,前额平润,鼻小巧挺秀……”他挑着她的面容,像在端详一件物品,“肤色算是细嫩,有几分面目生光,唇……”

    “少庄主……”千亦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觉得无比的森然阴恻快要扼住她不能呼吸了。

    被打断的人有些不悦地扁扁嘴,放了手,却将她从上到下一番打量。

    “分明有几分灵动的女孩子,为何扮作男人呢?”

    “在下,因怕女装多有不便,绝非有意欺瞒……如有冒犯,请少庄主不要怪罪。”千亦试图解释,事到如今再否认怕是不妙了。

    “什么冒犯怪罪,这些世俗礼法,真是讨厌。”少庄主有些生气了,“不过,这张马马虎虎的脸上,倒有一样生得精致……若非如此,便叫人削光你的头发,丢到后山,自生自灭去。”

    他说完便宽袍飘然地回了榻上,而方才那名紫棠衣衫的女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身前,不待千亦反应,那女子抬手,迅疾地将指缝中的一支银针刺进了她颈项。

    千亦吃痛,渐渐觉得眼前模糊,昏厥过去。

    *

    宁千亦再醒来时,入眼一片漆黑,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弄清楚,现在并不是黑夜,而是此时她在的一间屋子里,四面冷壁,一点灯火也没有,与刚刚精奢极靡的房间天差地别。

    这里甚至没有窗,看上去竟像一间牢房。

    千亦彻底呆住了,她不明白自己来到隳名庄本为托请,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的对待!她甚至在脑海里不断复盘自己的所言所行,不理解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样的黑暗与恐惧一起爬满了她全身,她想大声喊人,喉咙却被无形的东西堵着。

    她全身上下没有什么不妥,只是手脚依旧不复力气,她挣扎着起身,陡见外面有飘忽灯火,接着房门开启,她屏住声息,有五六名女子走入房内。

    为首是先前站在隳名庄少主身边的女子,她漫漫地扫了千亦一眼,“你醒了,如此倒可省些事了。”

    千亦再顾不得什么礼仪,直问道:“进门是客,我诚意托请,你们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

    那女子根本不同她废话,示意身边的人将千亦扶起来。

    “你、你们要做什么?”千亦腿脚不能动弹,只得任由几人将她架到一旁的椅子上。

    “少主吩咐,拓面之前先得天泉水洗面,后涂蜂蜜雪貉油七日使面容自然细嫩……”

    拓面?什么意思?

    她被人锢在椅子上,然后就有人用沾了水的丝帕细细为她净脸,净过之后果真有什么油膏在她面上涂了一遍,十分地滋润舒适。

    在她的脸上捯饬过以后,她们竟然拿了一套淡白色花叶暗纹的衣服替她换上,是女装。

    “我……我不用。”千亦推拒。

    “这是少主的吩咐。”几名女子干净利落,顷刻之间就令她从头到脚焕然一新。

    千亦被动地接受这一切,只觉得比行刑还难受,她不禁软下声音,请求道:

    “各位姐姐,你们少主到底想要什么,只要放我离开,任何的要求我都可以做到……或者让我见他一面,我会当面阐明我的来意……”

    “不必了。”

    为首女子挥了挥袖,则她们退出去,当她也转身离开的时候,留下一句话:“不过,等少主再见到你,便未必认得你了。”

    一连几日,千亦被囚在隳名庄不见天日的暗牢里,每天都有人重复之前的工序,替她净面——涂面——梳洗——更衣。

    她们无一例外都对千亦以礼相待,却自始至终不跟她讲一句话。

    千亦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第九十二章 拓面易容

    她费力挪动腿脚,从榻上跌下来,也顾不得身上疼痛,狼狈地爬向门边。

    她抬手砸门,却虚弱地拾不起几丝气力。

    “名令川……名令川……”

    千亦用尽力量大声叫道,“你到底想要怎样……你这个阴邪小人,只敢躲在暗处……为何不现身相见!”

    她一遍遍地喊,在这昏暗无光、不知昼夜的地方,她根本不知自己呼喊了多久,手没了力气就用脑袋一下下地撞门,直至额青目眩。

    很久之后,终于有人把门打开,千亦失去支撑,倒在地上。

    “流洛姐姐,她……”

    “七日已到,”模糊中,那位叫流洛的回答,“少主快要等得不耐烦了。”

    *

    千亦再醒来时,只觉得呼吸艰困,她想睁开眼,眼皮竟像被什么封住一般……不,是她的唇、鼻……整张脸都被什么东西封住了!

    面上灼疼得厉害,是蜡层抑或浆子?她想伸手揩去,手脚却已被锁住。

    这些人如此折腾,最终真的要她死!

    她不禁用力摇头想将脸上的东西摆脱去。

    “姑娘别动,若是石膏入眼就麻烦了……”

    这声音有一丝熟悉,千亦脑中灵光一现,是紫薰!

    “紫薰,紫薰姐姐……”她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迭声地问:“你们这是要干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

    紫薰有一丝为难,“姑娘……只管配合就是,若是这石膏变形,无法拓面,须得重做,那时姑娘怕是要受更多的苦。”

    千亦无法看到眼前的人,但此时已经到了万不得已,她当即想表露身份,可转念又强压下来。

    这个名令川如此地恣肆难测,若被他知道朝廷派到衡州的堂堂巡察使是女儿身,他不会替她隐瞒的,他只会觉得有趣,到时候将她这幅装扮扔到衡州府衙门,那一切都完了。

    她只得继续求助眼前的人。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紫薰姐姐,求求你放过我好不好?”她情绪激动,敷在面上的石膏也变得扭曲。

    紫薰叹了口气,抬手将一旁的迷香引燃。

    “姑娘好好睡一觉吧,紫薰定会小心不伤害姑娘,更不会让你有性命之危的……”

    千亦在她的声音里沉沉睡去。

    当她再次醒来,似乎并没有过多久。她最近一直重复着这样昏迷复醒的状态,她甚至已经不想醒过来了,可是脸上火烧火燎的疼令她不得不睁开眼。

    太疼了,面上已不再有石膏覆着的憋闷感,取而代之的却是比方才剧烈百倍的疼!

    这时紫薰急急地来到她床边,将一些药膏涂在她面上,沁凉的膏体触到肌肤,令她忍不住一激灵。

    涂抹之后,痛楚却舒缓不少。

    她听出紫薰的声音里有些愧意,“拓面的石膏在取下的时候,总是会连带一些皮肉的……不过我的药膏可以帮助姑娘止血生肌、缓解疼痛,原本少主是不许的……”

    “你说什么……”千亦忍着痛,颤声问道。

    她——她的脸……

    “不过拓面完成,姑娘今后只需休养便是,不必再担心有什么……”

    “我要看,我要看我的脸!”千亦几乎是嘶吼出来,不,这不是真的!

    “姑娘……还是再等等吧,我的药膏虽不能恢复到原本的无瑕肌肤,却也有些效用,等姑娘恢复几日再看不迟,以免……”

    以免她被自己现在这幅翻皮带肉的鬼样子吓到?

    哈……哈哈……

    她突然聚起全身的力气,连紫薰也没料想到,她整个人奋力翻下床去,狠狠跌在地上。

    “姑娘!”

    紫薰去搀她,她不理会,只是疯了一样在屋子里寻找什么,这里没有镜子,她瞥到了床边的铜盆,伸手将它打翻在地。

    “姑娘,你……”

    千亦扒着铜盆的边缘,清亮的盆底照出她的容貌。

    她真的想不到,有一天会看到自己残破的容颜,面颊上大片的皮肤被揭下来,外翻着血肉,眉毛被拔掉了,就连前额的头发,也因为沾上了石膏被剥掉了一大片……

    她尖叫一声,昏厥过去。

    此后一连多日,紫薰都贴身照顾千亦,为她上药、替她梳洗。千亦一句话都不曾讲,只是无神的目光望着虚空,间或流出泪水。

    紫薰替她将眼泪拭去,规劝,“姑娘,你不要这样,若是泪水流进伤口,伤上加伤便更加难以愈合了。”

    “你们到底是谁,”千亦终于启唇,嗓音也是残败的,“在做什么?”

    紫薰将手中的药钵放下,沉声半晌,方才说:“这是少主的嗜好。少主自小喜欢绝美的容貌,但常道最是世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于是他醉心研究拓面易容之术,将入他眼的姣好容貌,有时或者只是脸上的某个部位,用拓面术拓下来,然后拿着成型的石膏模子,做出一个与拓来的面容一般无二的面具……真的很神奇,不仅美好的容颜得以永存,其他人带上这面具,还能改变原有容貌……”

    “神奇,”千亦喃喃,“你们究竟对多少人做过这种事?”

    紫薰迟疑道:“这些年来隳名庄的,只要被少主看中,都会……都会如此……只不过拓面之后少主都不允许他们久留,也不许为他们上药,即刻就会被送出山庄。”

    “那便把我也撵出去好了,还留在这暗牢里做什么?”她没有一丝生气地问。

    “紫薰也不知,少主为何迟迟不放你……不过也好,在这里多留些时日,紫薰也能尽力为姑娘医治,隳名庄研习驻容之术已久,是外面的医馆所不能比的,相信……”

    “紫薰,”千亦终于看向她,一字一字问,“我的脸,还能回到从前么?”

    “这……”紫薰低下头,不敢面对她。

    “你出去吧。”千亦闭上了眼。

    紫薰只得默默地起身,临到门前,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柄封在长丝绒袋子里的物件,放在千亦身边。

    “那日她们替姑娘更衣时,从姑娘身上掉出来了,紫薰这几日一直替你收着,今日还给姑娘。”

    她说完退了出去。

第九十三章 阴始凝也

    残月、夜冷。

    宁千亦望着高窗上透入仅有的一丝月光,眼中如一潭无望的死水。

    她千里迢迢来到衡州,不过半月,怎会把自己弄到如此地步。

    日间紫薰的为难,已令她清楚地意识到——其实她也明白,即便是现代医术,要使一个皮肉剥掉的人回到无瑕容貌也是难以做到的,何况在这时间洪流倒退几百年的大盈朝……

    为什么,为什么!

    千音。

    她当初魂魄无依,借附在宁千音的身体里。

    对不起,我却没有守护好你。

    如果我有错,上天会惩罚我,而不是将这样的屈辱降临在你身上。

    清曜月华在她眼中晕成光圈,淌落下来。朔晦轮转,缺月终会回到圆满,但是她已不能了……

    她的手无意间触到了紫薰留下的长丝绒袋子,把它拿起来,慢慢打开。

    古铜剑鞘繁复嶙峋,上嵌夜色一般深玄的宝石,她凝视着,将剑拔开。

    带在身边许久,这是千亦第一次拔剑。

    青铜的剑体甫一出鞘就将黑夜切割为二。

    剑鞘尽去,仿佛再也压制不住的寒邪之气慑得千亦身子一颤,它是绝冷的,是寂灭的,是盖过一切的。

    千亦将手指划上凛凛剑锋,感受到指尖的温度汇集,悉数归于冷器之中。除此以外,它通体竟有一种死亡一般的衰败气息,凶戾郁沉之中,引人生出无尽的悲戚绝望。

    划下去,刺伤你自己……

    血液流失,会散去你所有的痛苦。

    她依稀听到耳畔有人这么说,像某种召唤。

    眼前渐渐张起了猩红色的帷幔,如同飘摇的梦魇。

    这柄郁惟摄临行前送她的短剑,她原想此来隳名庄以备有需,如今看来确实用到了。

    眼下的衡州城该是什么样子呢?

    无边的冷意浸透她的骨肉。仲秋之后白露,再至霜降。

    她蓦地想到自己先前在张遂书房的时节图上看到的最后一个节气——霜降。

    ‘这在衡州城是一个神秘的存在……本府也鲜少与他打交道,想必宁大人不会碰上的,以后再说吧。’

    霜降……气肃而霜降,阴始凝也。

    难道制衡衡州城局势的最后一个筹码,霜降,就是隳名庄名令川?

    可这些都无关紧要了,名令川不肯放她,不知还要拿她做什么用处,就算终有一日放了她,她这样容颜惨败,又如何存于世上?

    质本洁来还洁去。

    千音,你的身体,我的灵魂,与其遭受如此苦痛折磨,不若我们一同消亡吧。

    奶奶,对不起……

    她握住短剑,划向了自己的手腕。

    *

    这夜的盈都雨骤风起,天空就像崩裂了一样,兜不住的冰冷雨水,大把大把地倾泻下来。

    郁惟摄在府邸古竹繁密的偏园之中,于亭下阖目伫立。

    这里是相府的禁地,心不静时他喜欢在此待上片刻,而不必担心有任何的搅扰。

    他不知自己今晚为何心神不宁。

    郁惟摄深吸一口气,在书房时的憋闷感仍旧堵在胸口,纾解不去,这个凄风苦雨的夜竟有种隐约的不平静,令他难以清安。

    倏忽间,晦暝风雨中似有呜咽悲泣之声,幽转飘荡。

    郁惟摄心下一惊,决锐的目光盯着混沌黑云,听那声音仿佛远自虚空,又好像近在耳畔。

    “想……回去……好想回去……”

    “你是谁?”郁惟摄沉声问。

    “我想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

    这声音是——宁倾寻?郁惟摄不知为何竟有这样的感觉。

    昏昧天幕中不见任何影像,甚至连这声音也不知是幻是真,郁惟摄沉顿很久,没有出声。

    “我被困在这里……生死无依……我的灵魂……困在前世里……”

    “我能怎么帮你?”

    “……带我回去……”那声音清晰地传来。

    “你想回姑苏城?”郁惟摄问。

    “我不属于那里。”

    “那……”

    “带我回去今生……救赎我……”

    什——他还想再问,只是云汹雾暗,那声音渐渐远去了。

    回去今生……

    ……

    盈宫。

    盈华殿里,赫连元决伏案处理公务时,忽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

    朱笔猛地戳在奏章上,他捂住心口,痛苦地难以呼吸。

    随侍在旁的俞公公见此吓了一跳,连忙上前:“皇上,您怎么了?”

    赫连元决只觉胸腔里从未有过的撕扯一般的疼,令他眼前发暗。

    “来人,传御医!”俞公公喝道。

    急痛大约持续了一刻钟,赫连元决方才慢慢缓解下来,他动了动发白的唇,“不必了……”

    “那皇上用点燕窝吧,想必是这几日太累了。”俞公公将燕窝盅端上去。

    赫连元决站起身来,方才的心绞痛令他此时看上去有些虚弱无力。

    “朕想出去走走。”

    “这……”俞公公望着殿外,为难道:“外面凄风寒雨,皇上还是改日再出去吧。”

    赫连元决已经几步来到门前,俞公公无法,只得匆忙招呼殿外御辇伞盖上前护驾。

    圣驾一路走出宫门,来到了城中的一处馆阁前。

    雨势越发猛烈了,赫连元决下了车,没有理会欺身的风雨,大步踏进绮筵阁里。

    他独自穿过阁子,在后园的檐廊下看到了苏子夜。

    她这次没有饮酒跳舞,只是靠着栏杆,呆呆地望着檐外的大雨出神。

    “秋深雨凉,容易伤身……”

    栏杆边的人儿猛地回身,见来人,慌忙跪拜:“苏子夜见过皇上。”

    赫连元决执她的手将她搀起,但见她衣衫单薄,指尖也凉透了,不由轻问,“冷么?”

    苏子夜微微一笑,“还好。”

    她将赫连元决请进阁中,燃起熏香驱赶屋内的潮湿雨气,又烫了一壶桂花酒,转身见赫连元决立在窗前,隔帘望雨。

    “皇上原来只是想换个地方听雨么?”苏子夜巧笑,在赫连元决身后说。

    赫连元决方才回身,也笑了笑,坐在了软榻上。

    他撷起苏子夜斟上的桂花佳酿,没有入口,只是闭目感受着醉人的酒香。

    “不错……只是为何,会有一丝清苦呢?”他皱眉问。

    “是莲心。”苏子夜说。

    “哦?”

    “因为桂花甜腻,用它酿酒,虽然醇香,只是太过了……所以子夜用莲心的清苦将其分去一半。”

第九十四章 思美人

    苏子夜走向窗边,赫连元决方才发觉她今夜穿了水色的轻锻,当她离他远去,仿佛要消隐在深秋的大雨里。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在这样凄楚的夜里,子夜见到皇上,心中十分惊喜。但见皇上心有忧思,又觉得这喜悦之中也生了酸涩……其实世间圆满大抵如此,总归要有一丝缺憾才是真实。”

    赫连元决没有说什么,只兀自饮下了杯中的酒。

    “这绮筵阁也空置许久了,你有什么打算么?”

    她背对的身影低低叹了口气,“自从大火将阁子烧毁,所有的姐妹也都伤的伤、逃的逃,远走他方,以前的歌舞乐坊怕是不能做了……今后如何,再说吧。”

    “阑风伏雨催早寒,胡雁翅湿高飞难……你很担心她们?”

    “是啊,她们都是我救下的,原本想给她们一个安身之处,可惜终究无法庇护,令她们流离……”

    “这世间总有人,是你给不了她庇护的,有时竟连想,都是不该。”赫连元决忽然说。

    苏子夜回眸,凝视他,“皇上也在惦念一个人吧。”

    赫连元决笑笑,但那笑容凉薄,轻易便消散在了虚空里。

    *

    赫连元决回宫已近卯时,他彻夜在绮筵阁看苏子夜跳舞,饮酒交谈,不觉已至天明。

    清晨雨歇风住,他踏进寝宫,听闻郁丞相一早已在盈华殿等候,便连忙更衣召见。

    当赫连元决进到殿中,见郁惟摄峨冠博带、朝衣披露,便问道:

    “惟摄拂晓入宫,有什么事么?”

    自上次绮筵阁大火郁惟摄受罚以来,虽已令他还朝,一切如旧,但是郁惟摄对朝事一直持散淡态度,今日倒是奇了。

    “皇上,臣担心衡州有事。”郁惟摄直言不讳。

    他的话直中赫连元决的心事,半月以来所有的熬历思量从他深执的目中透出来。

    “朕也担心她……昨夜晋军进犯衡州的奏报已经送来,虽则张遂在奏报中称已会同衡州守将张一尧奋力抗敌,誓将晋军击溃,但如今的衡州一片疲敝……晋人屡屡滋扰,年年抢掠,不止不休,长此下去衡州百姓的生活何以为继?”

    他?

    郁惟摄敏锐地听到了这个模糊的称呼,心下一动。

    这个“他”自然是现在衡州的“他”,难道……

    ——悲忧穷戚兮独处廓,有美一人兮心不绎。去乡离家兮来远客,超逍遥兮今焉薄。

    自古就有以香草美人指代忠君高洁的士大夫的说法,皇上那夜所指的“美人”——现在这个“他”,难道就是宁倾寻?

    仲秋那夜他以为赫连元决只是心念衡州,如今看来他也担心宁倾寻,他后悔将他派去那是非之地,依稀是怕他不能成事,其实更在意的是他的安危!

    他本意不是想他死在衡州么?

    皇上对宁倾寻的态度太奇怪了。

    郁惟摄收敛心神,慢慢地说:“……衡州府是战略要地,晋国虎狼野心,当然不止着眼于些小财物。尤其是,眼下衡州内困若不能尽快破局,等到晋国真正发难,怕会一发不可收拾。”

    “那当如何?”

    “皇上想保全宁倾寻性命,用他破解衡州困局,便派一人任总督使,总督湘鄂等地军务民政。”他抛出重点。

    “你是说……”赫连元决沉吟,“太傅?”

    郁惟摄颔首。

    如他先前所言,衡州困局已经等来了转机,这转机祸福不知,尽人事以谋天命,宁倾寻,你可别令我失望。

    与此同时,盈都晨冷寂无的街道上,冥渊已乘快马悄然出了城门,奔赴衡州而去。

    *

    宁千亦腕上的血流了半夜,平明时分,当紫薰为她送饭上药的时候,打开房门,一地的鲜红蔓到她脚边。

    紫薰尖叫一声,急忙喊人来救。

    她将千亦的手腕止血包扎,又命人喂了些药,见榻上的人已生气全无,怕是撑不得一时三刻,她思量之下,去找流洛,向少庄主禀报。

    当流洛紫薰来到名令川的暗室,他动了动夙夜未眠有些发酸的脖颈,懒懒地看了两人一眼。

    “你们应该知道,我在暗室时不喜欢被人打扰。”

    “少主,紫薰有罪。”紫薰捧着一只托盘跪了下来。

    “嗯?”

    “是紫薰疏忽,昨夜那位顾倾姑娘……自尽了。”

    “哦,死了?”名令川显得并不在意。

    “怕已回天无力。”

    “紫薰,你的罪请的倒是奇怪。”名令川岔开腿坐在榻上,手肘搁在膝前,自上而下打量她,“暗牢中的人我既没让你负责看管,平日送饭也该由其他人做,你只为她拓面完成就可以去忙你的事了。而这一大早你竟跑来告诉我她自尽了,还是你的疏忽,可笑么?”

    流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

    紫薰坦白,“婢女请的第一罪,是违背少主的规矩,拓面之后私自为顾倾姑娘治伤;第二罪,这柄短剑原是替顾倾姑娘更衣时从她身上落下的,紫熏私自留了下来,昨夜将它交还给了姑娘,故此,使得顾倾姑娘用此剑寻了短见。”

    “紫薰……紫薰,”他微微勾唇,笑意中几真几假,“原本这些人能入小爷的眼,只因相貌还有可取之处,但除此之外都是工具而已,你竟为了一件用完即弃的物品坏了我的规矩……怎么办呢?”

    “紫薰自去领罚。”

    “少主,紫薰糊涂,想是受了别人的蛊惑,求你饶了她。”流洛也跟着跪下来。

    紫薰依旧跪着不动,“婢女愿受惩处,但求少主,可否、可否救一救顾倾姑娘?”

    他打了个呵欠,已不想多费唇舌,“流洛也要受罚哦。”

    紫薰和流洛被带下去,名令川起身伸了个懒腰,转眸见方才紫薰擎着的托盘,上面有一柄短剑和一只粉色玉坠。

    他刚刚还没感觉,近听时,那剑上似乎起了丝丝的颤鸣声。

    他撷起那短剑,拔出半截。

    饮血尽、寒邪生、怒剑鸣。

    他闭目感受着慑人剑气,如潜龙腾渊,吟啸山谷,他缓慢咧开笑意。

    这剑上依稀还有另一个人的血气,有意思……

    “松行。”他扬声道,“随我去暗牢。”

第九十五章 魂兮归来

    宁千亦的灵魂游荡了好久好久。

    她在太虚幻境里踽踽独行。因着心中一念,她行至盈都城,在宁府、相府、慕府和宫廷流连徘徊。

    她想找到时空的缺口,可寻觅往复,终不可得。

    ……救赎我……

    ——我会救你,不要离开。

    忽而有莫名的力量牵引她无所依附的灵魂,她不知那是什么,竟觉有一种归属感。

    她没有反抗,随之而去。

    *

    如同那夜搁在赫连元决案上的奏折所说,千亦被囚禁隳名庄的近十日里,衡州城也经历了一场劫难。

    宁清寒原本在千亦进入隳名庄的第一日就在庄外不眠不休地守了一夜,直到翌日清晨,他按捺不住,去庄上要人,但被隳名庄严密的守卫挡了回去。

    清寒越想越不放心,只得回去禀报知府大人。

    张遂听闻宁倾寻竟如此莽撞,事先不明深浅就敢贸然去探隳名庄,心中着急,但他不便亲自出面,担心事情闹大,暴露宁大人身份,反而不妙。

    他找来赵怀燕大人商议,决定一面封锁消息,一面委派当地知县同清寒一起去隳名庄查问清楚。

    知县大人到了隳名庄,说清寒报案称他家公子昨夜进了隳名庄后就没有回去。庄中上下却称顾倾公子昨夜已经离去,并不在庄内。

    双方相持,知县大人最后只得命庄中管事汇报少庄主,同意搜查隳名庄。

    可是搜庄的结果令清寒大失所望,庄中上上下下都找不到他家主子的影子。

    知县大人无法,只得带人离开。

    张遂和赵怀燕对宁倾寻的失踪一筹莫展,清寒却不会放弃,他日夜候在隳名庄附近,夜深就攀上院墙,观测山庄布局,寻找突破。

    他依稀发觉有几名婢女每日清晨都持梳洗用具和衣装,前往山庄西北面的某个地方,他观察隳名庄的婢女都是粉纱罗裙,那么这件与众不同的女装是为谁准备的呢?

    但托它依山环水的天然优势,隳名庄愈往深处愈发隐秘,清寒根本无法探得这些婢女的最终去向。

    他将这个发现禀报知府张遂,可就在这时,军情传来,晋军数万大举进犯衡州。

    清寒就算再有不甘也不能在这时候令知府大人分心,况晋军抢掠,残暴杀戮,清寒只能割舍个人情感,随同张遂及衡州守将共克敌军。

    而这一边,左太傅清晨入宫,还未上朝便接到了圣旨,任其为湘鄂总督使,即赴衡州。

    听闻这个消息,白少轶散朝后连忙赶去太傅府,见太傅行装停当,准备起程。

    “我真不明白,不就是解决一伙三不五时来衡州劫掠的境外强盗而已,皇上是怎么想的,有何必要派您亲自前去?”

    太傅将堂中一干侍从遣出去,方才说,“白将军这么久了,可看得清衡州之势?”

    白少轶有些语顿。

    “衡州……前有张一尧多年驻守,每遇晋军侵扰多可抵御,力保国土不失,后有荆湖路兵马坐镇。圣旨上虽说令我总督当地军务民政,实则,皇上不过是为了让老夫前去保住一个人,好让他顺利破解迷案,更甚者,破题衡州困局。”

    “您是说……”

    “皇上对他真是寄予厚望啊。”太傅竟有些感叹地说。

    “哼!”白少轶大为不屑,“皇上未免太看得起他了。”

    “只怕万一……留下他终是祸患。皇上想让老夫在派任总督期间庇护他,所以这件事需在我到达湘鄂之前解决。”

    白少轶了然,“下官自去安排,保证您踏入湘鄂之地时再见不到活着的宁倾寻。”

    宁千亦魂魄归体,意识清醒已是多日以后,睁眼见画堂幽静、浮光入帘,依稀有一名碧衣男子站在帘外。

    瞧她醒来,那男子拾步入内,飘飘然然,“做鬼的感觉如何啊?”

    这散漫不羁的声音是……名令川!

    他到底是人是鬼?为何她已魂归天外还能见到他?

    无边的恨意冲顶,千亦聚起一口力气,猛地扑过去,跌在名令川的脚边。

    他害她面容被毁,他害她家不能回,她如今既已化作怨鬼,定要向他索命!

    眼前的人蹲下来,自上而下俯视着她,“啧啧,又笨又凶,现在还丑……虽说小爷救了你,像你这样以后活在世上也没什么意义了。”

    什么?她没有死?名令川救了她?

    是啊,她很痛,死人怎么会感觉到痛呢?

    千亦死死抓住他衣袍的边角,却无法撼动他分毫,她觉得急怒攻心,胸中堵塞,一口血气涌上来,吐在名令川的衣摆上。

    她昏死过去。

    *

    宁千亦这次昏迷,醒来却已由不得自己。

    她是被满面的疼痛弄醒的,她发觉自己被捆在床上,脸上盖了一块丝绢,那丝绢不知被什么东西弄湿,黏在她脸上,令她满脸的伤口无比溃痛又有一丝钻心的刺痒。

    她想伸手去抓,可挣扎之下只有令自己更难受。

    “名令川!嘶——名令川!”该死的,又是他。

    耳畔传来清韵澹澹的声音,听上去快睡着了,“你总算醒了。”

    “你在我脸上……弄了什么?”

    “盐水啊,”对方十分不以为意,“知道伤口上撒盐的滋味了么?”

    “名令川你这个疯子,变.态!”千亦看不见他,只能破口大骂。

    名令川来到榻前,将千亦面上的丝绢揭下来,见她面目红肿,摇了摇头。

    “我哪知道你还要昏迷多久,醒不醒得过来。”

    千亦忍着疼,咬牙道:“我醒了,总有一天要你死!”

    他愣了一愣,忽然笑了,“你这样讲话,比一开始有趣多了。”

    千亦闭上眼睛,把脸别开,不想再同他说话。

    “喂,别睡。”名令川曲起指节,竟像小孩子一样敲了敲她的脑袋,“回答小爷一个问题,那把剑你从哪里得来?”

    看千亦兀自闭目不理他,他撇撇嘴,“来人,拿盆盐水。”

    千亦瞪着他,“你!”

    “现在可以乖乖回答我的问题了么?”

    他眼角刚要挑起得意,忽而见宁千亦目中沁出了泪水,眼泪顺着脸颊腮边不住地淌下来,她不说话,只是流泪。

第九十六章 空山独夜旅魂惊

    “喂,你干嘛哭啊……”

    “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为什么还能看到你?我为什么没有回去我的世界?为什么!”

    她带着哭腔一连声地问,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没有人能告诉她,她为什么好端端地来到这个该死的朝代面对这一切的一切……

    名令川看她这样竟有些无措,“我也没说要把你怎么样……你为什么一定要死呢?那个世界黑漆漆的,你不要去了,去了就回不来的。”

    什么什么啊?

    千亦有一瞬间觉得好笑,但因为伤口太疼又笑不出来,只得把脸别去一边,闭起了眼睛。

    “我只想问你有关于那把剑。”名令川见她平复下来,试探问道:“顾倾?”

    “什么剑?”她没好气地说。

    “你身上那把,可不是普通的剑。”

    “有人送的,我不知道。”

    名令川这次倒不再恶作剧,他将那丝绢随手一扔,然后就着流洛端上来的水盆净手,那水盆中依稀泡了花瓣药草,有股清幽香气。

    “传说呢,欧冶子采赤堇山之锡,若耶溪之铜铸成五剑,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巨阙。可唯有胜邪剑,每铸一寸,邪气便增长一分,传闻为魔剑,欧冶子担心胜邪剑的邪性难以遏制,于是将其斩断,前半段制成了流传于世的胜邪剑,而后半段多年之后也被人锻造成剑,就是你身上这柄……这柄剑与胜邪剑同出一脉,邪性不相上下,非寻常人所能压制,所以,送你剑的恐怕不是个简单人物哦。”

    千亦也听得心中一诧,她本就不解郁惟摄送这剑的用意,而今看来这剑中还有她压制不住的邪性,非但她用不上,还有可能被其所伤,那郁惟摄为何还要以此剑相赠呢?

    她神思流转,忽而玩味一笑。

    “我终于明白了。”

    名令川回身,问,“明白什么?”

    “你不是问我,身上有什么不同,能够顺利走过一见园内的迷迭香阵么?”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千亦仍旧闭着眼睛,笑意深了些,“我刚才说过什么么?”

    “你!”名令川气结。

    “我累了,你出去。”

    “我,我不出去,你告诉我为什么,我的迷迭香阵不可能有破绽!”他这下更急了。

    “那我有什么好处?”千亦发现把他当个小孩子逗,比起以命相拼来可真是四两拨千斤。

    “我可以救你的脸。”他说,“本来小爷也预备帮你恢复容貌的。”

    “哦?”千亦不可置信。

    “因为我刚刚发现你比我以为的有趣多了,身上有这么多秘密……我全都要知道。”

    这真是个怪人,做事全凭好恶,千亦想。

    *

    虽说名令川答应帮她恢复容貌,但千亦并不是很有信心,一来古代技术有限,二来她创伤面大,又被耽搁这么久,几经折腾,已经出现发炎感染,更加难愈。

    所幸不被那柄邪剑的邪性侵扰,她不再想要轻生了。

    经此一难,千亦决定无论将来她的容貌如何,都要想办法离开隳名庄,完成她在衡州的使命,然后回京奏请皇上辞官,让她安安心心陪奶奶回姑苏城隐居。

    再说名令川,自打答应帮她治脸,还是言出必诺的,当天就命人为她草药敷面,去肿消炎。

    一连敷了几日十分见效,直到一天清晨,流洛说少庄主要她到暗室去。

    千亦于是随流洛去了,通过幽郁竹林,她们去的地方在一见园后面,是山庄的最尽处。

    她们通过一个小门,进入一间特别宽阔的暗室,这暗室半壁是山崖,静谧非常,透着无端的阴冷。千亦见名令川站在那里,上前问道:

    “让我来干嘛?”

    “小爷说会救你自然会救你。”他瞥了瞥一旁的白瓷瓶,“喝了它,躺下。”

    千亦细看之下发现他这里摆满了瓶瓶罐罐,透出混杂的药草清气,而在他面前有一大块好似寒冰砌成的玉床,嗖嗖地冒着冷气。

    见他拿出一把薄亮的小银刀,千亦心中的惧怕达到顶峰,连连后退,“你……你不会骗我吧?”

    难不成他对她以礼相待了好几天,就是为了今日把她做成剔骨排?

    名令川的不爽也濒临满格了,他示意流洛强行将那瓶药水给千亦灌下去,然后把她按在冰床上,千亦开始还激烈挣扎,后来直接吓软了。

    “名……少主……下手轻……轻点……”

    目中所见名令川的嘴角斜起,然后她脑中就像断了电,登时黑下去。

    *

    药效褪去,千亦这次醒来,浑身是僵的。

    她已经不在名令川的暗室里了,而是躺在她这几日一直住着的房间内。她觉得面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胀痛感,记得昏迷前那个妖邪少主要为她治脸——或者将她大卸八块,他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千亦慢慢地扶着床沿起身,来到几案旁的梳妆镜前,这一照不打紧,她吓得尖叫出声。

    她的脸几乎被白布裹满,只余眼睛鼻子嘴巴,活像个木乃伊,如果名令川知道世界上有这种东西的话。

    她试探着伸手去碰触,突然被门口传来的声音喝止——

    “别动,除非你再也不想要一张完整的脸。”

    千亦缩回了手,见流洛端着一只托盘走进来,忙上前问道:“你们做了什么?为什么我的脸是这个样子?”

    流洛不理她,只是将托盘搁下,说,“少主吩咐,十日内你的面部不可有稍微牵动,只能用些流质食物。”

    “他……他真的能治好我的脸?”

    “还有,再痛也不能流眼泪,否则泪浸伤口,功亏一篑。”流洛说着扔给她一沓帕子,转身走了。

    倘说日间千亦还不理解流洛的话,等夜里脸上的胀麻感消失,取而代之的疼才真真切切地令千亦开始怀疑人生。

    她在床上反反复复难以入睡,脸上像被无数刀片切割,令她辗转不宁,痛得好想流泪!

    她跳下床,走到屋外去。

    秋夜的冷风扑在脸上,沁入肌肤,她匀匀地呼吸了几口,那疼痛方才稍稍减轻了些。

    她闭目在庭中静立,想起屋子里似乎有一架古琴,遥夜沉沉,反正也是不能睡的,她折回屋内,将那古琴搬了出来。

第九十七章 公子殊异

    露下天高秋水清,空山独夜旅魂惊。

    在这个四顾茫然的夜里,千亦心中彷徨无措,难以排遣,她疾拨琴弦,指下是一首欢快的乐曲,跳跃奔放。

    她宣泄尽致,弹得旁若无人,庭院外这时有人烦躁地嚷道:

    “喂喂,吵死了……”

    说话间名令川走进来,被折磨了半宿的千亦看见他,气也不打一处来:“嫌吵回正堂去,来西厢房做什么?”

    “小爷就住一见园,回哪儿去——”名令川瞪着她,四目相对,忽然他扑哧一声笑出来,笑得繁花潋滟,玉山将崩,“哈哈,好像一只枕头在说话啊……哈哈哈……”

    千亦差点儿闷出一口血来!

    她重重一掌拍在琴弦上,发出沉闷的重音,然后起身进屋,将房门狠狠砸上。

    少庄主倒没觉得被冒犯,反而好脾气地进到她房间,见千亦站在屋子的北窗前,正在面窗赌气。

    他耸耸肩,走到千亦斜后方,那里搁置着一张书案,他侧身对着她的背影,长腿一抬,坐在了书案上。

    “喂,那么难听的曲子,叫什么名字?”

    千亦知道自己刚才弹得乱七八糟,没好气道:“《欢乐颂》。”

    “什么?”

    她再也隐忍不住,回过头恶狠狠地冲他大喊,“名令川,我很痛!”

    “我知道啊。”他无所谓地说,“但是呢,如果我有事情想不通就会心情不好,心情不好,自然希望有人陪我一起咯。”

    “你!”千亦咬牙,“那让我先问问你,你为什么住在一见园,难道每日经过迷迭香阵,受执念侵扰折磨,很有趣么?”

    “不会啊。”他说。

    “嗯?”

    “我从小就在这些迷迭香丛里玩,已经习惯了,它们影响不到我的。”

    千亦哑然,所以迷迭香非但不会左右他的心神,还会反过来形成一道屏障,保护着他。

    真是个奇妙的人。

    “那你是因为什么呢?”他偏着头问。

    彼时,他随意搭着长腿坐在书案上,白玉兰色的薄缎外衫上绣着团团宝相花纹,披罩在他身上。他不是威逼,不是探问,只是好像朋友一样聊天。

    气肃而霜降,阴始凝也。

    千亦有些恍惚,他在衡州困局中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呢?

    “我……只是猜测,”她也不再隐瞒,“是因那柄佩剑上的宝石。”

    名令川点了点头,“近来我也觉得,那剑鞘上的黑石可以净化剑体的邪性,对那些惑人心智的香气也是有阻解作用的。好了,你去床上躺下吧。”

    “干嘛?”千亦狐疑。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瓷瓶,“你不是很痛么?这个可以帮你。”

    千亦惊讶于他突然的好心,但还是乖乖听话去床上躺下。

    名令川将瓶中的细粉隔着包扎的白绢洒在她面上,丝丝的冰凉渗进肌肤,千亦闭着眼睛,感受到疼痛的消逝以及身体上渐渐袭来的困倦。

    这夜千亦睡了个好觉。

    *

    虽然只睡了两三时辰,但是清晨千亦醒来,太阳是新鲜的。

    她起床更衣梳洗,喝了一大碗米汤,早餐后还礼貌地问流洛,可不可以领她在山庄各处走走。

    流落没有拒绝,就近带她去了厢房北面的菊园,秋日的菊花或粉瓣绿萼,或金黄璀璨,都开得如碗口大,千亦看得兴致盎然,忍不住摘了几朵要回去插瓶。

    流洛见她心情好,口吻也柔缓了些,“姑娘还想去哪里?”

    千亦想了想,“可以带我去庄中的药房看看么?”

    “去药房做什么?”

    “我这些天一直没见过紫薰……”她想起那个在冰冷暗牢中唯一给过她照料的人,想去看看她。

    “你去药房见不到紫薰的。”流洛冷淡地说。

    “为什么?”

    “为了救你。”

    千亦心中惊颤。

    “姑娘大概还不知道少主怎么治你的脸吧?”她几日来令人隐约感觉到的敌意今日终于尖锐起来,“原本你面部皮肉受损近半,已经难以治愈,但是紫薰求少主救你,求他恢复你本来面目……已经毁掉的肌肤如何再生?紫薰便将自己身上的皮肉取下来植在你脸上!就因为这样,紫薰伤口发炎高烧昏迷至今还未清醒,这些你都知道么!”

    什……什么?!

    千亦骇得连退了几步。不,怎么会这样!

    流落看着她的样子,越发冷笑,“不必担心,你的脸一定会复原的,但是紫薰身上的伤却没有第二个人救她了,少主已对她弃之不顾,都是因为她想救你!救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千亦不知道流洛是什么时候走的,只觉得浑身的冰冷将她冻僵在原地,昨夜那种痛苦又渐苏醒了,像揪着她的心往针尖上撞,但怎么会相同呢?这次的痛楚来自心底。

    她手中的花摔在地上,花瓣凋零,凄凄惨惨,她突然向菊园外奔去。

    千亦寻到一见园,径自踏入,经过门口的几株古山玉兰,向里能依稀看到迷迭香时,她顿住脚步。

    一见园想是寻常人进不得的,园内丫鬟仆人都没有,无人通禀,她只得冲着里面大声喊。

    “名令川!名令川,我知道你在,你出来!”

    隔了一会儿,别尘居的门打开,名令川一身湖绿色轻衫走出来。

    他今天心情好像不坏,额前只用一根白玉束带将墨发略略绾起,风采流韵的眸子因为带了笑意而显得愈发顾盼生辉。而那倾身的、相隔很远也令人无法忽视的随性无忌,令他不容于周遭,但又凌驾于一切。

    “看看看看,是谁离开了灵石护体,就不敢进一见园了呢。”

    他打趣道,见千亦神色恍惚,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干嘛,见鬼了?”

    千亦回过神,看着眼前的人,“见鬼……对,见鬼……”

    “你说什么?”名令川奇怪,倒也不甚在意,就拉了她的手往园内去,“走,给你看看我刚做成的面具……”

    千亦被他拉着踉跄地走了两步,听到面具两个字即又停住。

    “是你……这便是你一直在做的事。”千亦瞪着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是啊,她还有什么可怀疑呢,传说中阴诡乖戾,剥皮嗜血的人……只是她以前不能想象,这不就是他一直亲手在做的事情么?

第九十八章 你是顾倾,你是我的

    “你到底怎么了?”名令川已经有些不高兴了。

    “你对我,还有紫薰,做了什么?”

    “你问这个啊,”他扁扁嘴,“不过就取了紫薰身上最细嫩的皮肉,肋侧腋下的部分,然后将它换在你脸上,当然也不是每块都能成功的,还要考虑原有肤质肤色什么的,属实费了我好大力气呢……不过你放心,等揭下绢布以后,再涂上小爷特意调制的玉容霜,你的脸一定会润泽腻滑,浑然天成,任何瑕疵都看不出来的。”

    千亦听得阵阵恶心,“你是魔鬼。”

    “喂,小爷可是救了你……”

    “谁要你做这样的事?”千亦忍无可忍地大喊出来,“所有人在你眼里都是行走的模型,是你可以为了一件‘作品’随意取材的工具?如果我知道你是这样……我宁可你不要救我!”

    名令川不解,“是你一开始因为面目残缺而自尽的,你不想要无瑕的容貌么?”

    千亦语塞,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那一夜的惊乱与迷失,当她拿剑划向自己的时候,她甚至是不清醒的。

    但她同时意识到了一件事,“你,不想放过我,是么?”

    她如今是他看得上眼的一件有趣的物品,又费尽心力将她恢复完美,就算一时想不出如何利用,但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将她圈禁在隳名庄,她总是他可以随意取用的素材,甚至有一日让她成为下一个“紫薰”也未可知。

    名令川挑挑眉,不置可否。

    “不,不可以……我来衡州有重要的事,我肩负着责任……”

    他点点头,“我知道啊。”

    “你不知道,我是——”千亦急切,就要冲口而出。

    “巡察使宁倾寻。”这六个字自他口中轻飘飘地讲出来,似乎只是一件寻常事,“那又怎么样呢?”

    园中只有风吹落玉兰花瓣的声音,不远处大片的迷迭香盛开着妖娆的紫蓝色,遥遥望去,像映着朝阳的海面,千亦觉得自己正在被海浪淹没。

    “你……那你……”

    “旬月之前朝廷委派巡察使来到衡州,彻查官银一案,因发现官银失盗与衡州匪患有莫大关联,而匪盗背后还有一个撇不清的楚国公,于是你遍寻金山茶,妄图接近谢林堂,就找来了这里,对么?”

    千亦听他将所有的事一一细数,已经无需再说什么了。褪去玩世不恭和邪魅莫测,他作为被张遂重视甚至忌惮的一方,通晓世事乃至能左右衡州大局的名令川,果然不是等闲。

    “其实你一进隳名庄我就知道了,原本想让她们随便打发你走,但是我突然发现,衡州巡察使居然是个女孩子呢……啧啧,你或许能将所有人瞒得很好,却逃不过我的眼睛,而且我居然发现,你脸上还有一样令小爷觉得惊艳的东西,这么有趣的人倘若不留下来,真是可惜呢。”

    他这些话说得千亦脊背发凉。

    越有秘密,越要剖开来,越看清楚,越是有趣,这就是名令川的行为逻辑。

    不,绝对不行——她的家族、她的职责,怎么能轻易葬送在他一句“有趣”里呢?

    “没有你想的那么好玩,我女扮男装进入朝堂,置身权谋争斗,只是身负家族重担,为了宁氏尊荣。”她尽量将故事简单化,而不是什么刺激的变装冒险之旅。

    名令川双手抱胸睨着她,“刚顺眼两天又来了,女孩子家满脑袋的家族权谋,无聊透了……为什么不去过自己原本的生活呢?”

    她看了他一眼,“很快……只要我做完该做的事,一切便会回归原本。”

    “怕没那么容易呀。”

    “你这什么意思?”千亦不懂。

    “据我所知,衡州已经有人想要你的命了,若不是这半月你在隳名庄,恐怕衡州府衙早就替你收尸了吧。”他歪歪头,“就算你最后侥幸走得出衡州,一个女孩子混迹朝堂处处凶险,而且你这么笨,一旦暴露真实身份免不了要被抄家灭族的,所以,留在这里有什么不好么?就让所有人以为你死了。”

    让所有人以为她死了,是,他有办法的。

    在她消失了这么多日,清寒一定快疯了,张遂必然也想办法派人来隳名庄找过她,但是他们都一无所获,甚至这一切的风吹草动于她都是完全隔绝的。名令川真的有办法,让一个人神鬼不知地在这世上消失。

    千亦竟轻轻笑起来。

    “你知道么,在我来之前已经有人警告过我,一旦踏入衡州便是死局。查清了案子,我走不出衡州;查不清案子,我死罪难逃。”她目中苍凉的笑意忽作深邃和哀伤,“但是我来了,因为我要在这死局中求得一线生机,更要为我的家族争得一丝喘息。也许家族兴败对你来说只是一件乏味的事……你不懂,名令川,家族荣耀太重了,它制缚我、支撑我,它与我相生相依,我不可能丢下它独活。”

    名令川看着她,在他的世界里从没有人拿家族荣辱这些事来烦他,他是纵情随性的,只把那些当作迂腐的东西。可当他面对眼前的人,又恍惚觉得她是不同的。

    不过,她好像忘了一件事。

    “你已经不属于你的什么家族了。”他像虚空里看不见的命运主宰者一样,宣布道:“你是顾倾,你是我的。”

    什么?千亦惊愕。

    “新的面目,你身上新的血液都是我给的,小爷我可从来不会白费力气。”他凑近,湖绿轻衫被风吹得水波般荡漾,遮得千亦目中一片迷离。

    “可这一切,这一切……不是拜你所赐么!”她恨道,声嘶力竭。

    “是啊。”

    他显得理所应当,随即伸手进袖中,取出了一样东西,千亦定睛一看,是她的“蕾”。

    自千亦醒来就不见了的贴身物件,没想到居然在他手里,她伸手就要去夺,却被名令川高高举过头。

    “你还给我!”千亦气急败坏。

    “赐还是取,从来都由我说了算,想要拿回去,看小爷高兴咯。”名令川说着将“蕾”往空中抛了抛,然后稳稳接在手里,便不再理她,转身回了别尘居。

第九十九章 心复光明

    打那天起千亦就没再出过门,她只是怔怔地坐在房间里,吃很少的东西,也不讲话。

    流洛看她一天天消瘦下去,心中不忍,一日,她告诉千亦,紫薰醒了。

    千亦冲出门去,直奔紫薰的住处,见卧房内,细微日光中,紫薰半倚在床头,身旁正有侍女一口口地喂她喝药。

    她自门外慢慢地走进去。

    听觉人声,紫薰虚弱地转过头,面色微愕。

    她看到了被白绢覆住面目的千亦,唇角生出一抹苍白的笑。

    屋内其他人都被紫薰支了出去,千亦得以与她面对面坐着。

    她想开口,入目是紫薰灰槁的病容,喉咙便像被针扎一样,发不出音来。

    “姑娘近来可好?”紫薰动了动唇,问道。

    千亦点了一点头,后又摇摇头。

    紫薰看着她,“姑娘且放宽心,一切都会好的。”

    事到如今紫薰还反过来安慰她,千亦觉得千万的酸涩一齐涌上心头,她哽咽着问:“紫薰,紫薰,你为什么这样做……”

    紫薰有一瞬默然。

    “姑娘是因我救你而耿耿于心?”

    “你不该这样。”

    紫薰微微笑笑,“还记得那日姑娘的话么?你说采药行医、恬然素朴,可谓远志。其实我做出这个决定不是为了你,是为我自己。”

    千亦不解。

    “紫薰自小由隳名庄收养,被派去庄中药房做事,心中便知治病救人乃医者本心,可少爷所做的……”她敛了敛眉,“即便不该,紫薰从心底里也绝不违逆。直到姑娘对紫薰讲出那样一番话。”

    千亦因之动容,“你的悲悯之心从未泯灭,终有一日会得偿夙愿的。”

    “是啊,所以我决心康复以后,便跪求少爷准我离开隳名庄,从此漂泊四海,行医治病。”她语声轻快了起来,充满着憧憬,“知道我刚刚看到你的第一眼为什么笑么?我很高兴,因为少爷真的救了你。顾倾姑娘,你是我真正救的第一个人,无论如何,一定好好活下去。”

    千亦是带着溢满心间的温暖和感动离开紫薰住处的,她缓步在隳名庄内,一时百感交集。

    是啊,多少人舍身为她,她怎可轻言弃生呢?

    正在这时,庄中有两个小丫头打她身边走过,两人切切的交谈不经意落入千亦耳中。

    “知道么,我昨日去衡州城,那里兵荒马乱,不少房屋都被烧了,还有死人……太可怕了。”

    “是啊,听说晋国人又来城里烧杀抢夺,都十多天了,唉,这次又不知闹到几时呢……”

    侍女渐渐走远,唯千亦杵在了原地。

    她万没想到隔绝在隳名庄的这些时日,衡州城发生了这样的事!清寒张遂他们现在安好么?还有城中百姓……

    不行,她要回去!

    她慌不择路地跑,隳名庄太大,她完全辨不清方向,她也不确定名令川在哪里,只是随便抓住一个人就问一见园怎么走,跌跌撞撞间,她经过一片花地。

    若说千亦在隳名庄这么久,各种绚彩奇绝的花已经目不暇接乃至见怪不怪了,但唯独今天这一种叫她不得不驻足。

    花色晶黄莹透,骨朵光洁鲜亮,耀眼夺目。更奇的是,它的花瓣好似涂着一层蜡,隐约有半透明之感,莹泽油润,无限秀丽。

    是金山茶——MyGod!

    千亦惊得眼睛都不敢眨一下,隳名庄果然网罗世间珍奇!她把衡州城翻遍都没找到的金山茶,居然在名家花园里随随便便就栽了好几株。

    太好了,她要带走金山茶,她要离开这里,挽衡州局势于倾危。

    她更加迫切地赶去一见园,站在园中迷迭香花阵的临界处,她像上次一样大喊,“名令川,名令川!”

    那人果然从内里走出来。

    名家少主站在别尘居二楼楼廊的栏杆前,烦躁地掏了掏耳朵,“声音难听死了,我还以为早晨让她们丢到府外去的那只老鸹又飞回来了呢。”

    ……为了大局,她忍。

    “衡州城在打仗,你知道么?”千亦急急问。

    他站在高处,衣带临风,情绪不显,竟有一种遗世的漠离感,“你是来谢我,让你保住了小命么?”

    谢你个头。

    “我要回去,与他们同仇敌忾!”

    名令川兀自不语。

    “你听到没有?衡州城现在水深火热,我身负使命,誓要将贼寇赶出衡州。”千亦快要跳起来了。

    楼上的人启声,“真是笨蛋。”

    “什么?”

    “我说你,根本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安安静静留在这儿。等上三五年,最好十年八年,莫说避过这阵风头,那时官银案也消停了,回去就说……嗯,”他竟真的思考了一会儿,“跌下山崖导致失忆,保证你小命安然无恙,不好么?”

    千亦快被他气笑了,“真是浅薄。如若张遂这么想,张一尧也这么想,那衡州拱手让给晋贼就好了。名令川,别忘了衡州是你的家乡。”

    家乡么?听来竟是陌生的。

    隳名庄对外虽则干涉民间江湖、衙门官场之事,但名家世代偏于一隅,隔绝世俗,与衡州的关系也就模糊了。晋国抢掠、势力纷争这些从前不在他的心上,今后也不会。

    “喂,”千亦看他不语,重申道:“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出去。就算跟他们同生同死,我也绝不苟活!”

    晚秋的天空已经有些萧索了,她的声音随着归雁的行迹一起消失在了将晚的天色里。

    天清颢颢,寒凝凝只。

    名令川遥望日暮苍凉,澹滟的柔唇微启,“就是明天啊。”

    “明天什么?”

    他折身回别尘居,留下一句话:“明天,小爷还你一个鲜活面目。”

    *

    千亦这一夜过得并不安宁,衡州城的战事令她辗转难眠,而名令川对她的态度更使她开始害怕。

    照名令川的意思以及眼下的时日推算,明日想必就是她面上伤口愈合,揭下布纱的时候。

    面目恢复后当如何呢?

    她怕人生自此便再由不得自己。

    天蒙蒙亮,千亦走出房间,在隳名庄游逛,许是心中所向,她兜转了没多会儿,又来到了昨天那片植着金山茶的花地旁。

    早晨的金山茶好漂亮,一个个含苞半放,映着朝阳像盛满佳酿的金色高脚杯。

    她凝视很久,直到名令川路过,在她身边停下脚步。

第一百章 他的答案(上)

    少庄主顺着她的目光,落向那晶黄花朵,问道:“你就是为它……你想把它送给谢林堂?”

    千亦没有说话,只是注视着金山茶。

    名令川撇撇嘴,“一个老头子而已,有什么值得你巴结讨好?”

    “抱大腿啊。”千亦随口说。

    “抱……大腿?”

    “你都说衡州有人要杀我,求生之念人皆有之,我自然是要寻一个罩得住我的人,以免哪天不明不白呜呼哀哉。”她半真半假地说。

    名令川居然十分认真地看着她,“你以为要你死的是什么人?谢林堂既然默许他们杀你,他又怎么会救你呢?”

    千亦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有些不想理他。

    “顾倾……”他又开口。

    “我不是顾倾,你知道的。”千亦漠然打断。

    “我是说,”他眉目微挑,倨傲的性子轻易跃了出来,“你果真要抱大腿的话,小爷给你抱。”

    千亦翻了个白眼,这玩笑开大了,她宁愿去求那些匪盗。

    她转身要走,名令川喊住她。

    “你去哪里?小爷说过今日帮你恢复容貌的……”

    千亦顿住脚步。虽说她对于无瑕面目不再有过分执念,但因为紫薰牺牲自己成全她,她不愿辜负这一片心意,是以心中仍是忐忑。

    “随我走吧。”

    不容她细想,名令川脚步越过她,头前走了。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一见园,将要进园子的时候,千亦步履踟蹰。

    “干嘛?”名令川回身望她。

    “我……没有灵石,进不得别尘居。”千亦想到那夜在一见园迷迭香阵的经历,觉得心有余悸。

    他想了一下,说,“跟着我。”

    千亦有些不耐烦,难道他听不懂么?“我进不去的。”

    “闭起眼睛,拉住我。”名令川说,“其实你可以冲破心念干扰。”

    这怎么可能,要多强大的人才能抵抗得了自己的心魔呢?

    然而她还是闭起了眼,拉住名令川的衣袖,不知为何竟有些相信他,跟从他踏进园子。

    清晨的露水蒸发在玉兰花枝上,散发出的木质清香,并园中山玉兰的清冽气息,像香水的前中后调,她和着名令川的步子,好似行走在一个美妙的世界。

    “你心有执念的是什么呢?”他突然问。

    “我……”

    仿佛不需要她的回答,名令川又说,“那次你走过迷迭香花阵,我就觉得……其实,你不曾见过他们在一见园的丑态,有的痴笑,有的嚎啕,如癫如狂,甚至有人看到幻象,不顾一切冲上去,撞死在别尘居外的石阶上。欲望果真是噬心的魔鬼啊……真奇怪,你不一样。”

    “你不是说我是因为灵石么?”依稀可以闻到迷迭香的气味了,她攥着名令川衣袖的指尖一紧。

    “别怕,顾倾。”他仿佛可以感知地抿唇一笑,“你可以控制它。”

    它——是什么呢?想来是千亦心中执念。园中风起,迷迭香的气息近乎汹涌而来,她感觉自己被无形的迷雾围困起来。

    她真的对于入仕抑或出仕,甚至回去还是留下,都能看淡了么?

    “迷迭香是为了帮助记忆,亲爱的,请你牢记。”千亦沉了一口气,说。

    “什么?”

    “知道么,迷迭香在古老的西方,真的可以唤醒记忆。”她只能靠分散注意力来克服着残念的侵袭,“一位伟大的作家在他的歌剧里说过这句话。其实留存记忆的未必全然是欲念,执念也并非都是不好的……你生命中有美好的回忆是不能忘却的么?”

    “美好……回忆?”名令川思忖。

    千亦头脑开始模糊,她停住脚步,有些站立不稳。

    衡州战乱,兵连祸结。

    那夜张遂的担忧她并非全然不懂,晋贼抢掠,胃口越来越大,他们要的哪里是财物马匹,他们意在衡州——乃至中原大地。

    她不知道这次晋国集结多少兵力,衡州城有没有防备,万一攻陷衡州……她,她便再也回不去了。

    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

    破冬立春,此天势也。

    衡州死局先前已是厚冰无裂文,没有一分一毫可破。晋国进军会否是转机呢?可这终究是机遇还是灾殃?她不知道。

    尽人事以谋天命,宁千亦,你要自己想办法。

    一只微凉的手在这时牵住了她,引她向前去。

    千亦闭着眼睛,脑中却渐渐光明起来。

    她走的每一步比先前更执着,那些魔魅执念竟也无法再干扰她的心神,直至踏上台阶——她到了。

    名令川推开别尘居,里面有美妙的花香和梦幻般的纱幔。

    千亦睁眼就见到一片明朗的笑容,仿佛开窗时涌进来的阳光,面前的人得意地看着她,他的愉悦感染一切,连堂前掠过的飞鸟都欢快起来。

    谁能拒绝阳光呢?

    “我说的没错吧?”他问。

    许久不曾有过的喜悦自千亦心底生发出来,在这一刻繁花成海,她笑着点了点头。

    “走吧,去沐浴更衣。”名令川牵着她往内室去,千亦这才发觉什么,微微从他手中挣脱开来。

    “沐浴更衣做什么?”

    他此时显得有些急不可耐,“出自小爷之手的美丽容貌,自然要有漂亮的衣衫来匹配。快点,我已经让流洛备好了。”

    千亦拿他没办法,只好进去内室,一个超大的浴桶里浮满了花瓣,她褪下衣衫,沉入热腾腾的花香与水汽之中,思绪放空。

    等她沐浴完毕,流洛不知何时已经端着一件华服在室内等候。千亦见这件大红的云锦长裙,自它的肩背起用银线一朵一朵绣着碗口大的雾莲花,沿手臂一直展放到袖边。明明红艳与白莲是相异的色彩与物象,相配一起居然绝殊离俗而妖冶娆媚。

    太明艳了,千亦盯着它的目光有些发怔。

    “我恐怕……不能驾驭。”

    “姑娘衬得起它,”流落说:“少主的眼光不会错的。”

    她便换上这件华服,佩上红缎发带,在流洛的服侍下,又焚了沉香通身熏过,这才被带到名令川面前。

    他见她华服曳地,领口虚开着,透出白皙的颈项,肩臂的银线白莲远远地好似挽着一缕仙雾。

    她凌波而来,名令川终于相信——

    她是静若的、淡蔑的、清冷的、娇艳的,纯欲到极致。

第一百零一章 他的答案(下)

    千亦走到名令川面前,带着沐浴更衣熏香后的宜人气息,可这一通安排令她原本不安的心绪显得浮躁,她质问道:

    “名令川,你是想把我祭天么?”

    他轻声一笑,也不在意,“跟我来啊。”

    他领千亦进到内间,在妆台前坐下,千亦看到铜镜中面缠白绢的自己,深吸了一口气。

    名令川也坐下来,与她近身相对。

    “不要动。”他低声说,伸手自她脑后将白绢解开。

    千亦屏住了气息。

    之前都是流洛为她换药,她如此近距离地面对名令川还是第一次。她为免尴尬,闭上了眼睛。

    少主的动作异常轻柔,将白绢一层层地揭开来,千亦耳中却能听到心跳震颤下血脉蓬勃的声音,令她紧张到全身冰冷。

    “名令川……”她开口,企图转移注意。

    “嗯?”

    已经感觉到自己鼻端的白绢被除去,她用力闭紧眼睛,“我一直很好奇,你说我脸上有一样使你觉得惊艳……是哪一处呢?”

    额上的白绢也揭开了,细嫩的肌肤因为太久没有暴露在空气中,令她禁不住发抖。

    半晌没有等来名令川的回答,最后一点白绢也被拿去了,千亦僵坐着,不敢说话,不敢睁眼,甚至不敢呼吸。

    他为何不讲话?这样的沉默太熬人了,不……难道他为她重塑的容貌是失败的?

    千亦再也克制不住,终于打开眼睛,竟见名令川缓缓靠近,面容与她近隔咫尺。

    她还不及反应,目光中淡唇微启,一个温润的吻印在她唇上。

    千亦方才绷了又绷的神经突然断开了。

    他为什么——

    不对,她在下一刻迅速地转向身边的铜镜,那镜中的容貌……

    “你方才问我喜欢你面上的哪一处,这就是答案……”

    她已经听不见了,只有铜镜中润泽无瑕的容颜,令长时的积郁在此时此刻消释湮散,她仿若被救赎。

    “你问我生命中的美好的回忆,我之前没有觉得,”他看着她,微笑,“可能现在就是吧。”

    *

    一整个下午千亦都过得恍惚不宁,她一时照照镜子,端详自己几乎看不出丝毫细微疤痕的容貌,觉得恍若梦中;一时又控制不住地想起那个吻……

    他是什么意思?难道只是用这种别致的方式告诉她,他喜欢她唇的样子?

    还是,他喜欢她?

    不——这怎么可能,名令川怎么会喜欢正常的活生生的人呢?他喜欢的永远只是某个人面上的某个部位,他吻她,大约只是出于对入他法眼的物品的喜爱?

    不要再想了,宁千亦,你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正当宁大小姐困惑纠结、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傍晚的庭院中出现一个人。

    “小顾清。”

    千亦腾地站起来。

    阳春白雪般的名少主携风带月,飘然入室,看到千亦的样子微微一诧。

    “你怎么了?”

    他看出了什么?我表现很不自然么?啊啊——

    千亦坐下来,按住脑中动乱纷杂的绮念,“没什么。”

    名令川没有多想,将一罐东西放在她面前。

    “虽说你的容貌已经恢复,伤痕也愈合了,但是还要记得每日涂抹我为你调制的药膏,才能保持肌肤细腻、光彩动人哦。”

    “好,谢谢。”千亦默默收下。

    “噫,真奇怪……”他忽然说。

    “什么奇怪?”千亦心头一跳。

    “奇怪……”名令川突然弯下腰,好奇地打量她,“顾倾为什么不对我大声说话了呢?”

    千亦想提醒他不要叫她顾倾,然而看到他风光霁月的面容,突然说不出话。

    “你……”她迫使自己镇定下来,“什么时候放我走?”

    “真无聊。”名令川撇撇嘴,“面对一个枕头这么久,好不容易见到了新鲜容貌,你总嚷嚷着要走。”

    噗……千亦方才的心情一扫而空,和他共情实在太难了。

    “我是一定要走的,我必须——”

    她追着已经转身步到内室,在妆台前随意摆弄的名令川,再N次强调。

    “知道,你必须驱除晋贼,保卫我的家乡。”他手里拿了一小盒殷红的口脂,偏头看着目光执拗的千亦,说,“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放你走。”

    “什么条件?”千亦面露期盼。

    他指端在盒中抿了一下,猝然伸手,将口脂点在她下唇。

    千亦后退一步,瞪着他,抿起了嘴角,“你……”

    “我要你扮作我的娘子,随我在衡州城最繁华的街道上走一回。”他将身穿云锦红裙的她上下看了一遍,满意地笑笑,“如若从始至终没有一个人认得出你,就算你赢了,我即刻让你离开,可是有但凡一个人认出你,那……”

    “那消息便会很快传到衡州府衙,到时就算不躲在隳名庄一辈子,我也不敢再踏入衡州城了。”千亦怔怔地说,“你果真是这么决定的?”

    名令川挑挑眉,“果真又如何?你敢试么?”

    “如果这是你放我走的唯一机会,我愿意一试。”

    名令川看着她,竟然哈哈大笑起来,“假使衡州府衙那群老头子知道你堂堂巡察使原是一个娇滴滴的姑娘,不知该有多好玩呢?肯定会吓个半死哈哈哈哈……”

    “所以你到底——名令川!”

    千亦不及发问,他又兀自走了,走到门前,脚步莫名一顿。

    他背对着千亦,没头没尾地问:“那粉玉坠,对你很重要?”

    “当然。”她说。

    名令川想了一想,“留给我作纪念吧……”

    他就这么步履洒脱地离去了,留下的最后一句不知是询问还是要求,令千亦揣摩不透。

    终于在第二天清晨,流洛带着三样东西来见千亦的时候,也给她带来了答案。

    一盆金山茶、一件清素男装,还有一只锦盒。

    千亦盯着这三样东西,目瞪口呆。

    “少主有命,即刻送姑娘出庄。”流洛说。

    可……可,千亦想到昨日名令川的提议,他那时还玩心大起地想让她在衡州城最繁华的街道上招摇过市,怎么就好心放过她了?

    她伸手打开那只锦盒,果然是郁惟摄相赠的那柄短剑。

    “姑娘快些收拾一下吧,免得少主改变主意。”流洛低声提醒。

    是啊,她在这一刻终于感觉到,他有时其实并不是为了折磨谁,或者得到什么,他只想要玩。

    千亦微微笑了。

第一百零二章 恍若隔世

    千亦再次踏入衡州城时,晋军相传已于日前撤退了,城中战乱后的凄旷颓败映入她眼中一片刺痛,她一路走一路看,步履沉重,来到了衡州府衙。

    府衙的差役见到失踪已久的巡察使大人,俱都目瞪口呆,一个小吏告诉她,知府张大人正带领众官在后堂议事。

    千亦微微一度,明白战事当前张遂是坐不住的,她便在前厅等候,同时派人通知清寒。

    过了一刻钟,渐渐听到有人出来了,她站起身,以张遂和赵怀燕为首的府衙官员走出后堂,看见她从天而降,全须全影地站在这里,都是惊愕难当。

    “宁大人……”

    “宁大人你回来了……”

    “宁大人无恙吧?”

    赵怀燕及众大人一片关切的问候声中,她走向张遂,深深行了一礼:“知府大人。”

    张遂艰涩的目光看着她,他眸中有旬月以来的忧思愁苦,好半天,慢慢点了点头。

    清寒这时也从府衙外奔来,他已经干瘦憔悴得不成样子,一下跪在千亦面前,“主子,清寒该死!”

    千亦看到清寒及素日同僚,回想这其间的波折,差一点儿她就要与他们诀别了啊……

    她眼中浮泪,将清寒拉起来,对众位大人说:“在下此前去峰台山,山岭险峻,不慎跌入山下……幸得隳名庄搭救,少庄主遣人为我治伤,至今伤愈,才得以回来……令知府大人及诸位担心了。”

    赵怀燕闻言怔了一怔,其他大人听到隳名庄三个字,也都相视愕然。

    “无事就好,无事就好……”

    赵大人堆起笑容,立即吩咐左右为宁大人安排药食进补,并叮嘱她好好歇息。

    张遂这时走来她身边,道:“明日一早,到我府上来。”

    说完便走了。

    *

    耽搁了这么久,千亦第二天天不亮就赶去了张遂家,张遂也早在前厅等着她了。

    她将带来的包裹打开,金黄花枝露出来,在朝阳下莹泽晶亮,“大人你看,金山茶。”

    “哦?”张遂眯起眼睛瞧了瞧。

    “有了它,我就能接近谢林堂了。”

    张遂却没有对这件奇珍异宝展现出过多的惊喜,他看着兴致盎然的千亦,淡淡地说:“先放一放吧,眼下这不是最紧要的。”

    千亦被这盆冷水浇得愣头愣脑,“不是……我们要通过楚国公打开官银案的缺口么?”

    张遂没有回答,径直起身,“你跟我来。”

    晋贼抢夺后的衡州城塌陷破碎,千亦昨日已经见过了,一早,府衙大大小小的官吏就在街上挨家挨户统计被毁掉的民房和被掠去的牲畜财物,见到张遂前来,陆续有人上前向他汇报工作。

    “据朝中传来的消息,皇上命太傅大人为总督使,总督湘鄂军务民政,后日便可到达。”张遂一边走一边说。

    太傅左仕江要来?千亦愕然。

    “恐怕圣上也在晋国几次三番的入侵中觉出了危机……”他接着道:“此次战事的伤亡损失今日就有结果了,明日一早,你同我一起去长沙府等候太傅大人。”

    “大人要我随你去见左太傅?”

    “对,”他目光越过断壁残垣,看向更幽远处,“有件事我要当面禀告。”

    千亦见他坚决,颔首道:“是。”

    又走了一会儿,张遂忽然问,“此次,果真是隳名庄救了宁大人?”

    “我与名令川打过交道了。”千亦直言,“‘气肃而霜降,阴始凝也’就是他吧?”

    张遂微微一笑表示默认,“你有什么看法?”

    “他……初时果然如传闻中阴邪古怪,然并不是恶人。”她客观地说,“但要为我所用,怕也不能。”

    “嗯……”张遂沉声,未置可否。

    可是当夜千亦回到驿馆之后,变故还是发生了。

    夜深,她在睡梦中被一阵呛人的浓烟熏醒,睁开眼,窗外惊声四起、火光冲天。

    “着火了,着火了……”

    有人大喊着,奔逃慌乱,中间似乎还夹杂着兵械打斗。

    她急忙抓起外衣逃命,竟发现门窗俱已被封堵,名令川之前说衡州有人要她的命,想来就是今日!

    千亦环顾四下,桌上还有半壶茶和一方面巾,她用茶水将面巾浸湿,捂住口鼻,然后用力拍门,大声呼救:

    “救命,救命啊!清寒!救命……”

    火势很快蔓延到屋内,将衣柜烧了个干净,书架也倒下来,眼看火烧房梁,突然有一面窗被外力砸开,一人破窗而入。

    千亦定睛,是流洛。

    流洛拉起她,“快走!”

    千亦赶忙跟着她跳窗出去,刚一落地,就被埋伏在外面的杀手截住,流洛身手利落地将他们一一解决,恐再有人追上来,带着千亦逃出了驿馆。

    她们一面的跑,后面的追杀渐渐甩脱了,千亦这才发现她们来到了城墙边,一个衣云冠月的公子正单膝曲起坐在城墙上,在满城清落的月光中,他伸手在一旁的锦盒里,不时地拿出什么,撒在半空。

    名令川。

    这太意外了,千亦以为不会再有什么机会见到他。

    她一步步走上城墙,在名令川身旁,对着这位救命天神郑重行了一礼。

    名令川回身,千亦说:“大恩不言谢,免得你说我像个遵守世俗礼法的老夫子。”

    他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流洛这时一下跃上城墙,站在他们十步远处,向下细细观察着近身的一切。

    千亦瞥见他身旁的锦盒,里面有翠色、嫣红、紫黛以及金箔的贴片,各种花形,十分好看,不禁问道:“这是什么?”

    “花钿。”名令川淡淡地说。

    “你为什么要撒花钿呢?”千亦顺手拿起一个,居然是用蜻蜓翅膀做成的,拿描金笔在翅端涂了几下,翠薄精美,熠熠生辉。

    “这些都是为先前被拓面的女子做的,她们那么美,怎么能没有花钿相配。所以我就依据她们每个人不同风格的样貌做各式各样的花钿,在拓面之前,为她们装扮起来……”他幽幽叹道:“她们中有些最终会死去,可怜一缕香魂啊,我就撒些花钿为她们祭奠吧。”

    呃……

    就当她没问,千亦默默把手中花钿放下。

第一百零三章 卿本不相干

    清虚玄远,又是一轮圆满,千亦站在城墙上遥望幽缈月光,方才的刺杀被抛诸脑后,这夜倒显出几分宁静和谐了。

    “不知这一切何时才能圆满了结呢?”她忽然幽幽一喟。

    名令川也望着远处,“你很想离开这里?”

    “有人都要杀我了,我自然不想再待下去。”

    “可是官银案越接近尾声,你的性命不是越危险么?”他回眸。

    她不语。

    “下次我不会救你了。”名令川望着她,像是怕她不信,又强调,“一定不会。”

    千亦依稀笑了笑,“其实你本不该扯进来的,我来到衡州与你无甚交集、互不相干,理应各安天命。其实如果我不认识你,就算我真的命丧今夜,也是时局命运和上天的定数……你与我的相逢本在你放我离开隳名庄的一刻就尽了。”

    他忽然目光执拗地看着她,“那我不该放你。”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千亦这次真的笑了,他怎么像个小孩子呢?不过……

    “你不会去府衙拆穿我吧?还有隳名庄上上下下的一干人?”她转而问道,这确实是个问题。

    “如果我说会,你愿意永远留在我身边陪我么?”他依旧沉着脸。

    千亦想了想,“不愿意。”

    这时,流洛走来,低声对名令川道:“少主,有人来了。”

    名令川看了她一眼,便转身走了,千亦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远远地就有一队人马擎着火把而来,为首那人看见她,下马行礼:

    “属下奉知府大人之命保护宁大人,宁大人无恙吧?”

    原来张遂早就料到了一切。

    千亦于是道了一声安好,便跟他们回去了。

    第二日千亦和张遂快马兼程,终于在天黑时赶到了长沙府,他们在驿馆歇息了一夜,隔天正午时分,听闻太傅一行也如期抵达了。

    张遂立即带千亦去巡抚衙门求见,见府衙内巡抚大人正与太傅在堂上交谈。

    巡抚大人介绍说,这是衡州知府张遂张大人。

    太傅的目光却越过张遂,看向他身后的宁千亦,意味不明地说:“老夫日前听闻宁大人遇险,如今看是性命无忧啊。”

    “托太傅大人的福,倾寻逢凶化吉、一切安好。”千亦依礼答道。

    张遂这时近前一步:“太傅大人、巡抚大人,衡州有难。”

    堂上二人面色一变,左太傅不慌不忙地说,“此前来衡州滋扰的晋贼不是已经被张知府和张一尧将军打跑了吗,老夫正与巡抚大人商议上奏朝廷为两位大人及衡州的官员将士们请功呢。”

    张遂沉声说:“晋军此次共抢夺口粮财物计五万贯,人口牲畜万余,毁民房屋舍……”

    “呵呵,”太傅朗声一笑,“晋人也不过是一群贪图小利的蝇营匪贼而已啊。”

    “可他们的锐兵营驻扎在衡州城外三十里,迟迟不肯离去。”

    太傅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藐道,“他们抢了粮食马匹,理应满足,休整好了自会离开。”

    “就怕他们不知满足。”张遂坚持。

    “呃,我看……太傅大人一路赶来,下官特意准备了酒宴接风,”巡抚大人这时圆场道:“张大人和宁大人一同作陪吧。”

    “衡州守将惧怕晋军锋芒,只在他们抢够了杀尽了打道回府时,方才出兵歼灭了几个落单的,此举名为反击实则豢养。如此军功,下官愧不敢当!”张遂忽然高声说,“衡州边将畏缩已久,难道太傅大人真的不知么!”

    千亦蓦地吓出了一身冷汗,好凶狠的一句话,张遂直接将左太傅联合张一尧乃至在场的巡抚大人如何指使衡州将领故意不敌,纵容晋军为所欲为的勾当摆在了台面上。

    就像张遂之前所说,因为衡州只有不断地战败,才能向朝廷说晋国是多么英勇无敌,才会令朝廷每每不断拨款扩充军备。可笑,这倒成了某些人的生财之道。

    太傅目色凝沉,“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遂似乎还不打算停止,他此来就是决心要将他们一军。

    “太傅大人算盘打得不错,只是当晋军攻陷衡州、夺取长沙府北上直逼盈都之时,会否觉得自己有责任呢?”

    “放肆!”太傅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盏震下来,摔得粉碎。

    巡抚大人咳了一声,“张知府,衡州守军兵力不敌,这么多年你也是知道的,何况,我们这是缓兵之计,也可说是弃车保帅啊。晋军习惯来衡州抢掠,便引他来抢,我们无非损失些粮食牲畜,但却能使他们不去别处滋事,免得湘鄂一境再生战事。由着他们抢些东西也就回去了,至于张知府所说的那种可能我们当然是有所防备的,不会让他们轻易夺了衡州……”

    千亦心下暗哂,这老头说出这种话来他自己信么?

    张遂只得耐下心来,“巡抚大人,防备已是不够了,如今有密探回报衡州城外的晋军正厉兵秣马、潜为备战,下官以为晋军这多年来绝非不想饮马中原,他们一次次地来衡州抢夺,不仅是贪婪,更是试探,试探衡州乃至盈国的反应。晋军是喂不熟的,如今正是养虎为患,等我们被他们一次次的侵犯搅得不胜其烦、疏于戒备,那时便是他们大举用兵之时,而今已近在眼前了!”

    巡抚大人和太傅互看了一眼,“那依张知府之见……”

    “此时太傅大人应立即派人通知荆湖路兵马都总管左廷珉大人,发兵增援衡州。”张遂掷地有声。

    “笑话!”太傅冷哼。

    “这……知府大人不要危言耸听嘛,贸然动用兵马一旦出了差错我们可都担待不起。”巡抚大人一派为难之色,“盈晋两国虽素有争端,多年来还是安定无忧的,相信他们此次抢够了本儿,短期内不会再来了。”

    “那衡州城破,国门大开,那时是巡抚大人一人担得起的么?”张遂逼近。

    “张知府,你!”巡抚大人气结。

    太傅已听得极为恼火,“张遂,你口口声声衡州危矣,盈国危矣,老夫倒要与你赌一个时日,看七日之内晋国会否撤兵,盈晋两国到底会不会开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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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可攻略介绍: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那人一眼,就令她莫名其妙穿来这前不着唐后不着宋的大盈王朝,她内心是拒绝的!
尤其,家仇暗害朝争权斗轮番来,还有被某高冷丞相大人碾压智商的日常,她表示心好累!
面对处处是雷等她踩的官场——
一开始,郁丞相冷眸一眯,“不能自救,我救了你也是废物一个。”
后来,郁丞相长眉一挑,“好好保住小命,等我来救你。”
最后,郁丞相唇角一勾,“外面太危险,到我怀里来。”
她郁闷,“你再这样我可要为自己的智商讨个说法。”
郁惟摄轻笑,“不需要,你在我这里靠脸就行了。”丞相可攻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丞相可攻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丞相可攻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