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一出好戏
张遂后退了一步,满面的失望与难以置信。
“下官惶恐……国运民生岂是赌得起么?太傅与巡抚大人如若不相信,张遂多言无益。”他重整衣冠,再拜道:“就此告辞。”
张遂果真走了,留下两个愤怒和惶恐的人,可他还有太多事情要做,不管左太傅会不会通知左廷珉出兵,他都必须加固城防、加派打探,以备不测。
第二天,千亦接到了一个奇怪的任务。
张遂突然下令衡州城中每户留足十日口粮,其余全部上缴,还大张旗鼓发动城中富户捐财捐物,而千亦就被委派来行使这一切。
在那之后,城里就莫名其妙地传出一些流言,说荆湖路大军不日就要进城,因怕一时粮饷不能供给,特令全城紧急筹措……
千亦看着满城热火朝天交粮捐钱的百姓,将不解的目光投向了张遂。
张遂呵呵一笑,“眼下晋军驻扎城外虎视眈眈,而衡州城的守备十分不足,我只有让晋军再多给我些时日,好让我们有充足准备啊……”
千亦豁然开朗,晋国意欲攻取衡州,近几日必定频频派探子进城打探,而张遂故意做出这场戏,并放出风去荆湖路兵马将至,势必令晋军有所忌惮而不敢进攻——起码在他们探得荆湖路大军是否真的进驻衡州,兵马多少之前不敢贸然攻城。
可是……
“知府大人,就算晋军有所顾忌,可至多十日,他们便会明白自己上当了,到时大军压境,我们仍旧没有足以抵抗晋国精锐的实力啊。”千亦说出了她的担忧。
“左廷珉会来的。”
“嗯?”千亦不懂他的自信从何而来。
“因为谢充。”张遂抿着胡须,道:“谢充为人谨小慎微,存功利心,他担心谢林堂这个虚封的楚国公并不牢靠,一夕不保,自己便是半点依附也无。于是他私下里巴结左太傅,而太傅也希望通过谢充监控谢林堂的举动,两人可谓是暗通款曲、各得所需,多年来谢充已是左仕江的心腹拥趸,连谢林堂也未必知道。”
“所以你希望藉由谢充的口将这里的情况传给左太傅?”
张遂默然:“前日有人在国公府外鬼鬼祟祟被护院擒获送至知府衙门,经查实是‘晋国暗探’,前来摸清衡州城虚实……昨日清晨还有不明身份的人往谢家公子出行的轿子中投掷石块,上面绑着的书信警告国公府,近来城中如有异动不要多管闲事,最好关门闭户,以保太平无虞……”
不用说这些自然又是张遂导的一出好戏了。
千亦不得不叹服,“这会儿被晋军攻城吓破胆的谢充一定慌不迭将情况报告给了左太傅,左仕江不在衡州城,不明就里,轻易地就会被谢充带了节奏,从而确信晋军密谋攻打衡州城的事实。知府大人思虑果然深沉高明。”
他淡泊一笑,面上仍透出一丝隐忧,“只是但愿……”
千亦明白他的心思,“一定赶得及,知府大人良苦用心,上天怜悯,定会庇佑衡州,安度此劫。”
翌日,清寒看到千亦书房里那一丛鲜明花枝,突然问道:
“小姐,这金山茶我们还送不送?”
千亦抬头,思忖片刻,“送,当然要送。”
于是这天午后,当国公府谢小姐从绸缎庄走出来,就被宁清寒请到了隔壁的茶肆中。
谢祈瑶见到宁千亦,又惊又喜,“听说宁大人日前遇险,如今无恙吧?”
“有劳小姐惦念,在下一切安好。”
“都是我不好,”谢小姐有些微的自责,“若不是我指引宁大人去寻什么金山茶,大人就不会遭此劫难……”
千亦笑笑,“小姐不要这么说,在下不是好好地坐在你面前么?”
谢祈瑶也低头笑笑,见清寒将一个高高立着的木匣拿来,打开,晶黄的花朵好像明媚的朝阳一样探出来。
“这……”谢小姐瞪大了眼睛,“这就是金山茶?”
“正是。”
她看着千亦,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宁大人真是费心了……不过父亲这两日外出,等他明日回来……”
“不,小姐请不要告诉楚国公这金山茶来历。”
“这是为何?”谢祈瑶不解。
“谢小姐也不要提及曾单独见过我,政局翻覆,你不该牵扯其中。”千亦坚决地说,“还有,近来要多加小心,尽量待在家中为好。”
谢祈瑶隐约从她这几句话中听出了不寻常,不禁问道:“宁大人,衡州城……真的会起战事么?”
千亦没有多言,只是站起身。
“在下送谢小姐回去吧。”
*
隔日,谢林堂回到府中,首先找来了谢祈瑶和谢充。
谢充急急向他禀报,“义父,孩儿几日前在咱们府外发现了晋国探子,还有近来的一些异常举动……恐怕国公府已经落入晋国的监视中了。”
谢林堂沉声不语。
“不是说知府大人已经令城中筹备粮饷,迎接荆湖路大军么?晋国就是真的打来,也能有所抵挡吧?”谢祈瑶说。
谢林堂此时才缓慢开口,“近来筹措钱银粮饷,不过是张遂震慑晋军使其不敢轻举妄动的诡计罢了。所谓荆湖路大军只是个幌子,但晋国攻城却是迟早的事……”
“大军压境朝廷又不派兵,如此说来衡州城岂非不妙?我们的处境也危险了!”谢充此时显出惊恐。
“充儿,你马上集合府中护院加强守卫,小心戒备,还有你们两个最近也不要出门了。”谢林堂忽然看到书房花架上的金山茶,目光一沉:“这是什么?”
谢祈瑶忙答道:“孩儿那天在街上偶然见到,知道爹爹喜欢这金茶花,便重金买了回来。”
“是么?”楚国公眯了眯眼,“祈瑶,你好大胆子,胆敢跟为父撒谎了?”
“爹爹,我……”
“巡察使宁倾寻旬月之前曾到处寻找金山茶,不慎于峰台山遇险,刚刚归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他找金山茶是为了什么?为父还没怪你私自结交官宦透露消息,你如今还敢把这东西带回家里来……我真该把你关在房里永远别想再踏出一步!”
第一百零五章 此城诀(上)
“父亲息怒。”谢充连忙求情,“祈瑶只是一时迷了心窍,以后不敢了。”
谢祈瑶这时跪了下来,“爹爹,你,你就见见宁大人吧。”
“你说什么?”谢林堂声色俱凛。
“祈瑶,父亲的规矩你忘了么?怎么敢提这样的请求?”谢充暗责道。
谢林堂压制着怒气的声音已然发抖,“你知道宁倾寻此来衡州是为什么?一旦见了他,很多事便不由自主……这么多年来为父不与官家来往,一心想要置身事外,你如今竟公然忤逆!”
“爹爹,”谢祈瑶抬起头,灼灼目光是惊疑和不解,“难道你真的与官银案有牵扯……”
“放肆!”
谢充一脸惊慌,连忙制止:“祈瑶你疯了,父亲怎会和官银案扯上关系?你不知道这是要抄家掉脑袋的?”
谢林堂面色铁青着,厉声喝道,“你给我回房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出来!”
谢祈瑶在侍女搀扶下慢慢站起来,她注视着爹爹,眼底泛起了摇曳的泪光,然后她扭身,忿忿地跑出了书房。
谢充见状,恭声道:“父亲,充儿也去准备了。”
然后行礼告退。
在谢林堂等“先觉者”担忧着衡州战局和其他潜伏的危机时,一封加急文书也快马送出了衡州城。
这夜,千亦随张遂踏上城楼,远远眺望城外一片幽秘的暗野。
“宁大人何以会来衡州呢?”张遂和她并排站着,莫名问道。
千亦吸了一口入夜的空气,像灌入脾胃的冷饮,倒是畅快,“知府大人通晓一切,何必问呢?”
张遂依稀笑了笑,“老夫是有耳闻,但是,君恩反复,圣眷无常,倾寻不是看不开的人吧?”
千亦因他这样忽然的称呼而诧异,却只是低垂了眸,不语。
“我这么问并没有品评朝争的意思。宁大人冒险请命前来衡州,必然担着无比的凶险,我那日说,官银案不是最紧要的,实是因为衡州危局。”他看向千亦,忽有极其的郑重:“其实圣上此次派宁大人赴衡州,如今又将太傅下放总督军务民政,事情到了这一步,其意已不在官银案了。换句话说,冥冥之中,宁大人的盛衰气运实则与衡州的兴亡命数已在一处,只要宁大人共衡州渡过危难,那时的御敌之功,皇上和所有人都不会再抓住这个无解的官银案不放了。”
千亦明白张遂这么说是在给她信心让她放心,更是为她指明出路,“下官领会知府大人的良苦用心,势必与大人共同进退,守卫衡州。”
“不。”张遂断然说,“我是希望你在我身死之后,能率众全力保卫衡州城!”
千亦听到这句话几乎傻了,“您……您怎么这么说呢?”
有谁好端端地讲出这种话?
少有的漫漶迷茫覆在他面上,显得灰白而了无生气,“或许是我过于忧虑了……近来我时而有这种感觉,恐天命之不吾与。”
“知府大人,恕在下直言,您如今是衡州御敌的主心骨,如若有这种想法,对军民士气都是不利的。”
“我明白。”他叹口气,遥遥远处是晋军安营之地,掩在一片晦夜之中,只留表面的宁静。他眯眼注视着那片夜色,像是看得到那里的厉兵秣马,“宁大人可知,晋军这几日一直在休整军队、打探虚实、等待援军,今日我已派人将此情况密报长沙府,可是能否如期等来荆湖路兵马,我越来越没有把握……”
千亦张了张口,悚然失声。
原来晋国还有增援?那便是如虎添翼!
可是盈国呢?如若左仕江、巡抚大人包括张一尧在内还是存着那种“衡州陷落是杞人忧天”的心态,大盈真是危矣!
“知府大人可还有其他法子?”千亦问出这句话就知道是白问的,张遂何许人,倘若还有别的出路,断不会显出如此绝望。
“倾城一战,或许,衡州能倚靠的只有自己。”
靠自己?
“可我们眼下就这些兵力,再有能战的,除非……”她吞下了想说的话,除非是那些不祸乱衡州就阿弥陀佛的匪盗了。
“寒极生热,重阳必阴……果真如此,便是天意。”
他像吟出了一句偈语,转而望着清平的月光,“自与倾寻相识,还不曾有机会共饮一樽酒,愿此次破敌之后,能补上这一樽吧。”
*
可惜张宁二人的苦心经营,终是没有在衡州大劫之前等来他们想要的。
九月二十六,此时距离张遂面见左太傅已经过去四日,在这个近冬的深夜里,晋军大举集结,攻向衡州城!
其实衡州府这几日也无时无刻不在战备状态,尤其张遂,和衣而眠的他听闻晋国攻城的消息,披上甲胄就冲了出去。
他火速赶到城上指挥防御,茫茫夜下只见连片的火把和数不清的敌军朝自己涌来,一时间令他晃了眼。
原本张遂对于衡州的城防还是有信心的,可真的打起来他才知道,晋军这四日里等的援军究竟是什么虎狼之师。无数潮水般的士兵随着密集的战鼓附城、登城,有条不紊,晋国等来的援军太庞大了,他们以迅猛之势发动攻击,衡州城上渐渐吃紧,守军节节败退——
张遂大喝一声,拔出了自己的佩剑,砍向敌人……
此时在府衙内留守的宁千亦也是来回踱步、坐立难安。大战真的到来了,她原不是身处大争之世的古人,她只是一个习惯了岁月静好的现代人。此前张遂如何为她分析战局,说明衡州的战略地位,都不过是纸上谈兵,到今夜兵临城下的时候,她真真切切地听到城外的厮杀和城内混乱一片的惊叫奔逃,她终于清醒地意识到她将面对的是什么。
身处衡州危局,没有人能够幸免。
被派去长沙府报告军情的士兵老早就出发了,可是能不能如愿以偿地请来荆湖路大军,她不敢抱多少希望。
这样的煎熬一直持续到平明时分,府衙外徒然一阵骚动,千亦赶忙出去,见几名将士抬着一个人匆匆进来,为首一人大喊:
“知府大人中箭了,快请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