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死国可乎
清秋的薄日苍苍凉凉,透过画帘在殿中斜落成霜。
赫连元决的目光随着日影沉下来,“你将朕比齐景公?”
“皇上圣明烛照,光耀万世,远非仅得保齐国不亡的齐景公能比。”顾颜初垂首回道,“可景公尚能做到‘君不以礼,不见晏子’,何故皇上却对大盈的社稷之臣横加冷落呢?”
“皇后,你太放肆了。”
愈见天威凌压而下,顾颜初坚声道:“臣妾自知此举罪犯欺君,待皇上见过一个人后,臣妾自请处罚。”
她说完,左右屏退,从堂后走出来简衣素雪的宁千亦。
她来到赫连元决面前,屈膝下跪,一字一节,“臣叩见皇上。”
赫连元决直身站起,瞪着此刻逼跪在他眼前的人,突然感到莫名的恼怒堵塞心头,令他几乎要维持不住冷静。
“好,很好。”他摔下三个字,大步离开。
眼见皇上要走,千亦心中的绝望霎时间冰封千里。她想不到赫连元决竟连她一句话都不愿听。
可眼下也是她翻盘的唯一希望。
她深汲一口气,在赫连元决走过她身侧时,眼一闭,抬手扯住了他的衣袖。
顾颜初一惊,慌忙责道:“寻儿,不得无礼!”
“臣自知有罪,”千亦反而攥住了手中的龙袍,像握紧手中坚定又飘散的勇气。“但有一事请求,倘若倾寻讲完,圣上不允,要杀要剐,绝无怨言。”
赫连元决被迫停下脚步,却也没有甩开她,他铁青着面色,忽而气极反笑,“你果真‘自知’么?”
这原是轻巧的一问,甚至他讲这句话时都未偏头瞥她一眼,千亦却感到万般穿射而来的冷意。她在这一瞬恍然惊觉,她或许真的一直不自知,究竟皇上是如何在短短一日之内厌弃了她。
不过这些如今看来都不重要了,假若她此次还能活着回来……再去探究罢!
她放了手,站起身来,转而面向赫连元决,重又跪拜:“臣,自请前往衡州。”
她这句话终于迫使赫连元决转过了身,顾颜初也绝难置信地看着她。
许久,听得赫连元决自唇缝里斥出两个字:“荒谬!”
“臣绝非戏言。”千亦笃定地说,“臣请查明衡州官银劫案。”
“你?”赫连元决冷笑。
她便只是垂眸跪着,不申辩、不力争,只有分明的执着沉静,压在她薄削的肩头。
赫连元决微眯起眼睛,忽而倾身,长指撷住她的下巴,将她面容抬起,与他对视。
顾颜初暗暗倒吸一口气。
“今日你在朕面前说过的话,”他的指端渐渐施力,语声却如微风初起,水波轻漫,不显情绪,“断无收回的道理,哪怕只是一时意气。”
千亦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直面当朝皇帝,帝王的面目峻绝倨傲,有如天神俯世。
“我明白。”她的声音开始发颤,竟连做臣子的自称都忘了。
“你可知,在衡州稍有差池,便是一死,”他接着说,“而追不回官银,回朝朕也要将你处死。”
千亦此刻反而镇定下来,她微微扬唇,轻言道:“等死,死国可乎?”
赫连元决心下一动。
他的目光却深重决戾起来,他讨厌这种感觉。
明明对方跪在自己脚下,却有一种与自己平视的自若感,他讨厌自己不是唯一从容冷静的那个人,他憎恶失去心理优势的感觉。
捏着她下巴的指节已经发白,痛得她想掉泪。
不过——赫连元决转念,如此,事情倒也不坏。
原本他还想留她一命,只是逼她在朝中无法立足,她足够聪明的话,就该自请回乡,永不续用。可没想到这丫头偏要自寻死路。
也好,她死了,一切云散烟消。
赫连元决慢慢松开了手,舒展衣袖,转身出殿。
“皇上……”千亦还要唤他,可圣驾已经走远了。
顾颜初这时来到千亦身边,牵她起来,言语中仍有余悸,“音儿……你,你怎么能不跟我商量……”
千亦摇摇头,“没用的,颜初姐姐,如果不是拼死一搏,皇上现下根本不想听我说任何话。”
顾颜初叹口气,“那也总还有别的法子,好过让你去涉险……”
她只是笑笑。
“对了,姐姐刚刚说起郁丞相,他到底怎么了?”
皇后娘娘的面色有一瞬的惊张,她忖了稍许,谨声道:“音儿,此事你本不该知道,我也是。”
千亦自觉个中蹊跷,也不敢再言。
“本宫近几日为筹备中秋佳节忙到很晚,那夜从内府库出来,偶经皇上寝宫,便见俞公公和另一位内侍小心搀着一个脚步踉跄的人出来,是郁丞相。”她目光怔怔,像是看见了绝难想象的事,“本宫……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他由人半扶着,鬓发垂面,脚步间,竟不断有血顺着他衣袍的前摆滴下。”
千亦瞪大了眼睛,“难道皇上他——”
“自皇上登基,郁惟摄拜相,近十年间,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顾颜初目色凄惶,不知是为郁惟摄慨叹,还是为皇上竟因一区区女子重伤当朝丞相的悲凉,又或者兼而有之。“我告诉你,只想让你明白,君恩反复,最是无常……即便千百人之上的荣宠又怎样?当情意冷落,再耀眼的富贵荣华,也不过是被寒剑刺穿了心脏的躯体,是透风的,顷刻湮散。”
千亦看着顾颜初,她好像可以体会她的痛,又好像根本无法体会她的痛。
只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夜,圣驾出了盈宫门。
彼时郁惟摄薄衣简束,独立于相府偏园的一顶冷亭中,园中古竹繁翳,拔擢蔽月,清寒之气,侵体不绝。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闭上眼,就是一片刺来的剑光,睁开眼,反而是漆晦的夜。
快了。
他沉息。朔风苦雨,四时不歇,这样的宁静终究不会太久。
此时守在园外的冥渊一面担忧之色,忍不住向园内瞧去,却不敢踏入一步。主上肩上有伤,在这阴恻的地方待着可怎么好?
踌躇间,便见郁惟摄远远走来,步出园子,冥渊连忙展开一件披风覆在他身上,并听他吩咐道:
“今夜有人来,说我已早睡下了。”
第七十五章 香幽不知处
皇帝是在戌时三刻之后驾临丞相府的。
因他来得突然,府中没有准备,唯有冥渊等人在前庭跪了一片。
“你们家主呢?”赫连元决问道。
“家主已早早睡下了,”冥渊依言答道,“小人即刻着人去请。”
赫连元决不置可否,启步向府内走去,来到郁惟摄的卧房,由着随侍敲了两声门,便推门进去。
房内有孤灯几豆,微微弱弱地,郁惟摄并未就寝,而是披衣束发,在琴案前随意落坐。
赫连元决只一人入内,随行人等将门掩闭,像关起了房内凝滞的夜。
“皇上驾临,有失远迎,望恕罪。”郁惟摄先开口,人并未起身。
赫连元决在夜色里勾出一抹笑意,言语亲近有加,“惟摄负伤不便,朕怎会怪罪呢?不过……以这种环境待客,还不请人入座的主人,可有些失礼了。”
郁惟摄的声音听来有些飘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欲坐,何须人请呢?”
赫连元决摇了摇头,不知玩味还是感慨,只道,“你如今讲话,倒像她几分了。”
郁惟摄困惑,却没有问,房内像是被掐断了音,在两人之间拉起长久的沉默。
赫连元决只站在刚进门的位置,严整的玄青色外袍自他身上垂顺下来,郁惟摄也覆衣缓坐,不动琴,也不动念。
窗口阵阵徐徐的夜风掠入堂中,那几盏灯火开始跳动挣扎起来。
郁惟摄抬起衣袖,灭掉了手边的一盏,听有低低笑音入耳,又如江水汤汤远漫而去。
“青灯只堪燃尽夜,幽浮是疑暗香来。”语尾未散的笑意在赫连元决此时吟念的句子里竟生出一丝莫名的调笑意味。
郁惟摄微微蹙眉,并无过多迎合,“皇上的诗倒有闺粉气。”
赫连元决摇头,“朕只是诧异,从来不见半点粉靡之色的丞相府,今儿是怎么了。”
郁惟摄顺着他目光看去,落在书案旁的一株兰草上。
兰草的枝叶展入夜色几不可见,顶上的花蕾却盈盈有光。那花生得珍奇,玉瓣如荷莲,清幽着月色。
“素冠荷鼎。”赫连元决远远地说,“品种上乘,可是稀有。”
郁惟摄微一沉吟,“但有一日绝隐山林,想着寻来奇异花草植满山园,聊作排遣,也是好的。”
赫连元决轻笑,“朕可不信。”
他也隐约笑了笑,“那,皇上相信或许不存在的记忆么?”
“哦?”
“我不知道……近来竟觉恍惚,一种香气莫名地熟悉……太奇怪了。”他没有逻辑地说,也不管对方是否听懂,“心中分明知道,这香是不曾存在过的……可,就像在自己的前世萦纡徘徊。我要知道这香是什么,我要知道,为何……有如宿世的记忆。因果循回,冥冥定数,万般皆是……”
赫连元决霎时就有一股血气闷在胸口。
这、这可还是堂堂大盈丞相郁惟摄?这根本是神魂附体抑或魂不附体,眼前这——怕不是幻象吧?
他惊极反笑,“惟摄,你……”
郁惟摄睁开眸子,夜已近满了,“皇上就当作是妄言吧。”
“妄言……未必虚妄。”
赫连元决启开步子,向屋子深处走去。他顺手撷起架上的一盏灯火,站到郁惟摄面前。
琴案前的人抬头,缥缈火光在他眸中微弱地燃烧着。
赫连元决伸手探向他颈边,忽然抓住他的前襟,慢慢拉开。
郁惟摄眼中的灯火有些凌厉起来。
已经过去多日了,白色细布将他胸前伤口层层包裹,看不出当时的深浅。
“血气是不祥之物,皇上不应染指。”郁惟摄淡然提醒。
赫连元决笑了笑,手收回了袖中,“果真如此,就难怪朕自伤了你那一剑以后,这几日的朝事会接二连三,让朕头疼了。”
他没有接他的意思。“皇上天恩庇佑,终将一切顺遂。”
赫连元决默声,不再多言,“惟摄早些休息吧。”
他折身,不待郁惟摄起身恭送,便又驻足,“朕倒觉得,解铃还须系铃人,惟摄与其被这日思夜想的香气搅扰心绪,揣度劳神,倒不如直接去寻那人儿,总比……在这满屋子乏闷中空摆一株兰花的好,冷冷冰冰地,想也难以成活。”
皇上走后,郁惟摄叫来冥渊。
“主上。”
“将它挪出去……它不是。”
*
倘说这夜还有晚睡的人,宁千亦必然算一个。
她要做好启程去衡州的准备,不管皇上准不准。
今日她在延福宫已经把自己逼到绝地,赫连元决要么准她去衡州,要么下旨将她削官出京。
她必须去衡州。
更深夜重,千亦动了动酸痛的颈项,熄掉几盏烛,剥去外衣,准备就寝。
忽而一阵夜风过堂,她走去关上了窗,回身时,门内兀地显出一团浓重黑影来。
“啊啊啊啊啊——!”她失声尖叫,人立时就软在窗边。
“够了么?”那黑影森森地吐出声息。
就要哆嗦着两眼一黑的宁千亦抓住最后一丝理智,这声音竟有一丢丢地熟悉。
“郁、郁惟摄?”是了是了,这样的调音。
神啊,令整个大盈朝堂万众牵挂的爱豆郁丞相居然深更半夜出现在了她的卧房里!
她能发微博吗?!
不对——
“你怎么进来的?你对奶奶和清寒他们做了什么?”
“不要去衡州。”
郁惟摄只说了这句话,他深夜到来仅是为了这五个字,说完即离开。
“等——等等。”千亦扶着墙站起来,上前一步。
他闻言恍惚是顿了片刻,千亦的心跳都静止了。
她遏制声息,问,“你,还好么?”
回答她的是秋夜虫鸣声促促,对方恒定的步伐行至门前,连方才那片刻的停留都像是一场错觉。
“为什么?”她紧接问,“为什么不要去衡州?”
“不能去。”
“可我,已经决定了。”
“凭你,办不到。”
“我已经决定了。”
他终于回身,“宁倾寻,何时才能收起你自以为是的聪明?”
千亦凝视着那团黑雾,连日来被误解、被冷落、被讥讽的委屈一时都涌了上来。
“你不懂,你根本不会懂的……”
第七十六章 此心念
“我……我没有办法……我不应该这样,待在这里。”她讲,又像根本不是对任何人讲,“振兴家声,是我如今在这里的唯一意义,如果没有这种强烈的目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待下去……这里不是我的生活,而我,又回不去……我,回不去……”
如今在这里的唯一意义,如果没有这种强烈的目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待下去。
郁惟摄觉得胸腔里像有一个空洞的山谷,一遍遍地敲着回声,等他神思回属,胸口是凉的。
如果没有一个目的,他又如何会在这里?
“你没有胜算的。”他声音恍惚柔和起来。
千亦挑挑嘴角,“自我来到这儿,所有事情都好像是没什么胜算的。”
“这次不一样,衡州现今匪盗横行,敌国蓄势,官员惴惴,各方势力暗中累积,知府张遂苦自支撑。一旦身陷其中,便无法全身而退。”他远远看过来,夜色忽然隐晦而深长,“你会死。”
千亦这次是真的笑,苦笑。他一定不知道,赫连元决白日也曾这样吓唬过她。
“丞相大人,你可好么?”她问道,启步向他走近,竟不觉这样只着浅薄中衣对人是不妥的。
郁惟摄看着她,眼底深邃幽止。
“听闻你几日未朝,倾寻心中挂念,如今见丞相安好,便心安了。”她长发垂束,站到他面前,澹凉的夜风气息从他身上透出来,如此近,又那般远。
郁惟摄也向她进了一步。
他看人时目光一贯是轻缈的,即使他注视你,瞳仁却总分出几分,像游离不知处的思绪。可这一夜,这样令千亦有些压迫感的距离下,郁惟摄眼中完全的专注,都在她身上。
太近了,夜风穿进了她的薄衫,她胸口微颤。
她此时才发觉了什么,惶然束起衣襟,欲要躲开——她需要一件外衣,或者隔帘。
近距离下感觉到她的局促,郁惟摄却在她退却时一把掣住了她的臂肘。
她噤在当场。
但见他伸臂在一旁的衣架上撷了件长褂,千亦只觉眼前一花,长褂便被囫囵盖在自己身上。
千亦这才慌手慌脚地将长褂披好,压低了眉,脚步随即退后了些。
花窗上晕着两枝浅竹,风不吹,静静的。
千亦心生凄恻,再开口,嗓音竟有些哑,“此次衡州之行,若,侥幸归来……”
——他怎会被一个男子身上不可捉摸的香气袭扰?郁惟摄微诧,他从不需费力去揣度一个人,他如今却为什么急切地要接近这个人?
或许这人同他身上的香气一样,一样地,清冷幽离。
“倾寻定当亲自前往府上,向丞相大人致谢。”
——这个人不能死。
郁惟摄收回蓄住在她身上的目光,展袖转身,几步离去。
“不必了。”
*
宁千亦睡得很不好,一夜怪梦,翻覆不安。
天光尚未有一丝通透,她就着衣下床,打开家门,走出去。
街道刚刚泛起青灰色,路旁只有稀疏三两店铺早早开了一道门,像是睁开了一只惺忪的眼睛。
她漫无目的地游荡,就听一道马蹄声穿过茫茫晨雾,由远及近,停在她身前。
“龙将军,这么早?”千亦眼前一亮。
“我刚从城门口过来,”龙长之说着跳下马,“宁兄一早要去哪里?”
“就,随处走走。”
龙长之看时辰尚早,便道:“前面有家茶楼,若宁兄赏光,不妨一同坐下来吃些早点吧。”
千亦欣然,“也好。”
刚开张的茶楼没什么客人,二人点了几样清粥小点,正闲话时,见一锦衣少年打马掠过门前,那人不是……
马上的人也看到了他们,扯马止住,回身而来。
龙长之起身,“慕大人何事匆忙?”
慕楚乐也不顾回他,直冲着千亦而来,他看上去很不好,千亦这才发觉,他面色几乎是惨淡的,瞳孔充血,一夜未眠,唇上的血色也是虚的。
正诧异时,楚乐突然大步走向柜台后的掌柜,将一锭金子和一把短剑拍在他眼前。
“这里我包了,马上把店关张,无关的人都赶出去!”
“这……这……”
掌柜的向来没见过这种阵仗,他站在原地,不敢碰那锭金子,更不敢碰那把短剑,只颤颤着看向龙长之。
楚乐不由分说就拽起千亦,一身煞气地踏上楼去。
龙长之见此情形,匆忙对掌柜说了句“照办”,也跟上去。
“喂喂——”
这边厢被楚乐钳住的千亦同样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一路被他拖拽着,喊他也不应,终于跌跌撞撞地到了二楼。
“你干嘛?”千亦好容易从他手下解脱自己酸疼的手腕,瞪着身前冷面如雪的人。
“为什么去衡州?”
楚乐问出这句话,龙长之也紧追上来,惊异,“倾寻你要去衡州?”
“知不知道你会没命!”楚乐又迫近了一句。
好了,这下有第三个人拿命警告她了。
“我带你求见皇上,说你不去衡州了,现在!”
千亦避开他的目光,“没那么夸张。”
“夸张?”慕楚乐觉得眼前这个人疯了,不,是自己快要被他逼疯了,“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以直邀宠,皇上的意旨就这么重要?为保官连命都不要了?”
“权宜之计,不对么?”千亦听他这么说有些被激怒,“你也可以为了解除那时皇上对你的禁令而委求于人,我求的是我自己,为何不可?”
“你说什么?”
千亦本不想讲,如今却克制不住了,“如果不是左太傅,眼下慕大人恐怕还禁闭府中吧?他替你向皇上求情,交换条件是什么?左廷珉?”
楚乐瞪大的目中满是难以置信,身子一晃,连连后退几步,“我,我是——”
不,他不能说。
他沉了目光,敛声道,“看来,你已经决定了。”
“是。”千亦只是淡漠。
漶漫的失望霎时把他目中仅余的光亮扑灭,他再不说什么,更像与她无话可说,侧身错开,消失在了楼梯转角。
许久,龙长之走上前,“倾寻,这其中许是有些误会,慕大人他不会与左太傅有什么纠葛的。而且,你果真非去衡州不可?”
千亦觉得心里很乱。
楚乐、楚乐,即便他真的借助左仕江又如何,略施手段又如何,她只要确信,他绝不会与之同流。
第七十七章 愿言思伯
千亦慢慢点了点头,又摇头。
能够借此与他断绝一切,也是好的!
“我们走吧。”她说,启步踏下楼阶。
龙长之也不再多言,跟随她默默离去。
走出茶楼,清早的阳光像有种仪式感一般地在街道上铺了一地。她将与龙长之道别,却见宫中仪仗远远走来,为首是皇帝近侍,年轻的内司监总管俞公公。
来人停在他们身前,含笑道,“问两位大人安。”
二人施了一礼,“俞公公晨安。”
“宁大人,真是巧,咱家正准备去你府上传皇上圣旨。”
千亦心中隐有所感,便不动脚步。她沉敛的声音透出果断,“俞公公,请在此地宣旨吧。”
“这……”内司监总管犯难,“怕多有不妥吧。”
“此间茶楼方才已清场,公公不必顾虑,而且……此事倾寻不便言告家人,恳请公公体谅。”
龙长之当即明白了其中原曲,此刻焦急地注视她。
俞公公亦知她言外之意,叹了口气,“宁大人,恕咱家多说一句,此事非同小可,你还是当知会宁老夫人一声为好。”
“多谢公公。”千亦再拜道,“只是眼下情状,倾寻恐再生别节,以致不能屡命,于己于人都无法收场。”
“也罢。”
俞公公启步踏入茶楼,冷眼将左右扫了一遍,令道:“闲杂人等还不出去。”
原本立在柜台后的掌柜正是战战兢兢、进退不得,此刻听到命令,又见宫廷内司监总管这种排面架势,哪儿还敢片刻稍搁,当即携了店内仅余的伙计忙不迭出了茶楼,将门掩上。
内司监各管事太监站定,由俞公公长声道:“宣旨。”
宁千亦跪下来。
“今遣宁倾寻为衡州巡察使,巡诸事,审慎察之,往钦哉。”
千亦领旨谢恩。
许久许久,俞公公率众尽数离去,她甚至忘记了起身。
终是成全了她……
千亦苦笑。
只是,皇上,你要成全的是“宁倾寻”去死么?
*
整个白日,千亦就在盈都城的街道上四处游逛,她发现自己在不觉间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习惯了百官诣朝、诗赋策论,习惯了宅园宁静、书画琴茶。
其实她这一日经过了皇宫、经过了慕府,也经过了丞相府邸,但都没有想要去叨扰。直至夜幕降下,她随情信步,竟来到了绮筵阁前。这里自那场大火后重修,她还是头一回路过。
千亦在门口稍作犹豫,脚步便踏进去,她走过前院,一路都没见什么人,连灯火也稀稀落落地,不似先前。可以看出阁子还在修葺,梁栋墙垣也还没有重漆,向里看去黑幢幢的,竟有几分凄惶。
千亦步入前厅,中央一方花型舞台孤独地留在那里,像暗夜中飘零的花,据说这是这场大火中为数不多完好的地方了。
她还是向内里走,终于穿过前堂,在屋外檐廊的月下看到了苏子夜。
她一身流泻般的紫黛纱衣,发丝顺披而下,斜倚在栏杆上,望月凝神。她手边有一壶酒,一只瓷杯,不知这杯子已经空了多少次,令她清莹的眸子透出微醺的荡漾。
听闻来人,她慵漫地回头,微微一讶。
“宁大人?真是稀客……”
千亦来到她面前,“你知道我?”
她咯咯笑起来,声音就似一曲醉人的轻吟,“我们见过的呀,那夜一同的还有一位慕大人……何况,几日来子夜可是听了不少,宁大人因面谏皇上远离妖邪,使天威震怒,如今可是进不得朝堂了呢……”
千亦笑笑,也没介意,“是么?”
苏子夜把玩着鬓边垂下的发丝,笑语嫣然,口吻却始终有着拒人的冷漠,“怎么,宁大人今夜独自前来,就不怕妖精吃了你么?”
千亦没答,转而却见她单薄的衣衫下手臂处隐隐裹了几层白纱,不禁问道:“你受伤了?”
她说起来倒是漫不经心地,“那夜大火,被一根烧着的横木掉下来砸伤的……说起来还真是子夜福大命大呢。”
“你不是妖精。”千亦一本正经地说,“妖精是不会受伤的。”
苏子夜吃惊地看着她,扑哧一声笑出来。
“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千亦说。
“什么?”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们说你专门将新婚女子掳走,吸她们的血……你究竟是不是用某种手段蛊惑她们、控制她们为你做事?你此次为什么来到盈都?还有,”千亦盯着她问,“你接近皇上的目的是什么?”
苏子夜倒没有在她逐句的逼问下显出失态,相反却有几分从容。
“宁大人,你可真是跟他们不一样呢……呵呵,真有趣。”她站起来,微濛的醉意令她身子轻晃,几乎要立不住。
千亦并没有伸手。
但见她飘飘忽忽地步入庭院,在庭中一株盛开的桂花树下,她长展衣袖打了个璇身,欲舞未舞,将翱将息,口中依稀吟唱着: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在这时,绮筵阁走进来一位赫赫威严的公子,他一眼瞧见堂外的情形,便不出声息,止步于前堂中,负手静立。
千亦并不察觉有人来,也只身到桂花树下。苏子夜隐秘一笑,绕着千亦的身子转了一圈,最后一个嫩柳拂水的姿势定格在她眼前,千朵桂花随她迤逦裙摆一并落下,仿若一场梦幻的雨雾。
“你还没有回答我。”千亦在纷扬的落花中看她。
她起身,笑靥粲然,涣散的目光却聚起凝视,“你跟那些老夫子们可不一样,翩翩公子,温雅迷人,正直又随性。你并不屈从制度等级,视它们若无物,对于富贵权势也是淡漠置之……你将自己掩藏得很深,殊不知你以为的现实与虚幻实则刚好相反,但是,知道么,总有一天,你会逃离这一切。”
千亦心下微动。
呵,她可能是疯了,会在意这样信口的说法。
她便是自顾自地笑笑,“也许吧。”
第七十八章 良人在高阙
“那些女孩子很可怜的,”苏子夜幽幽地轻声一叹,“她们大多家境贫寒,抑或家族败落,不得已委身于官宦权贵为妾,她们中绝大多数都是不愿的……是以我便想法子在成亲前夜助她们逃脱,而后设计伪装成她们被鬼魅抓走的样子,这样既令官府追查无门,又避免牵累她们的家族。她们之中有些被救之后便远走高飞,还有些无处可去的,便留在了我身边。”
“如你所说,这倒是件好事。”千亦一笑,不置可否。“那你就当多行好事,不要搅乱盈都一潭水。”
她抬袖接住了一片悠然下坠的花叶,“玉勒乘骢马,良人在高阙……”
千亦轻眸淡漠,“良人不该是皇上。”
“你说不该……”苏子夜敛眉,透出几许寥落,“但愿世人能够随意驱使自己的心呢。”
此时独立堂内的赫连元决面目深沉,思绪不显,他忽而转身,径自离开,就像不曾来过。
千亦承认她最后的话令人无从反驳。
她突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为了留住一个人的良人而不惮以恶意的态度对待另一个人,可帝王从不只是谁的良人,他身边的女人又岂是劝得尽的。
或许颜初姐姐一开始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从不争抢。
当然他们坚称苏子夜接近皇上是不怀好意,可在朝中士大夫各怀心思的劝谏之下,又能说谁是绝对善意的呢?
“也许,是我错了……”千亦喃喃,她觉得自己想法荒诞,却又寻不见这迷茫之中的破解。
苏子夜未曾想到他会流露这种神伤的模样。
“其实你也不属于这里,”千亦说,“总有一天,你也会离开么?”
“会啊。”她语声轻快,似乎十分确定,“我当然会离开这里。这么说来我该请宁大人喝杯酒,为你我最终能够去到属于我们的地方。”
千亦笑笑,“今夜算了。如果回来还有机会的话,再跟夜姑娘讨这杯酒吧。”
“哦,宁大人要出门了?”
“嗯,很远的地方。”
千亦想了想,又说,“希望夜姑娘好自为之,告辞了。”
千亦回家已是半夜,她觉得很累,自己竟不知不觉在外面游逛了一整天。
她打着哈欠推开房门,赫然发现宁老夫人坐在自己房内,清寒琴筝和宁家丫鬟侍从十几人分列在两侧,条条身影在屋内投下昏黑的一片。她们面目肃然,清寒更是一脸难堪之色地低着头。
她有些诧异,一边走进房门,“奶奶,这么晚您……”
“你还知道这么晚。”老夫人口气很不好,“你这一日去了哪里?”
“我……只是随处走走,见了见朋友。”
“还有呢?”
“没,没有了。”她不明白奶奶好端端地为什么看上去有些担心的样子。
老夫人猛地站起来,檀木杖将地面磨得咯咯响,她走到千亦面前,厉声道:“拿出来。”
“什——”千亦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老夫人忽然擒住她的胳膊,从衣袖中将她藏着的圣旨抽了出来。
“奶奶……”她大惊。
宁老夫人看都未看,紧握着那卷明黄圣旨,唇间颤抖,十分动怒,“你要干什么!”
她眼见瞒不住,只得承认,“奶奶,这是上意。”
“好,好一个上意。你以为我老糊涂不知道,你先前跑进宫向皇上力请前往衡州。”老夫人将拐杖用力杵在地上,“你不想活了?”
“奶奶,衡州未必是死局……”
“不用说了,休想我会准你去那凶险之地。”她将圣旨拿在手中,背身对一干婢侍说,“你们都瞧清楚了,倘若宫中遣人问罪,是老太婆抗旨,阻挠宁大人赶赴衡州。从今儿起,将少爷锁在房内,不得逾越一步,如有违令私放少爷者,逐出宁家门!”
老夫人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任千亦如何呼唤请求皆不应声,千亦无法,转而唤清寒,清寒难为地看了她一眼,终也随众离开了。
房门嗒的一声落了锁,千亦颓坐在椅子上,这次恐怕不会再有人帮她了。
*
转眼已去三日,千亦被禁锢房中,每分每秒都过得忧心如焚。
奶奶似是铁了心要把她锁在家里去不得衡州,如此下去怎么得了?抗旨罪大,一旦皇上得知……
可她迟迟不动身出京,这样拖下去,皇上怎会不知!
夜深,正在千亦烦躁地想要烧房子的时候,门锁却忽然开启。
——是清寒,他单手擎着一只托盘,走了进来。
“老夫人嘱托送些银耳莲子羹给主子。”清寒低着头,不似对她说的一般。
千亦就坐在书案后,看着他将托盘放下,将瓷盅里的莲子羹盛在碗中,默默转身出门时,启声道:
“我以为你会支持我。”
清寒停步。
“从一开始,你劝我保全宁家的时候,我就以为你会一直和我站在一起。”
“是清寒错了,”他背对千亦,“清寒将主子逼入险境。”
“你可知什么是真正的险境么?”千亦站起来,口吻激迫,“就是我再不遵旨前往衡州,一旦圣上得知,欺君抗旨之罪坐实,届时岂止我和奶奶,宁家上下无辜者都要被株连!”
“清寒顾不得这些,只知道眼下不能让主子去送死。”
“是么?”她来到桌边,端起碗中温热的莲子羹,不慌不忙道,“送羹汤也轮不到你送吧?奶奶应该严令禁止你来见我才对,你是私自打发掉丫鬟来见我,就为了告诉我最初的决定是错的?”
“我……”
“何等难事,竟劳宁大人如此费神么?”这当口,一个声音随着倏忽的夜风切入房中,千亦和清寒俱都吃了一惊。
“谁!”清寒喝道,拔剑时,来人大大方方走了进来。
“冥渊?”千亦惊愕。
那一夜是郁惟摄,这次又是他的随护,相府的人是何时习惯了进宁府不走正门的?
清寒也认识他,便收了剑,不冷不热地说,“毕竟是郁丞相的人,如此私闯,恐有失礼数吧?”
冥渊扬眉,也不在意,“当此紧要时刻,若在下公然造访,丛生别节,怕是家主和宁大人都不愿看到的。”
第七十九章 还待故人来
千亦沉声,确乎如此。
她转言道:“不知丞相大人此番有何见教?”
冥渊环顾,略略一笑,“看样子宁大人似乎有些麻烦呢,家主吩咐了,假若宁大人改变主意不去衡州了,让冥渊帮人帮到底,做成宁大人被匪盗掳劫的样子,宁大人只需在外面藏匿十天半月甚至更久,然后让宁家装模作样地交些赎金……等衡州之事淡去,再安然无事地回来便可。大人意下如何?”
他口吻轻诮,千亦当然知道是在拿她打趣。
清寒听闻有些恼火,“尊驾若只是来说些风凉话,就请吧。”
“清寒,没关系。”千亦劝止他,“我该感谢丞相大人如此惦念,这会儿了还来为在下解闷儿。”
“怕是丞相大人也觉得主子此去衡州实在不妙,才派人来劝阻。”
千亦挑眉,看向冥渊,“丞相若是觉得不该去,就不会派人来了,是么?”
冥渊抿笑,敛起方才的无礼,从身上取出一只长木盒。
千亦接过,打开盒盖,顿有寒邪戾气,扑面而来,她定睛看去,是一柄精锐短剑。
这剑自是绝凛非凡,而剑鞘,不——是古铜剑鞘上嵌的宝石,深郁紫黑,夺光噬夜,掠人心神。
其实这宝石并未经过刻意打磨,表面嶙峋突起,像激暗涌复而又玄冥莫测的宇宙,更奇异的是,它好似在压制着剑中吞人的邪气一般,亦正亦邪,使这柄剑看上去令人生出莫名的畏惧。
她先前隐约见郁惟摄佩过这剑,但也只是惊鸿一瞥,不想今日竟……
“此乃主上贴身之物,赠予宁大人。”冥渊施礼道。
是夜最深的颜色。
千亦盯着它的目光开始发颤,这剑气——太过慑人了!
“不,”她吸了口气,“此物太重,倾寻受不起。”
“鄙上所送,愿此剑紧要时刻可解大人危难,已无收回的道理,请宁大人不要推拒。”冥渊坚持。
“那,就转赠予清寒吧,”她看上去并不在意,“在下不会使剑,在我手里也是得物无所用。”
冥渊面色变了变。
清寒:……!大小姐你是被老夫人关糊涂了么!丞相大人所赠之物焉能随意送人?且还当着人家随侍的面,我……跟我没关系,窗外月色可真不错。
冥渊因这句颠覆三观的话也实在惊得不轻,他觉得再跟宁倾寻待下去就要疯了。
他冷着脸说了句告辞,就留下这剑,遁入了夜色中。
夜归于寂。
屋子里就剩初时的两个人,各有所思。
清寒忽然幽幽地开口,“其实丞相大人相信,相信小姐此行可事有所成。”
“他相信有什么用,奶奶和你都不信。”千亦将盒中佩剑收起,置于架子上。“算了,你回去吧,免得被奶奶发现将你赶出宁家门。”
“我……”他迟疑片刻,下定决心一般,“也相信小姐。小姐若一定去衡州,请带清寒同往。”
“真的?”千亦眼前一亮,接着又有些泄气,“那也不行啊,圣旨还在奶奶手里,不带圣旨我们去衡州也没有用。”
“那个,其实……”
清寒说着,从袖中抽出一截明黄卷轴。
“圣旨!”千亦看得眼珠都要脱眶了。有前途有前途,清寒真是急她之所急,想她之所想,窃她之所需!在她的感召下是越来越机敏狡诈了。
“其实我,我……”
素来中规中矩、身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宁清寒哪里干过这种事,红着脸半天鼓不出一句话。千亦这边已经火速收拾行装,要趁天没亮溜出城门,才有可能不被奶奶逮回来。
“好啦,你也快去收拾一下,我给奶奶留封书信,一盏茶后我们在偏门会合。”
天亮后的宁家乃至盈都城都乱了。
在这个清晨,宁府倾力出动,满城遍地找人,当所有人在城中遍寻不见的时候,一个少年火速策马出城,直奔衡州方向追赶。
慕楚乐行色太急,一心只想追上宁千亦阻止她身入险境,而不知此时正有危险逼近着他。
他急抄小路,阒深树丛间倏然伸出一支冷箭,瞄准他心口。
箭矢发,慕楚乐跌下马去。
*
千亦二人一趟星夜兼程马不停蹄,几日已越过北方地界,他们这次去衡州从江南取道,一则千亦想回家看看倾桐,二则,姑苏城里还有一位故人等她一叙。
她们寻到城中一处老宅子,在门外一眼看见探出院墙的石榴枝,千亦叩开院门,迎出来的是一位清疏淡若的老夫人。
“宁大人?”她见千亦到来,十分惊喜。
“文老夫人,久别了。”
千亦由着她让进宅子,这宅院不大,房子也看得出有些年岁了,她见这院中简简单单,醒目的石榴树枝叶繁密、缀满果实,还有一架葡萄藤撑起一地阴凉,除此便是零星花草,极感惬意舒适。
当初文老夫人离开浅草庵,便不再留恋幽州的一切,希望开始新的生活。千亦询问她的去向,见她并无打算,便邀她同往京城,今后也好有个照应,老夫人谢绝了她。后千亦提到江南风光秀美,也是不错的去处,老夫人思量再三,便同意了。
原本千亦想让她住到宁家的老宅子里,可老夫人坚持不肯,她用多年的积蓄购置了这处小院,在姑苏城安下家来。
她们见文老夫人打着围裙,院中飘来阵阵香味,老夫人说她的饼刚刚烙得,邀两人留下吃晚饭,千亦欣然答允。
晚饭后,千亦同文老夫人在前院品茶论琴。
千亦信手拨起琴弦,微笑道:“在幽州时有幸跟您学得一二,可惜回京事务繁杂,倒生疏了。”
老夫人浅笑,“宁大人终究是‘离不得’。”
“何止离不得,怕这困局只有越缚越深。”她隐约一叹,道,“您不必如此客气,跟家人一样叫我倾寻就好。”
见她只说了半截,老夫人也没再问,点了点头。
夜间的风吹过院落,院墙边的石榴树枝叶簌簌,有如细细的低语。
千亦望着它失神,忽而问:“您还是期盼见到他吧?”
老夫人没有立刻回答,千亦也只闭着眼睛,在引人放松的自然声音里神思游弋。
第八十章 忽如远行客
“盼……是啊,”她忧凉地笑笑,“但是,却无执念。”
“哦?”千亦不解。
“老身少时家住淮安城,在我居住的宅院,每到盛夏,便有各色各样令人目不暇接的珍奇花木竞相盛放着,爹爹是当地有名的富户,堆在我闺房内的珠宝绫罗数不胜数,但引我留意的却是别院外一墙之隔的一处小院里那年夏末伸进来的一弯石榴花枝。”
千亦见文老夫人讲起她从未提及的往事,不由屏息倾听。
“那时我年少贪玩,有一日下着微濛细雨,我无聊得发慌,见邻家院落石榴喜人,便叫侍女搭了梯子,兀自爬上墙头去采。”她面上透出一种穿越往昔的恍惚向往,“刚攀上墙头,忽听到清晰朗朗的书声传来,‘人心惟危,道心惟危,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我探出头去,见庭院中央坐着一个灰白布衣的公子,他手执书卷,背对着我,斜雨霏霏,在他的衣发上沾了一片浅薄水光,整个人竟有一种超然物外,不可侵扰之感……那一刻我脑中浮现一句诗‘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千亦抿笑,“你只看到人家背影,就确定他是‘远行客’不是‘俗世人’?”
老夫人也笑,这样直言心事令她有些微的不自然,“我趁他不留意,便用长钩钩住了一只鲜红石榴,谁知一用力,那石榴就掉下去,还不偏不倚地滚到了他脚边。我吓坏了,进退不得,而他被打断,终于转过头来……其实他的相貌不是令人一见误终生的样子,甚至有些普通,但是他的眼眸里总有许多思量,不止不息。他见我呆在墙头,微微笑笑,捡起地上的石榴,朝我抛了过来,我依旧呆呆地,不知反应,直到被那石榴打到,猝不及防间脚下一滑,我从梯子上跌下去。那次我气坏了,从小到大还未曾如此狼狈过,从那天起,每当听到邻院的读书声,我就爬上墙去,拿石榴掷他。”
“哈?”千亦失笑,“想不到你这么野蛮啊。”
“可是这位公子却出奇地好脾气,被我打也不生气,反而将果子在石桌上堆了一堆,继续读书。他读书的声音很好听,有一次我听得入了神,石榴也忘记扔,竟还不由得开口问他,‘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是什么意思。他就隔着院墙跟我讲致中和的道理,尧将这个道理传给了舜,舜又将它传给禹,终有一日,他也将用这十六个字辅佐君王成就天下。”
“好狂妄的人啊。”千亦摇摇头。
“我那时真的相信他可以实现的。”她眼中的光亮即便多年过去都似乎不能磨灭,“他还告诉我,石榴相传是从西域引进中原的,昔张骞出使西域,得安涂林安石榴以归,名为安石榴。到了盛唐,女皇武则天喜爱石榴,于是它的栽培也繁荣起来,一度出现长安‘榴花遍近郊’的盛况。他说人的生命如能像石榴一样,开时繁盛,受君王赏识,推行其道,终结硕果,如此圆满。”
“那,后来呢?”千亦忍不住问。
她叹口气,“后来,爹爹知道我们有来往,十分恼火,爹爹当然瞧不上他的家世,勒令我不得再与他见面,并做主给我许了一门门第相当的亲事。在百般抗争无果的境况下,终于在九月十六弟弟生辰那夜,家中大摆宴席庆生,我假托身体不适回房歇息,实则一早与他约好一同私奔。我趁席间酒酣之际溜出了家门,来到我们约定的地点,可是等到月落西楼,都没见他来……最后我还是被爹爹带回去了。”
“怎么会这样呢?”千亦见老夫人将袖中的折扇取出,只是摩挲扇柄,并不打开,心下凄恻,“这把扇子是他送给你的?那之后……之后这位石榴公子……”
老夫人淡淡地笑,“我之后再也没见过他。”
千亦哑然。
“我被爹爹关在房中十几天,伤心绝望,几次寻死,直到有一日,家中打小侍候我的侍女偷偷告诉我,在我们约定私奔那夜,爹爹一早就获知了消息,他随意安了个罪名,找人到衙门诬告公子,官府连夜就把人拿了去,关在牢里,一连十日。在牢中爹爹买通差役,让他吃尽了苦头,等他因证据不足被放出来,跑到我家见我,在门口就被爹爹派人拦住,棍棒相加,他……他还是不死心,次次想办法进去,次次都被爹爹打个半死……”
她讲到此处泪已涟涟,千亦递了条帕子给她,劝慰道:“您别太伤心了。”
“没关系,”她摇头,“这些话在我心里好多年了,从来不知道诉与谁听。今日让我说出来,也算了了一桩遗憾……我那时听说这些,便不顾一切冲出家门找他,可是不管我找遍所有地方,都不见他的踪迹,我多方打听,才听人说他前日已离了淮安城。我料定这是爹爹所为,悲愤已极,再不愿受制于他,受制于任人摆布的命运,于是最后一次回到家中,三拜爹娘,与家族义绝。”
千亦暗暗惊叹她的决绝,只是不语。
“这几十年间,我去过很多地方,都没有他的消息。我甚至到过他的故乡,只听人说那时北方在打仗,他好像是从军去了……”
千亦愕然,“于是你就去了幽州?”
她颔首,“在幽州这一待就是三十六年,期间我还收留了启正,可是却一直没有他的音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还……‘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如今我已不再希求有生之年,因为我相信我们终能相见。哪怕有一日野火焚尽,烟尘归土,当风吹起的时候,也能汇到一处。”
即使不能相守,只要知道对方曾真真切切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与自己擦肩而过同一缕微风,与自己呼吸过相同的空气,当无数个秋日石榴坠满枝头,知道他也在仰头凝望这一片灿烂繁盛,就够了。
千亦不禁泪湿了眼眶。
第八十一章 雾隐迷途(上)
这夜,太傅府的灯火久燃不尽。
“太傅大人,宁倾寻没有赶去衡州,现如今正在姑苏城。”书房内,左太傅与白少轶敛门密谈。
“呵,”左仕江显得并不在意,“回乡话别,人之常情。老夫倒是希望他半路变卦,躲起来做个贪生怕死之辈,如此还能省些事。”
白少轶点头,“太傅也不必费心,如今慕楚乐伤重昏迷,不知醒不醒得过来,皇上对宁倾寻早已不想理会,朝中不会有人出手救他的,他此去衡州必是死路一条。不过,最令在下佩服的,太傅如何知道一旦宁倾寻从家中出逃慕楚乐势必第一个追出去呢?”
“这个,”他哼笑,“士为知己者死,当初慕楚乐为了孟炙甘愿冒死求情,宁倾寻帮过慕楚乐,两人情谊匪浅,势必肝胆相照……等着瞧,拿宁倾寻牵制慕楚乐,我们能做的事多着呢。”
“只是可惜那日没能将慕楚乐一击毙命,若非宁家人跟着寻出了城,我们派的杀手应该多补上一箭。”白少轶不无失望地说。
“算了,要除去他还有机会,眼下衡州的事倒让老夫有些不放心。”
“您是怕宁倾寻此去真的能翻过天来?”白少轶一嗤,“凭他?”
太傅忖度,“宁倾寻固然不足为惧,但那个张遂非我党羽,现下虽孤掌难鸣,怕就怕……”
“太傅如若不放心,在下连夜派人去衡州一趟,先做安排。”
“不必了,”左太傅抿了口茶,“老夫已派人去了。只是楚国公那边,还要劳你修书一封……”
白少轶附耳,“太傅请讲。”
*
夜已深重,宁千亦二人索性就在文老夫人处歇息了。
安顿好房间,老夫人因怕入秋气寒,于是抱了床棉被给千亦送去。
她来到房外,方要抬手叩门,不着意瞥见透光的纸窗内,千亦正在梳洗,她青丝尽散,除去中衣,萤萤灯火,照出她婀娜身形——竟是女子体态。
老夫人定睛一看,骇得连退两步。
良久,她压下心中惊慌,默默转身回去。
翌日晨早,千亦道别文老夫人,又回家看了看倾桐,便直奔衡州而去。
几日后,二人进入衡州城,在府衙迎接他们的是衡州同知赵怀燕以及各县县令一干人等。
赵大人五十岁上下,微微发福,人也随和,自是对远道而来的千亦一番寒暄问候,他将府衙及各县的官员一一介绍,并将他们亲自送到早已置备好的住处,又拨仆役随从数人,极为妥帖。
稍稍安顿下,千亦对赵大人言道:“不知何时方便见一见知府张大人。”
“这个,”赵大人抿了抿胡须,“知府大人连日来身体不好,一直在府中休养,容本官通禀一声,再行知会宁大人。”
“那,关于此次官银劫案……”千亦接着问。
赵大人对此早有安排,“因此案发生在常宁县境内,一直由常宁县令刘大人调查审理,稍后先请刘大人将案件的具体情形为宁大人作个梳理,我们再行商讨。”
他说话间,官员中有位年轻的大人向她施了一礼,“在下刘冲,见过宁大人。”
千亦冲他点点头,转而对赵大人道:“也好。”
因着时间紧迫,千亦便忙不迭跟着刘大人了解案情,刘冲没说什么,备上车马带他们出了府衙。
一路颠簸来到常宁县远郊,千亦忍住呕出隔夜饭的冲动跌跌撞撞下车,四下荒丘旷野,只有偶尔的一骑车马自眼前大路上绝尘而过。
“这便是衡州去往盈都方向的官道。”刘冲说。
千亦由清寒搀扶着,好容易平复下胃里的翻腾,“就是说……官银,是在这条道上被劫的?”
刘大人往前一指,三五米远处的地方,“确切来说,就在那里,负责银钱押送的孙将军和随行人等皆暴尸此地。”
千亦走过去察看,时隔日久,官道上即便有些痕迹也已被飞沙覆土所掩盖,哪里还有凶杀现场的样子?
“刘大人,我们如今什么也看不出了。”她一头雾水。
刘冲竟显得不在意,“那是当然,难道下官还要专门将官道封锁,等着大人来查么?”
“你这是什么话?”清寒有些被他的无礼激怒了。
千亦脸色也不太好,接着听他说,“案发就在此地,青天白日下官银遭劫,目无证人,无证据指向,宁大人要看凶案现场,这便是现场。”
千亦觉出他是有意刁难,虽不明缘由,还是压住情绪问,“那不知刘大人调查了这么久,有没有什么头绪或者几个锁定的嫌疑目标?”
“有啊,在下命人寻到那日经此路进入衡州城的人,并为他们一一录下口供,大人要看么?”
“我要的是活生生的线索,不是这些死物。”
“下官愚钝。”
千亦听出他的敷衍,有些心切,“不,刘大人一点都不愚钝,清明得很。在下不知刘大人存着什么顾虑,才会对本官如此搪塞,本官既来了衡州,便是要查明案件,对圣上有所交代,恳请刘大人切实相告。”
“宁大人果真要听真话?”他挑了挑眉。
“当然。”
“那好,本案发生至今,朝廷派下几任官员,来到衡州了解过案情后,俱都回京禀明圣上说查不出,甚至甘冒降职丢官的风险,只求不再涉足衡州的案子。”
哦?千亦纳罕,这么邪门?
“其实这数年间也不是不曾发生过类似的案件,可派来调查的官员都是如出一辙,大张旗鼓地查一通,最后却谁都查不出,不了了之……所以,”他淡蔑道:“宁大人横竖也是要如此的,晚走不如早走,早些准备回京复命,以免平白耽误时间。”
“原来你只是想我知难而退,笑话,本官几时回京何用你操心。”千亦不想再跟他费力兜圈子,“你告诉我,官银劫案是不是匪盗所为?”
“大人怀疑匪盗那便是匪盗了。”刘冲无所谓道:“大人怀疑什么,下官就去调查什么,甚至大人若要剿匪,知会下官一声,下官即刻禀告知府大人,清点县衙人马,随时听从大人号令。”
第八十二章 雾隐迷途(下)
“你!”千亦这下气结,半天说不出话来。
“算了主子,看来我们是找错人了。”清寒早就看不下去,怒道:“我们还是回去禀报知府大人,派个不只会说听从大人号令的人再来吧!”
千亦也不想再跟他废话,上车与清寒返回衡州府衙。
这一趟去常宁县把宁千亦气得够呛,返程的车驾上,二人皆是愤愤难平。
“主子,这个刘冲真是狡诈,所言避重就轻、不尽不实,莫非受人指使?”清寒咬牙。
平静下来以后,千亦摇了摇头,“不像,若衡州府真的上下串通要逼我们离开,完全可以做得见不得光一些,断不必派一个小小县令出言侮蔑。且我觉得,他似乎有些激我们的意思。不过这不打紧,我诧异的是另一件事。”
“哦,主子觉得哪里不对么?”
她道:“你发现没有,衡州对这件案子的态度和我们在京中感觉到的大不相同。京城各官员对此案避之不及,仿佛一旦落在自己头上便是天大的祸端,可来到衡州以后,看府衙上下的态度并不觉得这案子有多么棘手,我们在京中听说的种种恐怖在这里反而是云淡风轻一般。”
清寒慢慢点头,“官员如常办公,每人的面上也不见急惶忧虑之色。”
“所以我大胆猜测,”千亦低声道:“是他们觉得此案根本不会查出?还是俱都知道何人所为但是笃定了没人敢查出来呢?这才是真正可怕的——”
清寒惊愕,“主子是觉得这案件背后牵涉着一股令每个人心照不宣的莫大的势力……”
千亦默然。
“衡州之事果然深不可测。”清寒说,“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切怕只有等我们见过知府张遂再说了。”
她想起那人的提点,禁不住坚定了心念。
*
翌日,千亦起了个大早在府衙等候同知赵大人。
赵大人见到她,连声关切:“听闻宁大人昨日出去,夜半才归,正要前去问候。”
“有劳赵大人惦念,倾寻只是随刘大人去了趟常宁县而已。”千亦目下关心的不是这个,直言道:“不知赵大人禀明过知府大人,何时可以见我?”
“这个,”赵大人沉吟道:“不急,知府大人身体欠安,再容几日,本官亲自安排宁大人去见。”
千亦也不好再说什么,“好吧。”
过了两日,当千亦再去问赵大人时,得到的竟还是同样的答复。更令人急不可耐的是,这两日她们毫无进展,可以说是举目无望,衡州上下除了那个讲话带刺儿的刘大人,其他人对待她们的态度也是很迷,能够或者说愿意提供的帮助十分有限,这就使得千亦她们非常被动。
这夜,千亦再也等不下去了,她决定故技重施,趁夜闯一闯张知府家。
翻墙进入张府后院,清寒沿着早先探好的路避开巡院家丁,带千亦一路来到张府书房。书房内灯火灼灼,有细微的交谈声传出,千亦她们隐住了脚步,在墙边暗影处避候。
只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就见书房打开有人走出来,双方似乎说了几句道别的话,而后有侍从头前引路,将其中一个人送出府去。
客人离开,主人也要回房歇息,千亦这时走出来,恭声道:“知府大人。”
对方愣了愣,回转身来,他身形枯瘦,站在暗影处眯着眼睛瞧她们。
“你们是……”
千亦躬身行礼,“在下宁倾寻。”
“哦?”张遂有些吃惊,却无过分意外。
千亦顾视四下,恳言道:“知府大人,因事出无奈,倾寻不得已冒昧登门,还请大人容我们进去细说。”
张遂点点头,“宁大人请进来吧。”
进到书房内,杜门闭户,两厢无言。
张遂只是与她分坐两侧,不询问,更不讲话,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一样。
而千亦近距离看这位张知府,发现他真的太瘦了,瘦得像一根麦秆,好像一阵过堂风便能吹倒似的。他面色也不太好,有些憔悴疲态,千亦看着他,竟忽然有些后悔深夜打搅了。
她率先开口,“想不到知府大人这么晚还有客人。”
张遂这才睁开眼睛,微微一笑,声音也是虚晃的,“探病而已……他是楚国公谢林堂的养子,谢充。”
千亦来衡州之前自然做过功课,知道衡州有一位楚国公,但不曾深究。不过此时听张遂这么说,却又让人疑惑。
“深夜……探病么?”
张遂没有回答,转而道:“宁大人三日前来到衡州,本府是知道的。”
“可是同知赵大人说您身体欠安,不便见我。”
他依然是平易温和的态度,“我知道,其实,这也是我的意思。”
“为什么?”千亦愕然。
“因为,”他意味深长道,“宁大人果然有心,自会想办法来见我的。”
这是什么意思,试探她?千亦没好气道:“那恐怕要让知府大人失望了,在下不是你所谓的有心人,只是身负皇命,不想查不出案子丢了性命而已。”
张遂自知失礼,笑言道:“宁大人不要怪罪,其实官银一案并非无解,难只难在此间分衡。”
千亦当然不顾上生气,便缓和了态度,“可是我们这几日去过现场,翻阅了包括事后发现尸体报官那人在内的所有相关人员的口供,一点头绪都没有。而且……”
张遂看出她突然的不忿,有些奇怪,“哦?”
好吧,千亦发誓她真的不是想打小报告,不过,本宝宝确实有小情绪了。
“你们那个刘大人似乎知道很多事情,可他根本不信任我,又或者觉得我只是浪费时间,不可能查清案子。其实,”她忽又有些泄气,“衡州大多数人都是这么想的吧,每个人都知道,每个人都不肯讲……”
张遂默然一晌,才说,“刘冲大人啊,承尊四年进士出身,才华横溢,有济世之能。”
是么?千亦撇了撇嘴。
“只是……”
一片苍凉的悲苦遮住了他昏暗的目光,他没再讲下去,只余最后两个字的尾音消失在烛火明灭的光影里。
千亦见他如此,原本的抱怨竟不由得咽回去了。
第八十三章 天时人事
“其实近年来,衡州发生过像这样的大案已是第三起。”张遂沉寂了许久的声音再响起时,像深夜划过旷野中鸱鸮喑哑的低鸣。
“哦?”千亦也从静默中惊醒。
“先前两起是发生在两年前,城中富户家中惨遭灭门洗劫,和一年前衡南县县令召集大规模剿匪后于深夜莫名惨死在县衙中……”他说起时眼睛是半阖的,但见眼睑剧烈地翕动着,“更莫说其他大大小小入室打劫、拦路强抢的案子,这些贼寇可是无恶不作,猖獗至极!”
千亦心下暗惊,果真是匪盗!“那为何不上奏朝廷,集结兵力前去剿匪呢?”
张遂忽而睁开眼睛,深鸷而决厉,“匪盗不怕,怕的是,他们是官匪!”
“官……官匪?”
“官府不是没有想过剿匪,彻底除了衡州这颗毒瘤,可每次一番费力筹划,到头来俱是全无所获,甚至有的同僚出发前夕就遭到威胁,不甘屈服的,便如衡南县令的下场!”
千亦至此已是一个音都发不出来了。她来之前已知这里是深渊、是险境,可从没有人如此真切地告诉她,在衡州与某个势力抵牾会让自己不明不白地被人黑掉,甚至在她以巡察使的身份踏进衡州的第一天,就已经有人在暗处伺机准备让她消失了。
这些盗匪到底凭什么!
官匪,好一个官匪。她如今真的明白了,为什么刘冲会说出那样负气不甘的话,当官匪勾结,横行霸道,当朝廷派下的官员也不敢强压地头蛇只得忌惮而回的时候,唯一的清流孤立无援,绝望,只有绝望。
张遂的书房太挤了,这是千亦自进门起就有的感觉,虽然只有她们两个人。
她站起身,闷重地吸了一口气。
就在她目光无意间的一瞥,方才发现屋里确实有不少家当,书籍塞得书架上满满当当,墙上不见什么名家字画,反而一幅接一幅地挂着好像地形图的东西,室内也没有什么摆设,却在角落里竖着几把锄头铁锨……如此细看,这拥挤倒不光是心理作用了。
她看那墙上有一张图,上面依次写着立春、雨水、惊蛰……直到小寒大寒二十四个节气,然后用一个圆圈将这二十四节气首尾连起来,像一个大循环。
千亦重又环顾书房,说:“想不到知府大人对于农耕农作、农时节气如此偏重。”
“哦,那个啊,”他讲话又恢复了那种有气无力的样子,“其实万事万物的发展规律与四季更迭、农时交替,莫不相关。”
千亦隐约明白张遂要讲什么,只是屏息静听。
他将目光投向那张节气图,“农耕乃民生之本,是以在下每日劳作,不曾偏废。万物生长要依从节气农时,而衡州之势,也暗合节气天时。”
千亦有些不懂,但见他绘的时节图上,有几个节气被特别标重过。
“夏至。至者,极也。”他果然指着其中一个被标重的节气道:“现如今衡州如日中天最无可遏制的,是那些匪盗……”
“匪盗?”千亦恍然。
他捻着胡须,像私塾的传道先生,娓娓道:“秋,揪也,物于此而揪敛。立秋是夏的收敛,却也是夏的延长,秋节夏而不止夏,所以……”
“立秋便是指官匪背后的‘官’?纵容而又节制他们的……”千亦顺着他的逻辑说,“那他是?”
“楚国公。”
千亦张了张嘴,不可置信,“他……他何以有如此能耐?”
提及此处张遂的目中似有一丝复杂,他默默地回到椅子上坐定,缄口不言。
屋外的促织声趁着片晌的宁静潜进来,吱吱幺幺有一声没一声地,这夜愈加引人凄惶不安。
“知府大人?”她忍不住出声询问。
张遂这才开口,像是酌量了许久,“鼎兴初年,武宗灭宸国,统一江南,始建大盈。”
武宗,千亦自然知道,是赫连元决的父亲,大盈王朝的上一任主宰。
“彼时在广南西路仍有一支八万余人的兵马负隅顽抗,这支人马的统率就是现在的楚国公谢林堂。”
“哦,原来楚国公是前朝旧臣。”千亦明了。
张遂点了点头,“这支人马堪称精锐,一度令朝中上下头疼不已,即便被围困,也只有愈战愈勇,誓死抵抗。武宗屡次派人劝降,最后一次派出的,便是令尊宁宿远大人。”
是么?这令千亦始料不及。
“令尊以天下苦战久矣,今大势已定,为免生灵涂炭劝之,刀兵无情,妻儿何辜!终使三军恸绝,谢林堂卸甲弃兵,降了大盈。”
千亦幽叹,“楚国公也算是深明大义了。”
“不错。可惜亡国之臣,加之拥兵自重,不免遭帝王忌惮,于是武宗解了他的兵权,封楚国公,并应他的请求,遣其归乡久居。许多年来楚国公居于此地,不问世事,鲜与人来往,倒也安闲自在。”
“可是,他当真甘愿做一个富贵闲人么?”听他近来种种,不用问也知道。
“自古降臣如丧家鹰犬,新主往往拔去爪牙,使其孤藤无附,投之绝地,以令心安。甚至,”张遂目色一凛,“当君王疑心日重,终为祸患,杀之方得平定者古往今来何其多哉!但不论他谢林堂是故国之情未泯,外示畏服,内实缮甲募兵,潜为战备,抑或仅为自保……如今他私下与匪盗勾连,囤兵积粮,已是犯了大忌。”
好家伙,要么说衡州水深,千亦现在领悟了,他们面对的哪里是一个虚封的楚国公,分明是一个随时可能兴兵作乱的隐藏Boss啊!
“那,那朝中便是半点风声也不知么?”
张遂漠然,“现今朝中最得势力的那个人早已与他沆瀣一气。朝堂一脉打通,这多年来即便有人能够上奏朝廷,也扳不倒他。楚国公可谓是上有权贵庇护,下有盗匪串通,为其所用,衡州上下官员见此也大多顺风使舵,依附于他,所以每每有不愿同流者发动剿匪,风声多半已提前泄露出去,只得无功而返罢了。”
第八十四章 少年敢为
夜冷透了,像桌上那杯动也未动的茶。
这半宿的谈话令千亦心中郁塞、通体冰寒。
来之前那夜与郁惟摄的对话此刻反复萦绕在她脑海,如钟磬长击在耳,令她头昏眼花。
“对了,方才大人说来的是楚国公的养子谢充,是来探病的……”千亦想起这丝丝脉脉的牵连,骇然失色:“他是假借探病之名,过来探你的虚实?他知道朝廷派下人来了,担心你称病不出,实则暗中筹谋,想趁此机会扳倒他?”
张遂却是捏着胡须,不甚在意,“是啊,但他每次只是问候,不曾多说什么。不过老夫十几年的肺病了,倒也不是骗人。”
千亦看他的样子,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这些并不是最令我担心的。”张遂面色骤然间沉下去,抛出一句,“冬,终也,万物收藏也。”
“冬……是什么?”千亦已有些经受不住了。
他终于叹一口气,“敌国。”
“你是说,近年来一直不断在衡州边界滋扰的晋国?”
“宁大人果然了解,”他苦笑,“这些年晋国人时时进城抢夺,掳掠人口牲畜无数,烧民宅、欺民众,为祸一方。因未曾大举进犯,占我疆土,衡州守将也不力敌,每每避其锋芒,纵容他劫些财物去了事。”
“我听说晋国人并非多么剽悍善战,两国兵力也不遑多让,为何我方守将要如此容忍憋屈,示弱于敌军呢?”
“呵!”张遂说到这里愤恨已极,“因为他们只有不断地战败,输几场自以为无关痛痒的小仗,才能向朝廷那群高高在上实则只知看战报,愚昧无知的大人们说晋国是多么英勇无敌、神乎其神,才会令朝廷每每不断拨款扩充军备。这其中的一部分军饷落在衡州守将张一尧口袋里,其余……便悉数流进了朝中那个权势熏天的左太傅手中。连年征缴赋税,大盈王朝拿血汗滋养着一群什么样的蛀虫!”
明白了,这下全明白了。
千亦本就隐约觉得,楚国公背后那个令衡州上下官员畏惧依附的除了当朝权奸左太傅不做第二人选,如今看来左太傅已全面掌控了衡州的政务军事,可谓大势独揽。她终于知道张遂正在经历着什么,她也终于明白京中那批官员当初极力躲避的是什么。
一朝入此局,万般不由己。要么闭眼、要么昧心,这是衡州官员别无选择的生存之道。
都道衡州这些年悬案未果,其实果在哪里,所有人心知肚明,只是这果牵一发动全身,当触到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个人,当朝宠妃的父亲,堂堂太傅,你怕么?
宁千亦当然怕,甚至已不敢再深想下去。
可当她看到如一株枯蓬在一池凋零的秋水中萧萧立着的张遂时,恐惧的大网便被难言的苦涩浸没了边角。
“但,”她再开口时,喉头只觉干涩难忍,“知府大人如何说这件事最令你忧心呢?”
她这时才发觉张遂脸色很难看,想必自己也好不了多少。他眼目紧闭,深陷的眼窝中,两只眸子激烈地颤抖,像见到了极可怕的事。
“……衡州府地处长沙上游,军事战略地位亘古亘今,一旦攻陷衡州,长沙府便是囊中之物,我恐晋人屡屡犯边,其意不在抢夺财物马匹这些微薄小利,而是——”
“而是什么?”
张遂猝然惊醒。
他面上的焦灼慢慢褪去,吁出一口气,“算了,现在说这些还早……何况,许也是我多虑了。”
千亦便不再追问,重又审视那时节图,“立春您又赋予了什么?总该是好的。”
“不才,正是在下。”他面色干白,摇了摇头,“可惜这立春,原是最弱势无用的。”
“立,始建也。”千亦模仿他的口吻,煞有介事地说,“早春料峭,寒意经久不散,即便生机初显,也随时警惕被扼杀的危险。正所谓,‘厚冰无裂文,短日有冷光。敲石不得火,壮阴夺正阳’,乃现今衡州之势也。”
张遂失笑,忽然止不住地咳起来。
千亦见此,也不忍心玩笑了,连忙倒了一杯茶水递过去。
张遂接过茶,摆摆手,“无妨……无妨的……”
“知府大人。”千亦看他气息慢慢平顺下来,虽不知如何宽慰眼前这个人,但也见不得他如此自苦,只能道:“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不论他们是至盛之夏也好,至凛之冬也好,其势必难长久,衡州终会破冰回春、浴火重生的。”
张遂看着她,点点头,“不错。”
一时谁都没有再说话,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时节图上最后一个异乎寻常的节气,黑墨瘦金的大字样——霜降。
“这是……”千亦心生好奇。
“这在衡州城是一个神秘的存在。”张遂似乎并不打算多做讲解,“本府也鲜少与他打交道,想必宁大人不会碰上的,以后再说吧。”
千亦颔首,依次念道:“立春、夏至、立秋、霜降、冬至。眼下该从哪个入手呢?”
张遂不答反问,“如今是什么时节?”
“再有几日就是仲秋佳节了。”
“那就自秋始。”
“楚国公?”千亦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这样决定会不会有些武断了?”
张遂面目肃然,“本府不是开玩笑,见楚国公是当前最紧要的。不仅要去见,若能与之熟络最好。”见千亦困惑,他又说,“我是为宁大人将来的安全考虑,假若那帮匪盗以为你是楚国公的座上宾,他们便会忌惮一二,将来果真查到什么,他们也不敢轻易动你。”
“可是,楚国公哪能待见我呢?”她早先不知也就算了,如今听了这位楚国公的来头和可能在谋划的事情,这个近乎还怎么套?
“这个,”张遂眼中现出一丝狡黠,“本府倒是不怀疑宁大人‘不请自到’的本事呢。”
呃——
千亦尴尬地笑,见张遂起身至窗前,望着未全的月,慨叹:
“要多少个朔望之日,才能熬得这一轮圆满……老夫本恐无后继之力,今见宁大人,方知少年气魄,敢作敢为。惟愿上天相助,肃清流毒,纵耗尽枯朽,余愿足矣。”
第八十五章 清夜影疏如初顾
这夜,赫连元决处理朝务到很晚,他走出兰薰阁,月已至中天。
这几晚的月明亮耀目,移转间有如铺下梨花雪,他立在中庭,只去望月。
‘皇上金口玉言,星月为证……’
‘天地间的东西,我都要。’
从何时起,这样的少年意气,竟会让他觉得陌生了呢?
他闭了闭目,步出了庭院。
门外,俞公公携一众随侍俾女抬辇等候,赫连元决却不乘辇,只是兀自沿着长街缓步行走。
俞公公见此,便叫三五随侍一同跟在皇帝身后,其余人等远远地抬辇跟随。
深宫俱静,一座座宫院在秋夜中默数着寥落更点。
赫连元决走了很久,在这座他熟悉不过的华靡宫殿中,却像是漫无目的、不知所往。
俞公公默默跟从皇帝身后,他想提醒皇上子时过半,可唇启之间,终作无言。
长时,赫连元决停住脚步,抬头,隐隐一诧。
延福宫。他步履竟有踟蹰。
俞公公上前来,“皇上,奴才去看看皇后娘娘是否就寝。”
赫连元决阖目,听宫墙内传来续续琴音。“不必了。”
他由俞公公前去叫门,其余人等留守在外。延福宫内,宫人们大多已经休息,只有轻花飞雾陪皇后娘娘在偏殿的琴室中抚琴。
听闻皇上驾到,顾颜初也吃了一惊,她已经换去宫袍,只着素色单衣,便连忙叫人去拿外衫。
只待她将侍女取来的衫子穿好,未及出门,赫连元决已经直奔偏殿来了。
他踏进门,截住匆忙行礼的顾颜初,见她面上有细微的窘迫,声音低低的,“臣妾不知皇上深夜来访,失礼了。”
“何妨?是朕扰了皇后的清音才对。”
他笑笑,缓步走进琴室。
其实赫连元决已经许久不来了,自那次音儿面请前往衡州之后,数月之间,再不见圣驾降临延福宫。
顾颜初跟着他进到琴室,见他目光幽散,在琴弦、琴案间一晃,落在小室虚掩的碧窗上。
窗外月华如洗,像有月光仙子在室内转了个圈儿,离开时却把披纱遗落在了窗台。
“不几日,就是仲秋了吧……”赫连元决突然说。
“还有五日。”顾颜初默默地应。
“方才皇后在唱什么?”他始终看着那扇窗,像对月光说的,“朕自殿外隐约听了几个字。”
“‘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是先秦时期的一首乐谣,写秋气之悲。”顾颜初顿了顿,“也有期盼远行人早些归来的寓意。”
赫连元决反应依旧淡淡的,“算算时间,她到衡州也有几日了吧?”
“臣妾不敢欺瞒皇上,寻儿临行之前曾有书信留给臣妾,说她此行将取道江南,回姑苏城看看,而后再赴衡州。言下之意……是要诀别。”
她说出最后几个字,声已哽啜。
赫连元决回转身来,看着她,“没有人希望她去送死,包括朕。”
“可皇上分明已经绝了她续留朝堂的任何可能,寻儿除了拼死一搏还有什么办法?”顾颜初似乎已忘了这么多年来恪守的忠君之礼和对皇上的崇敬之情,一迭声地质问,“臣妾想知道,皇上如今真的容不下直谏之言了么!”
“皇后,”赫连元决握了握背在身后的指节,提醒她,“你从未这样跟朕说过话。”
顾颜初不惊不忙地跪下来,“臣妾也忘了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请皇上一并责罚吧。”
这夜太沉闷了。
本就只有一隅的空间霎时变得无比狭小,赫连元决甩开衣袖,走到窗前,一把将窗推开。
‘窗外这处也是仿照娘娘旧时闺阁内琴室外小园的景致照搬来的。’
‘那池中的白莲是从顾府娘娘琴室外那片小塘中挪来……’
“颜初,朕不知道你变了或是朕变了。”他盯着那片园子,在夜的浓昧中,低浮的花叶,清影摇曳的莲,在他心中掀起一阵莫名的触动,“或许你还是你,坚韧倔强,但是我……总有难解的思绪萦绕在脑中,让我觉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顾颜初惊愕抬头。
她从不想——不,这怎么可能?在她眼中光华万千,无时无刻不有如天神临世一般的人,他,他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你起来吧。”
赫连元决叹口气,像是心力耗损,从未有过的颓然,慢慢地出了延福宫。
*
既有张遂的指点,宁千亦片刻不敢耽搁,第二天一早就写了拜帖,想去会一会楚国公。
可国公府的大门比她想象中要难进,她在门外等候,拜帖送进去很久,却迟迟没有人请她进去。
直到过了半个时辰,终于有人出来,将千亦和清寒引进府。
可是进到府内,转折间越走越奇怪,莫说不是带她们去会客的正堂,就连偏厅都相去愈远,直至来到了府后的花园。
千亦这下可开了眼,这后花园的一隅生比国公府前堂热闹多了。
园子一入口站着几名鲜衣贵胄,有一撮胡子的年长者,也有品貌不凡的青年,可都微微低着头,身形簌簌,在他们身后各自携带数名拿着珍宝礼品的随从,看上去等候多时。
再往里围着十几丫鬟仆从,分别有端着汗巾、净手水盆的,还有羽箭桶、团扇等等伺候着。
不待千亦往里细看,领他们进来的人躬身向里递话道:“小姐,人来了。”
她这才就着分开的人群看去,花园正中的石凳上坐着一位少女,十八九仿佛的年纪,这女孩长得好灵啊——这是千亦对她第一眼的印象。桃面淡拂、盛颜娇姿,一双晶亮妙目流转间有几丝轻慢几丝娇嗔,骄傲的孔雀绿纱衣缀在她身上,描金绣线,在阳光下熠熠生彩,如出仙雾晨光来,明媚地让人移不开视线。
她旁边还有一名男子,和她同桌坐着,微微侧身,不见容貌。
“这是我们国公小姐。”有人对千亦说。
哦?千亦早先了解到楚国公有一女名祈瑶,原来就是这位孔雀公主。
“你,也想见我父亲?”谢祈瑶淡淡瞧了她一眼,千亦觉得她的待遇连同那些求见的人送的珍宝一样,都入不得这位大小姐眼里。
第八十六章 国公小姐
千亦看到在谢祈瑶面前的石桌上扔着她送的拜帖,不动声色道:
“请小姐行个方便。”
“好啊,”谢祈瑶眼波一转,漫不经心道:“先陪我射箭。”
啥?
不待千亦反应,有侍从将弓箭和箭筒递上来——她没听错,真的是射箭!
又听谢祈瑶说,“一箭之内,射中那边抛起的苹果,如若射中,便引你见我父亲。”
千亦顺着她目光所指看过去,在园中一棵大的桂花树下,一个护院模样的小哥手拿苹果立在那里,那意思是,等这小哥随机抛弃苹果,让她去射?
“如若射不中……”又或者射到人了呢?千亦咽了口吐沫。
“射不中嘛,”谢祈瑶随意缠绕起耳边垂下的发丝,“你就当本小姐的箭靶子咯。”
啊这……这事我得回去跟我妈商量一下。
千亦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怎么样,敢不敢?不敢就跟这些笨蛋一样站到那边去。”她乜了一眼园门口,嘴角闪现讥诮的笑意。
这时她身旁同坐的男子发话了,“祈瑶,我看他多半也是个没胆识的,打发走算了。”
身后的清寒也上前一步,低声道:“主子,不如我们先回去吧,再想办法。”
千亦看着眼前的弓箭,即便是这么近地看这个物件都是第一次,她又怎么使得起来呢?可现实已将她推到这一步,张遂告诉她,楚国公是衡州破局的关键,是她陷入险境或许能用得到的一张保命符,她不能轻易舍弃。
秋日的桂花树开着浓郁的花簇,熏风拂拂,满园的清腻甜香。她上前一步,审视树下那个被人拿在手中的苹果。
苹果——下落,其实不就是简单的自由落体原理么?
千亦思忖片刻,打定主意开口,“谢小姐可否给我一杆木尺,要足够长那种。”
听到她的要求,在场一众人捂嘴窃笑起来,谢祈瑶身边一个长相伶俐的丫头甚至用她能听得到的声音低诽道:“不若给他一把秤,称称斤两才是。”
谢祈瑶也一声轻笑,“好啊,给他。”
不多会儿木尺找来了,千亦拿来竖在执苹果那人身后,然后她回到原位置,拿起侍从递上来的弓,尝试着拉了拉弓弦,所幸这弓和箭是为谢祈瑶设计的,比正常尺寸要小一些,她使起来也不那么费力。
可应该怎么射呢?
瞧那边对着弓箭反复摆弄的宁千亦,谢祈瑶身旁的男子哼笑,“我看他没准儿连弓箭都不会用呢。”
这话正落入千亦耳中,好家伙,她堂堂巡查使不要面子的么?
千亦张口就驳道:“你才不会用,你全家都不会用——呃,那个谁……”她转而召唤一旁穿着练武服的小哥,“你,来射一箭。”
男子呷了口茶,眼中翻出一抹自得,“不才,在下少承父志,乃至谢家上下,无一不通弓箭、不精武道。”
哦?千亦心忖,他果然是昨夜去张遂家探访的谢充。
看人家小哥射了几箭,自己又亲自上手试了试,千亦也算会用这件古代兵器了,她同时也记下了羽箭射到桂花树的时间,仅仅1秒钟。
做完这些,千亦重新审视桂树下那人手中的苹果,倘若小哥抛起苹果,苹果向上运动到达顶点,之后开始做自由落体运动。根据物理学公式h=12²,g为重力加速度取9.8,叠加空气阻力等因素,不论小哥把苹果抛起多高,只要等到苹果下落的高度与自己弓箭的水平高度差为4.5米时,就是箭矢发出之时。
“喂,好了没有?”谢家小姐已经失去耐心,“要是没把握就出去,别耽误本小姐时间。”
千亦深吸一口气,“可以开始了。”
这边有人大喊了一声开始,桂树下的人伸出手臂,将苹果用力地抛向高空——
苹果上升,到顶,下落——半米,一米……
千亦早就拉满的弓蓄势以待,只等苹果下落到那个临界值,她松手,羽箭离弦。
整个过程只有一秒,令人不及眨眼的瞬间。
箭矢刺中了苹果,两相碰撞,一同跌落在地。
许多人的眼睛都瞪圆了,谢充和谢祈瑶对视一眼,也作哑然。
千亦抿唇一笑,收了弓,就近递给身旁侍从,“现在,可以引我见国公大人了么?”
谢祈瑶一面窘促之色,谢充也是显然地为难。
“这个……家父今日恐不便相见。”
“在下可以等明日。”
谢充索性冷面道:“明日也不便。”
“谢小姐,方才你亲口允诺一箭之内,我家主子若射中苹果,便引我们见令尊大人。”清寒忍不住站出来说:“如今当着这么多人是要反口不成?”
“谁、谁说的?”谢祈瑶脸色微红,昂头道:“我谢祈瑶说话算话,三日之内,定让你见到我父亲。”
“好啊,那在下就静等三日了。”
千亦说完这句,便倾身告辞了。
*
三日后,当千亦一行如约来到国公府邸,这次受到了谢祈瑶的热情招待。
谢小姐将千亦请入正厅,一面兴致勃勃地说,“宁大人的射击技艺真是神了,按照你教授的法子,昨儿我跟陈员外和李秀才家的小姐们比试,百试百中,把她们惊得嘴都合不上了呢。”
千亦虚晃地笑了笑,意不在此,“那么,请问国公大人……”
她叽叽喳喳的欣喜之情霎时静了大半,“呃,父亲……父亲,他今日事务繁忙……”
“哦?”千亦挑眉。
“明……明日也……”
她支支吾吾的模样把千亦惹恼了,“谢小姐,你到底有谱没谱?”
“宁大人,你不要生气嘛,父亲真的有苦衷。”谢祈瑶推搪不过,只得说,“其实那天你走以后我就去找父亲大人,他当场把我骂了一顿,责备我不遵教诲。其实这么多年来父亲都恪令我们不与官家子弟来往,他自己也几乎不与官宦交……父亲心中有他的顾虑,宁大人,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了。”
千亦见她言辞恳切,虽则心中悒郁,却也不好再强人所难。
“那好吧,谢小姐,多有打扰,告辞。”
她于是同清寒离了国公府。
第八十七章 有美人兮心不绎
“听闻宁大人去过楚国公府邸了?”
千亦这边进展不畅,连吃两次闭门羹,等她再见张遂的时候,对方却还云淡风轻地问她。
“去了。”她没好气地说,“还差点请我吃羽箭呢。”
张遂轻笑,倒似没事人一般,“谢家的待客之道真是特别。”
他浮云淡若的模样让千亦沉不住气了,站了起来,“既然知是匪盗所为,干脆抓两个头目,一直审到他们招供为止。”
他看着千亦,“宁大人有证据?”
“我打听到,在我来之前,这些匪盗已经将一部分官银运去别处兑换销赃了,只是听闻朝廷派下人来,他们才暂且收了手。”
“证据不足。”张遂淡然说道。
“那,抓楚国公。”千亦不死心。
“哦?”
“我发现,谢家的人上至小姐公子下至家丁护院无不是操兵练武,乃至整个国公府,难保不枕戈待旦,这足可说明楚国公居心叵测。”
张遂这回直接一盆冷水浇下来:“牵强。”
千亦丧气地坐回去。
“宁大人,你是聪明人,须知聪明人冲动起来比蠢人可怕多了。”他慎重地说,“万勿意气用事。”
千亦撇嘴,“我才不是聪明人。”
张遂抿笑,“圣上派至衡州的又岂会是笨蛋。”
可圣上却是让这个笨蛋来送死的。这句话千亦只在心里说,便转言道:“知府大人闭门休养也有些时日了,不知打算何时出关呢?”
“还不是时候。”
“唉……”她半真半假地叹口气,“大人称病不出,不问世事,衡州官员又大多各怀心思……倾寻每思及此,真感觉天地悠悠,孤立无助,独怆然而涕下啊。”
张遂有半晌的沉默。
“楚国公身份特殊,不愿与官宦交往过甚,免遭话柄。然近之察之是现下最稳妥最有利的法子,宁大人请相信,楚国公必是厘清当前乱局的关键。”
千亦知张遂说出这些话的分量,慢慢点了点头。
*
转眼到了仲秋夜,整个盈都笼罩在一片烟花绮丽、繁华热闹中。
盈宫内正举行盛大的合宫夜宴,自皇后妃嫔到各皇亲家眷,莫不红妆明艳、仪采端庄,观歌舞、举杯箸,潋滟宫乐奏出无边的盛世恢弘。
可惜乐舞升平,宫宴的主角却似乎意兴缺缺,赫连元决只在宫宴开始时领了一樽酒,戌时刚过一刻,便起驾离席,留众人自便。
此时在距盈都城几十里的朝阙山上,郁惟摄注视面前这位在一个时辰前离开宫中夜宴只携两名随从至他府中不由分说拉他纵马颠簸来到这荒郊野岭此时对坐于山亭中冲他含笑举杯的大盈朝皇帝陛下,微微皱了皱眉。
“皇上何意?”
赫连元决独自抿了一口酒,“无他,便不能叫惟摄一同来山间赏月了么?”
“不该是今夜。”郁惟摄望着中天的月,说,“宫中月色,想来别是旖旎。”
“深宫月色,年年如此。”赫连元决轻晃着手中的瓷杯,“不及此刻,山月杯中。”
他轻笑,“皇上真有情致。”
皇帝大人忽而敛下面色,“你取笑朕?也罢,你回去吧。”
郁丞相恭敬不如从命,当即长身而起,展袖拜道:“臣告退。”
说完竟真的转身走了,没走几步,听赫连元决在身后切齿道:“朕明日就下旨,朝中三品以上官员家中不得养花,尤其是花素气清,令人唤起什么宿世记忆的那种。”
郁惟摄施施然回身,“可巧,日前臣家中花草已经清理,皇上倘如下旨,臣愿作朝中表率。”
“哼!”赫连元决冷冷别过面去。
郁惟摄隐住笑意,重又坐回去。
山秋夜静,月色清明,仰见苍云游散而又聚敛,漂泊归于峦谷之中。
他轻幽一叹,“何必呢……圣上理应知道惟慑素少言辞,若然心有忧困,该找更合适的人诉解。”
“朕有何忧困。”赫连元决淡淡地说。
“心尤惦念而生忧,久而久之即为困。”郁惟摄道。
赫连元决心下触动,却是思绪不显。
“为什么清理那些花?”他转而问。
“只是觉得,不该为无谓的事耗费神志。”
“悲忧穷戚兮独处廓,有美一人兮心不绎。去乡离家兮来远客,超逍遥兮今焉薄。”赫连元决捏着酒杯,轻吟道,“丞相的忧困是可如此轻易地连根拔除么?”
郁惟摄神色微微有异,他擎起酒杯,冲赫连元决一敬,“臣倒建议皇上也试一试。”
赫连元决没有喝,却是搁了酒杯,径自起身,向前走了几步,直至站到郁惟摄身后。
他与他背对,立在山亭的靠栏前远望。
山间的风是冷的,赫连元决深吸一口气,极目尽是幽郁的松岗绵延,透出无端的缄沉隐秘。
“慕楚乐的事,你怎么看?”
郁惟摄方才端起的酒杯中,桂花佳酿的香气扑鼻而来,他没有沾唇,把杯放下,“不论是谁,他的目的是确保宁倾寻能顺利到达衡州。”
“这么说来,朝臣大有嫌疑。”
“其实不重要。”
“朝廷二品官员遇刺,你认为不重要?”赫连元决没有回身,语气却重了。
郁惟摄这时站起来,至皇帝身侧,目光倨决,“慕楚乐无恙,衡州有事。”
这两个字像是猝然的震击,赫连元决心上长久的封锢如同敲开了豁口,闷痛,却也慢慢透彻起来。
“衡州,衡州……”
“现时内外交困。”郁惟摄沉声道。
“可,终究无法。”他声音里有比山林更深的寥落,被夜风掠去,吹过耳边一阵悲凉的喟息,“惟摄,也许你可以告诉我,如何解救衡州,解救衡州困局中人?”
郁惟摄心中一愕。
他错了,适才他以为赫连元决心有忧困多半是为了绮筵阁那个妖女,如今看来,却不是了。他一直面南,南,衡州——这才是心有所念罢。
可还是有些奇怪。
“皇上请宽心,既已派人去,理应相信,纵是艰困,也总有破局的办法。”郁惟摄默默地劝慰。
“我如今竟已不知,自己最初的决定是否正确。”是否该将她送入如此绝地,只为让她一死百了,更甚者,不知为何会变成这样优柔寡断的自己。
他闭了闭目,显出痛苦。
第八十八章 隳名山野
“一切明朗之前,思虑也是无益。”
郁惟摄双手负后,随赫连元决的目光投向幽阒远处,不知清遥满月,会否遍照千里之外的衡州。
“只待困局现出转机时,不论好坏,那时会有办法的。”他对赫连元决说。
那日之后,衡州巡察使宁大人却有些不似先前了,他不再往府衙去,倒是终日流连茶阁酒肆,与一帮空谈风月的文人厮混一气。
每有衡州官员遇见,莫不摇头叹息,大感不屑,以为京中纨绔习气不改,只怕早把皇命抛到脑后去了。
千亦当然有所考量,她打听到楚国公自诩风雅,府中名士才子往来不绝,每每书画赏鉴,剪烛攀谈,不觉天明。而他家中古玩杂器、名画珍本更是数不胜数,令人叹为观止。
千亦意欲投其所好,久而久之,什么“藏画,以杉木为匣……”“花瓶以古铜入土年久,受土气深,以之养花,花色鲜明……”这些,她竟也能张口来几句了。
傍晚,当千亦听了一日制笺制墨之法回到住处的时候,远远地居然在门外见到了国公小姐。
她走上前,“谢小姐,这么巧。”
“宁大人,我们小姐专程在等您。”她身边的丫鬟说。
千亦意外,“那请进来说吧。”
“不必了,宁大人。”谢祈瑶婉拒,“我是来告诉你,父亲最近迷上了花草。”
“哦?”
“他近来口中常念叨一种什么金山茶,据说花色晶黄、花姿独秀,极为罕见,宁大人若能找来一株,那时想见我父亲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千亦注视她,“谢小姐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谢祈瑶抿了抿唇,透着一丝拘谨,“宁大人,我知你此次是为官银案而来,也知皇命所在,并非儿戏……如若有机会,我一定劝父亲大人见你一面。”
千亦心中触动,简直是感动。
“在下自来衡州,甚觉人情淡薄,无所依傍,万不想能有人如小姐这般襄助。”雪中送炭,令千亦分外感慨,“不论如何,真的感激你,祈瑶小姐。”
谢祈瑶闻言一赧,低声道:“宁大人言重了……望一切顺利,告辞。”
千亦目送窈俏倩影渐渐离去。
*
“金山茶,是山茶花的一种,花瓣金黄莹透,未开时含苞若仙桃,骨朵光洁鲜亮,仿如涂蜡……”
三日过去了,千亦和清寒游遍了山景林园,拜访了不少栖野高士,对于这个似乎是传说中的金山茶却是一点线索也没有。
千亦百般无奈,坐在城中的茶楼上托腮念叨,恨不得眼前的栏杆上也能突然长出一株金山茶来。
她兀自发呆,忽有邻座续续的交谈声传入耳中。
“林兄既是遍寻无果,不如去名家碰碰运气。”
“小弟也曾想过,可是传闻名家世代居于衡州边界的崇山险峻,难以访寻,且规矩极多,从那里获取的东西必须等价易之,尤其,”他压低声音,“那隳名庄是个很邪的地方,有人回来大病一场,更甚者有去无回……”
千亦循声过去,打断了二人的交谈。
“抱歉,刚才无意间听两位公子说起名家,不知那是什么地方?”
二人看了看千亦,却没有对她的不请自到表现出不满,反而热情地请她坐下来。
“公子是外地来的吧。”那位姓林的公子道:“在衡州城南郊三十里外的峰台山上,有一处隳名庄,不论是民间事、江湖事乃至官场事只要名家接手都可以平息。但是,隳名庄不会对所有上门的请求一概应承,一旦决定插手,回报也是不菲的。”
“这个好说。”千亦不以为意,“倘若找人寻物名家也有办法么?”
“世间难事只要求助于名家便可事半功倍。”另一位公子显得很有信心,“实不相瞒,林兄是要寻一位名叫山隐馆主的高人求教绘画技法,此前已经找了三年多,百般无奈在下便劝他去隳名庄试试。”
“可……”林公子显得有些担忧,“且莫说名家一旦应下不知会让你以何物交换,单说名家少主,传言是个性情乖戾的人,有的人请托不成,反触怒他,差点走不出隳名庄。”
“所谓上门是客嘛。”千亦如今一心想找到金山茶,已经顾不得许多了,“与其求索无门,不若冒险一试。”
“那也好,有公子与林兄结伴同去,互相也有个照应。”
林公子见两人兴致勃勃,也点了点头,“不过公子,我还当规劝一句,到了隳名庄,切勿多看多言,一旦所托之事名家不接,我们即刻就走,不要强留,知道么?”
千亦满口答应:“那是自然。”
事不宜迟,第二日天明时分,千亦便会同新队友林公子往峰台山去了。
几人辗转走了大半天,几经山重水复,终于在晌午后的远山隐野中见到了那座神秘的隳名庄。
不待她们近前,有两名小厮打扮的男子上前来拦住了去路。
“你们是什么人,来隳名庄干什么?”
“在下自衡州城而来,拜会贵庄主,有事相托。”林公子行礼道。
“等着。”
二人自山庄紧闭的大门中进去,不一会儿门打开,里面的人招呼她们,“进来吧。”
千亦一迈进隳名庄就觉得这里不同,名家园林依山而建,幽远深芜,园中时而萦纡着缥缈雾气,青竹与兰草尤繁,丛植蓊翳、水色凄迷,使人如在幻境。
再往里去,一带清流自花木深处曲折泻于小潭之中,水岸藤萝匝地,摇光曳影,无端的清冷令千亦觉得有些不适。
转折间,侍从将她们领到别院,几间客房前。
“家主暂时不便,请各位在此稍歇。”
千亦她们于是每人一间客房暂歇下来,晡时,有三两侍女进来奉茶。
千亦谢过她们,发现这里的侍女都是清一色的粉纱罗裙,有礼有数,倒不像外界盛传的那样恐怖。
“公子请用。”布好茶水和小点之后,其中一名粉衣侍女上前来,恭敬道:“婢女蓝漪,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千亦想了一下,起身道:“在下姓顾,单名一个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