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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可攻略全文阅读

作者:左艺舞     丞相可攻略txt下载     丞相可攻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章 惊起玉人醉

    宋玉卿猛然抬起头,似是千亦的话令他震动,他怔愣好一会儿,重重跪下,“宁大人警醒之言,是宋玉卿糊涂,请您原谅。”

    “快起来。”千亦见他终于开窍,心中高兴,“我知你身有功名,先举荐你去知州衙门做个主簿,辅佐新任的知州大人共治一方,你可愿意?”

    宋玉卿再拜道:“承蒙大人不弃,玉卿必穷尽心力,造福家乡。”

    “太好了!”瑜儿见此,又是哭又是笑的,“宋先生你知道么,宁大人当年在家乡,也是从主簿做起的,将来你也一定可以成为一位好官。”

    “瑜儿,不可冒失。”宋玉卿制止道:“我岂可与宁大人相比。”

    “哈哈,”千亦笑道,“无妨的,瑜儿说得对。宋玉卿,你要加油,幽州必要在你们的治理下焕然一新,永保富足祥和才好。”

    “玉卿记得了。”

    之后,宋玉卿送宁千亦出门,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千亦停住脚步,略有所指地说,“瑜儿此番为了你差点丢了性命,这其中的情义,你可知道分量?”

    宋玉卿沉默,“我明白,然恩情与情爱终究不能等同。我已视瑜儿为家人,此外,不作他想。”

    她点了点头,不复再言。

    *

    千亦回到知州府时,天色向晚。

    身子有些乏累,她却没有回房,而是特意转了个弯,兴致颇好地在后园兜兜转转地游赏。

    眼看盛夏就尽了,闷热却还是让人透不过气,千亦想起方才饮了一口酒,被傍晚的暑气一蒸,这会儿竟觉得醉了。

    醉了,也好,她便不是斟言酌行的大盈朝臣宁倾寻。

    “莫思身外穷通事,且醉花前一百壶……”

    千亦随性哼着这句诗,借着晕眩劲儿往前走,涉流水,过小桥,步履虚浮,飘飘晃晃……当走下桥阶时,竟一下踩不稳,向着一旁的花丛歪了去。

    白衫拂花叶,身子将倾,却适巧被花阴中走出的一人横臂揽住,千亦迷离的目光看向近前的人,夏晚的风忽而有了丝丝凉意,让感官都变得清透。

    可当她终于看清,那不是别人,正是丞相大人郁惟摄!

    千亦一个机灵从他怀中离身,郁丞相拥住她的手臂却并不松开。

    莫名的疑惑感在他眼眸不见底的深暗中萦纡,郁惟摄注视她,像是突然不认识她。片刻,他缓慢低身,在宁千亦惊恐的目光中渐渐凑近。

    狂乱的心跳轻易地席卷了千亦的思维,她脑中一片懵白,直呼他的名字。

    “郁……郁惟摄……”

    郁惟摄只是直凑到了她颈边,微微吸了一口气。然后就着极近的距离,他平疏的嗓音说,“是你。”

    千亦心下一沉。

    他这会儿已经分开了两人的贴近,有些推测却又分明笃定地说:“知乐阁那夜,是你。”

    千亦彻底吓呆了,冲口而出,“不是我——”

    话不及说完她就后悔了,这下意识的反应,正是不打自招。

    冰冷的绝望从头顶布满全身。郁惟摄看到她女装……郁惟摄知道她是女子……长时的伪装就这样毁于一旦……再也瞒不住了……他一定会上奏皇上……

    千亦从惊惧中抽神,猛地捉紧了郁惟摄刚松开环抱还未收回的衣袖,言辞中有慌张和祈求。

    “丞相大人……”

    郁惟摄冷蔑地瞧着她,吐出几个字,“鄙拙之计。”

    “我、我有苦衷,求……求你……”她此时方寸整个都乱了。

    郁惟摄轻哼,将她从上到下扫了一眼,“素日里弱弱无力,竟亏你能使这种法子,烟视媚行,作女子状。”

    嗯?

    等等,千亦好像误会了什么。原来郁惟摄只当她是男扮女装么?

    她小心地松了半口气,居然见郁惟摄笑了一下,口吻别有玩味,“人不聪明,幸得灵敏机辩。然急智侥智,不得长久,明白么?”

    千亦哪里来得及反应,心里还忖着方才的惊险,又听到这番莫名的话,一时只木然道:“你……在说我么?”

    ……

    郁丞相数百年不遇的好心教诲本应如春风化雨,不成想却淋了自己一身,目中所见他的脸就冷淡下来,再不与她说一句话,拂袖走了。

    案子结了,赏罚定了,大家都着手准备回京的事。一日晨议的时候,赫连元决决定返回盈都前,先绕道去边城看看。

    幽州处盈国北境,连年苦战,城地荒芜,他们一行便装走在这座边陲小镇,白日苍茫,竟不见行人。

    破落的民房、凄旷的街道,一路皆是衰颓。

    皇上不发一言,千亦他们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也生出冷意。

    众人沉声走了许久,依稀间似有身影自长街尽头走来,且步且跃,飘忽不清。

    一座空城倏地冒出一行人来,甚是蹊跷。

    赫连元决停住脚步,盯着那些从孤街的烟尘中,翩翩羽落的女子。她们紫黛色轻衣,约莫四五人的模样,抬着一只罩纱的步辇,辇上也坐着一个人,渐渐向他们走来。

    这衣色她认识,千亦倒吸一口气。

    几人原地站着,白少轶与随护们皆握紧了手中的剑,不待她们靠近,白少轶已一步当前。

    “什么人!”

    步辇中传出声音,空谷幽兰般的清冷,“皇上,可容小女子近前一叙?”

    白少轶冷喝,“什么妖魂野鬼,也敢冒犯圣驾!”

    然赫连元决启了启唇,“退下。”

    “皇上,谨防有诈。”郁惟摄也提醒道。

    “知道了,退下吧。”

    他们只得从命,退到皇帝身后几步之外,就见那步辇上垂落的紫纱缓缓掀起,不待他们细看,忽然有倾天的白绫自高处垂下,在赫连元决与他们几人之间形成了一道隔绝!白绫漫无尽头,像堵墙壁,将内外两面阻拦地一丝声息不闻。

    白少轶惊呼不好,持剑向那白绫砍去,却被郁惟摄止住。

    “静观其变。”

    而在白绫那面,赫连元决看了眼身后遮下的茫茫一片,面上却不泄波澜,此时步辇中终于走出一位女子,不消几步,已至近处。

第六十一章 庆重逢

    她与赫连元决就这么面对面站着,不跪拜,不施礼,细腻的粉白面色为她娇美妖娆的容颜敷上了一层仿佛不食烟火的鬼魅之态,她衣裙也是谜一般的银纱紫黛,身子似乎分外纤细盈盈,柔弱地恰若一缕飘摇的丝绢。

    便见她嫣然巧笑,声如环佩鸣响,“皇上,他们好像很怕我呢。”

    赫连元决也是一笑,“传闻中吸食人血的女妖,自然可怕。”

    她这下咯咯笑起来,竟是有些狡黠地睨着他,“那,皇上也怕我了?”

    赫连元决不置可否,转眸看着她身后的几名女子,“她们都是被你捉来的?”

    她眼波流转,“对啊,我等着吸她们的血。皇上信么?”

    “我的随护会杀了你。”赫连元决冷冷地说。

    那女子只是诡秘地一笑,仿佛晨雾中绽开的睡莲,就在此时,阻挡赫连元决与郁惟摄等人的白绫飘忽下落,不待他反应,眼前的女子已如虚无幻境中生出的一般,在烟尘中遁迹而去了。

    *

    返京的行速似乎格外飞快,不知是否因了一行人离家太久的缘故。当盈都近在眼前的时候,千亦忍不住在心中盘算,加上这一去一返的时间,她这趟出门竟已旬月有余了。

    千亦清寒迫不及待飞扑回府,进门居然见楚乐正同宁老夫人在堂上聊天。

    见到她们,老夫人起身迎上前,“孩子们,谢天谢地,你们平安回来了。”

    “奶奶,我们好想你。”千亦投进她怀里。

    “我听慕大人说起这一路的凶险,真是苦了你们了……”老夫人慈爱地拍拍她,“幸得皇恩庇佑。”

    千亦起身,看向老夫人身后的楚乐,笑笑,“你怎么来了?”

    “得知你们今日归来,我便过来陪老夫人一起等你。”楚乐温和地说。

    “对了,我去后厨看看为你们备下的粥和点心,寻儿你陪慕大人多聊会儿。”宁老夫人道。

    “那我要荷叶粥。”千亦撒娇。

    “熬下了。”老夫人摸了摸她的头,走了出去。

    待到宁老夫人走远,千亦把楚乐拉到一边,“喂,你没跟奶奶乱说话吧?”

    楚乐了然,突然拿手弹了一下她额头,“怎么你也有怕的时候么?我看你夜闯入云山时倒英勇得很。”

    “嘘!”千亦警惕地瞪着他,“总之,你不要多话。”

    楚乐失笑,“好。”

    “不过,”她转念道:“我们在边境时,又遇见了那夜我们见到过的紫衣女子。”

    “我听说了。”楚乐显得平静。

    “她们究竟是什么人?”

    “这段日子我也专门探查过,但不曾有结果。”楚乐沉声,“她们就如鬼魅般,踪迹遍布各处,传闻中她们总是在女子新婚之日将新娘带走。没有人抓到过她们,更几乎无人见过她们,那些被带走的新娘也再没有露过面……有人说她们是妖女,专吸年轻女子的鲜血,也有人说她们是要天下有情人不成眷属。”

    千亦咂舌,“这么恐怖。”

    “不过,皇上已经派郁丞相追查她们了,不用很久妖精就会现出原形。”

    “哦?你倒蛮相信他。”千亦扬眉。

    楚乐只是浅笑不语。

    “如此说来,这就是郁丞相去往幽州的原因……”千亦暗思,也就难怪他那夜会现身知乐阁了。

    翌日清晨,千亦早起,进宫去向皇后娘娘请安。

    此番离京日久,千亦有些挂念颜初姐姐,且亏了赫连元决的准许,让她这个皇后娘娘的旧友可以时不时陪伴娘娘身边解闷儿,因而她出入宫门顺畅了不少。

    千亦一路步履轻快来到延福宫,飞雾正带领宫女们洒扫庭除,见是她,展了笑道:“宁大人来了。”

    “娘娘呢?”

    “在静安殿后打理小园呢。”飞雾亲自引了她往宫内走,“自从宁大人将娘娘旧时闺阁后面那处小园‘搬’了来,娘娘心中喜爱得很,每日清晨都要亲自照料园中花草,有时午后空闲,娘娘还会在那里品品茶看看书,一待就是一两个时辰呢……”

    千亦抿笑,“皇后娘娘喜欢就好。”

    说话间,她随飞雾转折进了小园,正见顾颜初一洗素色轻衣,低头在一片玫瑰花丛边采集晨露。早晨的阳光真好啊,在她的发丝、肩臂洒下一颗颗莹润的珍珠,又在珍珠间穿针引线,织出披纱和发冠,远处看去,像九天的仙子。

    “娘娘,宁大人来了。”飞雾通报道。

    顾颜初这才抬起头,眉眼间喜出望外,“寻儿。”

    “参见皇后娘娘。”千亦见礼。

    “在此不必拘谨,起来吧。”

    顾颜初就着宫女端来的水盆净手,又由她们整理了衣裳,然后在石凳上坐下。

    “寻儿用过早膳了么?不如就在这里用一些,”她道,“我们也多说会儿话。”

    千亦欣然,“多谢娘娘。”

    “飞雾,让膳房多上些清甜小点,”顾颜初吩咐,可见地心情很好,“轻花,你也去吧。”

    “咦,这位姐姐叫轻花?”千亦奇道,“轻花逐飞雾,延福宫有这两位姐姐一定热闹得很。”

    轻花、飞雾听闻脸色微红,顾颜初则掩口笑起来,“从前音儿就爱这么打趣她们……”

    她笑着,声音忽作淡淡叹息,“音儿总是古灵精怪,不受教束。寻儿倒是变了,从前规规矩矩的,不爱讲话……”

    千亦这么听她说着,心上涌起几般滋味。

    待宫女们都离开了,小园里只剩皇后娘娘和千亦两人。

    “寻儿也坐吧。”顾颜初招呼她一同坐下。

    千亦得以在近处微微打量了一下顾颜初,道,“娘娘近来一切可好?”

    “本宫很好。”

    “是啊,即使时光流逝,娘娘一如从前的明媚温润,”千亦眼光流转,“想来定是备受恩泽。”

    “寻儿!”顾颜初面上浮上淡淡的粉翳,佯作嗔怪,“刚说你从前沉稳,如今倒是学会伶牙俐齿了!”

    千亦只是笑,又听娘娘说,“你们此次远去幽州,真是辛苦了。”

    “还好。不过在北边见识了不同的风物人情,很有意思。”

    “哦?”顾颜初饶有兴致,“跟我说说。”

第六十二章 一夕隔生死

    “那边的节气不同,夏日也有阵阵的清凉……天空似乎更高更蓝,令人心驰神往……那里的酒更烈,人也侠义豪爽,尤其是女子,性情真挚,敢爱敢恨,令人敬佩……”千亦讲起来滔滔不绝,越发有兴致,“北方的丝竹多铿锵,尤喜剑舞,连莲花也……”

    她说着突然顿住了。

    池中的白莲饮风盈盈,恍惚同知州府、同韩宅,连同倒映在那人清冷眼底的莲一样。

    ——‘人不聪明,幸得灵敏机辩。然急智侥智,不得长久,明白么?’

    千亦突然想到这句话,真奇怪,明明她不屑于听他自以为是的教训,此刻为何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他。

    顾颜初见她这片刻的神色若失,不禁笑道,“怎么了寻儿?莫不是,此去幽州被哪个佳人绊住了心?我可求皇上做主去。”

    “欸?”

    千亦刹那被唤回了神,一时的紧张无措,竟像被人探破了心事般的,“不……不是的,娘娘你别乱说。”

    顾颜初咯咯笑起来,“不是么?以寻儿的年纪也该论及婚嫁了……”

    见皇后娘娘倒似起了兴致,千亦可有些慌了,万一她真的去找赫连元决为自己安排婚事,那可怎么得了!

    “我……家父离世,宁家眼下惊惶初定,实不该再劳人力,丛生波动……况且、况且……”她搜肠刮肚,说到着急人也站起来,向着池边赶走了两步,“我现在没有心情想这些,只愿好好侍奉奶奶……”

    顾颜初摇摇头,“这是喜事,怎能叫波动呢?若是不便,可先将婚事定下,过两年再迎娶。再者宁大人之前也有意为你张罗此事,这也是他未了的心愿。”

    “可我——”

    千亦哑口,心急如焚,混乱中也不留神脚下,竟被一根花藤牵住了脚踝,正当千亦心中不防,一步迈出去,人紧接被绊了个踉跄,半个身子都扑进了水里。

    “寻儿!”顾颜初惊呼,急急去拉她,“你怎么样?”

    千亦费力从水里爬起来,除了一身狼狈,倒无大碍,她窘迫道:“没……我没事……有劳娘娘担忧……”

    “看看你,怎么这么不小心。”顾颜初嗔怪着。

    这时,小园外的宫女听到动静也赶过来,远远问道:“娘娘,您没事吧?”

    她见千亦只是湿了衣裳,便放下心来,“本宫无恙,宁大人替本宫取掉落水中的环子,打湿了衣裳,你们快去宫里取件宽巾,再拿件斗篷过来。”

    “是。”

    宫人们各自忙碌着去取物什,千亦拭去脸上的水,不好意思地笑笑,“寻儿该死,给娘娘添乱了。”

    “没事就好。”顾颜初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忽然发觉她湿透的前襟下,单薄衣衫,透出玲珑有致的身形,这样的身形,竟不似男子该有的……

    顾颜初吓得立时掩住口,惊道:“你——”

    千亦不明就里,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向自己胸口时,恍然明白了一切。

    “你不是寻儿,你是谁!”眼前皇后娘娘已经声色狠厉。

    “我……”

    千亦有如一脚踩进了谷底,她知道,自己万般不慎卖了这么大的破绽,顾颜初岂是受蒙蔽的人?眼下悔恨已是无用,可自救也是无法。

    “不说清楚,本宫就将你交给皇上,由皇上裁决。”

    不行,在顾颜初手里尚能求一线生机,若是赫连元决,那等待她和宁家的都将是万劫不复。况且,她为了宁家大局而隐瞒身份纵是别无选择,可从内心深处,她却不愿对顾颜初说谎,但,这个险可以冒么?

    “来人。”

    眼见皇后下令,千亦跪下来,“我是音儿。”

    “你……你说什么?”顾颜初难以置信。

    立刻间延福宫的掌宫太监已带人来了,垂手恭敬道:“娘娘吩咐。”

    顾颜初眼光直锁着跪在地上的人,目中强抑着激烈的颤抖,她淡色的唇紧抿,许久许久,透出失血的苍白。

    这样的缄默太难捱了,宫人们已经在私下里交换眼色,俱都不敢妄动。

    一念则生,一念覆没,千亦闭起了眼。

    “将宁大人带去偏殿,”皇后终于开口,声音听来更甚于往日,字字句句平若端稳,“梳洗更衣。”

    *

    就像是将不属于自己的外袍裹在身上,厚重且不合身,当它终于被剥开的时候,虽不知会面对什么风雨,起码这片刻让千亦觉得轻松。

    偏殿里,顾颜初遣走宫人,只留宁千亦。

    殿内的日光寡淡,待久了会觉出沁人的凉意,千亦看着窗沿下缓慢移动的日影,心下一片平静。

    “……自江南赶赴京城那夜,我们遭遇了截杀,哥哥……就是在那时殒没郊野的。”

    顾颜初心下一恸,并没有打断她。

    “我也于混乱中中了一箭,差点丧命,”千亦接着说,“是清寒拼命救我逃出了生天。一场浩劫,宁家一行只余我和清寒两人……我们藏身在荒野一户农家里,想到这场凶杀绝不简单,定是有人趁父亲长逝宁家失去依估之际,妄图将宁氏斩尽杀绝,从而再无机会与他作对。”

    “那你又为何会扮作宁倾寻,成了现在这副模样?”顾颜初启问。

    “我与清寒痛定思痛,明白眼下撑住宁家的唯一办法,就是让宁少爷活着,执掌家族,这样家族才有了主心骨,不致让暗处窥伺的人有机可乘。”

    顾颜初闻之一愕,“你竟——”

    千亦坦然,“我清楚这一步的后果,也知稍有差池即是灭族之祸……当皇上赐官,一切既成定局,奶奶因此痛斥我一顿,要押我去皇上面前请罪,可终是于心不忍。”

    顾颜初似有所动容,“那,你说的‘他’,是谁?”

    “音儿不能说。”

    千亦坚决道,她知这不是儿戏,何况目下也无任何证据。“对不起,音儿从未想过瞒你,上次姐姐生辰,我见你那般思念音儿,心中无一刻不想与你相认,可是……颜初姐姐……”

    时隔生死,重又听到这样的呼唤,顾颜初再也掩饰不住的心疼涌上来,目中顷刻就漫起泪水,她几近失声,“音儿……音儿……你好糊涂,无论如何,你该相信皇上,一切自有圣断。”

    “不是我不信,而是,家人遽然离去,一夜之间,我被扔在一个全然不认识的世界,无助、惊慌,没有一个人可以信任……”她说着也流下泪来,“当时只想保全眼下,守住我唯一可依附的家族。事到如今,覆水难收也好,荆棘险阻也好,音儿只有咬住牙关走下去,求颜初姐姐成全。”

左左的碎碎念

    趁着假期连更了十章,感觉身体被掏空……Emmm……

    但是最近回顾发现,有几章在情节设置上还有点问题,为了避免日后的bug,所以左左还是要抽时间改一下,就再停更一月,定于11.07(立冬当天)复更,一更到底,敬请各位期待。

    爱你们(づ ̄3 ̄)づ╭❤~~

第六十三章 莲·含意

    顾颜初终于走过来,向跪在她脚边的千亦伸出手,引她起身。

    千亦这才看到她蓄泪的眼底,净是爱怜和不舍。

    “音儿。”她哽咽着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千亦忍不住,扑进她怀里,“颜初姐姐!”

    倘是因了千音曾对顾颜初的感情,千亦此时分明感到心中填满细腻的温暖和感动,像久违的慰藉,像弥远的契合,像她面对奶奶、清寒和一切亲近的人一样。

    一夕隔生死,再见两茫茫。

    没有什么比这种恍如隔世的重逢更令人震颤、百感交集。不论身份,无关境遇,此去经年,庆幸她们仍是当初那春日结游、书画相伴的少年。

    *

    幽州的差事顺利完结,楚乐和千亦尚在家中休整还未接手公事的时候,皇帝的各种封赏就陆续到了。

    一日几番赏赐,楚乐加了一堆官位头衔,可谓荣耀等身,只是到了千亦这边,就不见半个官字。

    她们眼见各色珍奇贡品、黄金白银、锦缎珠宝如同天降一般,将宁府前庭堆了个满满当当,远远看去,真是富贵无匹。

    楚乐为此很是不忿,“明明我与宁兄一起办的案子,要封官也该是一同的,怎么……”

    千亦此时正把玩着一只悬挂式的古纯银香熏球,思索着搭配皇上赏赐的上等沉香,搁置书案上正好,因而不以为意道:“慕兄,稍安勿躁,你我二人谁做官不是一样的?以后记得多多罩着小弟就是。”

    宁老夫人看上去也并不介意,当然她还有多一重的考虑,音儿的真实身份仍然是隐患,对她来说,官位越高,越是凶险,此时万不可显山露水、风头过盛。

    “可——宁兄才情过人,若不是你率先从那两句诗中看出了端倪,我们不会找到案子的突破点,还有那夜在入云山……”

    “好了好了,既如此你就让我过几天闲适自在、壕无人性,官小一身轻,无案牍之劳形的日子不好么?”千亦望着满堂的金碧辉煌两眼放光,对于楚乐说的都没怎么听进去。

    楚乐被她奇奇怪怪的话噎的只得干瞪眼。

    “慕大人,”宁老夫人见状便来圆场,“此次幽州一行,寻儿能随慕大人同去,得以历练,老身委实高兴,况皇上钦点慕大人断案,寻儿只是从属,幸得大人提点保护……今又得皇上赏赐,老身和寻儿已是感激不尽,请慕大人不必再为此介怀。”

    千亦她们不介怀,可是对于圣上赏赐的事私下里讨论的却大有人在。

    几日后,千亦进宫看望皇后娘娘,竟也听娘娘谈起此事。

    “说来,皇上这次论功行赏,赏得确有些偏心了……”

    顾颜初此时屏退左右,只她两人在延福宫偏殿一隅的琴室中聊天。

    千亦环顾四下,压低声音道:“娘娘怎么也这样开玩笑,音儿难道还嫌官不够大不成?”

    坐在琴旁的顾颜初莞尔,“也是。”

    千亦见娘娘又将刚刚合上的琴谱打开,随意翻着,一手勾捻琴弦,弹出片断琴音,细细碎碎的,不成曲,也不入心。

    千亦并未见过顾颜初如此心不在焉,不由问道:“娘娘,您有心事?”

    顾颜初只是笑笑,“没有。”

    直至道别皇后娘娘,走出延福宫,千亦心中的疑惑仍徘徊不去。

    看颜初姐姐的模样分明有些不寻常,到底是什么事情能令她这般心神不定?

    千亦想得出神,一边漫步在宫内走着,经过御园时,也未留意,竟连迎面走来的仪仗都没发觉。

    待人近在眼前时,千亦抬头,目之所见恍若有流金泻玉,明亮晃眼。

    她怔了一刻方才认出,她们在皇后娘娘生辰那天见过,升平阁戏台上众嫔妃中最惹眼的那位。千亦后来听人提起,原来她就是左贵妃,太傅左仕江的女儿。

    她身着曳地的紫黛璎珞纹宫纱,盛装绮丽,即便只是游园,也令人感觉一种千蝶起舞、百花来贺的气派。

    千亦连忙行礼,“参见贵妃娘娘。”

    左贵妃见她来的方向,是延福宫,眸中有不易觉察的微动。

    “禁宫到底是禁宫,并非寻常市井之地,”贵妃缓缓启唇,口吻轻傲,半阖的凤目都未正眼瞧她,“便纵有皇后娘娘的准允,也该明白自己的身份,否则这般礼数缺失,万一冲撞了圣驾,怕是连怎么被罚处的都不知道。”

    千亦此时心中一万个白眼翻过,不过是她刚刚想事情没留神跟她见礼,端什么架子?

    贵妃不说免礼,她也不好起身,过了好一会儿,千亦觉得双腿都开始打颤了,贵妃娘娘居然好兴致地在一旁赏起花草来。

    千亦暗暗叫苦,什么人不好遇,偏偏碰上这位荣宠甚厚的左贵妃,怕是她受她爹的影响也不会对自己有什么好感,这下可怎么脱身。

    她这边焦灼不已,忽听一道湛湛清音灌入耳中,“请贵妃娘娘安。”

    郁惟摄。千亦没来由地一丝慌张。

    左贵妃转而巧笑嫣然,“丞相大人不必多礼,许久未在宫中见到大人了。”

    郁惟摄的反应仍旧往常般淡淡的,他瞥了一眼宁千亦,言道,“臣与宁大人还要一同面见皇上,不打扰娘娘的雅兴了。”

    左贵妃昂了昂下颚,面上也未透出不悦,“如此,二位大人请便。”

    贵妃一行终于离开,千亦这才得以松展自己的腰腿肩背。而另一边郁惟摄走出几步,发现宁千亦并没有跟上来,他停步,头也不回道:“若不想再遇到什么纠缠,最好跟我走。”

    你也不见得有多好缠。

    千亦嘀咕了一句,但丞相大人的命令不敢不从,便只好快步赶了上去。

    夏末的空气还是热热的,走在郁惟摄身旁就有疏浅的清凉,许是这人几次的相救让她落了防备,千亦竟大着胆子开口问他。

    “丞相大人,你知道皇上为什么要赏我那一堆东西呢?这正常么?”

    走在前面的郁惟摄还是不屑搭理人的样子,仿佛她只是他身后的影子。

    千亦被冷落,讪讪地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在想,凡事如果要等到别人告诉我才会明白,那我也太笨了……可谁叫我人不聪明,急智侥智也不能长久,自然想不通嘛。”

    背对她的人模糊地笑了一下,终于回转身来。

    他面上有未及散去的浅淡笑意,竟在此时泛出半分难以寻见的温柔,让千亦以为自己花了眼。

第六十四章 惊鸿破夜

    见郁惟摄只是看着她,千亦扁扁嘴:

    “想来皇上是觉得我资质平庸,倒适合做一个富贵闲人……”

    “你不算笨。”他轻声地说。

    欸?丞相大人这不是在夸她吧。

    其实如她这般涉世浅,无谋略根基,弱小无助又可怜还容易被人加害的小白兔,若不是凭着一点运气和每经劫难就会在她身边襄助的人,哪里撑得到今天呢?

    这些,她心中岂会不明。

    “那个,很早就想说……”千亦聚起目光,注视郁惟摄,她情态真挚又有一丝无措,一字一字道:

    “谢谢你。”

    午间的暑气蒸得她脸颊微红,像含苞粲然的莲蕾,小心地向他道谢。四合风静,柳摇茵茵,郁惟摄竟觉心中一动。

    “郁丞相、宁大人。”

    这时,自前方议政殿走来一人,千亦循声看去,是常侍皇帝身侧的那位年轻公公。

    “两位大人,圣上今日不在宫中。”俞公公垂拱道,“不过圣上有口谕留下。”

    “臣听旨。”他二人即行礼道。

    “近日一切事宜,请丞相大人遵礼法量度处之。”

    “臣领旨。”

    “郁丞相,在下还有公务,失陪了。”

    俞公公离去,千亦却隐约见郁惟摄清消的眉头肃了起来。

    *

    假若议政殿前那日只是端倪,千亦并没有在意,可往后几日,皇上的行迹却越来越不寻常。

    慕楚乐每来宁府,说起近来的朝会,也是面露忧色。

    “皇上今日又未早朝听事,恐再这么下去,我大盈要变成十日一朝、朔望一朝了。”

    午后的解带斋只有他们两人,阳光走过一夏终于轻了些分量,疏朗斜斜地牵绊在千亦指尖。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案上的古琴,道:“朝中之事自由郁丞相定夺,你有什么可担心呢?”

    “话不是这么说。”楚乐刚端起的茶盏又放下来,自从进门后,他这样的动作已经反反复复好几次了,茶倒是一口没喝。“国不可一日无君,国家大事岂堪由旁人代劳!这样轻重不分,将朝务置于不顾,实非圣君所为。”

    “好了好了,”千亦受不了他一连串老夫子式的啰嗦,“圣上许是有自己的考虑,何况……皇上不在,慕大人就不能稍稍放松一下,听我弹首曲子么?”

    楚乐终于转移了注意,“你会弹琴?好像之前没听你提过呢。”

    “在幽州的时候跟文老夫人学了一些,近来也有时向皇后娘娘请教。”

    她们正聊着,忽有宁府侍从来报。

    “少爷,慕大人,皇上召你们进宫议事。”

    平日议事不比早朝兴师动众,赫连元决只是召集他们二三十人在兰薰阁,商议有关幽州官员的升迁黜免等事宜。

    一直到傍晚结束,离宫时,楚乐顺道邀千亦去家里吃晚饭。

    晚饭后天已擦黑,楚乐送千亦回家,盈都的街道车马融融,千亦看了眼旁边心不在焉的人,“你今天好像话很少,从下午在宫中就是这样。”

    楚乐扯开唇角,并无笑意,“我只是在想,皇上如今连议政都只能在午后了么?”

    就在这会儿,千亦见一个入目生威的身影,走进了街角一户店阁中,她连忙看向楚乐,楚乐也同她看见的一样。

    是皇上。

    他们不由跟到门前,见店阁上挂着一块匾额,绮筵阁。

    二人对望一眼,准备进去,一个持剑的人横在了面前。

    “两位大人不得入内。”

    他是皇上的护卫?千亦乍见之下眼生得很,瞧楚乐的样子应该也不认识他。

    “让他们进来。”

    店阁内这时传来赫连元决的声音,千亦和楚乐便踏进去,里面没有客人,上下两层的店面不算富丽堂皇,却有着熠熠风雅,只是到处竟垂落着缥缈的紫黛银纱。

    这颜色让千亦有种奇怪的感觉。

    皇上正站在楼上,郁惟摄也在他身边,千亦和楚乐踏着木质楼阶走上去,向下看一楼大厅的中央是一方盛开的巨大花型舞台,有桌椅四面围坐。他们所在的是二楼看台,居高临下,视野更加广阔。

    “皇上,您……”

    楚乐刚开口,赫连元决手臂轻抬将他阻断,紧接,有空灵幽幽的笛声传来,数个身着紫黑色轻衣的女子从各处聚拢到舞台中央,她们来时顺带熄灭了店阁内的大半烛火,只余悬在空中的几点,看上去像是被夜风席卷过的厅堂。

    待她们围聚成圈,便有一位女子从天而降,当她点在圆圈中心的一刹,先前周围的女子纷纷四散而去,消隐于暗处,独留中央她一人在魅夜中起舞。

    美人舞如莲花旋,回裾转袖若飞雪。

    高堂满地红氍毹,试舞一曲天下无。

    千亦欣赏过的古代歌舞不算少,可从未见过一种舞步如此翥凤翔鸾、流舞翩迁。如春风起筵上,若幽香入画堂。

    “各位看得懂么?”赫连元决突然发问,“宁爱卿——”

    被皇上艾特到,千亦马上支棱起耳朵,“是。”

    “你给这舞取个名字。”

    千亦稍一思忖,“‘破夜’。”

    赫连元决颔首,“应是‘惊鸿破夜’。”

    他话音落下,窗外月光照清了那蹁跹女子的脸。她纤美幽柔如同起舞的纱绫,面容由月霜敷上细瓷一般的白,上勾的眉眼娇媚、妖娆,有难以言说的神秘。

    千亦他们忽地倒吸一口气!

    即便此前也只是雾里看花般的几面,可那眉目的魅灎却再无旁人,她分明就是曾数度出现在幽州,传闻中捉走新婚女子,吸血摄魂残忍至极的妖女!

    舞曲终了,那女子也退匿而去,慕楚乐发颤的手掌已在衣袖下攥出了冷汗。

    “皇上,微臣愚钝……”他几近隐忍地道。

    赫连元决却显出十分的云淡风轻,他甚至带着徐徐笑意,“夜姑娘几位先前见过了。自此,有关于她的事,你们不必再劳费心力。但是惟摄,朕要你确保绮筵阁上下内外永续的安宁周全。”

    郁惟摄沉了沉声,“是。”

    楚乐面上有极端的震惊与难以置信令他发音都显得艰难,“皇上何以……竟会接近这个来历不明的妖女?”

    “有关先前的传言,”赫连元决从容道,“朕已查清,俱是抟空捕影,爱卿不必介怀于心。”

    楚乐脸色已经十分难看,“既如此,臣无话可说。可、可这就是圣上如今终日不朝,午后议政的原因?”

    赫连元决不加别视的目光忽然直指过来,那目中仍是平若,可任谁也不该再去试探他平若目光下隐隐的凛动。

    楚乐却没打算住口,“当真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言罢竟不行君臣之礼,拂袖离去。

    千亦心中暗叫不好,慌忙拜道:“皇上息怒,慕大人绝非有意冒犯。”

    赫连元决唇锋抿着不置喜怒,千亦急道了一声告退,便追楚乐而去了。

第六十五章 莲香夜馥馥

    第二日晨早,意料中的惩处降临到了楚乐头上。

    “自古事君,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去而不讪。今御史中丞慕楚乐,以下犯上,忘却本分,藐视天威,着削去礼部左侍郎一职,停俸三月,闭门思过,以儆效尤。”

    圣旨下,所处是一片哗然。

    千亦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吏部办公,便见同僚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议论猜测,有悲天悯人,感叹君恩无常的;有为之惋惜——此次被圣上削去的礼部左侍郎一职正是楚乐侦破幽州一案后新晋封的,究竟是何种冒犯竟令圣上弃能臣于不顾;更有好事者妄言楚乐是因出入烟花之地行为不检触怒上主,因而遭此惩处……

    千亦将这些流言通通赶出耳朵,把手边的事草草收尾,便回府了。

    近来她一直想法子将朝中的消息告知楚乐,可碍于皇上要楚乐闭门绝客的旨意,不能踏进慕府一步。她心中着急,却也无法。

    几日后的一夜,千亦终于下定了决心,那晚月沉星坠,千亦清寒趁夜摸到了慕府偏院的外墙,刚要翻进去,却见一队车驾自慕府正门前的长街上秩序走过,那随从打着的灯笼上赫然写着“左”。

    车驾行到慕府正门便停下来,千亦二人对视一眼,便屏住气息蔽在墙角观望。

    深夜登门,无端透出几分来者不善的意味。

    这时车帘掀起,走出一人,赫赫官仪果然是太傅左大人,而他车前高头大马上,一位白衣轩昂的佩剑少年正是白少轶。

    太傅就着随从敲开的大门踏进了慕府,他只身入内,不携左右,白少轶也留在了府外。

    千亦猜不透太傅为何深夜到访,见此情形也不敢贸然入内。

    等了一刻钟,她们见身后府墙的转角处,黑夜里又有一队人马出现,队列严整人影幢幢,中间隐约抬着一顶轿子,向着她们渐渐拉近。

    清寒见此,低声提醒千亦,为防不必要的事端,今夜不宜久留。

    千亦虽不甘心,也知硬闯不得,刚要转身离去,墙头上忽有一只野猫跳下来,正砸在她脚边。千亦猝不及防,倒吸了一口气,接着慌忙捂住嘴巴。

    不好——

    这声惊喘果然逃不过武将出身、机警敏锐的白将军耳朵,他大喝,“谁!”

    同时扯马向她的藏身方向而来。

    那只野猫嗖地闪到黑暗处不见了,糟糕,今晚她们这个时辰又是这身打扮倘若被人堵在慕府院外,可真是什么都不用说了!

    恰时,后面那队人马也行至她们身边,千亦慌乱中只瞥见为首的黑马上是冥渊,而马后的轿子里竟蓦地伸出一段银线暗纹的黑色衣袖,扯住了千亦的小臂。

    白少轶已经策马越过转角,眼看与冥渊的队伍不期而遇——

    千亦被那只手迅速地拽进了轿子里。

    清寒见势也只得闪身混进了队伍中。

    进得轿内,更重的黑暗顷刻间盖了上来,可再深的夜色她也能感知到当前面对的人是谁。

    由于轿顶压迫,她只能蹲着身子,但轿子的空间却足可容两人有余,她仰视着他,怯怯地道,“丞相大人……”

    同时试图抽出他一直抓着的她的手臂,可郁惟摄应也不应,手上也不松动分毫。

    轿外开始清晰地传来对话声:

    “见过白将军。”听上去是冥渊在向白少轶见礼。

    “丞相大人……”白少轶这时略略顿了一顿,似是别有心思,而后才说,“更深夜重,不知郁丞相何故在此。”

    “白将军似乎也是冒夜外出,而且看来,还有什么紧迫的事,否则也不致对丞相大人有所冲撞。”听冥渊的对话隐约有挑衅味道,纵是功勋显赫一时的将军,终究也轮不到他来问堂堂丞相的话。

    白少轶也觉出方才行为不妥,在马上行了一揖,“白少轶失礼了,方才在下听得有宵小鼠辈在这附近鬼鬼祟祟,这才前来察看,不知可有惊扰到丞相大人。”

    此时的轿子里,千亦一直盯着郁惟摄,可都不见郁惟摄有搭话的意思,他只是凝神端坐着,几乎感知不到的声息,令人觉得他似近忽远。

    千亦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腿脚,以免碰触到他华贵无比的衣袍。

    郁惟摄忽而唇峰一动,有低低的声音没入千亦耳朵,“是什么味道?”

    千亦错愕,“什……什么?”

    他那只叩住她的手臂抬高起来,薄薄的香气自她衣袖中溢了出来,而那幽致的淡香中依稀含着一丝清苦,透人心绪。

    千亦并不知觉有什么特殊香味,这晌终于听轿外冥渊代为答道:“我们方才路经此处,未有任何异常。”

    “哦?”白少轶在丞相府的队伍中打量了几眼,“京城卫军尽职守卫慕府,谨防别有用心之人有机可乘,几位还望多加留神才是。”

    “有劳白将军提醒,只是在下惶惑,”冥渊道,“京城卫军何时也由白将军统领了?想是白将军热心,连守卫慕府这种区区小事也值得深更半夜亲力亲为。”

    怼得好。千亦在轿子里吐出一口浊气,人家龙长之将军统率京城卫军,也不曾下令像看犯人一样看守慕府,轮得到他来代龙将军之名行事么!

    “冥渊。”

    终于有声音从那墨蓝色的轿子内透出来,冥渊立时回身道,“属下该死,搅扰主子清静。”

    轿中人的声音不似平日寡淡,依稀有几分倦意,“白将军不论在替谁守卫,夜深还是尽早回去吧。”

    白少轶目色一沉,冥渊已打马前行,带领队伍从让开道路的白少轶身边缓缓离去了。

    轿子稳稳当当地行进,约莫已离开慕府两条街的距离,千亦被郁丞相长久箍住的手臂有些发麻,她试探着开口,“多谢丞相大人救命之恩,我——”

    千亦话还没讲完,郁惟摄突然叫了一声“停”,轿子应声止住,郁丞相紧接着拽起她的胳膊,在千亦错愕之际,手起刀落仿佛一刻都忍不了地把她推出了轿外。

    被推出轿子的宁千亦踉跄了一下,差点当场扑街,幸而清寒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然后丞相大人的轿子便毫无留顿地消失在了夜雾中。

第六十六章 风波不定

    “几个意思嘛……”

    千亦揉着酸麻的小腿,正想不顾江湖道义地对救命恩人吐槽几句,远远地就见太傅府的人马走过,也徐徐消失在她们视线尽处。

    “小姐,我们……”清寒看着千亦,询问。

    “我们回去。”

    倘说这一夜慕府外不算太平,府内却也是一样的暗流涌荡。

    慕楚乐送走左太傅,他的话却如下在这间屋子的符咒,萦纡不散。

    ——“老夫此来是希望慕大人在几日后的朝前议政上支持廷珉担任荆湖路兵马都总管一职。”

    “太傅大人抬举了,在下如今是被圣上禁足的闲官,且不说有无资格参与议政,就连迈出大门一步都是妄谈。”

    “这只是区区小事,老夫自有把握劝说皇上解了慕大人的禁。”

    “……左廷珉大人才能卓越,是治世之才,然此人行事重于功利,睚眦必报,”他看了太傅一眼,道,“荆湖一路乃大盈军事要地,万般维系,含糊不得,恕,不能从命。”

    太傅反而不慌不忙地笑了笑,“久闻慕大人与宁大人乃至交好友,情谊匪浅……”

    “您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依稀记得数年前太后曾有一梦,梦中谓天仙玉女碧霞元君不日降临世间。因碧霞元君庇佑众生,灵应九州,太后因而大喜,以为祥瑞,遂命急速打造宫殿,须得渭州之碧石、莱州之白石、吴越之奇石、洛水之玉石加之各种灵物摆置宫中,恭奉天女,以得大盈百岁康宁……搜罗这些灵石属实费力,尤其这莱州之白石更几番找寻而不得,可皇上太后不知,这件白石当时就在宁府之内。”

    “无稽之谈。”楚乐冷哼。

    “玉壶知素结,止水复中澄。坚白能虚受,清寒得自凝。”太傅忽而念道,“宁宿远以玉壶品格治家,玉壶图至今悬于宁府书房内,慕大人不会陌生吧?”

    “那又如何?”

    “可宁家的治家之宝不止这一幅玉壶图,还有,那莱州白石精雕而成的莹白玉壶。”

    楚乐怒道,“可笑,我在宁家从未见过!”

    “慕大人当然从未见过,莫说是你,恐连宁倾寻都未曾见过这件通透宝物。”太傅显得十分确信,“宁宿远心知白石是太后祭奉天女之圣物,却不想把它交出,于是将玉壶深藏在宁府内。倘若老夫将此事禀明圣上,派人搜查宁府,不怕这宝物不得见光。”

    “就算宁府当真有一件白玉壶,太傅就敢妄言它是由所谓莱州白石雕刻成的么!”

    “哈哈,这容易,当年替太后皇上寻访这几件宝物的天下第一玉石匠人如今就在盈都,请他过来一看便知。”

    “不,我不相信宁大人会……”

    他向楚乐逼近一步,“怎么样,慕大人是有兴趣与老夫赌上一赌么?别怪老夫没提醒你,这赌注不止是宁倾寻的仕途,还有宁家的家声。”

    楚乐强自镇定,“太傅如此费尽心机不择手段,要的仅是区区在下的举荐?”

    “当然,否则你以为老夫愿意揪住一个死人不放么?只要慕大人应下,老夫今后绝口不提白石玉壶之事。”

    ……

    当千亦二人终于藉由偏院的外墙翻进慕府,府内十分地安宁且通畅,她们几乎没费任何力气地来到了正堂,堂内灯火明亮,千亦踏进去,就见清夜的凉烛下,一个人呆呆地坐着。

    “楚乐,你怎么了?”

    听闻熟悉的语声,楚乐惊起,有如一道发烫的月光照入目中,在看到千亦的舜刹,惊喜、错愕、担忧百般糅杂,令他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怎么这么晚一个人待在这里,还有,你的府中为何不见一个守夜的人呢?”千亦奇怪。

    “没什么。”楚乐一语带过,“倾寻,你怎么来了,不知道这样很危险么?”

    清寒这时退到门外把风,千亦就径直走到柔软的长榻上坐下,“我知道啊,可是你不清楚最近朝中是个什么局面,太傅他啊……”

    楚乐也挨近她坐下,目中有许久不曾点亮的神采,“你近来好么?”

    千亦愣了一下,“我在说太傅,什么我好不好啊。”

    他牵了牵嘴角,苦笑,“太傅怎么了?”

    “他明里当然不能怎样,暗地里却开始笼络朝臣,在朝中一些重要岗位广插自己的亲信羽翼,我怕长此下去朝堂难保不被他搞得乌烟瘴气……”

    楚乐冷然,“皇上不会让他任意妄为的。”

    “我看未必,”千亦撇嘴,“皇上现时还有心思理会他的江山么?”

    这时门外的清寒突然闪进来,“主子,慕大人,门口侍应来报,皇上深夜驾到,现已穿过前庭,朝正堂来了。”

    “什么!”二人大惊。

    “不妙,被皇上撞见是大罪,”楚乐忙道,“你们快躲到里间去。”

    千亦和清寒蔽到堂后的内间,楚乐打开门,就见赫连元决轻携一二随从,披夜而至,门口的侍应已经跪下,楚乐忙行礼相迎。

    “慕楚乐恭迎圣驾。”

    “免了。”

    赫连元决一步跨进堂内,楚乐也跟进去,就见皇上负手站在堂中,随意打量,也不就坐。窗外这时响起了五更的更鼓。

    “夜静更深,还不休息么?”赫连元决像是随口一问,又像是酝酿的开场白。

    “更深人定,方能反思一些事。”楚乐平静地答。

    “可想通了?”赫连元决就近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楚乐垂首,“微臣愚钝。”

    “聪明人时有愚钝,不外乎被纷乱的心绪蒙蔽,”赫连元决直视他,“慕大人,你心神不定。”

    他抬头,不答反问,“皇上近来心定么?”

    楚乐如此直言顶撞,千亦在里间默默为他捏了一把汗。

    赫连元决却没有显出不悦,“家国天下,朕从未忘记。”

    “那皇上能够专心理政,不再受那妖女的蛊惑,不再——”楚乐急切道。

    “夜尽了,”赫连元决这时起身,“早些休息吧。”

    随侍启帘跪拜,恭送圣驾,圣上行至门前,脚步却又顿住。

    只听他扬声道:“怎么,还不出来,莫不是想在慕府留宿?”

第六十七章 君心似我心

    这明明白白是在喊话藏匿于暗处的宁大人本人了,千亦和她的小伙伴霎时惊呆了!只得埋着头,尴尬地挪步出来。

    “给皇上请安。”

    赫连元决不置一词,根本没回眸看她一眼,拂袖离了慕府。

    *

    想宁千亦这一夜,逃过了白少轶的追堵,解锁了丞相大人的轿子,因赫连元决不乘御辇,还使她喜提跟皇上一前一后长街散步的机会……生活的戏真是多到令人应接不暇。

    夜冷了,街巷中偶尔卷起飘零的落叶,风起也有入肌的沁凉,千亦吸了吸鼻子,禁不住抱起了手臂。

    雁夜长如此,流落向天涯。

    原来已经立秋有一段日子了。

    走在前的赫连元决慢了脚步,千亦怕他有什么吩咐,赶忙凑上去,“皇上。”

    “你是否也觉得荒唐。”

    他忽然道,有着些微温度的字句被夜风一带而过。

    “皇上指什么?”千亦小心翼翼地问。

    “近来的一切。”

    “这……”她斟酌着答,“微臣不好说。”

    “发乎情,止乎礼,才学性情的倾慕,该当被非难么?”赫连元决似是轻声笑了笑,“宁爱卿,这话你说过的吧。”

    千亦错愕,“是。”

    “朕一直认为你可以谅解。”他目光转向她,“即便朝野上下多有非议,但你的看法会不同。”

    “可是……皇后娘娘呢?”千亦问出令她耿耿于怀的事。

    “皇后与你和千音自小作伴,情谊深厚,你有空就多进宫陪陪她吧。”

    赫连元决回避了她的问题,千亦心下一黯,“恕臣直言,亲情的陪伴终究抵不过夫妻间的温存体贴。”

    赫连元决却不想再多说,兀自走在前,千亦阖唇,也不便再言。

    翌日清早,千亦自进吏部衙门开始就不住地打喷嚏,她揉揉鼻子,怕不是谁在说她坏话吧?

    正有些头昏,尚书大人走进来,对一旁吩咐道,“去把左廷珉大人的卷宗找出来,以备后用。”

    听闻如此安排,吏部侍郎敏锐地凑到近前,探问道:“尚书大人,莫非是,圣上近来有什么迁授擢升之意?果真如此,我等也好做到心中有数。”

    千亦抿笑,能在朝中尤其是六部混的,个顶个儿的是人精本精,场面功夫岂止滴水不漏,世故人情更是要先人一步。

    尚书大人看了他一眼,“早些透露与你们也无妨,今日朝前议政,几位大人一致举荐廷珉大人担任荆湖路兵马都总管一职。”

    话音落,一群人就议论起来了。

    “……荆湖路兵马都总管,可是要中之要啊!”

    “左廷珉是左太傅的侄子,自然是举贤不避亲了,”另一位大人别有深意地说,“圣上近来时时荒废早朝,才有了郁丞相住持朝前议政,召集朝中要臣商议处理国事,这个月的军国大政哪件不是朝前议政上敲定的?想来这事也是八九不离十,只等呈奏圣上御批,走个过场罢了。”

    “不是,我听说这次是御史中丞慕大人力主,众位大人也未有反对,才……”

    千亦本没怎么留意听,听到这里执笔的手猛地一顿,在纸页上戳了好大的墨迹,这些人也是越说越热闹:

    “据我所知慕楚乐之前不是跟左太傅关系有些……”

    “呵,这有什么稀罕,官场上蜜糖砒霜、你争我往的事还少么?”

    千亦听不下去了,收了手边的公务,想都没想就决定进宫去,她要找楚乐问个清楚。

    皇上是什么时候解了楚乐的禁令?虽是好事,可——为什么她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还有,左廷珉又是什么鬼?

    千亦脑子里胡乱想着,进了宫门,楚乐还没遇见,倒是碰到了皇后娘娘宫里的小福子公公。

    他见了千亦喜笑颜开,忙拉住她,“哎唷宁大人,小的正要去寻您,皇后娘娘在宫里等您呢。”

    听闻顾颜初找她,千亦稳了稳神,“娘娘有什么事么?”

    “这个小人不知,宁大人只管来便是。”

    千亦于是跟着小福子公公来到延福宫,进殿便瞧皇后娘娘今日眉眼见笑,心情很好。

    “寻儿来了。”她招呼千亦过去,并对左右道:“你们下去吧。”

    宫人们退了出去,顾颜初领千亦来到后堂,见长几上摆着几只大的青花瓷坛,俱都密封严实,一旁还备了水盆面巾,全套梳洗用具。

    千亦好奇,“娘娘在做什么?”

    顾颜初笑道:“今儿一早皇上赏了这几坛灵芝圣水,我便想与你一同来试试。”

    “灵芝圣水?”

    “是啊,这圣水源于长白山山顶积雪,化作雪水流经生长千年的雪山灵芝,因长白山终年严寒,无需土壤而孕育出的雪山赤芝乃芝中仙品,那圣水取自天上,纯净不染,又得赤芝精华,是以具有极好的养容功效,经人采集封存,运至盈都,一年也不过三五坛……”

    “这么神奇?”千亦瞪大了眼睛。

    “不止呢,据说用这圣水早晚净面,可润泽颜色,除皱嫩肤,甚至生肌祛疤,永葆青春也非不可期。”

    千亦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原来古人和今人的护肤学问竟也异曲同工,都是向珍贵植物中取精华,不过人家古代的圣水是纯天然无添加的,用起来可安心多了。

    “哦~我明白了……”

    千亦忽而念头一转,拖出了一声别具深意的长调,“一年只不过三五坛的赤芝圣水进献宫中,自是珍贵非常,可皇上却全数赐予了皇后娘娘,别人莫得一点,可见娘娘在皇上心中独一无二、非你不可,真真是君心似我心啊……难怪娘娘今天喜悦,藏都藏不住呢。”

    顾颜初脸上微红的一阵儿,有些嗔怪,“贫嘴!”

    千亦嘿嘿笑着,她是真的为娘娘高兴,她甚至暗暗想道,兴许她昨晚的话令皇上有所转变也说不定呢。

    顾颜初见她傻愣着,催促道,“还不赶快更衣梳洗。”

    “这……”千亦迟疑,“不太好吧。”

    “放心,我吩咐过了,这期间不会有人进来。何况,我命人备了好些华服脂粉,这么多年没见,想看看音儿是不是女大十八变,装扮上更显娇美了呢!”顾颜初说到这里居然眨了眨眼睛,自从她们相认后,皇后娘娘真的又做回了她的颜初姐姐,亲密无间仿佛少时。

第六十八章 思回百转

    千亦索性也不再扭捏,解去外袍,换下发饰,陪顾颜初一同由带着雪山清冽之气的赤芝圣水净面,顿觉尘清肤爽,毛孔通透。

    她们好像旧时在江南那般,对着闺阁里各种时兴的胭脂水粉涂抹摆弄,画柳眉、贴花钿、点朱唇,直到将自己妆扮地人比花娇,再免不了相互打趣一番,嬉闹着说些悄悄话……

    她们一度觉得这样的时光好长,永远都不会过去。

    待到二人梳洗得当,香脂匀停,粉黛薄施,顾颜初方才满意地引千亦来到内室,她在满屋的罗绮绸缎中挑了一件十分清浅的缥碧色真丝绫,着千亦换上。

    这件丝绫长摆及地,不饰花纹,只在袖口用银白丝线绣了几只振翅的白鹤,白鹤的头尾用金丝缀过,凌空而唳,直冲云霄。千亦只将两鬓的发丝在脑后轻轻绾起,其余半披下,转袖间丝缕叠合,回顾生碧色,动摇扬缥青。

    顾颜初看着这样的她,忽而叹出一口气。

    正在铜镜前来回飘晃,芳华自揽,美不胜收的宁千亦疑惑地回头,“娘娘怎么了?”

    顾颜初只是觉得心疼,千音正值妙龄,人也灵巧标志,却遭逢宁家变故,如今竟要隐去身份,改换衣容,乃至跻身官场,终日斡旋于权谋阿谀之中。可难得的,这些沉重却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她掩去一瞬的感慨,笑了笑,“我在想,我们音儿这么漂亮,何时才能寻一个好人家呢?”

    千亦噘嘴,“娘娘又打趣我!音儿不嫁,愿就这样一辈子陪伴娘娘。”她如今在颜初姐姐这儿是越来越从心随意,不比平日里须时时提着嗓音讲话,可以展露小女儿姿态,每每言行无忌也是有的。

    “那,不妨嫁给皇上吧。”顾颜初忽然半作玩笑道。

    千亦吃鲸,“您说什么呢!”

    顾颜初居然若有所思地偏偏头,“倘若音儿嫁给皇上,进得宫来,我们姐妹不就可以日日为伴了么?”

    千亦着实不理解颜初姐姐的脑回路何以霎时间如此清奇,就是说笑也说得太没谱了吧?

    她眼光流转,正色道:“既如此,音儿从今日起便夙夜祈求,愿来世化作延福宫后小塘中的一株青莲,日日得娘娘浇灌,受娘娘照料,一世伴娘娘身边……”

    顾颜初睨了她一眼,“不得胡说。”

    这时,殿门外忽然响起轻花悦耳的声音,“娘娘,皇上来了!”

    我我我去!

    这算什么地表奇遇啊!当真怕什么来什么,千亦吓得直想一头扎进赤芝圣水坛里。让皇上瞧见她这种装束……难不成她今日真的要魂归天外,转世为青莲了?

    顾颜初也是惊慌,但她容不得细想,“音儿,你赶快上妆,脂粉重一点,尽量看不出本来面目。既然已是女装了,就索性装到底,换回男装也来不及了……假若皇上真的进来内室,你就垂首立在一旁,不要讲话,我会告诉皇上你是来替我试妆的宫女,知道么?”

    千亦勉力点点头。

    说话时皇上已经进殿来了,顾颜初连忙赶到前堂迎驾,见赫连元决今日步履轻快,隐约地心情不错。

    他略略地打量着面前的顾颜初,含笑问,“朕着人送来的灵芝圣水,皇后可用过?”

    顾颜初惊魂甫定,依着礼数答:“臣妾方才试过,多谢皇上赏赐。”

    赫连元决近距离看她,她透着依稀清露的面庞细白红润,气色宜人,有说不出的柔媚,尤其垂首含情的模样,堪堪花蕾备受润泽后的潋滟娇态。

    他看着,忽然觉得心中荡漾,近前一步牵起她的手,便带入怀中。

    顾颜初来不及准备,慌忙拿手推他,“皇上!有,有人……”

    赫连元决轻笑,所有的婢女奴才都守在外面,如今殿门紧闭,哪还有半个不相干的人?

    “他们都被朕赶出去了。”他低低地咬在她耳畔,见她脸颊上粉晕透出来,像鲜艳欲滴的照水红梅,愈发令人爱不释手。

    上午的清光转瞬间无限旖旎。

    顾颜初又羞又赧,皇上今儿是怎么了?竟是这般地不顾仪态。可他不知道,音儿还在啊!

    赫连元决见她推拒,不再勉强,只是就着揽住她的姿势轻问,“对了,朕方才在门外似乎听到屋内有人谈笑。”

    顾颜初唇色有些发白,“是……是宫里新来的小丫头,臣妾看她伶俐,便命她来为臣妾试妆。”

    “哦?”不知为什么,赫连元决听闻那声音似有恍惚的熟悉,“新来的……”

    “是。她、她叫青苡。”她情急之下胡乱说了个名字。

    赫连元决随口道,“倒也灵气。”

    说话间他放开了环抱,负手缓步,踱到了前殿与后堂相隔的屏风前,继而一言不发,对着屏面上的一株兰草出神。

    这扇屏风在这殿中放置许多年,并无特别,不知皇上今日是突然对它生了兴趣,还是觉得这样两厢无言的安宁恰到好处。

    顾颜初一颗心立时提了起来,屏风的一扇之隔就是后堂,若他真的进去……事情就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了。

    半晌,却听赫连元决对着屏风说道,“朕近来多有繁忙,冷落皇后了。”

    顾颜初一愣,随即胸口涌来一阵酸楚,近来宫中的传言她身为皇后怎会全然不闻?皇上啊皇上,倘使真的政务繁忙,即便您圣驾三年不入延福宫,颜初也只会默默支持,无怨无悔。

    然她只是抿下唇角,淡淡地说,“国事要紧,臣妾并非不识大体。”

    赫连元决回过身,他目光专注甚至有些凛然,像某种决断时的样子,这是顾颜初极少见过的,看在眼里也不由得一诧。

    “初儿要知道,不论何时,你在朕心中的位置都无法改变。”

    他换了称谓,一字一句地用最宠溺的名字叫她,顾颜初心头一颤。他才是她唯一无可取代的夫君,可这一刻她竟发觉自己看不懂他。

    赫连元决说完径自离开,独留顾颜初在殿中失神伫立,很久很久。

第六十九章 长日盈火

    翌日,宁千亦悲催地发现自己感冒了。

    大概是前晚在慕府门外折腾了通宵,昨天又在延福宫给吓了个正着,身心受损以致思弱神虚、伤寒侵体。

    她打了无数个喷嚏,灌下了一大碗姜汤,对着担忧的奶奶安抚了半天,还是出门去了。

    今日朝会至关重要,不能缺席。

    千亦踏着熹微的晨光进了宫门,时辰已经不算早了,她眼见前面乌泱泱的一片穿着各色官服的同僚步履匆匆,于是紧赶几步,走在他们中间。

    忽然,她依稀看到走在最前方的楚乐的身影,清晨雾霭溟溟,他的步伐似乎分外紧迫。

    千亦很想加快步子追上去,可他们相隔太远了,纵使她拖着累身的朝服小跑到气喘,但怎么也追不上他。

    慕楚乐终于走到议政殿外,可一改方才的急切,并不进门。

    随即,在内侍和一众官员惊异的目光中,御史中丞慕楚乐大人,在殿外跪下来。

    “慕大人,您……您这是干嘛呀?”在门外当值的公公即刻要去搀他,楚乐却只是一言不发地跪着。

    “您这样奴才不好交差啊……”

    公公眼见这般情形吓得一个劲儿请求,周遭的同僚也开始议论纷纷,千亦这时赶了上来,她脚步顿在楚乐身后,很远的地方看着他,像生了根一样不能动弹。

    这时,黄袍倾身的赫连元决上殿来,他一眼看到正对殿门跪着的楚乐,众臣因他跪在那里俱都无法进殿,在殿门外聚成了一片。

    赫连元决目色一凝,向楚乐走去。

    “请皇上收回成命,将苏子夜逐出盈都。”当皇帝近在眼前,楚乐严辞进谏。

    此言一出,立即有位大人跪下,附道:“祖宗之法不可违,倘若皇上一定要将那个妖女收进宫中,老臣宁愿一死!”

    “臣也恳求皇上远离妖邪,以天下为重……”又有几个人跪下来。

    赫连元决维持着面色的平静,“你们这是干什么?”

    “倘若皇上一意孤行,臣将长跪不起。”楚乐坚决地说。

    赫连元决蓄着幽幽水波的眼底现出一丝愠色。威胁,殊不知,上位者最恨这种老套的威胁。

    千亦眼看越来越多的人跪谏,各个都是凛然大义,而赫连元决就像站在云山之巅,俯瞰着山呼海啸。

    她脑中翻覆地想到了前夜皇上与她说的话。

    ‘发乎情,止乎礼,才学性情的倾慕,该当被非难么?’

    ‘朕一直认为你可以谅解……即便朝野上下多有非议,但你的看法会不同。’

    ‘可是……皇后娘娘呢?’

    是啊,皇后娘娘呢?

    千亦想起这数日娘娘神思不属,终于明白令娘娘失心的是什么。她不关心什么祖宗成法,可,皇上昨日明明对皇后娘娘说过那样一番话,他说娘娘的位置永远无法改变,才仅仅一日,皇上为什么下了这样的决定,居然要接那位夜姑娘进宫?

    他有想过颜初姐姐的感受么?

    她的境界或许没有到家国社稷,可伤害颜初姐姐的事,她不能允许发生。

    千亦也缓缓跪了下来。

    赫连元决的眼神在这一刻沉沉地暗下去。其实千亦今日总有一种感觉,即便天子的眼界凌驾众生、高过寻常,可赫连元决似乎总分出一丝视线在她身上。

    不知是不是错觉,皇上或许真的希望她会支持他吧。

    “很好,”赫连元决冷笑,“诸位喜欢跪,就跪着吧。”

    他衣摆拂散了晨间的雾,一并伴着扬声的吩咐,雍然而去,“给各位大人备茶……”

    *

    今日的阳光薄薄地没有气力,许久都无法从阴翳中挣脱出来,千亦她们眼瞅已经跪了一个时辰了。

    在皇上离开没多久,不少跪在殿外的大人就陆陆续续起身走了,内侍照吩咐一人端着一盏茶伺候在各位跪着的大人旁边,远远看来简直是皇宫奇景——

    难道赖着不走,讨这碗茶喝么?罢了,还是回去吧。

    千亦顾视周遭,方才跪着的人已经去了大半,楚乐还是跪在最前面,此时看上去分外孤单而又决然。

    千亦目视沉沉的天光,转而对身边的内侍说,“烦请公公帮我给家里传个话,就说我在宫中有事,晚些回去。”

    “是。”

    内侍离去,千亦闭了闭眼,痛——浑身都痛。

    等日头过午,议政殿外愈发寂寞如雪,及至傍晚,同行者就只剩寥寥三五人,这期间赫连元决再没有来过,内侍也不断对他们苦口婆心地劝慰,只是坚定者越发坚定,守正不移。

    千亦到这会儿几乎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她腿疼得没有知觉,头昏脱力,天旋地转。

    她感到晚风吹来的冷意,让她身体发抖。

    好想休息……

    最终,她支撑不住,重重地歪在了地上。

    “宁大人!”

    伴着内侍的一声惊叫,跪在最前面的楚乐触电般惊觉,他不管不顾地站起身,可因为长跪腿僵,令他立时间又栽回到地上,他毫不理会,跌撞着过去接住千亦虚软的身子。

    “愣着干嘛,去找太医!”他冲内侍呵道。

    内侍们从未见过素日温润的慕大人这般模样,俱都吓了一跳,嗫嚅着不敢妄动。

    楚乐此时已经急得冒火,“皇上怪罪,由我一力承担,快去!”

    可不管楚乐再怎么着急,内侍还是要照规矩向皇帝请示。

    正在阁内批阅奏章的赫连元决听闻这个消息,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地道,“去办吧。”

    内侍领旨告退,将到门前,他忽又补充,“将他抬到朕的寝宫休息。”

    赫连元决一直处理政务直至酉时已过,他放下朱笔,略略神思,踱进了寝宫。

    寝宫内崔太医在,有三三两两的宫人们伺候左右,榻上躺着昏睡中的宁千亦。

    “他怎么样了?”

    崔太医原本守在榻旁,如今听到皇上一问,当即伏跪下来。

    赫连元决惊讶,不知何故,却见太医兀自跪地不言,面有难色,于是吩咐左右,“都下去吧。”

    宫人们俱都退去,寝室内只剩赫连元决和太医两人。

    “说吧。”赫连元决在一旁坐下。

    崔太医这时才艰涩地动了动苍白的嘴唇,他浑身颤抖,久历风霜的面容凄惨地如同大祸临头也不为过。“老臣……老臣在太医院为官二十九年……不曾、不曾丝毫有失……可今日之事……老臣纵使拼着一死,也要禀明……”

第七十章 夜惊寒

    赫连元决见他透出这般视死如归的神情,越发诧异。

    老太医伸出抖如筛糠的手,指了指榻上躺着的宁千亦,“她……她不是……”

    “不是什么?”赫连元决逼问。

    “老臣方才替她诊断……发觉,宁、宁……她是女子之身……”

    “什么!”赫连元决猛地站起来,纵使素日的处变不惊也在这一刻崩碎。

    “老臣该死、老臣该死……”老太医一个劲儿地伏跪磕头,好像真的犯了滔天大罪,吓得六神无主。

    这的确是大盈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奇事!

    赫连元决走到榻前,那榻上安睡的人眉目浅淡,秀逸清消,苍白的面容隐隐透出病时的粉绯色。他掀开那人身上的锦被,微微侧卧的腰身分外娇软羸弱,像一支疏泠的秋荷。

    赫连元决目光一沉,长指扯下她朝服的束带——

    锦袍半散开一时如将零的花瓣,她单薄的内衫半拢半掩,透出纤肌细白如雪。赫连元决目光灼灼,面色甚至决戾,一把抓住了那轻柔的衫子……

    这时,睡梦中的千亦似乎感觉到了冷意,禁不住缩了缩身子。

    赫连元决松开了手,深吸一口气。

    他转而看那趴在地上头都不敢抬的老太医,屏了屏息,说,“此事不得与人透露半句,若稍有差池,朕要你粉身碎骨,明白么?”

    “是……是……”

    老太医如蒙大赦,不敢逗留,几乎是跌撞着出了寝宫。

    赫连元决站在榻边盯着睡梦中的人,她的睡颜倒映进他幽阒的眸子里,转作莫名的深思。

    忽听宁千亦在睡梦中一声呓语,她无意识地伸出柔软的手,竟一下捉住了赫连元决垂在榻前的衣摆,“奶奶……奶奶,想喝莲子粥……”

    ——她是谁?

    这是赫连元决震惊过后的第一个疑问。

    她住在宁府,与宁老夫人朝夕相对,她熟悉宁家以及与宁家有关的一切人事物。

    她的容颜甚至与宁倾寻相似。

    她不是别人,她是宁千音。

    推测出真相的赫连元决倒吸一口气——宁家好大的胆子!

    竟敢在天子的眼皮底下李代桃僵!

    不对,他顷刻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必是宁倾寻身故,宁千音才不得不扮作宁倾寻的,所以当时在进京路上遇害身亡的是宁倾寻。如此,宁千音乃至宁家上下冒着抄家灭族的危险假扮宁倾寻目的是什么?

    不论什么目的,女子参政不仅为当朝所不容,如此欺君大罪,也该杀了她!

    窗外的虚月落进赫连元决晦寂的眼底,他的衣袍从宁千亦手中翻出去,大步离开。

    行至门前,他突然顿住了。

    他当初重用宁倾寻,甚至不惜夺情也要召他入朝的用意是什么,制衡。

    当今朝野局势复杂,各党派明争暗斗,权臣间的较量争夺也令他不放心。

    宁倾寻出身官宦世家,祖辈立过战功,父亲更官至兵部尚书,一门荣耀。虽则现时宁家凋敝,然其在朝中的名望仍不容小觑,加之“宁倾寻”机智聪敏,有才气、有锐气、有傲气也有胆气,若加以培植,大有可为,将来必定成为他用来牵制朝中势力的重要砝码。

    可当“宁倾寻”走进权利争斗的漩涡,他又隐约觉得应该让“他”慢慢来,所以这次幽州一案立功后赫连元决没有着急擢升他,而是赏了一堆看似没什么分量的金银财帛,实是用心良苦。

    但这一切,如今看来似乎都成了一个笑话。

    他转身又回到榻前,榻上的人因风寒畏冷,整个身子已经蜷成一团,赫连元决动手束起了她的朝服,对着门外道:

    “来人。”

    立即有内侍应声进门。

    “将她送回宁府。”赫连元决淡漠道,“仔细着。”

    *

    当夜,盈都绮筵阁内火光冲天。

    大火来势迅猛,顷刻间将店阁烧得烟浓雾漫、一片焦灼,阁中人纷纷四散逃命,惊叫声、桌椅撞翻声,不可收拾。

    此时阁外人只作冷眼旁观,无一施救。

    混乱人声中,一名女子在大厅中央夺目的花型舞台上翩翩起舞,四下吞噬般的烈火,是素日为她喝彩的人潮。当火舌嚣张地蹿向舞台,周围噼啪作响,她最后一个旋身定格在红毯上,眼角滴落一滴冷泪。

    直至第二日中午,伤寒又兼发热的宁千亦才逐渐退了烧,悠悠转醒。

    这一宿可把宁家人吓坏了,先是见她被人从宫里抬回来,后又高热昏迷,宁家上下七手八脚地请大夫、抓药、煎药汤,忙得一塌糊涂。

    天还没亮,楚乐也赶来了,他得知千亦的情况,便守在前厅一直等她醒来。

    待到千亦精神恢复,被丫鬟搀扶着喂下了两口米汤,宁老夫人方才放下心来,说,“慕大人过来看你,在外面等了几个时辰了。”

    千亦有一瞬的犹豫。

    倘说一天前她有很多话想问楚乐,可是如今,她竟不知从何说起。

    “如果你现在不想见,奶奶就说你身体虚弱,让他先回去。”宁老夫人似有些了然地道。

    千亦沉默片刻,“让他进来吧。”

    老夫人微微颔首,着琴筝为千亦穿起衣裳,便带人出去了。

    当楚乐来到千亦房内,见她在床上半坐起身,清疏的侧影凄凄凉凉,像印在花窗上萧淡的柳枝。

    他心中一紧,走到床前,在她身边坐下,“好些了么?”

    “嗯。”千亦点点头。

    “昨天见你昏倒,我真的六神无主,你知道么,大夫说你本就染了风寒,又兼罚跪受凉,病情才会这般严重的……”他口吻迫切,也不知是责怪她还是在责怪自己。

    千亦澹然地笑笑,转了话题,“怎么你们不用跪了?还是皇上他……”

    “皇上答应收回成命,不再让苏子夜进宫。”

    “真的么?”她展了眉。

    “是,不过并非因为昨日的跪谏,而是,”楚乐面色平静,“昨夜郁丞相一把火烧了绮筵阁。”

    “什么!”千亦始料未及。

    “事情的始末我并不清楚,只听说昨夜绮筵阁惊乱一片……因为是郁丞相放的火,所以阁外无一人敢救,一直等皇上派人赶到,才慌忙将火扑灭的。”

第七十一章 是妖是孽

    窗口透进来的风微凉,渗进千亦纯白色浅薄的衣衫里。

    她忽然感觉喉间一阵干灼难耐,不可抑制地咳起来。

    楚乐连忙去将窗户关上,端了茶水送到她嘴边,见她喝下两口,气息匀平,方才安心。

    “其实,你不该如此不加考虑,”楚乐看着她,诚恳地说,“这件事由我一个人做就够了,你本不必冲动地卷进来。”

    千亦启了启淡色的唇,有些苍白地笑笑,“你如今,好像很多事情都不想我参与了。”

    楚乐不料她会这样讲,一愣,敏锐地问,“你指什么?”

    “没什么。”千亦避开了他,转而说,“我有些累了。”

    他的目光不可置信地掀起波动,然还是咽下了将要出口的话,站了起来。

    “那,你……好好休息,保重。”他走到桌前,将方才一直拿在手里的茶盏放下时,顶上的杯盖都禁不住发出了微微的颤音。

    他走向门口,将出门,复又停住。

    他远远回望着床上人的背影,视线像是遮蔽了高天的流云,最终,他转身,走出门去。

    午后,皇帝的口谕就来了,要千亦静养身体,先不用去吏部了。

    这本是很平常的上谕,平常到甚至不需要特地派人通传,千亦便没怎么当回事,老老实实在家养着。

    下午,龙长之将军前来探望。

    宁家上下对他的到来十分高兴,宁老夫人也是热情招待,千亦由此从他口中得知了昨夜绮筵阁大火的来龙去脉。

    “昨儿夜半时分,郁丞相突然带了一队人马,擎着火把油桶,来到绮筵阁门外。听闻郁丞相对内里喊道,只容她们一盏茶的时间,若有心从良的,即刻收拾东西出来,从此远离都城,不得踏进盈都半步,若执迷不悟,今夜就让她们葬身火海……结果一盏茶不到,大部分人都跑了出来,但还有坚持不出的,郁丞相于是下令点火。我率人赶到的时候,火已经点起来了,可是众人因着郁丞相的威严不敢相救,说实在的,也并不想救,便眼看火势蔓延……”

    千亦听龙将军讲着,手心也开始冒冷汗,不由问道:“其他的人呢?”

    “火渐渐烧起,能听见阁内传出混乱的惊叫声,陆陆续续又有人跑出来,可那个叫夜姑娘的却一直未见人……眼看绮筵阁上下都被一片火海包围,在场的府尹大人恐事态严重,不可收拾,便命人火速去宫内禀报。宫中很快派了人来,只传达了皇上的两个旨意:不得有一人闪失,以及命郁丞相即刻进宫。”

    “那,那苏子夜最后怎么样了?”千亦明知不该这样问,这件事她是站在朝中士大夫这边,反对苏子夜魅惑皇上的,事到如今又怎能心生恻隐。

    龙将军似是叹了口气,“她始终没出绮筵阁半步,待到大火扑灭,众人发觉她已经昏倒在里面,有人看到她最后一刻仍在台上起舞,像是丝毫不畏惧近身的火焰……于是今日一早城中便盛传开来,说苏子夜是妖女化身,甚至还有人称在火光中看到她现出原形。”

    千亦嗤地一声笑出来,“未免太邪乎了吧。”

    龙将军也摇摇头,“市井传言向来如此,不过……”

    “嗯?”

    “无人得知郁丞相昨夜进宫发生了什么,只是今日他并没有上朝。昨日在议政殿外跪到最后的几位大人今早都在朝堂上受到了惩处,我担心……”

    “不会的,”千亦劝解他,“纵是昨日跪谏的大人受到惩处,也都是些罚俸之类的小惩处,皇上不还是收回旨意不再提苏子夜进宫的事了?想来皇上心里对于孰轻孰重十分明白,况且丞相大人素得倚重,皇上怎会重罚他?”

    “应是如此。”龙长之点点头。

    几日后,千亦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宁老夫人见她精神好,胃口也好,心中欢喜。

    晚间,老夫人让人做了莲子蛋茶,由琴筝端着送到了千亦房里。

    千亦谢过老夫人,边吃边说,“这几日让奶奶担心了,明天我也差不多该去吏部衙门了。”

    老夫人默允,“虽说这次你殿前跪谏义不容辞,然以后处事还是当谨小慎微、三思而行。”

    “嗯,我记住了。”千亦答道,只是一想到明天要上班,还是叹了口气。

    “怎么了?”老夫人笑问。

    “奶奶,您说……”千亦犹豫着开口,“假如我的朋友做了令我不开心的事,我应不应该直接去质问他呢?”

    老夫人只道,“应不应当,你心里很清楚的,不是么?”

    “可,”她扁了扁嘴,“他明知道这样做会令我不高兴,可他事前没有跟我商量,事后也没有一句解释。还是说,他真的已经同我渐渐疏远了……”

    “或者他有苦衷呢?”老夫人语重心长地说,“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同声同气,可谓知己。对他要多些耐心,知道么?”

    *

    翌日,当宁千亦走进官署的时候,气氛有些怪怪的。

    她照常走向自己的座位,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位置上已经有人了,那人抬起陌生的脸孔看着千亦,只说尚书大人几日前将他调来,目前全面接手她的工作。

    千亦这下更奇怪了,她没有接到任何调职的指令,何故自己的职位会被人顶替了去?

    千亦直接去找尚书大人,却在门外碰到了她的上司李侍郎。

    李侍郎漫不经心地抬眸瞥了她一眼,“尚书大人晨会未归。”

    千亦敛了敛气息,尽量平静地问,“侍郎大人,不知近来有什么新的调令,是下官不知的。”

    “据我所知,没有。”

    “可是下官今日好像没有坐的地方了。”

    “哦……”李侍郎换作和善的面目,“不是圣上体恤,准你静养么?”

    “回禀大人,下官如今身体康复,可以正常办公了。”

    “既然教你安心静养,你便好生静养就是。”李侍郎似乎不愿同她多作解释,起步要走,“公务先不必操心了。”

    “侍郎大人。”千亦立在原处,字字追问,“不知这是哪位大人的意思?”

    “这是上面的意思。”

    他头也没回,只给了一个含糊的回答,就大步离去了。

第七十二章 早离朝堂

    虽说在家躺着也有钱赚是古往今来上班狗的终极梦想,可事情的发生还是太怪异了。

    自千亦从吏部回来,就在不断思考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是她做错了什么,抑或得罪了什么人?

    李侍郎那边讳莫如深,吏部同僚也一副远远避开的样子,而她去求见尚书大人,居然不是外出未回便是奉诏进宫,几次三番,千亦竟连他一面都没能见。

    事到如今,她再笨也看出来了,连尚书大人都在躲她,事情真的不简单。

    遥想一周前的宁府还是宾朋出入,虽不至门庭若市,却也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而今——

    “门前冷落车马稀啊……”千亦坐在书斋空寂的日光里,幽幽一声喟叹。

    这时,清寒敲门进来。

    “主子,我打听到,清泉大街的一家酒坊近来每五日为尚书府送去几坛桂花酿酒,他店里每次都派十几个伙计,运到尚书府并负责挑进府去,我已经买通了酒坊老板,明日他们去尚书府送酒,我们可以扮作伙计一并混进去。”

    清寒见她锁眉不语,便劝道:“主子别担心,过了明日,一切就都明了了。”

    “嗯。”千亦点了点头。

    翌日,千亦清寒按计划混在酒坊伙计中溜进了尚书府,当她们摸过前厅,来到了书房,被书房外候着的侍从拦住。

    “什么人,竟敢在尚书府乱闯!”

    “我是吏部郎中宁倾寻。”千亦直接亮明了身份。

    那人愕然,但显然是受过吩咐的,厉声说:“家主正在会客,没空见你。”

    “小鬼也敢挡路!”清寒不跟他废话,直接动手,不过三两下,那侍从就只剩倒在地上哎哟的份儿了。

    此番想不惊动人也不成了,巡院家丁带着棍棒一窝蜂地赶了来,连书房内的尚书大人也闻声开门走出来。

    尚书王大人瞥了一眼庭院中的情况,最后落到乔装的宁千亦身上。

    “见过尚书大人。”千亦不慌不忙地行礼。

    王尚书冷面如霜,“你私自闯入我府中,还打伤我的侍从,似乎说不过去吧?”

    “下官想见大人一面实属不易,迫于无奈,恳请尚书大人恕罪。”

    “哼!”王尚书拂袖,“进来吧。”

    千亦进到书房内,却是吃了一惊,她万万想不到王尚书正在会的客居然是楚乐。楚乐来到她面前,言语有些微的嗔怪,“倾寻,你不该如此莽撞,你可知尚书大人也有为难……”

    “罢了。”王尚书摆手,“此事还烦请慕大人详说,本官公务在身,你们可自便。”

    楚乐恭送尚书大人离开,转头对千亦说,“我们走吧。”

    在尚书府的后园,楚乐对她讲明了连日来各种事端的因由。

    “不让你还朝,是上意。”

    “皇上的意思?”千亦心一沉。

    “嗯,尚书大人告诉我,此事是皇上授意的,而他也并不知道皇上因何如此。”楚乐说到这里面有愁绪,“倘使因为殿前跪谏,也未免小题大做了些,明明与此事有关的其余人等最多也只是罚俸,可是对你……皇上却大有遣而不用的意思。”

    也许并不是小题大做,她确实有负圣上的寄望。

    千亦回想起那夜的谈话,以及赫连元决在议政殿前给她的眼神,幽幽叹了口气。

    “所以,我觉得皇上这次会这么生气,怕不止因为跪谏。”楚乐揣测道,“倾寻,莫不是还有什么别的事……”

    “你以为还有什么?”千亦回神,敏感地问,“你觉得我隐瞒了什么?”

    楚乐吃惊,未料她如此反应,“你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

    其实楚乐隐约感觉得出她这几日有气,却不得其解,他觉得是时候讲明白了,刚要开口,发现千亦已经渐渐走远了。

    他追上去,“倾寻……”

    千亦止步,“丞相大人近来怎么样?”

    楚乐愣了愣,“他……我也不清楚。不过,郁丞相几日未上朝了,而且不见皇上对此有任何反应。朝野上下揣度纷纷,可因着皇上深沉莫测的态度,也都无法劝谏求情。”

    几日未上朝。千亦沉声,怕郁惟摄不是真的因火烧绮筵阁的事获罪了?可是奇怪,如果皇上降罪,为什么不下旨,反而将朝中上下瞒得一丝不透?

    “倾寻,事到如今你有什么打算?”楚乐问道。

    “我要面圣。”她直言。

    楚乐默然,没错,这也许是眼下唯一的破解之法了。

    “那你万万谨言慎行,不要触怒皇上。”

    “我明白。”

    可惜事实证明,皇上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第二日天刚亮千亦就等在兰薰阁外,一直到午时已过,皇上都未开口召见她。

    前去禀报的内侍几次来回,递出的话儿都是,皇上有公务处理,请回吧。

    宁大小姐也很执着,一字记之曰“等”,她不信皇上抽不出片刻功夫见她一面。

    一直等到日落西山,门遮掀开,有位内侍送出来了一碟枣和一盘梨子。

    “宁大人久等,这是皇上赏的。”

    千亦看着这两样东西,怔愣了许久。

    枣、梨。

    她伸手慢慢接下碟盘,只觉接过了千斤重物,拉着她悠悠地坠到了谷底。

    她艰难地拖动脚步,离开了宫。

    *

    日子一天天过去,宁家如今往来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千亦遭皇上冷落的消息传遍朝野,京中各官员大多见风使舵,纷纷对她避之不及,近来连楚乐也没有来过,只有龙将军还时不时探望,为她解解闷儿。

    “倾寻,你别太担心,皇上兴许只是一时气不顺,等他气消了就好了。”

    千亦只是笑笑。

    “龙将军,事情怕不是那么简单,”清寒忍不住说,“那日主子进宫,皇上赐了她枣和梨。”

    “这……”龙长之张了张口,有些讶然。

    “所以主子现在根本是无计可施。”

    “哼!”龙将军一掌拍在桌上,有些愤懑,“倘使真的因为敢言直谏而驱逐忠良,非明君所为!”

    “龙将军,我知道你为我担心,但是宦海浮沉,圣眷无常,倾寻看得开。”千亦宽慰他。

    他叹了口气,“这段日子皇上为衡州的官银失盗案头疼,等过些时日,我再联合慕大人及朝中的几位大人一同上奏,恳请皇上准你还朝。”

第七十三章 社稷之臣

    “衡州官银失盗?是怎么回事?”千亦不禁问道。

    “哦,这原是一笔由盈都运出的官银,途经衡州时竟在官道上被人劫去了,负责银钱押送的孙将军和随行一干人等皆被残杀,暴尸郊野,目前这批官银仍不知下落。”

    “那派当地官员追查便是,皇上有什么可头疼的?”

    龙长之摇了摇头,“衡州如今的形势复杂莫测,个中关联非你我所能道明……总之,这是一潭泥沼,无一人想去蹚。”

    千亦默声。

    送走了龙将军,琴筝来传话说老夫人请她过去一趟。

    “知道了。”

    千亦随后去了宁老夫人房间,见奶奶正埋头整理从前的旧物。她取出一件折叠工整、看上去有些年岁的披风,凝视半晌。

    千亦走过去,在一旁的软榻上坐下,“奶奶是想起了从前的事么?”

    “没什么。”

    她将那披风重又放回柜子里,转而取出一个方方正正的象骨盒子,“音儿,打开看看。”

    千亦怀着好奇,扣开盒子的搭扣,盒盖开启,她顿觉眼前一亮。

    这盒中端放的竟是一只白玉壶!

    壶身皓立、壶腹圆润,凝脂般的玉料像铺开了一样,在颈部缓缓收束起碗形口,加上壶盖,又在边缘开出一个壶嘴,通体光素无纹,琢磨精细。而壶把手竟是一弯腊梅花枝,好似还在生长一般,绽放的清梅攀着壶身附上玉盖,疏影淡秀,似乎可以感应到那幽香暗浮。

    这……这不正是解带斋墙上悬的那幅玉壶图么!

    她一直以为白玉壶只存在画中,不曾想居然见到了实物。

    “玉壶知素结,止水复中澄。坚白能虚受,清寒得自凝。”千亦不禁喃喃念道。

    “不错,这便是与那玉壶图一并的我们宁家的传家之物。”宁老夫人道。

    千亦探手触摸着壶身上的一朵玉梅,“既是传家之物,为何之前未曾见您摆出来过呢?”

    “因这是莱州白石。”

    千亦不解,“什么莱州白石?”

    宁老夫人这时来到她面前,她目光映出白玉的倒影,竟有些怆然。

    “音儿,奶奶知道你已经长大了,有气节、有担当,有你父亲和哥哥的风范。”她喟然,“当年你父亲游历各国,曾结识一位朋友,他与你父亲交好,因而以珍藏的莱州白石相赠。你父亲素来慕玉壶品格,于是找匠人把这件白石打磨成了一尊玉壶,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尊……然而不久之后,宫廷突然下令,在全国各处搜罗圣物,供奉天神,这尊相传于千百年前采自渤海之北的白石就是其中之一。”

    千亦恍然,“怪不得了。想来,父亲最终还是留下了它。”

    她颔首,“你父亲生前视这玉壶如珍宝,不惜冒着欺君大罪也要私藏,它是我们宁氏家族立身处世的操守准则。今天,奶奶就将这玉壶传给你。”

    “这,这怎么行呢?”千亦赶忙推拒,她又不是宁千音,怎么能接受宁家这么重要的东西。“还是传给倾桐吧。”

    宁老夫人摇摇头,“奶奶传你这玉壶,有三点用意。”

    千亦屏息倾听。

    “中正谦谨和清洁自守,你已经知道了,可是玉壶还有一种意指,是代表着中庸。”她缓慢道:“执其两端而用其中,在进退险阻之时,明哲保身是智者所取。音儿,奶奶明白你为宁家背负着什么,可家族荣耀太重了,实不该由你一人承担,圣上如今既让你早离,这官咱们还是不做了。”

    “奶奶……”

    “眼下圣怒未息,再几番争取也是无益,不若上表请辞,还乡做个主簿。”她抚摸着千亦的头,“即便圣上终生不再召你还朝,音儿,奶奶只希求你现世安稳、平安喜乐。”

    “可我……”千亦紧紧把握着手中的玉壶,白石的冰凉沉沉地没入心底。

    “回去吧。”老夫人说,“好好想想奶奶的话。”

    她几乎是用了一整朵花落的时间从宁老夫人的房间走回解带斋,她将象骨盒盛着的玉壶端放在书案上,转眸,便是从宫内带回的那两个明黄色的盘碟,它们静静摆在那里,纹丝未动。

    枣和梨。

    她久久凝视,忽而上前,拿起一只梨子,大口咬下去。

    两口、三口……

    她面无表情地将梨子吃完,丢下梨核,大步跨出门去。

    *

    两日后的午间,皇上在皇后娘娘的延福宫中进膳。

    眼见圣上举箸不停,胃口不错的样子,顾颜初笑笑,夹了一筷鱼搁在他碗里。

    “皇上这几日事务繁杂、夜以继日,宜多多进补才是。”

    直至赫连元决用完,杯盘撤去,他饮茶净口,启声说道,“朕见皇后好像没什么胃口。”

    顾颜初福身,“臣妾有罪,扰了皇上用膳的心情。只是臣妾适才想到一个典故,所以一时分了心。”

    “哦?”

    “这典故未免不太恰当,颜初先在这里请罪了。”她又行了礼,方才讲,“《晏子春秋》第十三篇《景公使进食与裘晏子对以社稷臣》说,晏子侍奉齐景公,早晨寒冷,景公便吩咐晏子,‘请给我送点热的食饮来。’晏子回答说,‘我不是给君主进奉饮食的臣子,恕不从命。’景公说,‘请给我送来毛皮衣裳。’晏子回答说,‘我不是给君主管理床席服饰的臣子,恕不从命。’景公又说,‘那么先生对于我来说是干什么的呢?’晏子回答,‘我是管理社稷的大臣。’景公问,‘什么叫社稷之臣?’晏子答,‘所谓社稷之臣,能够建立国家大政,能区别上下的最佳行为方式,使他们恰当合理;能制定百官的顺序,使他们各得其所;能拟定文告命令,可以发布于四方。’自此以后,景公召见晏子,必会以应有的礼仪规范相待。”

    她讲完,赫连元决的面色已不可察地暗下来。

    而顾颜初径自沉膝跪下,“臣妾鄙拙,愿做为君主进奉饮食、添置衣饰的人,可皇上怎么忘记,为臣者有如郁丞相与宁大人,他们不去迎合上意,甚至每每忤逆,可他们所言所行皆是为我大盈。臣妾方才只是未动筷子皇上就体恤询问,可对于这些社稷之臣,皇上为何就不加理会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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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可攻略介绍: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那人一眼,就令她莫名其妙穿来这前不着唐后不着宋的大盈王朝,她内心是拒绝的!
尤其,家仇暗害朝争权斗轮番来,还有被某高冷丞相大人碾压智商的日常,她表示心好累!
面对处处是雷等她踩的官场——
一开始,郁丞相冷眸一眯,“不能自救,我救了你也是废物一个。”
后来,郁丞相长眉一挑,“好好保住小命,等我来救你。”
最后,郁丞相唇角一勾,“外面太危险,到我怀里来。”
她郁闷,“你再这样我可要为自己的智商讨个说法。”
郁惟摄轻笑,“不需要,你在我这里靠脸就行了。”丞相可攻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丞相可攻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丞相可攻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