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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可攻略全文阅读

作者:左艺舞     丞相可攻略txt下载     丞相可攻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五章 他的诗作

    他们仍是闲逛着,未几经过一家大的书画店铺,千亦抬头,‘几在清风’。

    一到这里,她就想起洛瞳雪,脚步也慢下来,那店中曾高悬宋玉卿诗作的位置,今已变作一副工笔花鸟,团团锦簇、生意盎然,热闹得有些杂乱了。

    她注目,不由吟喃,“‘杳递清愁页隙处,梦惊松雪落空谷’。”

    “咦,宁大人也知道宋先生的诗?”洛匀风这时仰着小脸问。

    “宋玉卿的诗?!”

    宁千亦和慕楚乐几乎是叫出来的。

    千亦强压下心中的惊颤,镇定问道,“风儿,你说这是宋先生的诗,能证明给哥哥看么?”

    “能。”

    洛匀风便领他们去了洛家。

    今日洛员外不在,洛夫人仍卧床休息,府中只有下人各司其职地忙碌。

    小公子一路将他们引到书房,从书案上抽出了一沓诗稿。

    “宋先生被关起来以后,爹爹命人把宋先生的东西全都烧掉,我只保留下来了这一点。”

    千亦迫不及待地翻看,在后几页里见到了那首诗。

    确切地说,是全诗。

    月移花影到窗前,秋瞳素垂恍无眠,

    杳递清愁页隙处,梦惊松雪落空谷。

    洛瞳雪。

    如此,才是完整。

    千亦一直就觉得,那般挚爱一个人,每当午夜深静便在心中苦苦描摹她名字的轮廓,岂会在他的诗里遗落她名字的一个字呢?

    而今天,她终于找到了答案。

    “风儿,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看见宋先生这首诗的?”她还需进一步求证。

    “很久以前,有一天我去宋先生房间,见他搁在桌子上的……”

    很久以前,这当然没有说服力。千亦正愁找不到前后的时间参照,楚乐出声了。

    “那风儿记不记得,哪天开始姐姐对宋先生的态度好像改观了?”

    一个小孩子不会知道那么多,他于是换了种问法,“就是说,大概什么时候姐姐跟宋先生开始有接触的?”

    洛匀风想了片刻,“我记得有一天姐姐让我把一篇诗交给宋先生,说请先生鉴赏指教,从那以后,姐姐就常常找宋先生了。”

    那应该就是瑜儿说的,雨中赠画伞之后,洛瞳雪和宋玉卿的关系渐趋缓和的事了。

    “那这首诗是在这之前还是以后呢?”楚乐追问。

    “就是在那个时候。”

    “那你有没有跟姐姐提过这首诗是宋先生的?”千亦也问。

    “有。”洛匀风点点头,“那晚姐姐成亲,通判府里好多人在喝酒,我从宴席上跑出来玩,走着走着来到了姐姐的洞房,这时候门口的红鸾姐姐告诉我不能跑来这里,姐姐在屋里听到了声音,询问是谁,然后就吩咐红鸾姐姐带我进去了。那晚姐姐穿着大红色的嫁衣,是我见过的姐姐最漂亮的样子,我在洞房里转了一圈,看到外间的墙上挂了一首诗,就是宋先生这首,不过只有后两句,字迹是姐姐的,我就问姐姐为什么挂着宋先生的诗句……”

    “她听后什么反应?”

    “姐姐好像特别吃惊,也问我是什么时候看见的,我当时记得在数月以前,姐姐好半天都没说话,后来就让红鸾姐姐送我回来了。”

    千亦看向楚乐,两人对视,彼此瞳仁中搅着漩涡,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各种纷繁的想法脉络在脑中激撞,此刻反而抓不住一条。

    “送你回来的红鸾姐姐是……”楚乐终于整理思路问出一句。

    不待洛匀风答,他身后的丫鬟蓦地跪下来,“大人恕罪,是……是奴婢。”

    “你那晚也守在洞房外,之前为何不说?”楚乐声厉了些。

    红鸾都有些发抖了,“那……那晚小少爷说不想回去吃饭了,小姐便让奴婢叫了轿子送小少爷回家,等奴婢再回通判府的时候,才听说小姐出事了,另一个丫鬟紫鸢也死了,通判府里外全是官差……奴婢并没有觉得这些与案子有什么关联,就没有提及……”

    “是这样么?”楚乐转而问洛匀风。

    “嗯,是红鸾姐姐送我回家的。”

    “那夜除了你和那名死去的丫鬟,还有任何人留守洞房内外么?”楚乐拷问得细致。

    “没有了。”

    “你既陪小姐出嫁,之前也定是伺候小姐的,你可知小姐与文通判定情的始末么?”千亦想想,觉得这里还是一片空白,“据说是与这首诗有关?”

    “是,”红鸾如实讲出,“那是小姐与文通判成亲前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城中沈老爷的公子中了举人,大宴宾客,我们家老爷和文通判都在被邀之列,小姐于是跟老爷一起去了,宴席中间小姐说想出去走走,我便陪小姐去了沈府后园,就在园子里逛着,我们看到了文大人。当时文大人站在一面石壁前,石壁上蘸水写上了两句诗,‘杳递清愁页隙处,梦惊松雪落空谷’,那石壁看上去恍如一块寒铁,水渍留在上面清晰异常,一笔一划就似冻住了一般,久久都不干,十分奇特。小姐一眼见这诗里有自己的名字,就停住了,文大人也看到了小姐,与她见礼,两人这一日聊了很久。”

    “你们并非亲眼见到文启正将这诗题上去?”千亦已经知道了答案。

    “没有。”

    洛瞳雪与文启正成亲前不到一个月两人因诗定情,而刚洛匀风说看到宋玉卿的诗是在大喜之日的数月以前,宋玉卿不可能剽窃到通判大人的诗作,如此推算,有剽窃之嫌的就是后者了。

    “这之后通判大人常来府中,用意自是明显,”红鸾继续说,“老爷对通判大人极为满意,小姐似乎也不讨厌他,而小姐尤其喜欢这两句诗,临摹过数十遍,直到写成了一幅最清逸的,她在洞房内不挂画作,却执意要挂这诗,可文通判似乎不是很赞成,最后碍于小姐的坚持,才答应了。”

    这一早突如其来的疑点枝节太多,楚乐看向千亦时,对方已是久久地沉索默声。

    “嗯。”他见差不多了,“今日提到的所有事情,不准讲与他人,这是保护你们免于不必要的麻烦,明白么?”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红鸾和那家丁忙不迭地应答。

    “匀风,”千亦俯下身,注视他的目光极郑重,“相信我,两位哥哥一定为姐姐查出真相。”

第四十六章 是非关节

    出了洛府,千亦马上吩咐清寒,“你去沈家查一查,那日的宴会,洛瞳雪、文启正还有宋玉卿是否都曾出席。”

    “是。”

    “楚乐,”她又说,“我们再去知乐阁。”

    不过几日时间,华彩堂皇的知乐阁却已今非昔比,他们推开大门,内里冷冷清清的,桌椅翻倒、陈设杂乱,还留着那晚打斗后的一片狼藉。

    两人四处察看,都未见到一个人。

    “看来文启正已将她们抓回去了。”楚乐说着,忽而见门廊那里有人鬼鬼祟祟。

    “谁?”他几步追过去,将藏匿之人揪出来,是个三十六七岁,锦衣艳妆,颇具风韵的女人。

    “饶……饶命……”

    “你是什么人?躲在这里干什么?”慕楚乐喝问。

    “我……我是这里的歌舞师傅。”她颤抖着抬头看了二人一眼。

    “胡说!知乐阁里所有人等都被官府羁押,你是如何逃过的?”

    “是真的,那晚城南的李老爷家过寿,请我们姑娘过去歌舞助兴,我便带着她们几个,一直到天明才散场……等回来,听说昨夜官府抓人,通判大人把阁里上上下下的姑娘、师傅连同阁主都抓到牢里去了,我们无处可去,又不敢抛头露面,这几日只好躲在这里。”

    千亦看她不像说谎,“你既是这里的歌舞师傅,必然也认得我们吧?”

    “认得,”她忙不迭地点头,“两位大人,我真的不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事,不要抓我……”

    “嗯,”千亦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把你们的姑娘都叫出来,本官有话要问。”

    那女人看了看两人的模样,无随从官差,也不像来抓人的,迟疑了片刻,便对楼上喊道:“都出来吧。”

    慢慢地有一扇门推开了,里面花花绿绿地走出来四五个姑娘,下来跪到他们面前,“大人……”

    “我问你们,知州吴大人,常来这里吧?”千亦直截道。

    “因着我们东家是吴大人的亲戚,是以吴大人多在这里应酬设宴。”那歌舞师傅跪在最前面,答。

    讲得可是含蓄,千亦暗暗翻了个白眼。

    “六月初二那晚,也就是文通判大喜当夜,吴大人是否也来了?”

    “是……是的。”她答得有些犹豫。

    千亦脑中却亮起了红灯,趋前一步,“他是何时来的?什么时辰离去?中途又是否离开过?由哪位姑娘侍候的?一一交代。”

    “这……这……”

    歌舞师傅隐约也觉出了事情的严重性,支吾着半天不肯讲,底下的人也都埋头深跪不敢多言。

    楚乐见之,慢条斯理地昂了昂下颚,“你们应该知道这次要彻查你们的是通判文大人吧?文大人心知此处是吴大人堂弟的买卖,还如此不讲情面,怕是吴大人再怎么想力保知乐阁都难了,到时一查到底,你们之前做过的事……”

    他到此处故意停顿,那歌舞师傅不由抖了抖。

    “后果是什么不用我说,轻则知乐阁关张,你们流离失所,重则,”楚乐挑眉,“都得进牢里。”

    这一吓当真管用,几人连忙磕头,“大人,求大人救命……”

    “说对了,眼下还只有我们能救,只有我们的面子文通判会顾及。”千亦接口,“不过,就要看你们肯不肯配合了。”

    “柳师傅……”身后的姑娘拉了拉她,低声劝说。

    “是,戌正时分……”那女人到底还是妥协了,“来了以后就没有再离开过,一直都是婉菁姑娘侍候的。”

    “可确切?”楚乐追问。

    “确切,因为吴大人往常都是这个时辰来,那晚也不例外,我们这些姑娘都可以作证。”

    “是啊,是啊……”她们连连应着。

    原来,难怪,文启正,你好一招瞒天过海!

    寻着了案情矛盾的关节点,千亦他们心中就有了大概。

    “你们且先这么住着,尽量不要外出,另外今日之事不准告与他人,以免自找麻烦,明白么?”她敛下心中波动,嘱咐。

    “是。”

    经洛府和知乐阁这两番,宁千亦面上已是阴云累累,俨然不透一丝晴明。

    “真是想不到,文启正竟会串通吴为做假证!”出了知乐阁,楚乐整个人也不好了,“我查过,那夜匪盗入城滋事已近亥时,吴为说接到了急报回去找文启正商议,按理他返回通判府怎么也得在亥时三刻以后,而他来到知乐阁不过戌正时分,怎么可能!”

    “依文启正清高的性格,要说他跟吴为同流合污、一条贼船,怕是不会。”千亦忖度,慢慢地说。

    “你的意思是……”

    “你说,到底什么原因,吴为甘愿帮文启正这般掩护呢?”

    “非要有何缘由,”楚乐说道,目光一深,“就是文启正抓到了吴为的哪些把柄,要挟他的。”

    “吴为贪赃的证据!”千亦心明。

    他点了点头。

    “文启正于酒宴中途离开,事后又如此遮掩,我们不妨大胆猜测,洛瞳雪那夜得知了真相,依她的性子便想要当面质问文启正,她让丫鬟红鸾送走洛匀风后,派门外守着的另一个丫鬟紫鸢去请他,这就解释了文启正席间离场的去处。”

    千亦静默。

    “在想什么?”楚乐问。

    “我想去会一会文启正。”

    “我有个办法,这次从他的身上未能查到什么,但倘若有,”楚乐看向她,“有一件东西上的证迹却一定不会灭失。”

    *

    不到一个时辰,他们在知州府衙找到了文启正,他正跟吴为谈着什么。

    “二位大人来得正好,下官经过对知乐阁一干人等的审问,现正在跟吴大人就此案商讨。”

    “哦?说来听听。”两人坐下来。

    “知乐阁是城中有名的歌舞商坊,实则,却污秽暗藏,”文启正说着,有意无意地看了眼吴为,“像那夜用迷药迷倒客人的事情不在少数,她们将人带回卧房,布置现场,让客人醒来以为自己酒后乱性,做了什么失德的事,这时再由歌舞师傅煽风点火、从中搅弄,加之歌舞姬做戏配合,敲诈勒索,每每皆能得手,那些受害者苦于没有证据状告,只能任其为所欲为了。”

第四十七章 是飘零女子莫要苛求

    “此外,知乐阁更暗中为一些商贵提供……”文启正顿了一顿,吴为的面色已是难堪不已,“不正当的服务,此间行径,与妓馆无差。”

    慕楚乐二人良久不言,吴为见此,立即站了出来。

    “堂弟知法犯法,竟做出这等下作之事,实赖下官管束无方,事到如今,老夫惭愧难当……大人欲要如何处置,下官绝无半点怨言,一切听凭两位大人决断!”

    他口吻间满是悔恨,言毕行了一个大礼。

    千亦同楚乐对了一眼,不紧不慢道,“这知乐阁,确是可恶,不过话说回来,要把责任全推在一群歌舞姬身上,却也不公平。若非现时许多达官贵胄荡检逾闲,寻花问柳,也不会催生出这些无良商家,为牟利益使尽卑劣手段。她们中又有多少女子是自小被捡来、拐来,为谋生不得不屈身如此?假若都能锦衣玉食、诗书礼仪,我想天下间的女子未必有人愿意入这一行吧……是飘零女子莫要苛求,在下私以为,文大人当网开一面可好?”

    “那大人的意思是,不予追究?”文启正反问,似有些不以为然。

    那边吴为还深躬未起,楚乐言劝,“自然不是,罚自当罚,只不过文大人若要将她们关押或驱逐,那这世间岂非又多添飘零女子?到那时恐怕她们不想委身青楼妓馆都不行了。在下以为,要罚,罚知乐阁老板和阁主各人捐出一万两银子,歌舞师傅每人一千,歌舞姬百两,将她们这些不正当手段得来的钱财拿来周济贫苦人家,为幽州百姓做些善事也就罢了,况文大人、宁大人和我也未有失,不如依然让知乐阁开张,但要先做整顿,重开之后堂堂正正做生意。不知本官是否有点薄面,为这些女子求下这个情呢?”

    吴为一听之下大喜,只当这出大义灭亲果真奏效,忙要顺杆爬就着台阶下的时候,留意到了文启正淡漠绷紧的面色,便收了声。

    “此外可以在全城发布通告,严禁官员办公时间出入烟花场所,”千亦补充,“也不允许以公务接待、会议商谈的名义花天酒地,加大群众监督监管力度,凡接到群众举报必须严厉查处,务要在本州形成吏治清明、以上率下的良好风气,几位意下如何呢?”

    “二位大人所言极是!罚,确实该罚!下官即刻前去督办,命他们筹措款项,从今以后严加查控,定让他们本本分分做事,再有丝毫越矩严惩不贷!”

    吴为信誓旦旦地表态,这次文启正也不再显出反对的意思了。

    “既是二位大人如此说,下官定当从命。”

    “好,那就这么办。对了,文大人,”千亦话锋一转,“本官另有一事请教。”

    “不敢,大人请吩咐。”

    “不知文大人新婚之日的喜服可否拿出来给我看看呢?”

    文启正有片刻的怔犹,慢慢地说,“不知宁大人拿来何用?”

    “只是看看。”

    “宁大人既要如此,定有他的道理,文大人拿来一观又何妨呢?”吴为附和。

    “实不相瞒,在下因怕睹物思人,喜服连同喜事有关的器物,已经一并烧掉了。”他只是淡淡地说。

    “哦,是么?”千亦挑眉。

    “文大人真是用情至深,怎不令人感之涕零啊……”吴老大人立即音调都哽了。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文启正声叹,“就像逐着梦中幻象,不过一晌空欢,留着些旧日的残影,更有何用呢?”

    “兴许魂魄不曾来入梦,恍因所配非良人呢?”

    千亦这句道出,文启正面色可见地僵硬起来。

    “宁大人真是会开玩笑,对了,晌时已过,老夫命人备些酒菜,慕大人、宁大人、文大人留下一起用饭可好?”吴为不失时机地圆场。

    “不了,我们还有事,告辞。”

    千亦也懒得同他们废话,便与楚乐离开了。

    “此地无银三百两。”走出知州府衙,楚乐冷哼,“烧掉了,若不是心中有鬼,何必急于毁证灭迹。”

    “他那么怀念洛瞳雪,每每去洛府看望洛老爷、夫人,竟还怕睹物思人?”千亦也是积郁。

    “不过我们这次当算敲山震虎,下面就等他如何动作了。”楚乐目光沉了沉,“不动而已……”

    “动则制敌。”她道,与楚乐迎视来的目光相接。

    话说着已见幽州大牢,他二人走进,由狱卒引至歌舞姬的关押处。

    经过几日收监,盈盈脂粉都褪了颜色,见着他们,那些女子慌不迭地求救。

    “大人饶命,我们是冤枉的……”

    “恳求大人搭救……”

    嘤嘤咛咛,好不凄切。

    “你们自甘堕落、助长肮脏交易,有何冤枉?”

    慕楚乐什么人,果断将糖衣留下,炮弹打回去,令她们装模作样的啼哭都噤了声。

    “好了,慕大人斥责也是恨你们不知自爱,”千亦还是怀柔为本,“我知道你们其中也有些不情愿的,本官在此说一句,若有心从良的,今日便可走出这大门,由我们二位做主,从今往后知乐阁再也圈不住你们,你们可以自由地出去,寻一处正规的歌舞乐坊谋生,再不必担心被逼迫,沦为不齿勾当的棋子……当然,如果还想留下来的,规矩守法,须得以后弃恶从善,不可稍动旁门左道的念头,你们明白么?”

    “大人,我们愿意赎得自由身!”

    有几个女子跪下来,慢慢地,越多的人也跟着跪下。

    “她们还不能走。”

    忽而,一个声音在深夜分外空落的牢狱中响起,那声音不知远近,自诡暗的空气里浮过来,稍后,一人缓缓地走进了火把照出的范围,带着一面静肃的冷霜。

    郁丞相的随护幽壑,这几日每每老鼠躲猫似的宁千亦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要疯了,要疯了……

    “大……大人,俱都在此了……”狱卒缩在他身后,唯唯诺诺的,竟比方才对他们还惧怕。

    “护卫大人有何贵干呢?”楚乐于他说不上多友善,问道。

    “负命至此,个中紧要,请大人担待。”幽壑素来高冷,寥语简言。

    “担待不敢当,既是有事,宁兄,”楚乐叫了千亦,“我们走吧。”

第四十八章 莲影无觅

    这一日下来,步出大牢,夕阳渐沉,宁千亦和慕楚乐相列走着,脑中或有所思或有所筹,只是谁都没有说话。

    他留这些女子做什么?

    千亦问句的主语当然是郁惟摄,他总不至是有此闲情找人歌舞娱兴的吧?

    她猜不透郁惟摄的意图,困扰;为什么与郁惟摄相干的事情她都要多想一层,更困扰。

    楚乐看她神魂不守,也不多话,只是默默走在她旁边。

    不知不觉,他们漫步到城外,傍晚时分的城郊市集还未收歇,蔬果鱼肉的叫贩声不绝于耳。

    千亦一边想事情,放慢了脚步,不经意路过一个小摊。

    “公子,香甜的红薯来一点吧……”

    她跟着抬头,那将红薯捧到她眼前的小贩看到她,也是一愣。

    “何谨?”

    这倒让千亦和楚乐好生意外,原来这个白面小生的主职是卖红薯的?

    “慕大人,宁大人。”虽仍对他们有设防,但这次好歹会打招呼了。

    何谨旁边还有个老婆婆,她见状提起一篮红薯,送到他们手中,“既然你们认识,两位若不嫌弃,这些就带回去吃吧……小谨,天不早了,我们也该收拾收拾回去了。”

    “是,婆婆。”何谨应声,开始收摊子。

    “谢谢婆婆,那我们就不客气了,”千亦接下红薯,“看起来不错呢。”

    “是啊,老太婆种的红薯个头不大,可是煮着吃特别甜呢……”婆婆笑弯了眼角。

    “是嘛?”千亦看了楚乐一眼,“婆婆,我们也还没吃饭,不如和何谨一起,尝尝婆婆煮的红薯好么?”

    “两位大人,这,恐怕不方便。”何谨有意拒绝。

    婆婆却是热情亲切,“没什么不方便,小谨,就请客人去家里坐坐吧。”

    “婆婆,我们来帮您。”楚乐也极有眼力见儿地凑上前收拾。

    婆婆家是一目了然的清贫,招待客人的也只有一盆红薯和一样青菜。

    粗茶淡饭,可何谨吃得很有味。

    “招呼不周,两位不要见怪。”婆婆眯眼笑着,“我们小谨平时没什么朋友,身世孤伶,你们来婆婆真的特别高兴。”

    千亦接过楚乐递来剥好皮的红薯,随口问,“婆婆,您是何谨的……”

    “婆婆可不是小谨的亲人,有一次在街上,几个恶霸占了我的摊子,还抢钱,小谨看见了,上去就跟他们打,最后被人打得浑身是伤,”她讲到这里还是很感动,“小谨见婆婆孤苦,打那以后就常来帮婆婆照看摊子了,小谨可真是个好孩子……”

    她伸手拂去何谨嘴角沾上的红薯皮,少年就势在老人布满粗茧的手心蹭了蹭。

    “你们吃,”老人说着起身,“婆婆给你们盛汤。”

    楚乐看着她走去灶房,“人不独亲其亲,在下佩服。只是,何谨,倘若恶官不除,整个幽州城还有多少婆婆要受欺凌,你想过没有?”

    何谨沉默了片刻。

    “我的哥哥,名叫何钦,原是吴为属下,幽州府衙掌管钱银府库兼具文书幕僚的佐吏,因擅文才与治略,甚得吴为倚重。哥哥作为司库官深知府库乃民生大计,无时无刻不恪职尽守,可是慢慢地哥哥发现,这位吴大人并不像他平日言语中的那般,根本是表里不一的小人,他不仅大肆侵吞朝廷下拨的兴营河工、赈灾投建的款项,收受贿赂、以权谋私更是屡见不鲜!哥哥深感明珠暗投,却也不愿与之同流,便暗暗记下了他的每一笔赃款名目、时间,以图揭露他的机会……几月以前,这狗官不知怎的发现了哥哥有异心,施手加害,哥哥他……”

    他抬起手背抹了下通红的眼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陈尸城郊河畔了。那贪官杀人灭口,幸而哥哥已将他所吞款目记成了一本账册。”

    “那这账册?”千亦急迫地问。

    “我,我现在还不能给你们。”何谨眼中又透出防备。

    “可……”

    “账册是哥哥拼尽性命保存下来的,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将它轻易示人,两位大人若真有心,为幽州百姓思虑,那便让我看到你们的诚意。”何谨已是坚决。

    “如何诚意?”楚乐问。

    “吴为藏匿钱款的地方,多年来一直未有人发觉,你们若能找到,到时人赃并获,何谨定将账册亲手献上,以惩贪官!”

    “好。”楚乐应了。

    “不过,”千亦说,“通判文大人刚正不阿,幽州人皆称颂,你既诉冤无门,就未想过或可去找他么?”

    “因……我……哥哥出了这样的事情……幽州的官,我都不信了。”他低着头说。

    *

    入夜,知州府清宁的莲池,引了一个身影静伫许久。

    大半个幽州城无分昼夜,皆是攘攘喧嚣,唯有这片莲,竟能给他暂得的安谧。

    不刻,一个身影悄然近前。

    “说。”池畔的人背对来者,吐出一个字。

    幽壑未言,先行跪下,“主上,属下失职。经查问知乐阁一干人等,那名女子的衣着、发饰与大概的样貌,竟无一人有印象,推测那女子并非知乐阁中人,然而知乐阁却从未接待过女子,那一晚更无一个女客……属下,属下也不知……”

    嗯?

    片晌过,郁惟摄缓慢启唇,“从宁倾寻、慕楚乐身上查。”

    幽壑困惑。

    其实宁倾寻慕楚乐有什么可疑,郁惟摄自己也说不清,只是他们那晚的酒宴聚得有些蹊跷,而那闯入他房间的女子也是奇异,两件不寻常的事,之间会有关联么?

    “是。”幽壑领命。

    再说宁千亦这边,案子也陷入瓶颈。

    何谨笃定了不见赃款不交证据,楚乐这连日只得派人暗中监控知州府,以期查到吴为转移钱款的路子,却是半点痕迹也未寻到。

    倒是多日后的一夜,清寒在后院蹲守,隐约见下人运了几个箱子出府,可他悄声尾随,辗转了几个街巷,居然将那些人跟丢了。

    不过这也让千亦她们确定了,吴大人果然在暗地里经营着不可告人的勾当。

第四十九章 魑魅魍魉

    又是一日傍晚,千亦和楚乐在城郊市集找到了正同婆婆收摊的何谨,将婆婆送回家,三人踏着斜斜慢慢的夕阳散步回城。

    “大人可有线索?”何谨开口。

    楚乐摇头。

    “你哥哥,之前可有提及过什么?”千亦跟着问。

    “哥哥倒是不曾提过什么,”何谨思忖,“只是讲到吴为笃信天命,曾有一位很有名的相术师为他批过命,说每月逢二逢七行大事,可保平安无虞,所以他每每出行、置宅都会择这些日子。”

    “逢七,今晚不正是十七么?”千亦道。

    楚乐看向她,推算起那夜吴为往外运箱子,也正是此月十二。

    “谢谢你,何谨,我们明白了。”楚乐眉目间有了缓和,连忙道过谢,同千亦离开。

    这一夜,他们守得格外仔细小心,丑时近半,果见一队箱子悄然出了知州府。

    暗街幽巷,兜兜转转,押运的人仿佛并不着急,清寒不确定箱子里的东西,不敢妄动,就这么一路跟着,走过一个转角,那些人竟又没了影踪。

    “可恶!”

    清寒回来,茶碗都快捏碎了。

    “淡定一点,”千亦劝他,“吴为这么多年转移赃款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必然早有了周密的安排,仅凭我们三五日的盯梢,怎么能轻易揭开他的底呢?”

    “可,”清寒挫败地叹口气,“五日五日复五日,我们现在案子没有头绪,这边又断了线索……”

    ……这山中还有一处怪事,据当地人说,在山间有一座古墓,相传是前朝一位相术师的陵寝所在,古墓镇山,可是凡近陵墓者皆不能生还,无人知道墓穴所在,但人们都传那些人正是因为误入了古墓才有去无还的,因此平常人更加不敢涉足入云山……

    相术师?陵寝?

    千亦脑中有光一闪,那夜郁惟摄的随护所言莫名跳了进来。

    不单是吴为迷.信相术卜筮,只说那入云山,也实在怪得不寻常。

    她思量,数个线索拆散又拼整,“清寒,我想到一个可能……我想去趟入云山。”

    清寒惊愕,“不可,且不说那山上有盗匪,小姐,此山太诡邪了。”

    “反常即妖,”她声沉下来,“你觉得这幽州可还有更反常的地方?”

    “就算小姐的推断有理,你不可以冒险的,况且,此事还需找慕大人商量……”

    “不行,”千亦制止,“楚乐今夜陪着吴为受朝廷命点算库房粮仓,两人同宿州府衙门,正是看住吴为的好机会,不可以去找他,引吴为生疑。”

    “可是——”

    “民生事无小,相信奶奶也不会怪我的,再者……”

    她总觉得应该去看看。

    如果直觉作数的话,她来到幽州,所历经的每一件事似乎都与入云山有扯不清的关联,况,一处能令郁惟摄着意去查的地方,必不单纯。

    或许,那里也在等她一探究竟。

    *

    夤夜的山中阴晦凄惶,千亦和清寒一直往山上去,仔细着果然见到地上一行辙印。

    这不可谓不蹊跷。本就畏惧盗匪出没,又因那个缥缈的传说,商客们避之不及,哪有人会往山上去?

    他二人对视一眼,更多了分小心。

    山路静僻,越往上便有聚散不定的雾气,在夜色里游荡萦纡。

    他们循着车辙,按图索骥一般,倒不曾费力,果然看到了幽夜中那座隐现的陵墓。

    千亦清寒暗处等着,就见陵墓的背面有人擎着火把,窸窣地出来,那人黑衣利落,像侍从,更像杀手。

    清寒先一步,潜身蔓草中,自陵墓的侧面猝然闪现,单手砍向那人后颈,对方应声昏厥。

    接着又有人从里面出来,清寒一连出招将他先行制服。

    这时千亦也摸索过来,两人正要就着打开的陵墓入口探进去,大门却在这时猛地砸上。

    清寒心叫不好,突然陵墓的上方现出数个黑衣杀手,刀面被火光耀得一片惨白,齐刷向她们砍来。

    “主子,快走!”清寒大喊,剑身横挡下,刺耳的冷器交撞声。

    千亦要脱身如何容易,黑影如鬼魅自陵墓里跳出来,漫着雾气飘来她身前,显出人形。

    她惊慌地逃,躲避这些鬼怪,暗夜里一只黑手掏来,千亦尖叫一声,脚下藤蔓捭阖,她身子一下摔出去。

    “主子!”清寒自身不顾,急冲过来解她围困。

    而千亦扑倒在地,觉出了些不对,她发现自己手里攥着一截衣摆,向上看去,一人白衣佩剑,稀释了墨色的身影高挺威严,自上凌视下来。

    “就是你?”他话音里有多些轻蔑。

    什么?千亦还未来得及困惑,那人突然揪住她衣领,把她扔到身后去。

    真的是扔,因为她又一次直扑在地上,骨架都散了。

    夜的浓雾低低地沉下来,宁千亦扶着七拼八凑的身子骨,终于抬起头的时候,有火焰排开阴祟,在她眼中涂出暖耀的红光。

    面前几人彷如天降,将深冥分隔得一半黑暗一半明亮,为首的……

    “皇上?”她失口叫出。

    而方才那白衣少年,果决地拔剑与清寒扫除恶鬼,他身形如剪,一片乒乒乓乓之后,旷野徒然宁静。

    宁千亦这会儿倒有些进退不得的尴尬了,人趴在地上,不行礼不合适,行礼又似乎多余。

    她忽看到赫连元决身侧,一个不显露的身影,他暗夜加身,如寒雨夜侵,压得草木欲摧。

    郁惟摄此时也直视她,眼中隐约的质询,将一道亮光切入她脑海里,照出了那个混乱黑夜,极近距离下,那临面的相对一视,立时吓得千亦一个激灵赶忙站起来。

    一番争斗,黑衣杀手逃的逃,死的死,已是人声全无,而几步之外,宁清寒受伤半跪在地上。

    “清寒!”千亦急切去扶他,触手一片鲜红。

    他血染衣衫,伤势极重,一道血口自肩胛横亘在胸腔,是那危机的时刻,替她挡下的致命一刀。

    “主子,你,没事……”

    清寒面色惨白,却只顾问她,然话音出口,人已支撑不住,栽倒下去。

第五十章 雪霁天清(上)

    清寒昏迷一夜,千亦就守了一夜,直至天明。闻讯赶来的慕楚乐,见她这个样子,原本的责备也出不了口了。

    时至傍晚,清寒都未苏醒。

    楚乐担心千亦熬不下去,带她回房歇息。

    走在府邸喧嚣归寂的院落,楚乐低声道,“皇上一来,幽州局势更加复杂难测了。”

    千亦只是不做声,他沉沉地叹了口气,“皇上日间过问我案情的事……我们数月的进展不佳,我瞧着圣上的面色也……下步如何,真是伤神。”

    “莫说他心急,我比他还急,”千亦赌气地说,“如今我的护卫躺在那里,吉凶未卜,都是因这个案子,幽州这个鬼地方我是一刻都不想待下去了!”

    楚乐看着她,略作思忖,“倘若宁兄真是这样想,我倒有个法子,尽快将此案了结。”

    “是什么?”千亦问。

    楚乐四下看了看,引她到几步外的假山后,觉得足够隐秘了,方才开口。

    “你我都知道,案件查到这个地步,已是没有什么线索可寻了,不过就是维持原判,就算有一两个微不足道的疑点……”他停顿,压下声,“也碍于无证据支撑,翻不了案的。”

    千亦心中顾虑,“话是如此,可我们这一趟什么都没查到,就这么结了案,皇上会怪罪我们办事不力的。”

    “若要查到什么,也不难。”楚乐话里有话。

    “怎么说?”

    “我们大可以制造些证据。”

    千亦一惊,“这,这可是欺君——”

    “听我说,那日我们发现洛瞳雪有一只金钗不见了,这金钗去了哪里,你可知道?”

    “不知道,这不就是我们百思不解的地方么?”

    “它在丫鬟红鸾手里。”

    “啊?”千亦一头雾水。

    “试想,为何死的只有一个丫鬟紫鸢?那夜既是两人都守在洞房外,也不该只是一个被灭口,就是另一个侥幸逃脱,也当慌忙跑去前厅求救才是……我以为,必是宋玉卿守得其中一个红鸾因事离开了,他方才出来,解决掉门外另一个,闯进屋内对洛瞳雪欲行不轨的。”楚乐接着说,“至于那个红鸾,回来的时候可能宋玉卿已经离开了现场,不是说那书生是抱着洛家小姐在府苑里被人堵上的吗?红鸾眼见无人,捡起了地上掉落的金钗,觉得神鬼不觉,之后等所有人发现了凶案,她才悄悄出来,装作刚回来的模样。”

    千亦摇摇头,“就算红鸾捡了金钗,这跟宋玉卿杀害洛瞳雪有什么关系呢?”

    “有没有关系,就看你我怎么做了,”他轻笑,“找支金钗,今晚去牢中偷偷在那书生身上划几道,先弄些痕迹,作出当夜挣扎搏斗时被洛瞳雪刺伤的样子,反正大夫那边好说,给他些银子,让他作证伤痕是宋玉卿那夜送进牢中时便有的,有了这项铁证,加上我们从红鸾房里搜到的金钗,后面的事怎么圆,还不是我们说了算……再者,就是不在红鸾手里,我们把洛家下人的房间搜个遍,不信无所获。”

    千亦缓慢点了点头,“计策是好,可能否瞒天过海……”

    “只要宁兄信我。”楚乐坚定地说。

    “我自然信你。”

    “那便好说了,你我患难与共,情同兄弟,今后定然是要有福同享的,惟愿此次平安度过,将来你我联手,皆能在朝堂上宏图大展,飞黄腾达!”

    “那我得先谢慕兄给我的这个好建议。”千亦半作打趣,口吻可见的称许。

    “哈哈。”楚乐朗声一笑。

    “那么洛家的事交给我,另一个官,”她没有言明,“就要劳烦慕兄收拾了。”

    “好说。”楚乐应允,“事不宜迟,天一亮我们就去搜……”

    交谈声随着两人的脚步渐远渐不可闻,月光寥落,树丛叠叠的暗影中渐渐走出一个人来,他嘴角扬了道细锐的弧度,缓缓展进漆深墨夜里。

    今夜的幽州注定不太平。

    月移西楼,洛府后院声消人静,崎曲回廊如是一条幽诡的路,延伸至尽不知归途。

    突然,廊上翻进一个人来,隐在廊柱后,他黑巾蒙面,目光四下探了探,寻到近旁一扇房门前,悄声推开。

    房内人深寐,一道布帘将牙床轻掩。

    他迈进去,身形灵便,踏步无声,在屋内大略一扫,走向墙边立着的衣柜。

    柜门打开,他自袖中取出一段绢帕包裹的物件,塞进一摞衣服下面,房内忽地灯火通亮。

    他惊骇,迅速按上剑鞘,明光照出一室持剑以对的守卫,霎时在屋内形成包围之势,宁千亦自床幔后跳下来。

    “恭候多时了。”

    那人眼见不妙,反身冲出门去,怎奈院中也是天罗地网。他拔剑突围,刀光四溅,武将所历经的百战试炼使他身处万军之中也能从容应敌。

    守卫自回廊上不断贯入,秩序地撑起一张张弓箭,金甲随护围簇着圣驾,还有一众官差踏进了后院。

    天幕边缘被火焰涂色,像染了边的锦缎,慕楚乐站在昧幻的夜中,徐徐开口,“束手就擒吧,通判大人。”

    那人打斗的动作一怔。

    赫连元决身边的弓箭手看准时机,一箭刺中文启正的右臂,他手中兵器应声落地。

    守卫一涌上前,无数柄刀架上他的脖子。

    远远有鸡鸣声传来,天要亮了。

    *

    幽州府衙从未摆过今日这样的阵仗,御驾亲临,压抑感如迭起的阴云,覆过每张面孔。

    皇帝坐在堂上,两侧是喘气都遏下一半的幽州大小官员,堂下文启正已摘去面巾,仍是昨夜的夜行装扮,他臂上的伤草草地缠了道布条,此时已氤出暗红血迹,他目光平视,只是静立。

    “知州大人,此案当由你审。”赫连元决睨着堂下,慢慢地说。

    “不,不……”老大人双手颤颤,腰都快弯到地上了,“老臣……老臣,有罪……”

    “吴大人有什么罪责,”赫连元决眸光微驻,“暂且不论。慕大人,宁大人。”

    楚乐同千亦对视一眼,出列。

    “臣在。”

    “时日已过,你们允诺朕的结果呢?”

    楚乐沉了沉声,“是,皇上。”

第五十一章 雪霁天清(中)

    “你是谁。”慕楚乐问。

    “幽州通判文启正。”下站之人平静地答。

    “你今夜为何出现在洛府?”

    文启正不回话。

    “你是偷听到了我与宁大人的谈话,所以拿金钗嫁祸丫鬟红鸾?”楚乐单刀直入,“你就是凶手。”

    文启正看了他一眼,“大人说什么,下官不明白。”

    “洛小姐大婚时丢的金钗在你手上,你还不承认!”

    “哦?”文启正面无改色,“金钗是在下无意中捡到,这样慕大人就认定我是凶手,未免太武断了吧?”

    两人之间一言一语让皇帝隐约不耐,“你们在说什么?”

    千亦看这样不是办法,也站了出来。

    “皇上,”她先行一礼,“容微臣慢慢讲给您听。那夜臣做了一个梦,梦境很长,醒来竟不知仍否身在幻境……想是微臣愚笨,洛小姐见怜,托梦与我。”

    堂下一声嗤笑,那个昨夜出手相救的白衣少年。

    她目光经过楚乐,他对她点了点头。

    “梦里还是数月前,”她接道,“洛家小姐喜欢上了一个姓宋的教书先生,说起那宋先生脾气可不好,仗着有些才学,清高自傲,文人气又重,简直是个迂腐书生,实在不讨人喜欢……那姓宋的书生却也心悦洛小姐,但迫于家世门楣的压力,自觉不堪相配,只敢自己偷偷地写诗。没多久,通判文大人登门,偶见洛小姐,十分倾心。可惜天意不遂,一日,城中沈府大宴宾客,文通判、洛老爷连同宋玉卿都被邀赴宴,席间无聊,宋玉卿在府内闲逛,发现园子里立着一块奇怪的石头,那石头是从天山百尺下的雪层中挖出来,终年寒气不散,若蘸水在上面写字,字迹会被冻住,停留很久。他一时兴起,把自己平日的两句诗题在了上面,‘杳递清愁页隙处,梦惊松雪落空谷’。”

    文启正面色微微一变。

    “有趣的是,宋玉卿走后,文大人路经此处,看见这两句诗,一时住了脚步。就在这时,洛小姐也来到这里,见石壁上的诗句,里面竟暗含自己的名字……”

    “这位洛小姐的名字是……”赫连元决突然问道。

    “洛瞳雪。”

    “你胡说!”文启正立刻有些失态。

    一些目光朝他看过来,文启正昂了昂头,“宁大人,随心所欲的猜测无法成为本案的任何证据。”

    “不着急,文大人。”千亦形容淡若,“你爱洛瞳雪么?”

    文启正看着她,“爱。”

    千亦点头,“我相信你。那么请问诗中所谓洛小姐的‘愁’是什么?”

    他一时失语。

    “所以,那以后通判大人常常去洛府探望,”千亦继续,“一回二回也让洛老爷看出了端倪,洛老爷当然属意这个女婿,对女儿百般规劝。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身为女儿怎能不顾亲长家族?与通判大人成亲,自是父母认定最好的结局……况她一直以为文大人写出那样的诗,当是懂她吧,而那个在雨中送她画伞说要解她困局的书生,她只能将他埋在幽州的大雨里。”

    “宁大人穿凿附会的本事在下领教了。”文启正冷声一笑,“但我绝不允许有人玷污我妻子的闺誉,若大人硬要栽赃一个女子在嫁人之前的清白,洛家同我断不能忍受!”

    “是啊,是啊……”堂下已有人声切切,“这样诬蔑未免过分了……”

    洛员外面色苍白地站在那里,此时已是双手发颤。

    “发乎情,止乎礼,才学性情的倾慕,该当被非难么?”她本无意同这个时代根深蒂固的观念挑战,“皇上,各位大人,如若可能,天下没有一个女子不愿嫁自己心爱的人,无关家世,无论荣华,否则千金贵胄的卓文君不会毅然跟从清贫的司马相如,在下请问洛员外,有关心过洛小姐的意愿,是否真的了解女儿要嫁的人是怎样的才德和品行呢?”

    “我……”

    “宁大人口口声声是瞳雪选择了我,”文启正态度轻慢,“我何故杀她。”

    “为诗。”

    千亦直视他,目中波动隐现,“洛瞳雪视那段诗如珍宝,无数遍地临摹。她傻,枉读诗书,却不知雪落空谷的心境岂是文通判这种一心要青云直上的人所能有的。终于等到大婚那夜,通判府嘉宾如云,通判大人在前厅宴客,洛家的小公子从席上跑出来,来到洞房,见姐姐的洞房内挂着那行诗,稚子无知,眼见的便讲出来,这明明是自己数月前见到的宋先生的诗句!”

    “宁大人,你讲这些,可有佐证?”堂下一名幽州官员问。

    “自然,”千亦转向上位者,“皇上可一一传召证人询问。”

    “嗯。”皇帝倒像是不慌不忙,“‘愁’是什么?”

    千亦顿了一顿,莞尔,“不知皇上认为,在亭外淋雨同在亭内避雨的人,哪个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受‘困’呢?”

    他冷肃的目光有些微波动。

    “这个问题曾令微臣劳神许久,有人困于温饱生计,在外淋雨,不能蔽于高楼暖阁,是为困,而有的人,即使华盖锦帷,衣不沾尘,却是逃离不得,所言所行须得顾及家族兴荣,囿于金玉的牢笼里,实则最没有自由……”她依稀叹了口气,“洛小姐便是身在困局,可她绝容不得自己的婚姻始于一场欺骗,她如坠寒渊,派丫鬟红鸾将小公子送回去后,便差紫鸢去请文启正。”

    “宁大人真有意思,”文启正淡然自若,眼底却布上了滚滚浓云,“是要我跟一个死了的丫鬟对质么?”

    “如果可以的话。”千亦微笑,“还有,文大人,你反驳的次数更多了,假若真相并非如此,大可不必自乱方寸。”

    他眯起眼睛。

    “各位大人,文通判大婚那夜在场的请告诉我,新郎官曾在喜宴中途离席,是么?”

    众人互相看了看,“是啊,没错……”

    “知州大人,”她眸光回转,“是么?”

    吴为扑通下跪,“老臣……老臣……”

第五十二章 雪霁天清(下)

    “怎么,不知道了?”宁千亦逼问,“吴大人不是说,那夜入云山的盗匪侵入城中,害了人命,你本已回府,接了急报,便找通判大人离席商议的么?”

    吴为懦着声,“是……”

    “一派胡言。”楚乐截断他,“那夜你早早离开通判府,之后再未回去过,是不是要请出知乐阁姑娘们签字画押的供词你才肯认?”

    “不,不,”一语迫得吴为面色惊惶,“她们诬陷……”

    “是否诬陷自由圣上裁断,包括文大人何以能串通堂堂知州府做假证。”千亦横了横嘴角,“说起来,那夜也是上天帮忙,文大人到了洞房,洛小姐当即质问他诗句的事,他自知假象拆穿,只得承认。洛小姐是何等清傲的性格,既知实情,断不会委身这样的人,她要离开通判府,文启正不许,两人一番撕扯争执。爱之深欲之切,文大人或许想,他们既已拜堂,倘若洛小姐完完全全属于他,便不会再离开了吧……”

    她说到此处看向文启正,文启正却只是目光淡若。

    “洛小姐拼死不从,拔下头上金钗刺向他,可惜女子之力究竟不敌,被他反制。挣扎中,文启正捂紧她的口鼻,却不防施力过重,失手之下,令佳人命殒……而门外丫鬟紫鸢听到动静,进房查看,目睹了这一幕,文启正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紫鸢撞死在了廊柱上。”

    “那姓宋的书生出现在通判府又作何解释?”有人发问。

    “这个当问文大人。”她说,“彼时一室的狼藉,逃固然是首要,然文大人是聪明人,有什么比将眼下一切嫁祸于宋玉卿更为顺理成章的呢?他于是指使心腹将走出酒肆,已经大醉的宋玉卿从街边掳来,扔在洛小姐尸身旁,而后回到前厅,只待酒酣宴散,带领众人前来洞房亲见这场所谓的凶杀案便可了。至于那金簪,他怕细察之下终会暴露蛛丝马迹,离开时谨慎地带走了。”

    “原来如此,宁大人慕大人指证在下是凶手皆因这枚簪子,这是唯一的明证?”文启正恍然大悟般。

    “足够了,”慕楚乐面寒如霜,“昨夜我与宁大人假意商量要在洛府搜查金簪栽赃宋玉卿,你将我们的对话偷听去,于是急不可待将金簪偷放到丫鬟红鸾的房内,若非真凶,何必如此!”

    “因为恨。”

    文启正突然没来由地镇定无惧,“案子久悬未决,下官倒是想问,宋玉卿杀我妻子,大人来幽州数十日,进展如何?证据如何?我无法放任凶手安枕,听到二位大人的谈话,一时情急便想将计就计,如此下官也只是犯了意图栽赃的罪责,至于簪子,当真是在下无意捡到,因着是爱妻的遗物只想珍藏,请圣上明鉴。”

    “你!”二人气急。

    “想来只有一个办法了。”千亦向赫连元决拜请,“请皇上准许文大人脱衣验身。”

    “哦?”

    “既然文大人拒不承认所犯凶行,臣笃定金簪撕扯中必有些许痕迹在文大人身上留下,恳请皇上恩准臣当堂验证。”

    赫连元决微微倾身,单臂支在台案上,凌视而下。

    府衙素日的大堂,他端端坐着,自有清晨第一缕阳光入,他如有亲掌一座宫殿的早朝,无上威严,散在这空气里都是清亮的明黄色。

    “但若没有,朕当连同办案不力之罪并罚。”

    千亦与楚乐对视,同道:“谢皇上。”

    楚乐走至文启正面前,“文大人,请。”

    文启正还是一如轻漠,慢慢地除去腰带,脱下外衣,当他剥开里衣,露出健硕的胸腹时,在场无一不惊。

    没错,他胸前有伤,层层布绢包扎严实。

    他也只当那是件衣物,并无停顿,布条解下,直到最后一重渗着血水的布片,被他一并揭去。

    一道四五寸的伤口裂在他的胸腔处,狰狞不已,虽看得出有些时日,伤口已有愈合的痕迹,然痂尚未结好,外翻着血肉,触目惊心。

    “你,怎会有如此重伤?”这景象落在楚乐和千亦眼里更是未料。

    “下官那夜剿匪,为匪盗所伤。”他立在那里,鲜红伤迹更似一枚勋章。

    “你、你那日分明未曾负伤的……”

    “寻常刀伤,下官不欲惊动,只在回程路上命人草草包扎,是以大人不曾察觉。”

    他这样解释,千亦和楚乐两人手中俱已捏出了涔涔冷汗,他们明了——眼前是何等缜密的人,即便猜得到他用所谓的刀伤掩盖了金钗的伤痕,二人如今也辩驳不得分毫。

    “两位大人辛劳,”皇帝目光淡淡地浮起一丝,在静谧得滴水不漏的大堂上,他的音调未泄出半分不豫,却给人万般施压下来的寒凉,“寻出这样的证据。”

    “皇上,”吴大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出来,“两位钦差负命而至,数十日间,所查皆是风影之说,恣意搬弄,竟还诬蔑老臣……实是欺君罔上!”

    这一告恰如其时,当下引得幽州大小官员不忿,接连附和。

    “两位大人无凭无据,毁知州与通判大人清白,妄纵真凶,我等皆同受其辱,恳请圣上惩处!”

    “请皇上为幽州官员做主……”

    文启正桀桀伫立,在纷纷的参奏中,渐渐咧出残酷杀虐后胜者为王的笑。

    “启正,你还要执迷不悟吗!”

    一道厉声惊止了府衙嘈杂的白日,众人望向堂外,一身简衣素朴的老夫人站在那里,长夏的天空分外明朗,映出她面容微微的发白,她手上携了个包袱,身影单薄彷如点着淡淡兰草的屏风,透出久病的虚弱。文启正见她,身躯忽如石膏僵直,目光剧烈地颤抖起来。

    “堂下何人?”皇上身旁的随侍肃声问道。

    “幽州通判文启正之母,文氏。”老夫人步步走上堂来。

    “擅闯公堂,可知有罪?”

    “老身有证据禀呈。”

    “是何证据?”赫连元决漫漫地问。

    文老夫人看着文启正,寡淡的目光徒然坚毅,“文启正杀害洛瞳雪,证据在此。”

第五十三章 孰是身自由(上)

    她抖开手中的包袱,云纹祥瑞,那喜服端地鲜红刺目。

    文老夫人将它展开,文启正见那喜服,连连后退几步。

    喜服上夺目的不是别的,在它的左胸前,有一道利物划开的口子,破损处氤出几片血迹。

    “不……不!”

    文启正失呓般一迭声地道。

    “老夫人,这喜服您由何处得来?”楚乐同样惊异。

    “文启正,那夜……之后,便藏了这证物……”她言语缓慢而艰难,像嚼着荆棘下咽,“直待洛小姐下葬,他偷将这喜服埋于洛小姐旁边,与她合葬。这喜服上金钗刺破的痕迹,便是文启正杀人的证据。”

    “呈予朕看。”皇帝吩咐。

    随侍将喜服接过,呈至赫连元决面前。

    “传仵作,将此处划痕与金钗比对。”楚乐命令。

    “不必了。”

    文启正从头至尾的镇定谨慎,此时才显出一刻坦然,“是我……可我不能让她离开我,至死不能。”

    “正儿!”文老夫人深唤一声,有无限的悲痛悔恨作两行清泪落。

    “文大人,你是个欲念太深的人,”千亦看到此处,不由叹息,“对喜好的人如此,对于权力官位也是如此,欲多必累,可有想过,今日所有人品尝到的苦果,皆是被你一己之欲所牵累的!”

    “哈,权力官位、青云直上?”绝望、不甘,残余在他的面上一片溃不成军,“你道我克己勤政、舍身忘死是为什么?自我上任以来,肃清刑狱,平反冤错假案不下百起,百姓无不称道,这些又是在替谁善后!”

    他目光灼灼地瞪着吴为,吴为别过身去,避开他。

    “那洛瞳雪呢?”

    “雪儿……”他眼底涣出寒冬般灰白的死寂,“我愿给她一切……此生此世,我要她纯净、骄傲的笑靥是属于我的,我要她……这样的念头,我压制不住……”

    “为了你的私欲,欺骗、杀人、嫁祸……”老夫人已是痛不能已,“你口口声声为百姓计,便是这般欺世盗名,你可知自己的罪孽深重——”

    她讲到此处如有硬物梗在喉间,带着血腥气,令她向后踉跄了两步,直要昏厥过去。

    “母亲!”

    文启正一步上前,搀住她,双膝重重地跪下去,肝肠寸断。

    “将嫌犯文启正押入牢中,听候发落。”

    圣令降,忽有一名守卫上堂。

    “禀皇上,衙门外有一少年求见,他说有重要证物呈交,他叫何谨。”

    千亦和楚乐犹是一诧。

    “哈,哈哈……”文启正突然发狂般笑起来,“皇上,你当看看,看看这幽州的天是如何颜色……”

    他凄厉的笑在高梁间经久不绝,像悲诉,像嘶唳,像风卷的碎石,像唱衰腐朽官场的怨曲。

    满堂肃穆的官员在他极尽而绝望的笑声里,垂首战战,看去竟如一列风暴中空洞而惊颤的朽木。

    千亦突然感到从所未有的冷意。

    这时,又有守卫进来。

    “皇上,慕大人、宁大人,宋玉卿醒了!”

    *

    嫌疑洗脱,又因着身体虚弱,宋玉卿被送进知州府休养。待他午后转醒,千亦和楚乐已经等待多时了。

    “你就是宋玉卿。”

    千亦见这个眉目萧疏的少年,就像远山上一杆孤竹。

    “你们,是谁?”他问。

    “是我们两位大人救你出狱,又拿药莲活你性命的。”清寒在一旁说。

    他面上透出忧凉,挣扎着起身要走,“本是不必。”

    “凶手抓到了,”千亦道,“是文启正。”

    他动作乍顿,“什么?”

    楚乐颔首,“新婚当夜,洛小姐得知了那首诗的真相,她无法面对这段婚姻,执意离开。只可惜,终是困局太深……”

    宋玉卿瞪着他,目中有千万般不可置信,漫久,化作颓落的泪水,“那……那夜,她就在我旁边……我睁开眼,她穿嫁衣,躺在那里……我……唤她,未有回应。我抱起她拼命想找人来救,可是我……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她执笔的指尖是冷的,冷透了……”

    自千亦她们接手案子开始,最令人唏嘘的,一则生离,一则死别,莫不是全数发生在这对苦情人身上。

    “别这样,”千亦动容,“她追寻自由,她最终都是自由的。”

    宋玉卿静默,“我想见文启正。”

    千亦愕然,“这样不好吧,Emm……虐待罪犯是不人道的。”

    “在下只想同他讲几句话。”

    楚乐却未有迟疑,应他,“好。”

    幽州的死牢阴诡寒怵,连步履间偶尔掠起的尘土都无一丝生机。

    文启正背对牢门,面壁而立,纵使除去官服,囹圄深晦,他没于暗处的身影依旧挺拔威严无比。

    听到声音,他头也未回,“在下已是当堂认罪,两位大人此来还有何见教?”

    “你怎知是我们?”楚乐问。

    他唇间似泄出一缕轻笑,“整个幽州现如今恐怕也只有二位肯到这里来了。你们还有什么想问,只管问便是。”

    楚乐见他如此,也不卖关子,“何谨,是你安排的?”

    “没错,”他回过头,“吴为确有一个佐吏叫何钦,因掌握了太多吴为贪赃的证据,又秉正自守,终被那老贼忌惮,杀人灭口。冤魂待昭,适逢你们来幽州,我想何不借树生花,将证据呈送至二位大人面前,借二位之手大白于天下,再者,若是这证据是由二位辗转得获,便更不会令你们生疑吧,哈哈……”

    “你很聪明,也很有耐心,文大人。”楚乐禁不住言道。

    文启正看着他,目中忽然点了隐隐的不忿,“可惜知乐阁那夜我究竟是着了你们的道!就算慕楚乐习过武,可一介文官,不论是喝过的酒还是吸入的迷香都与我一样多,我怎会比他更早昏迷?可恨,我早该想到这里,那时就该更加提防着你们!”

    “不过,”他吸了口气,“事到如今,在下生虽有憾,但死已无怨。”

    “可有人还想见你。”千亦说。

    “还有人……”他唇边挂着惨惨淡淡的笑,已全不在意。

    千亦和楚乐即退开来,在她们身后,一人跨进了牢门。

    似有什么在他死水般的面上掀起波澜,文启正半阖的眼睑睁开,瞪着来人,“你、你——宋……玉卿……”

第五十四章 孰是身自由(下)

    对方清定的眸子幽冷地落向他,“我与你本无话可说,我此来是要一样东西。”

    文启正目中有惊疑,有惶惑,还有一丝难言的复杂,直抵视着他。

    “休书。”宋玉卿说。

    “什么?”

    “我要你放她自由,”他散淡的目光第一次聚起决厉,“你之姓,不配冠予她的名之上。”

    猛然的愤恨在文启正的眼中急速地撕裂开,像无数的飞箭,只是慢慢地,那恨意终究垮下,坍塌成一片丢盔卸甲的绝望。

    楚乐命人呈上纸笔,见文启正拿笔,手臂像失了魂魄,木讷地一字一字写完。

    差役将休书收起,宋玉卿返身离去。

    文启正的眼光钉住那素漠身影,踏出牢门,直将湮消在尘暗中,终于崩溃,“为什么!她会喜欢你……为什么……”

    背对他的人只是一驻。

    “其实我们皆身在困局,不同的,是你永远不自知。”

    *

    长夏总是可爱的,不论是京都的灿烂繁盛,还是幽州漫漫的芳菲与绵长日光。

    好多个清晨午后,夏日于宁千亦的印象里变作开满庭院的清莲和楚乐一如温润的问安,这样的时光竟也令人觉得无比静好。

    自御驾亲审,如同搅动了幽州的天一样,一接连的堂讯封查,这场风云变动终也收歇。行宫内,千亦楚乐拜见过赫连元决,便一同听审理案件的官员将几日进展一一奏报。

    “禀皇上,此案所有证据皆已提交完毕,原通判文启正对杀害洛家之女洛瞳雪一事供认不讳。”

    “择日处斩。”皇帝令下。

    “是。此外,对照何谨所呈供的账册,知州吴为也如数交代了近年来侵吞、收受的款项,牵出大小官员三十余人,有名册和账目在此。”他将两本东西交予皇帝身旁随侍。

    赫连元决未掌一眼,只是深邃的眸子凝着,清渺目光若山间聚散的烟云,不知何处。

    “请圣上裁决。”那位大人说。

    “皇上。”

    圣驾之侧有声音打断,自那夜堂审文启正就不在场的郁惟摄今日忽然出现在这里,他墨色倾身,无论现时烈日当顶,总有清冷之气自他身上透出来,给人长夜的幽郁感。

    “臣几日出行,所见江河水患,民生艰困。”

    郁惟摄一连两个词的分量不轻,他只是一作停顿,那位幽州的官员已经站立难安了,“禀皇上、丞相大人,此次天灾,各县都已紧募河工,征沿岸灾民倾力以赴,浚淤筑堤,臣也委派官差日夜监工,确保……”

    赫连元决听着,眉间却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

    郁惟摄走出来,对着上位者一拜,“臣尝闻,百官应为万民表率,体同一心,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赫连元决看着他,心下一忖,令道:“天灾已苦,不得再重劳役,须与民休息……然工期不可废,明白么?”

    “臣……”这可让大人犯了难。

    “即刻筹措大量钱款,”皇帝又慢条斯理地说,“诚如丞相所言,照办吧。”

    刚经历知州和通判两位前车之鉴,幽州如今主事的这位大人可叫一个心眼活泛,当下就领会了圣意,“微臣遵旨。”

    “河堤筑好,名册上人员按罪责轻重,降级留用。”

    圣上一语落定,算作为此事画上句号。

    这一来一往宁千亦也明白了大概,战乱年间,幽州又乃军事重地,如若三十余名官员入狱流放甚至斩首,于幽州而言不啻大伤元气,这便是赫连元决方才举棋不定的原因。

    此时郁惟摄出来,为皇帝提了个醒,眼下倒是可以让他们吃吃苦头,不能征河工,又要兼顾修堤,不妨把这些平日里满口克己奉公的官充进去,为社稷出出力。

    千亦暗笑,亏他想得出来,惩戒若此——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若要消灾,还得散尽家财。再者,圣上网开一面保住他们性命,这些人必将感恩戴德,今后何患不谨慎小心,为朝为国尽心尽力。

    “此外……还有一事,”那位大人似有些为难地开口,“文老夫人……”

    “嗯?”

    “前日,文老夫人去牢中看过文启正,回府后便抛下身外长物,决然而去。”

    千亦一急,“那她现在哪里?”

    “城外浅草庵。”

    “皇上,”楚乐道,“文老夫人凛然大义,顾全大局,不该落得这般晚景凄凉。”

    “是啊,若不是那件血衣证据,凄凉的就不知是谁了。”

    一旁跟来这么一句,千亦看过去,那位白衣少年也在这里,他叫白少轶,听楚乐提及,这可是近来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方才领大将军衔击退了晋军,被皇上亲封为护国大将军,年少有为,风头尤胜于彼时的孟炙将军,且,与太傅关系匪浅。

    “宁爱卿,你曾言,洛家的事交给你,另一个官由慕大人收拾。”赫连元决突然说。

    宁千亦差点惊死当场。

    楚乐也无比震愕地看向她,立即对上拜道,“皇上,那只是权宜之策……”

    “是么?”

    他问,竟不知对着哪一句。

    此刻千亦从头到脚都是绷住的,帝王的掌控欲真已到了极端可怖之处,若他们计划进程稍缓一点,若赫连元决不是施舍给了他们一点耐心,若中间有但凡一丝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是,”她僵硬着答:“都是。”

    “朕命你接文老夫人回来。”

    “皇上,臣愿同往。”楚乐说。

    “白少轶同去。”赫连元决没有理会,起身,带起纷扬衣摆,金线跃动如粼粼波光,翩翩离去。

    “若不能带人回来,你们也不必回来了。”

    至此,一件波动幽州城的案子可算尘埃落定。

    千亦楚乐陪同宋玉卿去洛瞳雪的墓前祭奠,洛员外和洛夫人也在,宋玉卿简单地对他们行了礼,在碑前半跪下来。

    千亦以为他会说什么,许久,只听见风声林动,他跪着,所有人都陪他沉默。

    他拿出带来的轴卷,打开,有的是诗,有的是画,一一在她墓前烧掉。

    他神色平静,火焰默读着他的诗、他的画,那画关于月光、关于落雪,有亭台、有清泉,随着簌簌的火烧,像低低的絮语。

    他什么都不说,又将所见所思讲给她听。

    直到最后,他拿出了那封休书。

第五十五章 朝暮林山雪月风

    “你是自由的。”

    宋玉卿终于说,他将休书展开,边角轻触,那火焰颤了几下,便很快向纸页上跳去。“去你喜欢的山水间……我陪你听雪落,好么?”

    洛夫人跟着流下泪来,周遭也作沉寂,有风携着纸张的余烬轻旋而起,像寄去给谁的音信,直飘到很远。

    “说起来,这碑是否当重立了?”楚乐提议。

    千亦注视墓碑上“爱妻洛瞳雪之墓”的字样,落款是文启正,了然,“倒是无须大作改动,只立碑人换了就好。”

    她征询的目光也看向洛老爷夫人。宋玉卿与洛瞳雪,这对苦恋的人,生虽不能圆满,但她的名字若能冠以他的姓氏,即使只能这样在一起,即便只有这样的名分,也当是一种告慰。

    洛夫人低垂着泪眼,洛老爷也未有反对的意思。

    宋玉卿盯着碑文,却说,“不。”

    众人都有些吃惊。

    “她不是谁的,从始至终都不是。”他站起来,没有烧完的书画扬起在天空里,纷纷洒了一地的雪片。

    “若来生,与君同,朝暮林山雪月风……”

    祭奠完洛瞳雪,千亦和楚乐同宋玉卿回去。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么?”千亦问道。

    宋玉卿未语。

    “有没有想过,做官?”

    “没有。”他答得直截。

    “我见识过你的才学,承圣人教诲,当济世报国,为社稷之臣。”楚乐也言劝。

    “谢过大人好意,仕途利禄于宋玉卿不过烟云,皆已尽散了。”

    千亦默然,其实文人多理想主义,怀超世之才,又兼孤高自负。若入仕,行道于天下,所处也必得颢晏朗清,出仕,则抛绝长物,隐迹于江湖。两种极端,无折中可言。

    两人知他坚决,也不复多讲。

    “对了,听闻你曾送给洛小姐一把画伞?”千亦忽然想起。

    “是。”提及此事,宋玉卿有些黯然,“大人何故有此问?”

    “没什么,只是,我们几次去到洛府,都未见过这柄画伞,洛府下人也皆称不知,有些奇怪。”

    *

    午后,楚乐帮千亦收拾行装,去浅草庵接文老夫人。

    清寒于日前苏醒过来,大伤初愈,十分虚弱,千亦惦念,临行便对楚乐几番嘱托。奈何楚乐也放心不下她,执意陪同前往,出城未行两三里,他们被人拦住去路。

    是皇帝近前的随侍,降尊简衣,只身而来。

    “只许宁大人一人前往。”

    是圣命,楚乐不可违抗,他隐约不放心地看了看千亦,“万事小心。”

    “好。”

    千亦只得踏过旷野的荒草,虽值夏日,远郊已有淡烟衰芜的气息,她走了很久,见到重林叠蔓中那处禅庵,白少轶已在门前等她。

    “我以为你不敢来了。”他半抬着下颚,英挺伫立,无端倨傲。

    “走吧。”

    千亦暗暗翻了个白眼,转眸却见白大将军杵在原地,似有踟蹰。

    “怎么?”

    他昂了昂头,“堂堂男子,不入此处。”

    “我也是男子。”千亦说。

    “阴柔女气,弱不禁风。”他轻嗤。

    千亦也不跟他分辩,这话的确没毛病,她一步踏上门阶,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君无戏言……”

    推开庵门,古院冷落,有一位师父在打扫。

    千亦走上前,“师父,请问有位文老夫人是不是住在这里?”

    “施主,这里没有文老夫人。”她头也未抬。

    “我是她的家人,有事相见,拜托您。”千亦又道。

    “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万法唯心造,因缘起灭是从本心,不由他人,施主请回吧。”

    “你这尼姑好大胆子!”白少轶跟进来,言辞不善,“文老夫人是皇上下旨接回城中的,本将军身负圣命,如若不交人,治你藏匿之罪。”

    她还是平静,“佛门本空门,空门不闭,来去自由,何来藏匿之说?”

    “不识好歹!”

    白少轶险险就要闯进去,便自正殿走出几名师太,为首之人行了一礼,“阿弥陀佛,一入佛门皆是净地,公子何苦搅扰清修?”

    千亦连忙压下白大将军,怕他做出什么无礼的事来,恭敬道:“师太,我二人慕浅草庵青堂云水,远绝尘境,身处俗世多有烦忧困顿,欲在此小住,参禅礼佛,恳请师太成全。”

    “住持,不可,庵中岂可容男子。”即有师父说。

    “小庵鄙陋,公子金贵,多有委屈。”住持开口。

    千亦微微地笑了笑,“刚这位师父说,佛门本空门,空门不闭,来去自由,想来也不会对一心求法的人闭门不纳吧?”

    住持犹是语怔,半晌轻叹,“自是尘缘难断……也罢,就请两位公子住到厢房去吧。”

    千亦拉着白少轶行礼,“多谢各位师太。”

    可惜这一日他们都没见到文老夫人,在庵中住过一夜,翌日清晨,千亦二人在院内闲步,又遇到昨日那位扫地师父。

    “师父,这么早。”千亦打招呼,顺手就要接过她的扫帚,“我来帮忙。”

    “阿弥陀佛,佛门本净土,净土无尘何须扫。”

    “那您是……”千亦懵。

    “贫尼在打扫自己的心尘……”

    “……”

    她看了眼千亦,“公子有事不妨直言。”

    千亦沉声,“不知师父可否告知文老夫人住处。”

    “她每日清晨都会来正殿上早课,听住持诵经讲学……”她视线投向两人身后,薄铅色的微光氤氤氲氲,缓缓走来的正是他们遍寻不见的人。

    “文老夫人。”千亦上前。

    老夫人看见他们,一如往日的神情只是淡漠。

    “老夫人,我们此次是奉圣上旨意接你回府,”白少轶说,“尽管文启正罪不可赦,但皇上英明,会奉你衣食无忧、颐养天年的。”

    自那日公堂上一面,这些天来,千亦觉她愈加憔悴羸瘦,像冬日凋零的孤竹,不禁问,“您还好么?”

    她一句也不应,兀自走过他们。

    “文老夫人!”

    “请回吧。”她只是这样说。

    白少轶还要去拦她,被千亦劝阻,“算了,她不会听的。”

    薄弱的身子只一件灰白外袍裹着,在风中空空荡荡,似残破风帆撑不住浪涛中孤陋的船,那身影走向殿内,千亦叹了口气。

    “她住在庵后一间茅舍里。”扫地师父忽而道,两人不由转回身。

    “住持许她七日了断尘缘,而后剃度出家,”周遭不再有别人,师父的神情语气却分明不像在对他们讲话,“今日便是第三日了。”

第五十六章 未妨惆怅是清狂

    这一天他二人可是费尽了心思,无论是白少轶在文老夫人挑水时殷勤地接过她手中扁担,还是宁千亦几次试图为她端茶送水嘘寒问暖,老夫人都视他们若无物。

    夜深,千亦由清梦中转醒,说来梦境奇异,以致千亦披衣而起,步出房门的时候,思绪中还有遣散不去的薄翳。

    梦中的黑暗绵长无尽,她走着走着,被宽厚的墙壁阻住,壁上似有恒远的字迹,雾幻成一片模糊,她费力在眼前挥了挥,隐约看到一个“连”字的轮廓。而后,风翻起长幔遮过眼前,一切重归于暗。

    梵院月寥。

    千亦在一株古槐前驻足,忽闻淡淡若若的琴音,像这槐花香,乍近而远。

    何人深夜抚琴?

    她循音而去,浅草庵后寂芜更甚,一所茅屋搭在一片菜园旁,茅屋前的石桌上,临月拨琴的是文老夫人。

    听觉人声,她收了音。

    千亦觉得失礼,“很抱歉,搅扰您了。”

    “宁大人。”她只是静坐,未回身看来人。

    千亦走上前,这会儿作为不速之客的谦谨也不存在了,主动言道:“您的琴声,并不似心中悲苦。”

    她留意到老夫人面前搁着一把折扇,细看,扇面上红花簇簇,有清朗的枝叶流逸其间,分明是男子身佩的折扇,画风却十分优美。

    “是么?”感到千亦的目光,老夫人不着痕迹地将扇敛起。

    千亦微笑,把视线转开,她见茅屋边有一株石榴树,花色正繁,在这遍是青蔬绿草的后园里令人眼前一亮。“清韵馥馥,有夏花初染之意。”

    老夫人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走到那树榴花前,霜眸凝了片晌,“那位宋公子,他还好么?”

    “他……”千亦有些不知怎么答,“体伤无虞,只是,他亲见洛小姐命殒于前,终日忧思自苦,如今怕半条命也不剩了……”看着那凄哀的背影,她突然觉得不该这样讲,连忙说,“对不起,我知道您也很难过。”

    文老夫人依稀叹了口气,“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千亦听出这诗中的一丝别意,微诧,“老夫人,也有相思之苦么?”

    心念落在方才的折扇上,霎那间的惊恍掠过脑海,千亦此时才知觉,那扇面上娇花欲燃,所绘的不正是石榴花!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千亦自语。

    老夫人忽而愕然地看着她。

    “李义山的诗。”她说,“老夫人,您……”

    “不必说了,”她面色复作冷然,“老身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白日里照顾这片园子,闲时抚琴诵读佛经,不喜欢有人打扰,宁大人,请回吧。”

    “可是,我们希望您过得好一些,不该如此自苦。”

    “苦?”她道:“尘世几诸离难,又何尝不苦?”

    *

    第二日天光刚亮,慕楚乐携了一身晨露而至。

    千亦见到他,惊讶地讲不出话来。

    “皇上……不是不许……”

    “皇上未说不许我来进香啊。”他竟孩子气地眨了眨眼睛,“这两日闷坏了吧,我带你出去。”

    他牵了千亦要走,千亦却只是原地站着。

    “皇上不准我离开。”

    楚乐停下,耐心道:“今日我们奉旨去入云山搜查吴为藏匿钱款的老巢,你之前不是想一探究竟么?只去小半日,皇上不会知道的,况且,你不想看看清寒?”

    千亦内心当然是不拒绝的。她想到白少轶一整天可能要忙着为庵中修房葺顶,昨儿个大殿漏雨,师太召集庵中上下砌瓦补屋,文老夫人也要出力,白少轶便抢先说由他来修。

    也好,且让他辛苦一下吧,草庵才两日,世上已几年,千亦真有些迫不及待想融入五光十色的尘世间了。

    白日的入云山草木扶疏,雾也薄薄的,没什么气力。

    千亦随楚乐到来时,陵墓外已经围了重重把守的重兵,楚乐召来两个守卫,护她从入口处小心地探进去。

    陵墓深黑,千亦藉由随行的火把打量眼前,此处墓道平坦而宽阔,似是吴为为了方便运送钱银而专门修整拓宽。不时有军士抬着箱子从内里出来,间或一瞥皆是金玉珍宝。

    “入云山一带本就有关于这陵墓的种种传说,加之山间缥缈诡谲,吴为因而看中这里,”楚乐一面走一面对她讲解,“如今我们眼见大多是被改建过的,以便作为他贮银的秘库……”

    他们愈进愈深,行到一处极狭窄的通道,楚乐嘱咐着千亦小心,自行走在前引路。

    忽地千亦发觉身旁土石间分出的一个岔口,像未被动工过的,她停步,前方楚乐和守卫已渐走远,她禁不住心中好奇,摸索进去。

    四下漆黑,脚步声碰到两侧的石壁又折回来,陵墓中越发有了渗入肌理的阴冷。

    渐渐,她走到一处开阔地,壁上竟点了淡曳的火光,暗影惶惶,里面森森地伫着一个人。

    在宁千亦尖叫出声的前一刻,郁惟摄转身。

    她的五脏六腑淋过冰渣,又猛得震住,只有死死钉在原地,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千亦就这样面对郁惟摄,面上只有僵死的惊愕神情,慢慢地她回了神,看见郁惟摄身后,石壁上恍惚刻着一行字:

    ——天枢连因果。

    尘封百年,字迹模糊,仿佛已成了石壁经久的陷痕。

    她见到这行字,表情变得古怪。

    “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非无因自有……”千亦讷讷道,“缘起则生。那我来到这里的因缘是什么?”

    影绰重重,郁惟摄直视着她。

    “我为什么在这里?”她在问,却得不到答案,“我是谁……”

    郁惟摄未料她失控,半带问询地出声:

    “宁倾寻……”

    “我不是!”她猛然瞪向他。

    面前的人幽幽立着,目中静默极深。

    终于在这时,楚乐带着火光找来,他一步迈向千亦,“你怎么乱跑?有没有事?”

    她从方才见到这行字时坠下深渊的心此时才找到了着落点,千亦费力咽下喉间的干涩,摇摇头。

    见此,楚乐也顾不得眼前的郁丞相,带她离开了这里。

第五十七章 离不得

    走出陵墓,新鲜的空气才唤回宁千亦的魂魄。

    楚乐见她苍白着脸色,不无自责,“对不起,你先前重伤,损了元气,我不该带你来如此邪祟的地方。”

    她微微笑笑,表示安好,转头发现周围的人都跪了下去。

    在千亦不及反应的当儿,楚乐已经拉了她跪下。

    “叩见皇上。”

    天子的目光像穿过云层的鹰,俯视而下。

    只是他们跪了半晌,却不得皇上免礼的旨意,只闻风动草叶,野郊吹起几片宁寂。

    这时,郁惟摄走出来,他的目光隐约掠了千亦一遭,不作稍顿。

    赫连元决不待郁惟摄行礼,便上前,两人在隔开众人的一处低语了几句,不知说了什么,赫连元决微一颔首,郁惟摄便先行离开了。

    皇帝也要走,转身之际却瞥向了千亦。

    “宁爱卿近来在庵中可住的惯?”他问。

    千亦有些跪不住了,虚持着答,“谢皇上关怀,还好。”

    “是么?”赫连元决反问。

    千亦已觉得双膝发颤,眼前也似不清明,楚乐心知她的不妥,想出手搀她,却又不能。

    “倒有情致游玩。”他依旧是慢慢地道。

    “皇上,是臣的错,怂恿宁大人外出,”楚乐连忙禀明:“然并非——”

    皇帝目光淡淡薄薄,“案子既已了结,御史中丞可早日返京了。”

    楚乐未料如此,当即要求请,可话在喉间反复几次,终咽下来。

    圣驾在叠叠的树丛间远去了。

    *

    待千亦回到浅草庵的时候,殿中砖垒瓦堆,往来忙碌,竟也热闹。

    而其中锦衣簌簌、俨如观阵的,赫然是白大将军。也是他的能耐,居然能从外面找来工匠。

    千亦在人群中打量,未见文老夫人。

    她挽了挽衣袖,上前帮忙,刚去拿漆桶,凌空忽然飞来一截瓦片,正擦她小臂而过,利如剑刃一般,她吃痛,一下松了手。

    千亦惊愕抬头,便见白少轶在不远处,看也不看她,“不相干的人,不必插手。”

    臂上传来丝丝的疼,时值夏日,衣衫单薄,适才那瓦片割破衣袖,一并划伤了她。千亦就着破损的衣袖捂住伤口,问道:“我是不相干的人?”

    白少轶冷哼,“圣上派下的任务,倒见你躲得极快,大半日不见踪影,自然,什么都不做,便是错了,也难怪到你头上,宁倾寻,你是巴不得与此不相干呢!”

    “我没有躲……”

    他沉定的声音夹杂哂笑,“大丈夫光明磊落,岂若某些文臣,舞弄心机,见不得人。”

    “白少轶你够了啊!”

    千亦的火气也不知怎么就来了,许是连日的累积。二人正是寸步不让,眼看就要吵起来,便见住持此时进了殿内。

    “阿弥陀佛,两位大人何苦乱我佛门清净?”她向着白少轶,“白大人,贫尼感激您的善心,但片瓦遮头,风雨不蔽,小庵已经习惯。怀佛心处处皆是乐土,请不要再自作主张。”

    白少轶心中气闷,却也无话可说。

    “宁大人,”住持紧接叹了口气,“你又何故执意……”

    “可笑。”

    “什么?”住持诧异。

    “明明可以令现状好一些,却偏偏要守着自以为是的清苦,以为熬砺自己的身体,约束自己的行为便能参透佛法,其实心中根本不在乎这些的话,是富丽堂皇还是陋室简居有什么关系呢?人若是在华舍豪宅中便不能悟道了么?那是人的问题还是房子的问题呢?”

    “宁大人,你不该这样对我们住持讲话。”一旁的师父忍不住说。

    千亦却不打算住口,“您可知文老夫人,她日日忧心自苦,看似平静安稳,可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不必多久,恐她会将自己折磨得如一株枯槁的孤竹,湮尘归土了。”

    她说完,便不顾一干人,走出了大殿。

    *

    这一天下来,千亦的心情可不算好,那边降下圣命令楚乐不得不提前返京,这边白少轶还与她势同水火。千亦深夜难寝,由着性子又走到了庵后的小园。

    今夜文老夫人没有抚琴,而是藉着月光在打理菜园。

    “这么晚您还不休息么?”千亦近前同她打招呼,可老夫人没有理,依旧弯腰忙碌着。

    千亦正是奇怪,莫非她白日对住持一番无礼传到老夫人这里惹她不高兴了?忽听文老夫人头也未抬,道得一句,“宁大人,你应该离开,不该在这里。”

    千亦低下头,饱满的叶片在夏夜的微风中低低浮动。

    “我原也不想,然圣命所在,离不得。”

    老夫人方才直起身,这次看千亦半晌,张了张口,“何不离开朝堂呢?”

    千亦只是微笑,“家族所托,亦离不得。”

    她没再多言。千亦见如泻月光在石桌上的古琴弦间轻拨,心中一动,“您可以教我弹琴么?”

    老夫人微诧,倒是没有拒绝,“容我净手。”

    此后一两日,千亦夜里都会跑来跟老夫人学琴,二人聊得来,却都没有再提离庵的事。

    直有一夜,二人松下对琴,千亦忽觉一阵疾风掠过,得以反应的时候,文老夫人已经昏倒在她面前,千亦刚要呼喊,白少轶自夜的深魅中闪出来。

    “你!”

    “别多事!”白少轶低声喝止,扶起老夫人就走。

    “你要干什么?”千亦拦他。

    “哼,你或许想一辈子在这里弹弹琴种种菜,我可不行。”

    千亦惊,“你,不会想把老夫人掳回去吧?”

    白少轶不跟她废话,直接就要一个掌风劈过去,眼前自有黑影一晃,接下了这一掌,竟将白少轶击得一个后退。

    那黑影稳稳地立在地上,背对她们。

    “什么人!”白少轶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白将军,别意气用事。”那黑影森森的声息像冰块散出的冷气,“圣上或许只施以惩戒,意不在折损两位朝臣,但若用此旁门左道,弄巧成拙,反惹天威一怒,将逼得圣上如何收场呢?”

    这人的话如何不起作用?白少轶即觉心中一震,他警惕地问:“与你何干?”

    那人似是笑了笑,眼角的光微微一侧,不可察地落向千亦这边。

    白少轶越来越觉得不简单,莫非他是皇上派来的人,在庵中监视他们一举一动?

    思及此处,他匆忙将老夫人放下,往身后的松林间一隐,便不见了。

第五十八章 便去寻他

    中天的月自松叶间漏下光来,披在那人的肩上,那神秘人似是不急着走。

    “宁倾寻,”他开口,“你果真要一辈子留在这里种菜么?”

    千亦从方才就觉得他熟悉,这熟悉未必是白少轶能觉出来的,却也令她讲不清。

    她想要开口问他,那人说完话,大约觉得有趣,自顾自地笑了一声,接着凭空一跃,也消失了。

    夜深。

    冥渊进到一处宅邸,径向一隅别院走去时,将脚步放得更轻。

    临近房门,可见灯火隐约,他在阶前半跪下来。

    “主上,一切正常。”

    屋内的人依稀应了一声,便同这清夜一并沉寂。有半点烛火燃在虚浮空气里,郁惟摄在书案前静立,一丝目光幽幽落下。

    那案上搁着一幅字,笔力均匀,十分清隽。

    ‘天枢连因果。’

    他凝注许久,视线渐散开,移向窗外,竟含了几分莫名。

    到第七日,便是住持答允为文老夫人落发的日子,一大早,圣驾猝不及防地降临了浅草庵。

    彼时,宁白二位大人正撸起袖子,投入到大殿修缮的收尾工作里,当她们听到通报赶出去接驾的时候,皇帝已经来到殿门前。

    “臣白少轶、宁倾寻恭迎圣驾。”

    赫连元决自两人跪着的面前经过,有郁惟摄随驾在后。

    步入殿内,他平若的眸光略略环视:漆画的梁栋、粉刷的墙壁、葺补后的穹顶焕然一新,入目全无丝毫奢逸,佛殿的庄严光华被完整保存并得到了很好延续。

    置身其中,只觉禅静香清,赫连元决慢声道:“难为你们亲力亲为。”

    千亦一时不解话中的含义,怕心思百转的帝王不是有意说来挖苦他们,便听住持接言:“阿弥陀佛,两位大人可当此褒奖。”

    赫连元决闻言扫过千亦的面庞,月白的小脸竟溅了几个漆点,想她自己都没注意,只是微低下头,白少轶严挺的外袍也随意卷起了袖口。赫连元决唇角微微起了起,“平身吧。”

    说话间,住持引皇帝向殿内走去。

    “皇上,七月十三乃大势至菩萨诞辰,适逢今日大殿整缮完工,是我佛慈悲,皇上福泽恩惠。”

    赫连元决颔首,“《观经》云:大势至菩萨以独特之光,遍照世间众生,使人间解脱血光刀兵之灾,得无上之力。朕今日来进香,也愿佛佑我大盈百岁安宁,黎民免于战乱之苦。”

    众人于是随皇帝上香祈拜,进行完之后,千亦请求回去更衣暂行告退了,住持也请皇上去后堂茶歇。

    不一会儿千亦回来,住持正同皇帝赏评悬于庵堂墙上的一幅画,那画用淡淡水墨晕了远远的群山,像是雨雾笼着一般,画中无别意,竟是禅慧深。

    赫连元决凝析半晌,不禁道:“青山远黛,白云空流。”

    “若问归处,山林似水,小径幽。”一时,鲜有言语的郁惟摄接词。

    赫连元决默然,声音约有叹息,“若可选择归处,怎不愿绝隐山林。”

    住持上前来,念了句佛语,“皇上的俗务,乃是天下民生,万般维系,怎可抛却。”

    千亦正听他们的对白听得云山雾罩,忽然感觉赫连元决的目光看过来,紧接便有话锋一转。

    “朕看有二人倒有抛却俗务之心,不作不为,乐得清静,一心要脱离尘俗呢。”

    他这话说得千亦后背发冷,那边白少轶的面上也绷得惨白。

    说话间,一位师父进来,在住持近前耳语几句,住持点了点头,“知道了,请明空师父前去法堂主礼。”

    赫连元决大概知悉缘由,便言道:“朕想在禅院随处走走,住持今日事务繁多,勿需陪同了。”

    住持行了一礼,“如此怠慢了,圣上请便。”

    随后离开了庵堂。

    赫连元决此时也收了游赏的兴致,眼光直凛凛地向宁千亦,“我们也去。宁爱卿不想亲自去看看么?”

    说完也不待千亦回话,便甩开袍袖,踏出门去。

    *

    今日法堂十分庄严,香篆缭绕。众法师列坐诵经,杳杳梵音仿佛来自西方极乐,穿越万古苍茫,播洒人间。

    文老夫人已跪在堂下,一旁有师父手端剃刀用具,此刻正是剃度大典。

    赫连元决无意打断,脚步便不踏入。

    见明空师父执剃刀,要替老夫人落发。青丝不及断,堂外忽闻嘈杂人声:“着火了!庵后着火了!”

    接着有人冲进来,“住持,庵后茅屋着火了,因……因茅屋偏远,我们发现时,已近烧光了……”

    谁也不料文老夫人惊忙起身,竟已不顾一切,跌跌撞撞地奔出大殿,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一股脑儿地赶去救火。

    堂中僧众都离开了,剩千亦他们站在原处,郁惟摄缓缓启唇,“火也蹊跷。”

    赫连元决听到这,也自琢磨起来,清晨刚刚落雨,时不至午,又无烈日当顶,怎会无故起火?

    他看向千亦,不待开口,千亦自觉跪下,“皇上恕罪。”

    这下赫连元决也瞪大了眼睛,“佛门净地,你岂可如此放肆!”

    白少轶更是慌了,一个罪名尚未落定,不期又飞来一个罪名,“皇上,此事与臣毫无关系……都是宁倾寻他,大逆不道!”

    千亦只是平静地抬起头,“臣有罪,但凭皇上责罚。只是,皇上与臣的约定还算数么?”

    赫连元决嘲弄地说,“劝文老夫人离庵之约今日已成定局,你还要怎样?”

    “皇上此时何不移驾去庵后看看。”

    他冷哼一声,踏过宁千亦身边,他的衣摆带风,差点要打到千亦脸上,向庵后走去。

    浅草庵后浓烟弥漫,他们赶到时火已扑灭,那茅草屋果然只剩废墟焦土,无一完物。

    屋前的院子里,方才被人强拦下的文老夫人挣扎着冲开众人,疯了一样投向那片荒败,在一地焦黑中扒寻。

    “老夫人何必呢?”千亦自人群后走出来,轻飘飘地说,“您的家当也没几个钱,再给您重新置办就是了,除非……您在找这个。”

    她说着展开了手中折扇。

    老夫人震惊地回过身来。

    “你——”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千亦一字一字道:“如果我是您,便去寻他的消息。”

第五十九章 当自往之

    像有猛烈的风暴在老夫人面上席虐而过,她面色惨白,呼吸艰困,便是她素日来一如死水般的眼底也在这时动荡不安。

    她步履虚晃地走向千亦,接过折扇,将它紧紧握在胸口。

    “你且去吧。”

    住持这时走来,说道。

    “师父,您不再收留我了?”老夫人面容悲戚。

    “佛门并非避世之地,你既存着一念,当自往之……”

    最后几个字音随着她远远地离去零散在风里,千亦甚至有些听不真切,老夫人凝立长时,终向着那背影慢慢跪下。

    千亦上前将她扶起,“老夫人,我们收拾东西回家吧。”

    “东西都烧光了,还收拾什么。”白少轶此时不冷不热地说,一面小心地观察着皇上的神色。

    千亦却不以为意,“我还保留了老夫人的琴呢。”

    “哼。”白少轶许久的愤懑现时才得以发作,“雕虫小技!”

    “比让你去当和尚好。”千亦反讥。

    “你——”

    想这两人,平日里虽不算谨言恭行,倒也得体知分寸,可今日这般无所顾忌地吵起来,毫不自持,令郁丞相深为不屑,他向赫连元决简单地行了礼,便转身走了。

    赫连元决则以一种莫名的目光看着她们,似是隐约笑了笑,那笑容令千亦眼前一晃,忽有晴空下榴花开欲燃。

    待她回神,圣驾也已轩然离去了。

    *

    文老夫人的事暂告一段,眼下却还有一事,若无法圆满,千亦便不能安心回京。

    一日午后,千亦寻到城内一条小街,尽处坐落的一方古旧小院,院门未锁,中庭已有杂草生,千亦踏进去,隐约听得屋内在断断续续地哼念。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

    那声音有醺醺的醉意,她叹了口气,只手掀了门遮,便有酒壶滚落她脚边,宋玉卿衣冠颓丧地坐在地上,在他的身旁、书案边凌乱地散着几篇画作诗稿。

    先前虽也听闻宋玉卿近况,但一见他这般模样,千亦还是感到一口气闷在了胸口。

    听到动静,宋玉卿抬了抬眼,似乎辨认了半晌,看是千亦,才抓着酒瓶摇摇晃晃地起身。

    “宁大人,光临寒舍……实在,怠慢……”

    “我来看看你。”千亦说。

    他笑,“宋玉卿区区贱命,烦劳……宁大人、慕大人几番搭救费心,实是,愧不敢当……”

    千亦见往昔临风少年今落得这般潦倒,心中百般滋味,“你每日就是这样?”

    “莫思身外穷通事,且醉花前一百壶……”他不在意地将手中瓷瓶晃了晃,酒已空了,便随手把瓶一扔,在屋内遍地的空壶中找起酒来。

    终于摸到了半壶,他双手奉到千亦面前,话不成句地说,“救命之恩,无……无以为报,宋……玉卿在此敬大人……”

    千亦没说什么,接过酒壶饮了一口,宋玉卿便将余下的一饮而尽。

    “苦酒伤身,忧思郁结,不要再饮了。”千亦道。

    “何妨?”

    他见脚下一幅画,弯腰拾起来,那画上的人儿是他亲手勾勒,明盈笑颜,仿佛从来不曾冰冷,他闭了闭眼,“天地一孤客而已……”

    “若还有人关心你呢?”

    千亦说着,门遮轻启,一个小姑娘走进来,手里端着一只长方木盒。

    “瑜儿?”宋玉卿惊道。

    “宋先生……”她只是见到宋玉卿的第一眼就已泪水涟涟。

    “你……你可好?”

    她用力点了点头,“瑜儿得知杀害小姐的凶手得惩,得知宋公子安然脱险,瑜儿很好。”

    “瑜儿在京中堂审的时候受了很重的伤,可身子刚能挪动就一定要来见你,没法子,慕大人就差人送她来了。”千亦说。

    “可是,宋先生,竟是不懂小姐的。”瑜儿望着宋玉卿,“小姐一心所愿,只是得以生死相随的人么?”

    “我——”宋玉卿颓败下来,“我不知……”

    瑜儿咽下心头的苦楚,将木盒捧给宋玉卿,“小姐的心意,瑜儿无法尽述……都在这里面,今日交予宋先生。”

    宋玉卿的目光剧烈颤抖着,他身体无一不在颤抖,打开盒子,是那把画伞。

    他顿时涌下泪来。

    画伞用薄纱细袋封裹,宋玉卿取出,双手握紧摩挲了许久,撑开来,纸伞内里骨架处有一片小字。

    见字如面。清隽的字体早已随洛瞳雪的幽雅气韵刻骨入心,宋玉卿看到笔迹痛不能已,任由伞骨的尖端刺进掌心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

    ‘玉卿,从未敢这样叫你,不知这柄伞有幸到你手中,那时的我们已经用何种身份相对了。又或许你永远也见不到它,就让它随我隐秘的心事一并,湮尘归土吧……’

    他到这里已经哭得看不下去,瑜儿只好接过,一字一字念:

    “你困于雨中四处奔波,我困在雨外,无处可去。那时你这么说,也绝想不到这竟成了一句谶语吧?我终是被困局中的,看似锦衣玉食蔽风荫雨,实则最没有自由,幸而你不同……事已至此,只道无缘,明日,我就要出嫁了……此生若能再次相对,经年之后,希你还是那缕洒脱的风,玉卿,请记着,你是我那般渴求的随性自由啊。”

    “你们……在哪里找到它?”良久,宋玉卿哑声问。

    “彼时我们为了案子,遍寻了洛家里里外外,待瑜儿来了,我便让她试着去找,果然被她找到,洛小姐将它包裹仔细,埋在了你们曾探讨诗词,常常同坐的那棵槐树下。”

    “槐……槐……”宋玉卿低喃,肝肠寸断,“怀……”

    “宋玉卿,”千亦叹口气,“我了解你现在的心情,可你知道,你是洛瞳雪的向往,必要带着她那未完的自由肆意活下去。我明白现下的吏治让你几次碰壁,心灰意冷,可消极避世非圣贤所取。真正心怀天下之人,若觉得国家不好,就去建设它,若苦吏治之坏,就努力考取功名,当个好官,从你开始,治出一片清朗之世。你可知,你所站立的地方,正是你的盈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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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可攻略介绍: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那人一眼,就令她莫名其妙穿来这前不着唐后不着宋的大盈王朝,她内心是拒绝的!
尤其,家仇暗害朝争权斗轮番来,还有被某高冷丞相大人碾压智商的日常,她表示心好累!
面对处处是雷等她踩的官场——
一开始,郁丞相冷眸一眯,“不能自救,我救了你也是废物一个。”
后来,郁丞相长眉一挑,“好好保住小命,等我来救你。”
最后,郁丞相唇角一勾,“外面太危险,到我怀里来。”
她郁闷,“你再这样我可要为自己的智商讨个说法。”
郁惟摄轻笑,“不需要,你在我这里靠脸就行了。”丞相可攻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丞相可攻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丞相可攻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