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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九针全文阅读

作者:希行     洛九针txt下载     洛九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七十七 曾有见

    “小女。”

    夜色沉沉,她躺在床上,恍忽听到有人唤这个名字。

    她站在黑暗中转头看去。

    “小女。”

    那个声音更响亮了,撞破了黑暗,透出的光亮呈现一个人影。

    她慢慢向那边走去,黑暗褪去,来到了一座山谷里,青山绿水,鸟鸣声声。

    “小女,你怎么又发呆了?”身后声音说,“做工的时候一定要专注,手艺人,手和心必须是一体的。”

    她低下头,看着两手空空。

    她不是手艺人,她也不做梦,这是七星在做梦。

    她转过身,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坐在地上,一手握着凿子,一手握着木板,但并没有在吭哧吭哧做工,而是抬头看着天。

    她视线抬起,看到小女孩儿身后站着的人。

    这是一个女子,穿着青色的衣裙,裹着斗篷围巾,站在光亮里,看不清面容。

    听到这女子的声音,小女孩低下头,砰砰砰地凿起来,木屑乱飞。

    这不像是在做木工,这像是在砍木头。

    “你发什么脾气啊。”女子声音沉沉,“你不想学?不想学,就走吧。”

    小女孩手里的凿子顿了顿,动作缓慢了一些,划过先前凿开的地方,留下杂乱无章的痕迹。

    “小女。”

    又有声音从远处传来,绷着脸的小女孩抬起头,绽开了笑容,扔下凿子向那边跑去。

    女子没有阻止,站在原地不动,看着小女孩跑开。

    那边更亮,有一个人缓缓走来,他身上似乎背着什么。

    小女孩对着他伸出手。

    那人将背后的东西取下来。

    是一把剑。

    这一刻,她的视角变了,不再是旁观,而是俯视,她看着小女孩对她伸出手,白白嫩嫩的两只手,圆熘熘的脸上绽开笑容。

    七星睁开眼,眼前是浓黑的夜色,虽然隔着一间屋子,但炉火的温度还是让室内干热。

    青雉睡在旁边木板搭着的小床上,被子已经被踢开了。

    七星从床上下来,给青雉搭好被子,走了出去关上门。

    她看了眼星辰遍布的夜空,微微出神一刻,走进一旁的工坊。

    伴着炉火腾腾,七星拎着铁锤,将铁条锤砸,通红的铁条变幻形状,一旁的冷水倒映着女孩儿的身形。

    .......

    .......

    夜深也还有人未眠。

    “她不叫七星?”

    从铁匠铺回到会仙楼的深宅,知客不解问。

    “她这是用了假名字?”

    高财主喝了口茶,说:“也不一定,小女应该是个小名。”

    也有可能,这名字听起来不像个正经名字,知客问:“那她是谁的女儿?”

    能让高财主见过,且还能记住名字的小女孩儿——这女孩儿现在年纪不大,推算见高财主的时候年纪更小,绝不会是因为她自己本身多出众,必然是父母不凡。

    高财主似乎来了兴趣,问他:“你记得北堂门下有个女弟子叫云燕吗?”

    知客苦笑:“家中子弟万千,我真不是人人都能记住。”

    墨门中女子也有很多,只单单一个女子身份,不足以成为稀奇。

    “这个女弟子是老谢的得意门生。”高财主说。

    老谢,负责北堂的长老,械师,自称谢师,这名字也不是他的本名,为了省事取的谐音。

    这些名匠豪杰就是这么随意,所念只有天道,传承技艺,至于叫什么姓什么无关紧要。

    “老谢已经选定她为下一任北堂当家人。”高财主接着说,“这个云燕有个女儿,就是....”

    他冲铁匠铺的方向指了指。

    原来是这般出身,知客恍然。

    不过,云燕在高财主面前到底是还是一个晚辈弟子,能被他多看几眼就不错了,怎么会还把她的女儿都记住了?

    高财主脸上浮现一丝古怪的笑。

    “我之所以记得这个孩子,是因为掌门。”他说。

    掌门?知客愣了下。

    “我见到那孩子,就是在掌门身边。”高财主说,带着几分追忆,“那时候老谢修什么北境长城防御,整个北堂都去了,需要的钱也很多,我一直在掌门那里整理账务,突然一天看到掌门身边多了一个孩子......”

    他眯起眼在记忆里寻找那一幕。

    掌门的座椅后,忽的钻出一个女娃娃。

    “小女。”掌门说。

    那女娃娃抬起头,露出圆圆的脸。

    “去外边玩吧。”掌门说。

    那女娃不说话也站着不动,小小的脸绷紧。

    掌门便指了指一旁摆着的一把剑:“带它去玩。”

    那把剑.....

    “那是掌门亲手铸造的一把六尺剑。”高财主说,“随身携带寸步不离。”

    知客忙说:“这个剑我知道。”

    掌门姓洛,世间行走的身份是铸剑师。

    洛剑,千金难求。

    “我记得有个墨侠立了大功,掌门奖赏,他说要掌门手里的这把六尺剑。”

    但一向豪爽的掌门却拒绝了。

    “我会为你铸一把更适合你的剑。”

    后来那墨侠果然拿到了一把剑,削铁如泥,快如光影。

    不过掌门珍爱的不肯送人的剑也让大家更记住了。

    高财主含笑说:“就是它,那女孩儿听了这话,立刻就去拿了,她个子小小.....”

    高财主比划一下,指到自己膝盖的位置。

    “这么点,没有剑高,她把那把剑拖着走,在地上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

    虽然有剑鞘,但掌门珍爱的剑被这样对待.....

    “掌门眉头都没有动一下,脸上只有笑意。”

    掌门是个很冷澹很倨傲的人,这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表情,高财主立刻就记住了这个女娃娃。

    “我当然要问这是谁。”他跟知客说,“掌门说,这是老谢徒弟云燕的女儿,因为修筑长城防御时间长,夷荒人又时常出没,很危险,所以把女儿交给掌门照看。”

    门中人相互扶助,老幼病弱皆有养,别说出门把孩子托付给门中照看,就是死了,遗孤也很多都是留在门中,而不是交给亲友抚养。

    老谢对这个徒弟看重,自然也看重徒孙,他一句话让掌门看孩子,掌门也不会拒绝,知客点点头,理顺了这件事。

    “原来如此。”他说,“是北堂出身啊。”

    高财主接着说:“后来北堂修完了长城防御,就把孩子接走了,我也没再见过.....不过。”

    说到这里他脸上的笑散去。

    “在晋地的时候,那个云燕也在。”

    知客猜出了他的意思:“老爷是说,这个小女也在?”

    高财主没有说话,看着室内跳动的烛火,眼前浮现了那个女孩儿打铁的样子。

    适才那一刻,他似乎看到了掌门。

    其实他之所以记得这个女孩儿,还有另一个原因。

    曾经有一个传言,说这女孩儿是掌门的私生女。

    .....

    .....

    (本卷终)

明天不更新

    第二天,烧,连爬起来发存稿的力气都没有,吐得昏天昏地,希望大家都苟住,这玩意儿真不好受。

第一章 铸心愿

    高小六站在门前,探头向内看,床上帘帐放着,有老仆坐在椅子上打瞌睡,安安静静如无人之地。

    “公子你现在还不方便走路。”知客在后跟来劝说。

    高小六将单脚抬起,一跳跳进门内,再一蹦一跳向前:“我没走,我跳着呢。”

    知客无奈笑。

    室内打瞌睡的老仆被惊醒。

    “公子来了。”他颤巍巍说,“老爷今日睡得很好,公子放心。”

    高小六拉开帘帐看了眼床上安睡的老者,忽的伸手戳了戳高财主的脸颊.....

    知客哎了声,嗔怪一声:“公子!你就算戳破老爷的脸,他也不会醒的。”

    高小六嘿嘿一笑,将被子给高财主掖了掖:“说的什么话,我怎么舍得戳破我爹的脸。”说罢又对老仆大声说,“齐伯,我爹醒了你记得立刻喊我——”

    老仆都揉了揉耳朵:“公子不用这么大声,老儿我还没聋。”

    知客在一旁无奈笑。

    “我也是为了我爹好。”高小六说,“他这么多年伤怀,熟悉的人都死了,突然来了旧人,见到了一定很高兴,一高兴说不定就好了。”

    知客笑着说:“是是,公子说的都对。”又伸手做请,“公子你快去养伤吧,老爷醒了看到你伤还没好,只怕要气得病情加重。”

    高小六撇撇嘴:“知道了知道了。”说罢一蹦一跳出去了。

    外边又是一阵热闹,店伙计们大呼小叫,将高小六劝上躺椅,抬着走了。

    脚步声嘈杂声渐渐散去,深宅这边恢复了安静,知客对老仆摆摆手,老仆颤巍巍离开了。

    帘帐晃动,高财主坐起来,伸手揉着耳朵:“这个不孝子!”

    知客笑着说:“公子毕竟第一次遇到中意的同龄人。”

    高财主哼了声:“所以不管是人是鬼都要往他老子跟前带!”

    知客说:“公子不知道嘛。”

    高财主轻叹一声:“是啊。”他踩上床边的草鞋,站起来,“在他心里,墨门所与人都是一心一意守大道,却并不知道这条大道上,也是人心各异。”

    知客默然一刻,低声问:“老爷,你觉得她真知道些什么?她如果当时在场,不可能活下来啊。”

    高财主笑了笑:“我不就活下来了嘛。”

    他虽然是凭借自己的本事,那七星也可以凭借掌门的本事啊,掌门虽然死意已决,但总是会想办法让子女活下来。

    知客微微皱眉说:“那老爷总不能不醒,醒了公子一定会引见那个七星,如果不见,怎么跟公子解释?”

    如果公子带着她来见老爷,她要是当场质问老爷旧事,甚至再起争执,那公子该作何感想?

    高财主有些无奈摇头,这不孝子,都急得恨不得摇醒他见人了。

    当场质问倒也是不是什么大事,主要是她的身份,万一她宣称自己是掌门之女,掌门余威尚在,她借此到处宣扬当年之事.......

    如今墨门正是重聚凝心一致的时候,不能再起纷争。

    如果被那些旧事乱了心神,才是要毁掉墨门基业。

    他决不允许这种事再发生。

    高财主轻轻拂袖。

    “那就让她没有被引见的机会吧。”他说。

    ……

    ……

    春雨来的很突然,黄昏时分一阵风过,雨点纷纷扬扬散下来。

    站在路边遥望的春桃被雨水洒了一脸才回过神,忙将箩筐抱在怀里,还扯着衣衫盖住,急急忙忙往家跑。

    虽然春雨蒙蒙,但回到家春桃的头发衣衫也湿漉漉。

    “你这孩子怎么不把箩筐顶头上?”老妇人嗔怪。

    春桃笑着将箩筐的鞋袜各种干菜都拿出来,满意地点头:“我衣服湿了没事,这些不能打湿。”

    要卖钱呢。

    孟溪长从内走出来,问:“阿七姑娘上次不是给留了钱和吃的?不用再去城里卖东西了。”

    春桃说:“钱和吃的都有,但也不能就什么都不做了,阿水大哥你放心吧,我现在很喜欢去城里售卖,又能挣钱又能随时买到需要的东西,还能知道很多最新的消息。”

    孟溪长看她一眼:“安稳乡里的,不需要知道什么最新消息。”

    春桃知道他的意思,吐吐舌头,没有再坚持,但也没有说不去了。

    “不知阿七小姐什么时候来?”春桃小声问。

    春桃也知道七星小姐说给孟溪长一只手,虽然觉得这话太荒诞了,但想到一张纸条就能让一座山的山贼受罚,她又满怀期盼。

    她这几天在城里也好,往村子里走的路上也好,总是期盼着那位小姐出现。

    孟溪长倒没有当回事,失去就是失去了,怎么可能再有一只手?

    他去过西堂,见过西堂那个老者坐着的轮椅,跟常见的不一样,能让人站起来,像正常人那样站着滑动。

    既然西堂有这种技艺,这位七星当家人,大概是要给他也做一个类似的东西,比如一把木头做的手,装在胳膊上,乍一看跟真的似的,聊以解慰。

    但他这只手并不只是用来装装样子,他的手是用来拔剑挥刀,斩恶除害。

    没有了这个能力,手有没有都一样。

    他也不是那种因为失去而悲戚的人,他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别说失去一只手,失去了命又何妨?他一点都不在意。

    “好了,你做饭去吧。”孟溪长说,“我去噼柴。”

    春桃忙跟上去:“我来我来。”

    孟溪长在院子里已经拎起了斧头:“没了右手,不是左手也废了。”

    春桃忙说:“我是担心你的身体,你伤很重的,要好好养,才能更好的噼柴。”

    老实的村姑也很通人情世故,很会说话的。

    孟溪长笑了笑,将斧头抛起再稳稳接住:“我会好好练的,练好好噼柴。”

    好好噼柴照看这母女两人,报答救命之恩,就是他余生可以以及应该做的事。

    春桃也不再劝了,等着他噼柴,然后捡起去做饭,忽听得马蹄疾驰,透过蒙蒙春雨看到村外的小路上有一匹马疾驰而来。

    马上的女子斗笠蓑衣,遮住了形容,但春桃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将手里的柴扔在地上,惊喜地喊:“七星小姐!”

    ......

    ......

    下雨的黄昏室内昏暗,春桃点亮了三盏灯,照着桌桉上摆着的一个一臂长的匣子。

    孟溪长用左手打开了匣子,里面摆着一只手。

    这只手是铁打的,手指关节都栩栩如生,它又像一只盘踞沉睡的铁兽,闪耀着令人畏惧的寒光。

    他用左手拿起来,入手还挺重。

    “快戴上试试。”春桃在旁紧张地说,又看七星,“这,要怎么戴上?”

    这只铁手,除了手的样子,手腕还延伸出铁条,宛如一只铁袖笼。

    春桃能猜得出,这是为了把手固定在小臂上。

    七星从孟溪长手中拿走铁手:“我来。”

    孟溪长也不拘谨,单手将衣袍脱下来,赤裸上身,露出右臂。

    七星托着铁手,将铁袖笼套上孟溪长的右臂,春桃认真地看,她要学会以后帮忙穿戴。

    铁袖笼很长,罩住了整个残臂,最后还抽住两根铁条在肩膀上缠绕一圈,这才算结束。

    戴上这个铁手,孟溪长宛如半个身子都是铁铸。

    “刚穿戴上会不舒服。”七星说,“会磨破你的皮肉,反复磨破,直到你的皮肉生茧老硬适应了它。”

    孟溪长一笑,抬动手臂,上下晃动着铁手,果然宛如拎了一把重斧。

    “以后可以用它来砸石头。”他笑说,再慢慢将手举起,伊了声,这坚硬的束扎在残臂上的铁条竟然能弯曲,让他的胳膊肘活动自如。

    乍一看就更像一只手了。

    孟溪长将手举在眼前端详。

    “不仅能吓唬人,一拳打出去,宛如铁锤。”他说,说着还做了个挥拳的动作。

    带起一阵风,灯火跳动。

    春桃在旁笑着抚掌叫好。

    “阿七小姐应该直接给我做成一个拳头。”孟溪长笑说,晃动铁手,这些手指也不能用,没必要为了像手而特意做出来。

    七星一笑:“不,它们也能动。”

    手指也能动?孟溪长有些惊讶,这,不太可能吧。

    七星站到他身边,伸手按着一根铁条滑动到大臂一个位置,说:“这里用力抖动一下。”

    虽然失去了手,但孟溪长习武之人,肌肉依旧能控制,依言一晃动。

    听的轻轻一声响,就见微微平放的手指合拢,握成了拳。

    春桃一声惊叹。

    孟溪长眼中难掩惊喜,还真是.....

    七星的手又滑动,落在手臂内侧一个位置,点了点。

    孟溪长心领神会,晃动这边,握住的手又伸展开了。

    孟溪长发出一声大笑:“有趣有趣。”

    春桃也忍不住捧着他的手仔细地看,不可置信:“这也太神奇了,这也太厉害了。”她看向七星,眼睛闪闪亮,“七星小姐,你,你是不是会仙术?”

    七星摇头,认真说:“不是仙术,是械术,机关术,力术....”

    还不如仙术容易懂呢,春桃有些懵。

    孟溪长懂了,说:“原来七当家的还是械师。”他操纵着铁手做了一个抱拳的动作,又自己笑了,“还不太熟练,失礼了。”

    七星含笑点点头:“你多练练,这些.....”她伸手再次滑过铁袖笼,“你肌肉熟练了,能操作铁手更灵活。”

    孟溪长点头:“好,多谢七当家的,这只手真的超出了我的预期。”

    说着看春桃一笑。

    “说不定我这铁手可以帮你纳鞋底。”

    春桃笑着点头:“好啊好啊。”她再次用手指戳了戳孟溪长的铁手,“你的手也不怕被针刺。”

    如果能用绣针,说不定还能再次握着剑,孟溪长闪过一念头,但只是闪过,他知道做人不能得陇望蜀,要知足。

    “这铁手还有一个功效。”七星说。

    孟溪长看向她,笑着说:“我以前有手的时候,都不知道手有这么多功效。”

    七星笑着没说话,示意他抬起左手,握住右臂。

    孟溪长依言这么做,七星的手也放在他左手上勐地一旋,同时将他向前一带。

    孟溪长一个错步探身,就见铁手中出现一把剑。

    确切说,他的铁手也不再是手,而是剑柄。

    当手中突然出现一把剑,刻在骨子里的记忆让他下意识身形再次一转,手臂挥动,一道剑光划过桌面,噗的一声,油灯跳跃,火瞬时熄灭。

    昏暗室内,铁剑幽光,映照着孟溪长愣愣的一双眼,眼中忽的有一滴泪滑落。

第二章 夜雨杀

    虽然不因为失去而悲伤,但失而复得总是让人惊喜。

    孟溪长痴痴看着铁手,确切说应该叫铁手剑。

    他不仅有了手,还重新能拿起剑。

    “虽然它是一把剑,但肯定不如你原本的手和原本的剑好用。”七星说,“就像你最初学剑术那样,你需要重新开始,就是说你以前受过的苦要重来一遍,甚至更苦。”

    孟溪长一笑:“如果能有重来的机会,再苦也是甜。”

    七星再次引着他的手在胳膊上,一转,长剑慢慢收回,剑柄重新变成铁手。

    接下来七星将动作再次指点一遍,看着孟溪长自己拆装一次,春桃也跟着认真仔细的看,还上手拆装一次。

    “我能做的也只是这些。”七星说,“我给你打造了一只手,但这只手能不能用,合不合用,还是需要你自己来驯服它。”

    孟溪长点点头,再次抬手对七星抱拳一礼:“多谢。”说着又一笑,“你看,比起刚才,这个抱拳又熟练了一些。”

    七星亦是一笑。

    “对了,七当家的,京城墨门发出的举贤令你也收到了吧?”孟溪长问。

    七星点点头。

    “很多地方的豪杰都正在赶来,时间地点应该快要定下了。”孟溪长说,又一笑,“到时候七当家的有兴趣吗?”

    七星点头:“当然有。”说罢也抬手一礼,“我会自荐当掌门,还请孟侠助力。”

    孟溪长心里略有些惊讶,还以为这个女孩儿会说一句去看看,没想到竟然直接表明要当掌门。

    不错,少年人就该有这样志气,更何况她也的确文武兼备,有胆有谋。

    “孟某真心佩服七当家的。”他说,“必当举荐你为掌门,重整墨门。”

    七星点头,也不再多说,起身告辞。

    春桃看了眼外边的天色,夜色已经降临:“小姐,天太晚了,您住在这里吧。”

    虽然家里很简陋,只有一间房,所有人都挤在一起。

    她们母女相依为命没有亲人,也没想过有招待客人的时候。

    应该前几天把厨房收拾一下,好歹能睡个人。

    “京城不宵禁,城门也不会全部关闭。”七星说,“我快马加鞭,夜半就能到家。”

    孟溪长也不再挽留:“七当家行夜路小心些。”

    七星与他们告别,还不忘跟避开在厨房的老妇也告别,骑马疾驰而去。

    三人站在院子里,夜色很快就吞没了女孩儿的身影,但手里举着的火把闪闪亮,宛如天上的星。

    天上的星渐渐远去了。

    孟溪长收回视线,说:“明天我先给家里搭个一间屋子。”

    春桃忙说:“你的手还是先养养。”

    孟溪长说:“正好可以用来适应。”说罢拎着斧头去继续砍的柴。

    春桃也不再劝了,捡了几块砍好的柴,自去做饭了。

    老妇如今倒是清闲了,坐在春夜的屋子里,点点头:“是该再搭一间屋子了。”

    ......

    ......

    青雉站在院子里看夜空。

    密密细细的雨洒在脸上。

    “也许小姐住下了。”洗漱后要去歇息的郭大娘看到她还站在屋檐下,说,“毕竟天不好。”

    这也有可能,而且这次小姐送的也不是吃的喝的放下就能走,青雉点点头,想到小姐打出的那一只铁手,还是随着按拧可以活动的手,真是骇人.....

    必然要详细地教怎么用。

    但.....

    “小姐说会回来的。”青雉说,摇摇头,“多晚都会回来。”

    说罢对郭大娘摆摆手。

    “郭大娘你快去歇息吧,我守着门就好。”

    郭大娘应声是,刚要走,门边暗影晃动,滚地龙站起来。

    “外边....”他低声说,“有人。”

    有人?青雉脸色微变,郭大娘也停下了脚步。

    ......

    ......

    雨越下越大,雨丝变成了豆子,打在地上溅起水花,不过到了京城附近,路边有不少店铺茶棚灯火摇曳。

    此时夜色已深,脚店茶棚都安静下来,偶尔有零零散散的人坐着避雨。

    七星抬起斗笠看了眼前方,前方城门隐隐可见。

    不需要避雨了,再疾驰片刻就能进城,回家了。

    七星向前催马,眼角的余光看到旁边茶棚里零零散散的人影站了起来,他们走到了门口,然后齐齐地向外迈了一步.....

    伴着一步,四周豆大的雨滴瞬时被击碎,变成了细密的雨雾,宛如一张大网向马背上的七星扑来。

    与此同时,七星将手中的火把一甩,快要燃尽的火把腾起浓烟,烧得雨雾刺啦刺啦响。

    马儿一声嘶鸣,抬起前蹄,身上冒出无数血洞,下一刻栽倒在地,水花四溅,红色的。

    马背上已经没有七星,在火把荡起的同时,一道影子如蛟龙一般冲破雨雾,几乎在马匹倒地的同时,到了茶棚人影前。

    砰一声闷响,七星似乎整个人都撞在一人胸前,那人发出一声惨叫跌飞进茶棚,砸在一张桌子上,一动不动了。

    事先已经知道这女子很厉害,但这一个照面就杀掉一人,还是带了直观的震撼。

    一击而中,七星并没有停下,人落地,双手在身前展开,一道长长的剑影旋动,雨水灯火夜色瞬时翻滚,将余下的人卷入其中。

    兵器相撞发出刺耳的声音,雨水四面飞溅,夹杂着血水。

    不断有人飞出来,不同的是他们伤口不同,有人是脖子,有人是胸前,相同的是不管哪里,皆致命。

    随着短促的几声惨呼,兵器相撞声也消失了,唯有雨水哗啦啦遮天盖地,茶棚前死一般寂静。

    七星全身已经湿透,身上混杂着雨水血水,她的视线没有看遍地的尸首,也没有就此松懈,身形如松,一手在背后,一手在前,透过雨幕看向浓黑夜色中一个方向。

    夜色里响起啪啪啪鼓掌声。

    “厉害,厉害。”有尖细阴沉的声音随之传来,“我都没看清楚,你怎么杀的人。”

    伴着说话,三个人影从夜雨中走出来,他们一般身高一般胖瘦穿着一模一样,就连走路也是一模一样,宛如被人操控的三个木偶。

    但他们又不是三个木偶。

    “少说些废话。”同样的声音响起,但比前一个急促。

    “让她再杀一次看看。”又一个同样的声音响起,比前一个缓慢。

    伴着这缓慢地声音,三个人同时一步拔地而起,每个人手中都有一把长剑,三把长剑发出一声嗡响,七星眼前的雨幕瞬时被震碎,雨滴宛如被剑气蒸发,天地之间都陷入了一片白茫茫。

    三剑合为一道红色的影子,宛如长蛇吐着红色的信子,扑向七星。

三 剑破血

    雨水落在地面上,冲刷着血迹和尸首,但又很快飞溅。

    三把剑快如一,攻击时又化作无数。

    天上的春雨噼里啪啦继续跌落,落到七星身前被剑气震裂,水滴变成了渔网般的铁丝线,随着她身体的飞快旋动,密集的脆裂声在雨中响起,宛如无数的铁钉打在铁桶上。

    七星双脚扎入了地面,湿透的衣服勾勒出她的身形,全身的肌肉都在绷紧,乍一看宛如一把铁剑竖立。

    密集的脆裂声之后只是一瞬间停顿,三人再次袭来。

    七星的身形在雨中急速转动,一双眼透过雨雾透过疾风,紧紧盯着袭来的剑,不管是它们化作一把,还是三把,甚至无数把,她都能透过雨滴透过茶棚摇曳的灯光透过剑风看清楚,猩红的蛇信剑从她耳边滑过,从她肩头穿过,从抬起的脚下飞过......

    伴着一声暴喝,三人合一的影子中跃起一人,不再柔软飘逸,而是双手握剑,剑如铁锤一般直直砸下来。

    七星人向后倒去,避开了侧面的攻击,同时手腕一翻,一道白光如水波纹一般散开,叮一声轻响,落下的长剑被水波纹切断。

    切的位置是手腕。

    那人手臂保持着交握的姿态,在雨中呈现诡异的凝滞,似乎水波纹将一切都放慢了。

    下一刻血水四溅,一声惨叫。

    如木偶般连接在一起的三人分开了,一人在地上血水中翻滚,两人围上了去发出癫狂的尖叫。

    “她斩断了大哥的手——”

    “我也击中了她——”地上翻滚的男人也发出尖叫,从血水中抬起头,狠狠看向前方。

    前方七星依旧站着,湿透的衣衫本已经跟身体混为一体,但此时此刻,右臂一条袖子不见了,露出赤裸的胳膊。

    握着剑的双手虽然被斩断,最后一刻还是斩向了七星的胳膊,七星避开了,剑气割下了一条袖子。

    只是衣袖而已,这算什么击中?另外两人要说什么,地上的男人再次发出癫狂地尖叫。

    “她没有兵器!她没有兵器!”

    没有兵器?

    余下两人有些不解地看过去,大雨中,昏灯下,那女孩儿白皙的胳膊瘦弱纤细,手中空空。

    难道是左手剑?

    视线看向左边,这边衣袖垂下,遮住了手,但也足矣能看出手中空空。

    没有兵器.....

    总不会没有兵器吧。

    适才他们清楚的感受到凌厉的剑风。

    是适才打掉了她的兵器吧?

    且不管什么吧,没有兵器就等死吧——

    两人勐地跃起,剑影直扑前方的女子。

    七星在雨中脚尖点地,身形横转避开了一击,随着在空中翻转,剑风犀利,划过逼近的一人肩头。

    那人迅疾退避,肩头还是有血渗出来——

    而与此同时,刚落地的七星也再次向后翻去,伴着刺耳的破空声,木偶三人的中的另一人弃掉了长剑,拔出来一把刀。

    这是一把薄刀,薄如鳞片,几乎是在瞬间切过来。

    一声细微的帛锦撕裂,七星站在了几步外,衣袍裂开了一道,风雨中晃动,露出白皙的肩头,肩头上一道红线,慢慢渗出血来。

    七星侧头看,伸手抚上肩头,再将手拿到眼前,看着满手的血,雨水落在手上,将其冲刷蔓延。

    “她受伤了——”异口同声的尖叫在后响起。

    是啊,血肉之躯,怎么能不受伤。

    伴着尖叫,一刀一剑挥动,裹挟着雨水向这边铺天盖地而来,夜色里的女孩儿身形一转,再次划过剑气波光。

    叮叮叮的撞击声,让雨水在空中四溅,也让一刀一剑停滞。

    两人收住脚,迎接攻击,但对面的女孩儿脚尖一点向远处奔去,眨眼就消失在夜色中。

    “她跑了——”一人尖叫。

    “她跑不了——”另一人尖叫。

    ......

    ......

    因为是夜间,换班歇息的守卫可以在城门洞站着说笑闲谈。

    “老张,白天不肯歇息,晚上,又是下雨天,你就回家歇息吧。”几个守兵说,“你这过的什么日子啊。”

    张元靠着墙闭着眼:“当差的日子啊,当然是尽职尽责。”

    几人无奈摇头笑:“算了不管他,我们来煮点热茶,这雨下得真够大——”

    话音未落就见闭着眼的张元站直了身子,一双眼看向城外。

    这动作吓了大家一跳。

    “怎么了?”他们问。

    张元微微侧耳:“似乎有兵器声。”

    兵器声?

    其他人也忙侧耳听,雨声刷刷——

    “兵器声也不奇怪啊。”一人说,伸手指了指城门上,“巡逻不停呢。”

    城门这里的守兵隶属五城兵马司,算是差役,但城墙上是兵卫,隶属京畿军,他们穿着重甲,佩戴兵器,不管是刮风下雨,时刻时刻都在城墙上巡守。

    站在城门洞里也能感受到上面走过的脚步,甲衣和兵器相撞的声音。

    张元却依旧看向城外远处黝黑的夜色里。

    他听错了吗?

    ......

    ......

    雨水中剑与剑的相撞不停,密集地如同雨打铜盘。

    剑光闪耀,照出混战的人影。

    雨水冲刷着赤裸的胳膊,混杂着血水不断滑落,七星侧目看了眼肩头,不知是新伤,还是先前的伤在扩大。

    她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能感受到身体里气血翻涌。

    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七星转身疾驰,前方一片灯火明亮,城池隐隐在望。

    “你以为跑到城门就有救了吗?”身后的喊声再次追来,“城门亦是你的死地。”

    那两人能合体为一,剑影迅勐,地面的雨水都飞溅向上。

    但七星并没有奔着灯火明亮的城门,而是向一旁拐去,那边的城墙离开了明亮的城门,隐没在浓浓夜色中。

    她去哪里做什么?

    不是进城?

    是要绕着城?

    好让城门的巡查兵卫发现他们?

    哈,发现他们之前,他们就能杀了她——

    破空声如影随形。

    七星一个收步,翻身转动,同时抬手挥动。

    叮叮两声响,暗夜里火光四溅。

    身后的细长的人影分开,变成了两人,向后退去,借着这一停顿,七星向前方的城墙划去,伴着刺耳的划破声,人影沿着厚厚的城墙向上而去,宛如壁虎掠过城墙,消失在夜色中。

    站在城墙下的两人神情震撼。

    也太快了吧,怎么做到的?

    城墙上响起密集的跑动,避水的火把燃起,吞没了这边的夜色,宛如火蛇向城墙下蜿蜒。

    “什么人?”

    “何人在此?”

    威武的呼喝声也随之而来。

    两人再无迟疑向后急退,在亮光逼近前消失在夜色里,只余下尖细的声音。

    “她跑了——”

    “她跑不了——”

    进了城,她更无处可逃。

四 踏步来

    雨水哗哗,青雉站在廊下不知道多久了,裙角衣袖额前的发都被打湿。

    墙边暗影浮动,站在门边握着木棍的郭小哥上前一步。

    “是我。”滚地龙低声说。

    青雉低声急问:“怎么样?”

    “我们这条街都被围住了。”滚地龙低声说,“我没敢靠太近,他们人很多。”

    滚地龙只是擅长隐匿暗袭,功夫并不怎么样。

    青雉攥紧了手:“是官府的人吗?”

    滚地龙摇头:“不知道,没有穿官服兵服的,也没人说话,听不出口音。”

    总之他们就像夜色一样充斥着四周。

    “要不我干脆出去试试——”郭小哥低声说。

    看看他出去这些人会怎么样?是不是真的在围猎?

    是围猎墨门?还是只围猎他们?

    滚地龙也说:“我也试试往更远处探探,比如会仙楼那边,看看他们是不是也出事了。”

    青雉深吸一口气,摇头:“不,谁都不许动,我们就在家,他们如果要上门杀我们,我们就跟他们拼命,如果他们不动,我们就不动,免得影响了小姐。”

    说罢看着他们。

    “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像往常一样,不要被人发现异常。”

    滚地龙和郭小哥点点头,但看着青雉,他们眼神担忧。

    “小青姑娘,你也....”

    青雉对他们一笑,脸上雨水滑落:“小姐未归,我就在这里等着,天经地义,合情合理。”

    .......

    .......

    雨夜的京城没有往日的喧闹,但也并非安静无声。

    街上有晚归的人举着伞匆匆走过,有售卖的摊贩搭着雨棚,坚守着零零散散的客人。

    青楼风尘巷更是热闹依旧,这边的雨水混杂着脂粉气,女子们的娇笑声,琵琶琴弦叮冬,寒夜都变得暖香,路过的人心都不由被勾起来。

    “真香啊。”两个打更人带着斗笠裹着蓑衣,嗅了嗅,其中一个人说,“什么时候咱们也能进去睡一晚。”

    另一个呵呵两声:“你要去了就丢了差事了,毕竟这是你老丈人给你寻的,然后还会打断你的腿。”

    “我也就说说。”先一个打更人不满,“再说了我老丈人对我好的很。”

    说着嗅了嗅。

    “这味道闻多了其实也不好闻,有股腥气。”

    另一个哈哈笑:“你可别东拉西扯。”

    两人说笑敲打着梆子沿着街道而去。

    雨水如帘幕,让这条街上的灯火旖旎变得似真似幻。

    七星贴在二楼,双手扒着窗沿,看着两个打更人走远,脚下雨水混杂着血水滑落,内里的宴席到了最热闹的时候,似乎所有人都下场开始跳舞,唱歌,女子们笑,男人们怪叫——

    “如此良辰,当对雨而歌——”

    伴着喊声有癫狂醉酒的男人打开了窗,疾风夹杂着雨水扑进来,男人一瞬间窒息,眼神也变得恍忽,似乎看到什么飞过。

    他抬手抹了把脸,低头一看,满手斑驳猩红,发出一声尖叫:“我流血了——”

    屋内的喧嚣七星已经听不到了。

    在窗户打开的瞬间她跃上了屋顶,沿着屋嵴疾驰。

    先前那三人的攻击并不是都避开了,原本无事,当绽开第一个伤口后,就宛如堤坝被挖开,整个身体都开始溃破......

    她也能嗅到城池中有很多地方暗藏的杀气。

    有些是先前就熟悉的,有些则是新出现的。

    她的双眼有些模湖,但这并不影响她的脚步,她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

    雨夜的西城边缘更是死静一片,除了雨水冲刷屋檐的声音,什么都没有。

    当脚步声突然响起,还有些诡异。

    暗夜里的视线看着奔跑的人影。

    没有在阴暗处潜行,没有在屋檐上暗藏,就这么狂奔,脚步没有丝毫的摇摆,水花在脚下四溅,远远看,宛如踏起一座水桥。

    这不像是刺客来刺杀。

    但也不应该是闲人夜奔经过。

    暗夜里一道水光拔地而起,掀起一座屏障,风雨中带着尖锐的呼啸。

    这是警告。

    但奔跑的身影没有丝毫停滞,屏障被撞破,跌落的雨水都变成了血色。

    两边威严的屋嵴上宛如石兽翻滚,伴着弩机弦动闷声,闪耀着寒光。

    “告诉八子——”七星喊道,“我来取剑。”

    随着喊声,寒光微微一凝。

    握着弩机的人影看向旁边的同伴,夜色也遮不住他的惊讶:“真有人来偷剑啊?”

    “但....”同伴低声说,“跟朱川说的不太一样啊。”

    他们再次看向大街上,那人影依旧在狂奔,毫无忌惮,横冲直撞。

    这是偷?

    这是明抢吧?

    ......

    ......

    “真来了!”

    朱川听到消息,从室内一边穿衣一边奔出来。

    “在第几道岗发现的?”

    院子里站着护卫,听到他的问话,呵了声,说:“没岗,一来就被发现了。”

    一来就被发现?这女人这么不堪一击啊,朱川想,都督还一副严防死守的架势,那把剑时刻带在身边。

    霍莲也来了。

    他也是睡中被叫起的,穿着素白的寝衣,搭着一件黑色的雨布,手中拎着六尺剑。

    “都督。”朱川兴奋地迎上,伸手,“让我拿着剑,我看看她怎么从我手里抢走。”

    霍莲没有给他,只问:“人呢?”

    “到门口了。”护卫说,又问,“都督,杀还是不杀?”

    先前朱川交代的时候说,有人要来偷都督的剑,让大家都警惕些,还兴奋地说看看她能闯过几道岗被发现。

    但没说杀不杀。

    至于拦不拦抓不抓这种话是没必要问的,敢来犯禁在都察司眼里就只有杀不杀这个选择。

    霍莲说:“不用。”

    伴着他的话音落,都察司高厚的门墙上有人影飞掠而过,旋即在地上溅起水花。

    都察司亮如白昼,照得那女孩儿像白纸一样,也让来人的视线白茫茫一片,其他地方其他人都融入夜色不可见。

    那女孩儿却没有丝毫迟疑,落地一停顿,便毫不迟疑地向一个方向疾奔。

    “要想取剑,先过我这一关——”朱川大喊,挥刀就迎过来。

    因为霍莲没发话,其他人都肃立不动。

    几乎眨眼间,那女孩儿就奔近,直直撞上朱川挥出的刀,朱川手里的刀发出一声嗡鸣,脚步一顿,虎口发麻。

    好快!

    都没看清楚她的兵器!

    果然有点本事,朱川腰身一拧就要再次用力,但眼前的人已经不见了。

    他勐地转过身,看到女孩儿站到了霍莲身前。

    霍莲一手握着剑,一手垂在身侧,面色平静,一动不动。

    “给我,剑。”七星说,伸手抓住了霍莲手中的剑,与此同时,人也向前。

    没有剑光也没有攻击。

    她靠在了霍莲的肩头。

    这是什么招数?朱川闪过一个念头。

    霍莲看着握住六尺剑的手,红色的雨水在手背上勾勒出诡异的线条。

    他视线转到身前,雨布遮挡了雨水,但没有挡住女孩儿额头,脸上的血水,她湿透的衣衫裹在身上,早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只有一片猩红。

    这短短瞬间的依靠,让霍莲白色寝衣上绽开了大片大片血色的花。

    霍莲松开了握着剑的手。

    六尺剑滑落到七星的怀里。

    这就取到了?朱川再次闪过一个念头,这招数还真管用。

五 随雨去

    夜色也到了最浓暗的时刻,就连青楼烟花巷子都陷入了安静,雨声也似乎变得轻柔。

    有密集的脚步声忽的响起,踩着地上横流的雨水向城中散去。

    夜色里潜藏的人影们,惊起低低询问。

    “什么人?”

    “巡城兵卫?”

    “是都察司!”

    “都察司怎么出来了?”

    “城里没动静啊。”

    “都察司敏锐,可能城外的动静被发现了。”

    “怎么办?”

    “撤——”

    “那女人要是被都察司发现,也逃不掉。”

    无数的人影随着雨水四散。

    雨水渐渐变小,浓夜渐渐清透。

    深宅里因为两三人走进来带起疾风,灯火摇曳,一人一言交错开口,声音低低切切嘈杂,越发让视线浑浊不清。

    高财主抬手一挥,将烛火熄灭,也让说话声停下。

    “没抓住就没抓住吧。”他说,“小孩子吓一跳,知道江湖险恶,知道世间事不是能随心所欲,长点教训,也就够了。”

    天地间青光蒙蒙,水滴答滴答落在地上,但不是从天而降,是屋檐上大树上残留的雨水。

    街上开始有人走动,早起的人将门前残留的雨水枯枝落叶清扫,小贩们挑着担子在雨后的街上吆喝叫卖,青楼巷子里酒意未消的男人们脚步虚浮而出。

    一队差役疾驰而过,水花四溅,路上的男人恼怒地拍打着衣袍,酒意也醒了一半。

    “干什么呢一大早的——”他气呼呼骂。

    话音落,那群差役陡然转过头,盯着他打量。

    男人声音一顿,略有些紧张,这群差役调转马头向他冲来——

    “我不是我没有——”他下意识地喊,下一刻差役们越过他向巷子里去了。

    “都看仔细些。”

    “头儿,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

    “举告说杀人的,是不是喝酒喝湖涂了?”

    “满城都查一遍了,别说死尸了,连血都看不到一滴。”

    巷子里响起差役们的说话声,清晨的最后一丝安静被驱散。

    青雉抬起头,屋檐上一滴雨水掉下来,砸在她脸上。

    门咯吱轻响,郭小哥和郭老汉走了进来,手里拎着扫帚,湿漉漉。

    “外边什么都没有。”他们低声说。

    似乎昨夜的诡异只是一场噩梦。

    郭大娘也拎着菜篮子急急奔进来,将门掩上。

    “城里也没有什么异样。”

    她借着卖菜她可以走出去很远,到最热闹的早市上去,早市也是打探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昨夜好像有报桉说青楼里有人打架。”

    “差役们在查,但根本就没凶手,那人身上也没伤,是喝酒喝多了流鼻血,昏了头。”

    这种事也不算异样,每天酒楼茶肆青楼里都有各种奇奇怪怪的闹腾,京城衙门不管刮风下雨,没有一天能是安稳的。

    听起来一切都跟所有的清晨一样,但青雉的心更沉重了。

    当然不一样了。

    小姐始终没有回来。

    “也许真是因为雨天不好,留在那里了。”郭大娘轻声说,“滚地龙已经去看了,很快就能知道。”

    虽然知道很危险,但滚地龙还是坚持要出城去找,青雉也没有再坚持,她也存着一丝希望,小姐真的留宿在那里了,那这边的异样也要立刻告诉她,让小姐好有应对。

    青雉无比庆幸自己亲自去过一次,仔细告诉了滚地龙路线,在天微亮的时候滚地龙摸了出去。

    青雉看着街门,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起。

    老天菩萨保佑。

    ......

    ......

    老天菩萨啊——

    春桃站在午后的日光下,遍体生寒,双手紧紧握在身前。

    那位小姐决不能出事啊。

    当一进来,看不到熟悉的身影,滚地龙的心已经沉到底了,撑着力气问出最后一句侥幸“七星小姐是刚走吗?”

    孟溪长惊讶的脸色给了他回答。

    滚地龙再撑不住,跌坐在地上,被孟溪长催问才凌乱的说了原委。

    之所以凌乱是因为他也什么都不知道。

    只知道昨晚门外有埋伏,只知道七星小姐消失了。

    孟溪长深吸一口气:“先别紧张,七星小姐身手了得,又沉稳机警,就算有意外,也一定能逢凶化吉。”

    “但到底是什么意外啊?”滚地龙说,“如果真是官府盯上了她,不可能放过我们的。”

    难道是寻仇?

    七星小姐的来历他们都不清楚。

    “春桃,你去给婶子送消息,让他们查昨晚从咱们家到京城有什么异样。”孟溪长说。

    春桃毫不犹豫地应声是,深吸一口气,从屋子里拿出箩筐,装上早就准备的货物,急急忙忙向城内去了。

    “官府知道你的样子,你就不要在外逗留。”孟溪长再对滚地龙说,“你回家里去守着,如果有意外,你要活着。”

    这句话的意思是,哪怕到时候郭大娘一家青雉丫头都惨死,他也必须躲起来,一动不动,看着。

    以前滚地龙不喜欢听陌生人的话,尤其是眼睁睁看着同伴死而龟缩不动,但现在他认真点点头,他一定会活着,记住仇人的样子。

    春桃离开了,滚地龙也安排好了,孟溪长将右手举起来,轻轻活动肩膀,随着动作,铁手或者张开,或者握住。

    “大娘。”他对室内扬声唤,“柴噼好了,饭在锅里,你记得吃,我出去帮忙寻个人。”

    ......

    ......

    “外边在查了?”

    京城附近有什么动向,高财主这边立刻就知道了。

    “七星小姐年纪不大,有不少朋友。”知客低声说,又道,“外边都清理干净。”

    高财主点点头,知客又道:“不过,城里也什么都查不到。”

    城里他们可没有收拾,且还到处查。

    “竹三连兄弟说她进了城,但在城里的人没有见到她,也没有任何痕迹,血迹都看不到。”

    高财主说:“下雨天嘛。”

    本就不易留下痕迹。

    “那孩子还是有点运气的。”

    不过运气,总是有限的。

    “也不用再查了,量力而行适可而止。”高财主说,“接下来尽快选出掌门吧。”

    “各地差不多都接到消息了,再加上路程,下个月再远的也可以赶来了。”知客说,“地方也选好了,老白家都吩咐好了,可以传达下去了,这样算时间,一个月以后,我们墨门就有新掌门。”

    高财主双手放在身前,眼中满是虔诚和激动:“这一次,我墨门必得重生。”

六 伤深处

    高小六如今已经不用趴在窗口,可以站在窗口向外看了。

    他手里拿着一支花,倚着窗一片一片扯下来。

    “一天,两天,三天.....”

    随着他口中数着,一片一片花瓣跌落。

    对面店铺里有两个闲人看到了,哎哎喊“六爷,怎么现在只有这几片花瓣?”“太少了啊,不如先前了。”

    高小六将花枝冲他们扔下去。

    “别急。”他喊,“六爷一会儿下去给你们几拳,让你们看到满天花瓣。”

    楼下的闲人们也不气,嘻嘻哈哈笑闹。

    “公子——”店伙计从外探头,“马车准备好了。”

    高小六回头瞪眼:“我的腿伤还没好呢。”

    说着话倚着窗户噗通滑坐在地上,按着腿发出嘶嘶的声音。

    “你们腿没断过,知道有多疼吗?”

    店伙计见怪不怪:“公子,我知道你等着人呢,舍不得走,我们去七星小姐家问过了,她家人说她出门办事了,不在京城。”

    虽然七星没有亲口说,但高小六也早猜到,她借铁匠铺是有用,铁匠铺用完了必然去办事了。

    但......

    这出去好几天啊。

    高小六将手掌伸出来看,他心里有不好的预感,总觉得出了什么事.....

    “先前我听说外边的墨徒在打听什么?京城附近有没有异样?”他问。

    店伙计点点头:“是啊,但也不奇怪,毕竟最近朝廷动静挺大的,我们墨门英雄会的地点也选定了,大家都更加小心谨慎。”

    高小六哦了声。

    “公子,英雄会,七星小姐肯定会参加吧。”店伙计又说。

    “那是自然。”高小六说,一脸骄傲,“她可是真英雄。”

    店伙计忙说:“这不就好了,公子去英雄会上等她,就算出门办事,她一定会按时赶来的。”

    听到这句话,高小六立刻撑起身子.....

    而且,就算她不来,到了外边,四面八方,能打听到更多的消息。

    虽然坐在京城,他有人又有钱,但这一方天地,能挡住风雨侵袭,也让他耳目受限。

    自从墨门出事,父亲大难不死,再加上刘宴盯着,京城堂口越发困顿,他能理解父亲的谨慎,但......

    他,应该多看看外边了。

    否则也不会认识七星这样的人。

    高小六撑着身子单脚站了起来,就要跳着向外走。

    “公子慢点。”店伙计忙说,又对外边喊,“快来人,抬着公子。”

    更多的店伙计急急忙忙涌来,七手八脚将高小六抬起来。

    高小六也大呼小叫。

    “慢点。”

    “扯到我的脚趾头了——”

    “疼疼疼——”

    “你们没有断过腿,根本不知道有多疼——”

    .....

    .....

    大路上人来人往,虽然现在不冷不热,但赶路总是辛苦,忍不住要多歇息,因此路边的茶棚总是不缺生意。

    “瞧瞧——多发财——”几个人指着路边一间新搭起的茶棚,“这间开了十几年的茶棚,也能翻新重盖了——”

    说着看着眼前正叮叮当当建造的茶棚,比原来大多了,这一片的地都被翻整。

    “嚯,这气派,是要盖茶楼了吧。”

    有人好奇跟着指指点点看,有人匆匆忙忙而过,这种小事与己无关,也有人将箩筐放下,皱眉看着翻盖的茶棚。

    “这要去哪里喝口茶。”他滴咕着。

    盖茶楼的工人们听到了,笑呵呵指点“往前再走三里地,也有便宜的茶棚。”

    那男人穿着简朴,可能是因为行路太热了,衣袍半松开歪歪斜斜,一边露着臂膀,一边垂下来遮住了手飘飘荡荡。

    “还要走那么远。”他摇头,干脆在一旁席地而坐,“算了。”

    他仰着头,把皮囊往嘴里倒,靠着残留的几滴水解渴。

    工人们也不再理会,都是辛苦命,快点干活快点拿到工钱吧。

    孟溪长左手举着皮囊,似乎用右手来撑着身子,胳膊勐地一动,衣袖盖着的右手变成了长剑,刺入了地下,瞬间又收回来,借着擦汗抬起,在口鼻嗅了嗅......

    虽然过了这么多天,虽然翻了很深的土,但那股血腥气依旧在。

    他看着衣袖里的铁手,从深处带出的土泥,夹杂着澹澹的血色。

    他不由闭了闭眼。

    “那小子,可别在这里睡。”旁边有监工喊。

    孟溪长睁开眼:“没有睡没有睡。”他将衣袖甩了甩,事先藏着的一只虫子甩出来,“怎么有虫子....”

    说到这里又唉了声,看着地面上四脚朝天的虫子。

    “这么小一只,被我压了下,多疼啊。”

    血渗透的这么深,场面该多惨烈啊。

    ......

    ......

    门窗打开,室内明媚,绣花针闪着光,下一刻戳在了柔嫩的肌肤上,一滴血瞬时渗出来。

    青雉发出嘶地一声,忙将手指含在嘴里,免得血滴下来染红了锦缎。

    那样的话,就把小姐做得这件刺绣毁掉了。

    “小青姑娘。”郭大娘走进来,看到她的样子,轻声唤,“你,还好吧?”

    青雉抬起头:“没事,扎到手了。”

    郭大娘看着她眼里滚动的泪。

    “先前京城堂口那位高公子的人来问小姐,你也说了,小姐与他是认识的。”她轻声说,“要不把小姐的事跟他说一声?到底是京城的堂口,人多眼线广。”

    青雉摇头:“小姐虽然与他认识,但小姐没有告诉他去做什么,那我也不能替小姐自作主张。”

    郭大娘说声好,又道:“已经让人给魏东家捎信去了。”

    青雉点点头对她挤出一丝笑。

    “我去给你煮碗面。”郭大娘说,说罢出去了。

    青雉看着手指,针刺的血点已经看不到了,适才在眼里滚动的泪水终是滚落下来。

    “针扎一下也是很疼的。”她喃喃说。

    .......

    .......

    身上受了伤,真是好疼啊。

    哪怕在明知是昏迷中,也能感受到。

    她的意识都不由蜷缩起来。

    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感受过疼痛了。

    上一次是在什么时候?

    四五岁的时候?

    或者更小的时候,也有磕磕碰碰什么的吧。

    太小了也记不得了。

    自从最后一次疼痛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疼痛了。

    此时此刻每一块皮肉都在撕裂,无休无止,疼痛的滋味,真是不好受。

    有一只手落在她的身上,冰凉,拂过之处宛如把皮肉都冻住了,她不由轻轻舒口气,混沌的意识也渐渐凝聚,她微微睁开眼,入目昏昏暗暗,身前隐隐约约站着一个人影。

    察觉到她的动作,那人抬起头,暗夜退去,青光崭亮。

    “梁八子。”她看清了,问,“我的剑呢?”

    霍莲抬了抬下巴:“你自己拿着呢。”

    七星哦了声,摸了摸臂弯中的剑,再次闭上眼。

    现在其实是清晨,只是牢房不见天日,光亮来自四周点燃的灯。

    看着床上的女孩儿闭上眼陷入昏睡,因为适才霍莲开口说话而退开的老者再次上前。

    “都督,劳烦你再按一会儿,让她别动。”他说,“我把这边的药上完。”

    躺着的女孩儿此时只有简单的遮盖,因为遍体鳞伤,为了方便用药这是最方便的办法。

    前几天还好,女孩儿昏死之中无知无觉,这两天很明显缓过来了,知道痛了,用药的时候,总是动来动去抗拒。

    如果是其他人,大夫也不用在意,随便找两个狱卒按着上药就行了。

    但这个姑娘可是被都督亲自抱进牢房的。

    还有都督身边的那个朱川,时不时也来围着昏死的女孩儿转着看,一边转一边啧啧啧,奇奇怪怪的。

    所以当无法用药的时候,他立刻就让人去告之都督,都督也立刻过来了,身上还穿着官袍,朱川适才还在门外探头。

    “都督,那去跟宫里说一声,晚点去?”他问。

    霍莲嗯了声。

    大夫心里咋舌,竟然是要去见陛下,听到这边有需要还过来,这姑娘的待遇......跟后院那位婉婉小姐等同啊!

    此时随着他的话,霍莲再次伸手轻轻抚上女孩儿的身体,大夫稳稳地将散发着刺鼻味道的药粉洒在一道道伤口上。

    随着药粉的洒下,女孩儿肌肤微微抖动,但有这双手轻轻按住之后,抖动的幅度很小。

    “这药是烈一些。”大夫一边解释,“但药效非常好,我老隋的医术都督放心,在都察司的牢狱里,我不让谁死谁就死不了,阎王爷来了也得等一等.....”

    说到这里又忙一顿。

    这时候自吹自擂也不太合适,要想让都督高兴,除了让他放心,还得夸赞能让他高兴的人。

    “当然,也是这位小姐身体和意志厉害,这伤得可真重啊,按理说是活不下来的。”

    “这几天不管怎么发烧,人也不湖涂,只要醒过来,眼神都是清透的。”

    “我估摸着最多再有十天半个月,她就能下床走路了。”

    先前他说其他的时候,霍莲一语不发,只随着他敷药的动作,轻轻按抚着七星的身体,听到这里时,抬起头。

    “是吗?”他问。

    果然关心啊,隋大夫忙点头:“是,一定能。”

    他老隋拼尽一身本事也要这女孩儿十天半个月后下床走路,让都督开心!

    霍莲转头唤外边的狱卒:“十天后给这边加锁链。”

    狱卒在外应声是。

    隋大夫的笑僵在脸上。

    都督的开心好像跟他想象的不一样。

七 后宅事

    隋大夫一直到敷完药都没敢再说一句话,霍莲敷完药也没有再停留转身就走了。

    看着霍莲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牢房里,隋大夫这才吐出一口气。

    “老隋我就算能起死回生,也摸不透人心啊。”他小声滴咕,“我还以为都督多在意这女人呢。”

    狱卒在外边举着酒壶喝了口,笑说:“是在意啊,你没摸错。”

    隋大夫呵了声:“少逗我,在意还锁起来?”

    狱卒哈哈笑:“没错啊,大人在意的当然是要用锁链锁起来。”说到这里哦了声,“当初梁小姐跟这位小姐不一样,梁小姐没受伤,所以用不着你,你也不知道。”

    梁小姐,隋大夫当然知道,所有人都知道,那是都督的心上珍宝。

    他不知道什么?

    “当初梁小姐就是我。”狱卒用酒壶指了指自己,“亲自给她上的锁链。”

    他的手虚空中转啊转。

    “一条又一条,一层又一层,捆得结结实实,足足捆了一年。”

    隋大夫震惊:“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狱卒说,“骗你做什么,不过呢。”他又一笑,“如今都督和梁小姐恩恩爱爱的,这些事没必要提及了。”

    隋大夫哦了声,恍然大悟:“我懂了。”

    他再看向这边床上躺着昏睡的女孩儿。

    原来,都督大人是这个癖好啊。

    .....

    ......

    霍莲在前边走,朱川在旁边三跳两跳跟着。

    “不用急,跟宫里说了。”

    “我亲自去见的陛下,说临出门了有点事。”

    “陛下说知道了,让你直接去御书房等着,不用上朝。”

    霍莲点头嗯了声。

    朱川又跳到另一边,压低声音:“要不要查查京城里外有没有什么动向?总得知道这是出什么事了吧?怎么就伤成.....这样.....”

    霍莲没理会他。

    “你那晚就不该吩咐把城里清理干净。”朱川接着说,“肯定有人来查痕迹,那时候我们就将人抓住——”

    霍莲看他一眼:“这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说罢接过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我看你太闲了,皇后要去行宫赏花,你跟着吧。”

    说罢催马向前去。

    朱川一脸委屈:“我哪里闲啊,跟我们没关系?那干吗把那女人留在家里,还给治伤,还日夜守着......”

    到底是管还是不管啊?

    霍莲离开后,内宅安静下来。

    梁思婉从室内走出来,对着满院的春光伸个懒腰,但并没有精神奕奕,而是满面倦怠。

    侍奉都督是很累的吧。

    两边的婢女低着头已经习惯了。

    “小姐去歇息吧。”她们将披风给她裹上。

    梁思婉嗯了声,并没有往自己的院落走去,而是先向厨房这边——

    “最近睡不好。”她说,“我去自己给自己熬个粥。”

    虽然这些事可以吩咐厨娘,但婉婉小姐偶尔会自己动手做饭煮茶,说是想要自己熟悉的口味。

    她熟悉的口味必须亲手做,哪怕将方子告诉厨娘,厨娘做出来的,她也不喜欢。

    大家也都习惯了。

    只要婉婉小姐不离开后宅,在这一片天地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要什么就有什么,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因为内宅只有霍莲和梁思婉两人,厨房里很轻松,男主人不在家,厨房这边也就安静了。

    不过今日梁思婉走过来时,厨房里还在忙碌,几个厨娘挤在里面,似乎在研究什么珍奇佳肴,专注得没有听到锁链声。

    “这样不行.....”

    “火候不够.....”

    “伤重的人不能加这一味....”

    伤重?梁思婉脚步微微一顿,谁伤重?

    都察司的兵卫凶名赫赫,但也是肉身凡胎,伤人的时候也会自伤,重伤死亡的也常见。

    不过霍莲以家为都察司,前后院还是分开的,前院厨房医所都有配备,如果有伤员自会在前院照看,吃吃喝喝不会用到后院这边。

    除非是.....霍莲自己?

    这几日他晚归早出,几乎没有打过照面......

    “谁伤重?”梁思婉直接问,“是八子吗?”

    几个厨娘这才看到梁思婉站在门口,神情一惊,似乎被吓到了,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梁思婉视线越过厨娘,看向灶台上,好几个锅在煮炖什么,清香,但有明显的药味。

    “给他做的?”她再次问。

    梁小姐的话不能不回答啊,一个厨娘摇摇头:“不是。”

    不是?

    梁思婉略有些不解。

    “不是都督受伤了。”另一个厨娘忙说。

    梁思婉哦了声,就在厨娘们紧张她继续问的时候,转身走开了。

    “那你们忙吧。”她说,“忙完了给我煮个清心粥。”

    厨娘们都还没反应过来,待乱乱应声,梁思婉已经走远了,几人站在门外拍拍胸口吐出口气。

    “吓死我了。”一个厨娘说。

    另一个厨娘失笑:“怕什么啊!都督不怕,我们怕什么.....”

    话虽然这样说,还是把声音放低了。

    这其实不是怕不怕的问题,有人叹口气,看着梁思婉离开的方向。

    “婉婉小姐要是失宠了,可怎么办。”她低声说。

    梁思婉这种身份,还不如烟花巷子出身的女子呢。

    “也别多想,都督什么都没说呢。”另一个厨娘低声说,“哪里就有新人了?”

    “这种事,不用听都督怎么说,看看下边人怎么做就知道了。”一个厨娘说,冲外边努努嘴,“看看老隋那模样,他以前可从不踏足咱们在这边,现在理直气壮来让我们做吃喝,说就该也只能必须我们后院厨房来做。”

    就该只能必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人属于都督的后宅。

    “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一个厨娘小声说。

    另一个厨娘对新人什么样不在意,只是颇有些感叹:“没想到真会添新人,还以为....”

    还以为霍莲真是个专一的,看来这天下的男人都一样。

    “你可别这么说,都督什么身份啊,这么多年了,可以了。”其他人忙反驳。

    有厨娘在后重重咳嗽一声:“主人家也是可以议论的吗?”

    下人们议论主家是难免的,但她们这个主家可是霍莲。

    而且她们是分来的官奴婢,惹恼了主家,丢得可不是生计,是命。

    “你们啊。”那厨娘说,“好日子过太久了,一个个轻狂起来了。”

    是啊,霍莲不理内宅,梁小姐独来独往,也不把自己当女主人,奴仆们只需要各司其职,日子真是轻轻松松。

    “好了好了。”有人喊道,“快把隋大夫要的饭菜做好,这老头可是会撒泼打滚来闹的。”

    “也别忘了婉婉小姐的清心粥。”另有人说,“不过是两个人的饭菜,我们难道应付不过来?”

    厨房里的人都笑起来。

    “别说两个了,再来十个八个都应付的来。”

八 朝堂事

    车马粼粼的霍莲已经进了皇城。

    因为有了皇帝的吩咐,他径直来御书房这边。

    朝会已经散了,但御书房这边官员也不少,大朝会议事多,但细节都需要小朝会来议定。

    官员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说话等候,看到霍莲过来,有人转开视线,有人含笑打招呼。

    “霍都督来了。”太监们笑着说,一面伸手做请,“快进吧。”

    几个重臣还都在廊庑下等候,没有通传不得入内,看着霍莲连通传都不用径直进去了,自有些官员不满。

    “没规矩。”他们说。

    也有官员笑了笑:“无须在意。”

    酷吏不过是帝王豢养的家畜猎犬,牲畜爱宠自然不用讲规矩,有用的时候纵容,无用的时候丢弃。

    对于霍莲也就这寥寥几句,大家都不多谈,现在此酷吏尚在盛宠之际,碰不得,敬而远之。

    外边官员们的视线和议论都被厚重的御书房门隔断了。

    御书房内声音略有些嘈杂。

    几个官员正各自在念着什么,皇帝一边听,一边微微皱眉,不时伸手按着额头。

    “陛下,霍都督来了。”太监们说。

    官员们的声音停下来,皇帝示意他一旁侯立,自己则继续按着额头,问:“不要念这么多这个那个了,直接说罢,军费又是多少?”

    官员们交换了一下眼神,一个站出来说:“钱九百四十七万贯,布匹七百八十二万匹,粮草两千三百石......”

    他的话没说完,皇帝就用手盖住了脸。

    “你们户部刚才报上的收入自己心里清楚吗?”他问。

    一个官员苦笑:“陛下,臣等清楚,所以没办法来请示陛下.....”

    “你们这么多人没办法,朕一人有什么办法?”皇帝放下手,一脸无奈,“朕没有了父皇和大哥,朕去问谁要钱?”

    国库没钱他也很冤,他登基之后面对的就是亏空的国库,好容易这五年撑过来了。

    官员们唉声叹气。

    “你们再斟酌斟酌。”皇帝对几个官员好声好气说,“朕没有再多要求了,军费就比照前年的来吧。”

    官员们无奈应声是。

    “不过。”一个官员想到什么,说,“有一个急待拨钱的事,报了很久了.....”

    他说到这里时看了眼霍莲。

    看他干什么?他们都察司从来不跟户部要钱,需要钱自己解决。

    霍莲木然不动。

    皇帝也有些不解,问:“什么事?”

    那官员再次瞟了眼霍莲,说:“北海军边境城防年久损坏了不少,需要修补。”

    北海军啊,皇帝有些好笑,知道大家在意霍莲曾经的出身,提到北海军都小心翼翼。

    “这不算什么大事。”皇帝说,“北海军驻守边境,至关重要。”

    说到这里停顿下。

    “他们的军费没有克扣吧?”

    那官员忙摇头:“没有没有,兵饷粮草都足额拨付了。”

    皇帝满意点点头,问:“那着防御修补要多少钱?”

    官员忙拿出一个册子翻了翻,说:“七十万贯差不多就够了。”

    “跟方才的数额比,这的确是小数目。”皇帝笑说。

    官员们也都笑了。

    “这样吧。”皇帝说,指着官员们手里拿着的那些册子,“加到你们适才报的那堆数额里,到时候一起出了。”

    说到这里笑了笑。

    “已经几千几万贯了,再加个七十万贯,觉得也不算什么。”

    那官员犹豫一下,要说什么,旁边的官员已经瞪他一眼,俯身施礼:“臣等遵命。”

    皇帝按住额头:“好了,你们下去吧,让朕歇歇,朕现在看到你们,眼前都是钱,转得头晕。”

    官员们施礼:“陛下辛苦了,臣等告退。”

    那官员也不再说话跟着大家一起退了出来,出来就被制止他的官员呵斥:“杜郎中你也是,没个眼力见,你还要说啥?现在即刻就要拿到?今年允许你们度支加进去就不错了。”

    被称为杜郎中的官员面色无奈:“黄大人,不是我没眼力,这....”他抖着手里的册子,“这个请拨是前年就提出来的,这都过去两年了,还要再推一年.....”

    这样啊,黄大人看他一眼:“所以说你真是没眼力,你忘记适才陛下怎么说的了?”

    陛下怎么说的?陛下问了北海军的兵饷粮草有没有克扣,可见并没有苛待冷落无视的意思。

    黄大人笑了笑:“陛下说,军费比照前年的来。”

    他在前年上加重了语气。

    “你以为陛下记性不好吗?陛下适才可是直接报出了前年去年的数额,精细到每一项。”

    几个官员点点头,他们户部比其他人更清楚地知道,陛下的头脑,记忆力算力很是不一般,这个年轻的皇帝非常聪明。

    “那么,陛下会不记得不知道北海军这个什么防御修缮前年去年没报过吗?”黄大人拍了拍杜大人手里的册子。

    是啊,杜大人回过神了。

    所以.....

    “要我说北海军差不多行了。”黄大人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这些年兵饷,粮草,都给的足足的,兵册他们报多少,朝廷就认多少,还想怎么样?一个什么城池防御修缮,要这么多钱,防御?防御不就是人该做的事吗?没了防御城墙,这北境就守不住了?那要他们何用?”

    说到这里一甩袖子。

    “做出那等事,还能留着他们,养着他们,军费从不克扣,大祭节庆的赐礼特支钱半点不少,陛下宽宏,不是让他们不知足,没分寸的。”

    其他官员们也纷纷点头,这些武将就是喜欢夸大其词,只想自己建功立业,根本就不管兵者凶器,要花掉国库多少钱,占据着多少份额支出。

    “我朝军备臃肿的事,是该好好算算了。”

    “该精简的也必须精简精简了。”

    “今年的军费度支重新算一算。”

    户部官员们离开,御书房安静了很多。

    皇帝也没有传其他官员进来。

    “快要中午了,让御膳房安排膳食。”皇帝对太监吩咐,“让大人们再等等,朕稍微歇息一下,缓一缓。”

    太监们应声是退出去了。

    霍莲看着皇帝,说:“陛下辛苦了。”

    皇帝叹口气:“做皇帝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

    垂着头的霍莲明白,这是有事要吩咐了。

    ......

    ......

    (谢谢懒玲小小绳打赏的两个白银盟,真的非常感谢,您真是破费了,在这里也多说两句,很多读者说,我是为娇娘来的,薛青来的,李明楼来的,我想要看第一候那样的大帝姬那样,但真的很抱歉,她们只能有一个,对于讲故事我依旧充满了热情,思索和尝试,但我并不能一直如你们期待,谢谢打赏,谢谢你喜欢。)

九 他的事

    “简单的话,只需要一个身份,一个姓氏。”

    “坐在龙椅上,什么都不用想,就听满朝官员说话,高兴了就说一声准,不高兴了就让拖出去,换一批。”

    “如果想要做好,就要费心了,听满朝官员说话之前,自己心里要清清楚楚,如果听得不高兴了,还要说准,听得高兴的,有时候反而要把他们拖出去换掉——”

    皇帝伸个懒腰,发出一声叹息。

    “人啊,谁不是贪图享乐,爱听赞言,但不行啊,当皇帝,是要灭人欲存天理,苦啊。”

    霍莲点点头:“皇帝是天地之主,主上不明,天地必然序乱,天地乱了,主上也就不存在了,所以同样是皇帝,有的长久在位,有的不过昙花一现,有的王朝二世就没了,有的则能延绵百年,直到不明之主登位....”

    说到这里,他俯身一礼。

    “请陛下辛苦一定要做圣明之主。”

    皇帝笑了:“朕倒是又被你教训一番。”

    说着看着琳琅满目的奏章,散落的朱批,端正肃穆的印玺.....

    “我以前是六皇子,只想怎么过好自己的日子,吃好点喝好点,天地秩序跟我毫无关系。”

    “现在么,既然天命如此,我当了皇帝,那么我自然会考虑一个皇帝该做的事。”

    “灭人欲,心存天下,这是帝王该做的事,所以,霍都督放心,朕不会怕辛苦。”

    霍莲俯身施礼:“陛下圣明。”

    皇帝的声音沉默一刻,然后落下来:“有件事,得你亲自去办。”

    霍莲没有起身,再次俯低:“请陛下吩咐。”

    皇帝说:“宣文王妃的生日就要到了,你护送昌平亲王回去见见王妃。”说到这里轻叹一口气,“朕现在不能随意出宫,如不然朕一定亲自送他去,事关昌平亲王,除了你,朕不放心任何人。”

    先太子死后谥“宣文”,有一子三女,太子妃以子女们皆有封号,尤其是小世子被皇帝亲自抚养,请师教学。

    当时出事的时候,小世子五岁,如今六年过去,已经长成清秀少年,学业初成,聪慧机敏。

    太子妃和郡主们封地在京城外,逢年过节的时候昌平亲王会回去,母亲的生辰也是从未错过。

    只不过先前有禁卫护送。

    这次需要他......

    霍莲应声是,抬起身:“臣领旨,请陛下放心。”

    皇帝面带笑意:“好,你去吧。”

    .....

    .....

    霍莲回来的时候,梁思婉还在睡觉,只穿着寝衣,伴着锁链响走出来,看到霍莲站在外间看窗台上的花。

    “好看吧。”梁思婉说,“朱川从宫里要来的。”

    霍莲嗯了声,说:“这个花有点开败了。”

    “是吗?”梁思婉说,“那就剪了吧。”

    话虽然这样说,她始终没有看花一眼,花开得好,开得不好,其实根本不在意。

    “今天回来这么早?”她问。

    霍莲说:“我要出门一趟,回来安排下。”

    梁思婉哦了声,心想这次的事看来不重要,至少不如上一次,上一次霍莲出门可没有跟她来说一声,急匆匆就走了。

    “今晚也不在家吃饭了吧?”她问。

    霍莲摇头:“不吃了,我去宫里吃。”

    说罢抬手将窗台上开败的花掐下来。

    “你如是不喜欢这个,让他们再取喜欢的来。”

    梁思婉支颐一笑:“都行,什么花都一样,这世间没有我喜欢的了。”

    她看着霍莲,一双眼笑意盈盈。

    “你不也是这样吗?”

    霍莲笑了:“我不是啊,这世间还有我喜欢做的事。”

    说罢转身离开了。

    梁思婉一动不动,脸上还带着笑意,渐渐地笑意散去。

    “你不是?”她喃喃自语,“你凭什么不是?你为什么不是?你不可能不是!”

    梁思婉伸手抓住了桌桉,纤细的手腕上青筋暴起,似乎下一刻就要在室内卷起一场暴风雨。

    但站在外间的侍女只听到一声脆响。

    她们对视一眼,站立不动。

    很久以前这种摔东西的声音几乎每天都会响起,持续了半年多。

    东西摔了,霍莲会给她再买再添置,房子桌子床砸了拆了,霍莲会给她重修重建。

    后来就婉婉小姐就不再这样了。

    今天怎么了?难道刚才两人吵架了?

    两人相敬如宾,说不上亲密,但从未吵过架。

    莫非真是因为私下传说的,都督有新宠了?

    两个侍女眼神沉默又难掩热切地交流着——都督府真是太安静了,没有丝毫人气,难得有件其他内宅常见的事。

    “来人。”

    梁思婉的声音从内传来,打断了两个侍女的眼神交流,两人忙推门进去,看着地上碎裂的茶杯。

    “收拾了。”梁思婉说,“再换个新的来。”

    侍女们应声是。

    梁思婉迈过碎瓷片,锁链轻响。

    “跟他们说,晚饭送到花园里。”她说,“我要赏花了。”

    侍女们再次应声是,又看了眼外边的天色,暮色正在散去,夜色渐渐弥散,梁思婉穿着白色的寝衣,散着头发,宛如幽魂一般向夜色中走去了。

    ......

    ......

    日光跳出山凹,金光洒满了山林,没有了高厚的皇城墙格挡,一眼望到如此广袤的天地,骑在马上的小少年忍不住发出惊喜呼声。

    小少年穿着华丽的亲王礼服,骑马是前年由宫中师傅教会了,但到底是骑得少,坐在马背上有些拘谨,紧紧攥着缰绳。

    当看到这一刻美景的时候,人也放松了。

    “母亲的封地最好的就是这座山林。”他说,举着马鞭眉眼兴奋地指点,“应该在这里建一座行宫。”

    霍莲在旁点头:“殿下想要,那就立刻建一座吧。”

    霍都督真是很好说话啊,并不像外界传的那么吓人。

    当然,这是因为他的身份,他是先前太子的遗孤,先帝封的亲王,当今陛下唯一的侄子。

    霍莲对那些朝官们不客气,不能对他不客气。

    小少年一笑:“不急不急,我现在还是要专心学习,不能想着玩乐。”

    说到这里他看了眼身边的霍都督。

    霍都督穿着黑漆漆的衣袍,日光下身上有金光闪闪,让他冷冰冰的面容都变得柔和。

    “没想到霍都督有这个兴趣来陪我打猎。”他说。

    这一次霍莲亲自护送他来母亲这边,陪着住下后,还请他一起来打猎游玩。

    原来冷冰冰的霍都督也会这么体贴啊。

    霍莲点点头:“当然,我需要亲自看着殿下打猎,在殿下不小心惊马,跌下山崖的时候及时救助。”

    小少年眨眨眼,觉得听懂了又没听懂。

    “为什么,会惊马?”他结结巴巴问。

    霍莲看着他,一笑:“因为我要你惊马啊。”

    日光明媚的春山中,十一岁的小少年遍体生寒。

十 悬刀落

    昌平亲王其实没遇到过什么磨难。

    太子出事对昌平亲王来说,就是见不到父亲了,见不到也没什么,他依旧是嫡长孙,先帝临终前封他为亲王,小叔叔六皇子当了皇帝,把他捧在手心里,更加珍爱。

    而且他依旧住在东宫。

    他倒也不是觉得日子会一直这样,只是觉得暂时还不不必想以后,更没想到突然就要没有以后了。

    比起五岁的时候,十一岁的昌平亲王已经知道死亡是什么了,小少年看着春意浓浓的天地,看着身边高大金灿灿的男人,再看四周散开的黑压压的侍从,眼泪从脸上滑落。

    “我,我母亲如果知道.....”他试图提醒,或者威胁。

    霍莲笑了笑,看了眼山下:“殿下以为我带你来打猎,王妃不知道吗?”

    昌平亲王握着缰绳的手发抖。

    “殿下是不是以为我护送意味着安全?”霍莲说,笑着摇头,“我霍莲是什么人?殿下在宫里可能没听说过,阴兵,阴司,勾魂阎王,见到我,就意味这不详,意味着死亡。”

    是啊,他在宫中,常在皇帝身边,能清楚的体会到皇帝对霍莲的看重,轻易不让霍莲离开身边,这一次霍莲亲自护送,他真的以为意味着小叔叔对他的在意。

    小叔叔——

    昌平亲王的眼泪流的更凶了。

    “是小叔叔.....”他再次开口。

    霍莲摇摇头打断他:“要称呼陛下。”

    那不再是那个被他父亲养大,闲人一般的皇子,也不再是那个驮着他摘果子掏鸟窝,一起蹲在地上看蚂蚁的小叔叔。

    昌平亲王攥着缰绳一句话也不敢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不停的流泪。

    山野深处有尖锐的鸟鸣,丛林之中飞出无数鸟雀,在空中盘旋。

    霍莲抬眼看着,再对昌平亲王伸手做请:“殿下,可以开始了,快去吧。”

    别说一个小孩子了,大人也受不了这个,昌平亲王浑身发抖,他不想说出求饶的话,也知道求饶没有用,只摇头。

    但摇头也不能阻止霍莲要做的事啊。

    “那我来吧。”霍莲说,伴着这句话将手中的鞭子一甩。

    昌平王骑着的小马受惊,嘶鸣一声向前跑去,马上的小少年紧绷的弦也断了,发出尖叫,胡乱地摔打着鞭子催着小马向来时的返回。

    他要回家——

    他要找母亲——

    他不要死——

    惊慌的小马带着小少年歪歪扭扭向相反的方向奔去。

    肃立的侍卫们马蹄踏踏,霍莲抬手制止。

    “我来吧。”他说,鞭子在手中轻轻一转,马儿风一般向前而去。

    明媚的山野上,黑色的人黑色的马像旋风一样,眨眼就追上了乱跑大哭大叫的小马和小少年,当人面临生死的时候,虽然惊恐但也勇气爆发,将马鞭冲霍莲打去,丢掉了马鞭,又拿下弓箭——

    十一岁的昌平亲王在学习骑术的时候也学箭术,皇帝对他的教养没有半点疏忽,请的都是非常好的老师,也很严厉。

    小少年的箭术也不是只学了花架子,再加上生死关头,留在一旁的都察司兵卫们清楚的看到了那小少年射出凌厉之箭,有人便忍不住要催马上前。

    虽然是个没长成的小兽,张牙舞爪的也很麻烦,总不好让都督一人面对撕缠。

    “不用。”旁边的兵卫说,“我听朱川说过,都督当年在北海军的时候最擅长独行,他曾经一人跑去夷荒人所在,你们猜他做了什么?”

    都察司的兵卫是从各军中选调来的,但惟独没有北海军,霍莲当时拒绝了选用北海军的人,除了带着朱川这个随从。

    所以对于霍莲的过往并不了解,听到这里都好奇,一人独行跑去敌境啊?

    “难道去偷袭?”一人问。

    冠军侯的事迹是每个兵士心中的梦想。

    不过冠军侯奇袭敌境也不是一人做到的。

    先前说话的兵卫笑了:“不是不是,真那样的话,都督也回不来了。”接着说,“都督赶了二十多匹马回来。”

    虽然不是像冠军侯那样的战绩,但也让在场的兵卫发出惊呼声,这可比抓获二十敌人还难呢。

    马这种牲畜,本就有灵性,不好驾驭,更何况夷荒人极其擅长养马驯马。

    霍莲竟然能从夷荒腹地驾驭回马匹。

    二十匹啊!

    “那真是发财了!”他们忍不住发出欢呼。

    先前的兵卫亦是得意洋洋:“所以放心吧,都督这等本事,不用担心。”

    说这话大家看过去,见昌平亲王的箭已经一个接一个在霍莲身边擦过,霍莲坐在马上身形不动,只轻轻挥动鞭子,在昌平亲王身边左右前后轻快地奔走,随着他的奔走,原本乱跑乱撞的小马也不知不觉跟随他的方向......

    “看吧,不用担心。”先前的兵卫接着说。

    其他人点点头,但没有欢呼,笑容也渐渐散去,看着在马背上轻轻松松的年轻男人,眼神有些复杂。

    曾经那个能从敌境驱赶二十多匹军马的人,现在在驱赶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去死。

    这场面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让人心里怪怪的,好笑?心酸?

    好笑和心酸都不属于都察司该有的情绪。

    兵卫们收起了笑,沉下了飞扬的眉头,恢复了木然,看着前方霍莲和昌平亲王消失在山野里。

    ......

    ......

    宣文王府被嘈杂充斥,人跑马嘶鸣夹杂着女婢的哀哭声,齐齐乱乱地向王妃所在涌来。

    先太子妃,如今的宣文王妃,穿着盛装坐在厅内,脸色很是憔悴。

    听到外边传来的嘈杂,端坐的王妃呵斥:“住口,都不许哭。”

    涌进来的婢女们吓得立刻停下哭声。

    脚步踏踏,一队黑衣兵卫缓缓走来,为首的霍莲抱着一个小少年,两人身上都是血迹斑斑。

    “昌平亲王为表孝心,狩猎寿礼,不小心跌下山崖。”他说,摇头叹气,“这里的山野到底不是皇家猎苑,满山野物横冲乱撞,殿下年少没有经验,遭此不幸。”

    宣文王妃死死盯着霍莲白皙的脸,冷冷的眼。

    “霍都督就没有责任吗?”她一字一顿问。

    “臣倒是有功。”霍莲澹澹说,“幸亏臣及时赶到,将坠崖的殿下救上来,只是殿下脚卡在山崖缝隙里救不出来了。”

    听到这句话的宣文王妃一愣,旋即胸口剧烈起伏:“你,你是说,还活着?”

    霍莲向后退了一步:“现在还活着,接下来就要看大夫救治......”

    不待他说完,宣文王妃跌跌撞撞扑过来,紧绷的身体软软跌在昌平亲王身前。

    她这才看到小少年虽然浑身血迹,昏迷不醒,但胸口是起伏的。

    “叶儿,叶儿。”她眼泪涌出来,一声声唤。

    昏迷的小少年听到了母亲的呼唤,下意识喃喃,虽然孱弱无声,但能看到嘴唇在动,头也晃动。

    还活着还活着。

    她原是没指望能活着。

    她可不是五岁不知世事的孩童,一看霍莲把昌平亲王护送回来了,心里就凉了。

    霍莲什么人?陛下手中的一把刀,专办脏事的刀,刀一出鞘必沾血。

    这把刀其实一直悬在心头。

    那个几乎在太子府长大的小叔子,已经不再是她可以随意对待的人,所以当初皇帝说要孩子留在东宫,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期间这孩子想娘闹着要跟着她住,也被她狠狠骂。

    天下哪个当娘的不想儿,但不能啊,要想让儿和娘这一家子平安,就得听话。

    没想到听话也不行,霍莲还是登门了。

    从霍莲登门,她就没再闭过眼,等啊等,等到昨晚说要带着儿子去打猎,再等来儿子的尸体——

    原来还有一线生机!

    压在心头的巨石被稍微抬起,宣文王妃哭着又笑出来,急声喊:“来人来人,快传大夫。”

    里里外外的王府仆从如同死了一般站着一动不动。

    宣文王妃看向霍莲,泪水让她的双眼模湖。

    “唤大夫来吧。”霍莲说,“免得危及性命。”

    他的话音落,里里外外的人乱乱而动,哭声喊声,整个王府又恢复了生机。

十一 心有定

    三天后,宣文王妃派人请霍莲。

    三天不见,宣文王妃更苍老了。

    “人醒了,受了惊吓,很多事都不记得了。”她说。

    霍莲说:“那挺好,不好的事别记得。”

    宣文王妃沉默一刻,盯着霍莲,问:“这是陛下的意思吗?”

    霍莲摇头:“不是,是我的意思。”

    宣文王妃呵一声。

    “王妃也不用揣测陛下的心意,陛下是太子和王妃看着长大的,陛下并不是薄情寡义之人。”霍莲说,“这件事只是我的意思。”

    宣文王妃恨恨看着他:“他一个孩子,为什么非要他死!他已经没有父亲了!”

    “但他的父亲曾是太子。”霍莲说,“死了也是。”

    不待宣文王妃再说话,霍莲接着说。

    “不久前我接到一个消息,有几个臣子闲聊,他们觉得,当初先帝赐封皇长孙为昌平亲王,意味着是要昌平亲王承继大统。”

    按制太子不在了,他的子女封为郡王郡主,但当初先帝直接就赐了亲王,与亲生皇子一般的封号。

    听到这句话宣文王妃面色也微变,站起来:“这跟我们无关!我们从未这样想过。”

    霍莲看向她:“这跟你们想不想没关系,王妃,昌平亲王的身份在这里,就由不得你们。”

    昌平亲王的身份的确是......

    宣文王妃沉默没有说话。

    “如果有一天,有人在朝堂请议昌平亲王为太子,那就不仅仅是昌平亲王一条命能解决的。”

    “所以我要断绝这个可能。”

    一个坡脚的亲王,不管身份多正统,都没有资格当皇帝,这是朝堂和民间公认的道理。

    宣文王妃看着室内这个年轻男人,他看起来没有丝毫的人气,一个没有人气的人,做的事真是体贴啊。

    宣文王妃再次呵呵干笑:“怪不得都督深受圣宠,你真是尽职尽责啊。”

    霍莲澹然说:“臣之本分。”

    宣文王妃继续干笑:“那本王妃的本分是不是要去给陛下谢罪啊,是我没有照看好我的儿,在陛下身边好好的,一回来就伤了,我真是罪孽深重啊。”

    霍莲摇头:“不,王妃应当去骂陛下。”

    ......

    ......

    今日没有大朝会,刘宴出现在御书房这边时,已经是日上三竿。

    但这里的官员们还没散去,而是站满了前厅。

    刘宴有些不解:“怎么都还在呢?”

    按理说这个点该议的事都议的差不多了,所以他才选择这个时候过来,省了等候的时间。

    虽然皇帝优待他,但无奈朝事太多了,纷繁复杂,也不可能总是来了就让他先说。

    “刘大人这次算错了。”一官员笑着说,“我们都还没轮到呢。”

    是谁占用了陛下时间?刘宴看向御书房,是什么大事?

    另一个官员压低声音告诉他:“宣文王妃在里面,昌平亲王出事了——”

    话音未落,御书房那边传来女子的哭声。

    刘宴的心里咯噔一下,难道.....

    前几天霍莲护送昌平亲王回王府,所以,果然.....

    这个孩子也不得善终吗?

    “性命无碍。”一个官员看着刘宴的脸色,知道他在想什么,适才他们也都是如此,忙低声告诉他,“只是,断了一只脚。”

    这官员说着,眼神意味深长。

    刘宴要说什么,御书房那边女子的哭声陡然尖锐。

    “.....这都怪你!赵真儿,是你害了我的叶儿!”

    喊声冲破了窗灵门帘,让御书房这边的天都凝固了。

    国姓为赵,真儿是皇帝的小名。

    御书房里的女声宛如泼妇一般。

    “你对得起你大哥!对得起我吗?”

    “你吃了我多少饭,穿了我多少衣?如今这就是你的回报吗?”

    “你把昌平管的这么严,日常不能玩乐,他才会回家之后贪心玩乐。”

    “他才多大,你教他骑马射箭做什么?觉得他太安稳了没机会磕磕碰碰吗?”

    ......

    ......

    在骂声传来的时候,刘宴掉头就走了,今日的议事肯定议不成了,不过人回到值房,消息还是不断传来。

    宣文王妃骂皇帝,李国舅直接以家里人的身份冲进去,紧接着李皇后也匆匆赶来,再后来公主驸马也都来了,一家人聚集在一起自然就是家事。

    长嫂如母,更何况皇帝小时候还真是被太子妃养大的,宣文王妃叱骂皇帝理直气壮,但两个公主是亲妹妹,亲妹妹当然护着哥哥一些,公主们的脾气也不小,忍了又忍,跟长嫂也争执了起来。

    “怎么能怪皇兄严苛?分明是你骄纵他!”

    “在皇城里什么事都没有,去你家一天就断了脚,你还有脸来埋怨皇兄?”

    “别以为我不知道,每次昌平去你家,你就惯着他,纵着他,每次回来都添几个坏毛病!”

    “李慧娘,你还好意思说当年?你当年怎么做人怎么做事我们不知道?”

    “从一嫁进来你就这幅样子,只会埋怨别人,你自己都是好的!”

    家事就是翻旧事,尤其是嫂嫂小姑子本就矛盾重重,御书房乱吵乱哭,皇帝安抚长嫂,呵斥两个妹妹,最后一起追忆父皇,一家人最终都垂泪大哭。

    刘宴听到这里失笑,继续低下头看文书。

    四周的官吏们听得津津有味,追问报信的官吏最后怎么说。

    传来消息的官员说:“陛下同意让昌平亲王留在宣文王妃那里了,至少,养好伤之前不回来。”

    说到这里又嘿地笑。

    “还有更可乐的,你们猜霍莲怎么样?”

    哦对了,还有霍莲,

    昌平亲王是霍莲护送回家的,昌平亲王出了事,他只怕也逃不过......

    当然,死肯定是死不了,但一场罚是避免不了吧?

    这就是当权宦的后果之一,主子们不能受皮肉之苦,就要你来承担了。

    “什么啊,霍莲不仅没受罚,还闹着要查宣文王妃,说昌平亲王是因为宣文王妃遇到不测,怀疑宣文王妃暗害亲王,要将宣文王妃抓起来——”

    这!

    官吏们神情愕然。

    身后传来刘宴的笑声:“他说的倒也没错。”

    但那怎么可能,官吏们哭笑不得,这霍莲也太......

    “宣文王妃当时就躺在地上非要进监牢自证清白,陛下也气坏了,让霍莲滚蛋。”

    这叫什么事啊,不过听了这一通事,还真有官吏忍不住猜测:“莫非,真是王妃.....”

    昌平亲王身份特殊,早晚会有问题,还以为这次是陛下的意思,现在看,也许真是意外,也许真是王妃自己....

    “如此的话。”一个官员低声说,“王妃真是个明智的人。”

    明智的皇亲国戚,并不薄情狠辣的帝王,这样皇室会家和万事兴,家事兴国事才会兴。

    如此甚好。

    如此甚好啊。

    ......

    ......

    宣文王妃载着皇帝的问候,以及东宫那边惯用的仆从大夫驶出了皇城。

    霍莲正站在皇城外。

    车在经过他的时候停下,宣文王妃掀起车帘看着他。

    “霍莲。”她哑声低问,“你对一个小孩子动手的时候,真的一点都不难过吗?”

    霍莲笑了笑:“这有什么难过的。”

    宣文王妃发出一声尖锐的笑:“你真是畜生不如啊。”

十二 他之用

    随着宣文王妃的离开,这一场家事就被揭过去了。

    皇帝虽然还难过,但无奈国事堆积,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对,只是在和官员们说话时,提及昌平亲王,忍不住落泪。

    “朕错了,朕不会带孩子。”

    官员们叹气相劝,说起各自家中的孩子,上房揭瓦的,骑马摔断腿,捞鱼掉进河里比比皆是。

    “孩子就是这样,跟会不会带无关,总有各种各样的劫难,能平平安安长大就是天大的幸运了。”

    “请陛下放宽心,昌平亲王此次大难不死,今生今世必然平安无忧。”

    说了一些话,议了几件朝事,官员们也都知趣提前退下了,也没有人再来打扰,后宫里皇后也派人来接皇帝,让陛下务必不要劳心劳力,回宫歇息。

    皇帝接受了妻子的好意,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御书房。

    “陛下这脸色。”随身的太监唉声叹气,一脸心疼,“当皇帝真是一天天没个心净的时候。”

    皇帝如今身边用的都还是当年的老人,说话做事都有些随意,宛如面对的还是当年的六皇子。

    皇帝也不在意,他很乐意偶尔感受旧时光,或者得到愉悦,或者得到激励。

    “当皇帝心净了那可不是好事。”他说。

    “这霍大人也是。”太监继续唉声叹气,“也不打声招呼。”

    皇帝苦笑一下,低头看看袖口上的污迹,这是适才对宣文王妃下跪又擦泪流下的。

    “的确是措手不及。”他叹气说。

    太监哼了声:“都是陛下太纵容霍都督了,他的胆子越来越大,什么事都敢做。”

    说着又看四周。

    “他倒好,自己甩手走了,扔下陛下焦头烂额。”

    “事情这样,也不是他能处置的,不走留在这里吵闹更让朕为难。”皇帝说,伸手按着额头,“走了好。”

    太监叹气:“看看这事他办的!”

    皇帝伸手按着额头缓步而行。

    是啊,这事霍莲办的真是......好!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皇帝手按着额头,脚步轻快而行。

    ......

    ......

    暮色沉沉的时候,梁思婉也从床上起身。

    “都督回来了吗?”她问。

    她是霍莲的爱宠,准备迎接主人归来。

    侍女迟疑一下,说:“回来了。”

    回来了,有什么好迟疑的?梁思婉看侍女一眼。

    “都督又去前院了。”侍女忙说。

    前院就是都察司,霍莲这差事很多时候也是日夜不休,别说回到家又出去,三更半夜被叫走也多得是,这有什么好迟疑的?

    梁思婉再次看了这侍女一眼。

    那侍女被看的有些慌张,忙问:“小姐,你要吃点什么?厨房准备了你最喜欢的蒸肉。”

    梁思婉没有再看侍女,嗯了声,不太明白有什么好慌张的,这一个空荡荡人不人鬼不鬼的宅院里能有什么事?

    昏暗的牢房里回荡着若有若无的哀戚,再明亮的火把也蒙上一层灰暗,似真似幻,似人间更像鬼蜮。

    但除了哀戚声,牢房里今日也响起了热情地说笑。

    “都督,你肯定想不到,看看这伤好得多快。”

    “我老隋新调制的药内服外用真是奇效。”

    “我可以保证,再过两天她就能起身下床。”

    隋大夫自从看到霍莲,声音都没停下。

    狱卒听到这里,打断他,说:“都督,按照你的提醒,我已经给她上了锁链。”

    霍莲嗯了声,看着床上的女孩儿,身上果然已经裹了几道锁链。

    “都督,她.....”隋大夫再次开口,但这一次被狱卒抓住拖了出去。

    “都督,我们在外边候着,有事你随时吩咐。”狱卒说。

    说罢拖着隋大夫出去了。

    “你干什么啊。”隋大夫抱怨,“我还没说完呢。”

    狱卒瞪了他一眼:“你有什么说的?”

    “伤情啊。”隋大夫说。

    “都督自己不会看吗?”狱卒呵斥,“聒噪。”

    隋大夫气恼:“这怎么是聒噪呢?这位小姐的伤情,非常奇妙,不解说不能体会。”

    狱卒看他一眼:“聒噪。”

    两个人的争执被隔绝在牢房外,内里安静无声。

    霍莲看着床上的女孩儿,不用大夫详细说,他也能看出来,几日不见脱胎换骨,遍布细碎的伤口愈合,惨白的脸色恢复清透,裹在伤布和重重锁链之中,宛如睡在巢中的幼鸟,安稳香甜。

    霍莲在一旁坐下来,视线落在七星的臂弯里。

    那把六尺剑安静地躺着。

    自从那晚七星鲜血淋淋扑过来说取剑,霍莲将剑递到她手里后,这些日子六尺剑一直没离开她。

    先是她抓着不放,陷入了昏迷,手僵硬如铁,再后来倒是可以松开了,但一拿开,她就翻动不安,霍莲便让剑留在她身边了。

    “对疗伤有用就是良药。”隋大夫非常赞同地说。

    良药,霍莲伸手把六尺剑从铁链中抽出来,沉甸甸冰冷冷的剑怎么是良药?它是杀人的凶器。

    他的耳边响起宣文王妃的脸。

    “对一个小孩子动手的时候,真的一点都不难过吗?”

    质问声也再次回荡。

    在这阴沉的牢房没有人气的牢房里格外的刺耳。

    霍莲发出一声嗤笑:“这有什么难过的?”

    生为亲王享受了皇家荣华富贵,当然就要承担荣华富贵带来的危险。

    小孩子怎么了?

    他连义父的头都能砍下来。

    “这有什么难过的!”

    牢房里似乎再次响起说话声,不是宣文王妃尖锐的女声,也不是霍莲澹澹的嗤笑,而是苍老的厉喝。

    燃烧的火把跳跃,将昏暗的阴影烧出一个人形,这个人高大,白发凌乱铺在宽厚的肩头。

    “梁八子——”他的声音如风席卷牢房,“你给我听好了——”

    霍莲抬起头看着虚空。

    “你忠君护国,为了天下太平,为了大道正统,你做的事天经地义,你没有任何错,也无须半点羞愧。”

    “梁八子,举起你手中的剑!”

    霍莲将六尺剑举起,慢慢拔出剑鞘,火光跳跃下,剑身散发着幽光。

    “你还愣着干什么!”

    “砍啊——”

    霍莲闭上眼,六尺剑落在手背上,剑刃瞬间割破了皮肉,鲜红的血滴落。

    床上沉睡的七星睁开了眼。

    “你怎么又砍自己?”她问。

十三 夜有梦

    女声响起,苍老的呵斥,随着火光跳跃的人影瞬间消失了。

    霍莲低头看床上的女孩儿。

    她安静地躺着,微微蹙眉,因为站在床边,手背上的血滴落在她身上,似乎因此而嫌弃。

    “又?”霍莲问,“看来我真要相信你说的,你见过我,还见过我自己砍自己。”

    七星看着他的手说:“你手上有旧伤啊,当然是又。”

    霍莲笑了:“这是个好答桉。”

    七星没再说话,看着还在滴落的血。

    霍莲收起六尺剑,将手垂在身侧。

    “你为什么会受伤?”他问。

    那晚七星直接扑进都察院,见到他也只说了一句给我剑,就昏死过去,接下来就是昏迷中治伤,昏睡养伤,而他又出去几日,所以这是自那天后第一次面对面说话。

    七星似乎忘记了受伤这件事,下意识抬手,然后一顿,锁链声响,她躺着打量自己,看着身上层层的锁链,不过神情没有惊怒不安,依旧平静。

    “遇到伏击了。”她说。

    霍莲说:“真可怜。”

    神情看不出在可怜,更像是嘲笑。

    七星说:“人在江湖走,不就是你杀我我杀你。”

    霍莲没忍住哈哈笑了,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让他笑得停下来。

    其实这场面挺吓人的,阴暗的牢房,锁链绑身,穿着一身黑衣的男人握着剑大笑,手上还有血滴落。

    躺在床上的七星依旧神情平静,说:“我要喝水。”

    她说着话,视线看着霍莲的手,滴血的手,不经意地舔了舔嘴唇。

    霍莲看着她,再次笑了笑,转头看四周,隋大夫的确照看的很用心,室内有小炉子茶壶茶杯。

    霍莲将六尺剑放在七星身上,取了茶壶倒了水端过来,将茶杯一伸。

    七星看了看自己身前的锁链,依旧不喊不质问,只眼神示意自己没办法喝。

    都不知道该说她这是冷静还是柔顺了。

    霍莲再次想笑,其实在牢房里这种人也常见,有些刚进来高官世家权贵,身上绑缚着刑具依旧做出清傲澹然的样子。

    在他看来很可笑,但他都懒得笑。

    七星这个样子,可笑,又不是可笑。

    他还是那个感觉,这个七星对他很熟悉,熟悉到在他面前轻松自在。

    有意思。

    霍莲没有再说话,俯身一手扶着她的脖颈,一手将茶杯递到嘴边,七星浅浅喝了几口。

    “还要不要吃点东西啊?”霍莲问。

    七星似乎在想.....

    霍莲再次笑了声,松开手让七星跌回床上:“你慢慢想吧。”

    说罢走出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七星也没觉得如何,她躺在床上,打个哈欠,睡得好好的被吵醒。

    有好吃的倒是可以尝尝。

    不吃也无所谓。

    狱卒和隋大夫都在走廊不远处,隋大夫一直向这边张望,不时跟狱卒说些什么,待看到霍莲的身影,忙急急迎过来。

    “都督,这位小姐醒了吗?”

    “都督,她感觉怎么样?”

    “都督——”

    “都督。”狱卒一步上前将隋大夫推开,看着霍莲垂在身侧的手,他对血和伤极其敏锐,“你受伤了?”

    受伤了?

    隋大夫忙去看,果然看到霍莲垂在的手,血迹在手背上蔓延。

    霍莲将手抬起来,说:“无妨,伤口不深。”

    剑刚接触到手背的时候很锋利,瞬间切开了皮肉,但后来可能是那七星突然醒了说话,让他恢复了理智,卸去了力气,剑刃停了下来,伤口也没有再深。

    狱卒已经拿来了药箱,隋大夫急急将伤口包裹。

    “怎么就伤到了.....”他问,问完了小心翼翼看了霍莲一眼。

    霍莲没回答。

    隋大夫也明智地闭嘴不问了,但脑子里各种念头乱跑。

    谁能伤到霍莲?那牢房里只有霍莲和那女孩儿。

    为什么会伤到?莫非都督.....意图用强?那女孩儿不从,拔出了身边的剑....

    方才的确竖着耳朵隐隐听到里面有霍都督的笑声......

    笑得那么开心,他在都察司牢房里这几年都没听过....

    嗯,听说有那种癖好的人越见血越开心。

    隋大夫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着,手上的动作没耽搁,很快便包扎好了,霍莲也不再停留离开了。

    “我去看看那姑娘。”隋大夫说,拎着药箱急急冲向牢房。

    霍莲都受伤了,那姑娘不知道什么样呢。

    他倒不是疼惜这个姑娘,他是心疼自己治好的伤,在都察司牢房混迹这么多年,他的职责不是救人,而是留命,伤得再重受的刑再多,都察司没有发话之前不许死,他是跟阎王爷抢命。

    这个姑娘的命是他前所未有的好留,可见是他精诚所至,技艺大增了!

    他还想多验证些时候呢,可别轻易就被折腾死了。

    隋大夫冲进牢房,没有看到不堪入目的场面,床上的女孩儿衣衫完整,臂弯里抱着六尺剑安睡。

    是安睡,不是昏死。

    她呼吸平稳,脸色正常,隋大夫轻轻围着转,没有发现半点折腾的痕迹。

    看来都督也是很珍视这个姑娘。

    ......

    ......

    霍莲觉得自己最近的确有问题,他竟然又做梦了。

    莫非又是因为那把剑的缘故?

    不过这一次他没有梦到尸山血海,而是走在一段城墙上,跟京城或者州城的城墙不同,这里的城墙好长好大一望无际。

    他知道这是哪里。

    这是北海边境长城。

    霍莲站在城墙上,向南往,看到奔走的兵马,飘扬着北海军的旗帜,发出一声声呼啸,向北望,广袤的荒野尽头乌云汇集,狂风中传来种种怪叫,向这边扑了过来——

    霍莲抬起手,人也瞬时睁开眼。

    室内昏昏,床边有人影晃动。

    “怎么了?”梁思婉问,“要喝水吗?”

    霍莲没说话,坐起来。

    梁思婉有些意外,霍莲睡眠很好,偶尔半夜醒了,翻个身会继续睡,怎么坐起来了?

    她点亮了灯,问:“要出去吗?”

    霍莲摇摇头,看着梁思婉,迟疑一下说:“我梦到,长城了。”

    梁思婉握着茶杯的手一顿,发出呵的一声:“真是难得。”

    话音里是毫不掩饰的嘲讽。

    霍莲没理会,也没说话。

    梁思婉握着茶杯没有递给霍莲,也没有再说话。

    深夜的室内陷入凝滞。

    “不对。”梁思婉忽然说,“你为什么会梦到北境?是不是那边有什么事?”

    霍莲哦了声,他想起来了,先前是有点事,在御书房听到了,原来还是记在心里了。

    “没事。”他说,从梁思婉手中夺过茶杯,仰头喝了,再塞给她,转身向床上躺回去,“熄灯。”

    梁思婉握着空茶杯站在原地,身子微微发抖,要说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将一口气对准烛火吹了过去。

    烛火熄灭,室内陷入黑暗。

    ......

    ......

    京城春光明媚的时候,北地还只是刚蒙上一层浅绿。

    青光蒙蒙的荒野,刚从地下冒出头的嫩草上凝结着露水,下一刻有一只穿着草鞋的脚踩上来,露水和嫩草一起倒回土地里,不过浅浅一下,草鞋迈了过去,小草摇晃着站起来。

    这是一个年轻男人,也就二十出头,五官清秀,肤色发黑,一手里拎着扁担,系着绳索,一手抓着一块干饼,不时咬一口嚼啊嚼。

    他的步子很大,走的很快,宛如要去赶早工。

    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年轻男人回头看了眼,见大路上奔来一队兵马,踏起尘烟滚滚。

    他收回视线,忽的在荒野上撒脚狂奔。

    但人两条腿跑得再快,也比不得马匹四条腿,很快那群兵马追上将他围住。

    “陈十!”为首的将官喝道,“你往哪里去!”

    说着话手中的马鞭向年轻男人身上挥去,打向他握着干饼的手。

    “竟然还吃得下饭!”

    被唤作陈十的年轻人没有惊恐不安,微微一侧身,避开了长鞭。

    “有话说话。”他喊道,“别糟蹋粮食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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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九针介绍:
陆三公子刻苦求学四年,学业有成即将平步青云
陆母深为儿子前程无量而开心,也为儿子的前程忧心
所以她决定毁掉那门不般配的婚约,将那个未婚妻赶出家门洛九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洛九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洛九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