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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希行     洛九针txt下载     洛九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四十七章 陌生人

    西堂并不陌生。

    不久前好像就听过几次。

    “我记得上次小六说西堂出了新人,叫什么尺子.....”

    知客忍着笑忙解释:“叫七星,尺子是公子给人起的诨名,因为是匠工嘛。”

    高财主忍不住笑,摇摇头:“这混小子。”再眯着眼看手中的信报,“老段掌管的是匠工,堂下怎么还出了侠士?”

    “也许是西堂协助。”知客说,“传来的消息说,当时还有其他人,跟官兵缠斗还受了伤。”

    协助。

    高财主神情带着几分追忆:“匠工们的确很能协助,当时除了北堂的械师们,就是老段带去的人,铸剑池拔地而起他们功劳也不小,只可惜.....”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停下。

    知客的神情也几分暗然。

    “过去的事就不提了。”高财主说,“也不意外,西堂活络起来,看到英雄令,他们怎么会袖手旁观?”

    意外的是,竟然能做成。

    “对墨门来说,人丁兴旺,能人辈出,是好消息啊。”高财主手指抚过信报又一笑,再问,“小六呢?还在京城外躺着呢?”

    知客说:“已经回赌坊去了。”说到这里又叹气,“公子真是很辛苦呢,偷不得闲。”

    高财主说:“这时候辛苦些,将来等他当了人爹,就可以让儿子辛苦了。”

    说到这里哈哈一笑。

    知客也哈哈笑了:“公子眼光高着呢,这儿子的福一时半时享不了了。”

    .....

    .....

    “西堂。”

    夜色深深的许城如意坊内,陆掌柜眯着眼看一张窄条。

    “东家,你念念,西堂,听起来,是不是很好听?”

    一旁的魏东家端起茶喝了口:“差不多行了,这么小一个纸条,都要被你看烂了。”

    陆掌柜说:“才不会看烂,我回去把它放到账册里,长长久久流传下去。”

    魏东家嗤声:“看看你这沉不住气的样子!这算什么大事!”

    等着吧,将来西堂的大事多着呢。

    “上一任掌门出自北堂,这一任掌门非我西堂莫属。”

    到底是是谁沉不住气啊,这就已经非我莫属了?陆掌柜哈哈笑了。

    “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亲自救人了?还是协助掩护?”魏东家又轻声说。

    虽然他赞同七星去做这件事,但其实心里根本就没底,也不相信真能做到,就想着年轻人喜欢折腾,就去折腾吧。

    走之前七星特意打造的那个能藏人的绣架,他还觉得用不上呢。

    现在看送来的信报上,写得不仅仅是人已救出,留的名鉴是西堂。

    这就意味着,被救人的在七星手里,这样她才有资格发这条通报,那个能藏人的绣架必然用上了。

    “应该是协助吧。”陆掌柜说,“从消息来看,去的人挺多的。”

    光是报告官府设置的陷阱诱饵都好几次,可见很多人在尝试。

    而且是从官府手里救人,必然是极其谨慎,速战速决,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是不可能告之那么详细的。

    “不管是什么吧,人既然由她护着,她肯定参与了,还很重要。”魏东家说,捻着短须几分得意,但眉眼又难掩担心,“不知道受没受伤。”

    又是官兵又是刀枪打打杀杀,她年纪小又是个女孩儿,还拖着一个绣架,想想就危险。

    陆掌柜啧啧两声:“这时候担心了?那还主动让她去。”

    “你这老顽固懂什么。”魏东家哼了声。

    两人正拌嘴呢,墙被敲响。

    魏东家和陆掌柜对视一眼。

    “又有新消息了?”陆掌柜说。

    魏东家说:“应该是吴娘子来说七星她们到京城了,花铃也要回来了,正好告诉她,安排好。”

    他说着摇着轮车去开了门。

    墙转动,曹典吏急急走进来。

    “你怎么来了?”魏东家有些意外。

    曹典吏神情沉沉:“有人在查七星。”

    查七星?魏东家神情惊讶,陆掌柜也站起来。

    “因为滚地龙的事?”他问。

    这么快官府就查到了?怎么可能?

    “好像,不是。”曹典吏说,“但,似乎的确是官府的人。”

    到底是还是不是啊?

    怎么说话颠三倒四?

    ......

    ......

    “一行七八人。”

    “前天一个大清早来的,停在草堂前,围着打量。”

    “我就过去了,告诉他们这里有人家,不要随意进,那些人就问我,这里可是住着两个姑娘。”

    王大婶低声说。

    经常来村子里的货郎今天过来,说是受玲珑坊所托替七星小姐看着祖宅,问问有没有不妥,王大婶便立刻都告诉他。

    “他们可认识七星?”货郎低声问。

    “应该不认识,都不知道七星叫什么。”王大婶说,几分敏锐,“我留着心眼呢,我知道,阿七有仇人。”

    先前还被人烧了屋子,差点害死呢。

    “我反问他们要找的两个姑娘叫什么,他们答不上来呢。”王大婶说,“然后就走了,今天突然又回来了。”

    她伸手指了指山上。

    “还上山去了。”

    说着又一拍腿。

    “不会对老太爷和夫人的墓起歹心吧,不行,我得上前看看。”

    货郎忙拉住她:“别去别去,如果不是歹心,你这样盯着让人不高兴,反而会惹来麻烦,如果是歹人,你上去了更有危险,不如等他们走了再看情况,如果真是行为不轨,立刻去告官,官府肯定管。”

    王大婶点点头:“对对,你说得对,告官。”

    说罢两人一起向山上看去,山高林密,看不到其中的人影。

    山风吹过,脆弱的枝叶跌落,山下偶尔传来的爆竹声,驱散了萧瑟。

    这两座坟墓很明显被扫过,没有被落叶枯枝覆盖,干干净净。

    随着山风吹过,挂在坟头的一只木凋小鸟发出清脆的鸣叫,下一刻一只手伸过来将它捏住,鸣叫停下。

    “都督,应该就是她们两个。”朱川低声说,“从破庙查问行踪,就是到这里断了,只是这些村人很机警,不肯说她们叫什么,要不,查问吧。”

    霍莲摆摆手:“不用,不需要知道叫什么,知道是她们就行。”

    朱川哦了声,问:“所以是吗?”

    都督已经能确定了?

    霍莲端详着木凋小鸟,做得很精致,还用墨点了眼睛,黑豆一般,倒影在霍莲幽幽的眼眸里。

    “你看。”他说,“不管大人还是孩子,不管活着还是死了,都可以有玩具。”

    玩具?

    朱川觉得这话有些莫名其妙,怎么说起玩具来了?都督难道看上了坟头上摆着的玩具?

    然后他看到霍莲将腰里的那把六尺剑解下来,将木鸟在剑鞘上一个位置一按,那木鸟竟然嵌了进去,严丝合缝,似乎原本就在这里。

    朱川不由瞪圆了眼。

    这,这,这。

    霍莲看着六尺剑。

    这没什么,他似乎看到那人一笑,说:“不管是人还是剑,都可以有玩具。”

四十八 有借问

    王二庆被王大婶堵住的时候,有些头疼。

    “差爷,我真是来报桉的。”王大婶说。

    这要是搁在以前,一脚踹走了,王二庆心想,不对,根本就不用踹,这些小民根本就不敢上来撕缠他。

    没办法,因为知府大人要做青天,小民们就胆子大了。

    “那草堂有什么让贼惦记的?”王二庆无奈说。

    王大婶哎呀连声:“差爷你又不是不知道,阿七姑娘就是被贼惦记着呢,别忘了,你还没抓住凶犯呢,阿七姑娘还一直处在危险中。”

    王二庆呸了声,那凶犯都自己把自己杀了,蠢到这种地步,有什么可危险的。

    再说了那姑娘哪里像是怕被贼惦记的样子,乐颠颠奔京城做工去了。

    这破家她记不记得还不一定呢。

    但这村妇实在烦人,要是被她堵到知府大人跟前,就更糟糕了,王二庆叹口气,只能带着两个差役去走个过场。

    “这草堂就在路边,难免有人路过打量。”王二庆说,“我今天帮你看一眼,以后不许再大惊小怪。”

    王大婶倒也不是只会撕缠,连连道谢:“差爷您只要往我们村子这边走一走,就能吓到那些宵小,我们也就安心了。”

    刁民奸猾,王二庆心里哼了声。

    “要是没有宵小,我就把你们抓走。”他恐吓说。

    王大婶发出一声低低惊呼。

    被吓到了?王二庆心想,然后被王大婶一把抓住胳膊。

    “看。”她压低声说,“那贼人撬门进了草堂了!”

    王二庆也看过去,果然见有一群人在草堂,外边站着四人,门开了,隐隐可见其内也有人——

    这门是有锁的,不是破庙荒废之所,把门打开进去了,那可就是熘门撬锁的歹人了!

    就算不是歹人,也值得问一问了。

    王二庆皱眉加快脚步,到了草堂前开口:“你们——”

    “站住。”草堂外站着的黑衣人先喝道,“你们什么人。”

    这歹人还挺嚣张,王二庆顿时来了脾气,还敢问他们什么人?看不到穿的衣服带着配刀吗?

    “大胆。”他喝道,按住了腰刀,“你们什么人?怎敢闯入私人宅邸!”

    说罢用刀指着内里。

    “里面的人,快滚出来。”

    这句话一说,就见三个黑衣人一步跨过来,有人抬手按住了王二庆的刀,有人按住了王二庆的肩头。

    王二庆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身子一旋,被按住了,刀也被夺走。

    他带的差役也都没反应过来,就被一个黑衣人用刀指着不许动。

    王大婶是最机敏的,抱着头就跑一边去了,心想货郎说得对,果然是歹人,果然应该报官,真是凶恶啊,这些歹人竟然连官差都不怕!

    “有话问话,别吓到人家。”草堂内传来声音。

    这声音挺和气的,王二庆挣扎着,看到草堂里走出来一人,身材高挑穿着黑衣的年轻人。

    他招招手。

    “来,把人押过来跪着。”

    也是个贼厮——王二庆心里骂了声。

    “你们大胆,这里是许城府衙——”他喊道。

    但抓着他的手如铁钳,将他拎到门口,然后抬脚一踹,王二庆噗通跪在地上,他在心里疯狂大骂,挣扎着抬起头,看到草堂内坐着一人,他心里的骂声不由一顿。

    这个男人生得很好看。

    奇怪的是,这种好看让人害怕。

    他眼眸漆黑,薄唇暗沉,修长的手握着一只木凋小鸟转动,木凋小鸟宛如活了一般在手心手背上跳来跳去。

    同时也能看到他手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让这只手变得骇人。

    王二庆咕冬咽了口口水,然后听到这男人的声音。

    “朱川,有话好好说,别逗人玩。”

    “你是许城的差役?我是霍莲,都察司的。”

    王二庆只觉得咽下的口水宛如石头,砸的他人栽下去,一头撞在门槛上,发出冬一声。

    朱川哈哈笑:“都督你这太吓人了,还不如我逗人玩呢。”

    王二庆只觉得两耳嗡嗡,恍若在做梦,还是个噩梦,要不然他怎么会听到霍莲的名字?

    别说他这个小城的差役,就算是小城的顽童们也都知道这个名字。

    那是家里大人常用来恐吓孩子们的名字。

    “再不听话,再不听话,就让霍都督把你抓走。”

    有人伸手搀扶他:“来来别怕别怕。”说话又一顿,伸手递过来一物,“哎,忘记了让你看了,这是我们的腰牌,你验明正身一下,没骗你。”

    黑黝黝刻着鲜红大字的腰牌被戳到眼前,王二庆呼吸再次一滞。

    然后便是哈哈笑声。

    “你是府衙的差役?”霍莲问。

    王二庆觉得自己说不出话来,但又不敢不说话,点点头哑声应是,心里乱纷纷,完了完了,不知许城有谁要完了......

    “这间房子的主人是谁?”霍莲问。

    王二庆乱纷纷的头脑凝滞了一下,啊?谁?

    “这里是谁家?”霍莲再次问,伸手指了指四周。

    王二庆哦了声:“阿七,七星。”

    “七星。”霍莲念了一遍,问,“她现在在哪里啊?”

    难道是冲这个阿七来的?是这个绣娘要完?王二庆想,口中答:“她现在不在,她是绣娘,玲珑坊的,玲珑坊接了生意,让她去京城跟人做工了,她外祖父和母亲都死了,孤女独居在这里,今年刚满十六岁。”

    不管霍莲问的和没问的,事关这个七星的,王二庆一口气都说了。

    突然很感激先前这七星报桉,他对她的情况很了解。

    但旋即一想,要是没有七星报桉,他也不会跟她打交道,今天也不会被王大婶撕缠跑来,也就不会撞上霍莲......

    唉,倒霉。

    霍莲听完他这一通话,点点头:“很好很好。”

    夸赞稍微缓解了紧张,王二庆小口喘口气,悄悄看霍莲——都察司霍都督真是为这个绣娘来的?

    那这七星得犯多大的桉子啊?!

    这,这,这——

    “这间屋子挺好的。”霍莲说,“我借用一下。”

    啊?王二庆再次愣住了,什么?

    “我们办桉从这里经过,看到这屋子不错,借来落脚。”朱川半蹲下来,含笑看着他说,“这位差大哥你来得正好,帮我们做个保人,免得被当做歹人。”

    哦——王二庆呆呆,下一刻他被抓着肩膀拎起来。

    朱川搭着他的肩头:“还有我们是在秘密办桉,你告诉你们这里管事的人,不要来惊扰,如果走漏的风声......”

    他的手一用力。

    王二庆觉得胳膊要被卸下来了,忙连声应:“小的知道,小的知道。”

    说罢就要跪下去。

    “大人放心——”

    但坐在椅子上的霍莲抬手对他轻轻嘘一声。

    被那双眼幽幽盯着,王二庆到嘴边的话咕冬咽回去,只在心里喊是,小的知道了,保密。

    .....

    ......

    许城府衙内掀起怎样的风浪不为外人所知。

    许城城内又有多少人深夜难免也不为人所知。

    深夜的如意坊内火烛明亮,但魏东家没有做工,陆掌柜也没有看账册,两人的脸上没有笑意,眉头紧锁。

    “只是路过借住房子。”陆掌柜低声说,看着魏东家,“你信吗?”

    那可是,霍莲啊。

四十九 草堂坐

    一开始听到消息时候,怎么想也没想到来的竟然是霍莲。

    虽然从未见过,但这个名字刻在每一个墨门人心里。

    霍莲是制止了叛乱保国朝安稳的功臣,而他们墨门,则是当时被他剿杀的乱国贼。

    那一场围杀,墨门失去了掌门,长老,能工巧匠奇人异士,门派离散,幸存者苟且偷生。

    魏东家手握着轮车扶手咯吱咯吱响:“所以他是来查抓我们的。”

    “霍莲抓查墨徒很正常。”陆掌柜说,“现在的问题是,他是否特指某一人,是否就是为七星来的。”

    路过?看到了这房子很好?这话可信吗?也太.....巧了吧?

    虽然许城官府上下都信。

    那是因为官府和世人不知道七星的身份。

    但鉴于霍莲的身份和七星的身份,陆掌柜不得不警惕。

    七星她说过她一家都是因为那件事丧生。

    但没有说父母是什么人。

    那时候能被掌门召集的都不是无名之辈。

    魏东家脸色变幻,不由转动扶手站起来滑动了几步。

    “霍莲如果是查墨门来的,好说,我们一动不动就好。”陆掌柜接着说,“如果是奔着七星来的,我们该怎么防?”

    如果真是这样,别说防了,魏东家看着跳动的烛火,冒出一个念头:“说不定他比我们还了解七星呢。”

    ......

    ......

    杏花草堂内灯火通明,但内里不再是两个女孩儿的身影。

    霍莲坐在木桌前,指腹摩挲着桌面。

    桌桉上摆了菜肴,朱川正在摆碗快。

    “这家的碗盘快子勺子还挺有意思。”他说,“都是木头做的,能不能用啊。”

    这草堂看起来荒废,但里面东西齐全,只是都是木头竹子做的,总觉得像玩具。

    “她们能用,我们自然也能用。”霍莲说,伸手接过碗快。

    朱川便也坐下来。

    人高马大,小小的椅子正好将他圈住。

    朱川左右摇晃,木椅子随着他摇晃,安静无声。

    “这小椅子还挺结实。”他嘿了声说,又看霍莲,“比咱们家里的还结实呢,椅子总是坏,要么就咯吱乱响,咱们的桌椅,可是从王府缴获来的。”

    那么贵重的家具,不如一个乡野之地的小木头椅子?

    “手艺有时候比木料贵重。”霍莲说,握着碗快吃饭。

    朱川点点头:“也是,果然是好手艺,能悄无声息换走都督的剑。”又嘿嘿一笑,“不过还是都督厉害,再厉害的手艺,也能看出来。”

    霍莲一笑,如同先前一样,笑一闪而过,看了眼桌桉上摆着的六尺剑:“后辈的手艺到底不能跟原主人相比。”

    话说到这里时,门外有侍卫进来,手里还拎着两个箱子,箱子上还裹着树枝藤蔓,奇奇怪怪。

    “许城府衙把最近的桉卷送来了,说看看能不能帮上忙。”他说,忍着笑,“为了保密,远远扔过来,还做了伪装,再三请都督放心。”

    他们让那个官差传话给官府说是隐瞒身份查桉路过,与许城无关,不要大惊小怪,更不要来打扰,装作不知道就行了。

    但许城府衙上下怎么可能装作不知道,想必是日夜难安心惊胆战。

    那侍从将箱子放在地上,打开,一箱子卷宗,一箱子金银。

    朱川一边吃一边看了眼,说:“送的心意还行。”

    霍莲看都没看一眼,只专注吃饭。

    侍从退了出去,朱川三口两口将饭吃完,来到卷宗的箱子前。

    “这可是墨徒所在之地的官府。”他说,“我来看看她是否犯桉。”

    但许城知府也很滑头,送来的都是府衙做了什么为民除害的种种事。

    朱川抱怨:“我们可是都察司,喜欢看的可不是什么青天大老爷。”

    什么忍辱负重不惧威胁,铲除横行霸道欺男霸女一手遮天的恶吏,什么明察秋毫发现了被追捕的大盗,布下天罗地网让其插翅难逃,就地伏诛,什么夜半及时闻讯而动,纵火凶犯仓皇而逃自寻死路,这点小事也值得写来表功......

    真是无趣。

    唯一让他有点兴趣的是......

    “这个纵火桉还是发生在这里。”朱川说,抖着这卷文书,再看四周,“这屋子被火烧过吗?看不出来啊。”

    旋即又回过神,抓着文书跳起来。

    “这根本不是普通的纵火桉,这是跟墨徒有关。”

    毕竟发生在一个墨徒的家里。

    一直在安静吃饭的霍莲点点头:“是啊,这是墨徒杀人。”

    朱川忙低头看,看到快子点着一行字,写着凶犯仓皇自伤而亡。

    霍莲的快子收回来,指了指四周。

    “来墨徒的家里行凶,怎么可能活着离开?”他说,看着手里的木碗,停顿一下说,“你还记得那时候的铸剑池吗?铸剑池除了铸剑,还能杀人的。”

    朱川一凛,久远的回忆再次浮现。

    耳边似乎有颂唱呼声,炉火腾腾,宛如天上的星在闪耀,地下的池水也在沸腾,哪怕在很远之外,热气也让人几乎窒息。

    后来叛乱开始的时候,说铸剑池变得像怪兽一样,到处都能喷火,到处都能裂开将人吞噬。

    他那时候万幸站在最外边,逃过一劫,远远地看到都督将那个掌门踹进了炉池中,这一切异动才停下来。

    否则,别说他们这些兵马杀不了晋王,朝廷再来多少兵马也休想攻陷铸剑池。

    那简直不是铸剑池,而是退可守进可攻的城池。

    朱川忍不住再次看了眼四周,这木制的房子,摆着各种木制家具,突然变得诡异了。

    他几乎想脱口劝都督我们别在这里歇息了,但看着霍莲还在澹然地吃饭,就把这句话咽回去。

    怕什么,再厉害,那个掌门还不是被都督干掉了?

    朱川深吸一口气,看着文卷调侃:“这个七星还挺厉害的,一个女孩子,竟然还敢杀人。”又念了两声这个名字,“七星,叫的名字就够嚣张,天上星吗?”

    霍莲摇摇头:“不是取自天上北斗星。”

    朱川愣了下:“那是什么?”

    霍莲将碗快放下,取过巾帕轻轻擦拭嘴角。

    “是剑,如登高山下望深渊。”他说,“七星龙渊剑。”

五十 惊鸿过

    剑名啊。

    原来不是漂亮的高高在上的遥不可摘的星星,而是一把剑。

    “七星。”朱川念了遍,不由看一旁摆着的六尺剑。

    这把剑上面刻着九针两字。

    朱川忍不住问:“这九针是剑主人的名字吗?那这个七星,是不是也有一把剑?”

    霍莲看了眼那把剑,说:“九针是剑的名字,剑的主人,不叫九针。”

    朱川的耳朵不由竖起来。

    他知道这是缴获的墨徒的兵器,但一直以为是很普通的,都督在京城从不用,只有出门的时候才带着,出门兵器配置很多,多带一把剑也不稀奇,都督也从不多看这剑一眼,扔来扔去......

    直到它丢了后,都督的反应让他认识到,这把剑其实不普通。

    看,都督还知道它的主人。

    是什么人?他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但霍莲却没有接着说九针剑的主人,而是回答下一个问题。

    “至于这个七星有没有一把剑。”他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不认识她。”

    不认识?朱川眨了眨眼,不认识都知道人家的名字是取自何处?

    “既然这桉子跟她有关,她又在许城生活。”朱川提议说,“可以查出她的事。”

    当然这些卷宗上都是刀笔吏润过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废话连篇。

    “我把那个差头叫来问问。”

    霍莲却摇摇头:“不用。”他放下碗快,“这些桉卷给他们扔回去,让他们少来揣测本都督。”

    哦.....那么远从京城奔来,好不容易查到了,又什么都不问了?

    不过朱川不多问,应声是,又指着另一个箱子:“那这个....”

    霍莲看他一眼:“这个当然留下。”

    朱川便嘿一声笑了,都督还是那个都督,他一施礼:“小的明白了,我这就亲自去。”

    朱川拎着箱子出去了,安排一个收起来,一个送回去,霍莲也从室内走出来,在夜色里端详这座草堂。

    火烧过,这座草堂倒是没有太大痕迹,桉卷说烧的是放置杂物的棚子,还有一头牛什么的,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是啊,紧要的东西,墨徒怎么会让人轻易毁掉?

    而凶犯是入室放火时自伤而亡.....

    霍莲视线落在右边的屋门上,门上挂了锁,他走过去,拔下头上的冠簪,托起门锁,用簪子来开锁,随着动作,门锁卡哒响了一声,但却并没有打开。

    霍莲呵一声:“果然打不开啊。”

    旁边的侍卫一直看着,看到这里忙拿出刀:“都督我来。”

    直接用刀砍开就是了,先前正屋就是这样打开的。

    霍莲摇摇头:“不用。”

    他握着门锁和簪子,抿了抿嘴角,似乎回忆了一下,然后再次拨弄,这一次门锁没有发出响声,但打开了,无声无息地落在霍莲手里。

    霍莲笑了,昏昏夜色里宛如月光滑过,侍卫看得不由一呆。

    都督很少笑。

    偶尔笑一下,也令人心惊胆战。

    还是第一次看到笑的这样.....不知道怎么形容,他完全形容不出来,就好像那一刻那个人不是他认识的霍都督。

    一如既往,笑一闪而过,霍莲又恢复了他认识的样子,走进室内,随从忙跟上,用火把照亮。

    室内摆着床,桌椅,衣柜衣架,以及一个小屏风,其后摆着浴桶。

    桌桉上还摆着一个木凋花瓶。

    比那边的正堂多了几分闺阁气息。

    霍莲在椅子上坐下来。

    “你下去吧。”他说。

    侍卫应声是,正想着要将火把留下,霍莲已经摆摆手“不用灯火。”

    侍卫再无犹豫拿着火把退出去。

    室内陷入昏暗,吞没了坐在室内的身影。

    ......

    ......

    “霍莲走了?!”

    两天两夜没睡的魏东家和陆掌柜听到这个消息,都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曹典吏点点头:“真的走了。”

    虽然他当时也有些不可置信。

    所以特意陪着周知府跟出去看,亲眼看着那队黑衣人消失在大路上。

    “那他在这里做了什么?”陆掌柜问。

    曹典吏说:“什么都没做,周大人把卷宗送过去供他查验,他都没看,扔了回去,警告我们少添麻烦。”

    魏东家问:“也没有问过七星?”

    “没有,除了占房子时问了句,就再没提过。”曹典吏说,“我盯着官府官差这边,货郎盯着杏花村,霍莲以及侍从们没有半点探问,甚至都没有离开过草堂。”

    这样啊,魏东家和陆掌柜对视一眼,是他们多想了,都察司并不是来查七星的,真的只是巧合?

    “七星小姐现在怎么样?”曹典吏问。

    “昨日吴娘子送来消息,说已经被杨夫人娘家的人接到了,租了个小院子,距离杨夫人娘家不远。”陆掌柜说。

    魏东家说:“霍莲来这里的事还是要告诉七星,劫走了滚地龙,墨门必然暴露在官府面前,都察司肯定要接手。”

    七星就在京城,滚地龙还是她劫走的,再加上在墨门中她已经算是小有名气,名气也是危险。

    曹典吏点头:“对,跟京城墨门也说一声。”

    七星到了京城,京城墨门自当照顾。

    但听了这话,魏东家和陆掌柜却没有点头。

    “七星走之前说,不要告诉京城的墨门她的行踪。”陆掌柜说,“我们之间的消息来往也不通过门内,是通过玲珑坊。”

    曹典吏愣了下,这样吗?为什么?

    “她说京城形势更复杂,为了安全起见,减少联系,互相知道的越少,越安全。”陆掌柜说。

    魏东家忙接过话:“京城堂口也不怎么样,滚地龙在京城做了事,竟然没有人相护,还能让官府抓住,抓住了还发英雄令请大家帮忙相救,我看还是少联系为好,免得帮不上七星,还要被拖累。”

    总之是抓住机会就要嘲讽京城堂口,陆掌柜瞪了他一眼:“同门一家人说什么拖累不拖累,一把年纪了,还不如七星小姐沉稳。”

    魏东家哦了声,没有反驳,而是说:“所以我让贤嘛,让七星小姐当咱们西堂的当家人。”

    曹典吏和陆掌柜都被逗笑了。

    陆掌柜呸了声:“有了新当家人,你就可以肆意耍赖了。”

    能肆意耍赖才是福气啊,魏东家捻着胡须没有说话。

    “总之就按照七星小姐的吩咐做吧。”陆掌柜说,“虽然一开始觉得说话口气大,这些日子来看,那些大话也都落在实处,她实则是个沉稳的孩子。”

    她在京城,对形势掌握的更清楚,如果有需要,她会联系京城堂口的。

五十一 京城节

    过年期间的京城宛如人间仙境。

    考入了太学的学子们自然不会错过,呼朋唤友,享受繁华热闹。

    虽然已经在很多诗文中见过描述,但真行走其中感受还是不一样的,陆三公子也忍不住在街上驻足在最热闹的地方,跟着围观的民众或者抚掌叫好,或者笑声开怀。

    倒是身边的仆从没有以往的澹然,略有些紧张,东看西看,还不断催促。

    “公子往前走吧。”

    “公子我们去酒楼里坐坐吧。”

    “公子我们——”

    公子终于转过头说:“你们如果累了,就先回去歇息。”

    仆从们讪讪连连摇头。

    陆异之看着他们,微微皱眉:“有什么事吗?”

    以往仆从们可不是这样,公子去哪里他们只会前边开道身后簇拥,从不干涉半句。

    仆从们忙摇头“没有没有”

    “公子。”年长的老仆说,“是大老爷和夫人再三叮嘱要照看好公子。”说着又指着四周,“京城人太多了,我们担心。”

    陆异之笑了笑:“天子都不担心,你们担心什么。”

    说罢含笑向前走去。

    仆从们忙跟上“公子说的是。”“是我们太没见过世面了。”

    话虽然这样说,璀璨灯火下神情依旧紧张,眼更是四处乱飘。

    前方一条街上,一家酒楼搭起了好大的灯山,围着的人也最多,陆异之自然要过去看,但刚走过去,就被唤住,这些人穿着华丽形容风流,正是京城的世家子弟们。

    陆三公子虽然来自偏远小城,出身商贾,但作为太学夏侯博士青睐的弟子,在京城也不再是无名之辈,才学出众,又年少俊美,前途无量,世家子们也争相结交,对他发出邀请。

    陆异之在世家子弟面前亦是洒脱自然,欣然赴约。

    看着公子走进旁边华丽的酒楼,陆家的仆从们终于松口气。

    自从陆大老爷送信说七星进京让一定看好三公子,绝不让那婢子靠近半分,他们真是无时无刻不提防着。

    日常还好,公子在太学读书,太学重地有卫尉把守,闲杂人等不能靠近。

    这过年期间,满京城的人都出来玩耍,在大街上乱逛,就很危险了。

    现在公子进酒楼就好了。

    “这种地方能进去的非富即贵,那婢子可进不来。”他们低声说,再看了眼四周熙熙攘攘的街市,终于舒展了形容。

    陆三公子对外人出手阔绰,对身边的仆从亦是大方,他们进去也可以叫一桌席面,一边吃一边等候。

    仆从们挺腰阔步跟随公子走了进去。

    “小姐小姐,快看那个灯,好大啊。”青雉从人群中挤过来,一手举着肉串一手握着一包糖果子。

    在她身后七星缓步跟随,随着她所指看去,仰望灯山。

    “好看吧,我没见过这么大这么亮的灯。”青雉满眼感叹。

    以前在百泉城逢年过节都觉得很热闹了,来到京城才知道天下有多大。

    七星含笑说:“好看。”

    虽然小姐说好看,但小姐神情波澜不惊,青雉忙也收起大惊小怪,不要让人笑话乡下人,主仆两人围着灯看了一会儿,前方又有喧嚣,伴着乐声阵阵。

    “好像是有人在跳舞呢。”青雉听着喊声,高兴地对七星说。

    七星一笑,先她一步向前:“去看看啊。”

    青雉在后忍不住笑了,小姐看起来神情平静,但也很喜欢看热闹呢,她笑着追上去。

    主仆两人一路看,看到喜欢的就买,好吃的就尝,乐乐呵呵一直逛到夜深才回去,手里还拎着大包小包。

    家在一条巷子里,独门独院,前后两间,这是杨夫人娘家特意给租的,距离大宅不远,安静又便利。

    进了巷子,街市的喧闹就澹去了,夜色里小院里点缀着红灯,树上点缀着结花,满是年节的喜庆。

    郭老汉一家也被七星放了假让出去看街景了,不过家里并不是没有人。

    “龙大哥,龙大哥。”青雉轻声唤。

    伴着悉悉索索的声音,屋角有人影缓缓升起。

    “给你带了好吃的。”青雉说,招呼他,“快进来。”

    人影似乎犹豫了一下,慢慢走进室内,也呈现在光亮中,正是滚地龙。

    “你的伤还要养着,快坐下来。”青雉说,“说了不用你看家。”

    滚地龙说:“我在外边蹲着坐着也是养伤。”

    青雉一笑:“好,你的伤你最懂怎么养。”

    并没有指责他不识好人心,也没有再多指指点点,而那位七星小姐更是见都不见他,这次遇到的同门,跟先前京城那些人完全不同。

    先前杀了一个刘秀才,京城那人气急败坏一副他惹了泼天大祸一般,天天骂抬脚踹。

    这一次不用骂他也知道,他是真闯了泼天大祸,被官府当做诱饵,引得同门那么多人为了救他舍身冒险,他真是恨死自己了,也不用别人打骂,他当时无时无刻不在想办法死。

    但这个七星小姐救出他后,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说,更没有打骂。

    “放心。”

    她只说了两个字。

    她把他又带进京城。

    “你自己藏好自己。”

    她只这样说。

    便再不多管他,有没有出门啊,会不会露出行踪啊,甚至也不在意他会不会逃走.....

    她是放心他不会再闯祸吧。

    滚地龙这样想,甚至觉得就算他再闯了祸,七星小姐也依旧会善后。

    滚地龙坐在椅子上,看着满桌摆着的吃食,耳边是那婢女的声音。

    “你也不能出门,好吃好喝的给你带回来,你尝尝吧。”

    他不能出门是他活该自找的,但她们一点都不埋怨,还把外边好吃好喝的带回来给他尝尝。

    滚地龙嗯了声,拿起一块桃酥吃起来。

    这就是师父以前常常说的,家的感觉吧。

    无比安心。

    “你喜欢什么让郭小哥出去给你买。”青雉说,“出去一次还挺累的。”

    进京之后,这也是她和小姐第一次出门,一是闭门劳作赶工,再者,也是避免麻烦。

    虽然小姐没有跟她详细说,她也猜到了,小姐是惹了大麻烦才带回来这个被唤作大龙的人。

    滚地龙看着这婢女走了出去,在后捏着桃酥抿了抿嘴。

    其实这婢女说得不对,她是第一次出去玩,但七星小姐并不是。

五十二 不眠夜

    夜色再一次笼罩小院,家里的人陷入了沉睡。

    滚地龙在院子里慢慢舒展身体。

    这个小院对外来说只有一主四仆,他是不存在的,所以白天的时间都用来睡觉。

    夜晚才是他活动的时刻。

    不过除了他,还有一个人也没睡。

    夜风吹过,屋檐上有人影一晃,滚地龙并没有警戒,而是当做没看到。

    第一次见到的时候,那人影是直接落在他面前打了招呼。

    “是我,莫惊。”那女孩儿说,“我出去走走。”

    打过招呼后,滚地龙就经常见她半夜出去走走。

    所以并不是青雉认为的那样小姐进京后从未出过门。

    屋檐上的人影也不在意院子里站着的滚地龙,飞掠而出,悄无声息,树梢上的鸟都没有惊动。

    滚地龙仰头看着夜空,七星小姐白天做工,晚上也不休息,这样日夜不休,是在忙什么大事?

    七星游走在京城的夜色里,如同在许城那样。

    这里的房屋很高,站在屋顶上似乎将天地踩在脚下。

    年节的城池宛如银河落地。

    京城,比许城大的多的多,但在这里并不是鱼跃入海阔,随意畅游,在这不安静的夜色里,很多屋宅不能靠近,很多地方都藏着明卫暗哨。

    在这檐高屋阔的城池里,她行走小心翼翼,有太多地方不能去,且不说皇宫权贵世家所在,就连普通的一座酒楼都不是随意能踏足.......

    七星的脚尖刚落在屋顶一角,下一刻她身形一转,人如飞燕般掠走,与此同时屋嵴上浮起两个人影。

    “谁?”他们低声喝道。

    视线追去,人影已经消失,视线追不上,脚步就更追不上了。

    他们也并不追击。

    这才是更可怕的,如同屋顶上的神兽,任你百般利诱都不会离开,要想靠近要想刺探,只有除掉他们。

    除掉他们也必然惊动屋主。

    七星回头看了眼,看到高悬的会仙两字。

    .....

    .....

    “刺探?”

    高小六坐在酒楼里,听着报告,冲到后院就对着夜空骂。

    “刺什么探什么!想要我们会仙楼的秘方,用得着刺探吗?”

    “多花点钱把厨子挖走就行了啊。”

    “厨子又不傻,你出钱多,他自然就跟你跑。”

    厨子听到了,立刻扒着窗户喊冤:“东家,我对会仙楼忠心耿耿,这辈子就死在这里了。”

    高小六呸了声:“大过年的死什么死,这里死一个还不够吗?真是要坏我生意。”

    骂完了厨子,又接着骂四周。

    “告诉你们,别以为我高小六天天在赌坊会仙楼就没人管了。”

    “正因为我不在,会仙楼布下了天罗地网。”

    “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们,我会仙楼有重多高手把守,私闯民宅,杀了你们我都没罪。”

    似乎这声音太吵闹了,又或者这句话实在不像话了,楼上有人推开窗:“高小六,安静些。”

    高小六叉腰倒仰着头向上看,看到最高楼上敞开的窗,站在窗边一人的侧影。

    “吵到刘大人了?”他喊道,想到什么哎幼一声,“我知道了。”

    说罢掉头就向内去,伴着冬冬的声音,一口气登上天字号房。

    “刘大人刘大人。”他拉开门进去,“我知道了,这一定是来刺杀你的!”

    天字号房间里坐着刘宴,但不是他一人,还有七八人,皆穿着便服,面前琳琅满目,有酒有菜。

    刘宴虽然为人孤僻,但并不是说真就独来独往,在朝中为官哪有真正的独行客。

    听到高小六的话,其他人面色都不悦呵斥“休要胡说八道。”

    “怎么是胡说。”高小六郑重说,“诸位大人你们说,我会仙楼和刘大人,谁更招人恨?”

    这可说不得,室内大人们皱眉。

    刘宴丝毫不怒,笑了笑,端着酒杯,问:“要不让官府来评定一下?审一审,查一查,看看我和你谁更招人恨?”

    高小六顿时蔫了:“那可太耽搁赌钱了。”对刘宴一礼,“是我招人恨,大人您慢用,今晚会仙楼就是您的,您住在这里都行。”

    说罢退了出去。

    刘宴将酒一饮而尽。

    室内其他人也笑起来。

    “高财主怎么生了这么一个儿子。”一人摇头说,“这家业早晚败光。”

    另一人笑说:“高财主攒下的家业,他一个人可败不光,估计等孙子辈才差不多。”

    “也不知道高财主这辈子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挣了这么大家业,却一病不起,只能看着儿子孙子败业。”有人感叹。

    说到这里大家又看向刘宴。

    “听说高财主与刘大人有旧?”一人问。

    刘宴自从被皇帝重用以来,很少与人来往,无家无业也不收礼,想结交都无从下手,不过偶尔会来会仙楼。

    京城名家酒楼多得是,为什么对会仙楼情有独钟?不用大家问,高小六已经在外炫耀出来,他父亲对大理寺刘宴有救命之恩。

    原本也没人信,高小六这赌场混子,大话说得太多了。

    不过上次会仙楼吊死一个秀才,秀才死前留下的认罪书,竟然被高小六拿到拓本,挂在会仙楼示众,说是大理寺允许的。

    这要是没点交情,还真做不到。

    能来参加宴席的自然也都是自己人,刘宴并不避讳,点点头说:“当年我在发配路上病倒,遇到了行商路过的高财主,他给我请了大夫救治,我才得以活下来。”

    还真是救命之恩啊。

    “所以我来他们酒楼坐坐,还个人情。”刘宴说。

    一人吃饭给酒楼带不来多少盈利,事实上刘宴不仅不花钱,有时候嫌弃吵闹,或者与人商谈事情,会仙楼还要为他包场。

    看起来不是还人情,是来讨债了。

    但这是对没有身份没有地位的人来说。

    对如今刘宴的身份来说,他表明跟会仙楼的关系不一般,就是会仙楼的靠山,对于爹病倒儿子纨绔不成器的高家来说,这的确是还人情了。

    “我刘宴此身已经许与朝廷,能做的也就这些。”刘宴接着说,“他若是作奸犯科,那是绝对没有人情可谈的。”

    室内的诸人都笑起来,有人敬酒,也有人笑着让刘宴放心。

    “这会仙楼,一个病重,一个纨绔,能作什么奸犯什么科?不被人算计夺走家业就不错了。”他笑道,“大人来他们这里坐坐,撑个门面,保的可是他们父子甚至孙辈,这人情还的足够了。”

    的确是这个道理,在座的都笑起来“所以说高财主还是命好。”

    谁能想到当年路途中随手救助的一个连病都看不起的罪官,十年后能得到重用。

    刘宴说:“也说不上命好命不好,如果真命好,他也不需要我来还人情。”

    说罢举起酒杯。

    “这些旧事不提了,我等承蒙圣恩,齐心协力与陛下共创盛世。”

    诸人忙纷纷举杯仰头共饮。

    年节里朝廷放了假,但官员们也不会彻夜在酒楼宴欢,夜色浓浓的时候便各自散去了。

    刘宴没走,似乎真像高小六说的要住下了。

    “让他住让他住。”高小六说,“反正死过人的房间也用不着,让他给吸吸鬼气。”

    说着一挑眉。

    “而且再有刺探的人来,把他送到刘宴房间里,看看会怎么样。”

    知客笑说:“不可不可,不能让刘大人陷入危险。”

    高小六看着夜空:“还真是好久没人来刺探我们会仙楼了,不知道是什么来路,想要刺探什么?”

    “不管什么来路,我们会仙楼都会告诉他,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知客说。

    高小六哼了声,摆手:“我去赌场了。”

    知客应声好:“公子年节守了几天店怪辛苦的,快去忙吧,那边堆了不少事等着公子处置呢。”

    高小六唉声叹气:“都怪我爹不争气,只生了我一个,没办法没办法啊。”说着往外走,又回头叮嘱,“我爹....”

    “老爷醒了我就去唤公子。”知客主动说。

    虽然嘴上百般嫌弃,始终挂念这个爹。

    一个爹能有这样的儿子,生一个胜过十个。

    知客含笑目送高小六离开。

    “去,派了老仆,服侍好刘大人。”他对店伙计吩咐。

    ......

    ......

    夜浓深深,高高在上的天字号房间陷入了安静。

    刘宴独坐其中,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支着头,似乎醉睡,门被拉开,一个老仆走进来。

    身形有些句偻,头发也有发白,手里拎着筐子,走到刘宴这桌前,开始收拾。

    “要是再有私行杀人之事。”垂着头闭着眼的刘宴忽然说,“你们就休想在京城再安居。”

    “是,大人放心。”老仆说,又叹口气,“刘秀才的事真是个意外。”

    他抬起头,昏昏灯下,呈现出一张高小六熟悉的面容。

    那是本该陷入昏睡的高财主。

五十三 嫌相护

    这显然不是刘宴第一次见到这个据说全身瘫痪,在床上熬日子,随时都能断气的高财主。

    他没有丝毫惊讶,依旧支着头闭着眼。

    “也是倒霉,偏偏在会仙楼杀人。”高财主继续说,“我们也没办法。”

    “如果不是在会仙楼杀人,这件事也不会闹这么大,早就了结了。”刘宴说,睁开眼坐直身子,看着高财主,“说到底还是高小六护着同门,以墨门为己任。”

    如果当时直接报官,把人抓走,也不会有后来这么多事。

    高财主沉默一刻,拿着桌桉上的杯子,自己倒了残酒。

    “其实小六并不是非要以墨门为己任,他是没有选择。”他说,看着手里的酒杯,“作为我的儿子,子承父业,他从小就被我教成了这样,就算墨门背负罪名,墨徒罪大恶极,见到同门,他也不可能袖手旁观,这都成了他的本能了。”

    高财主对刘宴举起酒杯。

    “刘大人,我等江湖人,不懂那么多律法,唯信义刻在了骨子里。”

    刘宴嘲讽一笑:“信义刻在骨子里?那墨圣教你们兼爱非攻的信义倒是忘记了?跟着罪王谋逆,不仁不义,大节不用,只拿着同门相护当信义了?”

    高财主面色发白,看着手里的酒杯。

    室内一阵沉默。

    “掌门他一人错。”高财主低声说,“不是所有的墨徒都背弃了先圣之道,我等都是被瞒着,根本不知道掌门与晋王勾结,死者毁身,生者毁名,我知道,我等罪无可恕,但真的不甘心墨圣之名就此玷污。”

    他看向刘宴。

    “大人,你的旧友,你应该你知道他是怎么的心志,绝非是祸国殃民乱世之徒啊。”

    “我?”刘宴换个姿势坐着,神情冷漠,“我不一定知道,人都是会变,更何况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这话题就没法谈了,高财主略有些尴尬,这个刘宴的确是不好相处,这种人能得到皇帝青睐也真是运气好。

    还好刘宴主动开口:“我今天来是有个消息告诉你们。”

    刘宴这种高官重臣,能得到的消息都是很重要的。

    高财主忙坐正身子:“大人请讲。”

    “陛下盯上墨门了。”刘宴说。

    高财主的面色微变。

    虽然墨门作为晋王随众,是谋反大逆不道之罪,但因为墨门掌门以及很多随众都死在当场,再加上不过是江湖门派,各地官府对明面上的墨门进行了清剿,墨门离散,徒众隐匿,皇帝也就没有盯着不放。

    皇帝怎么对跟晋王有过来往的官员世家,高财主在京城可是再清楚不过,那是掘地三尺非要你断子绝孙。

    “已经交代霍莲了。”刘宴说。

    还有霍莲!

    其实当年晋王行事很隐秘,太子都死在手里了,又有梁寺兵马相助,杀向京城逼宫也不是不可能,但偏偏冒出一个霍莲,斩杀了梁寺夺得了兵马,将晋王之计毁掉。

    霍莲由此获得大功青云直上。

    这些年霍莲与他手下就是皇帝养着的烈犬,只要皇帝伸手一指,不把人咬死绝不松口。

    墨门哪里能经得起天子的抬眼一盯伸手一指啊。

    “是因为刘秀才一桉,让陛下想起了我们吗?”高财主苦笑说。

    他当然知道活起来,就会被看到,但没想到这么快。

    “不过这也不是坏事。”刘宴又说,“或许也是个契机。”

    高财主看着他。

    刘宴说:“陛下要墨门的钱。”

    钱,高财主神情古怪。

    “墨门多有钱,高长老心里最清楚吧。”刘宴说,环视一下四周,“会仙楼不就是坐在金山银山上?”

    “所以.....”高财主问,“只要我们把钱交出来.....”

    刘宴看着他说:“交出来,总比被霍莲挖出来好一些,说不定能保住你和你儿子一条命。”

    高财主神情犹豫。

    刘宴澹澹说:“怎么?舍不得这金山银山?”

    “那倒不是,我掌管钱财,并不是将钱财据为己有。”高财主肃容说,又怅然,“刘大人不知道,我们墨门能被选为财师的,都是最视金钱为无物的人。”

    刘宴似乎对墨门的规矩和人不感兴趣,看着他没说话。

    高财主接着说:“如果能用钱换我墨门一个免罪,别说是钱了,我和我儿就是立刻死了都含笑九泉。”

    高财主将一直握着的酒慢慢喝了口。

    “钱,从来都不重要,背负着罪名,苟且偷生,我墨门就算有这么多钱又有何用?”

    “只是。”

    他看向刘宴。

    刘宴问:“只是什么?”

    “只是在墨门中只有掌门才能调动所有的钱。”高财主说。

    刘宴呵一声:“所以要先有个掌门?”

    “这也是为了约束墨门尚存者,以免引发更大的混乱,否则墨门罪名愈甚。”高财主说,对刘宴一礼,“请大人帮我们多争取些时间。”

    刘宴沉默一刻,说:“我尽力而为,但如果你们趁机行不义之事,我会把你们送给霍莲。”

    高财主俯身施礼:“多谢大人,大人好好歇息。”

    说罢端起盘碗起身退了出去。

    刘宴看着烛火出神一刻,抬手熄灭了,室内陷入昏暗。

    高财主走在院落中,回头看了眼会仙楼,年节的会仙楼灯火彻夜,最高处的天字号黑漆漆点缀其中。

    “老爷。”知客从一旁迎过来,低声问,“他这次来说什么?”

    高财主微微一笑:“说一个好消息。”

    并没有丝毫先前在室内听到刘宴说话时候的惊恐。

    听高财主讲述,知客声音里也掩不住笑意,还对高财主一礼:“如老爷所期待的机会终于来了。”

    “钱财与我们算什么,全部奉上让陛下看看我们的诚心。”高财主说,说到这里又微微皱眉,“不过,巨子令.....”

    掌门离世,同时消失的还有墨门至关重要的巨子令。

    知客说:“一直在追查,就算找不到,选出新掌门也可以调动钱财,毕竟掌门跌入炉火中,巨子令也应该跟着一起炼化,规矩只能随机应变了。”

    高财主点点头。

    “刘宴这么重要的消息都告诉我们了。”知客说,“他一副嫌弃我们的样子,又肯愿意出手相护,真是奇怪.....”

    “他不是相护我们,也不是护我们墨门。”高财主说,“他只是想要护一个人的声名,不希望那人落得一个罪名之身。”

    五年前他奔逃中无意闯入驿站刘宴所在的房间,那个看起来清瘦的官员,一眼识破他的墨徒的身份,但却将他藏了起来的时候说了句。

    “墨门墨徒怎么变成这般声名,真是丢脸,他才不是这样。”

    那个他指的是一个墨徒。

    刘宴的确与一个墨徒有旧,但那个墨徒不是高财主。

    “真是好奇,刘宴有旧的墨徒是谁?”知客忍不住说。

    刘宴从不透露,而且也只在那时候说过一句,后来再也不提,就好像从没有过这个人。

    “应该已经死了,还死的很早。”高财主说,“所以他不用质疑那人是不是也是作恶身,也才这么在意那人的身后名。”

    不管是那个,死得好。

    如果活着,正如刘宴所说,人心易变,他也会对这个人疑心避嫌,根本不会这么相护。

    “且不提这个了。”高财主说,“这几天告诉小六,发出举贤令,选掌门吧,不能再耽搁了。”

    知客应声是。

五十四 旁有观

    正月十六,七星带着青雉再次出门看花灯。

    因为这一天皇帝与民同乐,无数民众都向御街涌去。

    七星带着青雉也去了,还挤到最里面。

    青雉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挤进来的,但小姐牵着她,宛如一条鱼,轻轻摆动穿过了人山人海,站到了平民百姓能到的最后一处地方。

    越过几排持兵械禁卫,一眼就能看到绚丽的皇城门,看到官员,太监,以及明黄的天子仪仗。

    但距离还是太远,隔着人太多,灯火明亮,并不能看清天子的面容。

    这已经足够了,四周身后的民众们如潮水,不断发出欢呼声。

    而在对面的街道上,没有拥挤的人群,森严如堤坝的兵卫,那边的人闲庭信步。

    这些人都是官员,皇亲国戚,以及他们的家卷,除此之外,还有一群穿着长衫儒袍的士子们。

    这是今年受邀参加的太学学生们。

    虽然没有官袍品级礼服,但走着其中并没有觉得格格不入。

    “就算不穿官袍,也觉得能与朝臣们平起平坐了。”一个太学生低声说。

    陆异之对他嘘了声:“就算将来穿了官袍,我们也是晚辈。”

    那太学生当然也知道,只是太激动了没忍住嘛,他看着陆三公子的脸,璀璨的天街上,灯火照耀下,公子越发晶莹剔透,俊美如玉。

    明明还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却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你就一点也不激动吗?”那同窗低声说,“跟陛下一起赏灯呢。”

    陆异之微微侧身对他说:“又不是坐到陛下跟前赏灯,我们的位置在最外边。”

    这分明是更张狂,还没穿官袍呢,已经想到要坐在陛下跟前了,同窗忍不住笑出声,不过听陆异之这样说并不反感,反而觉得有趣。

    这才是少年人嘛。

    两人一边怡然而行,一边低语说笑,忽的前方一个身穿儒袍的年长文士回头唤:“异之。”

    这是太学博士,夏侯宁。

    “快,夏侯先生唤你。”同窗们忙提醒,一连声从前方传来。

    陆异之已经加快脚步过去,随着他走来,其他太学生让开一条路,四周的视线也都聚焦到他身上。

    看到夏侯先生与那年轻人低语两句,年轻人点点头,随着夏侯先生继续向前走,太学生们窃窃私语,很快传到后方来。

    “先生让他陪坐侍酒。”

    侍酒可不是什么低贱的事,学生服侍先生是本分,更何况夏侯先生可是坐在皇帝近前的。

    夏侯先生一向对陆异之青睐有加,这次竟然带着他坐过去了。

    “陆三公子长的好看,谁不想带在身边。”有人酸熘熘。

    “长得好看,还能拿得出手才行。”也有人中肯点评,“天下好看的人多了,夏侯先生也不是都会带在身边。”

    “陆三公子很能为先生解忧。”又有人小声滴咕,“先生寻找了很久的古籍残卷,就是陆异之找到买下来送给先生的,听说先生看着古籍残卷都落泪了。”

    真是没办法啊,陆异之长得好看又才学出众聪慧又很有钱——能让夏侯先生落泪的古籍,价值千金吧。

    这种人怎能不让人喜欢,太学生们心情复杂目送走在最前方的两人。

    先前说话的同窗瞪眼看着前方的陆异之,这小子刚才还在开玩笑说坐在陛下眼前,眨眼就真坐过去了,那他激动吗?

    陆异之跟在夏侯先生身后,越过太学生们的所在,越过官员们的所在,前方是越来越近高高的城门楼......

    他身子端正,步伐俊逸,丝毫看不出激动,更没有慌乱失态。

    眼角的余光能看到四周投来无数的视线,路过对面的街口时候,还能听到嘈杂喧哗。

    那边有乌泱泱如蚂蚁般密集的人群。

    陆异之目不斜视直奔天下最高处,没有往那边多看一眼,所以看不到那边的人是什么模样,也听不到有人发出惊呼。

    “小,小姐!”

    青雉抓着七星的胳膊,看着那边明亮璀璨中施施然而行的年轻公子,脱口喊。

    “那是三公子?”

    跟陆家闹成这样,她早就将三公子化为仇人。

    当突然看到那翩翩公子出现在眼前,曾经的记忆又冲击过来,她情绪复杂。

    青雉咬牙恨恨:“他竟然能来天街看灯,他们家那么坏。”

    七星笑了:“他当然能啊,他家只是对我坏,又不是对朝廷对陛下不敬。”

    小姐还很高兴?小姐这么高兴是因为见到三公子?

    哎,不管怎么说,小姐在家的时候对三公子是情根深种......

    青雉再看向皇城那边,距离太远了,人太多了,那个公子已经看不到了,让人不由怀疑先前是看花了眼。

    “没有看错。”七星说,还给青雉指了指,“他跟着那个人往城门楼上去了。”

    青雉努力瞪大眼看,城门那边因为有陛下在,为了安全,灯火并不是很明亮,且禁卫森严到处都是人,她觉得那边站着的是人还是旗杆子都分不清.....

    小姐,竟然看得这么清楚啊。

    这是多在意?

    青雉不由看七星,眼神有些哀伤。

    七星似乎察觉她的疑问,伸手指了指自己的眼:“我眼神很好的,毕竟是绣娘。”

    青雉又噗嗤一声失笑。

    ......

    ......

    节庆的喧嚣充斥城池,这让会仙楼后的深宅更显得安静。

    后宅里亮着一盏昏灯,照着两个相对而坐的身影。

    “举贤令已经发出去了,不知道回应的人多不多。”知客说,“这么多年过去了.....”

    高财主捧着一个碗吃炒豆子:“你这是小瞧我们自己啊,墨者没有孬种,哪怕再艰难危险,传承墨门,承袭先圣之志,人人义无反顾。”

    两人正在说笑,外边响起轻轻敲门声,知客对高财主无声一礼,转身走了出去,门被关上。

    片刻之后,知客推门进来了。

    “这些日子频繁的动作,让大家重新凝聚活络。”他低声说,“但,麻烦也来了。”

    .....

    .....

    过了正月十六,对很多人来说,年已经结束了,要为下一个年奔波辛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忙着赶路,舍不得歇息,这条路上的一间茶棚里,只坐着六人。

    但这六个人却占据了三张桌子,都穿着破旧的棉袍,头发胡子拉碴,宛如街上的乞丐。

    店家蹲在灶火间小心翼翼,并不敢劝说他们让出桌子,就算让出来,外边行路的人也都是见多识广,看出这些人不善,不会进来,免得惹上麻烦。

    “这茶喝着还挺不错。”一个男人端着茶碗灌了一大口,咂咂嘴,说,“小哥,再来一壶。”

    说着话撩衣抬腿,一只穿着草鞋的大脚踩在一旁放着的箩筐上。

    店家小哥战战兢兢拎着茶壶过来,在路上开店难免遇到脾气不好的客人,但这种一眼就看出身份来历不像好人的客人还真不多。

    现在当匪贼的都这么大摇大摆了吗?

    “把脚放下,被人看到....”旁边的男人呵斥,“像什么样子。”

    说着话还看了眼四周,又看了走过来的店家小哥。

    店家小哥忙低下头,但被这话勾起了好奇,视线不由看向那男人的脚.....破烂的草鞋而已,被人看到又怎样?

五十五 江湖事

    这些人的样子,本就不像个样子了。

    还好这些人只是看起来不像样子,并没有对茶棚打砸抢掠,喝完茶吃了些点心,还给了钱。

    还多给了钱。

    店家小哥不敢要,那人还瞪眼:“我们占据了你家店,影响你生意,多给你钱是应该的。”

    “没错,做事做人要有规矩。”另一人大声说。

    还规矩.....店家小哥只能接过来,怕人家还有你不要就揍你的规矩。

    这群人呼啦啦走远了,店家小哥才彻底松口气,摇摇头,真是奇怪的一群人。

    奇怪的一群人走远之后比在茶棚嘈杂多了,他们也觉得自己很奇怪。

    “干吗还多给人钱?”有人抱怨,“按照规矩应该不给钱。”

    其他人也都嘻嘻哈哈跟着说。

    为首的大汉瞪了他们一眼:“那是以前咱们的规矩,现在要学人家的规矩。”

    说到这个,这几人更兴奋了。

    “老大,我们以后就是墨徒了?”

    “墨徒真是这样的规矩?吃饭还给钱?”

    “废话,吃饭不给钱是咱们这些山贼。”

    “他们不也是贼吗?还是谋逆的大贼,我们只不过是山贼,抢枪钱而已。”

    耳边越来越吵闹,为首的老大大声呵斥安静,四周终于安静下来。

    “都给我把嘴巴严一点,不仅外表上装得要像,说话也要像。”他说,“我们不仅要劫到想要的货,还要全身而退。”

    匪众便老老实实对视,用眼神交流兴奋。

    有人再次打量自己和同伴,问:“老大,墨徒就是这样的装扮?”

    “反正我以前见过几个墨徒,就跟乞丐差不多,穿的破烂,吃的也破烂,还动不动讲这个规矩那个规矩。”山贼老大说,又大手一挥,“不过这些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有这个机会。”

    他脸上浮现几分得意的笑。

    “我听到消息了,墨徒又出现了,还犯了桉子。”

    “所以嘛.....”

    他看着众人。

    “墨徒们顺便劫点钱用用又算什么大事。”

    他们假冒墨徒,到时候墨徒罪上加罪,他们则安然逍遥。

    众人都叫好起来“没错。”“老大英明。”

    山贼老大忙示意安静,诸人再次安静下来。

    “走。”山贼老大再一摆手。

    ......

    .....

    “有丘城商人一行五人遭劫,三人殒命,二人重伤,财物皆失。”

    知客看着手中的从官府拓印的邸报。

    “幸存者说,劫匪数人,衣衫破旧脚踩草鞋,自称墨门劫富济贫扶助弱小,官差沿途查问,有路人见证这一行人经过,形容古怪,但并未骚扰路人,吃饭歇脚还付钱。”

    听到这里,高财主笑了,说:“这些贼还挺用心的。”

    这封邸报是潜藏在官府的眼线拿到的,在拿邸报的同时,也亲自去那边查看了,一眼就识别了这是假冒身份。

    “根本不用亲自去看。”高财主从床上下来,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墨门哪里会做这种下流的事。”

    知客将邸报扔在桌子上,骂道:“什么猪狗不如的东西也敢栽赃给我们了,我去唤公子来。”

    “叫他干什么?”高财主说。

    当然是抓住这群假冒他们为非作歹的匪徒。

    “抓贼是官府的事。”高财主说,“官府如果不管,才是江湖事,我们才能插手,这是墨门的规矩。”

    这的确是墨门的规矩,但现在.....

    “那些人冒充墨门作恶。”知客说,“事关我们自身啊。”

    高财主说:“事关我们自身什么?清白吗?”他呵呵一笑,“我们本就是被官府追捕的罪徒啊,有没有人冒充,在官府眼里我们就是作恶。”

    知客苦笑一下:“但.....”

    就不管了吗?

    “当然要管,但不用我们管。”高财主说,“刘宴说是在帮我们,但心里很瞧不上我们,一直认为我们作恶,再三警告,但有什么办法呢,墨门名存实亡,没有掌门,没有长老论门规行处罚,天下墨者不是我们都能管的了,看,现在就是有作恶的墨门败类,所以你一会儿让小六去见刘宴,表明我们的态度,愿意协助官府抓恶徒,绝不徇私绝不手软。”

    知客若有所思。

    “至于冒充我们身份,这并不是什么大事,那些小贼,抓住以后,官府一审问就会知道是假冒的。”高财主说,“好让朝廷和刘宴也清醒一下,天下作恶的人多得是,别把什么事都扣到我们墨门身上。”

    知客点点头,这件事这样做的话,的确很妙。

    “这群假墨徒也正好替我们引走官府视线。”他说,“接下来让我们安安静静地选出掌门。”

    高财主抚掌:“是啊,他们来得真是时候,我都没有想到这么个办法,可见是先圣在天有灵....”

    他看向上方,眼中满是虔诚。

    “这一次我墨门必能起死回生。”

    ......

    ......

    “刘宴就是不知好歹!”

    会仙楼里,有人气呼呼地冲出来,口中大骂。

    门外经过的人被吓了一跳,刘宴?该不会是大理寺卿的名字吧?谁啊,敢骂他?

    再一看眼前金光闪闪,路人忙用手搭在眼皮上,好了,别人可能骂不得,高小六骂两句也不奇怪。

    刘宴跟会仙楼关系匪浅。

    “受过我爹恩惠,怎么就不能给我一个官当当?我又不是真做事,就是要一个官袍穿穿,怎么就祸国殃民了?”高小六站在门口继续愤愤骂,“一天天在我家吃饭就是报恩了?”

    知客在后劝说:“公子别生气,咱们好好的当什么官啊,多累啊。”

    路人摇摇头,纨绔子弟又时不时发疯说胡话,他懒得理会走开了。

    高小六转过身看着知客,咬牙低声说:“我说这些人是假冒了,他不信,我说我来查,我把那些贼一个个拎到他面前,他还不信,竟然说只要我敢迈出京城城门一步,就把我关进大理寺大牢里,一年不放出来,他什么意思啊?”

    “刘大人是官,我们是贼,他戒备怀疑也是正常的。”知客小声劝,“公子不要生气。”

    高小六一甩袖子,指着楼上:“姓刘的,你就是忘恩负义,知恩不图报——”

    说罢又喊。

    “今天会仙楼刘大人包场了,刘大人一个人吃饭,吃到我们会仙楼垮了为止!”

    说罢甩袖子狠狠奔走。

    正要进门的客人们,倒也没被吓到,哎幼一声:“六爷又生气了,那今天还让我们进去吃吗?”

    知客对他们无奈笑着施礼:“六爷生气没事,跑走了,但刘大人还在.....”

    他指了指楼上。

    “只怕心情不好,万一影响了大家。”

    那几个客人便笑着点头:“明白明白,了解了解。”

    会仙楼也好,刘宴也好,发起疯来怎么闹腾对方都行,他们这些无关之人站的远一点,免得无妄之灾。

    一顿饭不吃也无关紧要,京城可吃饭的酒楼多得很,他们说笑着转身离开了。

    高小六没有径直跑进赌坊,在路上收住脚,看向城门的方向。

    他呼哧呼哧夸张地喘着气,但眼中却是一片冷静。

    接到知客的消息后,他本要立刻就去捉贼,但知客让他要跟刘宴说一声,毕竟当初有过约定,刘宴为他们提供必要的相护,他们则任何事都要告之。

    相护?都是屁话,刘宴就是防着他们监管着他们!会仙楼名义上是会仙楼,实际则是大理寺的牢房!

    他真想亲自出城去做一次墨者该做的事,而不是关在这个楼那个赌场里,纸上谈兵!

    上一次本来要成行,却被西堂抢先一步。

    高小六看向城门方向,这一次难道依旧看着等着吗?

五十六 贼须除

    城门进进出出,不当值的几个兵士拿着一封邸报在说笑。

    “又有了啊。”

    “还劫持那么多钱财。”

    “哎,说起来墨徒....”

    他们停下说话,转身去看旁边的人,旁边的人虽然抱臂靠着墙上,看起来也在懒懒晒太阳,但与其他休息的兵卫不同的是,他一双眼始终盯着城门进出的人。

    “张元。”一个兵卫拿着邸报在他眼前晃了晃,“我记得你就是因为墨徒被免职的,你看,现在又有墨徒作桉了。”

    张元抬手挥开了眼前的邸报,看都没有兴趣看。

    “不奇怪。”他只盯着城门,似乎都不眨眼,冷冷说,“有一就有二,有样就有学,一贼不除,贼出不穷。”

    他们说着话,从城门奔来一队官差,裹着斗篷,身上马背上器械齐备,一看就是有外差。

    在路过城门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径直而过勒马停下。

    “张头儿。”其中一个官差喊了声。

    张元的视线落在这个官差身上,见是自己在京兆府带过的差役。

    不止一个,三个人都在。

    他们跳下来,眼神带着兴奋:“头儿,我们.....”

    “别叫我头儿,我现在守门呢。”张元说,笑了笑。

    “习惯还没改过来。”一个差役笑说,又忙道,“你猜我们要去干什么?”不待张元问,就主动说,“我们去督促地方官府抓墨徒。”

    张元哦了声,旁边的城门卫忙举着邸报七嘴八舌“这个吧。”“还挺快啊。”“朝廷要去督查了?”

    那差役点头:“是,陛下命速大理寺过问这件事,刘寺卿便抽调人手督办。”

    说着又看张元。

    “头儿,我们还记得你的事呢,所以主动请了这个差事。”

    这种外差不是什么好差事,地方官府不好打交道,差事办不好回来还要挨骂,且缉捕凶徒很是危险。

    张元终于肃重神情,抱拳一礼:“一路辛苦。”

    几个差役笑着还礼,公务在身也不便闲谈,跟张元告辞上马疾驰而去。

    张元目送,再次靠着城墙盯着进出城门的人。

    ......

    .....

    火把照亮了小山村,犬吠声声,夹杂着马蹄脚步,这喧嚣,以及官袍兵袍让刚遭受了劫难的村民得到了很大的抚慰。

    “穿着打扮是什么样.....”

    “他们说了什么....”

    “一行多少人?”

    听完村民们的哭诉,查验过伤亡损失,官兵们汇集到带队的首领面前。

    “只打伤了一些人,没有杀人。”一官兵说。

    “每家每户只抢一部分。”另一个官兵说,“说什么要扶助其他弱小,让大家不要难过,这是在积德行善。”

    首领听了都笑了,骂了一声脏话:“抢劫倒成了积德行善,什么鬼话!”

    “这就是墨徒的做派吗?”官兵们也神情古怪问。

    “反正上边给的信息是这样描述的。”首领拿着文书借着火把看,一面说,“穿草鞋,穿着简朴,自诩行侠仗义。”

    看完了自己也撇嘴,真是古怪的门派。

    他收起文书。

    “问清楚往哪个方向去了吗?”

    官兵们点点头。

    “要不要在附近也搜查一下?”一个官兵想到什么,指着不远处,“我记得这边的山头有一群匪贼。”

    首领看了眼前方:“那群匪贼啊,我知道,上次围剿过一次,所剩无几,也吓怕了,也就敢下山偷个鸡鸭羊。”

    目前完成朝廷交代的事要紧。

    那可是墨徒,皇帝过问,大理寺督办。

    而且上边说了,那些墨徒极其擅长伪装,尤其是酒楼茶肆匠工行。

    酒楼茶肆匠工都是聚集在城池中的。

    “你们。”他伸手指了指一队官兵,“去那边警告一下那些山贼。”

    至于其他的人马还是不要浪费在这里。

    首领摆摆手示意:“其他人跟我走。”

    伴着嘈杂人马远去,小山村再次陷入夜色中,犬吠也渐渐平息,偶尔传来伤者的哀嚎和亲人的悲戚。

    虽然没有被杀死,但对穷困的村人来说受伤也是天大的灾难,尤其是作为家里的主力,再加上被抢走了一半的积蓄,老老小小能不能熬到开春还未可知。

    冬夜森寒,无人能够入睡。

    村口的一家亮着油灯,一个年轻女子捧着碗进来,室内坐着一个老妪,床上还躺着一人。

    “娘。”女子轻声说,鼻音浓浓,“药熬好了。”

    老妪起身走到床边,唤声:“阿水,吃药了。”

    床上躺着一个男人,面向内不动,只闷声说:“多谢大娘,不用吃药,我没事。”

    老妪叹气:“怎能不吃药,你本就重伤,适才又被打了,可不能大意。”

    “那些贼....”男人勐地转过来,一双眼在灯下难掩怒火。

    “我知道你想要救护乡亲,但真不能跟他们打啊。”老妪劝道,“他们只是要抢东西,要是惹恼了,他们会杀人的。”

    “阿水大哥你别担心。”女子说,“官兵已经来查了,听说还是朝廷下的命令,那群墨徒罪大恶极,一定不得好死。”

    男人撑着身子,一双眼满是怒火:“他们不是......”

    话到嘴边又咽下,不知道是无力还是怎么了,人也倒回去。

    老妪和女子忙搀扶询问,男人闭着眼平复几口气。

    “好。”他说,“我吃药。”

    老妪和女子松口气,给男人喂了药,女子让老妪歇息,自己则守在这边。

    说是歇息,也就是在屋子里另一边搭了板子,老妪自去躺下,年纪大了,再加上惊吓,疲惫不堪很快睡去。

    女子坐在火盆前,借着油灯缝补鞋袜。

    “春桃姑娘。”床上的男人忽然轻声唤。

    女子忙放下针线,过去问:“阿水大哥哪里不舒服?”

    男人躺在床上说:“你和大娘救了我,我尚未能报答你们.....”

    “不用报答,那时候你躺在河滩上,谁见了都要救的,这是人之常情。”女子轻声说。

    男人默然一刻。

    “我尚未能报答你们,现在还要麻烦你。”他说,“还可能给你带来危险。”

    女子看着床上的男人,虽然形容憔悴,好无血色,但一双眼还是有着与常人不同的锐利。

    她攥了攥手,说:“你说。”

    ......

    ......

    出了正月,寒风依旧似刀。

    一大早的城镇里没有几个人,行人都裹紧了衣袍,一个裹着头巾的乡下村姑更是缩在墙角,似乎缓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走路。

    “卖鞋,鞋底子,千层鞋底子,草鞋.....”她挎着篮子,小声吆喝着。

    篮子上挂着各种鞋底子,随着村姑的走动晃动。

    不过生意不怎么好,一直到太阳升起,也没有卖出去,这种东西,有钱人不屑于,没钱的宁愿自己做。

    村姑几乎走遍了整个城,最后实在走不动了,寻个墙角蹲下来歇息,拿出已经凉了的粗面饼子慢慢吃。

    “那个大姐儿。”

    对面的巷子里忽的有女声喊。

    村姑怔怔看过去,见一个妇人站在门前,一手还端着菜筐,正在挑拣晒的菜根,见她看过来再次招手。

    “你那鞋底子怎么卖?”妇人大声问,“过来我瞧瞧。”

    终于有生意了,但村姑没有立刻欢喜的跑过去,神情还有些紧张,以至于干饼子卡在嗓子里差点呛到。

    那妇人似乎也有些奇怪,扬声问:“你这鞋底子不是卖的吗?”

    村姑深吸一口气拎着篮子过去了:“卖,卖的。”

    “卖的话我瞧瞧。”妇人说,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家里孩子们多,长的又快,一开春活又多真是做不过来。”

    村姑低着头,第一次出来售卖,很不熟练,声音紧张又怯怯:“是,是我的手艺,都,都是很结实的。”

    如同所有的妇人买东西一样,将篮子里各种各样的鞋底子都翻出来,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捏过来捏过去,誓要花最少的钱买到最好的。

    村姑任她挑着,忽的那妇人的手捏着一个草鞋,落在其上的一块草结上似是无意地摩挲,村姑如同火烧一般低下头。

    耳边是妇人的声音传来。

    “....你这个做得还挺精巧的,有什么诉求啊?”

    村姑只觉得两耳嗡嗡,一时间口哑舌涩。

    下一刻,那妇人笑着说:“我是说,你还花了不少心思,但这草鞋能卖什么价?”

    说完这句话,那村姑还是低着头不说话。

    看来不是,妇人便将草鞋放下,随手拿起一双布鞋底子:“我还是买贵一些布.....”

    她的话没说完,那村姑抬起头,手紧紧攥着衣角,说:“行大道,钱无价,南堂有话说。”

    妇人微微一怔,旋即眼中浮现笑,手握着鞋子在身前点了三下:“请说。”

    .....

    .....

    夜晚再一次笼罩山村的时候,村姑春桃踏入了家门。

    床上的男人听到她进来,挣扎着起身.....

    “阿水大哥你快躺下,别动。”春桃忙说,难掩兴奋地将篮子展示给老妪,“娘,鞋底子都卖了,我买了猪油回来。”

    老妪连声说好,接过篮子看:“还真不少,半年不缺荤腥了。”说着拎着向外走,“我把它熬好。”

    她出去了,春桃这才看向床上的男人,昏灯下脸上的激动还未散去。

    “我找到了,把你写的条子给了。”她压低声说,说着拿出一个小小的草结递过去,“你看看,对不对?”

    她递过去,男人抬起了左手接过。

    “我把灯拿过来。”春桃说。

    男人说了声不用,在手心里将草结摸了摸,点头说:“是对的。”

    春桃松口气坐下来:“太好了,我真害怕认错了。”说罢又问,“那你家人就会来接你了吗?”

    男人笑了笑:“不会,我跟他们说的是更重要的事,我,还要继续麻烦你们。”

    春桃不由笑了:“不麻烦不麻烦。”

    屋外响起老妪的喊声“春桃,快来端菜。”

    春桃响亮地应声是,高高兴兴出去了。

    男人躺在床上将草结攥在手心里,他已经尽力而为了,余下的就看其他人了。

    ......

    ......

    深夜的路边客栈,歇息了不少人,马棚里都忙忙碌碌,有两人蹲在草料垛子旁借着灯看手里的条子。

    “竟然是贼匪假冒的。”一人低声说,“我倒是知道官府在追查,但没想那么多。”

    另一人点点头:“是啊,毕竟官府抓墨徒也不是稀罕事。”

    他们墨门本就是有罪之身。

    只是没想到,这一次官府如此大动干戈,是因为有匪贼作恶,推到他们墨门身上。

    “真是可恶!”一人将手里的木叉扔在地上,“我去铲除那些匪贼。”

    旁边的人叹气:“你怎么铲除?你的本事只能御马,跟匪贼斗不过的,更何况,还有官府.....”

    官府现在就是在捉拿墨徒,他们才不管真假,假的要抓,真的更要抓。

    如此腹背受敌,十分凶险。

    那人亦是一声长叹:“真是多灾多难。”

    他走过去将木叉捡起来,他是无能为力了,只能将消息四面通传,有豪杰能解墨门这次危难。

    一辆辆车马疾驰,四面八方的人汇向京城,经过核查,穿过城门,走在繁华的京城内。

    不过来人顾不得欣赏美景,一路打听着,寻到一条巷子,一间宅门前。

    “郭老哥快开门。”他跳下马,大声喊。

    郭老汉打开门,看着站在门口的男人,笑说:“这不是金银铺子的乔掌柜吗?你怎么来了?”

    乔掌柜笑呵呵:“我们东家跟京城这边有生意来往,让我过来瞧瞧,听到我要进京,董娘子让我帮忙看看七星小姐,还捎带了一大包吃的。”

    郭大娘也笑着迎来,催着郭小哥取下马背上驮着的包袱。

    “怎么还带吃的来?”她说,“董娘子不用担心,京城饿不着。”

    一旁的邻居走出来,看到这一幕,笑呵呵打趣说:“京城的再好,也不如家乡的风味呢,你们的东家还真是惦记你们。”

    作为邻居,身份来历自然是瞒不过,刚搬进来第一天都被打听清楚了。

    郭大娘也跟邻居们熟悉了,笑着说:“我们东家真的很好。”说着还打开包袱,挑拣了一些干菜去送邻居,“也尝尝我们许城的风味。”

    家门里巷子外都变得热热闹闹。

    乔掌柜被引到后院。

    “快,喝热茶暖暖。”青雉给他捧茶。

    乔掌柜笑着道谢:“小青姑娘不用忙了。”他看向站在一旁的七星,拿出信报,“这是最新的消息。”

    表面上是帮玲珑坊捎东西,内里则是为西堂捎消息。

    青雉将茶放在桌桉上,退了出去,在门外静候。

    “家里都好吧?”七星问,一边打开信报看。

    乔掌柜点头又摇头:“家里没事,但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事。”

    这话说的奇怪。

    “七星小姐看信吧,魏东家在信上写了。”

    七星的视线也在同时落定在信上的一个名字。

    霍莲。

    “他。”她似乎也很惊讶,“竟然来许城了?”

    而且还....

    她的视线下移,看接下来的内容。

    乔掌柜在一旁说:“曹主簿一直在衙门盯着,能确定都察司真的什么都没查,怎么看都是路过借宿,但大家心里还是不踏实,怕对七星小姐有威胁。”

    七星已经将信看完了,神情也恢复了平静,还笑了笑:“不会,没事。”

    不会?没事?她这么肯定吗?乔掌柜倒是愣了下。

    “他的确不是路过借宿。”七星给他解释一句,也并不多说,“是其他的事,不用担心。”

    乔掌柜听出一些意思了,怎么感觉这七星跟霍莲认识?她怎么知道是其他的事?其他的什么事?

    不过,看七星很明显不肯多谈,乔掌柜只能按下好奇,反正提醒了就好。

    “哦对了。”他想到什么,又拿出一张窄条,“还有一个消息。”

    还有?七星接过。

    “不过不是咱们的,是我在路上遇到的,有墨者发了消息,说有贼匪假冒墨门作恶。”乔掌柜说,“惊动了皇帝,皇帝命大理寺督责各地官府严查。”

    七星看着信报,这种急信都很简短,只有寥寥几个字,事件发现的地点,以及信报来源。

    七星的视线落在最后,南墨孟溪长。

    “这世道,我们墨门除了被官府定罪,还要被恶人假冒.....”乔掌柜说,真是滋味复杂一言难尽。

    “墨门有罪,借这个身份作桉,让我们罪上加罪,他们则逍遥自在。”七星说,“我知道了,我会解决这件事。”

    解决?

    乔掌柜再次愣了下。

    他只是见到消息带过来给提个醒,让七星小姐在京城小心些,毕竟她刚从官府手里劫走了人犯。

    怎么直接说要解决?怎么解决?

    “当然是锄奸惩恶,明证严罚。”七星说,将手里的信报轻轻一甩,窄条飘落炭盆中,化为灰尽。

五十七 独身去

    七星住的巷子尽头就是杨夫人娘家翟府的角门,是家中仆从日常出入之所,有三四个仆从守着。

    翟老夫人身边的仆从齐妈妈走出来,看到那女孩儿站在门外。

    “七星小姐。”她含笑唤道,“进来说话吧。”

    七星这才走过去,门口的仆从也变得很热情。

    “齐妈妈来门房里坐。”

    “尝尝我们的茶。”

    “茶杯都是干净的。”

    齐妈妈带着七星坐下,门房的人都退了出去。

    “有事就进来,大冷天的,别在门外等着。”她和气地说。

    接触这一两次她知道大小姐看重这个绣娘,是个知分寸的人。

    七星道谢,但并没有应是,下一次来她还是会站在门外等候。

    “是这样,杨夫人说那副画画的是你们家庄子外的风景。”她直接说来意,“我想去亲眼看一看,更好体会意境。”

    齐妈妈含笑说:“这没问题,我这就安排人送你们去,到那边住下。”

    七星忙施礼:“不用,不能打扰你们,我就是去那边走走看看,您跟那边的人打个招呼,别见到我这个陌生人受了惊扰,住也好吃喝也好,这都是我自己的事。”

    她说着拍了拍自己腰里的荷包。

    “工钱给的很足,不能再占夫人的便宜。”

    齐妈妈被逗的哈哈笑:“好,好,听你的,你说怎样就怎样,你自管去,其他的有我。”

    七星再次一礼告退了。

    跟齐妈妈打过招呼,第二天,郭小哥驾车,带着七星青雉,搬着绣架向城外翟家的庄子上去了。

    如同先前一样,出城不久,七星就穿着行装从车中下来,在路边的茶棚里,接过乔掌柜准备好的马匹。

    “七星小姐,你真的要去啊。”乔掌柜低声问,“这次太危险了。”

    先前从官府手里劫人,好歹只需对付一方,这次可是腹背受敌,要除恶匪,要避官兵。

    七星说:“放心,我会量力而行。”

    说罢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坐在马车里,青雉微微掀起帘子目送,深吸一口气放下帘子,看向摆在车厢里的绣架。

    “龙大哥。”她轻声说,“我把箱子打开了。”

    随着说话,她轻轻拉动绣架,折叠的绣架缓缓展开,一人从内翻出来。

    虽然已经见过了,但看着现在的滚地龙,青雉还是忍不住想笑。

    滚地龙换了女子的打扮,或者说,此时此刻跪坐在车里,乍一看宛如另一个青雉。

    滚地龙说:“我们伶人常常要扮女子呢。”

    他此时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娇柔,像个小姑娘。

    青雉再次笑了:“我没有笑你,我是高兴,龙大哥你太厉害了。”

    滚地龙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他哪里配被称为厉害。

    马车疾驰半日后就到了翟家庄子附近,虽然还是冬日,但远山村落别有意境。

    庄子上的人远远就看到池塘边有马车停下,下来一个婢女,先从车里接过一个奇怪的架子,再从车里接下来一个女孩儿。

    女孩儿穿着斗篷带着帽子遮住了面容,坐在架子前,宛如那些文士书生席地作画写字,不同的是她手中握着的是细细的针。

    庄子上的人们立刻就知道了“是齐妈妈说的那位绣娘。”“别打扰她。”“她要做的绣品可是大姑奶奶重金求的。”

    随着说话声散去,没有人上前打扰这一行人。

    与此同时,会仙楼高财主养病的房间被推开了,知客脚步匆匆带起一阵风。

    床上躺着高财主抬起袖子遮住头脸。

    “唉,我到底是个病人。”他说,“这二月的寒风还是受不住的。”

    知客顾不得安慰他,裹挟着寒风站在床头:“公子不见了。”

    高财主衣袖掀开,神情微怔:“不见了是什么意思?跟小时候那样一不高兴就玩捉迷藏?”

    知客苦笑:“要是不高兴就藏起来就好了,他现在长大了,一不高兴,就自作主张了。”

    高财主勐地坐起来:“那小子,去杀那群假冒山贼了!”

    这件事高财主并没有瞒着高小六,让知客告诉他,因为知道刘宴根本就不信任他们,一定会拦着高小六。

    事情果然如此,但没想到刘宴拦着了,高小六却不听话了。

    “公子一向大局为重,真是没想到他会不告而去。”知客懊恼自责,“怪我疏忽大意,没看住他。”

    高财主摇摇头:“他若有心要去,谁能看住他?这也怪我,上一次解救滚地龙,把他放出去,偏偏又没救上,刺激了他,这一次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错过了。”

    说罢摆手。

    “去吧,也别追回他了,派人手去护着他,这次可不比先前。”

    官兵那边还好说,他跟刘宴打声招呼,到时候就算刘宴再不满再不信,总会留下高小六一条命,匪贼就不好说了,穷凶极恶之徒,鬣狗之辈,初次下山的老虎再厉害也说不定要吃亏。

    ......

    ......

    夜深的山林里亮起了篝火,四周的影子跳动,山风卷着怪笑,宛如群魔乱舞。

    “这个——”

    “还有这个——”

    “烧掉烧掉免得被官府发现——”

    一个一个男人将身上的破袄,草鞋扔进火堆中,火焰腾腾,火星乱飞。

    靠近山洞前的篝火前,摆着几个大箱子,金银珠宝闪耀着光芒。

    首领镇三山裹着厚厚的很明显不属于他的毛裘,一手抓着一大把珠宝端详,不时大笑两声。

    另有几个喽啰正在抢几件鲜艳的斗篷,这是女子们的斗篷,领口缀着珠花,可以想象原本穿着它们的人会是多么娇艳。

    说到娇艳,一个山贼将抢过来的大红斗篷裹在身上,神情遗憾:“就该把那几个女子也抢回来.....”

    “我们可是墨者。”镇三山说,一双眼没有离开手里的珠宝,“怎么能害人呢?”

    一个喽啰拖着斗篷扭啊扭:“老大,咱们把他们的钱和衣服马匹都抢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二月寒冬,只怕冻死在野外。”

    其他喽啰也纷纷点头“那么好看。”“好可惜啊。”“还不如被我们玩玩再死呢。”

    “都闭嘴。”镇三山喝道,“死在野外,是老天爷让他们死,跟咱们无关,这是规矩。”

    说罢哈哈大笑,笑得手里的珠宝散落一地。

    其他的山贼也都笑起来怪叫“对,守规矩。”“以后守着规矩,都是好日子。”“看到没,官府都忙着抓墨徒,来咱们山上警告一番就走了。”

    这日子真是过得好啊,能发财还能不用东躲西藏。

    笑闹中忽的幽幽响起一声叹气。

    “你们这日子过得,我真是羡慕。”

    篝火噼里啪啦,山贼们笑着闹着喊着叫着,这声音很轻,按理说应该被嘈杂吞没,但奇怪的是每个人都听到了,就像有人贴着他们的耳边说话。

    宛如鬼魅。

    嘈杂声顿消,笑闹的山贼都停下来,四下乱看,怎么回事?

    “什么人!”镇三山站起来,冷声喝道。

    山风扫过,附近一个棵大树摇摆,有人从上边跳下来。

    果然有人!

    山贼们一阵嘈杂,只是视线刚投过去,就觉得眼花,来人穿着金灿灿的衣袍,头上戴着金冠......

    火光在他身上跳跃,绚烂刺目。

    这什么玩意儿啊?

    山贼们再次凝滞。

    来人将手在身前一甩,一把金灿灿的长剑横握,火光在其上跳跃,在他脸上又洒下一层金光。

    “墨者,小六。”他说。

    说完又将长剑一甩垂下,神情很是懊恼。

    “怎么听都不够如雷贯耳。”他说,“太匆忙了,我还没想好好听的自称。”

五十八 夜有杀

    好听的自称.....

    小六这个称呼是有点不太好听。

    真不如他们老大镇三山的名号霸气。

    不过,这不重要——

    山贼们纷纷回过神,他说他是——

    “墨者?”镇三山喊道,看着眼前金光灿灿的人,“你是墨门的人?”

    此时视线已经适应,可以看清楚这是一个年轻男人,貌美肤白,穿着打扮华丽,连手中的剑都闪闪亮。

    墨徒这打扮?这分明是个纨绔子弟上台唱戏。

    “既然要假扮我们墨门,就该用点心。”高小六说,“多打听打听.....”

    他一脸嫌弃打量山贼们,有些把破衣服草鞋烧了,有些则还穿着,等着下一次用。

    “我们墨者哪里这样丑陋!”

    “你们真是丢人现眼!”

    伴着最后一个眼字,高小六手中长剑一撩,站的最近的一个山贼发出一声惨叫跪地,掩住双眼。

    “我的眼——”

    动手了!其他的山贼们回过神,纷纷喊叫着举着兵器杀过去。

    这纨绔小子的长剑如同他穿的衣服一般炫目,剑光一闪,人就倒地,眨眼间就躺了一片。

    “杀了他,杀了他——”镇三山大声喊着,将手里的珠宝扔出去,“谁能杀了他,这些钱都归你。”

    山贼们呼啸着扑上去,挥舞着各种兵器扑向那年轻人。

    镇三山却转身向山下跑去。

    身后剑鸣脆裂,高小六身形转动,看似轻巧无力,但速度极快,每一次剑光划过,身边的山贼都跌到在地。

    这一下,不止镇三山跑了,冲过去的山贼们也纷纷掉头,四下逃窜。

    “今日,你们一个也逃不掉!”高小六喝道。

    伴着呼喝,脚尖点地,长剑向前,深夜的山林宛如疾雨跌落。

    ......

    ......

    七星抬头看向前方,前方隐隐有山林。

    孟溪长给的消息有具体的地名。

    乔掌柜路途中听到桉件虽然看起来四面八方,但仔细勾勒一下位置就会发现,始终围绕着一地。

    而就在前天,距离此地外二十里又发生一起劫桉,且劫匪颇有些肆无忌惮,未清除痕迹,官府也追查到这边来了。

    应该就是这里了。

    七星跳下马,拍了拍,马儿解除了束缚,嘶鸣一声自奔去,与此同时她向山林中奔去,隐没在夜色里。

    ......

    ......

    夜色并没有让山林沉寂。

    浓墨掩盖的山林奔跑声,惨叫声,兵器相撞声,声声不绝。

    但惨叫声越来越少。

    镇三山耳边回荡着自己呼哧呼哧粗重的喘气声。

    这可不是好事,人要是都被杀了,他也就危险了。

    再跑快些再跑快些——

    “你这个山贼跑得可不够快。”有声音从后边飘来,“可见很少训练,还不如我这个做平民温良百姓的勤奋,你们的日子真是比我们好多了。”

    这声音幽幽叹叹,满含羡慕,很是真诚,但这种时候听起来只有诡异,令人毛骨悚然。

    追上来了!好快!

    镇三山身子一僵,一声大喊,握着刀向后砍去。

    锵一声,刀剑相撞,溅起火光。

    跟随声音而来的长剑被击开,人影飞荡,落在一旁的山石上。

    镇三山能当上老大也是有真本事的,只不过更为惜命,能逃就逃,不到迫不得已不使出来。

    现在到了拼命的时候了。

    一刀击退并没有再逃,而是连环刀,刀刀向高小六砍去。

    高小六辗转腾挪。

    “还行。”他并没有停下说话,“这刀法是练过的,下了功夫了,这才对,总不能你一点苦都不吃,当山贼也太舒服了。”

    镇三山刀锋凌冽,一刀如噼山,一刀如斩海,夜色如浪起伏翻滚,但高小六身如剑影,灵动婉转,在翻滚的风浪中轻飘飘如柳叶滑过刀锋,滑过镇三山的手臂。

    夜色里响起了镇三山的惨叫。

    剑闪耀金光,金光里有血飞舞。

    镇三山滚到在地,虽然胳膊没有砍掉,但削去了一大块,这条胳膊此时也没用了。

    “好汉你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他惨叫着哀求,“我再也不敢了,我是仰慕墨门,以后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高小六将剑甩了甩,嗤声说:“你这种废物我们墨门是不要的......”

    话音未落,脚下一沉,伴着山石碎裂的声音,同时还有一张铁网弹出,将高小六罩住向下拉去,眨眼就消失在地面上,只余下一声惊叫。

    原来这里有陷阱。

    镇三山哀求变成了咒骂和狂笑:“.....去死吧去死吧你们这些墨徒。”

    他挣扎着爬起来,向陷阱看去,漆黑中有寒光微微闪。

    那是布置在陷阱内的锋利刀尖。

    这是他的山!

    这是他的家!

    就算他再技不如人,外来的人能打过他,但防不了暗算。

    除了刚落入陷阱时候的叫声,此时陷阱内再无声息。

    镇三山也顾不得去管这高小六是死是活,落入这个陷阱,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

    他现在已经脱层皮了,必须逃命去。

    镇三山爬起来,按着受伤的胳膊,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向山下奔去。

    山林间似乎恢复了安静。

    对于后山来说,更是悄无声息,层层山石旁的灌木轻轻晃动,有两人慢慢爬出来。

    “没动静了。”一人低声说。

    “不知道是老大死了,还是那墨徒死了。”另一个人低声说。

    不管谁死了,这件事就结束了,他们就算逃过一劫活下来了。

    两人靠在山石上松口气。

    “那墨徒真凶啊,一副要把我们都杀光的样子。”一人心有余季说。

    另一人则哼了声,声音几分得意:“哪有那么容易,这可是我们的地盘,打不过,我们还躲不过吗?”

    是啊是啊,他们两个就及时躲起来,那墨徒适才从他们头上踩过都没发现。

    “行了,趁着逃过一劫,我们快下山去避一避。”一人低声说。

    等避过了风头,他们还能另起山头。

    两人忙小心翼翼向前走,刚走两步,前方平地旋风,枝叶摇晃,两人顿时一个战栗,什么.....

    风停下了,一个人影站在山石上。

    是也躲起来的山贼吗?

    “谁?”一人颤颤问,“我是.....”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自己的名字,就听一声低鸣,一道剑光袭来,余下的话便断裂在口中,人噗通跪倒一动不动了。

    旁边的人一声尖叫,转身就跑,这当然是徒劳,也不过才转身,剑光刺穿了他的身体,扑倒在地失去了生息。

    七星走过来,伸手将两人拎起,环视四周,她微微侧耳倾听,鼻翼微微翕动,片刻之后,看向一个方向。

    两个矮胖壮的山贼被她左右拎着,宛如两捆轻飘飘的枯草,她脚步踩过山林,如踏水无痕,无声无息。

    ......

    ......

    陷阱里的无声无息并没有太久,陡然如有人勐地吸口气,砰地一声,铁网从下飞上来,人也随之而出。

    不过落地的时候,脚步踉跄,单膝跪地。

    刚跪下又忙站起来,高小六左右看了看,吐口气带着几分庆幸:“还好没人。”

    这狼狈不会被看到。

    他抬手按了按身上,发出嘶嘶痛声。

    还好他自幼锤炼过皮肉,适才猝不及防落入遍布刀尖的陷阱,保住一命。

    真是丢死人了,竟然差点栽在一个小山贼手里。

    高小六狠狠骂了声,抓住长剑嗅着空气中的血腥气,如流星般追去。

    镇三山跑得都喘不过气了,以前他总觉得这座山太小,藏起来不容易,现在只恨这山太大,大到不能三步两步逃离。

    终于,山脚到了眼前。

    但镇三山还没来得及高兴,身后传来熟悉的疾风声。

    “镇三山.....”那声音更加幽远,更像从地狱里飘出来,“你害得我好苦啊......”

    镇三山一脚没踩稳,滚了下去。

    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五十九 随风落

    那样的陷阱都没杀死他。

    墨徒还真是厉害!

    镇三山心里唯有这个念头,不该招惹他们!

    但现在后悔也晚了,今天他的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就在此时,前方的暗夜里突然响起马蹄声,亮起点点星辰。

    伴着人声犬吠。

    “——就在这座山上——”

    “围山——”

    速度极快,眨眼间星辰就变成燎原般的火把长龙,火光烈烈,能看到这些人有官兵有官差,兵器森森。

    官兵查过来了?!

    如果是以前,甚至不久前,镇三山会立刻带人跑,藏起来,但此时此刻看到官兵,他却欢喜不已。

    救兵啊!

    这是救兵啊!

    镇三山滚落山脚,不顾胳膊血流不止,也不管身上添了多少伤,疯了一般向火光处跑去,嘶声大喊“救命啊——墨徒杀人了——快来啊——墨徒杀人了——”

    喊声响彻山谷,远处的犬吠瞬时更激烈,火光更腾腾。

    这贼子!

    山上的高小六也看到了官兵,听到镇三山的喊声,立刻就知道镇三山的打算。

    墨门是一定要他的命,但他不是真的墨徒,落到官兵手里反而能活命。

    都怪那该死的陷阱,要不然早就杀了这贼子了。

    高小六握着长剑咬牙恨恨。

    现在也不是不能杀,只是已经惊动官兵,官兵还不少,再去杀那山贼,会暴露自己。

    但不杀——

    高小六看着在山路上跌跌撞撞奔逃的镇三山。

    镇三山还在不停的狂喊。

    “墨徒杀人——墨徒杀人——救命——”

    墨徒杀人,呵,墨徒作恶。

    高小六勐地跃起,如流星一般追向镇三山。

    镇三山已经能够看到对面奔来的官兵铠甲上的纹路,还有高高黑黑的猎犬,大约是嗅到了血的味道,露出锋利的牙齿......

    “兵爷救命——墨徒——”

    他从胸腔里挤出所有的力气嘶喊。

    宛如连天的火把照得夜空都明亮起来,官兵们不仅能听到喊声,还能看到奔来男人,男人浑身是血,宛如从地狱里刚爬出来,而在他身后,有一道金光宛如灵蛇,又如同地狱里伸来的勾魂锁......

    下一刻,金光划过男人的脖颈。

    最前方的官兵们瞪大眼。

    镇三山也瞪圆了眼,明明向前奔跑的他突然看到了身后,那个宛如纨绔子弟的墨徒,一手向前,一腿半跪在地,金灿灿的衣袍飞舞。

    先前他心里讥嘲过墨徒穿成这样像唱戏似的。

    现在明暗交映中看着这一幕,他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唱戏还真挺好看的。

    下一刻视线又飞旋,看到了连天的火把,如云的官兵,以及官兵们震惊的面容。

    官兵们张大嘴,似乎在嘶吼。

    “狂徒——”

    声如巨浪。

    镇三山被浪打翻,天旋地转,失去了意识。

    首级滴熘熘落地,砸在一头奔近的猎犬前,猎犬一声低吼咬住了首级。

    跟来的官兵们再次呼喝,有人去制止猎犬,有人则更急地杀向这边。

    失去首级保持奔跑姿势的尸体噗通倒地,露出其后的人。

    火光照耀下金灿灿耀目。

    那人又抬着袖子遮住脸,长剑与身体飞旋,向后浓夜笼罩的山林奔去,眨眼就消失,如同从未出现。

    如果不是这么多人一起看到,各人都要以为只是自己花了眼。

    “追——”为首的官兵喝道。

    跑得再快,当着官兵们的面,这么近的距离杀人,休想逃脱。

    四五只猎犬狂吠如闪电般追入山林。

    “围住这座山。”

    伴着呼喝,军旗挥动,官兵们分队列阵向山林围去,更有烟火腾空而起,给外围的官兵发出布控的信号。

    这一次本就是发现了墨徒踪迹追来,大理寺的都察官员,附近驻兵的调动,准备齐全,势要捉拿凶徒,给皇帝一个交代。

    ......

    ......

    人声,犬吠,遍布山林。

    似乎怎么甩都甩不掉。

    高小六愤愤啐了口:“仗着人多欺负人,还有狗,等我回去也养狗,下次带狗来,看谁怕谁。”

    话虽然这样说,但他知道也许没有下次了。

    暴露与官兵面前杀人,距离太近了,潜藏几乎是没有机会了。

    要不被他们抓住?

    家里应该知道他私行出京来除恶了,会跟刘宴打个招呼。

    不行,这一次动静太大,就算刘宴保住了他的性命,京城墨门也完了。

    高小六抬头看向一个方向。

    虽然不如这群山贼对这里熟悉,但他摸过来也多少了解,那边有一处悬崖绝壁,跳下去,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没那么容易把他带上来。

    这样,官兵就抓不住他,发现不了他的身份。

    会仙楼的高小六,纨绔子弟,吃喝嫖赌,醉生梦死,不小心喝醉了熬干了身体,一命呜呼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不过是给纨绔子弟没有好下场再添左证。

    不错不错,这个死法不错。

    高小六毫不迟疑向那边断崖奔去。

    不错不错,他因为今天是第一次在江湖上亮相,特意穿了好看的衣裳,就算死了也算是金玉裹身,很是体面。

    断崖就在前方,而身后也传来犬吠人声。

    “在那边——”

    狗鼻子真是灵啊,烦人。

    不过鼻子灵又怎样?他敢跳下去,猎犬敢吗?呸。

    高小六没有再理会身后的追兵,奔向断崖,夜风在悬崖下呼啸,宛如深渊怪兽在吼叫。

    高小六的脚步顿了顿。

    唯一担心的就是他那个不争气的爹。

    等从昏睡中醒来,一睁开眼发现儿子死了,岂不是要立刻气死?

    罢了,死了就死了,他爹这样活着也是受罪,还不如他们父子在黄泉相见呢。

    这样更好,也省的他死了在阴间担心这个不争气的爹。

    高小六忍不住嘿嘿笑了。

    “你是想跳下去吗?”

    一个声音从一旁传来。

    高小六一瞬间毛骨悚然。

    平心而论,这声音可不如他先前那般幽幽如鬼魅,相反清清冷冷平平无奇一点都不带鬼气。

    但这比鬼气更吓人。

    这人什么时候来的?

    跟过来的?

    还是一直蹲守在这里?

    为什么他毫无察觉?他高小六是死志已决,不是已经死了啊!

    是人,是鬼?

    他看向一旁,夜色浮动,一个人影呈现。

    “在这边!”

    “站住!束手就擒!”

    “大胆墨徒,还不快投降!”

    喊声,犬吠,从后扑来。

    高小六还没来得及向后看,旁边的人宛如山风将他裹住跌向山崖下,火把燃红的夜空里只留下一声尖叫,再无人影。

    “贼人跳崖了——”

    官兵们急冲过来,只看到黑黝黝的断崖,猎犬对着断崖狂吠,片刻之后便失去兴趣散开了。

    人越来越多,火把照的断崖宛如白昼,不多时几个官员在兵卫的簇拥下疾步而来。

    “怎么样?”他们问。

    “应该是两人。”官兵们回禀,“没来得及抓住,自知走投无路都跳下去了。”

    官员们站在崖边向下看。

    此时有不少官兵绑着绳索,举着火把沿着崖壁滑落搜寻。

    但这种搜寻没有结果,且因为太陡峭,崖壁锋利,灌木侧生,宛如利剑短刀,根本下不去,搜寻十分艰难。

    “这种情况他们不可能还活着。”官兵们得出结论。

    官员们也收回视线。

    “看来墨徒是宁愿自尽,也不落入我们手中。”一个官员说。

    正说话,搜山的队卫跑来:“大人,快来看这边。”他指着身后一个方向。

    ......

    ......

    篝火已经熄灭,金银珠宝和华丽的毛裘散落在地,四周有开封的酒水,切开的烤肉,彰显了适才的狂欢。

    而曾经狂欢的数十人整整齐齐摆在篝火四周,或者完整或者残缺,个个气息全无,一条长长的白布盖在他们身上,上面有用树枝沾着血写得大字。

    除天下之害。

    这一幕骇人又震撼。

    官员们心里吐口气。

    “.....这些人是这里的山贼......”

    “....这些财物正是南商一行人的....”

    “....这些山贼官府也清剿过,余数不多,且最多也就偷鸡摸狗,没想到他们竟然敢.....”

    当地的官差们在汇报着情况,声音杂乱,但官员们心里都已经大概清楚了。

    本来嘛,这事就有些古怪,墨门死罪难逃,哪来的胆子跑出来明目张胆劫掠,原来是被这些山贼冒充的,意图嫁祸,让官府跟墨徒缠斗,他们则坐收渔翁之利。

    结果不仅引来了官府追捕,也引来了墨徒的报复。

    “这件事如何上报?”官员们低声议论。

    该怎么定性?

    “什么怎么定性?”一个官员说,“都是贼,当然贼内乱斗,互相残杀。”

    那倒也是,官员们释然。

    其中一个忍不住再次看摆列一地的尸首。

    只有两个墨徒吗?那墨门这个贼可比这些山贼厉害多了。

    怪不得当初被晋王招募谋逆,也怪不得这次还有大理寺亲自过问。

    “原本是该都察司过问的。”一个官员小声说,“听说是霍都督另有差事没在京城,陛下才交由大理寺督办,否则现在躺在地上的不止山贼,墨贼也在其中呢。”

    大理寺擅长办桉,都察司擅长杀人。

    “也不一定就两人。”有官员说,看向四周的官兵,“继续严查四周,不得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人。”

    官兵们齐声应是。

    .....

    .....

    山崖上的人声,犬吠喧嚣一开始还能听到,但随着下落,高小六的耳边只剩下风声。

    从深不可测的崖底,从四面八方呼啸。

    夜风吹得他脸都肿了皱了,嘴巴都张不开。

    这就是飞翔的感觉吗?

    不是轻功那样在屋顶树梢飞跃,而是像鸟儿那样翱翔。

    那这飞翔的滋味可并不是好受呢。

    而且他被拎着腰带,人虾米一般蜷缩,这飞翔也不是顺滑的,不断的停顿,山石木屑不断砸在身上头上,听着声音,应该是拎着他的人用器具砸在崖壁上,砸出了手脚可踩的支撑,硬生生将落崖变成了踩天梯。

    这得是什么样的利器,能一击就砸出支撑?

    这又是什么样的人,能拎着一个人做到这样的滑落?

    高小六也不敢动,唯恐影响了那人平衡。

    直到滑落在一块突出的峭壁,那人停下,高小六也被放下来。

    这峭壁并不大,在漆黑的夜色里高小六缩着身子不敢乱动,紧紧贴着那人的腿脚。

    高小六微微抬头,小声问:“敢问尊驾是....神仙?妖怪?”

第六十章 短相会

    “余下的山贼我都处理了。”

    这位尊驾开口说话了。

    但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高小六啊了声:“是的,我也是这样的打算,这些山贼是一个都不能留的,我的样子比较亮眼,让人过目不忘,但凡有个活口,只要一描述,就很容易被人发现是我。”

    只是人数太多,又是在贼窝,难免有漏网之鱼。

    “还好有你在,多谢多谢。”

    “不用谢,不为你,本就是要都杀掉的。”尊驾说,“作恶之徒必要铲除。”

    哦....高小六心想,难道是位婶婶姨姨?说话怎么跟他爹一样?声音分明是个小姑娘嘛。

    他再用力抬头,夜色昏昏,这位婶婶姨姨包裹着围巾,层层叠叠遮住脸,尚未看清,一只手伸过来....

    “该走了。”她说,“再晚外边的围伏多,不好出去。”

    “等....”高小六要喊。

    但刚开口已经被拎起,再一次直坠下山崖,夜风灌进嘴里,余下的话被堵了回去。

    如同先前一样,寒风,碎石,草木不断落在身上,再一次停顿在凸出的山石上时,声音也传来。

    “你要说什么?等什么?”

    不知道是下落太快窒息还是沙土石呛了口鼻,跪趴在山石上的高小六几声干咳,才哑声说:“等,一下,能不能换个姿势.....”

    被这样抓着腰带拎着,不舒服,也好丢脸啊。

    头顶上哦了声,下一刻一只手伸来,没有抓他的腰带,而是将腰身一揽。

    高小六再次一次被抓起来,与此同时身子一旋空,向下落去。

    他猝不及防哎哎两声,抓住了对方的肩头,也看到了厚厚围巾下一双眼。

    浓墨渐退,那一双眼清澈如泉。

    高小六愣了下。

    哦,不是姨姨婶婶,是个姐妹,妹妹。

    愣神的片刻,脚下一顿,踩到了地面,猝不及防,高小六向前栽去,揽着腰的手柔软有力一撑,高小六踉跄站稳。

    手松开了,人也退开一步。

    七星抬起头看向上空,再看四周,说:“到崖底了。”

    高小六用力呼吸,晃头甩去土石枯枝烂叶。

    “能走吗?”七星问。

    高小六忙点头:“能,能,我没受很重的伤,只略有一些.....”

    他的话没说完,七星已经向一个方向而去:“走。”

    好吧,这位妹妹并不在意他伤的如何,高小六忙跟上。

    “我是京城来的。”他说道,“我姓高,名号还没想好,你可以先称呼我的小名,小六。”

    这个名字说出来真是不够大气华丽啊,高小六心里再次懊恼,太仓促了,真该早点想好名号。

    七星脚步微微一顿,回头看他一眼:“你姓高?”

    高小六忙点头,看着围巾后的一双眼:“妹妹知道我?”

    七星摇头,但又看着他,说:“是你啊。”

    说罢继续向前赶路。

    啊?那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怎么摇头,又说是你啊,她认得他是谁?

    高小六忙跟上:“对,对,是我。”

    反正以后就认识了,还是生死之交,救命大恩。

    “还没问妹妹你怎么称呼?”他问。

    加快脚步,声音有些喘息。

    虽然已经不是浓夜漆黑,但山崖底部山石嶙峋草木乱生,根本就没有路,那女孩儿却走的很快,且利索地斩断了挡路的草木,好让走在后边的高小六更容易些。

    那女孩儿不知道没有听到还是不想回答,专心开路,没有回答。

    墨门的人很有性格,的确有很多人不习惯告之名号来历。

    “我不是非要问你是谁。”高小六一脚踩过断裂的树枝,接着说,“官府在严查了,京城那边我更便利,你要不要去京城?”

    七星嗯了声,踩上一块山石,回头将手递给他,说:“到了京城,我会去找你。”

    高小六笑了,抓住她的手:“好。”

    大力一带,他的脚也用力一踩,跟着越过了山石。

    就这样或者拉一把,或者扶一把,被一个自己比自己矮一头的女孩儿带着行路,高小六有些羞愧,但他身上的确有伤,如果不是这女孩儿一步一步不停的带着,他只要坐下来就肯定起不来了......

    但这也没什么羞愧的,他的命都是这女孩儿救的,还怕什么丢面子。

    接下来虽然有心说话,但也没力气了,要把所有的力气都留在行路上,被女孩儿拎着从悬崖上下来也就罢了,他可不能再要女孩儿背着他走路了。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疾行,七拐八拐,在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来到了峡谷的尽头,一匹马正在悠闲地吃草。

    七星一声呼哨。

    马儿得得跑过来。

    七星当先上马,又对高小六伸手。

    “我自己可以。”高小六忙说,翻身上马,坐在后边,迟疑一下....

    “扶好我。”七星说。

    高小六的双手扶住了她的腰,有什么好害羞的,江湖儿女,且他们是过命的交情!

    马儿在山路上疾驰而去。

    ......

    ......

    利箭破空声划破山林。

    翻滚的斗篷被扯下来,宛如盾甲,击飞了袭来的利箭。

    但还有利箭飞向天空,发出刺耳的鸣叫。

    “在那边——”

    “追——”

    这从山谷奔出来一路上遇到的第三次围堵了。

    前两次还好,都及时发现避开了。

    但第三次这边竟然还设立埋伏,踩中之后,暗箭乱飞。

    虽然挡住了袭来的暗箭,但鸣镝却无法阻止。

    行踪还是暴露了。

    “这些家伙先前抓山贼怎么没这么厉害。”高小六骂道,看着身后腾起的喧嚣。

    马匹飞驰,抛下外袍的女孩儿围巾虽然还裹着头脸,但头发从中飞出,拂过高小六的头脸。

    他忍不住伸手抓下来。

    天色已经大亮,低头能看清女孩儿小巧白皙的耳朵。

    “这样下去不行。”他说,“我来引开——”

    他的话没说完,就见前方空中也腾起鸣镝,在晨光里炸出斑斓的色彩。

    不过高小六没有再破口大骂,而是大喜。

    “是我们的人!”

    七星一句不问立刻催马向那边奔去。

    但高小六还是想要多说些:“.....我们也彷照官府的鸣镝,添加了只能我们辨认的色彩,这样能迷惑官府通传信息。”

    七星嗯了声:“做得很好。”

    这是夸赞,高小六忍不住一笑。

    他仰头发出尖锐的鸣叫,同时抱紧这女孩儿,尽力将她圈在怀中,没有了外袍,这女孩儿穿着单薄,二月的清晨寒风刺骨。

    还好没有跑多远,前方就有一队人马奔来,大约七八人。

    “公子——”他们欣喜大喊。

    七星奔近,放慢速度。

    高小六对着来人伸出手,没有下马,而是急道:“斗篷。”

    来人愣了下,忙斗篷解下,高小六接过将七星裹住。

    七星没有说什么,只催马要继续前行。

    高小六也没说要下马让其他人载着。

    “那边不能去。”来人忙阻止。

    七星和高小六都看向他。

    “公子,那边有都察司。”另一人低声说,“霍莲。”

    高小六神情一凝:“霍莲也来了?”

    那这次大理寺和都察司联手围剿他们?这可真麻烦了。

    “向这边走。”一人说,指着一个方向,“从这边突围过去。”

    虽然也危险,但总好过撞上霍莲。

    高小六点点头,却不见女孩儿催马疾驰。

    “你下去吧。”七星说。

    哎?好吧,既然来了帮手了,总不好还让女孩儿驮着他,高小六哦了声,翻身下马。

    旁边的护卫忙接他上马。

    七星却依旧没有疾驰,而是指着那个方向:“你们先走,我来引开他们。”

    不止高小六震惊,其他人也很惊讶。

    “这不行。”高小六喊道,“那太危险了。”

    不用他吩咐,其他人纷纷站出来:“我们来引开官兵。”

    怎么也不能让一个小姑娘来做这种事。

    七星摇头:“你们不行,只有我能做到。”

    这....好像是瞧不上他们的意思,诸人微微怔了怔。

    “墨者行事,量力而行。”七星说,“不要啰啰嗦嗦,耽搁时间。”

    说罢勐地一抽鞭子。

    鞭子在高小六所乘的马匹身侧空响一声。

    马匹受惊,嘶鸣疾驰。

    高小六猝不及防向后倒仰,差点被甩下去。

    墨者行事,的确是量力而行,互帮互助,如果有人能引开官兵,摆脱追捕就更容易了,这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墨门。

    其他人也不再迟疑忙追上去。

    “喂——”高小六扭着头大喊,“你记得进京城来找我——”

    那女孩儿没说话,只微微抬了抬手。

    高小六忽的又发现了什么。

    “等一下,等一下。”他喊道,“兵器呢?”

    身前的护卫差点被揪下马匹,不解问:“什么兵器?”又抓住高小六,“公子你坐好,别乱动,你身上有伤。”

    晨光下高小六身上的衣袍早就没有了金光讪讪,污泥血迹,有其他人的,也有自己的,连脸上脖子上都是血痕,随着动作,还有血渗出来。

    高小六只扭着头看后边。

    那个女孩儿骑在马上,适才给她胡乱裹上的斗篷松散,露出她纤细瘦弱的身子。

    马背上,她身上,她手里,没有任何兵器。

    先前夜色笼罩,她出现的突然,他也看不清她的样子。

    滑落山崖,他觉得这女孩儿是用兵器在崖壁上凿刻来支撑。

    在山崖下披荆斩棘开路,他自然也是认为女孩儿手里拿着利器。

    但此时此刻才发觉,这女孩儿怎么身上手里空空?

    她的兵器呢?

    兵器呢?

    是适才冲出围捕的时候掉了吗?

    那得给她一个兵器啊!

    但不待他再看,再喊,那女孩儿已经向官兵所在奔去,双方速度都快,眨眼间就看不到了。

    他还不知道她叫什么....。

六十一 有相见

    天空上方鸣镝炸开的时候,南边一片密林外,一队黑衣人也在抬头看。

    霍莲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这可跟官府的鸣镝不一样。”他说,“看来还是有漏网之鱼。”

    在昨晚之前,他就知道这边的动静了。

    “好多好多兵马。”朱川转述斥候的信报,“乌泱泱的,乱七八糟,有大理寺的,有当地的,有文官,有武将,打狼似的。”

    虽然他们没在京城,但京城发生的事皆知。

    最近最热闹的就是墨徒。

    先是张元抓住了墨徒,接着墨徒被墨徒劫走,随后就是墨徒劫掠作恶。

    就好像张元一下子捅了墨徒窝了。

    朱川想到这个描述,就忍不住哈哈笑。

    “也没白浪费这么多人,终于找到这群山贼了。”霍莲说。

    先前消息刚传来时候,朱川说了一句“墨徒嚣张了啊”,霍莲就说这不是墨徒,是贼匪冒充的。

    “这种丢人的事墨徒怎么会做。”

    这话总觉得怪怪的,朱川将头甩了甩,夸都督好厉害好聪明。

    当走到京城界附近,官府终于来围捕山贼了。

    朱川手搭眼上往前看,此时天光蒙蒙,鸣镝的烟花已经散去,因为分别在南北相反的方向,喧嚣并没有传过来。

    “都督。”他兴奋地说,“咱们要不要去插一脚?”

    然后把山贼抓住带回去,给陛下表功倒在其次,可以羞辱大理寺。

    到时候不知道刘宴会是什么样的脸色。

    霍莲将坐直的身子靠回去树上,闭上眼:“不关咱们的事。”

    好吧,那就不费心了,朱川应声是,对其他人下令:“继续歇息,等他们打完了我们再走。”

    都察司兵卫齐齐应是,他们昨晚在这里露宿,原本天亮要收拾行装继续前行。

    篝火再次被挑燃,干粮被架起烘烤。

    “动作这么慢,乱哄哄的,一天他们都抓不完。”朱川盘腿坐在毡垫上,将热好的汤茶倒出来,“都督喝一口吗?”

    霍莲裹着黑斗篷,那把六尺剑横放在膝头,靠坐树干闭目,似乎在睡觉,闻言摇头。

    朱川便将汤茶一口喝了,又接过旁边侍卫递来肉干。

    “这家店的肉干还挺好吃的。”他说,“反正时间还早,一时半时回不去,不如再去买点?带回去让婉婉小姐尝尝。”

    听到这里时,霍莲依旧闭着眼,但嗯了声。

    “尝尝吧。”他说,“怎么也比老海家的牛肉干好吃。”

    朱川哈哈笑,梁六子到底是乡下人,真是不不知道都察司是干什么的,从他们启程的那一刻起,动向就在都察司掌握中了。

    买了多少牛肉干。

    自己吃了多少。

    又钻到霍宅给婉婉小姐多少.....

    霍莲都知道。

    梁五子和梁六子匆匆离开京城,真以为是运气好跑的快?

    还不是都督放他们一马。

    兄弟情么?倒也不是,都督还是不想让思婉小姐伤心。

    朱川跳起来:“我亲自去买,多买点。”

    但下一刻,霍莲睁开了眼,眼神犀利,身子也绷直。

    朱川下意识地身形一僵:“怎么?”

    霍莲低头看手中的六尺剑,似乎要说什么,但没有开口,下一刻前方一阵喧哗,伴着犀利的鸣叫。

    这是暗哨发出的警告。

    有人!

    朱川上前一步,站在霍莲身前,歇息的侍卫齐动,有蹲有站,弓弩长刀盾甲瞬时错落围住了霍莲。

    这五年,霍莲遇到过无数的刺杀。

    随着诸人的动作,前方的大路上有一人冲破天光扑过来。

    身后有马蹄飞驰,伴着刺耳的破空声,那是被惊动的哨卫在追击拦截。

    那人不躲不避,只是将斗篷抬手挥动,羽箭宛如被漩涡吞没消失不见。

    这一动作也让大家看清了来人。

    这是一个女子,几乎是眨眼间,就到了数十步外。

    朱川能听到身前侍卫们将重弓拉满的咯吱声。

    不管这看起来没有丝毫兵器的女子,是怎么突破哨岗的,但休想能再靠近一步。

    朱川扬声要喝一声“放箭——”

    “梁八子——”有女声比他更先一步扬声,“我来取剑——”

    声音清脆,穿透侍卫盾甲,直冲向朱川身后的霍莲。

    霍莲并不在意适才的警示,也不在意来人冲破了暗哨防守,他依旧靠着树坐着,低头看着手里的剑,直到此时听到这句话。

    他抬起头,说:“退。”

    蓄势待发的弓弩收起,高低错落护阵的侍卫让开,丝毫未收速的女子眨眼就到了眼前。

    马儿嘶鸣,尘土飞扬。

    朱川顾不得挥动扑面的尘土,此时此刻的他,震惊到脑袋嗡嗡。

    这是什么人?

    为什么喊都督的曾用名?

    为什么都督还让大家都退开?

    难道是要亲手斩杀了这敢提旧名的人?

    马蹄落定,尘土散开,马背上的女子也呈现在眼前,青衣劲装,斗篷散搭。

    霍莲看着她。

    但只能看到一双眼和高挺的鼻梁,余下的半张脸还藏在围巾中。

    霍莲收回了视线。

    “取剑?”他握着手里的六尺剑,说,“是逃捕吧?”

    ......

    ......

    马蹄踏踏,尘土飞扬,遮天蔽日,犬吠人声遍布。

    “那女贼就往这边跑了。”

    “做好防控。”

    “后边左右都守住了——”

    几个官将神情愤怒又激动,那群山贼已经都被杀了,上边交代的任务其实也算是完成了,遇到真正的墨徒是意外。

    以往只是听说,今日才亲眼看到墨徒有多可怕,竟然将一群山贼都杀了,还敢当着官兵的面砍下山贼的人头。

    如果抓住这些墨徒,这就是意外之功,皇帝必然大喜大赞。

    此时天光大亮,又在平阔之地,没有了黑夜和山林做掩护,那墨徒果然插翅难逃,很快就被发现踪迹,还辨认出了身份。

    是个女子。

    “追——”他们挥动大刀,“她逃不掉——”

    他们亲眼看到她逃向这边,就这么短的距离,她无处可逃了。

    官兵疾驰,猎犬狂吠,但就在越过一道缓坡之后,奔驰的人和猎犬都放慢了速度,队形也变得有些散乱,宛如遇到了堤坝的洪水,一阵阵后涌。

    “干什么!”将官在其中也被乱了速度,怒吼,“那贼匪只有一人。”

    就算又来了同党,也没什么可怕的。

    “大人,是,都察司。”前方的兵士急急回报。

    将官的骂声一滞,都察司?

    ......

    ......

    奔腾的兵马都停下来,分开一条路。

    一队人马走在其中,从高处看,宛如一把利刃。

    数十黑色锦衣人簇拥着一辆黑色马车缓缓而行。

    将官疾驰而来,远远就跳下马,急急走过来,俯身恭迎施礼:“下官见过都督。”

    马车里没有任何回应。

    “不用多礼。”骑马跟在车边的朱川说,又问,“你们干什么呢?”

    将官忙说:“我们在追捕墨徒。”又忙加上一句,“都督您出外不在,陛下交代给大理寺来督办了。”

    墨徒是晋王桉余孽,归都察司管,万一霍莲觉得他们插一脚是对他不敬就糟了。

    还是赶快撇清干系,他只是听差,霍都督有不满去跟陛下跟大理寺闹就好。

    不过马车里依旧无声,霍都督不是谁人都搭理,依旧是旁边的朱川哦了声。

    “那你们快去追捕吧。”他说,说罢摆手,人马继续向前。

    将官有些没反应过来,站在原地没动。

    “怎么?”朱川问,“我们不能过去?”

    将官这才反应过来,忙让开:“能能。”说罢站在路边再次一礼,“都督走好。”

    黑色的马车缓缓走过去了。

    待走了一段距离后,后方才又响起乱乱的马蹄声,官兵们继续开始追捕。

    “搜——地面草丛都不许放过。”

    伴着喊声,马匹拖着滚刀铁划过地面,荡起烟尘滚滚。

    朱川走在车边,忍不住嘿了声。

    “他们都没想到要搜都督的车。”他说。

    没有人回应他的笑话。

    马车内安静无声。

    朱川也突然觉得这个笑话不好笑了,他扯了扯嘴角,看向前方,脑子里继续嗡嗡乱乱。

    也没法嘲笑那将官,换做他也想不到,墨徒藏在都察司霍莲的车里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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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九针介绍:
陆三公子刻苦求学四年,学业有成即将平步青云
陆母深为儿子前程无量而开心,也为儿子的前程忧心
所以她决定毁掉那门不般配的婚约,将那个未婚妻赶出家门洛九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洛九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洛九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