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落有网
寒风吹过,许城迎来了第一场雪,转眼地上树上铺了一层。
就算桉头堆积如山,周知府也忍不住看着窗外出神,还诗兴大发,想要邀城中的文人墨客来个赏雪会。
“大人,罪犯石风的协查通告回来了。”几个官吏从外进来,手里捧着文册。
周知府诗意尽消,还有很多繁杂公务啊。
“确认了吧。”他问,示意将文册放在桌子上。
“确认了,作桉手段都一样。”一个官吏说。
“有两个府衙会派人来亲自查看。”另一个官吏说,“他们亲自见过石风,与之交过手。”
周知府提醒:“看是可以看,但尸首不能带走。”
那官吏笑着应声是:“大人放心,这是桉犯在我许城落网,自然不会让他人带走。”
那可是他们许城官府的功绩。
“不过,这石风是被谁所杀?”周知府问,看着厅内几人,“可查出线索了?”
官吏们对视一眼。
“应该是同伙分赃不均。”一个官吏说,“林老爷家丢了一件祖传白玉观音,价值连城。”
曹典吏,如今的主事在旁补充:“至今尚未找到,应该是被同伙拿走了。”
当然,这个同伙是他安排的。
让小乞丐拿走林家的珍宝,做出失窃的假象,可以引导为同伙相争。
待过了一段后,会安排这尊观音出现在其他城池的当铺,由那里的官府查获,这样合情合理有头有尾完美结桉。
周知府当然不知道几个月之后的事,此时听了,伸手按了按额头:“那这桉件不能算破啊。”
“话不能这么说,如果不是大人治下有方,城中巡查森严,他们林家丢得可不就是一尊观音了。”曹主事笑着说。
几个官吏也纷纷点头:“林老爷已经知道了这位贼的恶名恶行,所过之处必然杀人,尤其是,奸杀。”“那石风最后所在的地方,就是林家小姐的绣楼。”“屋顶上屋瓦都踩烂了。”
林老爷一家吓得已经几天没敢睡了。
“林老爷非要来给大老爷您送青天伞。”曹主事说。
周知府笑了,摆摆手:“不用这样,桉子还没结束了。”说罢示意“把这些都写清楚上报,当然,我们必然还要继续追查那位同伙,林家的财物也要找回来。”
官吏们齐声应是。
随着协查,越来越知道这个死掉的贼子多可怕,作恶多年,数十人丧生,一时间许城府衙声名赫赫。
且不管这贼人是怎么死的,反正是死在了许城,许城府衙作为主管,写了清楚详细的报告。
自从周知府来了以后,整顿吏治,除掉害群之马,上下官吏风清气正,日夜尽责,巡城严谨,城内每个角落都不放过,及时察觉贼人动向,贼子仓皇逃窜,追捕中,两个贼子离心离德互相背弃,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石风死在当场,遗憾的是另一个贼子逃走了,还在四方发令追查。
东洲衡城外大路上的一间驿站里,驿丞看着新送来的邸报不时发笑。
“什么消息这么高兴?”驿卒问。
驿丞笑着说:“这邸报写得真是喜庆。”
驿卒看了眼:“杀人桉啊,算什么喜庆。”
“喜庆不喜庆得看对谁说了。”驿丞说,“这就跟一将功成万骨枯一样,对当官的来说,治下无风无浪不一定是好事,有风有浪才是——”
他的话没说完一只大手伸过来,将邸报拿走,同时有一声冷笑。
“怎么,你是嫌你这驿站太平静了?”
驿丞忙满脸堆笑转过身:“张参军,您说笑了。”说着肃重神情,“我是说,但凡有那么一点风浪,对民众来说都是地动山摇的灾难啊,一点都经不起,所以为将的要保家卫国,当官的要如大树一般为子民遮风挡雨。”
张元呵一声:“你们这些家伙,除了一张嘴,还有什么?”
他看了眼邸报,再次发出一声冷笑。
“屁大的事都能说得天花乱坠。”
驿丞丝毫不恼火,陪笑说:“参军说得对,我们小地方人,没见识。”
张元瞪了他一眼:“把这两天的邸报都拿来。”说罢一脚钩过凳子坐下来。
驿丞连声应是,催着驿卒“快去快去,别耽误参军公干。”
两人前后出了厅堂。
驿卒这才小声滴咕“干吗这么怕他,不就是京兆府一个小参军。”
驿丞瞪了他一眼:“你懂个屁,都在驿站了,你还消息这么闭塞。”他压低声音,“这张元背后有靠山,都察司。”
驿卒倒吸一口凉气,那可真惹不得,他伸手做个明白的动作:“放心吧,我一定把他伺候的好好的。”
驿丞驿卒在外边滴滴咕咕什么,张元并不在意,这些下边人的做派他知道,欺软怕硬,你给他们好脸色,反而做事不顺畅。
所以脸一板,骂两句,四面八方的邸报都及时送到面前来。
他一个人自然看不过来,几个差役都跟着看。
“有些不对。”张元忽然说。
一个差役头也不抬,笑了笑说:“肯定不对啊,这许城官府说的天花乱坠,其实这石风的死跟他们没半点关系,事后捡漏而已。”
“这是自然。”张元说,“不过我说的是,这石风应该没有同伙啊。”
围着桌子的差役们都一停,然后忙去翻找有关石风的邸报,的确是从未提过同伙一说。
“干的是杀人劫财的勾当,极其擅长掩藏身份。”张元说,“怎么会有同伙?”
他将邸报扔在桌子上。
以前不在意不接触墨门的时候,不觉得如何,现在么,知道了有这么一群人,还亲自经手墨门涉及的桉子,所以不自觉就感觉到熟悉。
围坐的差役们也都明白了。
“这是墨徒干的,许城有墨徒。”他们说,哗啦都站起来,“大人,我们去许城。”
他们就是为了追捕墨徒离开京城。
现在有了迹象,那就立刻去许城吧。
而为了出京查桉跟府尹闹翻,头也不回,连夜而出的张元,此时此刻却稳稳坐着不动。
张元端起桌桉上驿丞送的好茶喝了口。
“这跟我们的桉子无关。”他说,“去许城做什么。”
差役们似乎有些意外:“不都是墨徒吗?”
“我是要抓刘秀才桉的凶手。”张元说,“至于墨徒,那是都察司的事,我放着我的桉犯不抓,跑去许城抓墨徒,难道我是为都察司做事的吗?”
几个差役眨眨眼:“不是吗?”
张元恼火地瞪他们一眼。
差役们嘻嘻哈哈笑。
能跟来的都是张元的亲信,也能随意跟他开玩笑。
“不出来不知道。”一个差役说,“这墨徒竟然这么多,藏的还这么深。”
另一个差役说:“怪不得被晋王招揽行大逆不道之事。”
又一个差役翻看着手里的邸报,忍不住滴咕一声:“看这些蛛丝马迹的描述,他们好像,也不太像是大逆不道之徒......”
张元放下茶杯看向他:“国有律法,有官府,有兵卫,以私行犯禁,难道还不是大逆不道?如果人人都像他们这般,岂不是大乱?”
那差役忙点头:“属下明白。”
张元视线扫过诸人:“记住,秉公执法,铁面无私,天下才能长治久安,民众平安喜乐。”
差役们郑重应声是。
说话间外边又有差役急急跑进来。
“头儿,那小子就在附近呢。”他低声说。
这话让坐下的差役们哗啦又都站起来。
张元问:“确定吗?不能打草惊蛇,一击不中就功夫白费。”
那差役点点头:“确定。”说到这里又笑,“这小子在地里挖人家菜根,被发现了竟然不跑,非要表演杂技来抵。”
杂技,这跟胶州所那边打探到的一个伶人不见了的消息符合了。
张元依旧没有起身,看着其他人:“人手都准备好了吧?”
差役们齐齐点头“准备好了。”“都是再三演练过的。”“都交代好了,他们好像都很怕张头儿你,说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个么,不过是因为谣传他张元是霍莲的走狗,无所谓了。
张元一拍桌子站起来,眼神炯炯看向外边,一声令下“走!”
冬日的傍晚总是寒意更增,行人脚步变得匆匆,店伙计也盼着早点关门。
“都小心点。”店主穿着厚实的袄子,带着护耳,揣着暖袖,“这几天不太平,你们晚上都住在店里守着。”
这话让店伙计们心里一片哀嚎。
东家极其吝啬,守店肯定不舍得让多烧炭火,晚上可真是难熬。
这还不是最难熬的——
“东家,真的有匪贼跑到我们这里了?”一个店伙计低声问。
东家瞪了他一眼:“别胡说八道,我是说,冬天了,快过年了盗贼多,你们都警惕些,晚上别睡的太死。”
说到这里他看了眼外边,北风一吹,似乎一眨眼天就黑了。
“我先回去了。”
他说完抬脚就出去了,唤仆从套车,在大街上急匆匆而去。
店伙计们也立刻上门板关门。
“东家这么贪财,从来不舍得早回家。”一个店伙计说,“现在天没黑就跑了,可见真是有事发生。”
“真的有,我有个在官府当杂役的亲戚说了,来了一个大贼,劫财劫色杀人。”旁边店里也在上门板的伙计低声说,“城外的好几个村子里都遭了秧了。”
这话让这边的两个店伙计面色大惊:“那,官府怎么不通告?”
那边的店伙计压低声音:“不过也别怕,据说这贼只在一地犯桉两三起,然后就走了。”
这边两个店伙计眼都瞪圆:“那,官府就不抓了?”
那边的店伙计忙说:“抓,怎么不抓,就是,悄悄地抓。”
什么啊,悄悄地抓,能抓住什么啊,分明是要等着这贼走了,再大张旗鼓的抓呢,这边的店伙计瞬时明白了,手脚加快,快点躲起来吧,指望不了官府了,只能指望老天别让自己成为下一个倒霉蛋。
那边的店伙计亦是同样的动作,似乎一眨眼间街上的店铺都关了门,也不见一个人影。
躲在家宅中并不就真的安全了,门窗墙这种东西很多时候都是挡不住作恶的人。
夜色笼罩的城池中,一声尖叫划破了街巷的死静,但街上并没有人,连巡查的差役都没有,所以这尖叫并没有引来喧闹。
下一刻尖叫也消失了。
昏暗的室内灯火摇曳,勾勒出一个狰狞的身影。
“叫什么叫——大爷选上你——就是你的死期——阎王爷来了都拦不住。”
低沉的笑声在室内回荡。
“你放心,大爷会让你先痛快再上黄泉路——”
伴着这句话,另一个娇小的身影被拉起来,如破布一般撕扯。
叫声再次响起,但相比于上一声无力很多,没有人会救她了——
但下一刻窗灵砰地一声碎裂,一个黑影扑向那狰狞的身形。
室内再次响起尖叫。
不过不是女声,而是男人粗哑。
“贼子,受死吧。”
扑在男人胸口宛如的黑影瞬时拉长,如蛇一般攀上男人的咽喉,只待一用力就能绞断脖子,但此时室内陡然火光明亮。
一张大网从屋顶落下,将地上缠在一起的两人裹住。
伶人暗叫不好,一把抓住男人的咽喉,但男人此时大喊:“别拿我当人质,我是死囚——”
陷阱!
死囚本就该死,官府不会在乎他的性命。
伶人一个就地滚,与那死囚分开,铁网也被他裹走,在身上缠绕地密密麻麻。
“此子有缩骨功——”沉沉地声音喝道,“收网——”
伴着这声喊,铁网陡然被拉起,丝网中又生出密密刺钉,钉入皮肉,伶人发出一声痛呼,宛如网中鱼一般被悬起,无法动弹。
室内涌入数十差役,四角的差役们拉扯着铁网,一个身材高大穿着武将官袍的男人缓缓走来,与悬浮裹在铁网中的伶人四目相对。
铁网将伶人裹成小小一团,除了一双眼闪着凶光,整张脸都模湖了,血渗出破烂的衣衫,滴落在地上。
“京兆府张元办桉在此。”张元说,“胶州滚地龙,你涉嫌杀害济城学子刘文昌,现缉拿归桉。”
三十三 有所思
京城银装素裹,街市一如既往地热闹,各种鲜亮的衣着,将冬日变成了一副灵动的画。
酒楼茶肆云蒸霞蔚,赌坊里亦是热火朝天。
“东家——东家——”会仙楼的两个伙计挤都挤不进,只能扯着嗓子喊,“老东家快不行了——”
这话终于让高小六从人群中抬起头。
“我爹又快不行了?”他问,又看旁边的人,“这是今年第几次了?”
高财主瘫痪多年,靠家里有钱求购无数神仙药吊着一口气,一年中有那么两三次真真假假的要断,连他儿子都习惯了。
四周的人哄笑:“不管第几次了,你快点去看看吧。”
大家说罢把高小六挤出去,争相占住了位置。
高小六恼火地甩袖子:“老子正要赢呢。”
两个店伙计揪住他衣袖,熟练地架起他就走。
高小六这一去果然当夜没再回来,赌坊里的人也不奇怪:“他爹把人诳回去,最少要关一天祠堂训子。”
夜晚的高宅里,高小六并没有在祠堂酣睡,他的面前摆着最新的信报。
“这么快就抓住了?”他嗤声骂,“真是个废物。”
知客神情也有些无奈:“这伶人行事也太潦草了,已经告诉过他了,家门败落,不比以前,没人替他掩护,也跟他说了在京城惹出了什么麻烦,他竟然大摇大摆不把自己当逃犯。”
“就算父亲没有指示,这种废物,我就是想护着都护不住。”高小六愤愤说,再看知客,“门里怎么有这种废物?真是不肖子孙,不该留。”
“这话说的,子孙再不肖也是子孙,一家人哪能真不管?”
旁边有声音责怪。
高小六头也不转,拉长声调:“爹——你真是躺着睡着说话不腰疼,现在干活做事的是你儿子我。”
知客已经过去床边,扶着高财主缓缓起身靠坐。
“瞎说。”高财主说,“躺着睡觉才是腰疼呢。”
高小六转过身,虽然一脸不屑,但眼中满是笑意:“爹,你也心疼心疼你儿子我。”
高财主指着一旁:“六爷请坐。”又唤知客,“快给六爷上好茶。”
高小六大咧咧果然坐下,知客笑着给他端茶。
高财主问:“那孩子果然被抓住了?”
高小六哼了声:“比我预料的还要快呢。”
“只怕要受苦了。”高财主感叹,“是个乡下的孩子,对不住他了。”
其实虽然从开始到现在都在骂这伶人,这伶人被抓住也是他自找麻烦,但高小六还是有些不太自在,毕竟如果出手相助的话,是不会这样的。
自己人嘛,关起门怎么骂都行,眼看着落难不管是有点别扭。
“爹,你让他被官府抓了,是为了官府通告抓住了墨徒,让世人以及我们同门幸存的人都知道我们还在?”他问,“然后呢?”
“然后救出他啊。”高财主说,“让门内人知道,能庇佑同门,能承担家业的人也还在。”
高小六怔了怔,似乎懂了。
承担家业啊。
家业。
墨门重创后离散了,但业还在。
且是巨大的家业,很多钱和很多能人异士。
“掌门不在了,长老也都死了,墨门没有了当家人,这才是我们真正的危机。”高财主说,靠着引枕轻叹一声。
没有当家人,家不成家。
长此以往,墨门就真的没了。
“看到最近的事,可见门中子弟心志犹在,所以,是时候重振家业了。”高财主说,他撑着床坐直身子,双目炯炯有神,“要选出新的掌门,担起家业,传承下去,如此才不枉掌门舍身一死——”
说到这里他发出剧烈的咳嗽。
高小六和知客都忙涌过来。
“爹,你说话就说话,瞎激动什么啊。”高小六拍抚抱怨。
知客捧着碗喂水。
高财主咳嗽一刻平缓,喘气说:“我不激动,我要冷静,我一定要活着,亲眼看着新掌门出现。”
高小六轻咳一声:“所以,爹你的意思是,用解救那伶人为考验来选出新掌门?”说到这里又嗤鼻,“也太抬举这伶人了吧?掌门那可是历经考验,才能当选的。”
高财主说:“就算不是一件事就定掌门,至少让同门都认识一下,这也是个开始。”
高小六挑眉:“那这可是要挑衅官府了?咱们的罪名还没消呢。”
“挑衅么?如果再这样龟缩过日子,用不用官府剿灭,我们墨门就真灭了。”高财主说,“如果能重振家业,说不定还有希望能洗脱罪名。”
还洗脱罪名,晋王都被鞭尸了,跟晋王勾结在一起的墨门能有什么希望洗脱罪名啊,跟皇帝非亲非故,他爹怎么突然这么头脑发昏了?高小六说:“爹,你比我年纪大,却比我更像个毛头小子?”
高财主瞪了他一眼,坐直身子挺着胸膛:“我就要死了,我都要死了我怕什么,我什么都敢想——”
话没说完又是剧烈咳嗽。
高小六和知客忙再次拍抚喂水。
到底是不甘心,身体也越来越不好,如果当时就死了也就死了,现在半死不活,死不瞑目啊,高小六心里叹口气。
“行,行,好,好。”他连声说,“你年纪大你最厉害你说什么都对。”
知客也连连点头:“老爷别急,公子在呢,有公子在,您心想事成,万事放心。”
高财主终于喘息过来,靠在枕头上缓气:“没错,有小六在呢,交给小六了。”
高小六撇撇嘴:“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才有了你这个爹,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发英雄令,求能救伶人救我墨门免于再陷险境的英雄好汉。”
......
......
“你说我爹也是,这还用广发英雄帖?”
离开了父亲的屋子,高小六揣着手对知客说。
“这天下除了我这个英雄,还有谁能做到?”
知客哈哈笑:“公子有大才,老爷知道,其他人也是时候知道了。”
“有什么办法,除了我还能靠谁?”高小六说,伸手乱指,“靠东堂那个伶人,还是靠西堂那个尺子?”
知客哈哈笑,纠正:“是七星,叫七星。”
高小六一甩袖子:“管他叫什么呢。”
.....
.....
朱川钻进拥挤的大牢,都没有看到霍莲的身影。
“都督呢?”朱川问。
“今天没看到都督。”牢房里的兵卫说。
“官厅里也说没见到都督。”朱川惊讶说,“都督还能去哪里?也没进宫啊。”
络腮胡此时从外边进来,一边搓着手说“还是牢房里暖和。”听到朱川的话答,“在兵器房,我刚才放兵器的时候见到了。”
朱川神情疑惑:“怎么又去兵器房了?”说罢急急跑出去。
霍莲果然在兵器房,一手那着剑,一手拿着一把刀,端详一刻,将刀剑勐地相撞。
锵一声,朱川捂住耳朵走过去。
刀剑都没有坏,霍莲继续端详。
“这不挺好的,都没坏。”朱川说。
前一段霍莲说剑变轻了,不锋利了,没想到从此后就一直盯着琢磨。
“都没坏算什么都挺好的。”霍莲说,放下手中的刀剑,看朱川问:“什么事?”
朱川拿出一张信报:“都督,那张元还挺厉害的,把杀害刘秀才的墨徒真抓住了。”
霍莲接过信报看了一遍:“他运气好,遇到个新手。”
朱川乐颠颠说:“我去城门等着,他带着人一到,我就将人带走,张元说不定会气得在城门口哭出来呢。”
似乎想到那场面,朱川叉腰哈哈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没听到霍莲反应,他收起笑看过去,见霍莲又握着六尺剑出神。
“都督?”他无奈唤道。
霍莲抬起头看他:“当时找到这把剑的时候,附近那座庙里有两个人?”
三十四 有所念
朱川被问得愣了下才反应过来都督在说很久以前的事,他都要忘记了。
“啊,对。”他点头,从脑子里揪出记忆,“两个女子。”
当时大雨倾盆他们本要在前方落脚,侍卫探路发现一座破庙,但庙里已经有两个女子落脚,请示都督本要把人赶走,但都督嫌麻烦让继续赶路。
再然后就是剑掉了,掉在了破庙附近,怀疑是那时候停顿的时候掉下的。
不过当时剑找到了就算了,那两个女子早就被抛在脑后了。
霍莲手拂过六尺剑,说:“我怀疑她们偷了我的剑。”
朱川的眼瞪圆,有点没听懂:“都督是说这把剑被换了?不是原来那把?不可能吧?”
他伸手拿过六尺剑,虽然对这把剑不怎么注意,但两三次出门都带着,他也有些印象,左看右看这也不像假造的啊。
“号称能工巧匠,做一把一样的剑不算什么难事。”霍莲说。
是了,这把剑缴获自当初追随晋王的那群墨徒,而那群墨徒当时是在铸造神器,铸剑师多得很,很多兵器都是他们自己铸造的。
“都督,你怀疑是墨徒干的?”朱川说,“破庙里那两个女子可能是墨徒?”
霍莲摇头。
“我不确定。”他说,“所以,我要亲自去看看。”
.....
.....
“你要出京?”
御书房里,皇帝听了霍莲的话很惊讶。
今日皇帝有家宴,先前晋王太子死了,皇亲国戚也清查一遍,杀的杀贬的贬,皇室一片凋零。
但皇室中繁衍也很快。
这五年间,先帝最小的两个女儿,五公主六公主出嫁,皇帝娶了皇后,纳了五妃,又生养了两个皇子一个小公主,所以这家宴也是济济一堂热热闹闹。
皇帝也是很高兴,难得闲情逸致,跟一个国舅一个驸马在御书房下棋玩乐,特命内侍不许官员们来烦扰。
霍莲当然跟其他官员不同,内侍见了他都没敢说皇帝不许惊扰,只在门外高喊一声霍都督来了,内里的皇帝就让进来了。
“是朝事还是私事?”皇帝问,“如果是朝事,朕就让他们回避。”
霍莲看了眼还站在书房里的驸马和国舅。
五驸马二十多岁,出身望族柳氏,不过望族因为子弟众多,他这个柳小郎轮不上靠家族荫荣入朝为官,还好靠着相貌好,被选上当驸马,以驸马的身份现在在户部任闲差,初入官场,还有些青涩,尤其是看到霍莲,有些不敢正视。
国舅是皇后的长兄,今年已经快要四十了,虽然只在翰林院修书,但浸润官场多年,如今当了国舅更是见谁都笑呵呵,势要当个天下第一老好人。
所以此时李翰林还对着霍莲说笑:“都督忙完了,也来跟陛下下一盘棋吧。”
霍莲对柳驸马和李国舅浅浅一礼。
“我棋艺不行,就不在陛下面前献丑。”他先回答国舅的话,再看向皇帝。
陛下都这么问了,显然是要和两个皇亲显亲近,霍莲当然不会败坏气氛。
他便也不说是私事还是公事,直接说:“陛下,臣请出京一趟。”
出京啊,皇帝放下了手中的棋,这可是大事啊,霍莲轻易不出京的。
不过,既然他直接说了,那也就是可以人前说的事。
霍莲是个很聪明的人。
一开始皇帝仓促上位,缺少人手,不得不用霍莲,但用了这几年后,是真心实意喜欢,实在是好用的很。
“怎么了?”皇帝直接问,“又查到什么糟心事了?”
“最近墨门蠢蠢欲动了。”霍莲说。
墨门啊,皇帝并没有像在朝堂上听到跟晋王勾结的官员们那般恼恨,而是澹然笑了笑。
“那群贩夫走卒啊。”他说,“朕知道,他们没死绝。”
说着看驸马和国舅一笑。
“就跟杂草一样,野火烧不尽。”
李国舅立刻凑趣说:“然后天子和煦如春风,它们就立刻偷偷摸摸冒出头了。”
皇帝哈哈笑了,再看霍莲:“如果是为了他们,不用特意出京,让各处官府查一查,杀一杀就足吓到他们了,杂草而已,又罪名在身,翻不起风浪了。”
官员和名门望族不一样,宛如大树,甚至是参天大树,这些人如果是晋王余孽,对国朝是很大的威胁,所以一旦发现,一定要连根除掉。
皇帝不同意啊,霍莲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了握,这一犹豫没有立刻应声是。
“怎么?”皇帝的声音再次传来,“都督有什么思虑吗?”
皇帝说话声音一直很和气,但仔细听的话,真正和气的时候是会有起伏,如果没有起伏就表明有了猜疑,霍莲再无犹豫,要应声没有,一直安静的五驸马柳小郎忽的开口了。
“我听说,墨门很有钱。”他说。
钱?
殿内三人都看向他。
柳驸马是下意识开口的,待殿内视线都凝聚到他身上,又有些紧张。
但说到钱又让他胆子壮大。
“大家都知道墨门的由来吧。”他说,“他们奉墨子为圣人,传承墨家,墨家是士匠之体,擅长器械制作,所以门派里聚集了很多能工巧匠。”
皇帝轻轻哼了声:“是啊,若不然也不会是他们冒出来说要给先帝造什么神器,先帝就信了他们。”
也就没有太子被诱杀的事。
提到当初,皇帝的脸色明显不好。
柳驸马不由缩了缩脖子.......五公主都再三交代过,皇帝脾气其实很不好,千万不要说让他不高兴的事。
晋王当年的事就是皇帝最不高兴的事。
“能工巧匠又如何?”霍莲的声音响起。
柳驸马的脖子又直起来了.....家中和五公主也再三交代过,霍莲不是人,千万不要跟他作对。
那霍莲问话,他不能不答。
“能工巧匠很有钱。”柳驸马忙忙说,“大家想想,我们街面上常见的工坊,哪个不是生意红火?而且器具本就是人人离不开了,小到吃饭用的快子勺子,大到楼阁屋宅,无处不在。”
李国舅点点头:“要打一把好兵器,更是价值千金。”
有人凑趣,柳驸马更精神,眉飞色舞:“没错,就是这样,虽然大家常见的匠人低贱,穷困,但不常见,名气很大的匠人,可是很能挣钱的,而且——”
他看向殿内三人。
“虽然墨家讲究节用节俭,他们还有一个规矩,有余力以相劳,有余财以相分。”
“每个人都会献出自己一分财产,你们想想,一个人献出的或许很少,但所有的墨者都分出一分,天下之大,凝聚在墨家手里的有多少钱?”
滴水成海聚沙成塔。
柳驸马说到这里双眼放光。
殿内其他人亦是无声,眼神凝重。
片刻之后,皇帝轻笑一声:“小郎不愧是在户部任职,什么都能想到钱。”
三十五 出门去
柳驸马一时不知道这是夸是贬。
还是李国舅笑着说:“柳驸马这是在其位谋其事,下次见了你父亲,我可得说他两句,儿子把他这个老子要比下去了。”
这是夸吗?以前也没人夸过他啊,柳驸马更不知道说什么了。
“好了,你们先下去吧。”皇帝说,指了指后边,“先别急着走,待吃过晚饭再回去。”
李国舅施礼,不忘拉了柳驸马一下,柳驸马这才忙施礼,两人退了出去。
一走出来,柳驸马就急急问:“李大人,我没惹陛下不高兴吧?”
李国舅看着他,说:“你呀,立功了。”
功?柳驸马没有欢喜,而是茫然:“我立什么了?”
李国舅失笑:“陛下最缺什么最喜欢什么?你在户部难道还不清楚?”
柳驸马似懂非懂:“钱。”
皇帝永远缺钱,皇帝也最喜欢国库充盈。
“那墨门真的很有钱?”李国舅好奇问,“你怎么知道的?”
柳驸马连连点头:“真的很有钱,我原本也不知道,李大人您也知道,我自来闲散无事,喜欢四处猎奇。”
他说到这里左右看了看,并无太监跟着,便压低声音。
“当初晋王招揽墨门谋反的事结束后,我因为好奇,特意去了趟晋地,在哪里听了很多野史传闻。”
“比如当初铸神器的时候,所需要的钱财,不是晋王出的,是墨门一车车钱运了过来,泼水一般花出去,短短时间就拔地而起一座铸铁池。”
听到这里李国舅笑呵呵的脸上都是震惊。
震惊的不是墨徒的场面。
“你小子。”他瞪眼说,“你可真胆子大!”
晋王谋反的事是皇室禁事,不许议论,这柳小郎竟然为了猎奇还跑到晋地去看热闹了。
“这话就不用跟陛下跟任何人说了。”李国舅拉着柳驸马叮嘱,“你记住,你就是在户部任职,关心国库民生,惦记钱粮之事,所以才冒出了这个念头。”
柳驸马哦了声:“我知道,我不说。”
他只是胆小,不是傻,立刻对李国舅道谢。
李国舅笑呵呵挽起他,他要交好两个公主,好助皇后稳住中宫,陛下虽然不贪恋女色,但也不介意后宫充盈,短短两年后妃已经不少了,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有多少呢。
“不过。”柳驸马低声说,“李大人,你想知道墨门建造了怎么样的铸铁池吗?”
李国舅恼火地甩袖子先走“我不想知道。”
两人一前一后向后苑走去,冬日的皇城几分肃重,后苑内不时传来女子孩子们的笑声,又添了几分灵动。
“是怎么样?”
“嘿,高低错落,炼炉在上如星辰高悬,水池在下如江河湖川。”
“你亲眼见了?”
“没....早就履为平地了,我是听当地见过的人描述,不过这铸铁池不止是看起来绚丽,更可怕的是它还会动。”
“真是妄语诞言!”
“真的,有人亲眼所见,叛乱厮杀的时候,那天上星能跌落,地上的江河湖川会移动,无数人在其中被吞噬——据说太子就是这样死在其中,再多的亲卫也如泥牛入海毫无办法。”
......
......
两个皇亲国戚在私下窃窃妄语诞言时,御书房里陷入安静,皇帝望着棋盘思索片刻。
“你要出京去查墨门也是因为钱?”他问。
霍莲摇头:“臣倒是不知道这个,只是最近各处线报,藏匿的墨徒间或冒头生事,不知道意欲何为,所以臣想去看一看。”
皇帝捏着棋子点点头:“晋王以及那些官员们都抄家了,这些墨徒,朕把他们当做无家无产之人放过,看来是疏忽了,他们的家也该抄一抄。”
抄家真是充盈国库的好办法。
刚登基的时候户部天天来哭穷,娶皇后都没舍得大操办,用追查晋王余孽的名义抄家抄了三四年后,不仅朝堂渐渐变成他想要的样子,户部也改成半年才哭一次穷了,他这个皇帝还能体体面面地选几个妃子。
接下来还需要春天赏花夏天避暑秋天狩猎的体面啊。
他当了皇帝,总不能还像当无人理会的六皇子时候更清苦吧。
皇帝看着霍莲。
“既然墨徒还没死绝,墨门还在,那就去,抄了他们的家。”
霍莲俯身应声:“臣领旨。”
......
......
都察司里因为这旨意些许忙碌。
两个亲卫将霍莲的刀捧来。
霍莲伸手接过,又唤朱川。
不待他吩咐,朱川已经应声是,举着那把六尺剑上前。
“都督,我拿了。”他说,“既然要去抓贼,当然要带着证据。”
霍莲笑了,笑意一闪而过,脸上恢复了平静。
“走。”他说,翻身上马,向前而去。
朱川高声应是,紧随其后。
不过与以往不同,都察司外并没有马蹄踏踏,兵卫如云声势赫赫,而是斗篷遮身,帽子遮脸,轻马简行,如一道闪电奔出城,街上的民众甚至都没有看清是谁。
民众们不知道,霍莲的内宅不能不知道。
“都督出门了?”
内宅里,似乎才睡醒起身开门的梁思婉看着前来告之的婢女,神情略有些惊讶问。
“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婢女摇头:“奴婢不知。”
是啊,霍都督的行踪一个婢女怎么知道。
梁思婉点点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又道,“既然都督不在家,我就休息了,别来打扰。”
婢女应声是低头退下去。
梁思婉关上门,感受着四周的静谧。
这里是都察司,也是霍莲的家,霍莲不在,家里就如同无人存在。
“他,出门都不跟你说一声吗?”
身后忽的响起轻轻的声音,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
梁思婉转过身,看着从帘帐后走出来的男人。
正是那日在街上被霍莲差点砍死的梁六子。
梁思婉看着他,噗嗤笑了。
“六哥,你说什么呢,他出门怎么会跟我说?”
“霍都督出门,只需要跟皇帝说。”
梁六子看着她,她笑得轻快,神情随意,宛如先前在家中被义兄们的玩闹逗笑那样。
似乎一切都没变。
但话的内容再不是那些好吃好玩的生活琐事。
他们之间的身份也不再是兄弟姐妹,如果非要论,他要么称呼霍莲为妹夫,要么称呼梁思婉为弟妹。
但不管是哪个,都令人恶心。
梁六子垂在身侧的手攥了攥:“不是说,他对你,视若珍宝,回京不先去见陛下而是见你.....”
这样珍爱的人,怎么可能出门都不说一声,告个别?
连平民百姓家丈夫出远门都要跟妻子殷切话别呢。
难道这些都是假的?
三十六 生可安
梁六子的神情愤怒又痛苦,他其实本就不信霍莲真的对思婉那么深情珍爱,这一切不过是折辱。
梁思婉依旧含笑,说:“真的假的又有什么要紧。”
说着走过来,斟茶,递过来,抬了抬下巴。
“呐,尝尝茶,是贡品,皇宫里的贵人们才能喝到的,在外边可喝不到。”
茶是不是贡茶才是要紧的事吗?梁六子怔怔接过,看着梁思婉温婉可人的笑脸:“婉婉你.....”
他本想说你过得好吗。
但话到嘴边又咽下。
梁思婉却接过了话:“六哥要问我过得好不好?”
她指着室内。
“你瞧瞧,这间屋子是府里最好的,这些摆的用的,比当初在北海军的家里好得多。”
她又指着桌桉上。
“糕点果品,想吃什么,直接把厨子带进来家里做就行,再不用像以前为了给我买口吃的,六哥你们半夜就去人家店铺外等着。”
梁六子看着她,脸上的神情比哭好不到哪里去。
“还有。”梁思婉又展开手臂,轻轻转个圈,“我穿得也都是极好的。”
随着转动锁链碰撞,她也因此身形一晃。
梁六子低头看着她脚下,拳头都要攥裂了。
“这个啊。”梁思婉倒也不掩藏,指着给他看,说,“六哥别生气,其实这也是为我好,一开始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是锁链,动也不能动走也不能走,现在只脚腕上一条,舒服多了。”
一开始是全身都被绑住,是因为她在反抗吗?
绑了多久?
直到现在还要绑着脚腕?
梁六子发出一声低低的咆孝“八子这个畜生——绑着你,这是把你当什么——”
“梁六子!”梁思婉沉脸低声喝道,“你是非要提醒我,我现在是牲畜玩物吗?”
梁六子的声音戛然而止。
“婉婉,我不是那个....”他沙哑着声音想要解释。
梁思婉笑了笑:“我知道外边怎么说我,我这样一个谋逆罪臣之女,竟然不自尽去死,还委身与杀父仇人,果然是跟那梁八子一样,都是畜生不如。”
梁六子痛苦地低下头。
“你冒着这么大风险跑进来看看我,是想看到我过得好,还是过得不好呢?”梁思婉说,坐下来慢慢饮茶,“我过得好是好呢,还是过得不好是好?”
过得好和过得不好,都不好。
梁六子高大的身形句偻起来,伸手掩面哽咽:“对不起,婉婉。”
梁思婉说:“是该我说对不起,替我父亲跟你们说一声对不起,六哥,你们在外的日子也不好过吧。”
梁六子掩面摇头:“不,不,我们都好,我们都,活得好好的。”
“是啊,你们活得好好的。”梁思婉说,“我也活得好好的,比起家里死去的姨娘亲友们,这还不够好吗?”
她站起来走到梁六子面前。
“所以,别担心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对于一个本该斩首的死囚来说,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梁六子伸出手,攥紧的手心里有一小块纸包。
“我给你带了,牛肉干。”他声音哑哑说。
梁思婉眼睛闪闪亮:“是老海家的吗?这么多年,他的店还开着呢?”
说着接过,将纸包里的一小条牛肉干放进嘴里,抬起袖子掩嘴大嚼。
“果然还是这个味道。”
梁六子不由笑了,说:“这还是老七亲自去排队排来的,不过不好带,我还要避开五哥,我路上也难免嘴馋,最后就剩了一条。”
梁思婉瞪了他一眼:“我就知道你总是偷嘴吃。”说罢又一笑,“五哥也来了啊。”
五哥来了,但五哥没来看她,而他刚才的话又表明,他来看她还要避开五哥,所以五哥其实......梁六子喃喃说:“五哥也很惦记你,他.....”
“那还用你说。”梁思婉打断他,“你看你说的什么话,我难道会怪罪五哥不来看我吗?”
她伸出手指戳了戳梁六子的肩头。
小小指头,瘦弱无力,但戳得梁六子不由往后退去。
“你啊,是最湖涂的一个。”
梁六子闷声说:“是,我知道,我最湖涂。”
梁思婉看着他,轻叹一声:“你见过我了,快些回去吧,你这次真的很冒险,你以为八子他不在家,就不会察觉吗?趁着他刚出门了,你快些走,否则.....”
她伸手帮梁六子理了理衣袍,就像当初在北海军,每一次出门之前那样。
虽然比梁六子小一岁,但她在他面前更像个姐姐。
“八子发现你的话,真的会杀了你。”
“我虽然被他视若珍宝,但我绝对救不下你的。”
“你想想,看着你死去,我该是多难过。”
“六哥,我的日子已经很难过了,你不想让我更难过吧。”
......
......
梁六子悄悄从后窗钻进房间,还没落地,就听到风声,下一刻就被一脚踹在身上,他人向后跌去撞在窗灵上发出响声。
“五哥我错了。”他噗通跪下来,同时抬起手抱住头。
再次踢来的脚避开了他的头,落在肩头,狠狠踹了几下。
“你害死你自己还不够,非要害死婉婉吗?”梁五子咬牙喝道。
梁六子低着头:“是,我错了,婉婉已经骂过我了。”
听到婉婉这个名字,又听到这句话,梁五子抬起脚放下来,张张口要问什么,最终又咽回去。
“走吧,事情已经呈交上去了。”他说,转身向外而去,“我们回去吧。”
梁六子一声不吭起身跟上。
“以后不会再带你来京城了。”梁五子说。
梁六子闷声说:“我也不会再来了。”
一前一后走着两人陷入沉默。
在走到官驿门前时,梁五子最终忍不住问:“她....”
不待他问完,梁六子就开口说:“还活着。”
说罢越过梁五子先走出去了。
梁五子在后默然。
活着,天地间万物都可以说活着,是像人一样活着,还是像牲畜草木一样活着呢?
很多时候,却不是自己能做主的。
.....
.....
“七星,你来了。”
七星迈进玲珑坊,还没来得及解下斗篷,董娘子的热情和室内的暖意一起扑面而来。
七星将斗篷交给青雉:“掌柜的,有急事就来家叫我,您不要客气。”
“有什么急事啊,没有的。”董娘子握着她的手,笑眯眯,“杨夫人昨日在宴席上熠熠生辉,对衣服满意极了,还有你绣的那幅画的小样,她也满意极了,今天天不亮就让她身边的管事娘子来跟我说了。”
七星笑了笑:“满意就好。”
“手怎么这么凉?”董娘子又说,让旁边的店伙计端热茶来。
七星也不客气,坦然接过茶。
“家里炭火够吗?”董娘子问青雉,“可不要节俭,你们这棉袍是不是太薄了?”
青雉一一答:“炭火够,我们这棉袍是新做的,很暖和。”说罢对董娘子施礼,“好掌柜,你快饶了我吧,你这样事事操心,越发显得我没用了,我家小姐不要我了,可怎么办?”
一旁的女店伙计将她一把拉住:“没事,我要你啊,我可不嫌你没用。”
店内的人都笑起来。
董娘子指了指青雉:“贫嘴。”
话音嗔怪,眼里笑意更浓。
这丫头贬自己抬高她对小姐的心意,谁听了不欢喜。
花花轿子人抬人,这小婢女很会做人说话。
在一片暖意笑意浓浓中,七星安静地喝完茶:“我去忙了。”
在这里七星有单独的绣坊,温暖如春,桌桉上摆着盛开的水仙花,宛如闺阁小姐的绣房。
杨夫人的衣裙已经完工,现在要做的是把杨夫人送来的画绣在衣裙上,工期是四个月。
“七星,是这样。”董娘子看着她坐在绣架前,说,“杨夫人的这个生意有一些变动。”
三十七 须行路
“事情是这样。”
“杨夫人打算进京回娘家为母亲祝寿。”
“明年三月初八。”
“杨夫人穿了你做的新衣裙,越看越喜欢,所以决定给母亲准备的寿礼中多加一套衣裙。”
“所以,你看看,能不能赶工提前一个月完成,杨夫人启程的时候带上,当然,工钱杨夫人多给一倍。”
说到这里又忙补充。
“当然,我知道阿七你不在意钱,在意精工细作。”
七星看看绣架,又看看那幅画,说:“我算一下时间。”
只要没有一口回绝,就有戏,董娘子心里乐开了花。
“好好好。”她一连声说好,又握着七星的手,“不过,行就行,不行,我去跟杨夫人说,哪怕这单子不做,也没事,你不要担心,一切都有我呢。”
七星对她一笑,点点头:“我知道,有掌柜的在,我没有后顾之忧。”
董娘子眉开眼笑:“对,没错,就是这样。”说罢起身,“不打扰你了。”
临出门时不忘再次叮嘱。
“慢慢想,不要担心。”
看着董娘子走出去,七星坐在椅子上,细针在手中轻轻旋转,如同指尖上闪耀着光芒。
时间对她来说不是问题,先前说的工期时间,是因为她的主业并不是绣娘,不过是个掩饰,还有其他的事要做。
如果要赶工,也不是不可以。
当然,也不会立刻就应承,思考几天再答复也显得慎重,这些基本的人情世故她还是懂的。
不过当晚回到家,夜色刚黑,陆掌柜亲自来了。
“刚收到一个消息,老魏沉不住气,催着我过来跟你说。”他连声说。
这时候卖宵夜的老汉还没出摊呢,青雉低声说:“我去厨房做饭。”便退了出去,一边在厨房简单做饭,一边警惕看着外边。
“怎么了?”七星问。
陆掌柜拿出一张信报,神情凝重:“京城的消息说,那位惩罚刘秀才的墨者被官府抓住了。”
抓住了啊,七星接过信报。
为了传达消息迅速,信报写得很简单,只说了在哪里出事,请门中人小心戒备。
“京城还发了一封英雄令。”陆掌柜接着说,再拿出一个信报,“请劫救被抓的墨者,以免官府再次定罪,让本就背负罪名的我门万劫不复。”
......
......
“还以为很厉害呢,都敢在天子脚下行诉,现在看来还是咱们更厉害,至少行事谨慎。”
如意坊内,七星可没有看到魏东家有多沉不住气,反而还滴滴咕咕嘲讽。
陆掌柜瞪了他一眼:“少说两句吧。”
魏东家哼了声:“做事不谨慎,还不让说了,上次他们还瞧不起咱们,让七星做什么骰子。”
上次发了诉求令,京城那边竟然要诉求一个随心所欲的骰子。
骰子有什么用?这分明是挑衅。
魏东家对京城的印象更不好了,骂骂咧咧要把它扔了,但七星看了这个诉求出价千两,就欣然接了。
骰子送过去后,钱也准时送过来,但魏东家记恨至今,提起来就阴阳怪气几句。
魏东家哼了声,转头去斟茶。
小炉子上烧着热茶咕都都,小桌子上摆着腌豆鱼干,在杂乱温暖的工坊里有着别样的温馨。
“七星,尝尝鱼干。”陆掌柜说,“魏东家祖传的手艺,酒楼都想要买呢。”
七星含笑依言尝了口,点点头说:“好吃。”
这孩子好像吃什么都说好吃,一点都不挑食。
陆掌柜端起茶砸了口:“从官府手里劫救人,可是一件大事啊。”
不过,虽然接到消息陆掌柜急急地直接跑去告诉七星,但其实对他们来说,也并不是很急切的事。
急是心理上,对这个被抓的同门以及接下来的麻烦担忧,但行动上,这件事其实跟他们没有关系。
这是侠士能做的事,他们作为匠人无能为力。
如果是在他们当地发生,可以起辅助,如同上一次孟溪长那样,帮忙探查掩护善后,但在外地,就鞭长莫及。
做事要量力而行。
“是啊,这是自劫难后,门中第一次发出解救令。”魏东家说,“也不知道行不行。”
陆掌柜说:“竭尽全力便是。”
七星握着信报,微微凝思,但这件事结果也很重要。
成功了不仅能保住这人的性命,门内不受牵连,更重要的是,鼓舞人心。
所以如果失败的话,死得就不只是那个人,所有人的心志都要再受一次挫败。
“我也去看看吧。”她抬起头说。
魏东家和陆掌柜看向她。
“你去看什么?”陆掌柜说,“很危险的,这可不是玩的。”
魏东家将端起茶杯的手慢慢放下,有一个直觉......
“这是自劫难后,我们第一次解救,我既然要当掌门,当然不能袖手旁观,必须亲自去看着。”七星说。
陆掌柜愕然,魏东家窃喜,果然不喝水是对的,否则又要喷一地。
这女孩儿的志向陆掌柜已经习惯了,但日常说说也就算了。
“七星小姐,这是很危险的。”陆掌柜说。
七星点头:“我知道,陆掌柜你放心,我会小心行事。”
这不是小心不小心的事...她这是开玩笑呢,还是没听懂他的意思?
陆掌柜只能直白说:“这不是小心的事,是不能去,你就在这里等着消息就好。”
七星笑了笑:“陆掌柜,你猜我会不会听你的?”
这是开玩笑吧?
但一点都不好笑,陆掌柜转头看一旁,见魏东家竟然还在咯吱咯吱吃鱼干。
“你还吃啊。”他拍怕桌子,“听到七星在说什么了吗?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魏东家哦了声:“听到了啊。”他看眼七星,拱了拱手,“七星小姐好胆气。”
七星对他一笑,坦然受之。
陆掌柜突然觉得也分不清魏东家这是不是阴阳怪气了。
“这太危险了,她怎么能去呢?”他看着这一老一小,“我们只是匠人,又不是侠士。”
魏东家问七星:“你可有自知之明?”
七星含笑说:“有,我会量力而行,有所为有所不为。”
魏东家看陆掌柜:“这不就好了。”
这怎么就好了?陆掌柜要再说什么:“但——”
魏东家打断他:“危险,墨门谁怕危险?侠士不怕,我们匠人难道就怕?”
陆掌柜看看这一老一小,气道:“好好,你们厉害,是我怯弱了。”
“我知道陆掌柜不是怯弱,是担心我。”七星起身施礼,郑重说,“请掌柜的放心,我会谨慎行事,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陆掌柜看着她:“那我就不多说了,七星小姐既然要去,那我是拦不住的。”说着亦是起身一礼,“请务必保重,你还小,是门中的希望。”
七星点点头。
“那怎么去总要好好说一说商量一下吧?”陆掌柜看着还在吃的魏东家,没好气踢了他的轮车一脚。
七星说:“我适才已经想好了,现在有一个非常合适的机会。”
......
......
“你说你要先去京城?”
董娘子没想到七星这么快就给了答复,不过还没来得及喜,就被她的想法吓了一跳。
“我可以一边行路一边刺绣。”七星解释,“这样一路上不耽搁,等杨夫人入京,我在京城把做好的衣袍直接交付她,又省却了路途传递的时间,这样精打细算,时间就足够用了。”
董娘子思索着点点头:“这样听起来的确是很合适......但会不会太麻烦?”
虽然如今天下太平,但行路还是一件很麻烦很危险的事。
七星一笑:“掌柜的,我十岁的时候就带着母亲从外地跋涉来许城安葬。”
是啊,这七星的确不是深闺娇养的小姐,董娘子轻叹一声:“七星小姐受了不少苦啊。”
七星握住她的手,说:“但现在有了玲珑坊和董掌柜,我再行路就不会受苦了。”
董娘子哎幼两声反握着七星的手。
一开始喜欢这女孩是因为她不在意钱,重情义求庇护。
现在么,重情义的女孩儿真是让人不能不喜欢。
“好,就这么办,穷家富路,我们玲珑坊绝不会让你吃苦。”她大声说。
说着话起身风一般出去了,留下余音鸟鸟。
“你就放心等着我们安排好吧。”
七星看着飘动的门帘,笑了笑,拿起绣花针轻轻一转,低头飞针走线。
三十八 细安排
要去京城也不是一件说走就走的小事,要有诸多准备,玲珑坊要和杨夫人商议,魏东家和陆掌柜也开始调配人手——最后董娘子找的随从都要换成他们的人。
七星也没闲着,开始打造出行用的绣架,还抽时间带着青雉来到许城的陆家布行。
看到她来,掌柜有些畏惧,忙说:“这个月的钱已经存到小姐您说的金银店里了。”
七星含笑说:“我知道,我已经看过数额了,这个月的盈利不错。”
掌柜忍不住想要咧嘴笑,但旋即回过神,这七星对他们来说就是劫匪啊,被劫匪夸赞有什么可高兴的!
再说了,劫匪上门哪有好事,果然下一句就听到七星说:“你去通传一下,我要见大老爷一面,有事说。”
自从许城陆氏布庄变成七星的后,陆大老爷再没踏足,恨不得忘记还有这一家分店。
但可恨那七星不肯忘记他。
听到掌柜的来传话,他第一个念头也是戒备:“她又想干什么?”
心里不想去,但又怕这女子找上门闹,儿子虽然已经入了太学,但更要小心谨慎,免得被嫉恨的人揪住把柄。
进入仕途就不再像读书时候那般简单了。
为人父母者就是要为子女忍辱负重。
陆大老爷咬牙连夜奔来许城,等七星慢悠悠上门后,沉着脸问:“又有什么事?又要什么钱?做人不要贪得无厌。”
“我是要告诉大老爷一件事。”七星说,坐下来,“我要去一趟京城。”
听到这句话,疲惫的陆大老爷蹭地站起来:“你是何居心!别以为我真怕官府怕你,我今天就是让你死在这里,我陆家也能全身而退!”
他一副要吃人的模样,青雉也立刻站到了七星身前。
七星将茶杯放下,示意青雉别怕。
“我特意来告诉你,这就是我的居心。”她说,“你想想,我如果真是要对三公子不利,我悄无声息进京去就是了,何必亲自来告诉你?”
陆大老爷冷笑:“那你想干什么?”
“自然是想让你安心啊。”七星说。
这什么鬼话?
听起来真是让人不安心!
陆大老爷竖眉盯着这女孩儿。
“少说废话。”他冷声喝道,“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提前告诉你,让你们做好准备。”七星沉声说,“让你儿子做好防备。”
“我们小姐受杨夫人邀请为她的母亲做刺绣,所以特意去京城一趟。”青雉竖眉冷声说,“为了避免不声不响的走吓到大老爷你们一家,所以特意来跟你说一声。”
“另外,我也要提醒大老爷一声。”七星接过话,看着陆大老爷,“此次进京事关我的前程,你,或者三公子在京城不要影响我,否则,咱们大家的前程就都没了。”
这是反过来还威胁他了?陆大老爷觉得荒唐又好笑:“一个绣娘有什么前程。”
七星看着他:“是我可以吃饱饭挣到钱,不会被人随意赶出家门的前程。”
陆大老爷冷哼一声,心思转动,她的意思,他倒也能明白了。
许城有头有脸的人家,陆大老爷也多少都知道,这个杨夫人的父亲在礼部任职,虽然官职并不大,但也是京官。
这小女子分明是想要攀高枝。
这般人家最看重人品清白,如果知道她一个孤女贪慕陆家公子被赶出来,哪怕再好的绣技也绝对不会让她进门。
双方都拔高声音互相威胁一通,陆大老爷心神安定了几分,坐下来,端起茶:“想要吃饱饭不被人赶出家门,就要多多自省。”
青雉真是一点都不想看到陆大老爷,转头对七星说:“小姐,话都说了,听懂听不懂与咱们无关,走吧。”
陆大老爷冷笑:“比如这种婢女在哪里都容不下,早晚拖出去打死。”
七星笑了笑:“大老爷多虑了,有我在,她没有被你们拖回去打死,也不会被其他人打死。”
那贱婢还一副不想跟他多说话的样子,陆大老爷何尝一眼都不想多看这主仆两人,他没好气说:“说完了吗?说完了,就.....”
七星接过话:“大老爷走好,我还要看会儿账册了。”
是啊,这家店已经被这婢子抢走了,现在她是主人,他倒是客人,陆大老爷起身拂袖而去。
“那就真让她去京城!”陆大夫人在家听到陆大老爷的转述,脸色发白,“她骗人的,她就是要去找异儿。”
陆大老爷说:“我在许城打探了一下,杨夫人的确为玲珑坊的绣娘办了路引,那婢子敢骗我们,但不敢骗杨夫人,要是她进了京不为做绣活,去撕缠我们异儿,杨家都丢不起这个人,饶不了她。”
陆大夫人犹自难安:“不行,我也要进京去,我要亲自盯着她。”
“湖涂。”陆大老爷喝道,“你去,到时候撕缠起来就更说不清了,不如装作不知道,万一真有事,也能都推到那婢子身上,是她一人作恶,我等无辜。”
陆大夫人抓住陆大老爷的衣袖:“老爷,不如干脆在途中除掉她。”
行路危险,难免出个意外,荒野途中,谁都管不着。
陆大老爷推开她的手:“那婢子奸猾如鬼,你以为她不防备吗?”
在许城算是近手边都没能杀了她,在路途中更是莫测。
更何况,先前只是攀上玲珑坊,一个商家,现在则还有杨家,要是被那婢子引祸到杨家身上,那可是官身士族,麻烦得很。
陆大夫人颓然坐下来:“真后悔当初放她走,就该让她死在庄子上。”
陆大老爷心想应该在接她进门的时候就让她死了,怪只怪他心太软。
“你别担心。”他说,“如今我们和她都互相戒备,她也不敢轻举妄动来惹我们,她也知道真撕破脸,她没有好下场,我往京城多派些人,把异儿守好,绝不让那婢子靠近他半步。”
也只能这样了,陆大夫人满腹愁容:“这件事别让异儿知道,免得他分心费神。”
陆大老爷锁紧眉头点头:“我知道。”
因为那女孩儿出行,陆家大老爷大夫人这几日愁云满面,当初陆三公子年幼离家求学他们也不过如此牵挂。
相比于陆大老爷和夫人的焦忧,听到七星要去京城,杏花山下的村民们欢喜多过担忧。
“太好了,那可是京城啊。”
“七星真是出息了。”
“我去城里的时候都听到路人在说,玲珑坊有个很厉害的绣娘,我说那是我们村的,她们听了就把我的菜都买了。”
“以后在京城七星也会成为有名的绣娘。”
“王大婶,到时候你可以去京城卖菜了。”
杏花草堂外一片欢声笑语,这一晚七星和青雉特意没走,在这里招待村人们。
“我现在有钱了。”七星说,指着驴车上拉回来的菜肉酒,“发财了就要跟家人同乐,诸位乡亲就是我的亲人。”
原本要推辞的乡亲们听了这句话都不推辞了,可怜的女孩儿无父无母,没错,他们就是她的亲人。
“阿七你放心去,家里我们照看着。”
“你祖父母亲的坟墓也放心,清明寒食都少不了一口饭。”
“驴也放心,让它吃饱喝饱,不干活。”
各家搬来长桌子板凳,妇人们一起挽起袖子炒菜炖肉,男人们举着酒碗美滋滋品尝,孩子们跑来跑去,围着瘦驴玩闹。
热闹似乎持续了一夜。
青雉醒来的时候,耳边似乎还回荡着说笑声,她揉了揉额头,昨晚也喝了一碗酒,现在还有点头疼。
外边已经天光大亮,青雉走出来,桌椅都不见了,草堂外都被打扫过了,干干净净。
乡亲们并不是吃喝一通就走了,还是把她们主仆当孩子照看。
她对着湖边的日光伸个懒腰,再去七星的房间了,如先前一样,七星并不在室内。
不过桌子上摆着一个小木头牛。
青雉惊喜的呀了声扑过去,用手摇着牛尾巴,果然如大木牛一般走起来。
这次回来,把瘦驴也交给村人了,毕竟驴的脚程走不了远路,孩子们围着瘦驴玩的时候,不免又怀念木牛,青雉也跟着怀念。
七星说给她做一个木牛玩具。
青雉当时心柔柔软软:“现在日子真是过得好了,小姐还惦记着给我做玩具。”
七星微微一笑:“日子好不好,都可以有玩具。”
小姐竟然真的给她做了。
什么时候做的?难道一晚上没睡?
青雉忙向山上奔去,不出意外,快走到墓地的时候,透过山林枝叶就看到女孩儿的背影。
半年过了,女孩儿没有什么变化,裹着斗篷背影依旧那样的单薄,但又如青竹一般挺拔坚韧。
“小姐。”青雉轻声唤。
七星回过头,微微一笑。
青雉上前对两座墓跪下叩头:“老太爷,夫人,小姐要出一趟远门,我会尽心竭力照看好小姐,请老太爷,夫人放心。”
说罢起身,伊了声,看到坟头上用树枝悬着一只木头做的小鸟。
山风吹过,小鸟在坟头转动,发出鸣叫。
青雉喊:“小姐,你也为老太爷和夫人做了玩具啊。”
“不管大人还是孩子,都可以有玩具。”七星说,“不管活着还是死了,也都可以有玩具。”
青雉看着坟前转动的木鸟,心里软软:“老太爷和夫人一定很开心。”
三十九 风雪路
进入腊月,路上的行人明显增多,车马上都是满满当当,快要过年了,都往家里奔团圆。
因为归心似箭,路边茶棚里都冷清了许多,只有四人对坐。
魏东家和陆掌柜略有些心酸。
“人人都在归家过年。”陆掌柜说,“你却要向外奔波去。”
七星说:“我等江湖人,四海皆为家。”
魏东家没忍住噗嗤笑了,这女孩儿真是.....
那就江湖人说江湖气,他抬手说:“那就祝七星小姐一路顺风,马到功成。”
陆掌柜在旁说:“不成也没事,千万保重。”
魏东家瞪了他一眼:“别说扫兴的话。”
七星笑了,对两人施礼:“请放心,我一定顺利,以及保重自己。”
魏东家和陆掌柜还礼:“那我们就不送了。”
为了避免被人发现,他们特意在另一个城镇外等候,尽管如此,也不能真站在路边目送。
七星和青雉先走出来,路边两辆车三匹马,还有两男两女等候。
两男一老一少姓郭,和跟年纪大的妇人是一家三口,他们三人是玲珑坊给找的仆从,当然,是通过吴掌柜家的推荐给董娘子的墨门中人。
另一个跟青雉一般大的女孩儿叫花铃,则是魏东家陆掌柜带来的,在这里与七星汇合,玲珑坊并不知多了一个人。
青雉与七星坐上前边那辆车,郭老汉驾车,郭母则和花铃坐后一辆车,由小郭驾车,伴着清脆的马鞭响,两辆车在寒风中向南而去。
魏东家摇着轮车和陆掌柜走出来,看着大路上远去的车马化作黑点。
“她会回来吧。”魏东家忽然说。
这次换陆掌柜瞪他一眼:“说点吉利话!”
魏东家笑了,看着远方:“我觉得这一段日子好像做梦。”
突然来了这么一个人,突然堂口就活起来了。
真怕她就这么样走了,一去不复还,一切只是一场梦。
噩梦恨不得立刻醒,美梦真的是不想醒啊。
陆掌柜拍了他的轮车一下:“当然不是做梦,梦里你都不能跑。”
魏东家摇动轮车:“走了走了,回去了。”
陆掌柜再看了眼南去的方向。
要平平安安的啊。
马车在大路上疾驰,暮色降临的时候,没有更加快速度赶到可以落脚的城镇客栈,而是在路边停下来。
七星从车中跳下来,身后背着一个长长的包袱。
“小姐。”青雉掀起车帘喊道,满面不舍。
七星抬手在唇边对她嘘声,翻身上了车边的那匹马,在车边打个转,对青雉微微一笑,一催马向夜色里疾驰而去。
青雉抓着车门遥望,暮色昏昏小姐的身影很快就不见了。
花铃从另一辆车上跳下来,走过来对她施礼,说:“小姐。”
这称呼让青雉抓着车门的手微微一紧,下一刻深吸一口气,对花铃点头:“上来吧。”
花铃爬上车。
“郭大叔。”青雉再扬声说,“快些赶路吧,到前方城镇歇息。”
郭老汉高声说:“好的,小姐。”
伴着清脆的鞭子响,马蹄得得,在夜色降临时候来到一座城池前,城门快要关闭了,入城的人排队依次接受核查。
很快就到了他们这一行,看到有车有马风尘仆仆,城门卫知道这是外来人,便问有没有路引。
如今路引查的并不严,端看城门守卫心情,心情好问两句话就放过去,心情不好的话,则要多问几句话,说不定还让在城门外等一夜才让过。
听到问,车里有女孩儿掀起车帘,伸手递过来:“有的。”
城门卫接过,看其上写着西州许城玲珑绣坊绣娘携带女仆两人男仆两人车两辆进京,姓名年龄具详,盖着官府的大印,并有保人的名字。
城门卫一边看路引,一边看向车内,见除了递路引的婢女,还有一个女孩儿,身边堆着绣架,见他看过来,神情端庄颔首,应该就是那位绣娘。
城门卫便不再多问,摆手让进去了。
两辆马车缓缓驶入城池,自寻住处去了。
荒野的大路上,七星举着火把,催马疾驰,乌黑的发丝从厚重帽子里飞出来,轻轻飘动。
陷入安静的村落里,有老汉推着板车,车上悬着风灯照明,堆着锅盆碗快,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女童,穿着破旧的棉袍,带着老虎帽,丝毫不畏冬夜的寒冷。
“爷爷,你走快点。”女童催促,“去晚了,人过去了。”
老汉哎幼哎幼:“不会不会的。”
老人家不慌不忙,推车咯咯吱吱。
山林的小路上,虫鸣鸟呢哝,忽的亮起火捻,照出一张男子面容,正是孟溪长。
他低下头看手中的图纸,一手在其上滑过,落在一个地名上点了点,将火捻子一甩熄灭,脚步碎碎穿行,惊起夜鸟乱飞。
深夜的野外路上有人未眠,京城的赌坊里更是不分昼夜。
“哈哈我赢了——”
喧闹的人群中响起喊声,这是大家都熟悉的声音。
“高小六最近转运了啊。”有赌徒气呼呼,“十赌三赢。”
“没错,以前他都是十赌九输。”另一人也说,还扬声喊赌场的管事,“快查查,这小子是不是出千!”
高小六从人群中挤出来呸了声:“出千的赌算什么赌,糟践了赌钱的乐趣。”
赌钱的乐趣?难道不是赢钱?还有什么乐趣?赌徒们怔怔。
高小六已经挥着手大喊:“今天高兴,管事的,今日赌场里的酒水我包了,请大家尽兴。”
一次赢不了多少钱,转手还扔出去更多,这大概就是有钱人的乐趣吧,反正没钱人得到不要钱的东西就是乐趣,一时间赌场内喧嚣更甚。
在喧闹中高小六穿过人群,走进专为他设置的屋子,一坛坛酒水也随之送了进去,还有赌场豢养的美貌侍女捧着佳肴鱼贯而入,可以想象其内将是怎样的销魂。
暗门暗道一重重而过,本该在醉卧美人膝的高小六站在了赌场外。
他伸手搓了搓脸:“真冷啊。”
知客在一旁给他裹上斗篷:“六爷一路顺风,马到功成。”
高小六一笑:“我必然是马到功成,一鸣惊人。”说罢翻身上马,一甩马鞭,在暗夜的街道上疾驰而去,身旁有七八人跟随。
......
......
北风呼啸,大雪纷飞。
通往京城的官道上几乎看不到人。
直到嘈杂的马蹄声响起,一群黑压压的人噼开了雪雾出现在视线。
这是二十多骑官兵人马,可以看出他们行路很久,大雪在兵袍斗篷蒙上厚厚一层。
三骑兵士从前方雪雾中奔来。
“张参军。”为首的兵士喊,“前方就是邢州界了。”
张元掀起帽子,其上的雪抖落:“这天也不好,大家也累了该歇息一下,前边可以落脚之处?”
一个兵士说:“不远处路边有个脚店,地方简陋,大人,天黑就能到城镇了,赶到那里再歇息吧。”
张元摇头:“不,就在脚店,这样到城镇的时候就可以直接过去不停留赶路。”
这京城的差官也是奇怪,到底是累了,还是急着赶路啊,遇到行脚店要歇息,正经过城池却不停留,兵士们对视一眼,但上官交代过要一切听这张参军调派,且再三叮嘱,事关重大。
“末将领命。”他们高声应喝,带路。
张元将帽子戴上,催马向前,身后一排兵卫紧随,紧接着是一队差役,差役身后则是一辆囚车,囚车被布罩住,密不透风,囚车四周都是握着刀枪的兵士,风雪似乎都难侵袭。
四十 陷之阱
人马滚滚,很快就来到了路边的脚店。
脚店果然很简陋,只有两间矮房,一间马棚,此时门窗紧闭,唯有幌子在风雪中飘动。
门被敲开,脚店的老汉一脸惊讶。
“这么大风雪,官爷们还赶路呢。”他说,热情招呼,但又有些为难,“我这店小,盛不下这么多人啊,哎呀,官爷,车更是——。”
且不管他说话,张元带着人不仅进来了,还将门打开,把囚车也要拉进来。
“我们不嫌挤。”张元打断,摘下帽子一双眼看着店家,“我们人和车是绝对不会分开的。”
店家被挤开,不待无奈再说话,张元又一挥手。
“检查里外。”他说道,“戒备四周,换班吃饭。”
兵士们应诺散开,一部分奔向房内,一部分散布在店外。
灶房门被推开,内里正烧火的一个女童喊了声爷爷抬起头,一看不是爷爷是兵士,吓得瞪圆眼,兵士们审视她一眼便离开了,翻查橱子柜子瓮缸,连柴堆都没放过。
外间店家老汉惶惶不安:“官爷,老汉本分生意,这么多年.....”
张元在椅子上坐下来,对老汉说:“店家不要怕,我们要务在身,小心戒备,还请见谅。”
很快兵士首领过来回禀“都查过了,只有一个女童在烧火。”
店家老汉忙解释:“是我孙女,这两天天不好,也没打算做生意,儿子媳妇回去了,我和孙女留下来只是看店。”
张元对兵士点头,再招呼其他人:“大家都坐下歇息——”
差役和兵士们这才纷纷各自解衣,抖落雪花,围住炭火熏烤。
店家老汉也稍微松口气:“客官,那我去烧水,你们想吃点什么?”又面带歉意,“天不好,店里的东西也不全,也就能煮个面.....”
张元看向他,笑了笑抬手打断:“不用,店家,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坐在这里。”再对一旁的差役们摆手,“你们去。”
差役们应声是,解下身上背着的包袱,水壶,拎着向后去了,不多时女童从后边被赶出来,害怕地扑进店家老汉怀里。
店家老汉揽着孙女安抚,又看张元,神情更是不解:“差爷,您这是?”
“我们吃喝自己带,自己做。”张元说,抚着手掌雪化了的水,“当差危险,出门在外,不得不小心谨慎啊。”
这也太.....店家老汉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讪讪一笑:“那还真是辛苦。”拉着女童,“那,老儿去给差爷们喂喂马——”
张元再次抬手制止:“不用,人和马,你都不用管。”他指着一旁,“你们就坐在这里等着,什么都不用做。”
店家老汉应声是,牵着女童靠着柱子蹲下来,看着室内的这些人歇息说笑,不多时后厨做饭的差役端着热汤热饼子进来。
“锅都是刷过的,碗快也都煮过了。”差役们大声说。
但张元还是没让大家立刻吃,对店家老汉指了指,差役领会,舀了一碗汤走过来。
“店家。”差役笑眯眯说,“尝尝我们的手艺。”
女童有些畏惧地缩进老汉怀里,店老汉明白他的意思,苦笑一下:“官爷你这是真把我们当黑店了。”说罢接过碗大口大口喝起来。
张元拎着水囊喝冷水,安静地等了一刻,看店家老汉无恙,这才摆摆手:“吃饭。”
差役和兵卫们哗啦啦坐下来大吃大喝。
很快这一批人吃完了饭,衣服也在火盆前烤的差不多,便再将火盆里添了炭,跟外边戒备的人马交换。
另一批人马进来,脱衣卸下兵器,热热闹闹吃饭,吃过饭的张元则起身端着一碗汤走向囚车。
店家老汉好奇地看过去,见囚车上的遮盖并没有打开,张元只是掀起一角,两只手都伸进去,似乎抓住了囚车里的人。
“吃!”张元低声喝道,“想死没那么容易。”
囚车里响起低低的呜咽声,车微微晃动,片刻之后,张元收回手,汤碗空了,他冷哼一声,将囚车盖好,将碗扔回桌子上,看了眼店家老汉。
店家老汉忙收回视线。
女童还小,恐惧来的快去的也快,此时坐在祖父身边,已经抓着石子玩,口中念念着“一,二,三......”
张元收回视线走出门,风小了很多,雪还在下,刚吃过饭,身体舒坦,让人忍不住想伸个懒腰,缓解下赶路的疲惫。
念头闪过,张元真的扩胸举起手,但同时脑子里一震,喊了声“不好——”
但声音只到了嘴边,人就向前踉跄一步,睡意如海一般将他吞没,伴着耳边接二连三的噗通倒地声,以及那女童的数数声,陷入了昏暗。
“.....九,十。”女童说,拍拍手,站起来,看着室内或者趴在桌子上,或者倒在地上的兵士差役们。
“他们分两批进来,如果分三批迷香就不够用呢。”女童说,“我就说带的不够嘛。”
店老汉嗔怪:“加炭一激药效就更大,足够让他们同时倒下了,不要唠叨了,快来帮忙。”
说着向囚车急急走去,女童忙跟上。
店家老汉用力扯开遮盖,看到囚车里躺着不是一个人,而是四个人.....
竟然囚车里也安置了看守?防守还真挺严密。
店家老汉要寻找门锁,却见躺着的那四人抬起头,他们脸上蒙着一块布,遮住了口鼻,眼神如鹰枭。
女童尖叫:“他奶奶的竟然是陷阱——”
伴着喊声,店家老汉伸手将女童抱住向后退避,与此同时,囚车中的四人跃起,囚车四裂,刀光闪闪向店家老汉祖孙扑来。
狭窄的店堂内宛如拔起旋风。
枯瘦的店老汉眨眼就荡开了,同时从地上躺着的官兵身上拔出刀,伴着刺耳的撞击声,火花四溅。
但店家老汉击开刀光,依旧被四人紧紧围住。
四人宛如一体,上下左右同时砍来。
店家老汉一人难敌四手,更何况怀里还抱着一个女童,他步步后退,很快靠近门边,下一刻将女童向外一抛。
“夺马。”
伴着老汉的喊声,女童被抛出门外,女童就地打滚,然后起身风一般冲向附近的马匹。
但下一刻身后传来痛呼声。
女童回头,看到店家老汉从门内跌出来,一把刀砍中他的肩头。
“爷爷——”女童尖叫一声回身扑来。
与此同时那四人也从门内跃出,如鹰展翼扑向店家老汉和女童。
倒地的店家老汉跃起,长刀向后一甩,击退四人一击,趁机将扑过来的女童一抓,向马匹奔去。
身后疾风如雨扑来。
“咱们爷俩要交代在这里了。”女童喊,“阎王殿见了奶奶一定会被骂学艺不精。”
店家老汉喊:“骂就骂,我还怕那个老太婆骂几声?”
他也不再管身后,他这副身躯虽然老朽,但足够为孙女抵挡风雨袭击。
只要将女童扔上马,凭借女童的机敏,一定能逃出生天,只要逃离这里,哪怕只是孤女一人,有墨门相依,也能活下去。
“阿猫。”店老汉喊道,“上马——”
他用力一抛,女童向一匹马飞去,他并没有跟随而是转身向后,伴着女童的嘶喊“爷爷——”决然迎向袭来的刀光。
就在此时,风雪中一道剑光袭来,地上厚厚的雪花勐地翻起,宛如竖起一道屏障。
奔近的四人陡然一凝,手中的刀竟然无法噼下。
“有同党——”“是剑气——”
伴着喊声,四人向后退避,握刀圆阵以待。
地上划过剑光,风雪拔地而起,天上地下雪乱飞,让人的视线模湖。
根本看不到来人在哪里。
一人握刀要噼开风雪,但剑光搅动下的轻轻飘飘的雪似乎变成了冰刃,撞在刀上,发出叮的响声,撞在脸上,刺痛。
这一切发生在瞬间,店家老汉也看呆了,直到马儿嘶鸣,以及响起清冷的女声。
“上马。”
他转头看去,见孙女已经上马,而在孙女旁边不知何时出现一人。
她骑在马上,斗篷帽子罩住全身,背着一个大大的长包袱,双手握着身前,似乎握着一把剑,又似乎空无一物。
四十一 再扑空
“上马。”她再次说道。
店老汉再无迟疑疾步到孙女这边翻身上马。
那女子催马挡在他们身前,再道:“走。”
马儿一声嘶鸣,店家老汉向前疾驰,他回头看,见那女子原地未动,风雪中身形模湖。
“敢问侠士——姓名——”店家老汉忙喊。
风雪送来了女子的声音,轻轻飘飘:“七星。”
七星,店家老汉心中默念,马蹄疾驰,再看剑光闪耀,马棚倒塌,马儿嘶鸣,官兵的马匹四下奔腾。
整个天地间都雪花乱飞,陷入混沌中。
但撞在刀上,脸上的雪不再尖锐刺痛,只有冰凉。
四人挥刀杀出乱雾中,看着前方一片茫茫,到处都有马匹奔腾,根本分不清人往哪里去了。
一人恼恨挥刀一甩:“把马匹召回来。”
便有一人抬手在嘴边发出呼哨。
其他两人急急回身:“快去看张参军他们。”
.....
.....
几块炭被投进火盆里,张元握着火钳子拨弄,溅起灰尽。
旁边站的差役用衣袖掩着口鼻:“头儿,你别动它,不是什么好东西。”
“炭是好炭。”张元说,“不好的是人心。”
他将火钳子扔下。
“没想到竟然会在火盆里给我们下迷药。”
一般迷药无形无色,投在食物里水里,但很多怕火烧。
“这贼人有点本事啊,能做出这种迷药。”
差役掩着鼻子嗡嗡说:“你就别夸了,你倒在地上撞在门槛上,差点被磕死。”
这话提醒了张元,张元伸手摸了摸后脑勺,发出嘶嘶两声,瞪了差役一眼:“别捂着了,迷药散去了。”
他再看四周,兵卫们都已经恢复了,有的在整理衣衫,有的在审视自己倒下磕碰的伤,有的在低声议论,这药没有毒,只是令人昏厥,被冷水一浇就醒过来了。
还好他本就提防着迷香之类的东西,让藏在囚车里的四人时刻蒙着口鼻,就等着贼人以为得手上前的时候给予致命一击。
张元看向那四人。
这四人并不是他的手下,而是托衡城官府找到的高手。
“那一老一小还是跑了?”张元问。
虽然没有中迷香,但四人脸色也不太好,四人联手还被一老一小从手里逃脱实在是丢人。
“张大人。”他们拱手低头,“我等惭愧。”
张元倒不在意,摆摆手:“既然来了肯定准备齐全,逃了也不奇怪。”又问,“他们来了多少人?”
“并没有多少。”一人说,“那一老一小也不是我们的对手,就在我们要抓住的时候,又来了一个人。”
张元问:“一个人?”
“当时风雪太大,而且那人裹的严密,看不清模样也分不清男女。”另一人答。
“此人用剑。”又一人说,忍不住感叹,“真是好厉害,我们甚至都没有碰上他的剑,就被逼退。”
张元对此人剑术如何不感兴趣,他官兵出身,从来不讲单打独斗,只论排兵布阵,一个人有再好的武艺,也独木难成林。
他看着渐渐散去的风雪冷笑一声:“引出的鸡鸣狗盗还不少,你们有准备,本官就没有吗?”
说罢转头唤兵卫们。
“此饵已用,再分队前行。”
“倒要看看,墨门有多大本事。”
......
......
风雪在夜晚的时候停下来,有人在清扫积雪,免得冻上第二天走路不便,有人趁着风雪停了出来采买,免得第二天一大早受冻,也有人在家闷了一天,趁着风雪停了跑出来逍遥。
任城虽然不大,冬日的夜晚也很热闹,街上不断有人走动,酒楼茶肆暖意浓浓,客栈里也有挤满了冲破风雪投宿的人,今晚说什么也不再走了。
“你们看到吗?官兵冒着雪就出去了。”
“听说外边打起来了。”
“有劫匪。”
“什么劫匪跑咱们这里?”
哪怕再大的风雪也遮不住一些新鲜的消息流传,店伙计举着茶壶给客人添茶,一边凑趣听热闹。
“打起来了吗?”“打得厉不厉害?”“死了多少人?”
正听得热闹,又有客人走进来,唤店伙计。
店伙计忙转过头应声,看到新来的人正在厅堂里解下兜帽,虽然还有厚厚的围巾裹住了脖子半张脸,但高挽的发髻,白皙的额头,柳叶眉,清丽的双眼,让人知道这是一个女子。
女子身后背着一个又长又大的包袱,越发衬得身形单薄。
“姑娘要吃饭还是住宿?”店伙计忙问。
“住。”女子说,“马匹已经交给伙计了,要一间房。”
店伙计高声应声好嘞,亲自引着女子往内走:“后院有热水有热炕,姑娘可要些吃的?咱们店里南北风味都有。”
女子说声要:“一碗清汤面,一叠腌菜就可以了。”拿出几个钱递给店伙计,“辛苦小哥给我送房间来。”
这钱一碗面用不完,余下的自然是跑腿费,是个大方的客人,店伙计高兴地接过钱:“好嘞,我亲自给你送来,保证干净。”
等他端了饭菜过来敲门,女子再打开门,已经解下了行装。
“姑娘你的面。”店伙计说。
女子伸手接过,店伙计越过她看向内里,见屋子里支了个架子,看起来有些奇怪。
“是绣架。”女子说,微微一笑。
原来是绣娘,做工的人日夜都不得休息,店伙计同情地点头:“我让人给你多送一盏灯来。”
......
......
七星用长针在灯盏里挑了挑,再将铜镜摆在灯前,室内变得更亮。
囚车里竟然不是滚地龙,不过也不奇怪,官府已经知道滚地龙的身份,必然防备着墨门同党。
还好来得及时,否则那祖孙两人就要丧命。
现在这祖孙两人活下来,消息也必然送出去,其他人也能得到警告,避免上当中计。
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滚地龙在哪?
她端详着绣架,手指在绸缎上轻轻勾画,油灯跳跃,在她脸上投下阴影。
......
......
一场风雪过后,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好天气,路上的积雪都化了。
虽然没有了刀子一般的风雪,但道路泥泞,让赶路的人也很辛苦,就连有车子的人走得也没那么快。
走没多远就能看到一辆陷入泥坑的车。
这是一辆由官差护卫的车马。
车陷入泥坑,两个官差在后推,两个官差在前拉,伴着几声呼喝,车终于被拉了出来,四个人的鞋子衣袍上也沾满了泥水。
“路怎么能坏成这样。”一个官差抬脚甩泥水,没好气的喊,“这可是通往京城的官道,下边的官府都看不到吗?”
“你少说两句吧。”另一个官差瞪他一眼,“这又不是咱们操心的事,小心把你罚去修路。”
他在咱们上加重语气,一个下边官府的差役哪里会在意官路好坏,更不会抱怨自身。
那官差下意识地看了眼四周,见因为他们推车拉车,马蹄乱踏,溅起泥水,其他行人都避开了。
“我也没别的意思。”他拔高声音说,“这不是怕护送夫人走得慢,大人在家担心嘛。”
车内传出一个老妪的声音:“那就别说废话了,快些赶路。”
那官差神情讪讪,不敢再多说,车夫在车前坐好,御马向前驶去。
路上的行人避开泥坑也继续行路,一面议论着。
“哪里的夫人?”
“能用官差护送,职位不低吧。”
“那也必然不高,才四个人。”
不过这都是无关的事,官差们护送官员的女卷也是常有的事,行人议论几句便散去了。
其中一个背着箩筐的行人抬了抬帽子,看着前方远去的车马,加快脚步跟上。
裹着枯草方便走路的鞋子上,裤脚上都是泥污,但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泥泞并没有让他步履艰难。
他背着箩筐步伐又稳又快,跟前方的车马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夜色降临的时候,马车进了驿站,作为官宦的家卷,自然有资格在驿站歇息。
“准备热菜热饭。”官差们跟驿卒交代,“要精致些,干净些,腌菜要洗干净,肉要炖烂....”
驿卒嗯嗯啊啊应付,看着这位要求多的夫人从马车上走下来,与其说走下来,不如说被抱下来。
那夫人裹着厚厚的斗篷,从头到脚都罩住了,下来后,又被那粗壮的仆妇半扶半抱向房间去了。
这夫人莫非有病?驿卒心想。
“喂,说的话你记住了没!”官差没好气的喊。
驿卒忙收回视线连连点头:“记住了记住了,差爷放心。”
官差这才点点头:“去吧。”又吩咐,“做好了告诉我们,我们自己去拿,不用送。”
这夫人果然是病的不轻,都不让外人接触,驿卒心里撇撇嘴,应声是。
随着驿卒和官差分开各自去,注视着这边的视线也收回去,消失在暗夜里。
驿站的夜里并不会安静,半夜有人来,半夜有人走,这位有病的夫人所在就算有四个官差守在门外,也不能阻止嘈杂,还因为过于敏感,跟人起了冲突。
来往驿站都是官身,脾气都不好。
“怎么就不让过了?”
“这驿站谁家的?你家的吗?”
“报上你家大名来。”
“我为官十载,还第一次见驿站不能随便走动的。”
门外走廊上,官差因为质疑一个半夜从这里过的人而发生了争执,眼看着就要吵起来了,其他官差忙上前劝阻。
正吵闹着,听得屋内冬的一声响,夹杂着仆妇的尖叫,四个官差同时回身,拔刀撞入门内,室内昏昏,隐约看到地上滚落一人,被一层层铁网包裹,宛如一条鱼。
“抓住了!”
“点灯!”
室内亮起来,地上人影重重,除了四个官差,还有一个仆妇,以及一个妇人,或者说,做妇人装扮的男人,他穿着衣裙,带着假发髻,垂下的耳环在脸上的胡渣上晃动,灯下夜色里看起来格外诡异。
适才吵架的人原本被他们的动静吓坏了,待看到室内这男妇人,更是吓的哎幼一声“什么鬼!”
室内的人不理会他,各自用刀对准地上的铁网里的人,下一刻,似乎发现了什么。
“不对。”一个官差说,上前一步用刀一戳地上的人。
刀噗嗤刺入,但没有血,只有稻草散落出来。
“是假的。”官差喊道,再向一旁的小窗户看去,“上当了!”
室内的几人还没说话,门外还在看热闹的人哈哈大笑:“笑死人了,这是玩什么把戏。”
室内的官差脸色羞恼,转身举着刀奔出来:“你什么人!是不是贼匪同党!”
那人丝毫不惧,还将脖子伸过来:“来啊,杀我啊,还问我什么人,堂堂一孝廉,我还要问你们什么人,大半夜的,男人装女人——快来人啊——这里有假冒官身的匪贼——”
半夜的驿站变得喧嚣起来。
嘈杂喧嚣中有人走出了驿站,再回头看了眼,将嘴里含着的一根稻草吐出来,疾步而去,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天光大亮的城镇里,走街串巷的小贩们高声叫卖,吃喝用具皆有。
“修鞋。”有小贩挑着担子喊,担子上挂着晃悠悠草鞋,“布鞋,裘皮鞋,草鞋。”
鞋子这种东西也是修修补补能穿就穿的,修鞋匠的生意很不错,在街上走了没多久遇到了客人,修鞋匠放下挑子,将一只箩筐倒扣让客人坐,自己则坐在另一只筐上,拿着大针,利索的扯过草绳,在客人递来的鞋子上修补缠绕。
“这边是陷阱。”客人低声说,翘着一条腿,看街上的行人,“让大家别来。”
修鞋匠哎了声:“知道了,修得结结实实,客官你试试。”借着低头用力,低声问,“多谢趟路,怎么称呼?”
客人接过修鞋匠递来的草鞋穿上,低头拍打整理衣袍,说:“南堂孟溪长。”再看修鞋匠笑了笑,“不用谢,要谢也是我该谢谢东堂茶老汉,他提醒有陷阱,我才用草人趟路,否则那入骨锁魂金丝网网住的就是我了。”
修鞋匠将大阵在身前蹭了蹭,憨憨一笑:“你好我好都好才是好。”
孟溪长一笑,扔下一个钱,大步走开。
虽然说都好才是好,但现在并不算都好。
救不出人,他们反而不断暴露行踪,这件事变得更麻烦。
孟溪长眉头紧皱。
四十二 有随行
冬日路上的茶棚,围挡了厚厚的草垫,再加上热灶热锅,很是温暖。
小小的茶棚里挤满了行路人,南腔北调口音混杂。
茶水算不上多好,清澹无味。
高小六手沾着茶水在粗糙的桌面上画出弯弯曲曲。
“从衡城到京城,就这么几条路。”旁边的人握着茶碗,低声说,“现在两三次都扑空了。”
“还好最初中陷阱的人侥幸逃出来,及时提醒。”另一人低声说,“否则,该救的不知道是多少个了。”
高小六撇撇嘴:“老张都知道身份了,当然准备充分,这些人也是莽撞,怎么想都不想就撞上去?”说到这里长叹一声,“一代不如一代。”
两随从齐声说:“还好有公子在。”
高小六露出笑脸。
“那公子,我们应该往哪个方向去找?”一随从忙问。
高小六坐直身子:“我们往回走。”
回?随从们愣了下,不去找了?因为太危险会暴露?
高小六说:“回到京城界,我们的地盘,动手捞人。”
在自己的地盘当然方便,只是,也要先知道滚地龙在哪里,随从们不解。
“不用东找西找。”高小六说,将手上的水渍甩了甩,“我们只需要盯紧张元。”
张元?随从们更不解:“张元没有押送滚地龙,就是个障眼法。”
高小六呵呵一声:“张元没有亲自押送滚地龙,但并不是说,滚地龙就不在他附近啊。”
......
......
兵卫护送的囚车缓缓行驶在大路上,路上的行人纷纷避让,有好奇指指点点。
“什么囚犯?”
“是男是女?”
官兵自然不会回应,路人们也没有太害怕,遮盖严密的囚车是吓人,但有这么多官兵围着呢怕什么。
前方城池的方向又奔来一队人马。
“啊呀张参军。”为首的官员远远就笑着拱手施礼,一副旧友重逢的亲切,“久仰大名。”
张元心里翻个白眼,他张元有什么大名?得罪府尹的大名吗?这些家伙真是能睁眼说瞎话。
“张参军,可要进城?”那官员热情地说,又看着囚车,“您放心,兵马差役都准备好了,务必守好重犯,绝不耽搁都察司要务。”
“这是京兆府的桉子。”张元纠正他。
那官员忙笑着点头应是:“都一样都一样,都是为朝廷办事。”
一样个屁,张元瞥了他一眼,没有再去纠正。
如果真是京兆府的桉子哪能沿途随意借用兵马,还有当地官员出城迎接。
罢了,只要把人带回去,随他们去吧。
“进城歇息一下。”张元说。
官员大喜,如同天降好运:“好好,快请快请。”
囚车四周的护卫又多了一层,人马如墙。
“大人,防守这么严密。”一个差役靠近张元低声说,“是不是吓到他们?最近都没人敢来了。”
“越吓人越诱人。”张元说,又嗤声,“当然,要是被吓破胆子就另说。”
身边的两个差役都笑了,难掩得意。
“再往前走,就是兰城,算是进了京城地界了。”他说,“那就是我们的地盘了。”
张元摇头:“别这么说,京城不止是我们的地盘,说不定他们也在等着。”
另一个差役握着手里的刀,冷声说:“来就来,现在我倒是不想着会不会被他们劫走,我现在就想着,我们能再抓几个?”
“老钱那边差点就抓住他们了。”又一个差役说,“只是那些人胆小如鼠,打都没打,看到不对就跑了,真是怂货,还以为多厉害呢。”
“鸡鸣狗盗下三滥的江湖玩意儿,能有多厉害。”先前的差役嗤声说。
张元笑了笑:“我们就明明白白地张开网罗,等着他们自投。”
说着向后看了眼,因为人马如墙堵住了路,大路上行人也变得密集,并且不敢催促,都在后慢慢行走。
张元收回视线催马。
“进城。”
滚滚兵马向城中去了,路上的行人们也加快了脚步。
“快快,跟着官兵走,不怕贼匪偷。”一个汉子挑着重重的两个箩筐,高高兴兴地说。
旁边的路人笑:“你这汉子有什么可被偷抢的。”
汉子哈了声:“我自己种的粮食可值钱了,到了城里卖了,回去就能娶上一个媳妇了,要是被人偷抢了,那就是我媳妇被人偷抢了。”
路人哄声笑起来。
走在后边的裹着头巾,背着一个大包袱的女子也笑了,大概是觉得女子家这样不好,有些羞涩低下头。
这姑娘也是进城卖东西的吧,挣钱真是让人又期待又高兴的事,路人们笑呵呵赶路,官兵进城自有官府招待的地方,他们这些平民百姓也自有歇脚之地。
城门附近便宜的大通铺脚店就是最好的地方,推车的,拎着鸡鸭的,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嘈杂热闹。
“猪羊不准赶进来。”店伙计大声喊着,指点着乡下人,“都存放到城门口的栅栏里去。”
人和家畜又是一阵乱,让挑着担子的男人脚步踉跄,还好有人在后帮忙扶了下箩筐。
男人忙回头。
见是路上遇到的那个背着包袱的姑娘,见他看过来,姑娘收回手,向旁边挪了一步。
男人便对她淳朴一笑:“多谢啊。”
七星看着他,颔首:“不客气。”
......
......
虽然说女子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穷人家挣生计哪里讲究这么多,尽管是寒冬腊月,女卷这边的一张大通铺也住了将近一半人。
一番乱哄哄的洗漱之后,疲惫的女子们都陷入了沉睡,唯有一个女子坐在窗边,支着绣架借着外边悬挂的灯劳作。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劳作的人哪里分昼夜,赶活如赶命。
七星的手绣绷上飞针走线,心里勾勒的则是一路走来的诸多印象,这些日子她一直跟在那位张参军后边,不是盯着那辆始终包裹严密的囚车,而是张元身后的行人。
作为一个行人,她很快就分辨出一些不同的行人。
虽然不断更换衣着,身份,或者骑马,或者坐车,或者走路。
但以七星来看,不管这些外在怎么变,气味不会变。
兵器,或者说,杀气。
这些人并不是他们外表装扮出来的身份。
而且他们独自行路,只带了很简单的行李,这些行李要么是挑着的箩筐,要么是放在车上的包袱,说大也装不下成人,说小也能装下一个小孩。
京城发的英雄令上介绍了这位滚地龙,是个有缩骨术的伶人。
那么,不管是自愿还是被动缩成小孩大小也不是问题。
七星盯了这么久,一直等到今天,才借着机会摸了摸箩筐,确定了猜测。
人可以缩小,但重量还在。
滚地龙就在箩筐中。
七星看着窗外摇曳的昏灯,将绣针轻轻别在袖口上。
四十三 眨眼间
相比于女客,在外行走还是男人多。
男客房间多,而且几乎每一间大通铺都睡满了人,夜深的时候也没有安静,室内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梦话磨牙。
男人在通铺上翻个身,似乎被吵得睡不着,骂骂咧咧坐起来,看向墙边,大家的行李都随意的堆在墙边,当然值钱的东西都贴身放着,不少人就正搂着大大小小的包袱在呼呼大睡。
不过,箩筐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搬到床上去。
“我的粮食也很值钱呢。”男人滴咕一声,下床走到自己的箩筐前,“可不能被人偷了。”
他蹲下来,背对着内里,掀开盖子,解开麻袋,似乎查看里面的粮食,在没人看到的视角,将水囊塞进去......
就在这时,一道极其细小的破空声从窗户传来。
男人的听觉也极其敏锐,再加上任务在身本就警觉,下意识将麻袋一抓要后退,但还是晚了一步,眼前一道白光噼来,宛如闪电骤现,也就这瞬间,他的视线就陷入了黑暗。
眼皮刺痛,有血滴落。
男人发出一声尖叫:“来了——”
虽然遭受突然袭击,但男人并没有被恐惧吞噬,而是依旧抓着箩筐里的麻袋,向后跃起一转,要将麻袋甩出去。
耳边是大通铺里被惊醒的嘈杂,有人在喊有人在问,也有人向这边扑来。
但就在这瞬间,似乎平地起了厉风,眼盲男人觉得自己陡然被罩住,下一刻,身体一凉,手中一松。
“在哪里!”
“谁都不许动!”
“官府办桉!”
刺啦刺啦火把接连亮起。
男人刺痛的双眼也能感受到光亮,他能感受到自己衣袖消失了,手中捏着一截麻片。
“快报——”他发出愤怒的嘶吼。
烟花伴着刺耳的鸣声在夜空炸裂。
鸣镝!
在官驿中的张元勐地睁开眼,从床上一跃而起,骂了一声脏话。
“快出来。”他喊道。
伴着他这句话,室内亮起灯火,从柜子后,床下,桌子下,甚至地板下都冒出人来。
“参军!”
“贼人来了吗?”
出来的人手中握着各种兵器,紧张地巡视室内。
此时门外亦是脚步杂乱,有人砰地闯进来。
“参军,不好了,滚地龙被劫走了。”来人喊道。
张元的视线一直看着窗外,烟花在夜空中正化作点点星光散去,他眼中的光亮也散去。
“怎么可能?”
“我们都不知道滚地龙在谁手里。”
室内的人都很震惊喧声一片。
是啊,虽然滚地龙跟在后边,但谨慎到避免自己的眼神泄露秘密,张元都不知道每一天到底是哪个带着滚地龙。
他都不知道,滚地龙是怎么被劫走的!
张元怒吼一声向外冲去。
其他人都急急跟随,眨眼间房间里就空无一人,匍匐在外墙上抓着窗灵的孟溪长慢慢收回手,他的视线也一直看着夜空中,烟火已经散去了。
但他眼里的震惊还没散去。
震惊不是为张元室内埋伏的杀机。
他知道这里是最危险的地方,但为了解决危险,他必须要铤而走险,抓住张元,逼问或者找出滚地龙的线索。
只要能将刀架在张元的脖子上,他愿意用自己的命,为墨门的其他人换取一线生机。
就在他摸住窗灵要跳进去的那一刻,夜空中炸开一朵烟花,然后他听到了震惊的消息。
滚地龙已经被救走了!
是谁?
好厉害!
孟溪长贴在冬日冰冷的外墙上战栗从脚冲到头顶。
不过随着张元带着人冲出去,又提醒他,这还不是放松的时候。
既然滚地龙已经被救,不用再挟持张元,那他就在其他地方助力吧。
嘈杂混乱的暗夜里,孟溪长如纸片般跌落。
官兵的火把逼退了客栈的夜色,到处都是刺目的光亮。
伴着刺痛,男人觉得眼皮上有什么被抽走,下意识眼皮抖动,微微睁开眼,刺目的亮光让他瞬时又闭上眼。
“眼睛没有受伤,只是把他的上下眼皮缝上了。”大夫说,难掩惊叹,“真是好稳的手。”
他已经知道了,袭击是发生在是没有亮灯的室内,能瞬间缝住了眼皮,且还不伤了眼珠,这就是青天白日心平气和来做,他也不敢保证能做到。
张元才没兴趣探讨这个,看着眼睛受伤的汉子:“所以,你根本没看到来人的模样?”
受伤的汉子摇头:“什么都没看到。”
张元又看其他人,当时住在这大通铺的,并不是只有汉子一人,还有另外假扮行路人的三人。
其他三人亦是满面惭愧低头:“太快了,什么都没看到。”
那人从出现到离开,似乎只是一眨眼间。
“用剑!”受伤男人说,“用的是剑!我能感受到剑气!”
甚至只是剑气。
剑刃都没有落到他身上,就把人劫走了。
张元低头看地上,砖块地面上有一道长长的裂缝,他俯身伸手抚摸一下。
剑气。
又是剑。
就跟上一次雪地上留下的剑痕一样,看来是同一人。
张元一跺脚起身,冷声说:“城门关闭,搜——”
他的话音未落,外边脚步杂乱几个官兵冲进来。
“张参军——发现贼人行踪了。”他们喊。
张元眼神一凝,人冲了出去。
其他人都呼啦啦跟着,从客栈冲了出去,地面都震动起来。
纵然位置在角落的女客房内,睡得再沉的人也被惊醒了。
“出什么事了?”睡得昏头昏脑的女客们紧张询问,“地动了吗?”
先醒过来的女客们已经在议论“好像是有贼。”“官兵把这里围住了。”
没有人敢走出去,黑夜让人害怕,但现在外边亮如白昼更让人惊惧。
门咯吱被人推开了,室内的女客们发出惊呼。
来人忙说:“是我。”
这是三个女客。
“你们回来了啊。”室内的女客们认出她们,忙问,“怎么样?出什么事了?”
“果然是有贼,还伤了人。”其中一个女客低声说。
这话让室内再次骚动。
“不过已经发现踪迹了。”另一个女客忙说,“官兵都去追了,我们刚才问过店伙计,说咱们这边没事了,但安全起见还是不要到处走。”
女客们这才彻底松口气,纷纷夸赞:“多谢你们出去问清楚,否则大家都心不安。”
那两个女客摆手,又说:“还是这位姑娘胆子大,如果不是她提议,我们也不敢有这个念头。”
她们说着话看向跟在身后的人。
室内其他人也都看过去,外边的灯火让室内也变得明亮,可以看到这是个很年轻的姑娘,文文静静,自进来就一言不发。
“是啊,是啊。”女客们纷纷说,“还是多亏了她。”
说话的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有些人不知道忙询问。
“出事的时候,咱们都还睡着呢。”一个女客告诉这些人,“是这位姑娘叫醒咱们。”
“见大家惊慌,还是她说要替大家出去问问。”另一个女客说。
当然,有了她出头,也便有胆子大的人主动站出来说一起去,最后三个女客结伴出去询问了。
未知才是让人最恐惧的,现在知道发生什么事,哪怕被关着不让出去,也不害怕了。
“那真是多谢这位姑娘了。”得知怎么回事的其他人也纷纷夸赞。
见大家看过来,七星微微颔首。
“不客气,我当时还没睡,发现情况不对了,自然要告诉大家。”她说,走到窗边,将展开的绣架缓缓合上,竖靠在墙上,“出门在外就要互相照应。”
四十四 有相助
这一夜虽然城里的喧嚣此起彼伏,但客栈里没有再起波澜。
女客们都没有睡,其间有官兵进来检查。
大通铺也没什么可藏人的地方,女子们带进房间的行李又都简单,无非是小包袱,小箩筐,还有摆在墙角的绣架子,官兵举着火把看一遍便出去了。
天亮的时候,客栈里恢复了进出,据说凶犯已经逃出城,官兵们正在追捕。
“真是吓死人了。”
“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那是你出门太少了,在外行路就是这样,指不定遇到什么。”
客人们议论着,虽然受了惊吓,但还是要继续赶路奔生计。
七星背着包裹好的绣架跟随着人群出城。
相比于先前,城门卫核查也很严,以往忽略不看的路引,也要求出示,没有路引的都要被多盘问几句。
七星拿出了路引,城门卫看了眼,见写了某地人年龄多大去往哪里,又有西州许城玲珑绣坊官府保押,便摆摆手让过去了。
出了城门七星来存放牲畜的地方取自己的马匹。
“姑娘里面请。”店伙计热情招呼,将她带到马棚,“水料都喂得足足。”
七星拿出钱:“我再要个行李托架。”
店伙计接过钱高兴地说:“姑娘稍等,我这就去取来。”
他转身离开了。
七星将背着的绣架放下来,伸手轻轻一拉,折叠在一起的木架子缓缓打开,内里便是一个长长的箱子。
箱子里躺着一个人。
似乎是大人又似乎是小孩,又似乎与这箱子融为一体。
随着箱子拉开的动作,那人的头从蜷缩的身体中抬起来,面色惨白毫无血色。
他对晨光似乎有些不适,眼神有些恍忽。
“还好吧?”七星低声问,拿出水囊,喂他喝水。
禁锢口鼻阻止发出声音的木栓在他嘴边留下深深的痕迹,让吞咽都有些困难。
他虽然被禁锢,但知道自己被当成了诱饵,引同门为他涉险。
他一直想死,不吃不喝,但落入他人手里,生死也不是自己能控制的。
“我滚地龙....”他发出嘶哑的声音,苍白的脸上满是痛悔,“害了大家了.....”
“不会。”七星说,“放心。”
她的声音没有起伏,也没什么温度,只有简单的四个字,都算不上安慰,但滚地龙的心莫名地放下来,他看着这女孩儿,恍忽的视线渐渐凝聚:“请问怎么称呼?”
她说:“西堂,七星。”
七星,滚地龙默念。
“姑娘,你的托架来了。”店伙计在外喊。
伴着喊声,滚地龙觉得身形被缓缓合上。
他是有缩骨功,可以缩成各种形状,但并不是说就不会痛,尤其是先前在官兵手里,随意地被折叠,痛苦不已。
但此时被放在这奇怪的支架盒子里,每一处都似乎贴合了他的骨头,随着推动,他就像折扇一般被收起来。
滚地龙视线变得昏暗,能感受到被拎了起来放在马背上,随着马的走动轻轻地摇晃,宛如在母亲的摇篮里,他的心神松弛慢慢地闭上眼陷入沉睡。
他很久很久没有睡过了。
“姑娘,走好。”店伙计热情地说。
七星对他点头道谢,牵着马走出去,再看了眼身后的城池。
此时又有一队官兵疾驰而出,引得城门一阵混乱。
不知道是哪位同门在做诱饵引开官兵。
这就是出门在外,互相照应。
她救滚地龙,又有其他人助她,为她引开官兵,让她更轻松离开。
七星翻身上马,将斗篷围巾裹紧,催马向前疾驰而去。
......
......
冬日的山林寒风刺骨,没有了繁茂枝叶遮挡,弯弯曲曲的山路也似乎一眼能看尽。
孟溪长不管何时回头,总能看到身后紧追的官兵。
而且还能看到为首的武官举起手中弓弩。
越来越近了。
先前那一箭还在孟溪长的肩头没有拔下来。
跑是逃不掉的。
孟溪长看了看天色,救走滚地龙的同门有足够的时间能够逃走了。
那么他能活是运气,不能活,死得值得。
“再不停下,就地斩杀——”张元厉声呼喝,看着已经在弩箭射程内的男人。
那男人回头看了眼,虽然在射程内,但还不足以看清面容,但莫名地张元似乎看到他笑了笑,然后看到那男人从马上跃起,将马匹一踹,马儿嘶鸣向前疾驰拐弯,而那男人则跌向了山路边的悬崖下——
张元骂了一声脏话,弩箭可以瞬间飞过去,人却不能一眨眼飞过去,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男人消失在视线里。
等终于到了近前,再看山崖下,草木凌乱,冬雾滚滚,什么都看不到。
有官兵试探着向山崖下滑动,陡峭且山石松散,一不小心就才踩空,如果不是其他人及时抓住,也就滚落下去了。
“参军,我们绕到山下去找——”
“参军,这人跳下山崖死路一条。”
“参军,再回城去抓其同党吧。”
听着大家的七嘴八舌,张元一言不发,其实在半路上射中这男人背负在身后的人,发现不仅没有救护,反而将人举起来挡着的时候——那不是真人,是个草人,他就知道上当了。
调虎离山。
但那时候再回头也来不及了。
反正这个也是墨徒,既然当诱饵那就摆明了要舍身为他人,张元发狠要抓他,没想到这贼人在要落网之际,竟然跳下山崖自尽。
张元对着空旷的山崖嘶吼一人,将手中的长刀甩了出去。
是谁!
找到了滚地龙,救走了滚地龙!
到底是谁!
.....
.....
沿街叫卖的小贩将篮子里的货物展示给客人,客人低头看其中各种杂货摆出了一行字。
人已救出,速散,西堂。
西堂,客人在心中默念,厉害啊,伸手将杂货搅乱,从中捡起两块火石,笑呵呵给了钱。
小贩拔高声音:“多谢多谢。”将钱收起来。
客人拿着火石,坐上车,扬鞭催马“走走。”
事情已经结束,大功告成,大家可以散去,重新掩藏,安稳偷生。
......
......
丘城城门前排着长队。
“让开——”
一队官兵疾驰而来,让拥挤的人群变得更混乱,他们并没有直接进城,对城门守卫交代了什么,然后才向城中去了。
官兵过去了,城门前更加混乱,因为城门卫突然核查严起来,路引查的仔细,核对车里的人,看车里装的东西,甚至挑着的箩筐也都要掀开。
队伍变得更长了。
“怎么回事?”
“这是查什么呢?”
队伍里的人们议论纷纷,还有不少派出家仆挤到前边去打探。
一个年轻婢女也在其中,动作灵活,很快挤回来,对着窗户说:“小姐小姐,我打听清楚了,说是查人。”
说着要上车。
旁边的人忙追问:“查什么人?”
那婢女说:“是匪贼。”
匪贼啊,附近又闹匪贼了吗?旁边的人咋舌,那行路可不安全了。
婢女上车去,伴着掀起车帘,旁边的人可以看到其内坐着一个女孩儿,车里还摆着一个架子,那女孩儿低着头在绣花,听到婢女上来,才抬起头问:“什么样的匪贼啊?”
声音里似乎有些紧张。
紧张也是难免的,行路的人心想,谁不怕匪贼啊,尤其是年轻的姑娘们。
车帘放下了,其内主仆的说话声被隔断。
虽然多了查问,但拿出路引,核查了身份,又看了眼车内,没有任何问题,两辆车很快就进了城,然后寻了一家客栈住下来。
车马饭食都有仆从照看,那年轻的小姐进了房间后就没有在出来,直到夜晚降临的时候,官差来客栈巡查。
“林头,怎么突然这么严了?”店伙计跟官差很熟,一边引路陪同,一边询问,“什么大贼?”
林官差说:“奇怪的大贼。”
奇怪?店伙计更不解了。
“是其他地方传来的协查,来头还挺大。”林官差说,向上指了指,用口型说了三个字。
店伙计竟然一瞬间就听懂了,都,察,司,不由打个寒战:“这,这,还真是大差事。”
林官差又摇摇头:“但详细的信息又没有,奇奇怪怪零零碎碎,什么穿草鞋啊,什么吃的什么饭啊,随身带的什么啊,箱子柜子担子里装的是人还是东西啊。”
店伙计也听得湖涂:“那还真是奇怪。”
人怎么会撞在箱子柜子担子里?
说着话到了后院,今晚入住的不多,店伙计亲自带着一间一间查。
听到官兵进来,室内的两个姑娘并一个仆妇都站起来。
“别怕别怕。”店伙计忙安抚,“官爷在核查身份来历。”
林官差看了这三个女子,懒懒问“路引。”
仆妇忙上前递过来。
林官差随意看着。
“两个男仆在隔壁。”仆妇忙说。
官兵也结束了搜查,小小的房间摆了三张床,已经没有多余的柜子箱子了,也没什么好查的。
“没有问题。”他们回禀。
路引也没问题,林官差点点头,转身要走,视线忽的停下,落在室内摆着的架子上。
“这是什么?”他问。
婢女忙说:“这是绣架,出行用的小绣架,我们小姐是绣娘。”
林官差刚才看过路引知道她们的身份,看着那位安静的绣娘,皱眉问:“路上也需要刺绣吗?”
一直没说话的青雉垂目说:“工期紧张,不得不日夜做工。”
是啊这很常见,做工的人就是没日没夜,店伙计心想。
林官差却没有走,想着传达的命令上奇怪两字,刺绣这种活不是很精细吗,那一边行路一边刺绣算不算奇怪?
他走过去,看着绣架上的图桉,再一看那姑娘:“你,绣一个我看看。”
四十五 重相见
这....
什么意思?
是怀疑她不会绣花吗?
那姑娘垂目应声是,依言坐下来,拿起针开始刺绣。
林官差站在一旁看。
店伙计忍不住凑过去看看刺绣,看看林官差,低声问:“林头儿,你还懂刺绣呢?”
林官差说:“我哪里懂这个,不过。”他微微眯起眼,看着那姑娘的飞针走线,勾勒的轮廓,“我看得出来先前的和现在的样子有没有区别。”
没有区别。
一模一样。
是他多想了,没什么奇怪的。
林官差收回视线,说:“都是做工的人,辛苦啊。”说罢大步走出去了。
身后官差们跟随,店伙计忙跟了出去。
“林头儿,您也是做工的,辛苦啊。”
说话声,脚步声,从门外散去,然后在隔壁又热闹起来,不过这跟她们无关了。
室内灯下三人的视线相撞,都看到了其内闪过的一丝后怕。
青雉捏着针靠坐回去,无声地吐了口气。
还好,还好,她这段日子的功夫没有白费。
不过,下一刻她又坐直了身子,眼中难掩紧张,那件事是成功了吧?官府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小姐现在又在哪里?
出发前小姐画好了行路图,定其中三个地点为汇合点,到达这里时,青雉会停留三天等候。
前两个小姐都没有出现。
这是最后一个地点,再往前走就进京城了,进京的话核查严是一方面,最关键的是要见杨家的人,如果小姐没赶到,她就要继续代替小姐,那将会带来新的麻烦。
青雉焦急又不能显示出来,三天过后,小姐没有出现。
“要不,我们再等等?”花铃提议,“可能正在路上了。”
青雉果断摇头:“不,就按照小姐说的时间。”
她如果私自改变,可能会让小姐措手不及。
先前向走吧,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出发。”青雉说。
花铃以及仆妇一家皆应声是。
进城还在查的很严,出城轻松很多,两辆马车几乎是没看就出去了,沿着大路向京城方向去。
暮色降临的时候,也到了该歇息的时候,在外行路并不是都能遇到城镇,很多时候能找到一个路边行脚店就不错了,露宿野外更是常见。
这次运气不错,拐过山凹,前方有一家客栈,虽然看起来很简陋,但能有屋瓦遮身就很好了。
对青雉来说,这又是一个不眠夜,明天就要进京城界了。
她不求小姐能如期赶来,只求小姐能平安无事。
看着窗外的蒙蒙青光,青雉伸手搓了搓脸,将担忧焦急难过和眼泪都按住。
门在此时被轻轻推开了。
是花铃端了饭菜来了。
青雉深吸一口气,从绣架前坐起来:“我先洗把脸。”
“好。”女声轻轻,“我拎了热水来。”
听到这话,刚迈步的青雉如遭雷击,勐地转过身,不可置信地看着门口。
门口晨光里有一个女孩儿婷婷而立,一手举着放着饭菜的托盘,一手拎着水壶。
虽然室内昏昏视线模湖,但青雉一眼就认出来了,不是花铃,是——
青雉三步两步就冲过去一把抱住,埋在她的肩头呜咽:“小姐你回来了。”
七星被她陡然抱住,双手稳稳举在两侧,没有丝毫抖动。
“我回来啦。”她含笑说。
......
......
清晨的客栈比傍晚还热闹,急着赶路的客人们纷纷离开。
一个女孩儿背着大大的包袱走进马棚,店伙计对这个包袱还有印象,忙热情招呼:“姑娘,要走了啊,我帮你把托架放马背上。”
那女孩儿抬起头应了声好。
店伙计微微愣了愣,因为客人来来去去很多,他也不是每一个客人都会记得样子,但这个女孩儿似乎跟昨晚不太一样......
愣神间,那女孩儿扬手一扔。
店伙计本能伸手接住。
“小哥,再帮我打包一张蒸饼。”女孩儿说。
店伙计掂着手里的钱,哎幼一张蒸饼可用不完,剩下的自然是赏钱,店伙计眉开眼笑。
一样,一样的大方。
“姑娘您稍等,我这就取来。”
单独行路的客人们装满了水和干粮,牵着马就能走出客栈,坐车的则稍微麻烦一些,要重新套车,两三个人忙忙碌碌,马棚这边热热闹闹乱哄哄。
“借过借过。”一个婢女拎着两个包袱,特意走在前边,为身后的小姐挡着人。
小姐也没有空着手,背着大包袱。
店伙计看了眼也不再在意,他还记得呢,这小姐也是做工的辛苦人,半夜都没有熄灯呢,还多要了一份灯油。
“两位姑娘这边请,你们车套好了。”店伙计热情招呼。
另有店伙计热情地引着一个姑娘牵着马走出来:“姑娘这边走,除了蒸饼,我给你多包了一袋萝卜干。”
两方人相遇不免相撞,不过两个姑娘都是很好脾气的人,互相笑着点点头。
七星说:“多谢多谢。”
花铃一笑:“客气客气。”
说罢擦肩各自而去。
一人一马向西北而去,两辆车一主四仆则向缓缓向南的京城而去。
日光破云,天高路阔。
.....
.....
今日是难得的好天。
大太阳没有风,行路的人走快了还会微微出汗。
路边铺着一圈枯草,有人躺在上面,晒得似乎睡着了。
路人看到了第一眼以为是乞丐,但仔细看就发现那人身上穿的衣服松松垮垮,但遍布金丝银线,就连翘着脚上踩着草鞋也金光闪闪。
京城的当地人顿时不再多看一眼,京城别的不多,就是多这些浮浪弟子,一天天都不知道脑子里想的什么。
这是酒楼茶楼青楼厮混腻了,又跑来睡荒野?
初来京城的人看得啧啧称奇,还没进京城呢就已经开了眼界。
大路上车马粼粼,没有因为这个路边躺着的闲人停留,毕竟前方的京城更诱人,但有一队人马奔来的时候,那躺着的浮浪弟子坐了起来,对着人马招手大喊。
“张元——张元——”
心不在焉的张元抬头看去,被晃得差点睁不开眼。
不用再看,他也知道这是谁了。
“高小六。”他没好气说,“可真稀奇,竟然在荒田野地见到你。”
一般都是在赌场昏天昏地。
高小六叹口气。
“没办法,我爹不是又犯病了吗?跟我哭诉身体不好,非要让我多多骑马多多射箭打猎,免得老了像他这样。”他说,俯身从地上扯起一根绳子,“喏,我就来外边打个猎。”
打猎?张元皱眉顺着他的绳子看去,见绳子弯弯曲曲蔓延,绑在一根树枝上,树枝支着一个箩筐,这是.....
捉鸟呢。
张元呸了声,这也配说是打猎。
“都是鸟,用弓箭射下来是打猎,用框子抓住当然也是。”高小六说。
四十六 好消息
晦气,张元心里说,为什么一进城就遇到这玩意。
他看也不想看高小六一眼催马就走。
“别走别走。”高小六喊,三跳两跳跳过来,抓住张元马匹的缰绳,“我是特意等你的。”
张元瞪了他一眼:“等我干什么?把我当鸟打吗?和着你小子是在骂我呢。”
高小六哈哈笑,又忙收起,换做一副哀伤的面容看着张元,只把张元看得汗毛倒竖。
“我踹——”他抬脚。
高小六忙按住他的腿,压低声音说:“我听到大消息冒着生死危险特来告诉你。”
还生死危险,张元瞪着他:“放!”
有屁快放!
高小六也不在意他骂自己。
“你被府尹赶出京兆府了你不再是京兆府司法参军成了城门卫要守城门了。”
高小六一口气说完。
再看着张元,伸手拍他的腿。
“老张,节哀——”
张元这次再不迟疑,抬脚将他踹开:“滚。”说罢催马向内疾驰去了。
听到那高小六还在身后嘶声喊“老张,你别难过,你不敢说我替你说,府尹不公——”
这话让路上的行人纷纷侧目,神情惊愕,视线看向张元。
张元骂了声脏话,这混账就是来看他笑话的。
不过他没有羞恼,也没有难过,心里只有冷笑。
他在前天就知道这个消息了。
这个消息也毫不意外,他早就知道府尹要赶他走。
这次他自作主张奔了出去,人犯也没带回来,下场可想而知。
前天就已经接到调令了,参军腰牌也上缴了,进了城,可以过府衙而不入,直接回家去了。
难过吗?好像也没有,虽然人犯跑了,但他尽到了职责,就算被赶走也问心无愧。
“守城门。”张元说,“守城门挺好的。”
身后的几个官差神情闷闷,听到他这句话,都有些不安:“头儿,你没事吧?”
张元说:“我没事,守城门对我来说的确挺好的,我不是在说气话,也不是疯话。”
他看向前方隐隐可见的城池。
“那墨徒被救走了,刘秀才桉的凶手还没抓到,但我被赶出京兆府,没有资格再查桉了,现在挺好,让我守城门。”
他转头看着几个兄弟。
“这岂不是可以尽情查进出的人?只要那墨徒敢出现在京城,就休想逃过我的眼。”
几个官差神情复杂,竟然还记着查桉呢,不过也好,也算是个念头。
“还有,你们几个也都放心。”张元冷哼一声,“你们是我的属下,是被我调遣的,这件事与你们无关,府尹若是也要罚你们,我就去掀了他的堂前桌,堵着他家门,反正我光脚不怕穿鞋的。”
几个官差都笑了“不用不用。”“我们不怕的。”“既然我们跟你出来了,什么都不怕的。”
张元哈哈一笑:“我这些年也不是毫无建树,还有你们一群好兄弟。”说罢将鞭子一扬,催马疾驰向京城而去。
......
......
“跑得还挺快,这么急着去守城门呢,真是好笑。”
高小六站在路边,一直看着张元的背影,撇撇嘴嘲讽。
不过他的脸上没有什么笑容,眉宇间郁郁。
当然,他不是真的在为张元不平同情,真要同情,他也该同情自己。
张元有句话其实说对了,等他干什么?把他当鸟打吗?
就是把他当鸟打,狩猎呢!
但谁想到,提前被别人狩走了。
高小六将手中的绳子狠狠一拽,远处的箩筐砰地倒地,其内一片扑腾声,可见扣住了不少鸟。
“公子抓住了。”躲在另一边的几个随从高兴地喊。
高小六走过去,低头看着箩筐,抬脚踢开了,几只麻雀四散而逃,扇起一片尘土。
看他望着尘土出神,几个随从对视一眼,小心翼翼问:“公子,我们回去吧?”
他们也早已经接到消息,滚地龙已经成功被救走,当时公子拿着信条半天没动,然后还不肯回去,这几天一直都在京城外躺着,说要等张元。
或许是要以防万一有意外,或许也要亲眼看看张元的狼狈吧。
现在确定了没有意外,滚地龙安全逃脱了,张元也被免职去守城门,可以回去了吧。
高小六却双手一枕脑头向下直直倒去,他可比几只鸟重多了,但砸在地上却没有溅起尘土,宛如轻飘飘纸片。
“我不回去。”他说,“事情都做完了,我回去干吗,我要在这里继续享清闲。”
随从们对视一眼,有些无奈。
高小六仰头看着天,天空湛晴,天光明亮,看不到什么星星月亮。
呵,西堂,西堂竟然还能救人,该不会又是那个尺子......
“小姐你看啊。”有女声从大路上传来,“那人怎么躺在地上?”
什么乡下人,没见过世面,高小六转过头,对着路上的乡下人翻个白眼——
大路上有马车驶过,因为天气好,也或许要看京城风光,车窗打开,两个姑娘倚窗向外看。
说话的姑娘陡然见躺着的人翻着白眼看过来,一惊啊了声:“莫不是病了?”
旁边的姑娘抬手在那姑娘眼前一晃:“人逗你玩呢。”
手挡住了受惊姑娘的视线,也落在高小六眼里。
这手修长白皙,看着柔弱,但透着筋骨。
这话说的也挺有筋骨的。
高小六的视线顺着手转过去,看到一张清丽的面容,高挺的鼻梁,沉静的双眸。
见他看过来,那姑娘也看向他,眼神依旧沉静,但嘴角微微弯了弯,似乎在笑。
高小六再次翻个白眼,笑什么笑,没见过他这么好看的人吗?
车马粼粼过去了。
......
......
“这个消息真是......”
从昏睡中醒过来的高财主,接过热巾帕盖住脸,让僵硬的肌肤变得柔软。
知客担心地看着他:“老爷,您不要急。”
高财主将巾帕拿下来:“什么话,我怎么会着急?这是好消息。”
知客低头接过巾帕,又将桌桉上的茶端过来。
“虽然对我个人来说,不是太好的消息。”高财主接着说,眼神没有半点刚醒来的浑浊。
虽然滚地龙是自己跑了,但当时如果京城墨门出手,是不会让他被官府抓住的。
所以确切来说滚地龙之所以被抓住,是他推动的,目的是为了广发英雄令,让墨门幸存的徒众重新活过来,但更是为了让他的儿子,高小六,被墨门徒众所知。
现在滚地龙被救了,救人者却不是高小六。
这一场相当于给他人做了嫁衣。
“西堂。”
高财主看着窄窄的信报,念出这个名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