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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九针全文阅读

作者:希行     洛九针txt下载     洛九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三 有相见

    当风有些寒意,花离枝头,叶变枯黄,就到了菊花盛开的时候。

    禹城最大的菊花宴,依旧是由知府夫人操办。

    知府夫人会邀请很多夫人们参加,她们携带菊花,赏花,喝茶,请来伶人表演,最后评出今年最好的菊花,菊花的主人会得到知府夫人的奖品。

    当然奖品不重要,重要的是成为脱颖而出被大家注视的人。

    其实每年这个人是谁,在走进宴席的时候,大家心里都有猜测了。

    那个人会被知府夫人起身相迎,会坐在知府夫人身边,会被所有人围着说上一两句话。

    今年这个人,是陆大夫人。

    这是当然是因为陆大夫人有个好儿子。

    当然相比于在陆家举办的宴席商妇较多,这里在座的夫人们,夫婿或者儿子大多是都是官身。

    只不过现在大家看重陆大夫人的儿子,是因为陆大夫人儿子的前程,事关圣意。

    除了家世传承,朝廷每年也都会举贤良,但评定选举的良才人选都是由州郡做主,再推荐给朝廷,按需采用,这需大多是在报上去的同时,州郡也都安排好了。

    如今皇帝开太学,摒弃州郡察举,亲自参与选考良才。

    陆三公子才学出众能当官并不稀奇,但赶上了这个时机,一跃入京城,考太学,皇帝殿试,将来出仕身份就不一般了。

    官面上的消息更灵通,前几天传回来说虽然太学还没开考,禹城陆异之已经被太学的尚书博士夏侯先生召见了。

    虽然好像跟学问无关,是京城一个秀才出了事,但陆异之能作为代表被尚书博士见,也算是出类拔萃。

    夏侯先生也是皇帝的老师,说不定尚未考试,皇帝就知道陆三公子了。

    所以,就算坐在知府夫人身边,也有好几位夫人过来含蓄地问陆三公子的亲事。

    被问亲事,陆大夫人也没有以往的拘谨,落落大方地回应着,当然应是不可能应的,她儿子前程无限,陆大夫人的眼界已经不再禹城了。

    至于那些她会当选最佳菊花主人的议论,陆大夫人也听到了,也没有不好意思。

    “我儿子厉害。”她跟陆三夫人低声说,“我们带来的菊花也厉害啊。”

    那可是她真金白银花了很多钱买来的,禹城很少见的绝品。

    这个第一,她当得心安理得理直气壮。

    陆三夫人点头,指了指庭院里,低声说:“咱们的菊花一直被人围着看。”

    她一直老老实实坐在陆大夫人身边,相比于陆二夫人,老三笨拙很多,如果是陆二夫人来,此时此刻必然在菊花那边各种说笑热闹了。

    陆二夫人以后是带不出来了,宁家获罪抄家,就此散了,陆二夫人外嫁女不用问罪,但颜面无光,以后只能跟着老夫人在庄上闭门不出。

    “大嫂,我们也过去看看?”陆三夫人小声说。

    她自己是不敢过去的,那么多人,她都不知道说什么。

    陆大夫人心里叹口气,真是可惜了,少了一个能捧场能凑趣用起来得心应手的左膀右臂啊,只能她自己来了。

    “好。”她说,站起来,对旁边的夫人们笑,“我也去看看花,今年的菊花真是好,争奇斗艳。”

    旁边的夫人们便也都笑着起身“走走,我们也看看去。”

    大家簇拥着陆大夫人走出席间,忽地有人低头咿了声。

    “大夫人你的裙子真好看,这绣工好美啊。”她说。

    其他人也都忙看过去,看到陆大夫人裙角翻飞,其上纹绣云霞,走动见宛如踏云。

    真好看啊,相比于菊花,妇人们其实更喜欢看衣服,对美丽衣服的赞美也是更真诚。

    “这是怎么做的?”

    “怎么这好。”

    “从未见过这种绣法。”

    大家也顾不上看花了,议论着赞美着。

    陆大夫人则嘴角含笑,云淡风轻地客气着:“家里的绣娘,瞎琢磨绣着玩,见笑了。”

    家里的绣娘啊,这么好的绣娘,这么好的技艺能学来要花很多钱吧,夫人们难掩羡慕。

    但经过一处花架,旁边站着赏花的妇人们也看过来,也有人发出咿了声。

    “大夫人这件裙子,终于又穿出来了。”那妇人笑说,“去年一见,我可记到现在了。”

    这话听起来也是赞美,但……

    去年?

    不是新衣服啊。

    当然,有些好衣服的确很被珍惜,非遇到重大场合才舍得穿出来。

    不过,陆大夫人也需要这样?

    那么有钱,家里又养着技艺高超的绣娘,竟然来不及做新秋装吗?

    夫人们的视线变得奇奇怪怪,陆大夫人的脸色也有些微微僵,握着身前藏在衣袖的手攥了攥。

    这件裙子是太好看了,任谁看了都眼前一亮,但眼前一亮,也让人过目不忘。

    这次参加的宴席跟去年穿着的场合不同,只是禹城这么小,必然会遇到见过这件衣服的人。

    陆大夫人也知道穿这件可能会不妥,但——

    所有的新衣摆在眼前,都在这件裙子前黯然失色,她怎么都割舍不下,一咬牙就穿了。

    唉,果然……

    另一边陆三夫人虽然察觉大夫人脸色不对,知道此时的氛围有些凝滞,但她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能化解……

    是很好看?谢谢你记的这么清楚?

    好像不妥当。

    陆三夫人有点后悔不该来,鼻尖微微出汗。

    万幸此时有人开口了。

    “说到好绣工,你们可看到李夫人穿的衣服了?”

    这话立刻得到了回应。

    “我看到了。”

    “适才走过,裙角衣袖,宛如菊花洒落。”

    凝滞的气氛顿时被打破,更多的人询问,还有人指着前方庭院里,那边人最多。

    “去瞧瞧,李夫人在那边呢。”

    “大家都在围着她看呢。”

    那边啊,陆大夫人看过去,那边就是她带来的菊花所在,因为看到很多人围着看,所以也要过去看看。

    怎么?原来不是看她的菊花,而是看别人的衣裙?

    这棵菊花黄中带紫,绚丽又别致,此时一人站在花侧,被人拉着衣袖比着。

    “快看看,哪个更好看?”

    竟然要跟这般名贵的花比美?

    被拉着衣袖的妇人三十多岁,相貌平平,她穿的衣裙料子没有多贵重,样式也是常见,不常见的是袖口裙角隐隐有花瓣叠叠。

    李夫人的丈夫不过是个书吏,原本走在庭院里无人注意,但当经过一株菊花的时候,旁边的人提醒了一句“夫人,你衣袖上沾了花瓣了,小心些。”

    语气中有些抱怨,今日拿来的菊花都是珍品,可不能随意磕碰攀折。

    李夫人略带拘谨匠袖子抬起:“没有吧。”

    那人见她不认,更不高兴了,伸手去轻拂:“这不是吗?”

    一拂,纤细弯曲的花瓣依旧在。

    她咿了声。

    李夫人已经笑了:“啊,这个,是绣的花瓣,不是真花。”

    那人已经拉着衣袖,手抚摸花瓣,神情惊讶:“这也太逼真了吧。”

    她再看李夫人,不止袖口,肩头,衣袖,裙角,都隐隐有花纹,随着走动,日光下闪闪,宛如花瓣落满身。

    “哎呦,好别致,好漂亮啊。”她一声惊叹,引来更多人围观。

    李夫人就这样被簇拥着观赏,又被推着跟花比美,还真有人觉得比花更美。

    “这是怎么做的?”

    “我看着像锁绣,又不太像。”

    “是吧,我也瞧着挺特别的,就买下了。”李夫人说,“我特意问了,说是抢针。”

    说着一笑。

    “我也不太懂,我阵线不好。”

    这里也没几个针线好的,大家出身也不要针线点缀,只要会欣赏针线就好。

    “真是没想到,还有这种新针法。”

    “我以前去没见过。”

    “李夫人说了,是来了新绣娘。”

    这边妇人们七嘴八舌议论,在旁边看得失神一刻的陆大夫人忍不住也开口问:“是哪里的绣坊啊?”

    自从家里有了那婢子,陆大夫人已经四年没逛过绣庄了——看不上嘛。

    李夫人看过来,忙笑说:“不是咱们这里的,是许城。”

    许城?陆大夫人一怔,心猛地一跳,盯着李夫人肩头的绣花——

    李夫人声音还在继续。

    “我那日去许城走亲戚,跟几个老姐妹随意走走,走进玲珑坊。”

    “玲珑坊我以前也逛过,没什么稀奇。”

    “董掌柜说来了个新绣娘,刚做出来一件花绣。”

    “我一看,真是别致……”

    李夫人的话其实陆大夫人已经听不到了,满耳都是许城两字。

    该不会是那婢子吧!

四 当珍惜

    虽然被人指出穿了去年的旧衣裙,但这并不影响陆大夫人得到菊花宴魁首。

    那位李夫人穿着比花还美的得到众人称赞的衣裙,也并不能让她成为菊花宴魁首。

    凭衣裙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地位。

    但有些地位也不能抚平人的焦躁。

    自从菊花宴归来,陆大夫人就一夜没睡,第二天一大早就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大嫂你别急,已经让管事连夜去了,快马加鞭,最快明晚就有消息了。”陆三夫人小声劝,“你先吃点东西吧。”

    最快也要明晚才能知道消息,陆大夫人哪里还吃得下东西。

    她一语不发坐下来闭着眼捻动佛珠。

    其实不用管事去问,她心里也知道结果了。

    这针线大概就跟写字作画一样,每个人能自己独特的气息,昨天她仔细看了李夫人的针线,手抚着纹路,太熟悉了。

    虽然略有一些不同,似乎有些生涩,但也许就是那婢子换了新绣法的缘故。

    好啊,这小婢子,竟然还藏着一手,在家里没见过她用这种绣法。

    原来留着去卖大价钱。

    原来他们陆家人不配。

    陆大夫人用力攥着佛珠,又慢慢松开。

    其实,先前也曾料想过这小婢要售卖手艺,但一来想着她年纪小,来历不明,也没有钱买好的针线料子展示手艺,没人敢用她,再后来那小婢果然没有售卖手艺,而是去打猎当猎户。

    当猎户不过是勉强糊口而已,早晚日子过不下去。

    她也没有天天盯着,交代给管事处置。

    再后来突然又宁家出事,这般大事占据了心神,没想到这一分神,这小婢子竟然当了绣娘,还售卖了新技艺。

    “大嫂,就算她当了绣娘,咱们跟玲珑坊打个招呼…..”陆三夫人小声说。

    虽然不是一个地方,但陆家的声名,许城那边的人,尤其是做生意的人肯定知道。

    陆大夫人把眼睁开了,带着几分不满。

    真是蠢。

    “如果她刚去自荐,咱们打个招呼还可以。”她耐着性子说,“现在她展示技艺,还售卖到市面上被人所知,玲珑坊是做生意的,生意人什么秉性咱们还不知道吗?”

    为了钱,不要面子。

    逼急了,还能撕破脸。

    ……

    ……

    玲珑坊这几天客人明显增多了。

    董娘子站在厅内,嘴角难掩笑意。

    虽然女人很少抛头露面,但内宅之间传播消息速度比街面上毫不逊色。

    所以尽管只卖出了一件,玲珑坊来了新绣娘有了新绣法的消息依旧飞快地传开了。

    “要看新绣品?”她笑着相迎,回应这几个女子的询问,带着几分歉意,“还没做出来,绣娘工很慢。”

    说到这里又让人拿出小绣绷。

    “不过这里有小样,夫人们先看看。”

    女子们接过绣绷仔细观摩,不时赞叹,虽然小样简单,但也能够看出绣娘的技艺,也让她们愿意等候。

    将女子们送进内院招待,董娘子看向外边又出现的男子。

    中年男人,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之气,但看面相手里也握着钱。

    男子也是可以来绣庄的,只不进后院,董娘子亦是笑脸相迎。

    “这位客官是为哪个年纪的人看绣品?”她询问,并准备给出指导。

    中年男人神情有些隐晦,低声说:“你们用了新绣娘?新绣娘是哪里人?”

    董娘子的脸顿时拉下来,神情变得不阴不阳:“这位客人是哪家同行啊?不会不懂规矩吧?”

    绣娘对于一个绣庄来说,就如同匠人的不传之秘。

    窥探他人秘技是商家大忌,告到官府证据确凿是要坐牢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中年男人摆手,眼神有些闪烁,“董掌柜,我是好心来提醒,来历不明的人不要随便请,免得惹来麻烦……”

    董娘子呸了一声,打断他,伸手向外一指。

    “既然敢上门,就应该知道我玲珑坊在此地开了多少年,我董桂兰十岁就站在这里,这么多年兢兢业业老老实实做生意。”她声音劈里啪啦,丝毫没有在女客面前的温雅,“你用惹麻烦来威胁我,别再这里说,走走,我们去官府,有什么麻烦你当场告,我当场应——”

    说罢果然来抓中年男人的胳膊。

    中年男人神情狼狈急急向外退:“你怎么不知好歹,我好心好意——”

    “好心好意不是嘴上说的。”董娘子步步逼近,“是让官府评定的,你哪家的?做什么的?自己藏头藏尾,来历不明,还敢来说别人——你先别走——”

    伴着董娘子的声音,中年男人落荒而逃,急急奔走,这该死的董娘子喊什么喊,喊得街上人围来——他虽然不常在许城,但许城的铺子他也总是会来几趟,街上肯定会有认识他的人。

    被人喊出来他是禹城陆家管事,可就丢脸了。

    看着男人跑了,站在门口的董娘子没有再追,对着男人的背影呸了声。

    四周人都围来了。

    “董掌柜,出了什么事?”

    “是什么人?”

    董娘子一脸晦气又无奈:“谁知道什么人,竟敢来我家店铺闹事。”

    遇到事当然要大喊大叫了,把人都叫过来,才更好论短长嘛。

    民众们都点头:“下次抓住了报官。”“如今知府大人青天大老爷,绝不会让宵小闹事。”

    董娘子笑着道谢,再看眼那男人逃去的方向。

    什么来历不明的人也敢来坏我家生意!

    难道不知道能带来生意的就绝不是来历不明的人?真是个蠢货!

    她向内走去,身后又有声音轻唤“董掌柜。”

    听到这声音,董娘子还没转过身,脸上就满是笑容。

    “阿七姑娘来了。”她欢声说,转过身来,看着站在门外的青布衣裙女孩儿。

    虽然穿着简朴,但女孩儿没有丝毫畏怯,不管是先前的质疑,还是此时的热情,她的神情都平静。

    七星对董娘子端正一礼。

    ……

    ……

    “你来的正好,好多人慕名而来,要求一件你的绣品。”

    “阿七啊,你一次只做一件是不是太少了?我看你上一次的衣裙做得很快。”

    “我也没别的意思,放着钱不挣怪可惜的。”

    “先前给你的工钱太少了,以后你的绣品,我们玲珑坊让给你六成,你六,我们四,可好?”

    “而且接下来你的绣品,定价也会比第一个高。”

    账房内,董娘子将东家的决定告诉这女孩儿。

    在她们绣坊能拿这个工钱的可不多,很诱人了,这女孩儿来当绣娘,不就是为了挣钱嘛。

    七星道谢,但摇摇头:“绣品很耗费力气,如果要出精品,我只能做一件,而且,也不用给我涨价,我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掌柜肯用我,敢用我,这让我有衣食之源托庇之所,是无价的。”

    董娘子笑得眼睛都看不到了。

    哎呦哎呦,你看看,来历不明的人用着多好,她就喜欢这种重恩情不要钱的!

五 诱之谋

    那个中年男人一说来历不明的人,董娘子就知道他说的是这个七星小姐。

    但其实这位七星小姐也不能算是来历不明,是邻居一家杂货店掌柜娘子介绍来的。

    掌柜娘子说这姑娘是城外杏花山脚下的村民,孤女谋生来城里售卖猎物,她在街上买过这姑娘的野鸡蛋,还看了绣的帕子很不错。

    “一个姑娘家打猎那是长久之计,你前几天还说缺绣娘,让她来试试,能用你就照顾下,能吃口饭就行。”

    董娘子不好驳面子,邻居一起住了十几年了,抬头不见低头见,就让人来看看。

    人来了一看,董娘子好气又好笑,这还是个孩子呢,在家里会做针线,跟能来绣坊当绣娘是两回事!

    她忍着脾气,准备实在不行就当请个小工,端茶倒水,没想到这女孩儿坚持要做绣娘。

    那行,不是她董娘子故意刁难了。

    “那绣不好我是不用的。”董娘子丑话说在前头,“小工也不留。”

    那女孩儿一句话不说,挑选了布料——董娘子还没给她好布料,也没有给她花样子,一切就靠这女孩儿自己。

    七星在绣坊里大概断断续续绣了七天,七天的时候,董娘子再去看绣架,心里就噗通两声,知道自己要发财了。

    董娘子不是吝啬的人,她深知有财一起发才是长久,她舍得给这七星小姐最高的工钱,没想到她还不愿意。

    还是重情重义的孩子。

    那就更好了,她一定用情义长久的留住这姑娘。

    至于那个中年男人,她也猜得出必然是认识七星,且有过节,至于什么过节——她才懒得理会,也跟她无关。

    但是,七星现在能给玲珑坊挣大钱,谁要是要坏了她的财路,那就跟她有关了!

    “好,你说一件就一件,咱们物以稀为贵。”她笑着应了,又想到再贵这女孩也拿不了多少钱,忙又说,“你有什么缺的用的尽管跟我说,你自己都说了,衣食之源托庇之所,可不能客气。”

    七星含笑应声是。

    ……

    …….

    “小姐我其实不太理解。”

    七星来玲珑坊的时候,青雉拉着猎物去顺德楼,是的,就算七星成了如意坊的座上客,她也没有放下跟顺德楼的来往。

    此时又多了一个玲珑坊。

    “其实一开始我就想小姐的手艺来秀坊就能养活自己呢。”

    但那时候小姐却并没有提过绣坊,更不碰针线,现在来了又价钱放得很低。

    小姐是想要多挣钱呢,还是不想?

    七星坐在车上笑了:“当然想要挣钱了,但挣钱需要量力而行。”

    挣钱要量力而行?不是怎么能挣就挣吗?青雉更加不解。

    “当然不能想怎么挣就怎么挣啊,别忘了,我们还有仇人盯着呢。”七星说,“陆家知道我有好绣技,防着我呢,不会给我这个机会,如果那时候就去,根本就挣不了这个钱。”

    青雉明白了,点点头,是,陆家一直盯着她们,卖个猎物换些米粮,都有宁家的二十四郎来为难。

    如果真是去绣坊挣大钱,就绝不会是一个二十四郎装腔作势那种阻拦了。

    小姐和她直接会没机会走进绣坊。

    “所以我们要等机会,等他们放松,或者顾不上的时候。”

    顾不上的时候,自然是指宁家出事,陆家作为亲家,受到惊吓,且不得不小心谨慎的时候。

    青雉想到这里,突然再次冒出那个念头,宁家倒台,跟小姐有关。

    宁家出事的时候她就想过,宁家的事发生在宁二十四郎欺负她们之后,而且受了欺负后,小姐说了句,做坏事必然会被惩罚。

    实在是太巧了。

    她当时小心翼翼问了小姐,是不是她的缘故,小姐只是一笑,说,也是周知府为民除害。

    她松口气,是啊,是知府做的嘛,宁家这种盘踞的胥吏,也只有大官才能除掉他们。

    这件事只是正好应和了小姐说的那句话,做坏事必然会惩罚。

    不过为什么小姐要说,也是?

    这两个字在她心头萦绕,觉得只是随口的语气,又觉得另有所指。

    现在听到小姐陆家顾不上的时候,她再次冒出这个念头。

    青雉用力甩甩头。

    小姐选择这时候来绣坊她懂了,但还是不太懂,因为没必要了啊。

    售卖绣技是她一开始的想法,因为那时候不知道小姐手巧巧到能造房子,造会走的木牛,造出一辆让摔断腿的魏东家站着跑来跑去的车——

    只在如意坊售卖技艺,就足够小姐吃喝不愁了。

    为什么要辛苦受累来玲珑坊?

    这跟量力而行也有关系?

    七星压低声音:“不是,是为了,引诱陆家,来解决我。”

    青雉愕然,啊这,为,为什么?

    七星一笑:“他们来解决我,我也就能解决他们了啊。”

    …….

    …….

    “那玲珑坊是绣庄。”

    陆大夫人伸手扶着额头,面色憔悴。

    旁边贴身婆子捧着碗,不时小声劝一句“夫人吃点东西吧。”

    陆大夫人饭无心吃,只对着陆大老爷说话。

    “不用管事去试探我也知道,那婢子的手艺我也知道,只要见了玲珑坊就不舍得放走。”

    “我早就预料到今日了。”

    室内陆大老爷风尘仆仆,衣服都还没来及的换,这些日子出门做生意,一回来就看到陆大夫人这般样子。

    家里这是怎么了?先前老二媳妇娘家突然倒了,砍头抄家流放,现在自己媳妇又一副焦心失魂的样子。

    儿子的前程越来越好,怎么家里反而事事不顺了?

    陆大老爷宽慰妻子:“玲珑坊嘛,我知道,它那个生意在许城也一般般,算不上多好。”

    陆大夫人急了,男人怎么总是看不到重点。

    “那不是生意好不好的事,那是绣庄。”她撑着桌子站起来,“绣庄,专门做女人生意,来来往往都是女人,还都是有身份有地位有钱的女人呢,那婢子攀上了这些人,到时候败坏我们家,咱们的名声就没了!”

    陆大老爷哦了声,笑了。

    “夫人啊,这点事,你值得气坏了身子吗?”

    陆大夫人气道:“这是点事吗?”

    这可是关系她们三哥儿前程的大事。

    陆大老爷依旧笑:“你们这女人啊,说话一个比一个狠,气性一个比一个大,但偏偏手软。”

    手软?陆大夫人不解,什么意思?

    “夫人啊,要解决麻烦很简单,哪里需要这般吵吵闹闹。”陆大老爷扶着她坐下,居高临下,嘴角含笑,“斩草除根就是了。”

六 开门客

    斩草除根。

    陆大夫人不是不懂这个。

    先前,那小婢刚从家里跑出去的时候,管事也曾提过,让那破草屋着火,烧死她们。

    但那时候她觉得没必要。

    那小婢子又能折腾出什么,还不是在她手心任她磋磨。

    杀她,倒是脏了手。

    但谁想到,往只有路程三四天远的另一座城池伸手磋磨一个小女子,也并不容易。

    是她大意了,陆大夫人丧气地靠回椅子上,说:“是我的错,只能劳烦老爷你善后了。”

    陆大老爷笑了,轻松随意地将衣袖甩了甩:“多大点事儿。”

    ……

    ……

    许城外杏花草堂里的主仆两人过得很规律。

    天不亮,七星就会上山,洒扫外祖父和母亲的墓,再去收捡猎物,不多不少只要两三只,再捡一些柴,拎下去一小捆,多的堆放起来,攒着多了,牵着木牛来拉。

    话说这个木牛也怪新奇的,竟然会走,村人们却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问起来就说哦是辆推车。

    好像他们人手都有一辆这种车一般。

    不过村子里的孩子们倒是天天爬在那个木牛上玩,看起来的确也不值钱。

    而丫头青雉也没有闲着,收拾房屋,做饭,喂鸡鸭喂驴,浇沿着篱笆生长的菜和花,等做完这一切,天光放亮,七星也从山上下来,简单洗漱,主仆二人吃饭。

    吃过饭,便急急忙忙套上车,拉着猎物鱼去城里,那青雉丫头去酒楼售卖猎物,小姐七星则去玲珑坊做工。

    这一天,她们会留在绣工坊,连夜劳作,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会坐车回家,疲惫入睡。

    再醒来虽然不用进城,但也要劳作家务,这不算歇息的歇息一天后,再次重复先前入城做工。

    真是辛辛苦苦,一日不能停,一停就没有饭吃的日子啊。

    可怜可怜。

    如果留在家里,哪里用过这种日子。

    满福看着眼前这座被夜色笼罩的草堂,做三公子的妾有什么不好的?

    陆家家大业大,三公子必将为官,这日子多少人羡慕,做梦都想过上呢,怎么这女孩儿这么想不开?

    别说以前有约定,约定算什么大事,能把日子过好才是要紧的。

    年轻人,还是夫人说过的那句话,不知道世道艰难,不知道什么叫好日子。

    罢了罢了。

    自寻死路,怪不得别人。

    满福拍了拍腰里悬挂的油壶,拿出黑布,又自嘲一笑,其实没必要遮掩,大老爷特意选了他,因为他在比较偏远的庄子上做事,几乎没去过家里,这位七星小姐根本不认得他。

    再说了,认得又怎样?

    他将一把柴刀在手里握紧。

    杀猪宰羊,一刀致命,记住他,也是来世有仇再报。

    这一世他活得好,谁还管来世!

    满福向草堂走去,这几日他将这主仆两人已经摸清了,今日是两人从城里做工回来,疲惫不堪,早早就睡了。

    那七星睡在左边单独一间,婢女青雉在堂屋摆了小床。

    他进去先杀小姐,如是婢女听到动静过来,就不用他多走一步,如果那婢女睡的沉,他就过去让她在沉睡中死去。

    再将火油洒在地上,这屋子木制的,后边搭着的木棚子,堆积着柴木料,无疑就是一座大柴堆,一把火不用风就能烧的旺。

    嗯,烧之前把那个木牛抗走,回去能给孩子们玩。

    等附近村里人听到动静,也来不及救火了。

    主仆两人在这木柴堆上被烧成骨头,被杀的痕迹也无人知晓,到时候人们悲凄一声可怜,收敛尸骨埋在山上,与那死去的外祖父和娘团团圆圆,几场风几场雨一冲刷,湖边干干净净,世间也清清静静了。

    满福抬脚迈过了篱笆,小院里鸡鸭沉睡偶尔发出叽咕声,驴也睡了,寂静无声。

    他走得很慢,并没有因为这里住着两个弱女子就不在意,乡下独居的寡妇弱女,更会在院子里设置会发出声响的陷阱,一不小心撞上踩上,叮叮当当,闹不到全村人听到吧,四邻八舍是能惊动起来的。

    他一直在暗处盯着,尤其是黄昏前,看着这主仆两人在屋前屋后院落里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也没有乱放东西。

    那婢女很勤劳,将这简陋的草堂院落,收拾的干干净净。

    满福一步一步悄无声息,站到了屋门前。

    溜门撬锁这种事,年轻时候他在村子里没少干,熟悉的很。

    而且,这也不只是溜门撬锁,这把劈柴刀锋利的很。

    他屏住呼吸,轻轻抬起刀刺入门缝,碰到了门闩,左右晃动,还能碰到门后撑着的木棍。

    满福轻轻转动柴刀,听到咯噔一声,扶着门的另一只手也感到禁闭的门一松。

    开了。

    满福心里一喜,与此同时又听门后咯噔一声,原本撑着门的木棍似乎失去了支撑,向后倒去…..

    果然如所料,这木棍就是门开后落地发出声响,起警示。

    满福没有丝毫惊慌,警示了又如何,他只要一步迈入室内,再一步就到了床边,不待那女子清醒就能一刀让她丧命。

    念头闪过,满福用力推门,但门后没有木棍落地的声音,而是一道寒光袭来,他伸在门缝里的刀被猛地一撞。

    刀从门缝中弹了回来,暗夜里,满福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

    为了方便撬门,他弯着身子将头脸贴近,所以,几乎是在瞬间,刀劈在他头脸上。

    人一声惨叫,噗通跪倒,撞在门上,门应声而开。

    室内的夜色比外边更深一些,满福跪在地上,双眼爆瞪,隐隐看到一个女孩儿的身影,她坐在床上。

    没有惊叫,没有起身。

    “你来了。”她说。

    似乎是在迎接客人。

    这是满福最后一个念头,下一刻噗通栽倒在地上。

    ……

    ……

    村妇王氏一向觉浅,尤其是这几天,黄鼠狼又拖走了家里两只鸡,这可是过年时候家里的大菜啊,更不用说日常的鸡蛋多重要。

    她恨不得把余下的鸡挪到自己床边,睡觉都竖着耳朵。

    昏昏睡中,似乎有鸡在乱叫,又似乎是爆竹在响,劈里啪啦。

    现在距离过年还早呢。

    王氏猛地醒过来,伴着睁开眼,更清晰的嘈杂扑进耳内。

    是爆竹响!

    她再看窗外,一片漆黑。

    就算有孩童顽皮,有大人癫狂,不过年不过节烧竹玩,也不该是在深更半夜。

    出事了!

    王氏一推身边睡得死沉的丈夫:“快起来。”

    随即冲向门外。

    等丈夫糊里糊涂从屋子里跟出来,看到妻子站在院子里看着一个方向。

    “怎么了?大半夜的…..”他没好气说,话说一半声音停下,随着妻子所看的方向,瞪圆了眼。

    暗夜里,那边火光冲天。

    那方向是——

    “天也!是越家那两个小娘所在!”丈夫一拍腿大喊,“快,快,救火啊——”

    伴着喊声他拎起院子里的木桶就向外冲去。

    身后,鸡叫,狗吠,人声嘈杂,喧闹起来。

七 夜有案

    夜间叫门总归是没有好事。

    不管是民宅,还是城池大门。

    许城并不算宽厚的城墙上,被吵醒的守兵能看清是什么人。

    四五个衣衫不整的村民,坐在一辆驴车上,举着火把,脸上还有黑灰。

    “着火?”守兵没好气说,“着火进城来干什么?杏花山?那不临着杏花湖吗?还用跑来城里打水吗?”

    如果是火太大灭不了……

    “那你们还不如在附近村落召集民众,跑来城里,这一来一回一集结巡兵差,天都亮了,火都烧完了!”

    这群蠢笨的村人们是不是被烧糊涂了?

    待这守门兵骂了一通,村人们终于有机会说话了。

    “兵爷——”一个村人喊,“是死人了——”

    死人,着火的时候难免啊,守兵沉着脸不为所动。

    “不是死人。”旁边一个村人想到什么纠正,“是杀人——”

    这话让其他村人也回过神,纷纷喊“对,是杀人——”“我们是来报案的——”“兵爷,是有人杀人放火啊——”

    杀人放火?守兵的眼神一凝,那这就不一样了。

    如今府衙掌管兵事巡城的典吏已经不再是张癞子。

    先前知府发狠雷霆手段抄了宁吏的家,有很多胥吏被牵连倒了霉,但世上的事自来福祸相依,有人倒霉,就有人走运。

    王二庆就是走运的那个。

    知府整顿吏治砍掉一部分人,又要提拔一部分人。

    而提拔的条件就是没有靠山,没有跟先前宁录事这些人勾连在一起。

    王二庆就是其中一个,他倒也不是多清高正值,不与宁录事同流合污,而是没有资格,无钱无势,宁录事都懒得看他一眼。

    在府衙中没有靠山,原本这辈子就只能当个差役了,没想到一夜之间倒成了知府眼中的可用之人,从一个只能巡街打杂的差役,变成了掌管一司的典吏。

    王二庆这些日子都睡不好,唯恐醒来这只是一场梦。

    为了避免这是一场梦,王二庆兢兢业业,这一段日子都吃住在衙门,当听到人来报说城外又杀人放火恶事,王二庆知道自己展示能力的时候到了!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如此歹人。”他大喊一声,当即招呼差役巡骑集结。

    差役们也不纠正这位新差典此时此刻是夜里,纷纷听令,一个个也气势汹汹,趁着新知府整治吏事,大家博出一个好前程。

    没有胥吏不想成为宁录事这般身家。

    当然,没有胥吏认为自己会落得宁录事这般下场。

    宁录事这都是他自己太托大,手伸的太长,没把这位新大人伺候好。

    他们不会的,他们会引以为戒,当一个能发财还能保住身家的胥吏。

    差役们快马加鞭,远远将来报官的村人抛在身后,等村人们催着瘦驴跑回来时,天光已经亮了,火也被扑灭了,涌来的村人们拦在外边,差役们则围在一起查看什么。

    “怎么样?”

    “杀人凶手没被烧烂吧?”

    “没有,提早拖出来了。”

    “哎,可惜了,阿七和小青刚搭建的房子都烧没了。”

    “人没事就谢天谢地了。”

    “这也太可怕了,竟然有人来这里劫掠。”

    劫掠吗?王二庆的视线审视着地上的尸首,以及尸首脖颈上的刀痕。

    还是第一次见到,劫掠者和死者是同一个人的场面。

    “所以,他是自己把自己杀死了?”他抬起头,看向一旁的受害者。

    这是两个女孩儿,十五六岁,跟四周的村民一样,衣衫凌乱,面容头发上都落着灰烬,但也仅仅是跟四周的村民一样,震惊,愤怒,后怕…….并没有死里逃生失魂落魄,只是脸色苍白一些,另一个甚至脸色都如常。

    脸色如常的女孩儿点点头,说:“我们两个孤女独居很谨慎,晚上睡觉会把门顶上,这个人撬开门的时候,被我放在门口的棍子打到,正好打在刀上,结果刀弹回去就把自己砍死了。”

    说到这里她看了眼尸首。

    “这大概就是做贼心虚,是老天有眼,恶有恶报,是自作孽不可活。”

    王二庆明白了,这女孩儿大概是劫后余生,愤怒抵销恐惧。

    而且按照她说的,这贼人是放了火就冲进来杀人,刚惊醒的她还没来得及直面柴刀,体会生死存亡,这贼人就死了。

    后怕的恐惧,是比不上真切体会死亡的恐惧。

    不过,这贼人的死法也太荒唐了吧?

    被顶着门的木棍打在刀上,恰好砍在脖子,就死了。

    但要不然呢,总不会是这女孩儿拿着棍子打死的吧?

    那岂不是更荒唐!

    王二庆再次看了眼这位被村民唤作阿七的女孩儿。

    这弱不禁风的样子,还不如一根木棍呢。

    王二庆收回视线,看四周的差役,喊道:“查到没?有没有同党?”

    四周的差役们摇头:“现场因为救火杂乱,看不出痕迹。”

    王二庆再次看向地上的时候,抬脚轻轻一推,半趴俯的男人躺正,露出被烧毁的脸,狰狞恐怖,这也让他的面容不可辨认。

    这个阿七说,这男人是一边放火一边冲进室内来的,目的是阻止惊醒的她们逃出去。

    所以自己把自己砍死倒下的时候,火油洒在身下,火腾腾燃烧。

    这贼人应该庆幸自己倒在主屋,主仆两人虽然惊慌失措,但也急切救火,泼水浇灭,否则整个人都要烧毁了。

    这什么贼人啊?

    为什么来劫掠孤女?

    是劫色?

    王二庆看着阿七,虽然年纪还小,穿着打扮朴素,此时又形容狼狈,但犹自能看出是个美人。

    但劫色直接把人一扛就走,悄无声息,何必又是放火又是动刀子的?

    谋财?

    王二庆环视四周,烧掉的是木头棚子,余下的三间屋子也很简陋,其内的摆设也都看过了,简直没有一件像个样子的,都是木头做的,唯一值钱可能就是那头瘦驴了。

    这有什么劫掠的?

    “还有牛——”围观的村童大声喊,又是难过又是愤怒,“把牛也烧死了。”

    牛?牛比驴是值钱一些,王二庆看向差役,驴跑出来了在湖边吃草呢,牛是动作慢没跑出来?

    “头儿。”差役低声说,“问过了,说是木头做的摆设,好像是给村童们玩的。”

    王二庆瞪了那边村童们一眼,示意差役们拦好了,别让无关人等捣乱。

    没财可劫掠,也没有劫人,这案件其实也就简单了,王二庆再次看向这女孩儿。

    “七星小姐。”他沉声问,“你与人可有结仇?”

八 当有仇

    “仇?”

    “必然是有仇!”

    有两个妇人正奔过来,恰好听到这句问话,急急喊。

    王二庆皱眉看看她们。

    围观的村民们被拦在外边,但适才有两个妇人闹着要进来。

    “差爷,是七星小姐的雇主。”她们高声喊着,“阿七啊,阿七你还好吧?”

    王二庆看了眼,作为许城的底层差役,城里的人都认得。

    一个是东市杂货铺的老板娘,一个是玲珑坊的掌柜。

    雇主?看来这孤女也并不是很孤,他摆摆手,示意差役放人,正好也要问问话好更了解受害者,以便更好破案。

    两个妇人来了都不用他直接问,叽里呱啦说起来。

    杂货店老板娘嗓门最大。

    “阿七在街上售卖猎物,她的猎物新鲜又便宜,指不定谁眼红要为难她。”

    “可不是,先前就遇到了,顺德楼买她的野味,还被人闹,阿七不得不避开。”

    说完又看着四周火烧后的狼藉,又是气又是急又是怕,拍着腿骂。

    “哎呦真是天杀的,谋害这两个小姑娘。”

    王二庆被喊得耳朵疼,嗓门大,但说的事不值钱,几个野味,不至于就谋财害命吧,他的视线看向玲珑坊的掌柜。

    相比于杂货店老板娘的嘈杂,董娘子含蓄许多,蹙着眉头,拉着七星主仆上上下下左右地看。

    “可有伤到?我已经叫了大夫了,大夫随后就来。”她声音急急说,“怎么会出这种事,听到人来说你家着火了,我当时都吓死了。”

    在请村人们去城里帮忙报官的时候,七星还让他们找一下玲珑坊,跟掌柜董娘子说一声。

    “我是让他们帮我告假,免得店里不知道,耽搁了生意。”七星说,“惊吓到娘子是我的错。”

    董娘子生气:“说什么耽搁生意!谁在意那个!最重要的是你这个人!”

    嗯…..那看来这阿七关系的生意的确不小,王二庆还不知道这些慈眉善目的掌柜,眼里心里只有钱。

    他咳嗽一声打断这位掌柜诉衷情:“说说正事吧,这案件…..”

    “王二爷,这案件不是谋财害命,是寻仇。”董娘子不待他问完,就干脆地说。

    果然!王二庆眉头一挑:“哦?”

    董娘子看着阿七,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说:“你别怕,有我呢。”

    笑话,她董娘子可不是十几岁的孩子,不明白人家告诉自己家里出事是什么意思。

    而且,这十几岁的孩子原来也不是傻的。

    先前拒绝了涨工钱,说了句衣食之源托庇之所,原来不是随便说说。

    董娘子在被一个村人叫醒说杏花山下七星姑娘出事的时候,就宛如一盆水浇下来,恍然大悟,醍醐灌顶。

    懂了,她都懂了。

    她看着七星,眼神意味深长,小姑娘,不简单啊,原来真跟人有过节,要托庇她们玲珑坊。

    当然,她也不生气,生意嘛,挣钱嘛,交易嘛,这小姑娘敢,她董娘子有什么不敢的!

    董娘子收回视线,再看着王二庆,面容沉重。

    “与其说是跟七星姑娘有仇,倒不如是跟我们玲珑坊有仇。”

    原来如此吗?王二庆挑起的眉头落下来,玲珑坊可是很有钱的,谋其财就合情合理了。

    “董娘子,那就麻烦你跟我们去趟衙门详细说来。”他说。

    董娘子点头:“那是自然。”

    这边差役们开始整理现场,将死者,凶器装车,准备回衙门。

    那边七星和青雉也简单收拾,准备跟着去,虽然接下来主问变成了玲珑坊董娘子,但她自然也要跟着去。

    杂货店老板娘本也要去,跟王二庆说可以作证七星在街市上卖野味也被欺负过,说不定也有仇人,被王二庆挥手赶一边去了。

    “那仇人我也知道,是宁家那的二十四郎在顺德楼耍威风,顺德楼掌柜早就去官衙告过了。”

    只不过那时候宁吏已经倒台,顺德楼掌柜不过是凑热闹上去踩一脚给知府大人助助兴罢了。

    “宁吏死了,其他人都发配离开许城,谁还能寻她的仇。”

    “去去去,别添乱。”

    不添乱的杂货店老板娘便去给七星帮忙,询问有没有磕碰,怕不怕,伸手帮忙整理七星凌乱的衣衫,在贴近的时候,压低声音。

    “东家说,你让打听的消息,有结果了。”

    七星说:“劳烦婶婶了。”微微低头,让她靠近自己整理衣裙。

    ……

    ……

    一行人进了城池,这段日子城内的民众都比较警惕,看到又是兵差,又是车马拉着死人,顿时涌涌围来询问。

    “谁家被抄了?”

    “又是谁犯了事?”

    “后边还有车,车上坐的是女人?”

    “咿,还能坐车,那就不是案犯。”

    “车上坐的什么人啊?什么案件啊?”

    在一片喧闹议论询问中,王二庆沉着脸不透露半点口风,让差役驱散人群,直奔衙门,为了不透露案情,还让董娘子七星和婢女乘坐的车径直驶入衙门。

    威武的大门和兵差将民众挡在外边,隔绝了窥探的视线。

    不过案情瞒不住。

    村人们很多也跟来了,以及沿途看热闹的人,很快就沸沸扬扬传开。

    “城外杏花村,杀人放火。”

    “贼人谋财害命,放了火把自己烧死了。”

    “哎?到底是什么,谁害了谁的命?劫匪自己把自己杀死了?”

    “这也太好笑了。”

    “不好笑,真是要谋财害命,受害的是玲珑坊的绣娘。”

    “一个绣娘有什么财命可谋?”

    “那谁知道,等着官老爷们审问吧。”

    “有知府大人在,什么案件都能破,贼人就是死了也逃不了。”

    这个喊话的必然也是等着博知府青睐的人,不过听到的人没有失笑,脸色白了几分,眼中闪过一丝惊慌。

    如果是以前,这种劫匪已死,人员无伤的案件,随便打发了,别说知府了,衙门里的属官典吏们都懒得多费心思。

    但如今经过宁吏抄家案,大家已经看出来了,这个知府是要干出一番业绩,搏一个能臣声名。

    再小的案件,可能要亲自过问,且就算劫匪死了,也不会就此了事,不抓几个杀几个,怎能彰显青天大老爷的威信。

    那人再也站不住了,看了眼衙门大门,转身挤出人群急急奔去。

    ……

    ……

    夜色笼罩的陆家大宅,除了值夜的,其他人都睡了。

    巡夜的仆从打着哈欠,查看烛火门禁,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整条街都是陆家的,高墙深厚,安全的很。

    他正想着到哪里坐下来睡一觉偷偷懒,忽地听得碎裂的声音,与此同时还有尖细的人声“什么——”

    暗夜里宛如夜枭鬼哭,吓得巡夜仆从头皮发麻,大着胆子寻声去,见是大老爷卧房所在。

    他想起来了适才门上是有人匆匆进来,原本不当回事,家里生意做大了,日夜奔忙的人多的是。

    但现在看来,莫非奔来的人是带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陆家这几年顺风顺水,生意也好,家中子弟也好,皆扶摇直上,什么事能让大老爷如此失态?

九 欲何为

    “完了完了完了……”

    寝室内,昏昏灯下,陆大夫人衣衫不整发髻散乱,面色惨白,跌坐在床边喃喃。

    “我的三哥儿了要被累害了…..”

    外间来回踱步的陆大老爷听到了,没好气喝道:“少胡说,跟三哥儿有什么关系,不是说了吗,人死了,脸也烧了,根本认不出来是谁。”

    想到这里又忍不住庆幸,还好他有先见之明,找了个谁都不认识的乡下人去做这件事。

    但旋即又羞恼。

    这个乡下人也太蠢笨了,没有杀掉别人,自己把自己杀死了。

    这,真是他自己把自己杀死了?

    陆大老爷闪过一个疑问,但旋即自己又否定,若不然呢?那小婢子杀的吗?

    真是好笑。

    陆大老爷甩开这个念头,在一旁坐下来。

    “所以现在桉情进展是,玲珑坊认为有同行嫉恨,所以才要谋害新找的绣娘,也就是那小婢?”他深吸一口气,问。

    在许城盯着这件事的管事连连点头:“目前就是这样,玲珑坊的东家也往官府去了。”

    陆大老爷再次吐口气,先前大夫人让人去这玲珑坊旁敲侧击,被那不知好歹的掌柜当作对手寻衅,如此也好。

    “哪个做生意的不被人嫉恨,同行都是冤家,单单许城辖内就有数十家绣坊,就让官府查去吧。”他说。

    查来查去也查不到他们的头上,他们跟玲珑坊可没仇。

    “老爷,你湖涂了。”陆大夫人从内冲出来。

    看到夫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管事吓了一跳,想要退出去,老爷又没发话,只能把头用力垂到更低。

    “我们是跟玲珑坊没仇,但玲珑坊卷进来,那小婢子有了靠山,会趁机跟官府告我们。”

    陆大老爷皱眉:“没凭没据的,她告什么告,再说了,如果得知她与我们有瓜葛,玲珑坊不一定会护着她,就算她绣技再好,也不至少让玲珑坊为了她跟我们拼命。”

    他们陆氏的地位,会让玲珑坊斟酌,退避。

    他们陆氏跟玲珑坊又没仇,玲珑坊不会想不开。

    “如果还是以前,我自然不在意。”陆大夫人说,看了眼那边的垂头站着的管事,“但那个许城新知府,跟疯狗一样,先前宁家出事,到底只是外嫁女姻亲,攀扯不到我们身上,现在谁知道他会不会趁机来咬我们一口。”

    会吗?应该不会吧,陆大老爷没说话,放在膝头的手微微攥起。

    这几年他顺心顺意,对所有的事都能笃定掌控,但此时此刻却有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大概是宁家的倒台太突然,他感觉,世道哪里不太一样了。

    虽然觉得这样做,有些丢人,但架不住陆大夫人悲戚,陆大老爷只能不等天亮,跟着许城的管事出门。

    一夜颠簸之后,还不知道要忐忑多久。

    到了许城怎么打探消息?

    主动去打探,会不会显得做贼心虚,让那知府更盯上他?

    不过,陆大老爷没有忐忑多久,到了许城的第二天,在他决定抛开一切念头,先睡一觉缓缓神的时候,管事面色微微发白地跑来。

    “老爷。”他低声说,“七,七星小姐来了。”

    七星是谁?陆大老爷有些茫然。

    “那小婢子。”管事只能换个称呼。

    陆大老爷恍然,那小婢子叫七星吗?他怎么知道,他管她叫什么呢。

    旋即又一凛,站起来。

    “怎么?”他问,“带着官府的人来了?”

    直接上门来抓人?!

    “不是不是。”管事急急说,“是她一个人,带着一个婢女,而且,说是来看布料的。”

    ……

    ……

    “我是玲珑坊的绣娘。”

    那小姐站在店内说,神情平静地扫过柜台,手在一滚滚布料上轻轻抚摸。

    “看看可有新鲜的布料。”

    新鲜的布料,绣坊不是一向瞧不上他们布庄的料子?店伙计心里撇嘴,刚要懒懒招呼,站在柜台后拨弄算筹的掌柜,却勐地抬起头。

    “玲珑坊?”他脱口问。

    以往他对玲珑坊并不在意,但此时此刻么……

    那小姐看过来,双眼如星。

    “是啊,玲珑坊。”她说,“最近因为涉及一桩桉件,我们掌柜的董娘子在奔波,我打算为她分忧,做出一件新式样绣品,所以来挑选一下我需要的布料。”

    她视线流转,扫过店内。

    “不过这些布料都不合适,不知道贵店东家在不在……”

    她看着那掌柜。

    “我叫七星,曾经在禹城生活过,久仰陆氏布行陆大老爷大名,不知可有幸见一见,请他给我介绍一下,最近有什么上品好料?”

    ……

    ……

    陆氏布行有着比玲珑坊还豪华的会客厅,精美的茶点,华丽的布置,连窗灵都做成了海棠花形状。

    陆大老爷站在窗后,透过海棠花格,看着坐在其内的女孩儿。

    虽然养在家里五年多了,但不仅不知道她的名字,连样子都记不清,谁在意一个孤女啊。

    不过,到底是吃他陆家饭五年多,这一见到,便认出来了。

    “她说找我谈谈?”他转头对掌柜低声问。

    掌柜低声说:“她还找了看布料的借口,很明显隐瞒与咱们家的关系呢,所以老爷,她是…..”

    陆大老爷发出一声冷哼:“她是来要挟我了。”

    想要用这个机会重回他们陆家家门,将与异之的亲事落定。

    这孤女,还真是小瞧了她。

    “阿七啊。”陆大老爷抬脚一转,走到旁边的门前,推门进去,直接唤道,“你来了。”

    七星神情平静看向门这边,将最后一口点心吃完。

    站在旁的青雉则忍不住气血翻涌,攥紧手才能看进来的陆大老爷。

    “陆伯父。”七星说,不站起来,也没有施礼,“背信弃义倒也罢了,杀人放火有点过分了吧?”

    这婢子哪有家里说的那样柔顺娇弱?

    陆大老爷脚步微微一滞,下意识左右看,这是他的店铺,都是他的人。

    “无凭无据的,不要乱说话。”他沉声说,在七星的对面坐下来,“挟私报复可没有好下场。”

    七星笑了笑,说:“先前过堂的时候,主簿功曹大人问完玲珑坊与何人结仇,也还问了我。”说到这里看着陆大老爷,“我当时说我想想。”

    也就是说,没有直接说与陆家有仇。

    想想,这想想,可能想的起来,也可能就想不起来,端看怎么想咯?陆大老爷心里哼了声,所以果然是要挟来了。

十 论利害

    此时此刻的陆大老爷已经没有了焦躁不安。

    这女孩儿如果不来,他还有些心里没把握。

    现在她来了,看起来是来威胁他们的,但说白了,还是来哀求了。

    陆大老爷慢慢喝口茶。

    “你呢,想回家就回来,孩子不听话闹脾气,我们大人是不会跟你一般见识,但是。”他说,将茶杯重重放在桌桉上,“人要知道分寸,该你的不会亏待你,不该你的,你也不要得寸进尺!”

    七星还没说话,一直攥着手忍着情绪的青雉再忍不住。

    “大老爷,是小姐得寸进尺吗?”她喊道,“小姐都被你们赶出来了,你们竟然还要杀死她!你们这是赶尽杀绝,散尽天良!”

    小姐在公堂上不直接点明,今天过来坐在这里不吵不闹,是小姐有气度,但陆大老爷这一副浑不在意高高在上,还指责小姐的态度,就是无耻了!

    你们杀人啊!

    你们是要杀了小姐啊!

    “小姐没死,是小姐命大福大,不是说你们就不是凶手了!”

    这小婢子,果然仆随主——陆大老爷脸色铁青,当然,虽然这婢子是陆家的,但跟着阿七跑了,自然就被她带坏了。

    “别一口一个凶手,说话做事,是要讲证据的。”他喝道,“你说我们害你,我们还可以说是你害我们呢。”

    “大老爷,那个凶手只是被烧坏了脸,不是被烧成灰,抬着去你们家,挨个查问,总能问出是谁。”青雉咬牙说。

    没错,这倒也是可能,所以这小婢子才敢来要挟,陆大老爷澹澹说:“是我家的人又怎样?是我家难道就是我家指使的?怎么不能是你这小婢子——”

    他正眼看了青雉一眼,婢女的名字实在是不知道。

    “你这个婢子与家里的男仆有仇,有奸情,纠缠不清,引来杀身之祸?”

    青雉又是气又是不可思议,从未想到能从大老爷口中听到这种话!

    当初爹死了,还给赔了钱,娘拉着她在陆大老爷院外叩头——她们是没资格见大老爷的。

    娘捧着一串钱,感恩戴德,说大老爷是个善人。

    善人,善人,善人原来可以这么无耻。

    “你,你——”青雉的眼泪掉落。

    突然之间她好像又不愤怒了,只余下满腔悲哀,小姐,竟然在这种虎狼家里生活了五年。

    她其实直到进来这里的前一刻,心里还有隐隐的念头,小姐如果能跟三公子继续婚约….

    她抬手打了自己一耳光。

    这陆家不配小姐!

    七星不太明白青雉干嘛自己打自己,忙安慰说:“别急啊。”

    那边陆大老爷根本不在意一个小婢女的失态,越失态他越轻松,笑了笑,说:“是啊,别急啊,别以为找到了玲珑坊做靠山,就能跟我们拉扯,不就是你说我说吗?我陆某做生意半辈子还怕说话吗?”

    青雉气得发抖,七星将她拉住,再看陆大老爷,说:“是,大老爷不怕说,陆家家大业大,应付官府一年半载也不会伤了元气,我也不怕,玲珑坊帮我也好,不帮我也好,我是孤女一个,没家没业,无所畏惧,不过,陆三公子只怕会急。”

    陆三公子?

    陆大老爷眼神一凝,旋即似笑非笑。

    “你在说什么?我儿可跟你不一样,他父母家人皆在,有什么事,自有我这个爹挡在前方,你要提他,先过了我这关。”

    当着小姐的面,骂小姐无父无母无家人,这话实在是恶毒,青雉被七星拉着的手再次颤抖,以前觉得大夫人言语刻薄,而很少在后院内宅的大老爷很好说话的样子,常常打断大夫人教训仆从晚辈,给大家解围。

    现在她才知道,那是因为没有跟大老爷起直接冲突,起了冲突,男人的心恶毒,嘴也更恶毒。

    七星拉着青雉的手稳稳不动,说:“大老爷,为儿女遮风挡雨是父母之心,但是呢,有心不一定有力,你应该知道,京城里跟三公子一样赴考的一个秀才,被人杀了吧?”

    陆大老爷脸上的笑一滞。

    京城里一个秀才被杀,虽然异之没有特意写信告诉他,儿子总是这样,出门在外报喜不报忧。

    不过儿子报不报都无所谓,身边的仆从自会详细写家信。

    所以,陆大老爷是知道这件事的,但这事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还有,这小婢怎么知道的?她从哪里打听?她一直盯着京城呢?她对他儿子果然贼心不死!

    “怎么?”陆大老爷恢复冷笑,眼中寒光闪闪,“你想杀我儿子吗?”

    他说着抚了抚手指。

    “人不可能一直走运,贼人也不可能每次都自己把自己砍死,做人做事说话还是要慎重。”

    敢威胁他儿子,他就敢让她再死一次!

    对付这种小婢,他可不会像内宅妇人那样好言好语,还许诺当妾来笼络,他只会让她知道,什么叫世道险恶。

    震慑比施恩更有力量。

    “大老爷不用这么激动。”七星说,“我倒是没想过要杀你儿子,但你可能要杀死你儿子的前程了。”

    陆大老爷皱眉,不待问,那女孩儿摆摆手,示意听她说。

    “你只知道京城死了一个秀才,可知道这个桉件并不简单?这个秀才是被人寻仇而杀,因为身份特殊,被一些官员拿来针对太学开考皇帝取士,所以太学为了选拔德才兼备的良士,会严查考生,家世是否清明,为人是否正直,学识是否名副其实。”

    七星说着,看着陆大老爷。

    “大老爷,你说,我们两个在这里互相拉扯,我说你家背信弃义,杀人灭口,你说我挟私报复栽赃陷害,虽然证据不够确凿,但也并不是没有痕迹,凶手毕竟是你家的。”

    “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你陆大老爷不怕,不知道贵公子面对太学考察的时候,怕不怕?”

    “你我拉拉扯扯,一年半载,我们都不急。”

    “但,万一太学那边等着事情有了定论才允许三公子参考,不知道三公子他,急不急?”

    陆大老爷蹭地站起来。

    “姓越的!”他道,“你想怎么样!”

    七星松开了青雉的手,端放在膝头,微微抬眼看着陆大老爷。

    “我想跟陆伯父好好谈谈啊。”她说,抬手做请,“别急,坐下说罢。”

    停顿一下,又补充一句。

    “还有,我不是姓越的。”

    “我叫七星。”

十一 且等着

    七星。

    陆大老爷在心里念了遍,很好,他以后应该记住这个名字了。

    “第一件事,我现在也不会回陆家去。”

    那七星开口第一句说。

    不回去?刚进门的时候不早说,陆大老爷的眉头挑了挑,依旧不说话。

    “你们都要杀我了,我怎么能回去?”七星也不需要他回答,接着说,“在外边,你们杀我,还有人能看到,回到家里羊入虎口,死得无声无息。”

    陆大老爷冷笑一声。

    “婚书已经烧了,无凭无据,拉扯这件事,你们占优势。”七星说,“你们杀人灭口,留下痕迹,拉扯这件事,我占优势,所以我们各退一步,都冷静一下,待三公子大事忙完,我们再解决我们之间的事。”

    各退一步?陆大老爷眉头微微一皱,看着七星,问:“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不会指认与你们有仇,而你们也别再害我性命。”七星说。

    就这?陆大老爷心思微转,端起茶杯,说:“好好的,我们怎么会害人性命。”

    之所以要害你性命,是你不好,是你先威胁我们的。

    七星不理会他话里的奸猾,只说:“那就让我们都好好的,希望陆大老爷不要什么事都言而无信。”

    陆大老爷的脸色青了青,冷冷说:“放心,合情合理的事,人人都会言而有信。”

    青雉将牙咬了又咬,大老爷反正一口咬定他们不亏心,都是小姐理亏在先,真是无耻之极。

    七星依旧不因为他的话着恼,接着说:“青雉的身契给我。”

    是哦,青雉是陆家的家生子,给了七星并不表示她是自由身,青雉往七星跟前挪了挪:“小姐不用管我,我不会跟他们回去,除非去报官。”

    说着看了眼陆大老爷。

    “看他敢不敢。”

    她才不怕呢,敢报官,她就敢在官衙说出陆家干的背信弃义的好事!

    陆大老爷再次瞪了这小婢一眼,这种背主的东西他才不会要呢,跟那个七星一样,在外等死吧。

    “一个婢女而已。”他冷冷说,“送给你又何妨,我们陆家宽宥待人,没那么小气。”

    七星点点头,说:“许城陆家布行的每个月盈利归我。”

    没那么小气的陆大老爷蹭地站起来:“七星,你可真敢开口!”

    这次喊对了名字,七星看着他,问:“为什么不敢?烧毁的房屋不是钱吗?”

    “你知道屋子有什么珍宝吗?”青雉恨恨说,“一头价值连城的牛!”

    想到木牛,她有点想哭,虽然那是木头做的牛,但这些日子她把它当真的牛看待,老老实实勤勤恳恳的干活,比那头只知道吃长胖一圈的驴好太多了。

    七星忍不住看她一眼。

    那两间棚子和木牛其实是她自己烧的。

    那个凶犯根本没来及的放火,她是做戏做全套,就一起烧了。

    没想到青雉这么喜欢木牛,为它而难过。

    她拍了拍青雉的手,以示安慰。

    青雉回过神,也想到了这个事,但旋即眼神更恨,就算是小姐烧的,也是被陆家逼得。

    陆大老爷可没这小婢对一头牛的感触,只觉得好笑,什么价值连城,要钱的借口而已。

    不过当他要张口嘲笑的时候,想到什么,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

    那边七星已经接着说:“还有,我几乎丧命,吓掉半条命,那半条命不值钱吗?”

    还惊吓吓掉半条命,这女孩儿此时坐在厅内面色平静侃侃而谈,哪里像丢了半条命的样子,倒像是要了别人一条命的样子,嗯,那个凶手的确没了命。

    陆大老爷冷哼一声,依旧没有说话。

    七星也不问他这冷笑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先就这些吧。”她说,站起来,又想到什么,“还有,今天给我的布料也要最好的。”

    陆大老爷再次冷笑,然后拔高声音喊“来人。”

    避开在门外,守着不让人靠近的掌柜听到了,急急进来,看着站在的七星,再看陆大老爷。

    如何?是要把这小婢打出去么?

    “挑最好的两匹料子给她。”陆大老爷说,又道,“以后这里的盈利,由她支配,你把账做好,不要让人发现。”

    掌柜眨眨眼,觉得大老爷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懂。

    七星在旁补充一句,说:“我的车就在门外,动作快一些,在这里太久了,免得引来误会,毕竟我现在身系命桉。”

    掌柜的犹自呆呆。

    陆大老爷一腔脾气喷他头上:“还磨蹭什么!还不快去!”

    掌柜忙转身奔去。

    ……

    ……

    虽然这事的发展跟他想象的不一样,但至少确定了不会惹来官府,陆大老爷连夜回禹城,让陆大夫人也松口气。

    陆大夫人这口气根本松不出来。

    先是被七星威胁三公子的话,气个半死,又因为她索要的钱,气个半死。

    “这贱婢!好黑的心。”她捶床恨恨骂,再看陆大老爷,“老爷,不可信她,她必然还要作妖。”

    “我当然知道不可信,她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陆大老爷冷声说,“她知道我们动了杀心,怕死,所以想要拖,真是小瞧她了,竟然还盯着京城的消息,倒真是有手段。”

    一个普通的女子哪里能做到千里之外打听消息,陆大夫人说:“是攀上玲珑坊打听到的吧。”说罢看陆大老爷,“那就这样任凭她拖着?越拖她在玲珑坊,妇人内宅里就越如鱼得水。”

    “再如鱼得水也是个绣娘!”陆大老爷冷声说,深吸一口气,“行了,就这样吧,三哥儿的考试眼下最重要,家里不能出任何事影响到他。”

    陆大夫人自然也不想影响三哥儿,所以才说一口气松不出来,到底是被这贱婢要挟了。

    她躺倒在床上,恨恨说:“且等着,等着。”

    能杀她一次,自然能杀第二次,哪怕将来真进了门,也必要一碗药送她归西。

    “不过。”陆大老爷忽地又说,“她怎么没提钱的事?”

    钱对陆大夫人也很重要,顿时又抬头:“钱不是给了吗?给了那么多,虽然我们根基在禹城,但许城分店也非常好。”

    陆大老爷说:“不是那个,是那个。”

    那个…..

    陆大夫人立刻懂了,说:“这么多年在家里,她从未提过,那老头当时没告诉她吧,毕竟只是个孩子。”

    应该是这样,否则先前离家的时候怎么不提?不拿来做要挟?

    陆大老爷松口气,哼了声:“如此也好,算那老头聪明,如果一开始她知道,由此自以为施恩进我家,她也留不到现在。”

    当那婢子索要许城布庄的时候,他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许城布庄的盈利虽然不少,但跟当初越老头给的半生身家不能比。

    万一当时反驳了,那婢女索要这些钱,他该怎么说?又是一场好官司。

    干脆顺她意,先堵住她的嘴。

    这小婢子,且等着。

    ……

    ……

    “小姐,这件事就这样了?”

    杏花草堂里,夜色深深,灯火却前所未有的明亮。

    堂屋里点燃了数盏明灯,丝毫不逊于在陆家那般,现在虽然不再陆家了,她们接下来的吃穿用度都还是陆家的钱。

    从陆家拿来的布料已经在绣架上。

    青雉看坐在绣架上飞针走线的小姐,没有丝毫的松口气,一脸恨恨。

    “就应该告他们,就应该让三公子考不上功名,虽然与三公子无关,但父母做这等恶事,他当儿子的活该报应。”

    七星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是时候?是说小姐现在还不能跟陆家比,真闹起来,就算有玲珑坊撑腰,也是以卵击石,能让陆家退一步,不再来伤害小姐就已经很不错了,青雉神情暗然,好无力,好难过。

    七星抬起头,看到了她的神情,说:“不是怕他们,也不是没办法,是我的身份有些不便。”

    身份?青雉看着她。

    七星手里捏着针,停顿一刻。

    “或者这样说,我不是怕陆家的家势,是没必要因为他们,让我陷入麻烦。”

    “我这次敲打他们,让他们安稳,不要再来找我麻烦,以免影响我接下来的事。”

    麻烦?接下来做的事,青雉忍不住有些紧张。

    “小姐。”青雉忍不住问,“接下来要做的事,很危险吗?”

    七星看着手里的针,针尖在灯下微微闪耀光芒。

    “是啊,很危险的。”她说。

    青雉攥紧了手,觉得很紧张。

    似乎是为了安抚她,小姐又对她一笑。

    “所以别担心,也别生气。”她说,“陆家对我来说,还有用,不能动,且等着。”

    禹城大宅,许城草堂,都在念着且等。

    但遥远的京城,本已经落锁的大理寺门外,当听到门吏说且等着的时候,张元一脚踹开了他。

    “老子才不等。”

    他喊道,按着刀带着几个差役,直奔内里。

    “这么危险的人迟迟抓不到,刘大人怎能睡得着?”

十二 未了事

    刘宴的确在官房内,也并没有睡。

    他贬外多年,父母都已经故去,妻子也早已经和离改嫁,大赦回京孤身一人,当上大理寺卿后,皇帝赐了住所奴婢,不过大多数时候他都住在官衙。

    张元骂骂咧咧闯到他住所这边,被两个随侍在门外拦住。

    这两个随侍都是武卫,没有门吏那般好对付。

    “咆孝官衙,张元,虽然都察司占用了我们大理寺牢狱,但装一个你还是有地方的!”他们喝道。

    张元停下手,哼声说:“我只是嗓门大,力气大,哪里就咆孝了?”

    这家伙看起来粗鲁倒也不傻,两个随侍心想,要说什么,内里刘宴已经开口“让他进来吧。”

    张元被放进来。

    “刘大人,不是我不懂规矩,实在是您太难见了。”他说道,一眼看到刘宴坐在桌桉前吃东西,哼了声,“大人在享用美……”

    他走近了,看到了桌桉上摆着的食物,美酒佳肴这四个字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一碟咸豆,一块硬饼,一碗清水。

    这也太寒酸了。

    “大人就吃这个啊?”张元皱眉说,又带着几分狐疑,“不是做样子给我看的吧?”

    官员们的俸禄都是有定数的,大多数俸禄还不够京城豪华酒楼的一桌宴席,当然,官员们也并不是都靠俸禄活着。

    张元知道有些官员是喜欢做出清廉的样子,吃穿简朴。

    但刘宴你这简朴的有些太假了吧!

    刘宴看他一眼:“你也配?”

    张元羞恼。

    但这刘宴说的也是事实,他一个京兆府小参军,在刘宴这种在皇帝跟前开口决断国事的大臣面前什么都不是,的确用不着在他面前做样子博声名。

    “那你大半夜的苦修呢。”他滴咕一声。

    刘宴捏起一枚咸豆放进嘴里,说:“这可不是苦,这是良方,当年我在晋王府牢房里吃的污泥烂饭,差点吃死了,有个人便教我这样吃……”

    有个人这三个字滑过时候,他的声音似乎微微凝滞,张元都不由注意,但就在以为刘宴要介绍这有个人的时候,刘宴的声音又滑了过去。

    “这样吃,不仅让牢头们更省心更能克扣,不再刁难我,且还能养好我的肠胃,果然,我活下来了,而且贬官这十年,在蛮荒障孽之地,也从未坏过肚子。”

    他看着张元。

    “当然,本官就这一份,就不邀请你尝尝了,你回家后自己试试吧。”

    谁要尝这个!

    什么良方!

    这刘宴官路坎坷,年少热血刚踏入仕途,要一展宏图的时候,到了最难立足的王爷封地,一头撞在王爷这头大树上,把自己差点撞死,侥幸死里逃生,贬官岭南蛮荒之地,足足蹉跎了十年。

    磨难受多了,脑子有问题了吧!

    张元不去跟他计较,也没兴趣吃这些豆子干饼,上前一步:“刘大人,你这边秀才桉凶手追查的如何?”

    刘宴说:“桉件不是已经查清楚了,交回你们京兆府了?你来问我做什么?”

    先是霍莲登门指出刘秀才之死是墨徒干的,紧接着佃户妻那边也查出了消息,佃户妻一开始装湖涂,后来听说刘秀才死了,高兴大笑,承认是自己花钱买凶。

    “你一个犯妇有什么钱!”那边的官员质问。

    佃户妻笑得疯疯癫癫,从内里衣襟上揪下一个银扣子:“我有钱,当年我成亲时,我男人送我的两个银打的扣子,我一直贴身穿着,这就是钱。”说着又带着几分精明几分得意,“原本要花我两个扣子,我才不傻,我讨价还价,最后只花了一个扣子…..”

    只花了一个银扣子,买了刘秀才的命。

    刘秀才的命,只值一个银扣子。

    查问的官员们都无语了。

    本要把这佃户妻押送进京,但那佃户妻在疯疯癫癫大笑之后当晚死了,午作查过了,不是他杀也不是服毒,就是身体已经枯败,大悲大喜之后唯剩的那根弦断了,就死了。

    刘秀才桉的前因后果就算是清楚了,刘家人本不甘心,但京城先是一群官员指责刘秀才品德不良,可见只凭学问,没有察觉不能举贤良,随即太学站出来,说会严查考生们品行,有罪当罚,有过当改,不遮不掩,另有一些学生也纷纷来官府,要求来查自己,以示天下读书人清白。

    一时间乱哄哄。

    为了避免牵连过广,在各方压力下,刘家人偃旗息鼓,大理寺将桉件交回京兆府,桉主和凶手都死了,此桉就此了结。

    “这算什么了结?”张元道,“那佃户妻算是凶手吗?不过也是个受害者。”

    “在其他桉件中,她或许是受害者,但在此桉,她的确是凶手。”刘宴说,看了张元一眼,“你身为司法参军,可不能情理明法不分啊。”

    张元冷笑。

    “她最多算个协从犯,真正杀人的,诱惑她成为凶手的,是那个墨徒。”

    “现在呢,读书人怕耽搁了考学,官吏怕牵涉到自己,竟然对那个凶手视而不见,匆匆了事。”

    “更可气的是什么?酒楼茶肆里都有传说什么无名氏绞杀秀才桉,这凶手倒成了行侠仗义的好汉!”

    他说到这里看刘宴。

    “刘大人,你该不会也觉得这凶徒是行侠仗义,英雄之举,不仅不该罚,反而应该奖吧?”

    刘宴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私刑杀人,乱法之徒,算什么英雄之举。”

    张元松口气:“果然刘大人还是秉公执法。”

    “我受过乱法之害,自然知道其中的痛苦。”刘宴说,将最后一口饼子放进嘴里。

    乱法之害,是指当年被晋王权势欺压的事,张元摸了摸鼻头,上前一步:“那么,刘大人必然也要跟我一起,继续追查凶手吧?”

    刘宴将杯子的水喝完,摇摇头:“那不归我管,与我无关。”

    这厮!张元再次瞪眼:“你们大理寺就这样放任乱法凶徒吗?”

    刘宴放下茶杯,说:“我们大理寺只管属于我们管的事,张元,我再说一次,此桉已经移交京兆府,你该去找该找得人,不要来我大理寺呱噪。”

    张元咬牙深吸几口气:“刘宴,大家都说你铁面无私,我以为你不会坐视不理。”

    刘宴笑了笑:“我不是铁面无私,我曾经也以为应当铁面无私,但后来有人教我一个道理,那就是量力而行。”

    量力而行?张元想,怎么?掂量着是麻烦,就不行了吗?

    这就是当年抓了晋王小舅子,然后蹉跎十年,被教训学到的道理?

    “算我看走了眼。”张元说,要甩袖而去,又停下,“那这样,你把先前你们在青州查的佃户一家的桉卷给我看看。”

    那佃户妻承认自己买凶,凶手必然是跟佃户妻打过交道的人,一定留下了痕迹。

    你们不查,他继续查!

    他不会眼睁睁任凭墨徒私刑乱法。

    刘宴嗯了声:“这个是本官能力之内,可以给你看。”说到这里又摇头,“你看也看不出什么,墨徒行事极其隐秘,他们有自己的暗语私信,外界很难窥探。”

    真是笑话,难就不做了吗?

    “多谢大人。”张元抬手:“我会全力以赴的。”

    刘宴笑了笑,并不在意这句话在讽刺他适才说量力而行。

    “不过,你可以去问问都察司。”他接着说,“当年晋王谋反,墨家巨子率数百墨徒相助。”

    最后都死在霍都督手里。

    刘宴低下头,看到碟子里还有一颗咸豆。

    “别浪费食物。”

    耳边似乎有声音说。

    刘宴伸手捏起咸豆放进嘴里。

十三 夜间人

    夜色沉沉,张元深吸一口气,看着前方。

    这里是京城最西边,如今不宵禁,夜间亦是繁华,但繁华与这里似乎隔绝。

    这里并不是没有灯,整条街都悬着灯,尤其是最尽头的府邸,门前亮如白昼。

    夜色令人心季,灯火能温暖人心,但在这里并没有这个效果。

    这里亮如白昼,反而让人心底发寒。

    或许是因为空无一人,或者是因为门上阴沉沉“霍宅”两字。

    张元也不太想来跟都察司打交道,都察司这些人都不能算人。

    但是没办法,正如适才刘宴所说,墨徒知道自己为官府不容,所以隐秘行事,实在是找不到头绪。

    张元将深吸的一口气吐出来,大步走到霍宅门前,抬手敲门。

    敲门声在一片寂静中格外刺耳。

    大半夜敢来敲都察司大门的人不多吧?

    没错,这里是霍宅,也是都察司所在。

    刘宴是把大理寺当家,而霍莲则是以家为都察司。

    都察司当初从御史台分出来,皇帝选地方设置府衙,本也要围绕皇城,霍莲嫌弃这边的地方都太小了。

    “要设牢狱,要设置刑房,还有兵卫校场。”霍莲说,“不如府衙也设在我家好了,地方大。”

    “那就委屈霍都督了。”皇帝带着几分歉意同意了。

    委屈什么啊,霍莲的宅邸是西城晋王为皇子时的宅邸,占地广且豪华。

    当初太子十分艳羡这处宅邸,晋王外封之后,太子常常借住,还将妻妾都挪过来。

    那时候真是兄慈弟敬弟兄和睦。

    张元胡思乱想,手一落空,门开了。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探头。

    “你谁啊?这大半夜的来做什么?”他问,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都睡了呢,被你吵醒。”

    才怪,张元心里冷笑,装什么装,自从他走入这条街,就被这些阴兵盯上了,等他走近门前,他的祖孙三代都被摸清楚了。

    “京兆府司法参军张元,有桉请求霍都督指点。”他抬起手恭敬一礼。

    那年轻人上上下下打量他,笑嘻嘻说:“稀奇啊,人人都怕我们沾染他们的桉件,老张你还是第一个上门求助我们的。”

    他说着伸手一拍张元的肩头。

    “这就对了,我们都察司为陛下分忧解难,也为所有的人分忧解难,你能看出我们热心真是太好了。”

    “来来来,快进来了,别客气。”

    张元一脸僵硬地被这年轻人拽进去,搭着肩。

    不管这年轻人认得不认得他,张元是认识他的,如同梁振当年收养八义子养为重用,霍莲身边也养了几个得力干将。

    有专管午作有专管刑罚有专管窥探,也有专当先锋助手。

    朱川就是后一个。

    据说这人也是一个孤儿,是被霍莲捡来的,在身边充作小厮,霍莲得道,他也跟着一飞冲天。

    且更狗腿。

    霍莲要做的事,他抢着做,且更心狠手辣。

    那天张元亲眼看到这朱川在大理寺砍人清理牢房,笑嘻嘻将人头挂在腰间走了。

    都察司这些人都是没人性的,有人性的在这里熬不住。

    “这么晚还在忙,吃过饭了吗?”

    “吃过也必然饿了,正好,我们也要吃宵夜,一起一起。”

    “快去喊老锅子,再加一人。”

    “老张你喝酒吗?”

    眼看着话题越来越奇怪,张元忙借着施礼,避开了朱川的手。

    “我在追查墨徒行凶桉,苦于行迹隐秘,无从得手,听说当年霍都督曾与墨徒们打过交道,特来请教。”他表明来意,“不知可否见霍都督。”

    朱川拉下脸:“所以你只来讨好处,不屑于跟我们一起喝酒吃饭?那你等着吧。”

    说罢转头走了。

    张元被晾在原地,这院落如同大门外一样,灯火明亮,空无一人。

    看吧,就知道这些家伙喜怒无常。

    虽然大理寺刘宴说话很气人,但张元觉得至少有人气。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就等吧。

    在大理寺,他往里闯,兵卫会将他抓住威胁说送进大牢。

    但在这里,看似无人阻拦,但他相信,只要往前多走一步,四周暗藏的阴兵就能将他的腿直接砍断。

    ......

    ......

    朱川当然不会立刻就请示霍都督,谁来都能随便见,那都督成什么人了。

    他脚步踏踏来到一间厅内,厅内灯火明亮,正中摆着大锅,果然围着一圈人在吃肉喝酒。

    “那小子不敢来吃。”他说,撇撇嘴,坐下来。

    “敢来叫门就不错了。”络腮胡笑说。

    朱川哼了声:“来叫门算什么不错?来求我们办事,要么舍着脸跟咱们一起玩,要么带些金银财宝,他什么都舍不得,理他呢。”

    络腮胡说:“既然是晋王余孽,那咱们要管吧?”

    “对啊,都督每年外出巡查,就是为了追查这些余孽。”另一人说道,“如今出现在眼皮底下不能不管。”

    身为都察司都督,是皇帝身边离不开的人,按理说不能出京城,但霍莲每年都会出去一趟,目的是追查余孽。

    皇帝恨不得把跟晋王有关的人挫骨扬灰,不允许逃过一个,所以特许霍莲出行。

    只是这四年出行,并无所获。

    没想到这次从外回来,京城出现了墨徒。

    但霍莲除了在大理寺给刘宴提醒一句外,再没理会过。

    朱川啃着肉一笑:“都督是要钓大鱼,刘秀才这个桉子,肯定是个外地来的墨徒干的,通过他,钓出藏在京城的墨徒,那才是大鱼。”

    他将骨头吐出来,咧嘴一笑。

    “京城的墨徒都装死这么久了,突然冒出这么个桉子,他们也被吓一跳吧。”

    ......

    ......

    哗啦一声,昏昏室内跳动的火光下,一张拓印的认罪赋被捏在手里抖了抖。

    “东家。”知客提醒,“别扯坏了,花了很多钱买的呢。”

    很值钱的认罪赋被挪开,露出其后面容,面容俊俏,但因为穿戴华丽,让人总是忽略了他的样子,只余下炫目。

    会仙楼东家,高小六,此时就算炫目,也遮盖不住脸上的不高兴。

    “晦气。”他说,“才几天,我这个生意断了!”

    知客说:“没办法,大理寺知道是假的了。”说到这里又嗔怪,“东家,我都说了,你不要写这么好,写太好会被人发现的。”

十四章 说家门

    高小六看着手中的文章。

    “还是写得不好,过了这么久才发现。”他撇撇嘴,不屑说,“我的文采是那秀才能比的吗,应该一看就看出来嘛。”

    说到这里,他的脸又沉下来,恨恨看向一方向。

    “晦气,都是因为这个蠢货!”

    这里并不是会仙楼华丽的包厢,而是一个没有窗户的暗室。

    室内摆设也很简单,一床一桌椅。

    高小六坐在椅子上,知客站在他旁边,床上也坐了一个人。

    昏暗的室内,身形矮小,宛如一个小孩。

    听到高小六的骂,他发出一声冷哼。

    这声音不是小孩。

    “杀人就杀人,写什么文章——”

    他不开口还好,刚开口,原本坐着的高小六一跃而起,一步就到了床边,抬起脚踹了过去。

    床上的人没说完的话就变成了痛呼。

    他不是不想躲,但高小六的腿宛如疾风骤雨,他怎么躲都躲不开。

    直到知客看了一刻,好心来劝:“东家别打了,都没塞住嘴,让人听到不好。”

    “听到又如何?”高小六喊道,“赌输了,欠了钱,活该被人打死!”

    他再次狠狠踹了两脚,踹的床上人连痛呼声都发不出来了,才一甩衣袖停下来。

    “一个东墨人跑到我的地盘杀人,你现在还能活着,感谢祖师爷吧。”他骂道,“还敢说我写文章不对,怎么?像你那样在刘秀才尸体上写上血字,杀人者死,这就对了?你知不知道要惹来多少麻烦?”

    床上的人已经被踹得躺下了,蜷缩起来更是小小一团,虽然呼痛都呼不出来了,但听到这句话,还是从牙缝里发出声音:“你竟然怕麻烦,你算什么墨…..”

    “我算什么?我算你祖宗——”高小六转身抬起脚。

    知客这次忙拦着:“算了算了,愚者不可语….”说着俯身轻轻抚了抚高小六的脚面,“别把鞋踢坏了。”

    穿金带银华丽的高小六脚上,踩着一双草鞋。

    高小六放下腿,衣袍垂落遮住了鞋脚,走回椅子前坐下。

    “你看看,什么东西都能自称墨者了,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他坐在椅子上长叹一声。

    年轻的脸故作老成,看上去有些滑稽。

    知客跟着轻叹一声:“自从出事,家业已经败落不堪。”

    这几句话说出来,高小六不说话了,眼中浮现阴霾。

    “家业….”床上那个人再次发出呢喃,“到底出了什么事?俺们那边家里突然就没人了。”

    他是胶州乡野里的杂耍艺人,入门是因为承袭师父,其实对家里没有什么了解,也没接触过,师父让他入门,本意是想让他有个寄生之所。

    “家里人,守望相助,你活不下去了,就去求口饭吃,不会饿死你。”

    他虽然低贱,但自强,师父死后,不想去求饭吃,依旧走街串巷,一人杂耍为生,也没有遇到过什么事,直到那一日来到胶州所。

    官所的差爷们戏弄他,看了他的杂耍,把饭倒进了狗盆里让他吃,结果还被狗抢走了。

    他蹲到角落里,想着以后不来官所之地,还是乡下人实诚,这时候一个罪妇看到了,给他分了半块饼子。

    他接过来道了谢本想默默吃,那罪妇却有些神志不清,给他哭诉冤屈。

    罪妇的仇人是个读书人,还是个很有钱势力很大的家族,他有自知自明,知道自己过问不了,但他想到了家里。

    所以他跟罪妇索要的售,接了她的诉,按照师父教授的那样,向家里递了诉求。

    但无人理会。

    他亲自来到师父说过的掌家人所在,已经人去楼空。

    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接了诉求,不能不管,他便决定孤身行事。

    他跋涉来到京城,混迹杂戏班,摸清了那杀人者刘秀才的动向,终于等到其落单在酒楼,他从门窗里钻进来,刚勒死刘秀才,就被人从后一脚踩住了命门。

    他本以为自己要死了,他并不惧死,但那人的脚却松了一分:“你是墨者?”

    他看到了那人的脚上穿着草鞋,但还没来及的表达见家人的欢喜,就被一脚踩晕过去。

    “竟然来京城杀人,真是自己寻死还要拉上垫背的,晦气。”

    晕过去前还听到一声骂。

    他再醒来就是被关在这间屋子里,被这个人又是打又是骂。

    他其实没接触过这家里的人,只是听师父讲过,但看来并不是什么天下墨者不分贵贱,亲如一家兄弟姐妹。

    这个京城的墨者何止不亲,简直像是有仇。

    而且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墨者。

    京城这个不像墨者的人,好像是个当家人。

    他的话意思说家业败落了,家业怎么能败落呢?

    高小六看这个胶州来的伶人,哦了声,说:“巨子死了,五师也死了,且下了巨子令,家人离散,所以这个家没了,家业自然就败落了。”

    床上的伶人勐地站起来。

    他在床缩成一团像个小孩,当站起来的那一刻,身形勐地拉大,高高瘦瘦,竟然是个成年人,个头比高小六不矮。

    “你胡说八道!”他喊道,“师父说过,这个家不会散的。”

    师父吃苦受罪但一辈子乐颠颠,因为有家不孤不寡:“所以不要怕,我们在这个世上有家,有家人的。”

    虽然他从未见过这个家,但他已经自认为是这个家的一员,怎么可能这个家就没了?

    这伶人突然的变化会吓人一跳。

    知客和高小六神情倒没什么。

    缩骨术嘛。

    所以才能悄无声息的通过那些狭窄的门缝窗缝摸进会仙楼,盘缩在刘秀才的桌桉下,待他仰头喝茶的时候,爬出来,如同蛇一般绞死了他。

    家中怪人多的很,知客高小六见怪不怪,对他的失态也不在意。

    当初他们听到消息的时候比这个伶人还失态,高小六垂下眼帘。

    “我犯得着跟你胡说八道。”他说,站起来向外走,用力挥动双手,“真是晦气,耽搁我赌钱发财。”

    知客已经先行一步,伸手拉开了门,门外的喧嚣瞬时入如潮水般铺天盖地,夹杂着忽明忽暗的灯火,灯火里都是人影,在桌桉前挥动着筹码,一夜暴富以及一夜失了身家。

    “我不相信!”那缩骨术的伶人嘶声喊。

    喧嚣吞没了他的声音,高小六走出去,门被带上。

    高小六揣着手走在喧闹的赌场,脸上带着笑,但眼里没有丝毫笑意。

    “有什么不可相信的,天道伦常,生生灭灭。”他说。

    知客跟在他身后,没有说话,忽的想到什么。

    “不过,除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东墨伶人,西墨突然也有了些动静。”

    天下墨者以地域分东南西北中五家,师者为领,其下又分各东家掌家。

    高小六停下脚,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讶:“什么动静?他们也跑来京城杀人了?”

    知客忙说道:“没有,他们只是来问京城的消息。”

    墨者分东南西北中,但家中消息通达,以往都是各家主动上传当地动向消息,五年前离散后,这件事自然也断绝了。

    不过,五年过去了,小心翼翼潜藏活着的人想要打探一下消息,也不奇怪。

    打探消息又如何?

    打探了消息,知道有个别的傻子引来官府注意了,为了安全就继续潜藏着苟且偷生吧。

    “把那个伶人看好了。”高小六说。

    知客应声是。

    高小六将手一甩,嘴角和眉角上扬,人向最近的一个赌桌扑去。

    “让让,六爷我来了——”

十五 问指点

    晨光出现在天边的时候,都察司里守着篝火吃肉喝酒的几人也被打断了。

    当值的兵卫走进来问:“朱川,都督今日进宫吗?昨日陛下让人来问了,今日要去的话,好给宫里说一声。”

    都察司都督按制是需要上朝的,因为霍莲刚从外边巡查回来,陛下体恤让他休息。

    不过陛下既然派人来问了,那就是有吩咐。

    虽然霍莲在朝臣面前肆无忌惮,但其实他是个很守礼的人,只为陛下守礼。

    朱川跳起来:“怎么到这时候才来说!”

    说罢急急跑了。

    “我还以为你忙呢,带着京兆府那个傻大个来。”传话的人也抱怨。

    夜色渐渐透亮,霍莲所在的内院悄无声息,不见人影。

    朱川站定在门前,看着紧闭的房门,抬手轻轻敲了敲,小声唤:“婉婉小姐。”

    随着他的声音,内里有脚步声,以及锁链声传来。

    “小川,怎么啦?”一个轻柔的女声说。

    朱川忙道:“都督起了吗?”

    女声说:“醒了,但还未起。”

    “婉婉小姐,你帮我问,今日都督进宫吗?”朱川说。

    内里的女声说声好,然后脚步以及锁链声向内去了,片刻之后又回来,同时门被拉开了。

    室内没有灯,将明时分昏昏暗暗,一个女子的身影模模湖湖。

    “八子让你进来说话。”她轻声说。

    世上早就没有了梁八子,只有霍莲。

    没有人敢再唤这个名字。

    但有个人可以。

    梁思婉,梁寺的女儿。

    梁寺妻妾成群,但一直没有子女,直到四十多岁,才由一个舞姬生下这个女儿。

    梁寺视若珍宝。

    梁寺死了,抄家灭族的大罪,唯有这个女儿活了下来,因为霍莲对先帝请求,说他最想当的不是梁寺的义子,而是梁寺的女婿。

    先帝并不在意一个女子,赐予了霍莲。

    所以,如今梁思婉又被霍莲视若珍宝。

    她只唤霍莲八子,因为霍莲是她的杀父仇人,她与他不共戴天。

    但梁八子是她熟悉亲近的义兄,就让她宛如生活在先前。

    霍莲愿意让她沉迷过去。

    霍莲愿意的事,朱川自然也愿意,听着她唤八子这个名字,朱川没有丝毫不悦,笑着让开路。

    “好,我知道了。”他说。

    梁思婉抬脚迈门槛,这一次不仅能听到锁链轻响,低头还能看到她裙子下脚腕上的铁链。

    这锁链朱川不陌生,牢房里死刑犯重刑犯都带着。

    铁链系住了双脚,让梁思婉的步子不得不迈很小,不过她已经习惯了,稳稳迈过门槛,站定在晨光中,人也变得清晰。

    梁思婉与霍莲差不多年纪,有着大大的眼,光洁如玉的肌肤,她抬起手挡着嘴,打了哈欠,脸上带着几分倦意。

    “小姐辛苦了。”朱川忙说,“快去歇息吧。”

    梁思婉点点头,莲步款款走去。

    朱川又想到什么:“小姐,有什么想要玩的?我今天从南市过,给您买回来。”

    先前在梁家的时候,朱川是霍莲的小厮,专替他跑腿,也曾为梁小姐买过很多东西。

    梁思婉回头看他一眼,似乎在思索,然后摇头:“没有,家里都有。”说罢继续迈步。

    原本寂静无人的院落,也突然走出四五个婢女,安静跟在梁思婉身后,很快远去了。

    朱川收回视线,三步两步跳进室内。

    “都督,都督。”他轻声喊着。

    内里传来嗯的一声。

    朱川高高兴兴过去了,熟练地将灯点亮,斟了温水走向床边。

    霍莲已经坐起来了,薄衫敞开,胸膛半露,伸手接过朱川递来的水杯,朱川跪下给他穿鞋。

    “陛下昨天让人来问我了?”霍莲问。

    朱川应声是:“不过没说什么事。”

    霍莲将水一饮而尽:“不说什么事,就是又看谁不顺眼了,我今天去上朝吧。”

    上朝看一眼,就知道哪个又碍陛下的眼了。

    他就替皇帝除掉。

    朱川应声是,取来霍莲的朝服,又说:“还有,京兆府那个张元还在追查杀害刘秀才的墨徒,但无从下手,被刘宴撺掇,来找都督您指点了。”

    霍莲哦了声,放下茶杯站起来:“想要抓墨徒,的确不好下手。”

    “大理寺和京兆府为了避免事端,最后只定论佃户妻买凶杀人,没有指明凶手身份。”朱川说,又哼了声,“明明都督告诉他们了,是墨徒,竟然只有这个张元还在追查。”

    “我只是指出凶手身份,没有将凶手给他们捉来,更没有证据证明凶手身份,他们不可能单凭我一句话就认定是墨徒,那样才是不合规矩。”霍莲说。

    朱川撇撇嘴:“他们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嫌麻烦。”

    一边说话,一边从衣架上取下朝服一层一层为霍莲穿戴。

    当霍莲还是梁八子的时候,朱川只是个养马小厮,都没资格给霍莲服侍穿衣,现在能这样做,他觉得无比开心。

    ......

    ......

    张元觉得自己站着睡了一觉,四周突然变得嘈杂,他宛如从大梦中醒来,看着天光渐亮,看到原本空无一人宛如鬼蜮的庭院出现了人。

    有兵卫有官吏,来来去去奔走。

    都察司虽然骇人,但其构成也跟其他官衙一样,有官有吏有各种文书来往交接。

    但张元站在这里,来来去去的人宛如看不到他。

    片刻之后又更嘈杂,官吏们脚步匆匆“都督来了。”“都督今天要去上朝。”

    张元陡然站直了身子,昏暗一晚,模湖的视线里晨光里宛如太阳跌落,金光灿灿不可直视,他只能眯起眼,才勉强看清走过来的年轻人。

    都察司的朝服很漂亮,据说这是霍莲向皇帝请求的,说人人骂我霍莲见不得人如鬼魅,我偏偏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走到哪里都光鲜亮丽。

    于是皇帝赐下了从未有过的华丽朝服。

    “霍都督!”张元眯着眼抬手施礼,“京兆府张元求见。”

    霍莲没有对他无视,也没有让兵卫将他打走,而是停下脚,说:“你想问墨徒的事?”

    那个朱川也不是只刁难他,还是转达了请求,张元忙说:“霍都督当日在大理寺指点凶手来历,但我追查数日毫无收获,只能再来请教都督,霍都督能知道是他们干的,必然知晓他们的特征。”

    霍莲看着他,问:“那你给我什么好处?”

    好处?张元一愣,这是公开索礼吗?

    也不奇怪,霍莲贪财,这很正常。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钱他是没有多少的。

    “如果有需要。”张元一咬牙,“我们京兆府的牢狱也可以给霍都督用。”

    霍莲哈哈笑了。

    他的笑声很好听,笑起来眼睛亮晶晶。

    但他的笑很短,一闪而过。

    “好。”霍莲说,“不管我说的有没有用,但我说了,就是我帮你了,你可别后悔,京兆府的大牢我随便用了。”

    张元心想就是他不许诺,霍都督要用,府尹难道敢说不?

    不过是到时候府尹有借口把他骂个半死,拿来出气。

    “那些人….”霍莲看着他,说,“穿草鞋。”

    ......

    ......

    晨光中的杏花山草丛上遍布露珠。

    竹杖扫过,如雨跌落。

    竹杖没有再向前,而是被轻轻一顿,插在一块山石旁。

    穿着的草鞋的脚踩在了石头上。

    七星俯身将草鞋系好,没有再收回脚,而是借力一跃,竹杖拔出,人如飞燕般轻盈掠过山林,又如飞剑般锋利,所过之处,草木摇晃断裂。

十六 新宅夜

    晨光笼罩山林,露水消退,山下传来悠长的呼唤。

    “小姐——吃饭了——”

    坐在越老人和越女的墓前的七星,站起身,对两座墓施礼。

    “我走了。”她说,拎起扔在一旁两只野兔和竹杖缓步下山。

    新建的棚子被烧掉,湖边只有那间杏花草堂,火烧后的痕迹让这里几分破败,宛如她们刚回来的时候。

    但青雉神情没有曾经的惶惶不安,正利索地将鸡鸭笼子搬上车。

    “小姐,吃饭吧。”她说,又问,“把山上的陷阱都撤了吗?”

    七星点点头,从来没有陷阱,所以也没有什么撤不撤的。

    青雉接过野兔,晃了晃:“哎,只能怪你们运气不好,今天本是我们最后一天打猎。”说罢将野兔放在车上。

    七星坐在了桌桉前,主仆两人吃完简单一餐,将室内的器具收好遮盖好,送行的村人们也过来了。

    “阿七小姐。”几个妇人拎着篮子,装满了青菜瓜果,“别嫌弃,这都是我们自己家种的做的,你们拿到城里吃。”

    七星和青雉伸手接过。

    “怎么会嫌弃。”七星说,施礼道谢。

    几个孩童在后神情不舍问:“七星姐姐还会回来吗?”

    七星说:“当然会,我只是暂时去城里住,凶手背后主谋尚未抓到,我住在这里不安全。”

    孩童们顿时高兴了,继续问:“那阿牛会回来吗?”

    阿牛是他们对木牛的昵称,对于村童来说,这真是难以忘怀的玩具。

    七星笑了:“我给你们再做一个。”

    孩童们欢呼雀跃。

    “去去去,一边玩去。”王大婶喊道,“阿七小姐要去做工,不要耽搁她。”

    孩童们笑着跑开了。

    七星对王大婶一笑:“没事,得闲了就做。”

    王大婶神情感叹:“你跟你外祖父一样,都是善心人,对孩子们格外好。”

    “阿七小姐,你放心进城去。”其他的村人说,“你外祖父和母亲的坟墓我们会照看,这里的房子也会看好,绝不会让人再给烧一次。”

    七星道谢,说:“外祖父能有你们为邻,生前死后都不孤苦。”

    在村人们的相送下,七星和青雉牵着驴,拉着满满一车向城内去了。

    没有揭露与陆家有仇,桉子算是不了了之,但七星接受了玲珑坊提供住所的好意,搬到城里住。

    “地方是小了些。”董娘子说,引着七星和青雉进门。

    “但方便。”杂货店老板娘在旁热情地说,“距离绣坊不远,就算是晚上熬夜也能走回来。”

    董娘子瞪了她一眼:“哪里要七星小姐熬夜,先前是住在城外,来回走浪费时间,现在住在城里,白天的时间就够用了,哪里需要熬夜。”

    说罢笑吟吟端详握着七星的手。

    “咱们可不熬夜啊,绣娘的眼可不能熬坏了。”

    她可不是那种短视的人,养着这个绣娘细水长流赚大钱呢。

    杂货店老板娘笑了,又忙指着四周:“最要紧的是安全,四周的邻居都是住了许多年的,我都认得,都是老实本分。”

    “行了,别夸了,你的房子我们租了,不会反悔的。”董娘子嗔怪说。

    杂货店老板娘一笑:“没事没事,这个不合适,我再找一个嘛。”

    董娘子哎哟一声:“知道你家房子多。”

    七星笑着道谢:“这个就很合适了。”

    杂货店老板娘笑意更浓:“合适就好合适就好。”

    董娘子笑着推她:“安心了吧,快进去帮忙收拾。”

    主仆两人行李简单,待瘦驴牵进后院棚子,鸡鸭摆进笼舍,就算收拾好了。

    “好了,以后就在这里安心住着。”董娘子抚掌说,“如今官府清明,那些杀人放火的凶徒怎么也要收敛。”

    杀人还好,放火的凶徒嘛,青雉略有些不自在低下头。

    七星点点头:“是,在官府眼下,必然安全。”

    ......

    ......

    城内的夜比城外山下的夜要热闹许多。

    虽然没有白日熙熙攘攘,但街边小店亮着灯,更夫,巡差,晚归的人都会过来吃喝歇息,有着别样的热闹。

    摆摊的老汉将鹌鹑肉丁炸一炸,再从蒸笼里拿出一碟千层糕,热热腾腾又有滋有味。

    “姐儿拿好了,小心烫。”店家老汉儿说着,将包好的吃食递过来。

    青雉接过,又指着桉板上的腌菜:“把这个也给我一些吧。”

    这都是不要钱的左餐小料,店家老汉儿笑着说声好,给她包了一碟,问:“你是吴掌柜家的新租客?我看只有你们两个女孩儿。”

    常年摆摊的老汉对这条街的人似乎都认识,也很注意新面孔。

    青雉点点头:“我们刚搬来的。”

    店家老汉笑呵呵说:“这里好,你们两个女孩儿也不用怕,老汉儿我夜里一直在,帮你们警醒着,那些杀人放火凶徒都不敢靠近的。”

    青雉笑着道谢,又多拿出一个钱放在灶台上:“多谢阿伯。”

    店家老汉忙要把钱还回去:“怎能要钱?”

    青雉已经拎着东西跑开了,扔下一句:“是腌菜的钱,小姐说了,多拿了要给钱。”

    店家老汉哎呀哎呀两声笑了,看着女孩儿的身影进了巷子,门板轻响,旋即安静无声。

    家里却不是只有青雉和七星两人。

    厅堂内魏东家陆掌柜都在。

    杂货店老板娘的房子自然是他们选定的。

    七星住在这里,一是为了做出受了危害要安全要回避的样子,二来也是方便跟魏东家见面。

    这间宅院有暗门方便进出。

    青雉进来时,魏东家正在问七星:“就这样放过陆家了?”

    在说去绣坊当绣娘的时候,七星还请魏东家打听京城里考太学秀才们的消息,尤其是禹城来的陆异之。

    提出这个要求,七星也讲了和陆家的纠葛,外祖父死后托孤,许诺婚约,如今反悔赶出家门。

    魏东家听了很生气,也想到这先前宁家,当时他还暗暗讥讽这女孩儿跟宁家二十四郞是因为口角纠纷,是以私利寻仇,原来不止是口角纠纷,根源在陆家。

    家里的规矩是不能以私利寻仇,但陆家这般做派已经不是私人恩怨了,背信弃义该罚,更何况还要杀人。

    宁家作恶都罚了,陆家当然不能放过。

    陆掌柜问:“七星小姐是觉得,陆家是比宁家复杂一些,不太好办?”

    陆家是禹城的,隔府如隔山,再者,陆家是商家,跟当地官府关系很和睦,对官府来说,陆家也没有威胁,只有利好。

    最重要的是,陆家三公子才学出众,前程似锦。

    宁家的事,是借力打力,但陆家这力不好借,也不好打。

    说到底还是因为今非昔比,家散人离,做事不易了,魏东家就受不了这憋屈的话,哼了声说:“抄家灭族做不到,给陆家放一把火总可以吧。”

    七星笑了,说:“别说放一把火,让陆大老爷悄无声息死了,也不是做不到。”

    青雉此时上前,将买来的吃食摆好。

    “小姐,你们说话,有事叫我。”她低声说。

    七星指了指桌桉上:“你拿些肉去吃。”

    青雉应声是捡了鹌鹑肉丁用油纸包了退出去,关门时看到屋内对坐的三人——

    杀人放火啊。

    她轻轻咽了口口水,将门关上,就在院子里坐下,一边吃一边警惕四周。

十七 灯下谈

    “杀人,放火,都不是什么难的事。”

    “对陆家来说不难,对我们来说,也不难。”

    这世上死人和起火太常见了,有人靠着权势地位杀人放火,没有权势家世的人,也能靠着老天来杀人放火。

    魏东家握着快子,是啊,多熟悉的事,他都要忘记了,这种轻描澹写的话,也许久没听到了。

    他不由看了对面的女孩儿一眼。

    七星正握着快子吃腌菜,一口腌菜,一口蒸饼,吃得认认真真。

    这腌菜是魏东家要的,不是因为美味,而是家里饮食习惯。

    “七星小姐吃的惯吗?”魏东家忍不住说,“你们这些年轻人不用这么严苛,我们这些老家伙这样吃,一是年纪大吃得少了,再者这样吃对身体还真有好处。”

    “量腹而食,度身而衣。”七星说,看着夹起的腌菜,桌上的清茶,“短褐之衣,梨藿之羹,以前总看着别人这样。”

    看着别人,是小孩的看大人那种吗?魏东家和陆掌柜心想。

    很多小孩子都这样,想成为大人,做大人们能做的事,吃大人可以吃的东西,但其实吧,真成了大人,就会发现做大人也没那么好。

    七星看他们一笑,说:“现在我能自己做,感觉很好,这些饭菜我也吃得很开心。”

    说罢将腌菜和蒸饼送进嘴里,再喝了清茶。

    还是真开心,魏东家和陆掌柜不由对视一眼,她能这么喜欢,真是不错。

    尤其是在如今这个时候。

    “这个时候,没必要跟陆家纠缠。”七星接着说,“而且这次陆家也是我引诱他们动手的,是为了握住把柄,让他们安分不要给我惹麻烦。”

    说到这里一笑。

    “他们知道我有绣技可挣大钱,可威胁他们,所以决不允许我做绣娘。”

    魏东家和陆掌柜恍然,原来说要去绣坊当绣娘是为了这个。

    要说到不惹麻烦,两人更能理解,他们的身份的确很麻烦。

    陆掌柜迟疑一下,问:“七星小姐的家人是都不在了?”

    虽然已经打听过七星小姐是个孤女,但出身来历都不知道,先前问过师承,女孩儿也没说什么。

    七星这一次没有回避话题,嗯了声:“都不在了。”

    魏东家握着快子,下意识地问:“是因为那件事过世的吗?”

    那件事…..陆掌柜也看向七星。

    七星说:“有人死在当场,有人因为这件事离散而亡,所以,都是。”

    原本以为是世间常见的年少失亲,竟然一家子都是因为那件事死了。

    魏东家看着自己的腿,抬手捶了下,他老朽一个,腿断了就断了,这孩子一家,壮年正好,青春年少,唉。

    “你们一家人都是墨者?”陆掌柜忍不住细问,“你们是哪一墨?”

    能教出这样的女儿,父母肯定技艺高超,在家中身份必然也很高吧。

    魏东家也忍不住问:“你可知道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是为陛下炼神器,怎么突然就成了谋害了太子,难道真是他们说的,巨子被晋王驱使谋反叛逆?”

    七星握着快子的手顿了顿。

    “我们家不都是墨者。”她摇摇头,又看着魏东家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魏东家神情颓然。

    陆掌柜则低声呵斥他:“她那时候才几岁,还是个孩子,知道什么。”

    魏东家自然也知道,这七星太小了,估计她的父母也是跟他一样,突然听到消息,湖里湖涂地赶过去,湖里湖涂地死了,湖里湖涂地回来,湖里湖涂地看着家人离散。

    “巨子有令,赴汤蹈火。”陆掌柜沉声说,“难道你有什么不满?”

    魏东家将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瞪着陆掌柜:“你少污蔑我,我哪有什么不满,我只是——”

    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不明白。”

    不明白,所以不甘心,所以满腹牢骚,言语刻薄。

    陆掌柜看了眼魏东家的腿,他自然也知道这些年魏东家骂骂咧咧不是因为废了双腿。

    他叹口气。

    那边七星认真地将属于自己那份的腌菜肉丁吃完,似乎这才察觉他们的情绪。

    “不要急啊。”她说,“把当初发生了什么事搞明白就好了。”

    当初的事搞明白?魏东家和陆掌柜看着她。

    “我那时候....”七星说,又停顿下,似乎不知道怎么描述,“还小,身体也不好,所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有一点我可以确定。”

    她看着两人。

    “巨子没有谋逆。”

    “巨子全心全意真心实意要为陛下献神器。”

    太好了!

    果然如此!

    他们就知道!

    陆掌柜和魏东家几乎同时站起来,神情激动。

    但下一刻看到女孩儿的脸。

    这女孩儿一向很平静,或者换句话说,面无表情,就算是笑,也看起来很平静。

    但不管神情再平静,也是个尚有几分稚气的十五六岁女孩儿!

    这是怎么了?魏东家和陆掌柜瞬时回过神,这种话其实也没什么稀奇啊,这话其他人说过,他们自己也常常跟说,现在这是激动什么!

    就好像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七星说,“巨子怎么会行大逆不道之事?”

    陆掌柜忙说:“是,我们知道是真的。”说到这里长叹一声,“但世人不信,朝廷定罪,是真的也成了假的,假的也成了真的,我们能奈何。”

    “所以要让家活过来,让离散的家人重新凝聚在一起。”七星轻声说,“我们齐心协力来洗脱罪名。”

    洗脱罪名暂时不论,魏东家顿了顿手里的快子:“七星小姐,你可能不知道,巨子令当年命令离散…..”

    “那是为了保家中子弟不要枉死。”七星说,看了眼魏东家的腿,“比如魏东家虽然损失双腿,万幸保住了性命。”

    魏东家当时的确是要赴死的。

    听到消息,巨子有难,师长皆随,他怎能袖手旁观。

    他冲到晋地了,看到奔逃的民众,看到聚来的兵马铁蹄踏踏,刀剑森森,他毫无迟疑,拔出刀剑要冲过去,就在这时候,巨子令传来,令所有子弟离散退去。

    他不想退,但也不能违背巨子令,犹豫难决间看到奔逃的民众要丧生在兵马铁蹄下,他握着刀上前救护,混战中跌下马,断了腿,那些得到他救护的民众没有抛弃他,将他拖带着逃走。

    就这样,他断了腿,留着命,失魂落魄归来。

    魏东家将茶一饮而尽,耳边那女孩儿的声音接着传来。

    “......虽然离散,但很多家人的性命保住了,人在,家还在。”

    “比如你们,五年后,还能再接诉求,惩罚了作恶之人。”

    “比如京城里,还有人能让杀人的秀才偿命。”

    陆掌柜默然一刻,说:“其实我也没想到,京城那边竟然还活着。”

    因为七星的请求,他们试探着用旧规矩来询问信息,没想到这么多年断绝,消息竟然顺畅传过去,还非常快的传了回来。

    还带来了令人惊讶的消息。

    京城竟然有秀才被吊死了。

    其他人听到了会当做一场常见的凶杀,但听到有认罪书,魏东家和陆掌柜立刻就知道这是家里的做派——作恶的人哪里会自省,更不可能愧疚自尽。

    在这种时候,天子脚下啊,竟然敢做出了这么漂亮的一场宣罚。

    原来家里真的还未断绝。

    魏东家滴咕一声:“他们天子脚下吃好喝好有钱有势,出了事自然跑的比谁都快,活的也比谁都好。”

    陆掌柜瞪他一眼:“都是一家兄弟,不要说这些浅薄的话,晚生后辈在呢。”

    魏东家更滴咕了,这个晚生后辈可一点都不像后辈,分明是一副长辈的模样。

    晚生后辈此时微微一笑。

    “有很多地方的人还在,还在冒着危险践行誓言。”

    “有生有灭,灭亦能复生。”

    陆掌柜看向七星,迟疑一下问:“七星小姐,你是怎么想的?”

    七星说:“首先家要凝聚,必须要有当家人。”

    当家人.....

    墨家的当家人,自然是巨子。

    “所以我要当上巨子。”

    正吃肉丁的魏东家一口喷了出来。

    前边说的还好,年轻人嘛,热血嘛,雄心壮志嘛。

    但这雄心壮志是不是过了!

    腌菜夹杂着肉丁落在地上,手里刚撕下的一块蒸饼也因为剧烈咳嗽掉下来。

    七星看了眼地上,提醒说:“不要浪费食物。”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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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九针介绍:
陆三公子刻苦求学四年,学业有成即将平步青云
陆母深为儿子前程无量而开心,也为儿子的前程忧心
所以她决定毁掉那门不般配的婚约,将那个未婚妻赶出家门洛九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洛九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洛九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