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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希行     洛九针txt下载     洛九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十六 另一枝

    “家中一切都好,只是母亲牵挂你,寝食难安,我儿在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要吃好喝好穿暖,莫要被人欺负了去。”

    家信看到这里,陆异之便合上了,如同所有的母亲一样惦念着出行在的子女,哪怕吃得再好穿得再暖,也不如在家。

    桌案上有轻响,同时伴着清香袭来。

    陆异之抬眼,看到一个婢女正将香炉换上新香。

    “公子。”察觉到陆异之的视线,婢女怯怯问,“可是打扰您?”

    陆异之摇摇头:“我在想事情。”

    婢女忙将香炉放好,安静地退下了。

    看,就算是在京城刚采买的婢女,比家中多年调教出来的也不差,其实,更好。

    “异之,异之。”

    外边传来喊声,伴着咚咚的脚步,有两个同乡疾步进来,他们面色涨红,情绪有些激动。

    陆异之忙起身,问:“怎么?考期订了?”

    两人摆摆手。

    “不是,不是。”“出事了。”“你还记得前几天济城那位刘秀才吗?”

    进京之后,虽然备考刻苦,但读书人之间的交游也还是不少,天南海北的考生都互有结交。

    陆异之点点头:“赋写得极好。”

    “对,就是他。”一个同乡说,一拍桌案,“今日他——”

    “他吊死了。”另一个同乡抢过话喊。

    吊死了,陆异之愣了下。

    “在会仙楼。”被抢了话的同乡忙补充一句。

    会仙楼啊,陆异之再次愣了下。

    ......

    ......

    会仙楼给进京的陆异之留下深刻的一眼。

    进京后这一个月闭门读书,当然,其间也有应酬,去过几个有名的酒楼,但从未再去会仙楼。

    不是说付不起钱,也不是没有机会,只是陆异之特意避开了。

    可能是少年人心底隐秘的执拗,他想留到金殿面圣入选太学之后,再登会仙楼。

    此时的会仙楼看起来没有了仙气,外边围满了人,熙熙攘攘喧嚣嘈杂。

    陆异之等人赶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尸首被官差抬上车。

    遮盖的白布勾勒出一个年轻人的轮廓。

    陆异之还有印象,那日月圆之夜,在城外旷野上,大家篝火饮酒,这济城刘秀才写下吟月赋,引来一片叫好,第二日便传遍全城,据说太学的温博士都看了,赞叹一句。

    前程无量啊。

    怎么就死了?

    “说是自己吊死的,饮了很多酒,还留下一副,罪赋。”前边有读书人轻声说。

    罪赋?是什么意思?

    也有的读书人发了痴,只问“写得好吗?”

    罪赋,认罪赋么?陆异之看向被抬着的尸首。

    刘秀才的仆从正哭天抢地“我们公子绝不会自尽。”“是有人害我家公子。”“这是谋杀”

    透过门口可见到大厅里站着几个官员,为首的三十多岁,腰间配刀,面色阴沉,手里攥着一张纸,隐隐可见字迹。

    这就是那个罪赋吗?

    “据看到店伙计说,刘秀才自诉在济城因为踏青的时候跟一佃户起了冲突,刘秀才恼恨打断了他的文思,让家仆把佃户活活打死,佃户妻女去告官,反被下了大狱。”

    这话让四周一阵骚动。

    “不可能吧。”“刘秀才性情温和,未语先笑。”

    伴着一片窃窃私语,握着罪赋,不是,握着那张纸的官员也走了出来,他身边有刘家的管事跟着,管事眼圈发红,神情灰白。

    “张参军,我们公子是被害,请务必捉拿凶手。”管事哑声恳求,“我们公子的族叔,与散骑常侍罗大人是姻亲......”

    京兆府司法参军张元阴沉的脸拉得更长:“府尹自由定夺,休要多言。”

    那管事疾步跟上前边抬尸的官差,将被风吹起的白布压紧,隔着白布抚摸,无声流泪:“公子啊,你离乡背井,壮志未酬,老爷夫人已经白发,少夫人才有身孕,父母待儿养老,幼儿尚未见父,他们可怎么活啊。”

    说罢仰头大悲。

    “贼人啊,你怎么如此心狠手辣,害人父母子女妻儿分离。”

    闻讯围来的很多都是离乡背井的人,闻言感怀自身,不由凄凄。

    站在门口正说话的几个官员脸色一变。

    “这老货奸诈。”一个官员皱眉,一眼就看穿这老仆的心思,这是要煽动进京赴考的学子们逼迫官府。

    张元按着腰刀就要上前,此时静谧中陡然传来更凄惨的喊叫。

    “谁干的谁干的?我的爹啊——”

    这男声极其悲戚,声音尖利,让围观的民众汗毛倒竖。

    哭爹的?这里刚有儿子吊死,难道又有谁的爹也吊死了?疑惑间人群被撞开,有人狂奔而来。

    他的动作太快,众人只看到花花绿绿的衣衫一闪而过。

    “我的爹啊,你一手创的家业,竟然遭如此不幸——”

    上前一步的张元,没有再去抓按刘家那个老仆,手一把落在来人身上,喝道:“高小六你号什么丧!你爹还没死呢!”

    高小六。

    陆异之还记得这个名字。

    虽然只是知客和熟客寥寥几句话中提到,但让人印象深刻。

    有钱,嗜赌。

    不知怎么样一个奢靡顽徒。

    陆异之抬眼看去,这真是,好奢靡!

    站在张元身前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高高瘦瘦,穿着一件繁花似锦衣袍,系着一条金光闪闪腰带,束着金银珍珠发冠,总之全身上下金光闪闪,炫目到让人看不清他长什么模样。

    此时此刻,只能听到哀嚎。

    “张大叔——”他一把抱住张元的胳膊,尖声哭喊,“家业败了,我爹也活不长了——”

    张元要甩开,但高小六宛如八爪鱼缠着。

    “高小六,你爹活不长也是被你害的!家业也是被你败坏的!”张元骂道,终于在回过神的差役的帮助下,把这高小六扯开。

    高小六将衣袖一甩:“我什么样子?我不过是赌钱而已,对我家家业有什么干系!但在我家店里上吊寻死,那就是坏我家业——”他一转眼神狠狠,看向白布尸首,“不准走——不赔我的损失,你就是死人也休想走!”

    刘家仆从一怔,没想到死人还能被揪住索要损失——

    而这高小六也不是说说而已,人扑过来,伸手就掀白布,竟是要把死尸抓起来。

    他们公子的遗体就要暴露在人前!

    刘家仆从们也顾不上再对四周人哭悲戚诉冤屈。

    “公子!”

    “住手!”

十七 非常人

    会仙楼外一片混乱。

    高小六也不是孤勇一人,在被刘家仆从抓住的时候,扯着嗓子喊来人“谁还没个人手——”

    酒楼里原本被官差问话的伙计们都冲出来,抱腿的抱腿,扭胳膊的扭胳膊,和刘家的仆从撕扯在一起。

    差役官员们都被挤得东倒西歪喊着“都住手!”,他们的喊声在喧嚣中被淹没。

    刘家的仆从不肯听,公子都死了,他们能不能活还不一定呢,再护不住公子的尸首,那就彻底没命了,大难临头还管这些官老爷干什么。

    高小六这边更不听了,他们不是死者也不是凶手,怕个鬼!

    四周围观闲人的起哄叫好,街上如同开了锅的水。

    直到张元一声怒吼。

    “高小六!你再荒唐我就关你进大牢!你十天半个月休想再赌钱!”

    听到这一句话,被刘家管事抱着一条腿,揪着盖尸布不放的高小六,陡然松开了手,同时大喊:“都住手都住手,别害小爷我。”

    这是在招呼酒楼的伙计们。

    高小六这一声吩咐,伙计们都松开了手,一方停下另一方也打不起来了。

    会仙楼外混乱的场面终于停下来。

    这让四周看热闹的人们有些好笑。

    “这高小六到底是怕被关进大牢呢?还是怕十天半个月不能赌钱?”

    “那必然是怕不能赌钱啊,高小六可是一天不赌就浑身发痒要死要活。”

    ......

    ......

    高小六衣袍凌乱,金闪闪的腰带也被扯掉了,头上的金银珍珠冠也歪了,也终于让人看清了他的模样。

    生的长眉凤目,自带风流之气。

    “张大叔,有话好好说,吓唬我干什么。”他喊道。

    张元瞪了他一眼:“少攀扯关系,谁是你叔!”说罢对官差们摆手“将尸首带走。”

    官差们再不迟疑抬着尸首放在车上,刘家的仆从们拭泪衣衫凌乱地跟随。

    “哎哎。”高小六再次喊,“不许走,还没赔我钱——”

    “高小六你适可而止吧!”一个官员喝道,“人都死了,赔什么钱!”

    高小六声音更高:“人死哪里不好,死我的酒楼里,还是我最贵的天字号房,以后怎么招待客人?我冤不冤啊!”说到这里又拉长声调大哭,“我的爹啊,你的家业要毁掉了,你将来死了也不瞑目——”

    “行了!”张元只觉得两耳嗡嗡,“你爹死了不瞑目也是因为你。”

    高小六一收哭腔,细长的眼一转:“那不赔钱,你们别封了这个房间,我让大家进来观赏刘秀才上吊处,一次收费——”

    “高小六!”张元瞪眼喝道,“你要是敢扰了办案,你爹再有钱,我也要让你在牢房里蹲半年!”

    高小六嘴一扁,不说话了。

    张元愤愤一甩袖子:“晦气!”大步而去。

    也不知道是说遇到死人案子晦气,还是案发在会仙楼遇到高小六晦气。

    其他官员们都呼啦啦跟着走了。

    不少人也追着官府的人马去继续看热闹,会仙楼前安静下来。

    高小六招手叫过知客,问:“房间真被封了?”

    知客点头:“天字号所在的那层楼都被封起来了。”又劝,“小爷,你别去看,没什么好看。”

    高小六呸了声:“我才不去看呢,晦气,影响我的手气。”

    他抬起双手,爱惜地审视这修长白皙的手,忽的看向众人。

    “今天我们会仙楼坐席免费。”

    诸人被吓了一跳,免费?

    不是说生意惹了晦气要损失钱了?怎么不涨价还免费了?会仙楼的酒菜可不便宜!真的假的?

    知客神情无波,似乎东家说的只是一件小事,笑吟吟招呼:“先到先得哦,毕竟很多人进来我们会仙楼就不想出去。”

    尤其是免费吃喝,那还不从白天吃到半夜啊!

    会仙楼坐席也就那么多,来晚了可不就没了。

    街上再次如同开了锅的水,争先恐后地涌向会仙楼。

    高小六在一片沸腾中虔诚地张开双手挥动,站在身边的知客能听到他“人气人气”的喃喃自语。

    片刻之后,高小六心满意足一甩手:“好了,冲了晦气了,好手气又来了。”

    说罢疾步而去。

    “我去忙了,再死了人再叫我——”

    “恭祝东家逢赌必赢。”知客在后喊。

    高小六头也不回,很快消失在大街上,不知去哪个赌坊玩乐。

    陆异之收回视线。

    真是厉害啊。

    这个人要多有钱,才能让人命在他面前都不值钱。

    要多有钱,钱对他来说都不是钱。

    陆异之再次看向会仙楼。

    “异之,咱们也进去吗?”有同伴问,略有些激动,免费吃哎,又轻咳一声,“吃不吃的不重要,能多打听些刘秀才的情况。”

    他看向会仙楼内,楼内已经坐满了,熙熙攘攘,到处都是交头接耳,肯定是在说刘秀才的事,不少人都向楼上看——虽然官差把守着出事的房间,但谁知道呢,这么多人,说不定谁能摸上去看看。

    其他同伴亦是眼神迫切跃跃欲试。

    陆异之轻声说:“此时此刻,还是不要凑这个热闹,谨慎行事。”

    同伴们看着他。

    “刘秀才身份特殊,如今又是太学开考之前,万一牵涉察举,只怕事情会闹得难以收场。”陆异之说。

    没错没错,他们是来考太学的,不要牵涉到官府之事,如果影响了考试,就糟了。

    必须小心谨慎,同伴们忙点头,不再多看会仙楼一眼,和陆异之一起离开了。

    另一边站着的几个读书人目送他们。

    其中一人轻嗤一声。

    “那不是号称禹城卫阶的陆三公子吗?”他说,神情不屑,“那日野地望月,跟刘秀才相谈甚欢,相见恨晚,此时此刻刘秀才遇害而亡,连名字都不肯提,避之不及。”

    “年纪还小嘛。”一年长的书生说,又笑了笑,“少年成名,最爱惜羽毛了。”

    说到这里有人哼了声。

    “还是爱惜羽毛些好,至少要脸面。”他说,“如果像某些少年人,肆无忌惮,没心没肺,没脸没皮,背人伦兽行,世人不知要多遭多少难。”

    旁边有人若有所思:“你是在说那个梁八子吗?”

    这个名字一说出来,现场陡然一静。

    梁八子就是霍莲。

    自从梁八子变成霍莲后,这个名字也没人敢大肆议论。

    按理说梁八子是平叛的功臣,避免了天下被卷入一场祸乱。

    按理说,被他杀了的梁寺将军与晋王勾结图谋不轨,害死了太子,罪大恶极当诛。

    按理说,就算是义父,杀了梁寺,那也是大义灭亲。

    但只要想到当时梁八子一刀砍下义父的头颅,得意洋洋展示阵前,还悬挂在腰间亲自来面圣。

    当时进京万人空巷来看,那梁八子穿着染着一身血的黑甲衣,腰里悬挂着头颅,面对围观的民众,展颜一笑。

    据女子们说,梁八子那一笑,美得令人炫目,当场就有好些女子窒息晕过去。

    但也据说是被吓的。

    俊美的小将,披着血衣,以自己义父的头颅为饰,这场面别说亲眼看到,想一想,就让人毛骨悚然。

    再罪大恶极,那也是他梁八子的养父,抚养,教导,赐予兵马铁甲,威风凛凛梁家公子地位,他对这个义父是半点恩义也无吗?

    连皇帝见了梁寺的头颅,还流泪哭了一场。

    哎,世人对这个梁八子,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看待。

    “应该叫王八子。”一个书生嘀咕一声说。

    这句话打破了凝滞,也让大家回过神。

    “好了好了。”有人说,“不要扯远了,说刘秀才呢。”

    梁八子令人厌恶,但如果让霍莲知道了咒骂他,他不介意让你为他的恶名增砖添瓦。

    有人忙收回话题,看着会仙楼继续议论:“刘秀才的死一定有蹊跷。”

十八 若有卖

    “这刘秀才绝不是自尽。”

    张元大步咚咚从外边走入公堂,沉声说。

    公堂上京兆府的少尹和功曹正有些疲惫地歪坐着,刚打发走刘家的人。

    “当然不是。”功曹说,“你是没看到刚才刘家人气势。”

    他啧啧两声。

    “在京城都这么厉害,在济城可想而知,这么厉害人家的公子,怎么可能自尽?”

    就算真有罪,也不会当回事,更别提什么自责羞愧无颜存活世间,要是那样的话,权贵都要断子绝孙了。

    “老张,你现在去见府尹,就能看到罗常侍是不是歪嘴了。”少尹挤眉弄眼说。

    传言罗常侍是个歪嘴,只不过日常不说话,面容板正,但一旦情绪激动就藏不住。

    此时罗常侍正在跟府尹吵闹抓凶手。

    文官们这种拉扯,张元不感兴趣,说:“仵作已经看过尸首了,没有他杀痕迹,适才刘家人可说了他有什么仇人?”

    不管现场勘查,还是尸首检查,都表明是这刘秀才自己饮酒,悲戚,提笔写字,然后解下腰带,踩着凳子,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

    但,刘秀才绝不是自尽,张元见多了死案现场,这个现场一走进去,似乎凶手就在告诉他,看,我杀人了。

    功曹嚯了声:“刘家人口中的刘秀才是高洁之士,不理俗事,与人相交豪爽大方,还有个刘孟尝的称号。”

    与人相交豪爽大方,有时候是要看跟什么人,对于有些人来说,他看在眼里的才是人,看不到眼里的,就不是人,张元皱眉说:“认罪书上写得事是真的吧?”

    “那要等去济城查验才知道。”功曹说,看着张元,“怎么?你怀疑是受害者复仇?”

    少尹摆手:“不可能。”他指着桌案上摆着的认罪书,“按照这上面说的,那佃户只有一个妻子一个幼女,佃户死了,妻女入狱,牢狱里能不能活着还不一定呢,怎么可能跑出来千里迢迢来杀人?”

    “就算是买凶杀人。”功曹也来了兴趣,伸出空空两手,“那妻女又有什么钱来买?”

    是啊,张元想,这凶手如此厉害,京城闹市光天化日杀人悄无声息,价钱肯定不便宜。

    ......

    ......

    因为没有卖出猎物,没有钱买更多的米粮,也没好意思请村人们帮忙搬运木料。

    青雉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她坐在小床上,小床是小姐用竹子做的,虽然没有纹饰雕刻,但朴素可爱,睡起来也很舒服,比在家睡的那张抵三头野猪的床一点都不差。

    陆家。

    青雉扶着床沿,长叹一口气。

    外边传来脚步声,以及瘦驴的叫声。

    青雉忙起来,打开堂屋的门,现在她一人睡在堂屋这边,小姐在旁边的房间,因为堆放的工具太多了,小姐让她分出来睡。

    晨雾中七星一手拖着两根树枝,一手拎着一捆蒲草站在院子里,瘦驴正欢快地对她叫。

    “小姐——”青雉忙喊,“你自己去搬木料了?”

    说着眼圈一红,那么多木料,比一头野猪都重,因为没有回报,小姐不想求人,只能自己辛苦。

    不过,一次搬不动,那就多次,总能搬完的。

    青雉一攥拳头。

    “我这就去搬。”

    七星看着这婢女脸上情绪精彩变幻,笑了笑:“我没有去搬建房的木料,那么多靠我们搬太慢了。”她指了指两根树枝,“我只是用它来做个小东西。”

    青雉哦了声,努力打起的精神又涣散,唉,靠她们两个是太慢了。

    “还有啊,今天要再进城一趟。”

    听到这句话,青雉又抬起头,紧张不安,昨日的猎物还在,是要再去试试吗?去其他的酒楼?还是去街市?

    “不是去卖猎物。”七星说,“我可售卖的又不是只有猎物。”

    她说着指了指室内。

    “你看我还会木匠呢。”

    青雉回头看去,室内已经不是先前那般空空,除了她的那张小床,还有方桌,椅子,小条几,甚至还有一个花架,摆着木做的花瓶,插着小姐晒的干花.....

    青雉一开始真没想到,小姐买回来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工具,能变出这么多东西。

    虽然都是未经雕琢刷漆,看起来有些轻薄滑稽,但用起来比陆家那些家具丝毫不差。

    所以....

    “我要去上次我们去的匠工坊看看。”

    青雉收回视线,没有找到新生机的欢呼雀跃,眉头依旧紧皱:“小姐,但那个宁二十四郎肯定还会为难我们的。”

    宁二十四郎受陆家指使,不仅仅是不让她们卖猎物,而是不让她们有活路。

    那不管她们做什么,都会被刁难的。

    昨日是闹了顺德楼,今天就可以闹匠工坊。

    七星哦了声:“不会,我这次卖的东西,很贵,匠工坊如果看上了,就不会怕宁二十四的威胁。”

    很贵?商人重利,如果真值钱,就顾不得什么公子的面子了。

    如今对青雉来说,小姐的手巧巧到了她无法猜测的地步。

    这是要做什么精巧的东西?

    青雉顿时来了精神,问:“是什么?”

    七星将一把草抽出来递给围着转的瘦驴嚼着玩,其余的拎着走到一旁坐下来。

    “草鞋。”她说。

    ……

    ……

    “公子——”

    两个小厮一溜烟地跑进花厅。

    “那两个小婢子又进城来了。”

    躺在美婢腿上吃梨子的宁二十四郎呵了一声:“这两个小婢子还挺没眼色的!”

    他说着坐起来。

    “是不是我昨天太客气了?”

    两个小厮连连点头:“是呢,公子你昨天真是太温柔了,一点都不凶。”

    宁二十四郎嘿一笑,抬手摸了把美婢的脸:“没办法,公子我就是这般温柔。”

    “公子。”美婢娇笑,“不用担心,那两个婢子呆傻没明白,顺德楼明白的很,知道公子惹不得,自会给那两个婢子闭门羹,公子无须再亲自出面,公子再亲自去,倒是给了她们脸面。”

    也是,宁二十四郞从来不替别人做事,亲自去酒楼闹一场,还特意留个人在城门盯着,第一时间就知道那小婢子的动向,这么上心,算是没有白吃姑姑总是送来的点心。

    接下来还要他事事出面,就太抬举这两个小婢子了。

    “我跟黄公子抢花魁都没这么给面子。”宁二十四郎哼了声,对两个小厮说,“你们盯着就行,不管她要卖给哪一家,哪怕是街上的普通民众,都给我赶走。”

    两个小厮应声是。

    “不过,公子。”一个小厮迟疑一下说,“她们好像没带猎物来。”

    “对对。”另一个小厮也点头,“而且她们也没去顺德楼,往东市那边去了。”

十九 献草鞋

    如意器行。

    七星抬头看着匾额,这是上一次来过的那家制器行,如同所有的店铺一样,有个吉祥的名字。

    “哎,这不是.....”站在门口的伙计也看到她了,哎了声。

    虽然只来过一次,但伙计也记得她。

    “.....那位买了器具要自己打床的小姐。”伙计说。

    这种人很少见,尤其是个女孩儿,伙计不得不记忆深刻。

    七星对他一笑,点点头:“是我。”

    青雉在后略有些拘谨,没有说话。

    店伙计笑呵呵问:“小姐你的床打好了吗?”

    七星含笑说:“打好了啊,而且还打了一些家具,你们这里的工具做得还不错。”

    店伙计失笑,他们制器坊在许城算是很有名气,经常听到夸赞家具做得好,但还是第一次听到夸赞工具好的。

    “我们这儿的工具都是东家精挑细选的,所谓有好工具才能出好器具。”店伙计笑说,又开玩笑问,“那姐儿今天来是要把你打的家具卖给我们吗?”

    七星点点头,又摇摇头:“是要卖东西给你们,但不一定是家具,要先问问你们东家想要什么。”

    嚯——店伙计一时不知道该惊讶还是大笑,这说真的还是开玩笑呢?他可只是开个玩笑。

    说话的女孩儿面容平静,看起来很认真,不像是开玩笑,后边那位姑娘——将头扭开,似乎不敢看他。

    “小姐,你不是消遣我?”店伙计问。

    “当然不是。”七星说,“我的手艺你可以先拿去给你们东家看看,他若有意,我再与他详谈。”

    店伙计哦了声:“什么手艺?”

    问完这句话,这小姐看向旁边的丫头“青雉,拿出来吧。”

    那丫头低着头如同很舍不得一般扭捏,好一会儿才将手从背后拿出来,手里拎着一双....

    草鞋。

    店伙计眨眨眼,没说话。

    青雉低着头也能想象那伙计什么脸色,但既然已经拿出来了,就不能再收回去了。

    她向前递了递:“给。”

    店伙计终于明白不是开玩笑了,但这还也太开玩笑了吧。

    草鞋?!

    “是个娃娃都能编的草鞋。”他无奈又有恼火,“能看出什么手艺?”

    七星依旧神情平静,说:“正因为是娃娃都能编的草鞋,才更能看出独特手艺。”不待小哥再说话,“小哥,你拿去跟东家看看吧,他见多识广,或许能看出独特之处。”

    这是嫌弃他了?店伙计有些恼火,又赌气,一把接过草鞋。

    “我们东家脾气可不好。”他说,“惹恼了他,小心把卖给你们的工具要回来了。”

    说罢拎着草鞋蹬蹬进去了。

    青雉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再看七星,小声问:“小姐,那东家能看出小姐的独特手艺吧?”

    七星摇摇头:“不知道啊。”

    青雉啊了声,她还以为小姐很笃定呢。

    看着小婢女忐忑的神情,七星安慰她:“别担心,这家看不出来,我们去其他家试试,器具行不行,就去杂货铺,铁铺,不拘什么铺子试试。”

    青雉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也许她有必要提醒小姐一下,安慰人不是这样的。

    ......

    ......

    “陆掌柜,陆掌柜。”

    店伙计拎着草鞋在一间厅外探头喊。

    内里有一个中年男人,低着头扒拉算筹,这算筹一天到晚长在他手上,店伙计们私下开玩笑说陆掌柜晚上睡觉也不放开。

    听到喊声,陆掌柜头也不抬地喝道:“有事说事,别叫魂!”

    店伙计犹豫一下,迈进去:“外边有人售卖,嗯,手艺,说请东家掌掌眼。”

    陆掌柜头也不抬:“要卖什么就直接说,别大言不惭地就叫东家掌眼,什么稀罕.....”

    他说着话抬头瞟了一眼,一眼看到店伙计举起来的草鞋,差点咬到舌头。

    “不会是这个草鞋吧。”

    店伙计点点头,一脸鄙夷无奈:“可不是,就是草鞋,号称独特手艺,我学徒这么多年可不知道草鞋有什么独特手艺?穿上是会飞还是怎么着?”

    他嘀嘀咕咕,陆掌柜皱着眉,看着草鞋没说话,似乎看得很认真,又似乎在走神。

    店伙计声音停下来,有些迟疑:“陆掌柜,你,要看看吗?”

    陆掌柜将从不离手的算筹放下来,伸手接过草鞋。

    店伙计惊讶,真要看啊?

    陆掌柜捧着草鞋左看右看一刻,似乎也看不出什么,但并没有扔开,而是沉吟说:“我让东家看看。”

    店伙计目瞪口呆,看着陆掌柜捧着草鞋向后去了。

    真的假的啊?

    这草鞋真有独特之处?

    如意器行并不大,穿过有些杂乱的作坊,就来到了一处房屋。

    屋门紧闭,窗户都关着。

    陆掌柜在门上敲了敲“东家。”

    门内悄无声息,陆掌柜并不气馁,接连敲,三下又三下。

    门内终于有人说话:“行了行了,我还没死呢。”

    声音细沉沙哑,有些无力,同时伴着轮子滑动。

    陆掌柜忙推门进去了,看到一人坐着椅子从内室出来,这是一个头发胡子发白的老者,穿着粗布衣衫,面色沉郁,似乎被打扰了很不高兴。

    “你是不是太闲了?一天天敲我的门。”他说。

    陆掌柜不理会他的话,将草鞋拿出来。

    老者一眼扫过,更不高兴了:“做什么新鞋,我脚上的鞋子穿得好好的。”

    说罢微微提起袍子,露出一双脚。

    脚上蹬着一双草鞋。

    “我这种废人又不需要用脚,也不废鞋,这一双鞋就够我穿到死了。”

    他自嘲地发着牢骚,陆掌柜浑不在意,打断他:“不是给你做的,是有人来售卖手艺,请东家掌掌眼。”

    老者的絮叨一顿,看着陆掌柜捧着的草鞋。

    “竟然…..”他说,神情有些惊讶,“还有人来售草鞋?”

    …..

    ……

    一双略有些枯皱的手将草鞋举到光亮处,转来转去,仔细地看。

    “新鲜的蒲草编的草鞋怎么穿?”老者声音不屑,“现在的人做事越来越急躁,连晾晒蒲草的时间都不愿意等。”

    陆掌柜觉得他这是倚老卖老了:“还能见到有人编草鞋已经很不错了,姓魏的你快看看是不是吧,别逮到机会就教训人,变成一个惹人厌的老不死。”

    说话这么不客气,这个掌柜看起来更像东家。

    姓魏的东家并不在意掌柜的态度,他爱牢骚,也不阻止别人牢骚。

    魏东家的手抚着鞋子上的一角草结,闷声说:“叫她进来吧。”

    那就是了,陆掌柜轻叹一口气:“那件事后,许久未见有人来了,原来,尚未断绝。”

    魏东家冷笑:“也许只是个混吃混喝的,基业都被毁了,余下的又是什么臭鱼烂虾,断绝了也好。”

    陆掌柜瞪了他一眼,甩袖出去了。

    看着陆掌柜亲自带着七星进去了,青雉有些紧张,店伙计在一旁也有些紧张。

    以往的确有匠人上门售卖货物,但最多是坊里的老师傅看一眼,还从未有人亲自被东家亲自招待。

    这双草鞋真这么厉害啊。

    这小姐的手艺不一般啊。

    “小青姑娘。”店伙计恭敬地问,“你请坐下等吧,我去给你端茶,还有点心,专门给女客来时用的,要尝尝吗?”

    青雉在外边被店伙计殷勤招待的时候,七星见到如意坊的东家,只收获了了一声哼。

    “还是个小孩。”魏东家嘀咕一声。

    七星施礼:“晚生来自城外杏花山…..”

    但她的自我介绍被打断了。

    “行了,大家不问来历出身,你家长辈没教过你吗?”魏东家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也没兴趣多说话,只问,“有什么诉,有什么献?”

    这话听起来没头没尾奇奇怪怪,但七星没有疑惑,抬手一礼,说:“诉,许城宁氏二十四郎仗势欺人在顺德楼横行霸道,请助弱者,除天下之害。”

二十 尽其能

    顺德楼?宁氏二十四郎?魏东家终于抬眼皮,然后一声笑。

    还以为是年轻人日子混不下去来借两个钱花花,没想到竟然是学人要抱打不平替天行道。

    一旁站着的陆掌柜重重的咳嗽一声,瞪了他一眼,不许讥嘲年轻人。

    魏东家将到嘴边的嗤笑收回去,哦了声:“你不用官家法规,要私行过问不平事,但这世间万物平等,人只能尽其能,替天行道也不是想怎样就怎样。”

    他瞥了这女孩儿一眼。

    “所以你要献出什么来表明你有能力过问这不平之事?”

    不待女孩儿说话,他又提醒一句。

    “听说你会做木工,但我这里可不缺木匠,木匠的手艺我可见得多了。”

    你就直接说这件事你这个小丫头不配过问得了,陆掌柜忍不住嘀咕一声,但也没办法,这次魏东家的苛刻是符合规矩的。

    热血是好事,但没有规矩的热血,只会变成祸事。

    那女孩儿听了没有沮丧,反而打量魏东家,问:“你腿什么时候残的?你坐这个轮椅,舒服吗?”

    陆掌柜差点失笑,他一直觉得东家刻薄,说话讨人厌,没想到这个女孩儿说话更讨人厌。

    魏东家的脸拉下来,冷笑说:“多谢,残了很久了,坐轮椅舒不舒服,如饮水冷暖自知,等将来你腿残了,我送与你坐坐,你就知道舒服不舒服了。”

    陆掌柜翻个白眼,虽然这孩子说话不讨喜,但你跟一个孩子打什么嘴仗,说的话也太刻薄了。

    一般的女子都要气哭了吧。

    当然敢来诉献的女孩子肯定没那么怯弱。

    七星笑了笑:“我不用坐就知道不舒服。”她上前一步,伸出手,“让我看看…..”

    看什么?魏东家一怔,下意识要躲,但坐在轮椅上能躲哪里,还好这女孩儿不是要摸他,而是双手抚上轮椅,轻轻抚过…..

    “这么想看啊?”魏东家哼了声说,“老陆,既然来家里,不能让自己人空手走,送她一架轮椅吧,拉回去随便看,看个够。”

    七星松开手站直身子:“不用了,我做一个送给你。”她看着魏东家,“我原本不知道该献什么,看到东家我就有主意了,我献一架轮椅吧。”

    魏东家鼻子里再次嗤笑一声,抬着的眼皮垂下来:“既然你有心,那就做吧。”

    有心,看他坐轮椅就做轮椅来讨好。

    能做出什么样?雕花漂亮些?漆工漂亮些?再漂亮又如何,还不是个轮椅?

    ……

    ……

    坐在如意坊外一间茶楼里的两个小厮,看着两个女孩儿从如意坊走出来,并没有大包小包,只有一个女孩儿手里拿了一个小油纸包,托着一块什么给另一个女孩儿说什么。

    他们对视一眼,冲进如意坊。

    “哎,卖给那两个女的什么了?”一个小厮喊道,“不许胡乱卖东西,吃坏了肚子我们可不饶你。”

    店伙计被喊得莫名其妙,看看外边,还能看到七星和青雉的背影。

    “你们是说那两位小姐吗?”伙计说,“没卖给她们东西啊,哦,那个啊,是我们招待客人的点心……谁进来都能吃。”

    他指着桌子上盘子里,看两个小厮。

    “两位客官,要尝尝吗?”

    ……

    …….

    “没买东西,也没卖东西?”宁二十四郎打个哈欠,摆手制止弹琴的婢女。

    两个小厮点头:“好像是想卖什么,但如意坊要先看看,并没有立刻就买。”

    “这就对了嘛,哪能随意买卖。”宁二十四郎满意点头,“两个小姑娘有什么可售卖的,谁要跟她们买东西,她们有什么,除非是青楼。”

    说到这里自己乐了。

    “哎,你们说,如果她们要去青楼卖了自己,我还阻止吗?”

    说罢拍腿大笑。

    “不阻止不阻止,小爷我还亲自去捧场。”

    说到这里眼中的笑又闪烁光芒。

    对啊,卖进青楼不就好了?姑姑还拐弯抹角地说什么让她们知道世事艰难,进了青楼那可就与世隔绝,不用知道世事了。

    两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无亲无故,独居在城外,一个麻袋一套拉走卖掉,谁又理会?

    这个办法真不错,一劳永逸。

    宁二十四郎摸了摸下巴。

    他真是太聪明了,太能干了!

    这个念头让宁二十四郎精神奕奕地站起来。

    “走!”宁二十四郎说,“趁着叔父不在家,我们出去玩去。”

    作为家中的独苗,本没人敢管他,只不过叔父为了让他接衣钵,这两年总是押着他学衙门的事,真是烦死了。

    这几天新来的知府核查田税,叔父带着人下县去了,要给知府交出一份合情合理的卷宗。

    趁着叔父不在,他可以好好出去玩几天。

    梨子吃腻了,婢女弹琴也听腻了,去青楼里找点新鲜去。

    …..

    …..

    宁二十四郎在青楼快乐的时候,七星带着青雉在如意坊忙碌。

    她们那日是两手空空而去,第二天又两手空空而来。

    虽然说要送给魏东家轮椅,但所有的料子都是如意坊出,要了一间屋子,要了一个半成品轮椅,每日在里面叮叮当当。

    陆掌柜推着魏东家从这边走过,魏东家听着里面的动静哼了声。

    “还要给她一日三餐,”他说,“如今的年轻人都不知道是脸皮厚还是脸皮薄,直接说来混口饭,看在她晚生后辈的份上,我还能拒绝?非要摆出这些样子。”

    陆掌柜纠正:“这是规矩,说明这孩子很遵守规矩。”

    “呵,的确是知道规矩,知道不能以私利寻仇,就说是顺德楼受了欺负。”魏东家嗤声说,“人家顺德楼都不知道自己受了欺负呢。”

    虽然当时没问,魏东家随后当然打听了这两个女孩的来历,城外独居的孤女,也知道了所谓的宁二十四郎在顺德楼横行霸道是什么事,横行撞得就是她们,霸的是她们售卖猎物的路。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亲长,教出这般滑头。”魏东家再次说,“小小年纪用起规矩来一副老成的模样。”

    陆掌柜想的却是别的事。

    “杏花山那位越老先生,并不是咱们家里的人,也不会木匠,村人们说就是个教书先生,这女孩儿的木匠是跟谁学的?”他说,“他父亲吗?村人们说,从未见过这女孩儿父亲,当年是孤身带着母亲的骨灰来投奔外祖父的。”

    如果真是家里的人,孤女投奔来许城,怎么也要跟找到家里打声招呼托付。

    如果不是,这女孩儿从哪里知道的他们?

    还知道的挺熟悉。

    这登门,求见,说话,举止,一副老手的模样。

二十一 技之巧

    这女孩儿奇奇怪怪的。

    睁着眼看,完全不像他们的人,闭着眼听,则宛如一个入行多年的旧人。

    已经有几年没见过旧人了,新人更是已经断绝,突然冒出来一个人,说不上感觉是喜还是忧了。

    魏东家眼神黯然,旋即狠狠一拍腿,手都拍痛了,腿毫无知觉。

    他说:“别想那么多,就是个来混饭吃的。”说到这里又看了眼那边紧闭的屋门。

    就算真是入了行的后辈,这么小,又是个女孩儿,能有多厉害的技艺?不过是孤女寻个家门有个依托。

    店伙计此时正捧着食盒过来,陡然听到东家这一句话,停下脚,有些不知所措。

    “那,这饭还让吃吗?”他小声问。

    魏东家转头瞪他一眼。

    “吃!”他冷笑说,“视人之身,若视其身,人人相爱!”

    说罢也不用陆掌柜推车,自己用力转动车轮,咯噔咯噔走了。

    陆掌柜摇摇头,对店伙计示意去送饭吧,也走开了。

    也没听懂东家那一段话说的是什么意思,但让吃还是听懂了,店伙计也不再多想,高高兴兴上前敲门。

    “阿七小青,饭做好了,吃完饭再忙吧。”

    七星和青雉吃了如意坊六餐饭,待第四天只喝了几口茶,说轮椅做好了,可以让东家试用了。

    魏东家被叫醒,沉着脸发牢骚,打扰了他睡觉。

    “你这把年纪了,也不在于多睡这一时。”陆掌柜说。

    魏东家呵呵两声:“我都这把年纪了这种样子了,连睡个安稳觉都不能,还不如当初死了呢。”

    两人伴着嘴,魏东家由小厮推着,一起来到七星造轮椅的房间,紧闭的房门今日是打开的,魏东家和陆掌柜第一次走进来——是他们的店,但那女子借用,每次走把门带上,他们自然不进来。

    他们可不屑于窥探他人秘技。

    作坊还是熟悉的,内里乱糟糟,摆满了木料工具,曾今熟悉的轮椅,也还是熟悉,没有雕花没有精细的装饰,甚至反而被刮了一层皮一般,变得更丑了。

    魏东家嗤一声:“小姐学的是返朴归真之技啊,修新如旧。”

    七星看着他,好奇问:“东家,你怎么能掌管匠工?”

    魏东家愣了下:“我是木匠,当然开匠工坊!”

    七星哦了声,看他一眼:“我说呢,怎么不合规矩,一个辩家怎么还掌实业了。”

    魏东家一怔,一旁的陆掌柜已经噗嗤一声笑了,继而哈哈大笑。

    该,让你言语刻薄!这小姐嘲讽你不像个东家,不配掌管匠工坊。

    在他们家中,每个人的擅长不同做的事也不同,擅长技艺的为匠,擅长论辩的为士,擅长武艺的为侠,身份不同分工不同,不过实业一般都有匠工掌控。

    这女孩儿年纪不大,知道的倒是不少。

    魏东家冷笑一声:“少废话,我什么出身你还没资格评判,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资格为木匠吧。”

    说罢将轮椅转过去,陆掌柜和魏东家的贴身小厮,一起合力将魏东家搀扶到新做的轮椅上。

    “窄小。”魏东家说,晃动了下身子,瞥了七星一眼,“你用眼睛无法测出人的尺寸吗?”

    这姑娘做轮椅前并没有来测量他的尺寸,当然这对匠工来说也不算什么,他们能以眼睛为尺。

    七星没说话,笑了笑,伸手做请:“推一下。”

    贴身小厮便主动要去推。

    虽然轮椅也能自己转动,但还是费力,残者多数也没有那个力气,一般都是用人推更方便,所以轮椅其实方便的是照看的人,而不是被照看的人。

    好不好用,推车的人试试更合适。

    但七星伸手制止:“东家自己来。”又指着扶手,“推这里。”

    魏东家呵了声,推就推,他用力一推,耳边有咯吱轻响。

    “好重,还有点扎手。”他淡淡说,“再急,也要打磨好啊。”

    他斜眼看着这女子,还嘲讽他口舌刻薄,刻薄,你自己做得不好,还不让人说?

    这个小女子不过十五六岁,个子也不高,在他问出这句话后,看起来更矮了几分。

    呵,心虚缩起来肩膀了吧。

    “东,东家….”

    这是贴身小厮的喊声,声音有些怪异。

    魏东家看他一眼,怎么,也要替这女孩儿抱不平?年轻人真好,做什么都被人喜欢,被人包容…..

    他老了,本就肉萎骨缩,又废了腿坐着,走到哪里都是比别人矮,说话的时候总是被人俯视。

    被他教训过几次后,大家都聪明地看他的时候低着头垂着眼。

    此时此刻这小厮竟然直视他,还张大嘴,一副见鬼的模样。

    怎么了?他只是腿残了,又不是毁了容,魏东家狠狠瞪着这小厮,平视他,然后俯视…..

    俯视?

    魏东家愣了下,为什么他要俯视?因为不俯视的话,就看不到这小厮的眼。

    这小厮,是为了照顾他这个残废,特意选了身材高大有力的

    怎么变矮了?

    魏东家的视线转动,看到了陆掌柜,陆掌柜也正微微抬着下巴看着他…..

    这姓陆的本来没他高,待他坐了轮椅,可是找到机会羞辱他,常常故意低着头俯视他。

    现在怎么舍得抬着头了?

    “老魏——”陆掌柜颤颤喊,“你,你站起来了!”

    站起来了?

    魏东家不由向下看去,看到的不是那双毫无知觉的腿,而是地面。

    他有多久没有看到地面了?以往看的时候都被腿挡住了。

    地面,好高啊!

    “我,我,站起来了?”他声音嘶哑说,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女孩子,“怎么办?”

    七星微微抬了抬下巴,说:“那就向前走啊。”

    ……

    ……

    如意坊有专门招待客人的前厅。

    虽然家具器物的特殊,大多数客人来了,都是直接去看库房的实物,但也有人需要看图片,尤其是女眷们,相比于男人们喜欢看实物摸摸材质,她们更喜欢看图片看花样。

    前厅里准备着好茶,点心也是经常保持新鲜的。

    一个店伙计端详着托盘里的点心,算着这是什么时候送来的,好像是昨天,是不是有杂味了,他凑上去要嗅一嗅,耳边听到咕隆咕隆滚动声,还没抬起头,就听到有人重重咳嗽一声。

    “不许偷吃!”

    店伙计吓了一跳,寻声看去,只见后边的格子窗里露出一双眼,更是被吓的哎呦一声。

    还没说话,咕隆咕隆的声音响起,那双眼离开了窗户。

    店伙计呆呆看着,见一个人站在一辆奇怪的木头轮椅。

    是轮椅吧。

    虽然这个轮椅看起来很奇怪,人不是坐在上面,是站在上面,随着手摇动扶手,车轮滚动,人就好象迈步一样走动起来。

    从窗户边走过,走过门厅,向后院去了。

    “东家真是,吓死我了。”店伙计说。

    有另外的伙计从侧门探头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我这两天见东家比这五年加起来都多。”

二十二 诉可应

    东家并不是生下来就坐轮椅的,是五年前好像出门坠马,然后腿就残了。

    从此以后,东家总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他们很多时候都要忘记有东家了,还好陆掌柜口中会提及,提醒他们东家还活着。

    “东家得了这个车,真是玩的开心。”捧着点心的店伙计又忍不住一笑,“不过说真的,这个车还蛮好玩的,我都想上去坐坐。”

    轮车咕噜咕噜在大厅内转动,一眨眼就到了桌案前,但下一刻随着魏东家的手臂向左一扭,车又向左边滑去,咕噜咕噜又是一个圈。

    这声音虽然不算大,也不是那么吵,但一直响也是很让人心烦,尤其是眼前的人影还晃来晃去……

    “魏松!”陆掌柜将算筹扔在桌子上,看着对面摇着轮车的老者,“以前你只是说话烦人,现在你不说话也烦人!你能不能别晃了!”

    魏东家并没有像以前那样讥讽反驳,而是哦了声。

    “好,打扰你了。”他说,“我这就出去——”

    伴着这个去字,他摇动扶手,轮车载着他向外而去。

    自从腿残之后,为了方便推车,如意坊内里撤去了门槛,陆掌柜并不担心他被绊倒,但是,这里是通往外院的,并不是所有的台阶都被铺平——

    外边轮车发出咯噔的声音,夹杂着老者一声闷哼。

    这老小子别是疯了摇着车下台阶了吧,这是站着的车,不是坐着的,栽倒了直挺挺可就摔个半死,陆掌柜紧张地冲出去,看到魏东家果然冲下了台阶,但没有栽倒,轮车似乎一下子变成了躺椅,魏东家直挺挺躺在其上,看起来很滑稽。

    滑稽也比摔死强,陆掌柜骂一声:“该!”

    与此同时,有两个女子从外边走进来。

    魏东家躺在车上看到了,哼了声:“你做的这个,都不能走下台阶。”

    呵,陆掌柜翻个白眼。

    七星说:“也有能走的,但你臂力不够,带不动你的腿。”

    这句话似乎让魏东家想从车上蹦起来,可惜,他到底是断了腿,没做到。

    “扶我起来,扶我起来。”他喊道,“姓陆的你看什么热闹呢!”

    因为有了轮车,魏东家迫不及待把服侍的小厮赶回家去了。

    陆掌柜这才走过去,慢悠悠将车推下台阶,又帮着摇晃扶手,躺椅又恢复了座椅。

    魏东家本要是站起来的,被陆掌柜按住。

    “你非要折腾的两只胳膊也废了?”陆掌柜说,又看七星,“阿七小姐,胳膊腿都废了,还有车可坐吗?”

    七星想了想:“倒也有。”

    陆掌柜没忍住笑了。

    魏东家没有笑,也没有再说刻薄的话。

    “七星小姐。”他说,“请坐下来说话吧。”

    ……

    …….

    再一次坐在魏东家的室内,视线不再是无视,而是凝重专注。

    “七星小姐师承原来不仅仅是木匠。”魏东家说,“是械师。”

    椅子,器具,木匠都能做,但能动的椅子可不是所有木匠都能做,能动的椅子也不再是器具,而是械。

    术之巧者,曰械。

    七星说:“我,算是吧。”

    算是吧…..听起来还很勉强?是觉得制械技艺尚浅不好意思称为械师?

    但看她的样子也不像是不好意思……

    魏东家和陆掌柜忍不住询问:“七星小姐师承何人?”

    械师可是不多见的,且地位很高,他们这般身份都见不到,日常只能仰望观摩其传下的技艺。

    她这般年纪,就能做出这么精妙的器械,师承必然不一般。

    这两天他们也仔细的在想,的确没听过有有名的越姓械师。

    又或者,不是传承越姓。

    这女孩儿不报姓,只有名。

    这也不奇怪,毕竟先圣说过,人不分贵贱出身,皆为天之臣也,所以很多人入了行,就舍弃了姓氏,只留名字。

    家里的械师们也有不少只有名,无姓。

    想来想去想不出来,只能直接问了。

    七星说:“自然是圣学。”

    这话让魏东家和陆掌柜有些无语,是,没错,入了门自然都是承继先圣之学。

    这是不想说?

    罢了,不想说就算了,他们也不窥探他人隐私。

    “那我们就来说先前的事吧。”魏东家直接道,“七星小姐此技有大利,可以救守受害者。”

    这就是答应了。

    七星起身抬手一礼:“请除天下之害!”

    魏东家摇动扶手,轮椅缓缓转动,托着他腰背臀让他站起来,双臂托在扶手上,抱拳还礼。

    “为天下利,当赴火蹈刃,死不旋踵。”

    ……

    …….

    东市一个作坊在繁茂的郡城并不起眼。

    城池作坊店铺林立,很多人甚至不能都叫上名字,对威严肃穆的知府衙门来说,更是不值一提。

    上任不到半年的知府周原对辖内的官吏都还认不清,更别提什么商家草民。

    当然,辖内的商家草民都是子民,都在他心中,他希望子民衣食无忧,希望治下太平安乐。

    但这么简单的事,要做到不容易啊。

    夜色深深,烛火摇曳,披着薄衫的周知府毫无睡意,面对桌案上堆积的文卷账册,伸手捏了捏眉心。

    “来人来人。”他喝道。

    门外脚步轻响,有人应声。

    周知府闭着眼敲了敲桌案:“添茶添茶。”

    脚步过来,茶水轻响。

    “大人,熬了几天了,还是要早点歇息。”同时有声音劝道。

    这不是常在身边的随侍,周知府睁开眼,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吏典。

    这些吏跟他们官不同,多数是当地人,且一个职位一做就是终生。

    地位不能跟当官的比,但却并不至于到了被人排挤被支派这种夜半端茶倒水听差的地步。

    反而每个当官的都知道,这些积年老吏不容小觑。

    “老曹,你怎么还没歇息?”周知府说,又皱眉,“是哪个偷懒,让你来当值了?”

    曹吏典笑道:“没有没有,我年纪大了,觉少。”说罢看着案头堆积的文卷,轻叹一口气,“更何况大人难眠,我等也难免啊。”

    听起来是表达跟大人一心,但实际上么,周知府心里呵呵两声,他这个官跟这些吏可不是一心。

    现在他清查府郡财税,除了他心力交瘁,这些手脚不干净的胥吏更是心神不宁。

    “不敢负天子重托。”周知府也不跟他掏心挖肺,说了句场面话,“唯有尽心尽力做事。”

    曹吏典没有恭维,而是神情凝重。

    “大人,这件事的关键不是在事,而是在人。”他说。

    嗯?周知府微微一怔。

    不待周知府斟酌怎么说,曹吏典接着说:“要想把这件事做好,把宁录事做掉就可以了。”

    好家伙,周知府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抖,这大半夜的,见鬼了吗?

二十三 背后议

    这老吏说的什么鬼话。

    以往问他们,都装聋作哑言语糊涂,翻来覆去说不清一件事。

    今天什么都没问,话说得那个清楚明白干脆直接!不是被鬼附身是什么?

    宁录事,也是个积年老吏,比这曹吏地位高,而且还有孝廉身份,当知府不能主事时候,能掌管整个府衙。

    作为几十年的吏员,对辖内的一切人事,宁录事闭着眼都清楚的很,比起人生地不熟的周知府,他来做事更便利。

    所以此时此刻,宁录事正在下县帮忙清查田税呢。

    “老曹你说什么呢。”周知府不悦,“宁录事兢兢业业,已经好几日没回家了,莫要让人心寒。”

    曹吏典从袖子里拿出一卷轴,放在桌案上:“等宁录事兢兢业业忙完,就该大人寒心了。”

    周知府握着茶杯不动,皱眉问:“这是什么?”

    “这是下边一县一季的税账。”曹吏典说,“老儿偶然翻到誊抄了一份。”

    他说着又拿出一卷轴。

    “这是宁录事查好的税目待上报的账册,老儿凑巧看到了誊抄了一份。”

    什么偶然,什么凑巧,这种鬼话周知府当然不会信,这种机密的东西,哪能轻易拿到,他作为知府,有时候想看还看不到呢。

    这老吏话里的含义,是在炫耀自己的本事——人脉。

    他的人脉不比宁录事少,甚至还能暗地里咬宁录事一口。

    周知府看他一眼,伸手拿起了卷轴打开。

    室内安静无声,一站一坐在地上投下阴影,忽地周知府将手中的卷轴狠狠一甩,烛火跳动,拉扯着地上的阴影张牙舞爪。

    “欺人太甚!”周知府喝道,起身来回踱步。

    曹吏典将地上的卷轴捡起来:“大人刚来不知道,宁录事就是做账房起家的,他爹他爷爷再加上他,三辈儿都在衙门里混,大人这次查完田税,不仅不能对上有个好印象,还要对下加重税赋,补漏补缺,必然要里外不是人,唯有他宁录事,跑前跑后得个勤苦好名声,还能捞上一笔……”

    他说着指着账册上。

    “其实这只是一部分,如果大人查更多的账,就会知道,那些漏和缺都流落到哪里去了。”

    “宁录事虽然只是个吏,但家里的日子很好过啊。”

    周知府心里冷笑一声,他当然知道。

    其实他的愤怒一多半是装出来的,虽然来的时间短,这半年多的体验并不愉悦,他坐在这许城,始终隔着一层,就是被这个宁录事挡着掩着。

    这次查田税,也是不得不让宁录事去——如果不让他去,差期不知道拖到什么时候。

    跟上边交不了差,与交的差不怎么样,是不同的结果。

    “我以为,他至少给我留点面子。”周知府沉声说。

    “是,大人放心,宁录事一向行事有分寸,他不会让大人真寸步难行下不来台,他一定会帮大人解决问题。”曹吏典笑道,“只是么,以后……”

    以后,那大人要依仗宁录事让路走得顺畅的时候就更多了。

    靠着别人走路,再顺畅,也是有掣肘,总是不痛快,对于官员来说也很屈辱。

    周知府心里也很清楚,其实这也是胥吏们一贯的手法,反正一地任职也不过几年,到时候大家一拍两散,当官的求着向上走,当吏的求着安稳不动,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如果撕破脸,小吏光脚不怕穿鞋的,当官的难免会惹上一身骚。

    当然,也不是真就没办法,堂堂一方郡守要受制小人。

    说来说去,不过是个吏。

    只要扯破这胥吏在当地盘根错节的关系。

    这些胥吏一向以唇亡齿寒相互照应,很难撬动。

    现在么……

    周知府看了眼曹吏典,也不再说场面话,直接问:“你与宁录事有仇?”

    否则何必半夜来递刀子?

    曹吏典道:“哪里哪里,新帝勤政,有心整治吏事,大人与以往的官员果然不同,虽然我等只是一个小吏,生活在当地,也是希望官事清明,民安太平,这宁录事仗势许久,家人在许成横行,民众们苦不堪言……”

    呵,还是为民除害呢,周知府心里笑了声,谁信呢,不过是黑吃黑…..

    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以及对他的吹捧,周知府都不在意,在意其中两个字。

    我等。

    “这么说,与你同样心思的人还不少?”周知府问。

    曹吏典道:“都是一些闲杂人等,但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哦,有钱出钱。

    钱。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大家盘根错结相互扶持为了什么,不过是为了利益,那自然是有足够的利益,也能相互攻击。

    不知道这老吏出了多少钱,竟然能勾起这么多人力,给他偶遇凑巧递来了宁录事经手的账册,给他招兵结阵。

    周知府打量这老吏一眼,果然这些胥吏不可小瞧,看起来什么都不是,竟然也能有这个手段。

    “律法有定,不管是官还是吏,犯了法自当问罪。”周知府缓缓说。

    他一来就想搬开宁录事这个碍眼的东西。

    这十几年来政事混沌,吏治腐败,再加上当年晋王谋逆案,朝廷元气大伤,新帝继位,誓要一扫沉疴,他作为新帝亲自察举出来的官员,当然想要作一番事业。

    只不过很多事知易行难,他来到这里半年毫无建树,还步步受制。

    既然机会送上门,他当然不会拒绝。

    “不过宁录事既然敢做,必然小心谨慎。”周知府又道,指了指卷册,“没有十足的把握,单靠这些,不仅与他无害,反而会打草惊蛇。”

    “多谢大人提点。”曹吏典恭敬道谢,又道,“宁录事很多事都藏在暗处,的确不好动,但有一件事是摆在明面的,动了不仅不会打草惊蛇,还能迷惑他。”

    周知府哦了声,眼神询问。

    曹吏典一笑:“宁录事的侄子,宁二十四郎。”

    ……

    …….

    包厢门被一脚踹开的时候,宁二十四郎还正抱着酒壶睡得香。

    “干什么啊!”他生气地抱怨,看着眼前的差役,也没有丝毫畏惧。

    这些差役他很熟的。

    都是在一起喝酒的。

    就在这里。

    “如果是我叔父让你们来的,你们就先回去吧,我知道了,我会自己回家去的。”他打着哈欠说。

    但这些差役没有像往日那样嘻嘻哈哈说笑,抓着他肩头的手也如同铁钳一般。

    “宁林!人告你鱼肉乡里,横行霸道,请去衙门走一趟吧。”为首的官差沉着脸喝道。

    宁二十四郎眨眨眼,什么鬼话?

    鱼肉乡里?横行霸道?为什么就要抓去衙门?

    他看着这差役。

    “张癞子,你失心疯了?这些事你不也常干?抓我?怎么不抓你自己——”

    这差役脸色一变,抬手就给他一个耳光,打得宁林余下得话化成了一口血和两颗牙飞了出去。

    不待宁二十四郎发出嚎叫,捡起地上扔着的不知谁的袜子塞进了宁二十四郎得嘴里。

    “拖走!”

二十四 事无常

    百泉城,陆大老爷一家搬进新宅后,陆氏就占据了这一条街。

    陆二和陆三依旧住在老宅。

    虽然还紧着挨着,但比起以前来往还是不便,要走很远一段路。

    “要把这条路修一下,至少能走车。”陆三夫人对身边的婆子抱怨,“走着去大嫂那里,真是太累了。”

    晨昏定省,来回走四次呢,这些日子她的腰都要断了。

    提到腰,陆三夫人眉头更皱。

    “那件裙子改不好吗?怎么就找不到一个能补绣的?”

    婆子讪讪说:“很多人都试着看了,没人敢下针,不管怎么绣,一眼就能看出不一样。”

    另一个婆子忍不住嘀咕:“也不知道阿七小姐是怎么做到的,别人都学不来…”

    提到阿七这个名字,她忙住口,陆三夫人瞪了她一眼,要说什么,老宅二门前有些杂乱,两个婆子带着一个小厮急匆匆向外去。

    身后还传来陆二夫人的声音。

    “……别管是谁搞鬼,先把二十四哥儿接出来…..他怎能受那个苦!”

    二十四哥儿?陆三夫人凝神看过去。

    “是许城宁家的。”那婆子忙弥补过错指认,“宁二十四郎身边的小厮,以前来咱们家都是大包小包背着走的。”

    陆宁氏最喜欢贴补娘家,陆三夫人自然知道,瞪了那婆子一眼,不过没有喝斥,只微微皱眉看着疾奔而行的小厮。

    这次小厮身上手里空空。

    紧接着陆二夫人也出来了,面色又恼又忧,要追着那小厮说什么,看到陆三夫人,话便停下来。

    “弟妹回来了。”她说,“大嫂吃过饭了吧?”

    陆三夫人上前应声是,打量她一眼,关切问:“出什么事了?”

    虽然不太想说,但兄弟们不分家,挤在一起住,能有什么秘密,陆二夫人将皱眉变成竖眉,语气愤怒:“还不是我二哥,当个差得罪人,他兢兢业业吃苦受累不说,还累害到二十四哥儿,这不,被人寻个由头栽赃抓紧大牢去了。”

    陆三夫人哎呦一声。

    当然,陆二夫人说的话她一多半不信,宁二爷虽然只是个吏员,但那当个差,可不是吃苦受累,可以说是个土城隍呼风唤雨呢。

    竟然有人敢跟他作对了?那可真是出大事了,怪不得一向对大夫人鞍前马后的二夫人顾不得晨昏定省了。

    “那可怎么行,二十四哥儿才多大,哪里受过这个?”陆三夫人忙顺着话说。

    “可不是嘛,二十四哥儿又老实,被我那些嫂嫂们关在家里,见过什么事儿?”陆二夫人点头,旋即又吐口气,换上轻松的语气,“不过没什么,知府是新来,有几个黑心贼妄图蒙蔽他,栽赃陷害我二哥,知府虽然是新来的,但也不是糊涂人,二哥跟他解释清楚就没事了。”

    说到这里转开话题。

    “不提许城了,咱们禹城知府夫人办的菊花宴才是热闹事,以往咱们家里只能去大嫂一人,今年托三哥儿的福,咱们也算是半个官宦人家了,咱们也能去,我把菊花都筹办好了,你衣裙挑好了吗?新做还来得及吗?”

    没有人愿意提不开心的事,陆三夫人也没有再为难陆二夫人顺着话说起来,妯娌两人说说笑笑,没事儿人一般向内去了。

    陆三夫人其实也觉得这不算什么大事,宁家三代胥吏,什么风雨没见过,地头蛇盘山虎哪能轻易被扳倒。

    以前也不是没人动过心思,但结果呢,宁家安安稳稳,反而有两任官员败了身家灰溜溜走了。

    陆三夫人已经能想着,等到菊花宴的时候,二夫人还能拿这件事来说笑炫耀,但没想到第二天来到陆大夫人这里,还没进门就听到二夫人在哭。

    哭得撕心裂肺。

    “这是怎么了?”陆三夫人吓了一跳。

    门外的婆子神情颤颤,显然也很受惊吓,说:“宁家被抄家了,一家子都被下了大狱。”

    陆三夫人的脸瞬时都白了,天也,这可真是想不到。

    怎么会这样?

    “……一开始只是说二十四郎做了些不得体的事,一些苦主来告,二哥说不管真假,咱们都认了,赔了钱,许了好好管教……”

    “……接下来家里其他人的事也被翻出来,无非都是些拌过嘴阿互相有动手啊,或者是放了债追债死了几个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大嫂,平心而论,这算什么?放眼城里哪个稍微有点身家的人不这么干?”

    “…..也罢,二哥为人诚厚不想让周知府为难,都认了,也不包庇,该问罪的问罪,该赔钱赔钱,但没想到,转眼竟然把二哥也抓起来了,说他,侵吞钱粮,亏空做账,论律当斩杀…..”

    说到这里陆二夫人再也说不下去,哭得喘不上气,倒在地上。

    “快扶着。”陆大夫人说,“喂点水。”

    一旁侍立的婆子们涌上去,扶着,扇风,喂水,陆二夫人歪倒在婆子们怀里,面色惨白,有气无力,泪如雨下。

    “情况真这么糟?”陆大夫人问。

    这不是在跟陆二夫人说话了,而是问闻讯来的陆大老爷。

    陆大老爷面色沉沉对陆大夫人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没救了。

    陆大夫人明白了,又是惊又是怕又是不可置信:“那周知府怎么敢?府衙那么多人,就任凭他这样?没人劝劝?”

    “别说劝了。”陆二夫人哭道,“那些黑心贼,墙倒众人推,不仅不帮忙,还添油加醋火上浇油地害我家,他们也不想想,今日是我家,来日就是他们,做出这等事,就不怕被雷劈了。”

    陆二夫人再次哭倒,推开婆子们,跪行到陆大老爷身前。

    “大哥,快想办法救救命,我二哥是不行了,二十四郎不能再没了,我们宁家就绝后了。”

    “天也,这都是因为我们不是官啊,如果我二哥是个官,哪能被这样糟践,哪能说打就打说杀就杀。”

    “大哥,三哥儿已经算是官了,他又在京城,让他出面说句话…..”

    原本闭着眼转佛珠的陆大夫人顿时睁开了。

    “还不快把二夫人扶起来!”她喊道。

    婆子们忙再次涌上将陆二夫人拉开,又有机灵的婆子喊大夫,一群人乱哄哄将二夫人抬着下去了。

    室内恢复了安静,陆大夫人想要吐口气,但心头压着石头一般吐不出来。

    “怎么这么突然?”她说,“这无缘无故的宁家就出这么大事了?”

    陆大老爷说:“突然也不突然,新帝要整顿吏治,除了亲自察举一批官员外,还要亲自选士子,所以才有了太学开考。”

    也才有了他们家三哥儿的机会。

    “这位许城的新知府,就是皇帝亲自察觉出来了,为了在陛下面前做出表率,做出功绩,宁家被他拿来杀鸡儆猴威慑。”

    话虽然这样说,但怎么想都还是太突然了。

    “怎么就偏偏是宁家?”

    陆大夫人觉得陆二夫人那句话说得对,因为宁家是吏不是官,三代胥吏怎么样?在官府里就是个杂役,刑不上大夫,杂役自然是随便揉搓了。

    还好,他们陆家不一样了。

    三哥儿正正经经读书,正正经经走到天子面前,宛如金光护体。

    “那宁家这事不会连累咱们吧?”陆大夫人低声问。

    陆大老爷嗤声:“连累咱们什么,宁氏是个外嫁女,再说了,他许城知府的手想伸到禹城来吃饭?禹城知府能先咬他一口。”

    陆大夫人松口气。

    “不过宁氏这样子也不能出来见人,让她多休息休息吧。”陆大老爷说,“我再去府里打听打听。”

    陆大夫人忙道:“快去快去,三哥儿考试也就要到了,万事要小心,多打听一些。”

    陆大老爷很快出去了,陆大夫人坐在室内这才轻轻吐口气。

    宁家就这么完了?真是不可思议。

    原本还想让他们磋磨那小贱婢呢,没想到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对了,那小婢怎么样了?

二十五 运气好

    陆二夫人在家中悲痛的时候,许城已经热闹好几天了。

    其实许城的热闹并不是只有宁家一个。

    在宁二十四郎被拖进大牢不久,宁录事就急匆匆从下县归来,隔天差役头子张癞子就被当堂打了五十杖,拖回家只剩一口气。

    接着事情就热闹了,这边有人告了宁家的铺子售卖官粮,宁家铺子被查抄,但下一刻就有某一个书吏被抄了家,这是宁录事的还击。

    就这样城内的民众天天看官差们在街上跑来跑去,府城内的被拖进大牢的胥吏天天不重样。

    直到知府大人一声令下,把宁录事拖进了大牢,这一场胥吏大战才结束。

    “真砍头啊?”

    “告示都贴出来了,就在府衙前。”

    “你们都去看看告示,上面写得宁家做过的事,真是骇人。”

    “我看过了,如果是真的,那真是活该砍头。”

    “当然是真的,已经有苦主在府衙前叩拜青天大老爷了,唉,听他们诉说比告示上写的还要惨。”

    “哎,说起来,孙掌柜,你们顺德楼也受过宁家欺负吧?”

    顺德楼里,正站在一旁听大家说笑热闹的孙掌柜愣了下,怎么说到他身上了?

    “宁家么?”孙掌柜有点没反应过来。

    开酒楼么,难免要跟衙门打交道,胥吏们也都要打点到,但要说受到扒皮拆骨的欺凌倒也不至于,能开得起酒楼的也不是一般人家……

    “你就别忍了,也不用怕了。”那客人笑说,“告示上都写了,那宁二十四郎在你们店里欺诈吃白食,横行霸道。”

    啊?还写在告示上?孙掌柜更愣了,有这种事吗?

    “掌柜的我想起来了,不久前他在咱们店里装作吃坏了肚子闹呢。”一个店伙计想起来了,大声说,“你当众给他赔罪,还给他免了酒钱。”

    这个啊,孙掌柜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件事,这宁二十四郎不知道看了什么新鲜戏文,非要说他们进货不干净,来打抱不平当英雄,闹了一场。

    这些纨绔子弟一向如此,也不只是宁二十四郎这般做派……

    这也值得上告示被当作罪名公示?

    不过,孙掌柜转念一想,人要是没出事的时候,滔天的罪行也不算个事,要是出事了,芝麻大的事也是罪证。

    这周知府很明显是铁了心要打掉这家盘踞的胥吏。

    他现在当然不能跟官府作对。

    “没错没错。”孙掌柜立刻点头,又无奈叹气,“这种事我们哪里敢说,说都说不过来。”

    要说起这些纨绔子弟的行径,那的确是真说不完,酒楼里热热闹闹,正议论着又有人进来,唤道:“掌柜的。”

    是女声。

    说笑的人们看过来,见是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女孩儿。

    “掌柜的,贵店需要新鲜的猎物吗?城外杏花山上打得。”青雉说,向外指了指。

    卖猎物的?诸人向外看去,看到门外还站着一个女孩儿,牵着一头瘦驴,拉着一辆板车,上面躺着一头野猪。

    呵,猎物不小啊。

    孙掌柜皱眉,这时候哪有心情采买,店里也不缺肉,刚要挥手把这猎户家的女孩儿赶走,有伙计再次喊出声。

    “阿七,小青。”

    阿七,小青?看起来还是熟客?孙掌柜盯着,忽地想起来了。

    “哦——”他指着说,“是你们——”

    外边站着的女子颔首一礼:“是,是我们,听说宁二十四郎定罪被抓了,所以来问问。”她指着车的猎物,“贵店还会买我们的猎物吗?”

    ……

    ……

    “原来那日你们也受到宁二十四郎欺负了啊。”

    “这猎物不是挺新鲜的嘛,怎么会吃坏肚子。”

    “哼,我看宁二十四郎根本就不怀好心。”

    “没错,还好及时被大人抓了,否则这两个姑娘就要倒霉了。”

    酒楼里议论纷纷,围着七星和青雉看。

    青雉似乎受到了惊吓,说不出话来,七星还好,认真听大家说话,还点头。

    “这太可怕了。”她说,又看向官府方向,“感谢知府大人为民除害,使我们免于苦难。”

    是啊是啊,诸人也纷纷感慨,有人便对着孙掌柜喊“现在没人作恶阻拦了,这货物你可得收。”

    收,当然收!就是没需求也得收!收了这货物,以示不再惧怕恶吏威胁,这是给知府大人面子!

    “还用你们说,再收不到猎物,我们酒楼都要难为无米之炊了!”孙掌柜喊道,一面转身喊,“张胖子呢?怎么回事?采买一点都不用心,还要两位姑娘主动来!”

    又催着店伙计们。

    “还不快把车拉进去。”

    店伙计们一涌而上,牵驴,推车,乱哄哄向后门去了,七星对孙掌柜道谢,又对酒楼得客人们一礼:“多谢大家仗义。”

    客人们哎呦哎呦笑“不敢不敢。”“要多谢知府大人。”

    七星依言向府衙所在的方向一礼。

    ……

    ……

    孙采买站在后院里,看看伙计们卸野猪,再看看一旁条凳上并排坐着的两个姑娘。

    两个姑娘手里捧着糕点在认真地吃。

    孙采买有些恍惚,好像一切如旧,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们两个倒是来的及时。”他说,忍不住开个玩笑,“就好像早就预料到了。”

    听到这句话,青雉身子一僵,捏着点心不动了。

    七星将点心慢慢咬了口,看着孙采买问:“那以后还收我们的猎物吗?”

    “收,以后你们的猎物我们都包了,有什么要什么。”孙采买笑说。

    这样他们顺德楼也是为知府大人惩治恶吏增光添彩摇旗呐喊叫好。

    所以接下来这两个姑娘的售卖不再是可有可无,而是必需,交易的也不再仅仅是货物,而是声名。

    孙采买拍了拍肚子,看着认真吃点心的女孩儿,忍不住说:“阿七小姐,原本还以为你先前是倒霉,现在看来,倒是好运气。”

    七星一笑,将点心吃完,手里的渣滓也吃掉,站起来接过伙计们算好的钱。

    “这不是运气。”她说,“这是天之行广而无私,害人者必将正法。”

    孙采买听得一愣,旋即笑了:“小姐还读过书呢。”

    不过书也只是读读而已,关键还是践行。

    如果不是知府大人,这宁家还逍遥自在呢,所以说,还是运气好。

    七星没有再说话,对孙采买一礼,和青雉牵着瘦驴拉着空车告辞了。

    从后门走回大街上,走过还在喧嚣热闹的酒楼大厅,走过知府衙门前,看到聚集了很多民众,有看告示的,有哭诉冤屈,有跪谢青天,不时还响起劈里啪啦的爆竹声。

    一直走到东市上,街道上也比往日多了很多人,聚集在一起议论着杀头的热闹。

    有咯噔咯噔的声响,伴着人声呼喝“让让,车来了。”

    街上的人闻声看去,看到一个人站在一辆椅子上,骨碌骨碌车轮滚着而行,奇奇怪怪,速度又快,大家忙躲避,哎呦声一片。

    “这什么啊?”

    “哎,那人,不是如意坊摔断腿的东家吗?”

    “怎么回事,摔断了腿竟然还能站着,还比以前跑得更快了!”

    “那是什么椅子?摔断腿得人都能坐吗?我也要给我爹买一个——”

    “这不能叫椅子,叫车吧。”

    “如意坊卖这个吗?从未见过,一定很贵吧?”

    “贵也要买,买了之后岂不是瘫子瘸子都能跑?”

    听着喧闹,看着擦肩而过的魏东家,七星笑了笑,收回视线,轻轻一抬脚坐上驴车。

    “驾。”她说。

    瘦驴摇晃着尾巴得得前行。

二十六 京城事

    遥远的许城在因为一个胥吏喧闹的时候,繁华的京城一个赶考秀才引发的热闹也尚未平息。

    “速来看刘秀才遗信。”

    “言浅意深,辞藻华丽,如泣如诉,气韵非凡。”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下罪赋第一。”

    听到这一句吆喝的时候,经过的几个读书人面容古怪。

    这…..

    所有的读书人没有不希望自己的文能博得第一之名。

    只是不知道,得此赞誉,刘秀才此时此刻在阎罗殿是不是很开心。

    “怎么会有这种事?”一个读书人抬起头看发出喧嚣的所在,“这是拿来做生意吗?”

    竟然以遇难人来做噱头,这太过分了,难道没人管?

    走在其中的陆异之也抬头看去,看到经过的地方是会仙楼。

    那个宛如从不休息的知客含笑站在门外,对询问的客人进行介绍。

    “不是都能看到,只能是订了天字号房,也就是当初刘秀才吊死的那间房。”

    “是啊是啊,那间房死了人,晦气。”

    “所以我们东家想要以人气冲晦气。”

    “大家请放心,这刘秀才绝笔认罪赋,是我们东家从官府买来的,官府是允许我们使用的。”

    “虽然是拓本,但与真迹并无差别,客官你若进去详观,可以看到上面还有刘秀才的泪痕。”

    “在事情发生的地方观看岂不是更身临其境,对这篇文赋必然有更深刻的感悟。”

    还真迹,还泪痕,还身临其境……..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读书人们无语又想骂娘。

    做生意还可以这样?

    考虑过死者的感受吗?

    刘家人的脸面呢?

    “官府都同意了,谁还能说什么?”有人低声说,制止要出来质问的同伴。

    这高小六与其说从官府买来的是罪书拓本,不如说是买来可以公开的权利。

    这要花很多钱,陆异之想,但也不是只花钱就能做到的。

    此一举不仅扭转了会仙楼死过人的晦气,还引来无数客人,死过人的屋子怕什么,世间猎奇的人多的是。

    陆异之回想那日见到的一眼,看起来浮浪纨绔的年轻人,果然并非锦绣草包。

    “可怜可怜。”一个同伴低声说,“刘秀才死了也不得安生。”

    会仙楼这么做,无疑是把刘秀才拉出来一遍又一遍示众,那文赋写得再好,内容也是认罪啊。

    说着话从会仙楼里走出来几人,神情愤愤。

    “华丽的辞藻都是血,这刘秀真是残暴。”

    “真是人面兽心,人不可貌相,这些读书人,别被他们斯文儒雅的面貌骗了,一双手能写好文,也能沾满血。”

    怎么仅凭一篇文章,就把所有读书人都污蔑了?门口的读书人听到了神情惊愕又羞恼。

    案子还没结果呢,刘秀才明明是受害者…..

    “这不行。”一直沉默的陆异之忽说,“我们应该对官府请愿,督促尽快查清案情。”

    诸人都看向他,有人还记得刘秀才刚出事的时候,这少年让大家避而不谈,怎么现在直接要向官府请愿了?

    “原本此案是刘秀才私人恩怨,咱们不便多谈,但官府迟迟不定,又被商家用来谋财,事情越传越不堪,刘秀才毕竟是读书人身份。”陆异之说,“如果被有心人利用,请陛下停了太学,就糟糕了。”

    他原先不议论回避,就是担心闹大了,影响太学开考。

    但现在他们不议论,事情也没有平息。

    太学初立,开考天下秀才,朝中并不是都同意的,大周一直以来都是察举制,皇帝得到都是地方层层推选的官吏。

    新帝年纪轻,但性格强势,力排众议要推行新政。

    但这个时候刘秀才的事引发民愤,朝臣借此攻击考举,皇帝只能收回成命。

    在场的读书人面色都凝重起来。

    ......

    ......

    因为刘秀才的身份,再加上刘家亲友的官威,案件很快就从京兆府移交到了大理寺。

    不过,张元作为案件初查者也继续跟了过来。

    他阴沉着脸走进来,大理寺虽然也是讼诉之地,但没有吵吵闹闹的民众,也没有奔走的差役,这里屋殿肃穆,古木苍翠,回廊缠绕着紫藤,此时紫藤下有几人在低声说笑。

    其中一个看到噔噔走来的张元,忙迎过来。

    “张大人来了。”他含笑打招呼,又主动说,“寺卿大人不在。”

    张元这些日子常往这里跑,人都认识了,唤声:“吴主事,刘大人一天天不见人影,可真是忙啊,下次要见他只能去会仙楼等着了。”

    吴主事知道张元从哪里来的怨气,因为刘寺卿允许会仙楼拿走刘秀才罪书。

    他不非议上官,也不掺和与自己无关的事,笑着打哈哈,说:“寺卿大人真忙,你也知道,这几年案件多,不过寺卿大人真是在忙刘秀才的案件,济城快马加鞭送来了佃户案的详情,大人去看了。”

    张元脸色没有丝毫缓解,发出呵的一声:“大人终于有时间去看了啊,我都看完了,准备给大人誊抄过来,免得大人没时间移步……”

    吴主事摸着鼻头笑,哎了一声:“我们这里有新茶,陛下刚赐下的,张参军要不要尝尝?”

    张元是个武人,但也能听懂这吴主事话里的意思,京城部衙这么多,能得到陛下赐新茶的可不多。

    刘宴很被皇帝看重。

    张元要说什么,身后有脚步声,夹杂着说话“大人回来了。”

    他忙转过身,看到一个三十多岁面色黑黢黢的官员缓步而来,身后跟着两个小吏。

    这便是大理寺卿刘宴。

    刘宴出身孝廉,当初入仕被分去晋王封地,刚到就接了拦路喊冤,将抢人妻女霸田占地的晋王妃的亲弟关进了大牢。

    他倒不是要斩杀,甚至还没审问,但晋王妃弟荒淫无度,身子孱弱,又气又恨一腔脾气没发出来,气血攻心,犯了猛疾,死在了牢房。

    闹出这种事,他被晋王拖进王府差点打死。

    死里逃生后被贬到惠城,在外蹉跎十年,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才召回。

    新帝在翻阅晋王罪案时,看到了他,特意叫来见见,本是只要展示一下圣恩,但刘宴在外蹉跎十年,官事民事历练,与皇帝奏对,让龙心大悦,于是被安排进大理寺任闲职。

    一年后原大理寺卿被霍莲关进都察司牢狱,刘宴直接被提为大理寺卿。

    “刘大人。”张元也不多话,直接说,“案件进展如何?下一步要如何做?”

    刘宴说:“济城案卷说,那佃户一妻一女已经发配胶州,本官命人去胶州调卷查问了。”

    张元忍着脾气说:“刘大人,那佃户妻女没什么可查的,她们没本事雇凶。”

    刘宴说:“那可说不定,那妻女发配教坊司,指不定有人怜香惜玉…..”

    “那佃户女十七八岁也算是青春年少,但已经死了,只余下一个妻!”张元再忍不住喊道,“一个老妻,姿容全无,先是住过牢狱又发配流离,教坊司都懒得要,直接让打扫茅厕,怜什么香?夜香吗!”

    站在一旁的吴主事没忍住闷笑一声。

    刘宴神情无波,看张元哦了声:“你查的还挺清楚。”

    张元冷笑:“多谢大人赞誉,下官清闲,不比大人忙,案卷送来三五日也不看。”

    吴主事老好人不说话,跟在刘宴身后的两个小吏不悦喝斥“张元,怎么跟大人说话!”

    刘宴抬手制止,神情并无恼怒,说:“很多案件凶手往往掩藏在不可能中,所以还是要耐心仔细查……”

    “好,仔细查我没意见,但大人动作快些,还有,也管管眼前,官府还没定案呢,会仙楼已经讲了好几版的故事了,什么刘秀才自悔,什么女鬼寻仇艳情。”张元冷笑说,“民众乱哄哄倒无所谓,那些读书人也来京兆府闹了。”

    刘宴哦了声:“他们闹什么?不去自查自身自省,还敢来闹事?让你们府尹查查他们吧。”

    说罢向前走去。

    让府尹查读书人?说的轻巧!

    这个刘宴说话真是让人讨厌,张元忍不住想打他——但他不是晋王,打不得刘宴,而且就算晋王在,也打不了了。

    私下都说,刘宴受陛下重用,其实是因为与陛下在书房对坐咒骂晋王,感怀自身,与陛下同病相怜的缘故。

    陛下是太子的嫡亲弟弟,跟兄长最亲近。

    太子死在晋王手里,皇帝心里痛恨啊。

    “刘大人,不要再去查什么济城胶州佃户妻女了,凶手分明跟那些无关,不过是借了由头。”张元跟上刘宴喊道,“还是在京城严查,查刘秀才的身边人,刘秀才才情出众,不是说文人相轻吗?保不准是哪个嫉妒,杀了刘秀才。”

    刘宴笑了:“张参军,你这故事讲的挺好的,也去会仙楼坐堂吧。”

    “我去坐堂也不如刘大人,刘大人把受害者的遗信放在会仙楼卖钱,那才是发了大财了。”张元喊道,“刘大人如此会做生意,迟迟不肯结案,是巴不得再多死几个吧?”

    这一下老好人吴主事也不看热闹了。

    “张元,休要在我们大理寺撒泼!”他喊道。

    两个小吏也已经扑过来,扭住张元“好大胆!”“辱骂上官!”“把他送去御史台!”

    张元也不怕他们,一拳一脚甩开,骂道:“我是京兆府的人,你们算不得我的上官,你们这等碌碌无能之辈,无疑就是案犯帮凶,还不能骂了?”

    正闹着,有声音嚯了声。

    “哪里有案犯帮凶?不需要骂,交给我们就行。”

    拉扯在一起的几人停下来,见不知什么时候院子里多了一行人,黑衣幽幽,佩刀沉沉森寒。

    说话的是个二十多岁青年,脸上带着笑,露出白白的牙:“刘大人,有事您尽管吩咐,您虽然不是我的上官,但您一句话,朱川立刻拿人。”

    刘宴淡淡说:“本官有需要自会亲自跟霍都督说。”再看一眼这朱川,“来我大理寺什么事?”

    朱川说:“都督出巡顺便带回来些案犯,我们都察司牢狱太小了,满了,借大理寺的牢狱用一用。”

    刘宴说:“都察司有需要也请霍都督来与本官说。”

    这是不理会朱川了。

    霍都督曾说过他的手下,都察司的兵卫所到之处如同他亲临。

    以前也有过都察司去刑部大牢提人,刑部说让霍都督亲来,然后都察司的兵卫就把刑部的大门砸了,过后霍莲亲自来了,坐在刑部门口,说亲自看着修大门,堵得刑部好几日没能开门。

    刑部侍郎去皇帝面前告状,皇帝还装傻建议可以趁机让都察司把门修好点,多花他们点钱以示报复。

    不过这刘宴也是皇帝宠信大臣,又是在晋王手下死过一次的。

    这两人碰上了,会怎样?

    四周的气氛有些凝滞,张元也忘记了挣扎,任凭两个小吏抓着胳膊。

    朱川一笑,没有拔刀砸门,而是向后一退,脚尖一转,侧身而立。

    “都督就知道大人要这么说。”他说道,俯身一礼,“有请都督。”

    霍莲也来了?

    诸人向外看去。

二十七 他知道

    十几个兵卫齐齐的分立两边。

    有人慢慢走进来。

    他也穿着黑袍,很年轻,还很好看,是有些秀气的好看,眉眼细长,鼻梁高挺。

    他也没有佩戴兵器,但秀气的眉眼弥散着阴郁,让他整个人也添了几分森寒。

    宛如一把刀,立在了诸人视线里。

    这就是霍莲。

    在场的人不能说没见过,朝堂上,皇帝身边常随侍,街上高门大户抄家,衙门里提审行刑,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都觉得疏离陌生。

    或许是他散发的气息让人不自觉回避吧。

    “刘大人。”霍莲倒是很有礼貌,对刘宴一礼。

    刘宴还礼,问:“听说霍都督外出巡查了?”

    作为都察司,除了手下兵卫官差到处查办案件,霍莲也会外出,有人说是杨威,有人说是敛财,有人说是追查晋王余孽。

    当然,三者皆可有。

    反正每次霍莲出行,都会满载而归,钱财满车,人犯也满车。

    “是,此次查办案犯过多,想借用大理寺牢房。”霍莲说。

    刘宴道:“大理寺牢房也并不大,空余不多。”

    虽然霍莲打破过御史中丞的头,但并不是每个朝官都怕他。

    听到刘宴拒绝,霍莲也没有生气,略一思索:“这好办,大理寺牢房的人犯,砍一批就空出来了。”

    说罢看朱川。

    “大理寺案卷你心里有数吧。”

    都察司手眼通天无处不在,归属大理寺的案件,他们自然也能拿到。

    朱川应声是:“都督放心。”不理会刘宴,一招手,“跟我走。”

    说罢带着一队兵卫径直而去,他们自然也知道大理寺牢房在哪里。

    大理寺的官吏们略有些躁动,刘宴神情平静,问:“霍都督可有法依?”

    “进入大理寺牢房的案犯,与国与朝无用有害。”霍莲说,“大人放心,斩杀的批决,明日就会放到大人的案头。”

    说罢抬手一礼。

    “告辞。”

    他转过身要走,又停下。

    “哦,叨扰了大理寺,我还可以帮你们一个忙。”他微微转头,看着刘宴说,“那个吊死在会仙楼的秀才不是自尽,也不是受害者买凶寻仇。”

    一直安静的张元听到这里,回过神,脱口问:“那是谁?”

    都察司窥探隐私,莫非查到了凶手?

    “我不知道凶手是谁。”霍莲说,“但我知道凶手是什么来历。”

    不知道是谁,知道来历?听起来有些矛盾。

    “什么来历?”刘宴问。

    霍莲说:“墨徒。”

    刘宴的脸色一凝。

    “墨徒?”张元则再次惊讶脱口,“他们不是已经在霍都督你手里死绝了吗?”

    霍莲收回视线,背对着他们,声音冷冷淡淡传来。

    “无法无天亡命之徒,哪里杀得尽。”

    ……

    ……

    “霍莲,霍都督说的是真的吗?”

    霍莲离开了,大理寺牢房那边传来的哭喊也安静了,刘宴也不再站在庭院中,回到了室内。

    张元没有被大理寺的官吏绑缚,也没有拂袖而去,跟着来到室内,似乎先前的争执从未发生过。

    “刘秀才之死是墨徒干的?”

    张元站在厅内,若有所思。

    墨徒,是官府的称呼。

    他们本人自称,墨者,师承墨子传承墨学。

    墨子墨学当然世人都不陌生,曾经横行春秋诸侯国,但自汉以后就消亡了。

    不过民间一直都有自称墨家子弟的人,拉帮结派,四处招摇,对官府来说,这些所谓的墨家子弟,是一群犯上作乱的乌合之众,等同于山贼匪寇,历来要剿灭缉捕。

    历经朝代更迭,再加上官府打压严控,墨家子弟不再显世招摇,改头换面,隐匿身份,几乎在世间消失。

    但没想到在大周朝,墨徒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

    张元深深吸口气。

    “当初晋王谋逆。”他低声问,“就是驱使墨徒袭杀了太子?”

    晋王谋逆案是大周前所未有的大案,震惊朝廷民间。

    但事关太子之死,详情是禁忌。

    当初公布的告示整篇都在咒骂晋王以及梁将军,关于太子怎么死,具体怎么发生的,并没有写出来。

    只含糊说,晋王招募一群亡徒。

    这些亡徒在官府里有更详细一些的信息描述。

    墨徒。

    当然这些亡徒如晋王梁寺那般都被斩杀了。

    “竟然还有余孽?”张元又说,带着几分恍然,“莫非霍都督外出巡查,追查的余孽就有这些墨徒?”

    “京城竟然也混进了墨徒?”

    “或者说,墨徒一直藏在京城!”

    “墨徒杀刘秀才是为了什么?”

    说到这里,张元上前一步,站在桌案前,喊声刘大人。

    “此案一定别有深意!”他声音低沉目光炯炯地说。

    刘宴一直在慢慢喝茶,一边看吴主事递来的文册,此时抬起头,不过没有看张元,而是对吴主事说:“给刑部发文函,那佃户妻发配胶州经手的人也都查一查……”

    张元有些恼怒拔高声音打断:“刘大人!”

    刘宴这才看向他。

    “怎么还要查那佃户妻?”张元没好气说,“霍都督不都说了,是墨徒干的。”

    虽然霍莲令人讨厌,但都察司查到的案件——虽然不少看起来是捕风捉影夸大其词栽赃陷害,但是吧,刘秀才这个,应该是真的。

    对付墨徒,霍都督不需要构陷栽赃。

    刘宴说:“正因为是墨徒干的,所以只需要查佃户妻就可以了。”

    他将茶杯放下来,发出一声轻响。

    “墨徒,是干什么的?”

    “是一群自诩替天行道,路见不平,锄强扶弱,行侠仗义之徒。”

    “他们信奉,杀人者死,伤人者刑。”

    “所以刘秀才伤害了佃户性命,官府不管,他们就替天行道,杀了刘秀才抵命。”

    “要想知道凶手是谁,问问佃户妻,她向谁悲哭,向谁诉冤,就可以了。”

    张元皱眉,似乎听懂了又似乎不懂。

    不待他说话,刘宴又哦了声,唤吴主事。

    “还有,不止在会仙楼传阅刘秀才认罪赋,去广发宣告,比对字迹,查找相似文风。”

    张元眼更瞪圆了:“你要干什么?”

    刘宴站起来,看了张元一眼。

    “那不是刘秀才写的,营造死者罪有应得的场面,也是墨徒的爱好。”

二十八 借之势

    原本嘈杂喧嚣的大街上,忽然变得安静下来,偶尔响起了孩童的哭声,下一刻,哭声就戛然而止,明显是被人堵住了嘴。

    坐在酒楼上的陆异之伸手推开半扇窗,看到街上有一队黑幽幽的人马正缓缓走过。

    虽然所有人都穿着黑衣,但他的视线还是不由自主落在正中那位年轻人身上。

    这位霍都督,这么年轻啊。

    “看,那些人腰里悬挂着什么。”

    “我的天啊,是头,还有头发露出来。”

    “还有血,是新砍的——”

    街上不时躁动,但旋即恐惧就攥住了躁动,退避街边的人们几乎贴在了墙上,唯恐被都察司看到。

    还好都察司的一众人都目不斜视。

    有人伸手来关窗。

    “别看了。”几个同伴低声说,“真是凶恶。”

    都察司,霍莲,梁八子,他们当然不陌生。

    不过从外地来的他们见到真人还是第一次。

    据说霍莲外出巡查,这是刚回来。

    还真是如传闻中的喜好一样,拎着人头到处走。

    “这个霍莲真是…..非人哉。”一个同伴说。

    陆异之没有说话,眼里微微闪光。

    其实这也是势啊。

    就如同那日在会仙楼外听到那位大人包了场那般的势。

    “朝廷有这种人存在,真是,不幸。”一个同伴摇头说。

    文官的不幸。

    要被一个如此不堪的人磋磨。

    陆异之听到这里,笑了笑,说:“幸与不幸,等我们当了官再体会吧。”

    现在那些事离他们还远呢,说句不好听的话,他们还没资格让霍莲来磋磨。

    说了这句话,他伸手带上窗户。

    “我们质问京兆府的事,太学已经知道了。”他说,拿出一张帖子,“尚书博士夏侯先生邀请我等一见。”

    尚书博士,在座的几人神情惊讶,旋即欢喜。

    “太好了。”

    “竟然可以见到夏侯先生!”

    “怎么办?见了夏侯先生应该说什么?我尚书读的不好。”

    听到这里,陆异之轻咳一声:“当然是说刘秀才案的事。”

    这话让其他人回过神,是了,忘记了,他们之所以能惊动太学,被博士召见,是因为在为刘秀才案请愿。

    “记住,到时候我们只是关心刘秀才案,其他的事,不要说。”陆异之轻声说。

    否则东拉西扯,很容易让尚书博士不喜,一心为他人的话,尚书博士反而会正视他们。

    其他人也明白了,忙忙点头。

    陆异之又轻轻一笑:“当然,能见到尚书博士,能让尚书博士认识我们,就是我们最大的荣幸。”

    是啊是啊,不管因为什么,尚书博士见了他们,正视他们,他们已经比其他人多了一个机会。

    诸生们深深吸气,难掩激动。

    “异之,这都是多亏你啊。”一个年长的书生感叹说。

    原本还对这个漂亮的年轻人很看不上眼,现在看来不得不承认,的确是少年俊才不一般。

    前几日是这位陆异之提议向京兆府询问刘秀才案,他们的确有些犹豫,怕引来麻烦。

    但陆异之坚持要这样做。

    且花了一大笔钱,直接见到了府尹。

    站在府尹面前,诉此案关系所有考生所有读书人,甚至关系上下官吏察举之责,这让京兆府也不敢慢待,也引来更多的考生关注,一时间京城到处都是议论。

    然后引来了太学关注。

    现在太学博士亲自召见,他们禹城考生在京城称得上一举成名了。

    声望对于读书人来说很重要,对于以后出仕为官更重要。

    陆异之说:“这可不是我一人能做到的,是我等齐心协力。”

    诸生再次笑起来,举起酒杯,刚要同饮,有陆家的仆从急匆匆跑进来。

    “公子,刘秀才的事有消息了。”仆从喘着气说,“是凶杀,刚刚大理寺定论了。”

    陆异之还花了钱,京城什么都能买到,哪怕是官府的消息,只要你钱够多。

    果然在第一时间就得知消息了。

    听到这个消息,在座的几人却没有丝毫欢喜,反而神情遗憾。

    这就定论了?

    也太不巧了,怎么不等他们见完了尚书博士?

    “那我们见了尚书博士说什么?”他们皱眉说。

    陆异之端起茶杯,说:“那就说这件案子的警示。”

    也是,反正夏侯先生的帖子已经发了,他们去见,夏侯先生总会见,见了总能有话说,刘秀才案只不过是他们的一块敲门砖。

    诸人又高兴起来,也来了兴致。

    “凶手是谁啊?”他们问陆家仆从。

    陆家仆从摇头:“还不知道,还在追查。”

    不过也无所谓了,知道刘秀才是他杀,是受害者,也算是能洗脱污名了,凶手,无非是嫉妒贤能或者家族仇怨等等无关紧要。

    旁边的仆从想到什么,对陆异之低声说:“公子,家里出了点事。”

    家里?又出什么事了?陆异之皱眉,先前说是阿七跑了,现在呢?

    “小事,小事,还是小事。”仆从忙说,“是二夫人娘家被抄家了。”

    陆异之愕然,阿七跑了,不过是因爱生妒闹一闹,也没什么可惊讶的,但二婶娘家被抄,这可真是太意外。

    怎么回事?

    仆从低声说:“得罪新来的知府了,老爷说,宁家当吏,手伸的太长,这次被揪住,砍了。”

    官吏之争,陆异之也是略有所闻,要么当官的灰溜溜离任,要么当吏的家破人亡,的确也常见。

    “他人的事,与咱们无关。”仆从再次说,“老爷是让告诉公子一声,怕宁家的人来求助公子,公子不要不清不楚。”

    陆异之点点头。

    “异之。”旁边的人唤道,“有什么事?”

    陆异之对他们一笑:“家里的事。”不待询问又说,“小事小事。”

    的确,就算是亲戚,也是他人之事,与陆家无关,是小事。

    只是,这几年家中一向顺遂,小事都没有发生过,最近是不是有点密集?

    下一次,还会有什么小事?

    陆三公子握着茶杯微微出神。

    ......

    ......

    京城刘秀才案掀起新的喧闹时,许城的宁吏案已经尘埃落定了。

    再怎么盘踞世家,也不过是胥吏,主犯人头一砍,家产抄没,族人发配,就干干净净无声无息了。

    城里如今都没人谈论了。

    陆康氏听了管事的回报,叹口气,捻动佛珠,可怜可怜啊,心里又松口气,最终没有牵涉他们家。

    “那个阿七呢?”她没忘记这个人。

    管事这次亲自探看了,就准备着大夫人问,忙答:“还是那样,隔几天在山里捉些猎物去城里卖,这几天又在湖里打鱼,吃吃喝喝的倒是能自给自足。”

    陆康氏听到这里,忽说:“我恍惚听宁氏说,她还让她侄子敲打那个婢子呢。”

    “宁家公子好像的确跟几个酒楼有纠纷,也被写在案卷上了,但都是常见的做派,那些酒楼去官府告不过是,唉,墙倒众人推罢了。”管事叹口气说,“总不能说,宁家公子跟酒楼闹,是因为对付阿七吧?”

    是啊,因为对付阿七所以惹了破门灭家?说出去谁信啊,就是想让陆家承情扶一把宁氏,也不能说这么失心疯的话啊。

    所以,陆宁氏也只是跟婆子哭了一声,自己都不信,没有来大夫人这里哀求。

    但陆大夫人也知道了,此时听了管事的话,更觉得果然是笑话。

    ……

    ……

    一阵秋雨后,天气更凉,行路变得更舒适。

    许城外大路上,坐着板车的小孩一边用揪来的树枝拍打车轮,一边四下乱看。

    “阿毛,坐好,别跌下去。”车前的扬鞭的家人叮嘱。

    小孩懒懒应了声,忽地瞪圆了眼。

    “牛,牛——会走的牛——”他喊道。

    真是,自家又不是没有牛,见个牛有什么稀奇的,赶车的大人不理会,只应和两声。

    小孩的喊声还在继续,用手拍打着车:“牛,木头牛,木头牛在走——”

    木头牛?在走?真是语无伦次,牛拉着木头吧,家人摇头,小孩说话颠三倒四,他扬鞭催马。

    马车加快得得,拉着小孩的喊声远去了。

    家人没有回头,也没有看到湖边的山脚下,有一个木头做的牛。

    木牛身上驮着几根木料,一个粗布衣裙的女孩儿,牵着牛缓缓稳稳地迈步。

一 家传

    没有了宁二十四郎的阻扰,七星和青雉的猎物顺利地卖了出去。

    不过她们没有请村民们帮忙运送木料。

    七星,做了一个木头牛。

    不是摆着玩的,牵着走的话,木头牛会走,虽然走得不快,但能稳稳地从山上运送木料。

    青雉站在草堂前,看着走回来的小姐和木牛,这场面怎么看都如同做梦。

    虽然她也牵过木牛了。

    现在上山捡柴她都不用自己背,捡的柴攒三天,然后牵着牛去驼下来。

    除了柴,还有猎物,哪怕是头野猪,也能驮回来,看起来小小一只木牛,比瘦驴还能干呢。

    “小姐,牛棚的木料是不是够了。”青雉迎过去问。

    原本要搭建的两个屋子,一间是用来安置瘦驴和板车,但现在么,青雉看着在湖边撒欢的瘦驴,再看看驮着货物的木牛——这才是家里的主劳力,所以她更愿意称呼为牛棚。

    七星看了看堆积的木料,以及已经搭建一半的屋子,点点头:“够了,今天就能搭建好了。”

    青雉高兴地说:“小姐你快去吃饭,我先卸下来。”

    七星自进了房间吃饭,青雉将木料慢慢卸下来,用扫帚轻轻打扫木牛,将它牵到湖边树下,再瞪了眼跑过来围着木牛转的瘦驴。

    “不许踢它,咬它!”她警告说。

    瘦驴咴咴叫了两声,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

    “小青姐姐——”有孩童的喊声传来。

    青雉转头看去,见几个七八岁的孩童跑来,身后有两个妇人背着筐。

    青雉脸上浮现笑容,这是附近村落的人,如今已经很熟悉了。

    “王大婶张大婶。”她打招呼,又看着围过来的孩童,“可以骑牛,不要骑驴,驴子不是木头做的,脾气不好。”

    孩童们欢呼一声,围着木牛蹦蹦跳跳,两个孩童爬上去,余下的孩童争抢着牵牛。

    “哎呀你们小心点。”两个妇人急急喊,“别弄坏了,这金贵的…..”

    虽然这几日已经见多了,但看到这个木牛,妇人们还是有些紧张。

    用木头削造一个牛也没什么,他们也见过用牛啊马啊狗啊的做成摆件,一开始她们以为这也不过是个摆件,但没想到,竟然还能走,还能驼东西,天也,这是仙法?

    “不是仙法,是车。”七星跟她们解释,“只是样子做成了牛,稍微高一些厚一些宽一些,本质跟你们家的板车,推车,独轮车一样。”

    一样吗?村人们将信将疑,纷纷来试着——牵车。

    牛脖子这里有个把手,轻轻晃动,牛就会往前走。

    但这可跟熟悉的车不同,不用那么大力气,也不用牲口拉着,就能驼动很重的货物。

    这跟车实在是不一样啊。

    “七星小姐,你怎么会做这个?”

    七星小姐不止会做这个,自从这女孩儿来了后,他们先是看着她打猎,说是设置了陷阱,那要怎么样的陷阱除了能抓住兔子野鸡,还能抓住野猪?

    他们虽然不打猎,但也知道那是经验非常丰富的老猎手才能做到的。

    七星小姐还盖房子。

    他们盖房子,是全村来帮忙。

    七星小姐就一个人,敲敲打打用木头搭小屋子,虽然看起来有些简陋,但,真真切切能遮风挡雨。

    再然后,就是这能走的木牛。

    这七星小姐到底是什么人啊?那越老先生不是只会教书吗?

    “这是我母亲教的。”七星对他们说,“我母亲,是个木匠。”

    越老先生的女儿竟然是木匠?

    他们对越老先生的女儿的确不了解,越老先生来这里是孤身一人,如果不是突然来了个外孙女,都不知道他有女儿呢。

    木匠是村人都了解的行当,于是也不再大惊小怪。

    虽然很少见女人做木匠。

    可能是这越老先生没有儿子,把女儿当儿子养吧,也不奇怪,这世上总归是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人和事。

    这头木牛也成了村里孩子们的玩具,都喜欢骑着,走来走去。

    当然,大人们还是觉得很金贵,毕竟木匠见的多,但没见过有几个木匠能做出会走的木牛。

    有人问见多识广的货郎,货郎倒是知道,眉飞色舞说当年诸葛爷爷就做过木牛木马,来运送粮食。

    村人们听得更咂舌,阿七的娘是跟诸葛爷爷一般厉害的人!

    可惜,竟然已经不在了。

    还好阿七学到了技艺。

    “劳作的工具,哪有什么金贵的。”七星从屋子里出来,含笑说,“玩吧。”

    虽然跟越老先生会的本事不一样,但七星小姐对村人和孩童们的和善跟其外祖父一样。

    “阿七小姐,对于我们农人来说,劳作的工具就是很金贵的。”两个妇人笑着说,走近前,拿出两个斧头,“家里的斧头坏了,想让小姐给修修。”

    对农人来说,农具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坏了修修补补能用还是要接着用的。

    七星含笑点头:“放这里吧,修好了让孩子们拿回去。”

    两个妇人道谢,又从筐里拿出两个瓠瓜:“自己家种的,阿七小姐尝尝。”

    村人们很淳朴,七星也落落大方,让青雉接过。

    两个妇人叮嘱孩童们不许顽皮,便告辞离开了。

    七星开始准备劳作,湖边有孩童嬉戏,有瘦驴摇摆,安逸又热闹。

    青雉收拾完了家务也来帮忙,虽然有些笨拙,但这些天已经可以用工具打磨木料。

    她一边劳作,一边看七星。

    小姐束着衣袖,弯着身子锯木头。

    这些日子,小姐早上上山打猎,选砍木料,白天打磨木料搭建屋子,傍晚的时候,坐在湖边钓鱼。

    其实跟在陆家一样都是不停忙碌,她的身形还是那么瘦弱,但比起那时候刺绣裁衣梳头做点心,怎么看都很有力气。

    “小姐,你说你母亲是木匠。”青雉忍不住好奇问,“你父亲也是吗?”

    先前小姐跟村人们介绍了母亲,这是她第一次提及母亲,但没有提父亲。

    青雉问出这句话,看到小姐握着锯子的手一顿。

    她顿时心里有些后悔。

    小姐从不提及父亲,甚至都没有用父亲的姓。

    只怕是有些不好的回忆。

    “我…..”她忙要找话题岔开。

    “我父亲。”七星已经开口了,说,“也是匠人,但不是木匠。”

    青雉迟疑一下,既然小姐开口,她也不好再岔开,便问:“那他是…..”

    七星嘴角浮现一丝笑,说:“他是,铁匠。”

二 安排

    青雉对铁匠比木匠熟悉,以前上街的时候,经过铁匠铺子能看到内里叮叮当当打铁。

    原来小姐的父亲是铁匠。

    “那小姐也会打铁吗?”青雉好奇问。

    七星似乎还想了想,才点头:“会。”

    小姐可真是太厉害了,青雉见过铁匠铺,那里面火光四溅,很热很灼人,而且铁匠用的锤子可比木匠用的锯子重的多。

    青雉看着小姐纤细的胳膊……

    小姐有这个力气吗?

    “那小姐的父亲是不是也能像您母亲那样,用铁打出一个会走的铁牛?”青雉问。

    小姐的母亲是不一般的木匠,那父亲也一定是不一般的铁匠吧。

    七星笑了,摇摇头:“那倒不会。”

    不会啊,青雉说:“那肯定也是不一般的铁匠。”

    七星握着锯子再次想了想,笑了笑:“是,他很不一般。”说罢低下头继续锯木头。

    很明显她并不想多谈父亲,青雉这次知趣地没有再问,不过小姐看起来并不厌恶父亲,不知道当初到底小姐的父母出了什么事,母亲不在了,父亲还在世吗?

    青雉胡思乱想着,手里也继续忙碌。

    七星将村人的农具修好,让玩闹的孩子们拿回去,将打磨好的木料摆在牛棚里,但没有再搭建,而是套上驴车,带着青雉进城。

    驴车空空没有拉着猎物,也没有在顺德楼停留,径直来到如意坊。

    看到驴车,如意坊门前的店伙计早早迎出来。

    “阿七小姐,小青姑娘,你们来了。”他高兴地说,接过瘦驴,“快进去吧,东家等了你好几天了,我来把驴喂好。”

    七星对他道谢,带着青雉进去了。

    旁边进门的客人听到了,忍不住盯着这两个女孩儿看,东家等着她好几天了?

    如意坊的东家脾气古怪,尤其是摔断腿后,就更神出鬼没,想见他可不容易。

    不过这东家原来也不是颓废避世,闭门五年,打造出一辆能站着的轮车。

    现在时不时在街上咕噜咕噜“走”过,人人能见到。

    见到是见到了,但能打出这样车的东家更不好说话了,更倨傲了,想跟他商讨生意更难了。

    这两个小姑娘是什么人,让魏东家竟然等着好几天了?

    “这是你们如意坊的大主顾?”客人好奇问。

    但看起来不像啊,穿着打扮还不如富贵人家的婢女,更何况哪个大主顾是坐驴车来的。

    店伙计嘿嘿一笑:“是大主顾,不可或缺的大主顾。”

    但怎么大,怎么不可或缺,店伙计却不肯说,只让其他伙计请他进去:“做了一批新式样的箱子,黄老爷快去看看,您家女儿的嫁妆就能备齐全了。”

    黄老爷也并不在意那两个女孩儿,买再多的家什,跟他也没关系啊。

    “箱子不急,多一个少一个也不碍事,你们的那个轮车,不管多贵我都要买一件。”他对迎来的店伙计说,“我亲家家老太爷早年因病坏了腿脚,自此后连家门都不出了,送他一辆车让他坐着到处跑,我岂不是成了亲家家的恩人?我女儿嫁过去,谁敢小瞧。”

    陆掌柜此时从后走出来,笑着说:“如今东家只接了两单,等明年黄老爷来排。”

    黄老爷哎呦一声:“怎么做那么慢!你们东家放着钱不赚啊!”

    “好东西嘛,哪有那么容易做出来。”陆掌柜说,“这个车每个人跟每个人所用不同,要量体打造,我们东家今年只能再做两个,实在做不过来。”

    也是,魏东家从摔断腿用了五年才做了一辆车,黄老爷也不再催促,叮嘱明年第一个排自己,便跟着陆掌柜去看新打的箱子去了。

    后院东家屋宅里,魏东家转着车“走”到七星面前,两人互相见礼。

    “阿七小姐请坐。”魏东家含笑说。

    自从坐了轮车,跑来跑去的魏东家也不再整天拉着脸,虽然伙计们一直认为,如今总是突然出现爱好偷窥的东家更加可怕,但至少魏东家脸上笑多了很多。

    七星还礼道谢坐下来,魏东家也转动扶手,轮车变成椅子,人也坐下来。

    “按照阿七小姐的意思,我只收了两架订货。”魏东家说,“酬金已经准备好了,一直等着小姐来拿。”

    七星小姐不让他们去城外杏花书院找她,且让对外隐瞒了这辆轮车是她做出来,接单之后,她会来如意坊造车。

    七星问:“给家里的那份从中扣除了吗?”

    魏东家点头:“已经按照小姐说的半数份额扣除了。”说到这里又迟疑一下,“小姐其实不用拿出来这么多。”

    按照规矩,他们有财相分,要把自己挣到的钱上交一部分,但其实上交多少,是凭自愿没有定数的。

    七星小姐将酬金上交一半。

    魏东家先前已经知道这姑娘是个孤女,无产无财,他还是更愿意这两个姑娘能先能多一些钱财让自己日子好过一些。

    七星说:“现在拿这些,对我来说也不少了。”

    魏东家明白她的意思,虽然上交了一半,但轮车价格很高,余下的一半数额也不算少。

    一个孤女得到这么多钱,很容易引人窥探。

    不过这也不是问题,魏东家说:“我们可以雇小姐来这里做工,提供住处,小姐不用一人住在城外。”说到这里轻叹一声,“虽然家里今不如昔,但在许城要护住小姐的安全还是可以的。”

    七星笑了笑,说:“等我先把麻烦解决一下,再说其他的。”

    麻烦?这女孩儿还有麻烦事?

    听到这句话魏东家顿时来了精神:“需要帮忙吗?”

    这姑娘目前虽然只做了一辆轮车,但已经足够展示她的技艺,这是个难得的匠工,魏东家恨不得立刻将她绑在,不是,让她在如意坊安家。

    七星点点头,说:“请东家把我举荐给绣坊。”

    绣坊?魏东家愕然,为什么要去绣坊?

    …….

    ……..

    许城最繁华的街上,除了酒楼茶肆外,最多的就是金器和绣庄。

    男子们在酒楼茶肆消磨,女子们则是金器绣庄的常客,在这里或者一家姐妹,或者邀请三五好友,除了挑选观赏最新的首饰刺绣,还可以饮茶,还有不输酒楼的美酒佳肴。

    比起价钱档次高低皆有的茶楼酒肆,这些女子们专属的店铺,则只是富贵之所,它们门面华丽,内饰雅致,来往皆富贵。

    玲珑坊的掌柜董娘子看着站在面前的女孩儿略有些不适。

    衣着简朴,一看就不是能逛绣庄的人家。

    年纪也还是个孩子,女孩子从十岁拿针,此时绣技也不过是刚入行。

    “你真是来做绣娘的?”董娘子忍不住再问一遍。

    七星点点头:“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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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九针介绍:
陆三公子刻苦求学四年,学业有成即将平步青云
陆母深为儿子前程无量而开心,也为儿子的前程忧心
所以她决定毁掉那门不般配的婚约,将那个未婚妻赶出家门洛九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洛九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洛九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