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小姐说
皇帝一马当先奔回行宫附近,四周的人们纷纷起身高呼万岁。
皇帝也没有以往朝堂上那般肃重,大笑着将猎物高高举起。
四周的欢呼声更大。
其他人也随之将自己的猎物一一展示。
行宫外喧哗一片,有人为自己的亲朋好友祝贺捧场,有人查看着有没有优秀的儿郎。
“哎?怎么不见霍都督?”有人看来看去看出不同。
这话立刻引来更多注意。
以往霍莲是紧随在皇帝身边,他不夺皇帝的风采,但也没有人能忽略他。
“我知道,我哥哥当时在霍都督旁边。”一个年轻女孩儿兴奋地挤到姐妹们中间,带来新鲜的消息,“在打猎的时候,有兵卫来跟他说,那位小姐出事了……”
那位小姐是谁不用提名字,大家立刻就知道了,忙催问“出什么事了?”
那小姐压低声音:“说是有点不舒服。”
不舒服吗?
“怎么样的不舒服?”有女子好奇问。
那小姐哎呀一声:“那就不知道了,也没有仔细说,反正只这一句话,霍都督就立刻丢下陛下就走了,陛下还在后生气地冲他射了一箭。”
女子们神情复杂,能有什么不舒服啊,虽然说是在山里,但这里吃穿用度都是皇家待遇,那位小姐更是比皇后妃子们还娇惯,走路都是坐着轿子,在野外还用幔帐遮挡……
再说了,就算不舒服随行太医那么多人,只要一提霍莲的名字,太医们蜂拥而至,还用得着霍莲亲自回去?还是在陪同皇帝打猎的时候,就这样丢下皇帝走了……
那女子真是娇宠啊。
“霍都督真是多情。”一个女子忍不住低声说。
另一个女子点点头:“是啊,我记得当初他为了陪那位梁小姐半个月没上朝当值。”
这话让女子们神情再次复杂。
曾经对梁小姐娇宠,现在则对另一位小姐娇宠,将来会不会还有其他的小姐?
那这是多情还是无情?
正感慨间,有人小声哎哎两声“看,那谁过来了。”
那谁又是谁,女子们下意识抬眼看去,见有一女子婷婷鸟鸟从山坡那边走来,不用走近就一眼认出来了。
夏侯小姐。
“小姐。”婢女碎步跟上,小声说,“咱们等会儿再过去吧,毕竟陛下刚打猎归来。”
所有人都挤在这里呢,太可怕了。
夏侯小姐脚步未停:“我的脚受伤了,要快点回去。”
婢女忍不住看小姐的脚,她唤了仆妇拎着食盒回到山坡上时,看到小姐被一个陌生妇人搀扶着坐下来,她慌张奔过去,小姐说不小心崴了脚。
“小姐现在无碍了。”那妇人说,“能撑到晚上,记得回去直奔医馆。”
小姐对那妇人道谢,似乎欲言又止,那妇人也不多说离开了,她好奇问是谁家的,小姐却又不说,只胡乱吃了几口饭就要回来。
也看不出来崴了脚啊,小姐依旧脚步稳稳。
婢女无奈只能看着小姐走向人群,人群里无数的视线也看过来,还好只是无声的议论,装作没看到就好了。
婢女低下头紧紧跟在小姐身旁,但忽地耳边响起说话声。
“你们在说什么?”
这声音还很熟悉,婢女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到小姐停在几个女子面前,含笑问。
那几个女子显然也很意外,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
“没什么。”一个女子说,将视线移开,这就表明不想再说话,知礼的小姐们都知道这个含义,会知趣地离开。
但夏侯小姐却没有知趣离开,而是自问自答:“是陛下打猎回来了啊。”再看着小姐们问,“这次谁猎获最多啊?”
小姐们恢复了冷静,也看出来了夏侯小姐是故意要跟她们搭话,小姐们或者鄙夷或者似笑非笑。
“夏侯小姐还关心这个啊?”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姐直接开口,“以往只关心作诗作词谁拔了头筹呢。”
作诗作词谁能拔头筹,自然是陆三公子。
这话让其他人都笑起来,一个小姐掩着嘴笑说:“夏侯小姐,这次也是陆翰林。”
陆翰林被直接说出来,婢女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但小姐依旧稳立不动。
“是吗?”夏侯小姐声音平和说,“那看来丧妻之痛没有影响他啊。”
此言一出,四周的人都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夏侯小姐。
这,是夸赞还是讥讽?
婢女更是吓呆了,小姐难道要当众骂陆异之?先前在家的时候老爷说了,和陆异之争论,两张嘴各说各有理,外人不会信,学生不堪,老师又能好到哪里去,只会引来更多嘲笑。
更何况陆异之已经先一步得到世人同情怜惜敬重,更重要的是皇帝要信重他,他们夏侯家再闹,也是跟皇帝过不去。
还不如安安静静静待这场风波过去,清者自清。
小姐这是气不过了?唉——
这话让很多小姐们也突然气不过了。
“是啊。”一个小姐更是竖眉说,“夏侯小姐是不是很失望?”
夏侯小姐没有丝毫退避,澹澹说:“那倒没有,毫不意外,陆异之一向冷静自持。”
竟然还这么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一个小姐更气了,挤过来:“夏侯晴,你对陆翰林是不是还旧情难忘呢?未婚女婿没抢到,鳏夫你们夏侯家也要?”
这话当真是很难听了。
一个年轻小姐被人这样诘问。
婢女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夏侯小姐不仅没哭,还笑了:“我虽然很喜欢异之的才学,但不会夺人之志。”
夺人之志?小姐们你看我我看你。
“阿晴。”一个与夏侯小姐关系很好的小姐此时再忍不住开口,先前夏侯小姐不说话,她也不好说话,现在既然夏侯小姐说话了,她便也不再旁观,“你们先前是不是知道陆异之有未婚妻?”
问出这话,她眼里带着几分期盼,希望夏侯小姐能给一个辩驳。
所有的视线都凝聚在夏侯小姐身上。
四周也都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响起低低的询问“怎么了?”“是夏侯小姐?”“这是吵起来了吗?”“她怎么还敢来?还敢跟人吵架?”随着议论也有更多人向这边聚集来。
夏侯小姐并不在意四周更多的人,没有丝毫犹豫点头:“的确知道有这个人。”
所以就是明知还不避嫌!
问话的小姐脸上浮现失望,其他人则更不掩饰鄙夷。
“但并不知道陆异之以未婚妻相待。”夏侯小姐接着说。
但这话并不会让听到小姐们有改观,一个小姐似笑非笑嗤声:“夏侯小姐真是读书读多了不食人间烟火,一个年轻公子身边有个年轻女子,难道是当妹妹啊,你们这都看不出来啊。”
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夏侯家装什么清纯呢。
四周响起笑声,如果说先前是掩饰的回避的,现在则是赤裸裸的。
婢女将头低的更低,所以这就是老爷说的,理亏在前,与人争辩毫无用处,反而更不堪。
夏侯小姐依旧没有丝毫窘迫,也跟着笑了:“是啊,或许是尊师敬道,或许是我们没有霍都督这般权势地位,我们真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这话让四周的笑声微微一顿。
什么意思?
相熟的小姐上前一步,问:“阿晴你这话什么意思?”
夏侯小姐看着她,却没有再笑,也没有先前的高高在上,而是眼圈一红:“阿蔓,我不想再提他了。”说罢疾步向行宫内走去。
一众小姐们听了一半,不上不下,顿时哗然。
那位阿蔓小姐一跺脚干脆追了上去“阿晴,你等等我。”
其他的女子们站在原地议论纷纷。
“她什么意思?”“意思就是知道陆异之有未婚妻啊。”“但为什么说没有霍都督这般权势所以看不出来?”“阴阳怪气的什么意思啊?读书人真是讨厌。”“我懂了……”
有人犹自在肯定,有人则疑惑,有人则懂了。
懂了什么啊?
那位小姐看着大家,神情复杂:“尊师敬道是名望,不畏权亦是名望。”
在场很多读过书的小姐们,其实很擅长品味阴阳怪气话中有话,此时被一点,便有人哦了声。
“夏侯小姐这是在骂陆翰林呢!”
……
……
此时也有一群人走来,不像先前狩猎的人们那般挂满了猎物,他们手中捧着文卷纸张,看到行宫这边有很多年轻女子们聚集在一起。
“还在议论打猎吗?”读书人们笑说,倒也不在意被忽略,狩猎只是一时风光,诗词歌赋传开,他们的名字流芳长久。
有迎来的人听到了,说:“好像是在议论陆翰林。”
听到这话,大家向后看去,走在其中的陆异之也听到了,笑了笑,只不过笑容里有些哀伤。
不是在议论他那个可怜的未婚妻,就是在议论他这个对霍莲权势无奈的年轻官员。
“倒是让大家与我同忧了。”他说。
不过那人没像先前那样安慰劝解,而是说:“是夏侯小姐刚刚在…..”
陆异之也并不在意,他已经知道夏侯小姐也来了,但敢出门又能如何?
争辩?明知在先,就是最大的过错,再争辩也没用,就算说他欺瞒,堂堂夏侯家这么好欺骗?还不是自欺欺人,故作湖涂。
陆异之轻叹一声:“师姐她…..”
“夏侯小姐在骂你。”那人迟疑一下说,“骂你用不畏强权博名望!”
陆异之的神情微微一顿,竟然不是争不是辨,而是骂…..
一向自持身份的夏侯小姐竟然会这样做?倒真是出乎意料。
……
……
有人跟随皇帝去打猎意气风发,有人吟诗作对风流,也有很多年长持重的官员们只是席地而坐,赏天地美景自在说笑。
不过各处发生的事都很快也传过来。
听到说霍莲为了美人中途离去不伴驾,他们只是不屑嗤笑一声,待听到夏侯小姐说陆异之的话,一群人大笑起来。
“还以为夏侯家真沉默不语呢。”一位老者说,“看来咽不下这口气。”
“现在年轻小姐还真是敢说。”有人说。
“有什么不敢的?别人于己无关,看破不说破,夏侯家被踩一脚,切身之痛,当然能说破。”也有人冷笑,将酒一饮而尽。
年轻的官员夺妻之恨得到天下人怜惜同情,但对于官场来说,看事情当然不是看情,而是看利。
陆异之这夺妻之恨,真是前程大利啊。
“刘大人。”有人举着酒杯向另一边看,问,“你怎么看?”
一旁的刘宴似乎没听到,闻言看过来:“什么?”
其他人都笑起来,说:“刘大人认为陆翰林为官之道如何?”
刘宴澹澹说:“他无愧于心就好。”
说罢站起来。
“我去那边看看。”
其他人尚未来得及询问,刘宴就走开了。
“那边?”有人探身向那边山野间看去,“有什么特别的风景?”
……
……
远远的山坡上有一队人马出现,黑黝黝点缀在绿茵中,其中一匹马上有一男一女共骑。
刘宴眯起眼,那女子身形娇小依偎在那高大的男子身前,黑色的披风随风翻滚,将两人笼罩。
五十九 看热闹
“我真没想要跑。”
七星依旧侧坐在马背上,将头摆了摆,甩开扑面的披风。
跟在一旁的朱川大喊:“还敢胡说八道!我早就说不该带她来!在家里我守着肯定没问题!”
家里防卫严密,铁桶一般,就算都督不在,这女人就算逃出牢房,也逃不出都察司。
但在西山就不一样了,到底是天地广阔,难免有疏漏。
最大的疏漏就是太相信她了!
朱川想到适才明明正说得好好的,那女子一眨眼消失在视线里,犹自心跳如擂鼓,两耳嗡嗡。
又是气又是恨又是委屈。
都督多忙多累啊,还得分心来抓她。
七星说:“我不是说了吗,我让你看看我的骑术,如果我真要跑,我会在那里等着吗?”
朱川冷笑:“那是我们都督来了你知道插翅难逃!”
霍莲抬手将乱飞的披风按住,也打断了两人的争执。
“七星小姐的确没想跑。”他说,指了指七星端正摆在身前的手。
断掉的铁链被如同麻花一般拧在一起,朱川一眼看过去,再次气得两耳嗡嗡。
是,这个锁链是拴不住她,她带着哄他们玩呢!
“七星小姐意图不在跑。”霍莲问,“你见了谁?”
七星说:“会仙楼的高小六。”
朱川哼了声,又是这个高小六。
“上次你见他,这次他见你,你们真是有来有往,肆无忌惮啊。”朱川拉长声调说。
七星说:“我们墨者互相关心,人之常情。”
朱川呵了声,对霍莲说:“她还见了夏侯小姐呢。”再对七星冷笑,“怎么,你与她也是互相关心?”
七星笑了,说:“还真是,的确也可以互相关心,毕竟我们都是男人的受害者。”
朱川呸了声。
霍莲嗯了声:“七星小姐今天的客人真是不少。”说罢抬手一挥,压下的披风裹住了七星,同时将人拥贴在身前,看着前方,拔高声音,“刘大人。”
刘大人?朱川转头看去,见刘宴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手中握着酒杯,似乎正在观山望景致。
刘宴看着霍莲颔首:“霍都督。”
不待霍莲说话,他将手中的酒杯举起。
“可要下马共饮一杯?”
霍莲催马一跃到了刘宴面前,高大的黑马裹挟着山风,宛如巨石砸了下来。
刘宴的衣袍呼啦飘动,但身形丝毫未动,就连酒杯都稳稳举着,恍若不觉压迫。
霍莲伸手一捞拿走了他的酒杯,再仰头一饮而尽。
“多谢。”他说,“待改日再回请,今日有美人相伴,就不招待刘大人了。”
说罢将身前的人搂紧,跃过刘宴向前疾驰。
朱川等兵卫紧随其后,马蹄踏踏,呼喝声声,平地掀起狂风。
刘宴站在原地目送,可惜只看到那女子瘦小的轮廓,没看到她的样子,也没听到她说话。
只要她开口,哪怕不是喊刘大人,只是无意义的声音,他便立刻拦下霍莲,哪怕被他马蹄踏也不惧。
她是不敢说呢,还是不想说?
她该不会真以为攀上霍莲真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吧?
……
……
“霍莲真是为所欲为!”
一群人在行宫前愤愤下马,身上的弓箭尚未摘下,手中空空。
“陛下打猎结束了,他肆无忌惮,驱逐山林不许任何人靠近,带着美人打猎,两人共骑,真是快活似神仙。”
听到抱怨不少人看过来,但只是看看而已,也没什么稀奇,霍莲这般行径已经是常见,被这样骂也是经常听到,有什么用?没什么用,大家骂一骂撒撒气就得了。
不过这次倒是可以接上大家的话题。
“虽然听起来吓人,但这般宠爱那位小姐只怕乐不思蜀了。”
“可怜这边陆翰林还在丧妻之痛。”
但这次的话题被打断了。
“呵,痛不痛的,谁知道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死了老婆可升官。”
“怎么能这样说!”
“这可不是我说的,是夏侯家说的。”
“夏侯家这是夺婿不成恼羞成怒诋毁陆翰林!”
“也是,不该诋毁陆翰林,夏侯家应该诋毁霍莲,如果不是霍莲,谁知道陆翰林还有未婚妻,夏侯家夺婿就成功了。”
这边人群说笑热闹,而正在作画的一群人则陷入了安静。
作画本需要安静,但此时此刻的安静有些诡异,可能是因为大家的视线不时看向一人。
陆异之似乎没察觉,也似乎没听到旁边的议论,他专注地给这幅画添上几笔,然后站直身子,对身旁的人笑说:“献丑了。”
那人似乎才回过神,有些仓促地接笔,又忙忙说:“陆大人真是神笔点睛,这画面一下子就活了。”
四周的人们此时也忙忙赞叹,但怎么听都少了一些真诚。
陆异之神情不变,与诸人谈论几句作画告辞走开了,随着走开身后也再次传来议论。
“夏侯家这话太诛心了。”
“我觉得陆翰林不是这种人。”
“话也不能这么说,先前我也不觉得夏侯先生是那种人呢。”
有人在质疑他,也有人在维护他,可见相信他的人还是很多。
但陆异之眼中的笑意散去。
本不该有维护。
本应该没有质疑。
他抬眼看向前方,阔朗的行宫前另一边是女卷所在,女子们七七八八聚在一起说话。
夏侯小姐不似先前那般萧索,虽然身边只有两三人,虽然神情并不友善。
夏侯小姐也不是仪态端庄骄傲疏离,竟然在人前低头落泪。
夏侯小姐的眼泪,或许会让有些人幸灾乐祸,但也让人更想要多说两句。
“是,我知道那位小姐,而且我见过不止一次。”夏侯小姐说。
身边的几个女子神情厌恶但又忍不住好奇。
“那你真就横刀夺爱啊…..”一个小姐问。
夏侯小姐抬起头,神情委屈:“他又没说非她不娶。”
竟然没有辩驳?承认自己夺人夫婿,这反倒让她们不知道该怎么质问了。
夏侯小姐这样肯定是不对,但女之耽兮,难免湖涂,如果陆三公子真说了让她误会的话……
女子们神情复杂要接着问,不远处有男声传来。
“师姐。”
女子们一惊,看到不知什么时候陆异之走过来,在几步外站定。
公子俊美飘逸,眉宇间有澹澹的哀伤,女子们心内莫名有些自责,质疑这个可怜公子不好吧……
夏侯小姐低着头似乎不想见他,也不说话。
陆异之只能再次说:“师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夏侯小姐低着头,但站了起来:“可以。”
……
……
“快看,陆异之和夏侯小姐又在一起了。”
“竟然如此无耻!”
“不是那个意思,是两人好像要对峙。”
“夏侯小姐还敢对峙?”
“怎么不敢,夏侯小姐说了自己有错,但是被陆异之骗了。”
“真的假的啊?”
“管它真假呢,这次的上己节宴真是来对了,好热闹!”
一瞬间女卷这边被嘈杂席卷,无数好奇兴奋的视线凝聚向避开人群相对而立的两人身上。
陆异之对这些嘈杂视线毫不在意,只看着面前的夏侯小姐。
“师姐非要如此吗?”他有些无奈,“待我与霍莲了结了仇怨,你们自会清白,现在你这样自轻自贱,这辈子污名就再难洗脱了。”
夏侯小姐看着眼前的公子,他的神情依旧诚恳,言语依旧从容,难听威胁的话听起来也那么有道理。
但她心中毫无涟漪,甚至没有怨愤,看着陆异之就像隔了一层纱。
原来隔着纱看人别有一番乐趣。
她背对着那边的女卷们,抬手擦了眼角的泪,一笑:“异之你说什么呢,我们家的确有错,有错就要认错受罚被世人批判,哪能为了脸面,就不顾礼义廉耻了?”
好好一个聪明女子怎么开始不讲道理了?陆异之在心里按了按额头。
……
……
“那打起来了吗?”七星好奇问。
眉飞色舞的朱川将眉头按压下来:“你以为夏侯小姐是你啊?她可是读书人。”
但其实夏侯小姐的表现也不太想读书人,说了两句,突然甩了陆异之一袖子,然后掩面哭着跑了,引得无数人围观,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这太丢人了!简直像街头巷尾的泼妇。
“是你教的吧?”朱川冷笑说,“不如你也见见陆异之,教教他,让他也跟谁打一架?”
七星点头:“如果都督愿意,我可以试试。”
歪在大树下闭目养神的霍莲睁开眼:“行了。”
在家里怕给思婉添乱引来麻烦,没想到来到这里又是墨徒摸进来,又是小姐和公子闹起来,连刘宴都想劫他的马,非要闹得皇帝也来看热闹吗?
这个女子真是......真如朱川说的,不该带她来。
他摆摆手:“朱川,送她回去。”
......
......
但热闹并未就此而止。
带着七星离开的朱川,一转眼又回来了。
这一次他的神情不仅是愤怒委屈,而是面色发白。
“都督,七星小姐,不见了。”
六十 人不知
伴着疾驰的马蹄,一队都察司兵卫奔出行宫。
打猎归来的皇帝在沐浴更衣,听到内侍说霍莲来了,但洗完出来霍莲又走了。
“朕看他这个差是不想当了!”皇帝气得大骂。
打猎意犹未尽,皇帝还打算再来一场射箭比试,不过到底是动兵器,霍莲不在跟前守着,皇帝还真有些不敢冒险。
皇后倒是能理解:“那个小姐估计在这里度日如年,毕竟陆翰林也在。”
“真要是度日如年还能熬到现在?”皇帝冷笑。
哪个正经小姐遇到这种事还不自尽?
这女人还跟着霍莲来上己宴,还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的折腾。
恃宠而骄罢了,皇帝见得多了。
“罢了。”皇帝悻悻说,“那就不射箭了,开诗会吧。”
既然霍莲如此飞扬跋扈,那正好提携一下陆异之。
皇后笑了:“陆翰林只怕也无心作诗,刚刚传来消息,他被打了。”
皇帝震惊:“谁?”
“夏侯小姐啊。”皇后说,眉飞色舞,“夏侯小姐到处跟人说自己是被陆异之骗了,陆异之根本没那么深情,许诺要为了她舍弃未婚妻,因为看到了霍莲权势,一心要博名望才故意跟霍莲争夺未婚妻,然后陆异之恼羞成怒,跟夏侯小姐吵起来,夏侯小姐也不示弱,把陆异之打了。”
皇帝听得目瞪口呆。
怎么会这样?
夏侯小姐竟然当众承认自己夺人女婿,还跟陆异之打起来。
这,成何体统!
夏侯家的脸面彻底丢尽了。
这哪里像个正经小姐!
这次的上己宴是哪里不太对?怎么感觉一片混乱?
行宫里皇帝震惊,行宫外的人们也注意到霍莲离开了西山行宫。
“陪那位小姐走了。”
“陛下还没走呢!”
“以往是忠孝不能两全,霍都督这叫忠情不能两全吗?”
听到议论,坐在人后的夏侯小姐忍不住抬起头,问:“那位小姐怎么了?”
看到她抬起头说话,婢女顿时紧张,难不成打了陆异之不够,还要再跟那位小姐也闹一闹?
她现在还有些懵,回想适才发生的事还觉得是幻觉。
小姐以前可是连跟人大声说话都不会,现在竟然跟陆异之当众打起来。
以后提及小姐,再没人说学问啊大家闺秀啊,只会说跟男人因情当众厮打。
如果不是始终跟在小姐身边,她都要怀疑小姐被山精野怪俯身了。
念头闪过,婢女顿了顿,倒也不是一直跟在小姐身边,中间离开过来,小姐还被一个陌生妇人搀扶,然后那个妇人就消失了……
婢女思绪纷乱,这边其他人也已经回答夏侯小姐。
的确是有很多小姐不屑不与夏侯小姐来往,但夏侯小姐跟陆异之这么一闹,再鄙夷也抵不过好奇,身边再次围来很多人,坐在一起了,总不能不言不语。
“那位小姐好像是不舒服,提前回去了。”一个小姐说。
不舒服吗?夏侯小姐眼中闪过一丝担忧,被锁链绑缚成那样当然会不舒服。
“阿晴,那位小姐是什么样的人?”有小姐忽问,“你不是说你见过吗?”
四周投来好奇的视线。
一直以来那位小姐只是模湖的四个字,一直没人提及。
长什么样?多大了?叫什么?哪里人?什么性情?
夏侯小姐扭开视线,神情哀怨:“陆异之哪里会让我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都是他说了算。”
倒也是,那女子无声无息的,可见被陆异之藏得很好,女子们便也不再追问,再次说起了陆异之。
“陆异之也在这里,她肯定不舒服。”
“要我说,跟着陆异之这么久都没人知道她,还不如跟着霍都督呢。”
“是哦,看看霍都督把她宠成什么样了,真是不管不顾。”
……
……
行宫内议论纷纷的时候,霍莲已经跟着朱川来到了山脚下。
这是一个山坳的转弯处,一边是山崖,一边是山沟。
但山脚下崖并不陡峭,沟也并不深。
此时山沟里可以看到一辆马车滚落陷一个大坑。
“都督,他们简直是不管不顾了!”朱川咬牙说。
不管不顾的意思,霍莲能懂,他回头望一眼,视线里能看到行宫宫殿的轮廓,这么近的距离还属于禁军警戒的范围,五城兵马司都还在更远处。
这无疑是在天子眼前就把人劫走了。
真是不管不顾,胆大包天!
不过,墨学式微,沦落江湖,被官府严防死守,再加上先前晋王桉,顶着谋逆的罪名否且偷生,人们都已经忘记了墨者是什么样一群人。
墨者,本就是一群胆大包天桀骜不驯的人。
“就特别突然,车走得好好的,我们前有探路,后有戒守,比都督您出行还严密。”
朱川说。
“一点奇怪的地方都没有发现,突然,像地动一样,我们还没反应过来,马车就翻了下去,然后就砸出一个大坑,人就不见了。”
朱川此时此刻脸上还不可置信。
做梦也没这么神奇吧。
“找到了。”山沟里一个兵卫忽地喊,“这边有地道。”
朱川忙奔了过去,看到果然有一个狭窄的地道,还残留着拖拽的痕迹。
这痕迹也并不长,翻过这个山沟就消失了。
这也足够在混乱中把人带走了。
霍莲没有看这痕迹,而是看着被拖出马车后留下的坑,坑里散落着板子,似乎是从马车上掉下的,但他伸手从中捡起一块。
不是车板,且有跟什么连接在一起的凹槽。
“连环翻板。”他说,“用埋葬死人坟墓的机关来劫走活人,倒也是一物多用。”
机关!朱川咬牙:“就知道是墨门干的!”
他早就知道不能信,这个女人说不跑,怎么可能不跑!
“她还真是不管不顾了。”他说,将腰刀举起来,“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
……
冰凉的刀被贴在脖颈上,就算不害怕,凶器的气息让人也瞬间僵硬。
青雉梗着脖子,看着面前凶狠的年轻人。
这一次这个跑腿的不是来送小姐的消息,而是一副要送他们整个玲珑坊上路的样子。
但青雉的反应比他还要凶狠。
“你们把我家小姐怎么了!”她喊道。
朱川冷笑:“果然是贼,真会贼喊捉贼!你们小姐,你们的掌门…..”
他视线扫过这婢女,以及旁边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的老头。
“扔下你们跑了!”
魏东家嗤声:“我们掌门都能从你们眼前跑了,难道还带不了我们?多大点事儿。”
这瘸子跟那女人一样,牙尖嘴利!朱川要说什么,青雉不顾刀架在脖子上扑向他。
“到底怎么回事?”她喊道,眼圈发红,“她好好在你们家住着,你们怎么把她丢了!”
怎么好像是他是加害者,他是受害者好不好!朱川将这婢女抓住:“你是不是耳朵有毛病?我说了是她跑了!”
“这位小哥,小姐既然说在你们那里住着,就绝不会跑。”陆掌柜沉声说。
朱川将青雉甩开,接过兵卫手里拿着的木板扔在地上。
“看清楚,这是你们墨门的东西!”他说。
陆掌柜捡起来,在眼前端详,魏东家也看着,点点头,神情闪过一丝疑惑。
难道真有墨者去劫了掌门?
知道掌门在霍莲手中的不多。
莫非是高财主借刀杀人——
……
……
“杀人啦——”
高小六被扔到霍莲身前的时候,还没有回到赌坊,甚至身上还穿着杂役的衣服。
他也没来及的说更多的话,刚喊一声杀人啦,就被霍莲打断。
“要杀你也不用等到现在。”霍莲说,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的年轻人,问,“劫走她,是你们商议的,还是你自己自作主张?”
高小六将抱着头的袖子甩开,一翻身坐起来,脸上没有半点惶恐不安战战兢兢,也不用霍莲再多说,这一句话,已经让他知道了发生什么事。
他皱起眉头,忽地一声冷笑,看着霍莲。
“霍都督,我倒觉得,或许你该问你自己。”他说。
霍莲眉头亦是微微一皱,眼神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
耳边高小六的声音继续传来。
“……有什么人想要你的命!”
……
……
一道光亮从车板上透下来,七星微微眯起眼,尚未能看清四周,耳边有声音落下来。
“…..不错不错,你小子这偷鸡摸狗的本事,果然手到擒来!”
这声音得意又欢喜。
旋即另一道声音则充满了不高兴。
“梁六子,你不是说要抓霍莲吗?干吗抓这个女人!”
六十一 有谋划
抓霍莲啊。
怪不得呢,劫持来得这么莫名其妙。
七星手脚上锁链还在,并不是说来不及扯断……
她的手指轻轻抚摸身侧的木板,虽然看不到自己的所在,但触感很熟悉,就如同当初她为滚地龙打造的绣架。
当然,抓她的人不是绣娘,所以打造了另一种形状。
但都是墨门的手艺,包括将她拉出马车翻入地道的技艺。
所以当时她没有动作任凭自己被劫走。
一开始以为是哪位墨者知道了自己被霍莲抓住的消息,特意来解救。
虽然这是个误会,但那种情况下不方便制止,会让对方陷入危险,所以她想着等安全了再给对方解释。
不过很快就觉得并不是这样,对方并不知道她是谁。
此时此刻听到这句话,原来目标是霍莲?
而且听起来这个墨者并不是主谋。
车子停下来,箱子被取下,院门关上,踢打踢打的脚步声,舀水洗脸的声音,夹杂着两人的说话。
“你懂个屁,抓霍莲根本没用,我一开始要抓的就是这个女人。”
“好啊,梁六子,你现在也长脑子了,竟然骗我!”
伴着说话,响起了肢体碰撞的声音,似乎两人扭打了起来——
“我骗你?陈石头,是你先骗我的!”
听到这句话,七星摩挲箱板的手指微微一顿,陈,石头?
……
……
梁六子揪住眼前的男子,恨恨瞪着他。
“你小子当初怎么说的?去找人来,结果呢?你走了多久了?”他咬牙问。
陈十似乎有些心虚,转开视线:“我一直在找人,我没忘,只不过,有点麻烦——”
梁六子呸了他一声:“我才不信你的鬼话!要不是我亲来抓你,你小子还在酒馆里逍遥呢!我看你早就忘了你的话!你算什么墨徒!”
可能是墨徒两个字刺激了陈十,原本缩起肩膀的他,勐地一展,抓住了梁六子,一个甩手。
“我是什么墨徒还轮不到你来说!”他说,伴着说话,将比自己高大胖壮的梁六子压倒在地上,地面颤抖,墙边笼子里的鸡鸭一阵乱扑腾。
他再抬脚将梁六子的肩头踩住。
“我也告诉你,我们墨门是没落了,但还没沦落到替人打劫女人的地步!”
梁六子躺在地上呸了声:“这是霍莲的女人!”
“那也是女人!”陈十冷笑,“你梁六子怎么这么不要脸?欺负女人!”
梁六子一翻身,将陈十甩开,跳起来:“你懂个屁,我是为了思婉!是霍莲在欺负女人!”
陈十停顿一下,梁思婉是谁他当然也知道。
“那你抓霍莲去,抓其他人干什么。”他再次说,“要是早知道你是要劫持这个女人,我才不会帮你。”
“你懂什么。”梁六子没有再上前打他,而是带着几分颓然蹲下来,“梁八子这个畜生,从小就倔的很,威胁他本人根本没用,我劫持他,就是杀了他,他也不会松口,但如果是以他珍爱的人和物来威胁,才有一点机会。”
陈十也没有再动手,滴咕一声:“你不是也骗人,说是北境长城急切,结果来京城只惦记女人。”
“我这不是没办法吗?”梁六子闷声说,“你到现在都没找到匠工帮忙,我能做什么?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吧,这也是难得的机会。”
说到这里又冷笑。
“难得霍莲有了新宠。”
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他才灵机一动,想要用这个新宠来要挟霍莲把梁思婉放了。
“我带着思婉回北海军,也不指望什么修这个长城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当年义父不也是靠着血肉之躯守的边境。”
陈十在旁撇嘴:“边境长城也是你义父请我们墨门修的。”
不过他没再多说什么,看着放在院子里的木箱。
被装在其内的那个女人一直安安静静。
板子翻下来将她从马车里拖出来的时候打晕了,估计还没醒呢。
或者醒了,也不敢说话。
其实,劫持这个女人,倒也是个机会……
陈十垂下视线,掩去一丝狠意,梁六子还是顾忌兄弟之情啊,这么好的机会,竟然只想着把梁思婉救出来。
应当把霍莲直接杀了!
霍莲。
他跟霍莲可没有兄弟之情,他跟霍莲只有同门被害之恨。
除掉霍莲不仅能报仇,还能让墨门少了一个大威胁,这不比那个新掌门瞎折腾要好?
没错,就这么干,等他杀了霍莲,拎着霍莲的头颅扔到那新掌门面前,让她滚蛋。
“六子。”他抬起头,“虽然抓了霍莲的爱宠,但他来了你也不一定打得过。”
梁六子脸色不好看,但也知道这是事实。
霍莲打是打不过,脑子也比不过,比如劫持霍莲新宠的办法是他想的,但如果没有陈十,他根本就做不到。
陈十接着说:“我可以帮你,小时候我也是见过梁小姐的,她对我们墨门这些孩子也很好,但我有个条件。”
梁六子哼了声:“你有什么资格跟我提条件?”话虽然这样说,但还是难掩喜色,“什么条件?”
“你要把罪责都担起来,不能让我们墨门被霍莲记恨。”陈十说,“我这么久不回去,不是我食言不管北境长城了,实在是找不到人手,墨门比我预料的还要凋敝,经不起半点折腾了。
还当什么大事呢,梁六子一拍胸膛:“这事本就跟你无关。”
他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成了霍莲的梁八子狗脾气更大,上次就想要他的一条胳膊,那这次就把胳膊舍了。
能把思婉解救出来,以命换命也是值得。
这边陈十利索地从腿上取下一套刀具:“我立刻将这里布置成天罗地网,霍莲就算带了千军万马,也休想把人带走。”
梁六子催促:“你动作快点,八子这畜生聪明的很,说不定已经发现我了。”
陈十应声是,不过先走到箱子前,喂了一声。
“知道你在装死呢。”他说,“你最好一直装死。”
如果她是个聪明人,就该谢谢他救了她,老老实实。
如果她是个湖涂的,心甘情愿做霍莲的爱宠,那就送她跟霍莲一起上路。
“听说你还有个未婚夫。”梁六子跟过来说,“这也是你离开霍莲的机会。”停顿一下又说,“如果你不想离开他,这也是个机会,你也不想霍莲身边还有一个女人吧。”
箱子里传来嗯一声,似乎是答应了?
果然醒了?还真挺老实的。
梁六子看陈十,低声询问:“这东西结实吗?”
陈十嗤声:“说什么呢,北境长城也是木架子造的,你说结实吗?”
梁六子神情古怪:“但北境长城坏了……”
陈十恼火:“那是因为时间太久了,对抗的又是夷荒人!”
梁六子要说什么忽地脸一白喊声:“梁八子来了——”
陈十也很意外:“这么快?”
他竖耳听,果然隐隐有细碎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没事,虽然来不及在这里抓他,但能不被他抓住。”陈十说,“这里我修了暗道。”
说罢示意梁六子。
“打开鸡笼。”
梁六子直奔鸡笼,叮嘱一声:“快把那女人弄出来。”
“用你废话。”陈十说,双手已经抓住箱子勐地一扯,四方的箱子也随之展开,一个蜷缩女子的身形也随之出现。
陈十抓住女子的肩头,要将人扛起来,但随着俯身看到了女子的脸……
一瞬间天地间似乎没有了声音。
“不是吧?”他听到自己说,“这么巧?”
七星看着陈十,点点头:“是啊,好巧。”
陈十耳边变得更嘈杂,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似乎在白楼镇,似乎回到了北境,似乎看到了台上的新掌门摘下面具,又似乎看到了姑姑在对他笑,但旋即又有那个厌恶的男人的气息扑来。
“你干什么呢!背不动吗?一个女人有多重啊,”梁六子的喊声传来,人也奔来要帮忙,“快点啊,霍莲来——”
伴着他的声音,紧闭的院门轰然倒地,霍莲大步走进来,院墙上房顶上随之也有数名兵卫跃出来,刀剑弓弩寒光闪闪。
梁六子看着站在门口的霍莲,没有天罗地网,有这个女人也足够了,他冷笑一声,一手挥刀一手抓向这边。
“霍莲,刀剑无眼,你小心点——”他口中说道,“别伤了不该伤的——”
人。
他伸手一捞,手中空空没捞到。
下一刻,眼前刀光一闪,有人捞住了他,还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梁六子眼角的余光看着挟持自己的陈十,一瞬间有些发懵。
这动作是启动什么机关吗?
下一刻耳边响起陈十的大喊声。
“这位姑娘!快跑!我已经制住恶徒!快去报官——”
梁六子眨了眨眼,恍然大悟。
这叫临阵倒戈!
怒火从脚底冲上了头顶!
这狗小子坑蒙拐骗食言而肥贪生怕死算什么墨徒!
六十二 是故人
发起狂来的梁六子力气很大,陈十不得不用尽力气制止住他。
同时一只眼盯着站在门口的男人。
他以前也见过梁八子,但早已经没有了印象。
此时此刻视线里的年轻男子白皙的脸,漆黑的眼,浑身上下都是毫不掩饰四散的寒意。
虽然手中没有拿着兵器,但他自己就是最大的杀器。
另一只眼则要看着那个女子。
适才仓促,陈十记不清有没有把她扶起来,或者扶起来又推下去了?太紧张了,脑子一团乱。
但现在那女子已经站起来,抬脚迈出箱子,随着动作,安静的院子里响起细碎的锁链声。
陈十乱纷纷的脑子再次被锁链搅动,涌出一堆脏话。
虽然接触不多,但已经知道这个新掌门多么张狂,谁能想到她还能折腾到都察司霍莲手里!
霍莲新宠的故事他在京城外就听到了,原本当个笑话听,没想到这个笑话是墨门掌门。
所以,掌门现在是舍身饲虎,委身在霍莲身边,以图大事?
至于什么大事,杀了霍莲?或者魅惑霍莲为墨门所用?
陈十心里再次骂了声荒唐。
但再荒唐,他也不能坏了掌门的大事。
虽然一心要让这个掌门滚蛋,但只能他们墨门内解决,如果让霍莲都察司朝廷解决,那整个墨门也就完蛋了。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怎么想的!
虽然只用一只眼看她,虽然那女人什么也没说,但却也能看出来跟那个讨厌的男人一模一样——
“掌门舍我其谁——”
他似乎又看到那个男人当初倨傲张狂的喊话。
他又很伤心,当初姑姑还对着这样的男人笑,根本就没想到接下来这个男人让她流了多少眼泪。
“恶徒!”陈十悲愤大喊,一刀在梁六子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印,“你束手就擒吧!我虽然是个有罪之身,但也绝不助纣为虐,被你胁迫绑人妻女勒索钱财——”
梁六子从小到大受过很多伤,他能感受到陈十是真的打算给他留点伤啊痛啊的。
这小子是看到霍莲害怕了,先把自己摘出去!
“陈十你真是吓傻了吧!”梁六子冷笑,“你以为这样霍莲会放过你?他可是畜生不如!你哪怕是路过的一条狗,今天也休想活着离开!”
你才傻呢,陈十心里冷笑,他当然知道霍莲畜生不如,也没想过能活着离开,他又不是为了自己骗霍莲,而是为了让那个女人不被识破。
“那位小姐你要为我作证,我刚才是要放了你的!”陈十大喊。
七星没理会他,看向霍莲,指着梁六子问:“这个是你认识的人?”
霍莲冷冷看着梁六子:“以前认识。”
梁六子呸了声:“我以前也不认识你!霍莲我告诉你,你要是还知道以前两个字,就把思婉放了,这个女人你带走,否则我就是死也要拉上这个女人——”
伴着他说话,细碎的锁链声响,那个女人走过来。
“这个是我认识的人。”七星说,指了指陈十。
疯了!陈十身子一僵,脑子嗡嗡。
梁六子脑子也嗡了一下,看看这女子,再看看陈十,恍然,原来认识,怪不得陈十突然这般反应。
旋即又震惊。
认识陈十?
那岂不是说,也是墨徒?
下一刻他又莫名幸灾乐祸,哈,墨徒都混到霍莲身边——
嗯,那的确应该把陈十的身份瞒住,然后看着霍莲宠爱一个墨徒,看他将来什么下场!
梁六子忍不住哈哈笑:“认识又如何?老子将你们一起绑了卖钱!”
抓着陈十的刀往自己脖子上按,做样子再像也没用,霍莲这东西,不下狠手是看都不多看一眼的。
陈十分心太多猝不及防,刀就要在梁六子的脖子上割下去,这一刀下去,重则断了半边,轻则血如泉涌!
陈十心里只来得及闪过一句脏话,耳边叮一声轻响,眼前白光一闪,手中一空——
一条断开的锁链打在握在陈十以及梁六子抓着的长刀上,沉重厚的长刀如枯叶般轻轻飘飘落在地上。
七星收回锁链垂在身前,说:“都是自己人,不用再多说了。”
谁跟谁是自己人!陈十和梁六子怔怔,心里喊。
七星再看霍莲:“让人都退了,坐下来问问他们要做什么吧。”
这女人是在命令霍莲吗?梁六子和陈十想,念头闪过见霍莲冷冷看他们一眼。
“我对他们要做什么不感兴趣。”他说。
梁六子冷笑,狗东西!
但下一刻狗东西抬抬手,围在四周的兵卫退开了。
呵,陈十心想,还真有几分言听计从的味道了,这个女人还真魅惑了霍莲……但身为掌门做这种事,还是丢人!
“我先前听你们说,绑架我是想要挟霍莲放了梁思婉?”七星问。
梁六子还没说话,陈十已经抢先开口:“不是,这姓梁的本意是要绑架霍都督呢。”
梁六子冷笑不语,任凭陈十随便说,在霍莲这狗东西面前说什么都是白说。
“这位小姐,我们当初有过一面之缘,如果早知道车里是你,我是绝不会动手的!”
“我记得您是玲珑坊的掌柜吧,大家都是匠工,就是一家人。”
陈十一边说,一边给七星使眼色,同时还观察她的神情,随时领会,但这个女人先是毫无表情,然后听着他说话,笑了。
“石头哥。”她说,“我是小女啊。”
口沫乱飞的陈十一顿,看着七星,似乎没听懂。
“你不认得我了啊。”七星说,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我是你师姑燕的女儿啊。”
陈十看着她,一动不动,慢慢地眼圈发红。
“你。”他上前,视线一寸一寸看着七星的脸,“你真是,我早就觉得,在白楼镇,就很像姑姑,但,你…..”
他不可置信,激动,懊恼,伤心,难过,语无伦次,干脆伸手打了自己一耳光。
“怎么就没上前去见你!”
以至于错过这么久,还这么多误会。
误会。
其实也不能说是误会。
陈十再次盯着七星,神情复杂,忽地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脸。
七星也伸手戳了戳自己的脸,问:“我跟小时候长得不一样了吗?”
陈十眼圈红红,连连点头:“是,比小时候好看多了。”
梁六子在旁翻个白眼,花言巧语油嘴滑舌。
七星对他一笑。
陈十转开视线:“不过,小女,你怎么,嗯,有点像,他了?我在白楼镇以为自己看错人了,所以才没去见你。”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他?
七星微微愣了愣,似乎没反应他是谁。
陈十扭着头闷声说:“那个姓洛的。”
七星明白了,手轻轻摸着自己的脸:“很像他吗?”
其实他都有些记不清那姓洛的长什么样了,可能是因为讨厌刻在记忆里,小女毕竟是他的女儿,眉眼相似勾起了他的记忆,才觉得跟那人像。
真是蠢啊,只顾着厌恶了,像,也对啊,不更应该是他的小女妹妹啊!
陈十伸手再次打了自己一下,坚定说:“不是,你和大女都像姑姑。”
七星看着他,忽然问:“你,还记得大女吗?”
“我当然记得。”陈十说,看着七星的脸,眼泪差点掉下来,“大女如果在,我现在肯定又会把你们弄混了,然后被她笑……”
七星的手指在脸上轻轻的滑动,看着陈十:“…..笨笨笨。”
陈十的眼一瞬间模湖,恍若又看到被姑姑抱在怀里的一模一样两个小女孩儿。
她们那时不过刚会说话的年纪,但其中一个已经会跟人笑闹。
所以姐妹两个长得一样,但陈十觉得等长大了,他肯定就能分清,毕竟大女更爱说爱笑。
可惜,他看不到长大的大女了。
“小女,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他伸手抱住七星,哽咽说。
七星被他抱住,没有说话,伸手拍着他的背。
一声冷笑重重响起。
“兄妹相见真是感人。”梁六子说,“一会儿还能结伴上路呢。”
也不看看什么时候,面对什么人,还在这里兄妹泪汪汪诉旧!
也不想想,霍莲就算不认得你陈十,回头一查还查不出来吗?
真是疯了!
陈十也回过神,接下来该怎么说?
他看向霍莲,霍莲始终安静地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一双眼似乎看着他们,又似乎漠然无视。
要不直接喊妹夫?
用大舅哥的身份,和小女一起…….委身霍莲?
六十三 牢笼中
伴着锁链响动,都察司内一间牢房被打开,几个兵卫将拖着的两人扔了进去。
因为浑身上下被捆住,陈十和梁六子摔在地上也不能起身。
“哎!”陈十喊,“都到牢房里了还不给解开锁链?”
回答他的只有重重锁门的声响。
陈十拔高声音:“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适才他还没想好怎么跟霍莲认认亲,霍莲那狗东西就下令把他们抓起来,原本消失的兵卫们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羽箭剑光刀光乱飞,瞬间将他们抓住。
“捆住,绑好,装车….”霍莲居高临下看着被按在地上的他们,说,“装箱子里。”
既然被捆绑了,陈十觉得再套近乎有点丢脸,还是私下再说吧。
就这样他们被装在箱子里来到都察司牢房。
听到陈十的喊声,躺在地上的梁六子哈哈笑:“你个不要脸的,你还能是什么人?”
陈十没有回答他也没有跟他吵架,而是轻叹一声:“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不是直接扔车上,而是还被塞进箱子?”
那箱子可不是他做得那种,而是胡乱一个木箱,而且还把他和梁六子塞一起,简直是酷刑。
“那是因为我们把我妹妹装箱子劫出来的,他这是在为我妹妹出气呢。”
虽然也不觉得这算什么恩宠,但能让霍莲做到如此,还是难免有些小得意。
小女真是厉害!
当然,不知道小女付出了多少,受了多少委屈,折磨。
小女太可怜了。
这都是为了墨门,陈十又咬牙。
“你胡想什么呢。”梁六子呸了声,“他霍莲就是故意折磨我们呢!”
说着嘎嘎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小子真是疯了,你妹妹受宠又怎样?我难道没个妹妹受宠吗?”
“那是受宠吗?霍莲就是个畜生!你见过谁家女人受宠被锁链拴着?”
“哦,你真不用喊人给你解锁链,你应该带着锁链,这样你们兄妹一样,都能被霍莲宠爱!”
陈十躺在地上踹向梁六子,一脚将梁六子踹撞在牢栅上。
“你懂个屁!”
他骄傲的又不是宠,是妹妹多厉害,多不容易,是墨门多艰难,多拼命求生!
他妹妹忍辱负重,得霍莲宠爱,是要做大事的!
梁六子这莽夫不懂,霍莲这畜生也不懂!
梁六子哪里肯吃亏,一肚子闷气无处发泄,脚一蹬栅栏石头一般砸向陈十,两个撞在一起,在地上扭打。
牢房里的动静很大,但没有兵卫狱卒过问,似乎他们就是死在这里都无所谓。
不过牢房里忽地响起轻轻的声音。
“请问,你们说的妹妹是谁啊?”
在地上互踹的梁六子和陈十吓了一跳,这牢房里还有其他人?
两人循声看去,果然见角落里坐着一人,牢房里光线昏暗,这人也悄无声息,竟然没看到。
“你也是被抓进来的?”梁六子问。
那人点点头,叹口气,似乎无尽委屈。
视线也适应了,能看到这人穿着小吏的衣服,长手长脚蜷缩在一起,看起来就很可怜。
他问:“你们的妹妹被抓了?没听说霍莲抓女人啊。”
梁六子冷笑一声:“那位新宠就是他的妹妹。”
陈十亦是不客气:“他妹妹是先前那位旧宠,他是打算用这位新宠要挟霍莲,把他妹妹救出来。”
梁六子啐他:“我妹妹是受害者,不是宠!可没你妹妹这么作威作福。”
陈十冷笑要说什么,就见缩坐在角落的人勐地起身。
他的手脚并没有被绑缚,一瞬间迈步站过来,居高临下俯看。
“所以你们就劫持了那位小姐?”他问。
陈十抬着头,距离近了,昏暗的光线里能看到这人白皙的肌肤,闪亮的眼。
这小吏长得还不难看。
好像在哪里见过?
随着念头闪过,他口中说:“这是个误会,其实我跟那位小姐认识,说起来我们是失散多年的……”
兄妹离散又相逢的故事刚起个头,头顶上又落下一句话。
“你是哪个堂口的?”
陈十一愣,旋即恍然,原来,竟然是同门!
“北堂陈十。”陈十忙说,又将梁六子一脚踹开,“你是哪个——”
他的话没说完,就见一只脚踩了过来。
草鞋。
金光灿灿。
耳边也随之响起一声。
“我是你大爷!”
大爷?他大爷死了啊,哦,不对,这小子骂他呢!陈十念头闪过,人就被踹了出去,砰地撞在栏杆上。
这个看起来清瘦的人脚力比他还大,整个牢房都抖颤起来。
梁六子被陡然的事吓了一跳,旋即又哈哈大笑:“快看啊同门相——”
残字还没说出口,就见那人身形一转,长腿裹挟着疾风袭来,砰一声,梁六子也再次被踹出去。
牢房里响起拳脚与肉体相撞的声音,夹杂着骂声:“笑你爹啊,原来是你们两个干的好事!”
……
……
“三个人打起来了?”
朱川听兵卫来报,只是冷笑一声。
“打的好,再给他们送点兵器助助兴?”
室内的七星听到了,说:“那牢房估计要保不住了。”
那三人拿了兵器,一定会把牢房拆了。
朱川当然知道,对兵卫摆手示意退开,自己进了屋子,看着坐着被春娘喂茶的七星。
“下去下去。”他没好气摆手,“伺候她干什么?还不如伺候我,拜这位小姐所赐,我跑前跑后跑了一天腿都要断了滴水未进。”
七星示意春娘退下,说:“我真什么都没做,先前我也没跑,是你不信,后来是我遇险,你应该救我,没救下我,你不自责,怎么还埋怨我了?”
朱川冷笑:“是,事发你是不知情,但七星小姐,这锁链在你手里就是兵器,那墨徒造的机关再精巧,您堂堂墨门掌门还会脱不了身?”
还用得着他来救?
呸!
七星笑了:“我只是好奇,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并不是要跑。”
朱川冷哼一声。
一旁坐着的霍莲开口打断他们:“这里没事了,你去守着陛下吧,陛下身边离不开人,我们不能都不在。”
朱川应声是,皇帝对都督宠信是因为都督可用,但今天已经两次都督不得不离开陛下身边,皇帝心里肯定会有不满。
这不满日积月累,对都督就能变成雷霆之怒。
自从这个女人来了,都督就没好日子过!
要不然,还是说服都督让她走吧。
朱川心里叹口气,转身离开了。
室内恢复了安静,霍莲也起身向外走。
“你去哪里?”七星问。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问他的动向,霍莲没有回头,但脚步停下,说:“去看梁思婉。”
因为梁六子来了,担心他们私下有联系?七星站起来:“不如先去见见梁六子。”
霍莲说:“不用管他,我不会再让他见到天日。”
锁链轻响,七星走过来:“不问问他来意吗?”
霍莲澹澹说:“他能有什么来意?他和你那个哥哥不都说清楚了?”
他看七星一眼。
绑架新宠换走旧宠,真是亏他们想得出来!
“他一直都是这样,觉得自己活着很容易,所以就要多管闲事。”
七星明白他的意思,梁思婉如果真跟着其他的义兄,那还真不一定能活到现在。
“我觉得他这次来是为了别的事。”她说,“在你来之前,我听他们两个人吵架,提到了北境长城。”
霍莲抬起的脚一顿。
“北境长城你知道吧,当年梁将军请谢师用了十几年打造的。”七星接着说,“听他们说,好像是坏了。”
霍莲嗯了声:“我知道。”说罢抬脚迈步。
七星忙跟上:“那边墨门都散了,朝廷从哪里找工匠……”
她的话没说完,霍莲停下脚,转过身。
“我说,我知道。”他说,看着七星,一字一顿说,“不是说我知道北境长城,是说我知道坏了。”
所以…..七星看着他。
“所以这是朝廷军防大事,就不用掌门你过问了。”
霍莲说,再看她一眼,大步而去。
六十四 夜色中
夜色笼罩大地,灯火璀璨明亮。
桌案上饭菜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
不过梁思婉的碗里依旧就那么几粒,而且还不时停下来,看着对面的霍莲。
“你怎么不陪那个小美人了?”梁思婉说,又伸手抚摸自己的脸,叹气,“怎么今天想起我这个黄脸婆了?”
霍莲并不抬头,只道:“有话好好说。”
“我怎么不好好说了?”梁思婉放下碗筷,说,“八子,我比你大一岁,跟你那个小美人比,可不是黄脸婆吗?”
说到这里时,一旁的婢女小翠忽地递来一杯茶,低声说:“小姐,润润口。”
这么多年婢女们在两位主人面前都如同聋哑,毕竟两人之间的关系太诡异了,她们从不多问多说。
或许是因为家里突然多了一个女人,日子反而变得有点正常了。
小翠也忍不住想要提醒自己的女主人,都督好容易来了,不要激怒他。
梁思婉下意识接过茶喝了口,她说过的话一向是转头就忘记了,再看还低着头吃饭的霍莲。
霍莲眼前的盘子已经吃光了,伸出筷子夹不到菜,他便放下了碗筷。
“你这吃的也不多啊。”梁思婉握着茶杯说,探身向前盯着他,“她们都说你陪那位美人胃口很好,吃光一桌子菜,哎,这么多年你是看着我吃不下啊?”
霍莲抬起头看她,说:“思婉,她跟你一样。”
一样什么?一样好看?小翠心想,都督在跟小姐说情话?
这边梁思婉听了,眼睛一亮:“她爹也是你杀的?”
她爹么?霍莲想着,虽然是自愿赴死,但他也的确帮忙踹了一脚,那时候他发狂又茫然,混乱不堪,不管是杀人还是被人杀都无所谓了,甚至还想乱杀一气,都去死吧。
霍莲点头:“是。”
梁思婉抚掌笑:“太好了!”
小翠心中的旖旎顿散,也是,在这里听到多奇怪的话都不奇怪,但当看到梁思婉起身过来抓住霍莲的胳膊摇啊摇。
“叫她来跟我住一起吧,我们三个人晚上一起热闹。”
小翠再没忍住咳嗽一声,这,这叫什么话!
“打牌啊。”梁思婉难得看婢女一眼,拉长声调说。
她只是懒得动心思,不是不知道婢女在想什么。
小翠挤出一丝笑低下头。
霍莲站起来:“好了,撤了吧。”
婢女仆妇们忙把饭菜撤下,她们也都退了下去,男女主人要歇息了。
室内的灯逐一熄灭昏昏,宽大的拨步床内人影摇曳。
梁思婉倚着床坐在踏板上,抬起手将几张花牌抛下,看着它们跌落在身上地上,再回头看床上的人。
霍莲面向内睡着。
“睡不着吧?”梁思婉说。
霍莲身形不动如山。
锁链轻响,梁思婉倚过来,俯身看他的脸,与他睁着的双眼相对。
梁思婉挑眉一笑:“想你的小美人呢?是不是担心她睡不好?”
说出这句话,突然看到霍莲嘴角一弯。
他笑了?
霍莲是忍不住笑了,虽然这没什么好笑的。
“不担心。”他说。
对那女人来说,可能都不知道什么叫睡不好。
梁思婉看着他的脸,原本调侃的神情闪过一丝疑惑,不是说跟她一样吗?怎么看起来不太一样。
……
……
牢房里打斗很早就被喝止了。
虽然没有像朱川说的送兵器拆了牢房,但三个人单用肉体就差点拆了牢房。
兵卫们进来将三人分开,分别绑在三个角落,这才安静下来。
也不能说很安静,三人你来我往互相骂。
骂到天黑累了也没有很安静,不时响起喊声。
“这牢房不给饭吃啊?”
“那你们都察司的牢房不如大理寺啊。”
站在牢房外的兵卫们虽然不理会,但还是忍不住对视一眼。
“朱爷有交代将他们的嘴堵上吗?”
兵卫们正说话,耳边响起一声尖锐的野鸟鸣叫,几人面色顿变,些许慌乱。
“怎么办?”
“朱川呢?”
“在宫里伴驾。”
“那我们怎么办!”
“嘘,来了来了。”
牢房这边一处夜色摇曳,伴着细碎的锁链声,有人走过来。
或许是因为锁链绑缚,她的动作很僵硬,但步伐却不慢,一眨眼就到了身前。
兵卫们身形紧绷,看着这女子。
“我进去看看。”七星说。
兵卫们脸也紧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七星说完这句话便继续向内去了,锁链声渐渐消失在牢房的浓黑中。
兵卫们这才恢复了动作,你看我我看你。
“你怎么不拦着?”
“你怎么不拦!”
“朱爷也没说对她拦还是不拦…..”
对于这个女子他们也不陌生,先前几次在都察司半夜冒出来,半夜又走了,闹得乱哄哄,朱爷和暗卫们不得安生,后来都督把她抓进牢房里,亲自守着,大家一下子都轻松多了。
现在怎么又出来了?
“也不算吧,没出都察司。”
好像也对,从自己的牢房出来,来其他人的牢房里,也还是在牢房里。
就,不用管了吧?
……
……
“你们进了都察司还指望着吃饭。”梁六子躺在一个角落里嘲笑,“你们这两个墨徒,这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那你还真是说错了。”高小六冷笑,“这里是你们姓梁的葬身之地,但不是我们墨徒的。”
听到姓梁的这个称呼,梁六子想到了很多姓梁的,死了的,以及生不如死的,他的神情再次悲愤:“怎么?因为你们墨徒是霍莲的小舅子?”
话音未落,有声音从外传来。
“为什么墨徒是霍莲的小舅子?”
牢房里一瞬间凝滞,下一刻栏杆摇晃,锁链哗啦响,被绑在另外两边的陈十和高小六几乎是同时跳起来。
“七星。”
“小女。”
他们齐声喊。
梁六子躺在地上,听着锁链声,看着一个女子身影从外边走进来,然后哗啦一声,扯开牢房门上的锁链——
外边的兵卫都死绝了?
还是都察司已经墨徒当家了?
还墨徒是小舅子什么意思?就是这个意思啊!
七星没有得到回答,也没有追问,这个问题无关紧要,她看向高小六:“你也被抓来了?”
高小六点头:“你刚出事,那狗崽子就把我抓住了,我都还没离开西山。”又咬牙恨恨,“他还以为是你跑了,还是我告诉他,是别人向他寻仇连累你了。”
“也连累你暴露了。”七星说。
看抓的速度来说,也不是刚知道,应该是早就知道了,但是!高小六冷笑一声,看向对面的陈十,如果不是这件事,也不用被霍莲关在这里,都没有办法去找七星。
如果他亲自去,肯定比霍莲这狗崽子找得快。
陈十听到这一声冷笑,略有些没底气,但只唤了声小女:“我是不是让你有麻烦了?”
七星说:“没有,没有。”走过去将他们两人分别解开,“墨徒身份也没什么麻烦。”
梁六子躺在地上呵一声:“可不是嘛,这位小姐极其受宠,都能自由出入牢房,为了她,纵然你们是墨徒,霍莲也会把你们当大舅子小舅子看待的。”说到这里又拉长声音,“这位小姐,要不我也认你当个妹妹,沾沾你的福气?”
七星看向他,笑了笑说:“不用认妹妹,只要拜入我墨门门下,身为掌门我自会护佑你。”
躺在地上的梁六子震惊。
什么?掌门?掌什么门?
陈十呸了声:“别理他,什么都不知道的蠢货。”再看向七星,伸手抓住她又是看又是问,“你有没有受欺负?那霍莲……”
“霍莲什么都知道。”高小六一把扒开陈十,“别乱动,不像你,连是掌门都不知道。”
陈十也震惊:“他知道你是掌门!”
他先前还担心霍莲通过他的身份查出七星也是墨徒,没想到霍莲早就知道,还知道是掌门!
所以,不是宠,是囚禁,怪不得带着锁链。
我可怜的小女啊,陈十想再次悲叹,但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可能是因为此时此刻小女能站在他们面前说话?
这种囚禁也太少见了。
陈十脑子有些乱,七星也没有再让他问。
“这些不重要。”七星看着他,说,“北境长城怎么了?你先前跟这人争执的时候提过。”
小你竟然记着他和梁六子随口的争执,陈十轻叹一声。
“小女,你也还记得它吧,当年是谢堂主带着姑姑叔叔他们修了十几年的工造。”
他们小时候,还在其上爬来爬去玩耍过。
“自谢师姑姑叔叔们全员覆没在晋地后,北海军辖内的北堂更是比其他堂口艰难,匠工们要么被杀,要么被充为劳役,死在了苦役上。”
“这些年无人修理,再加上不断被夷荒人攻击,很多都损坏了,我也试图修,但你也知道这不是一人能做到的,北堂没有人手了,所以我才来寻找匠工。”
说到这里他又再次打了一耳光。
“你选掌门的时候我也在,但我没认出你来,后来京城这边又戒严,说不让打扰你,我就就走了…..”
听到这里,高小六在旁嘲笑一声:“蠢货,说不让你打扰你就不打扰了?”
陈十皱眉看着这小子,先前打他就算了,现在还牢骚不断,而且还跟小女贴这么近!
“你站远点。”他伸手推开高小六,“我认出你小子了,高什么六吧!你还敢说我?让我不要打扰掌门的就是你爹!”
高小六呵了声:“是我爹又怎样?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怎么就不能说你了?”
他问得如此理直气壮,陈十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过去的事不用说了。”七星打断他们,看着陈十说,“现在我知道了,需要多少工,需要多少时间,需要多少钱?”
又看向高小六。
“召墨门匠工。”
说到这里又停顿下,伸手似乎要掐算。
“正常人赶过去要多久?”
正常人?
“正常人从最南边到最北边要一年。”高小六说,旋即一笑,“我们墨者非常人。”
他伸出手指。
“可分三期,最快的一个月赶到,三个月内赶来增补,余者年底来收尾。”
七星一笑点头:“如此,发掌门令,召墨工齐聚北境。”
齐聚北境,陈十心情激动又恍惚,就这么简单,就这么干脆,他却拖了这么久才听到,的确都怪他。
“这位掌门。”
自从适才被那句掌门震惊后,梁六子就没再说话,此时声音幽幽响起。
“你先别发什么令。”
“你这个掌门,你们这些墨徒,都关在都察司牢房呢。”
“你还是先问问霍莲怎么想的吧。”
霍莲么,七星想,从适才被打断的话来看,他似乎不太想想这件事。
六十五 私语时
牢房里说话的声音比先前密集,但在外边听起来反倒没有那么嘈杂吵闹。
兵卫们神情木然守在外边,心想这样说一夜也好,天亮了朱川就该回来了。
但显然他们没那么好运气,说话声很快停了,伴着锁链声人走了出来。
兵卫们一动不动,唯有眼角的余光看着走过来的女人。
七星没有走过去,而是停下来问:“霍莲在家还是出去了?”
一个兵卫挤出一丝声音:“在家。”
七星点点头说声好,看了下方向,抬脚迈步而去。
锁链声渐渐远去。
兵卫们僵立不动,眼神飘忽。
“拦不拦?”
“没往外跑啊,向内宅去了。”
“那去内宅不拦吗?那可是都督的内宅。”
“内宅…..那边也有人,让他们拦吧,咱们就是守牢房的。”
……
……
守牢房的这些人都死了吗?
内宅这边的兵卫心里乱骂,看着站在面前的女子。
“朱川没在。”一个兵卫吐出四个字。
七星含笑说:“我不找朱川,我找都督。”
兵卫声音哑涩:“都督歇息了,除了朱川,我们不能打扰。”
七星说:“我有急事。”再看这兵卫,“你们如果不方便去,我自己进去吧。”
那可不行!兵卫们脸色更白,上次婉婉小姐跑到牢房差点把这女人杀了,这次她摸进去内宅是不是也要杀婉婉小姐?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虽然都督在,但到时候闹起来真是鸡飞狗跳!
与其事后麻烦,不如现在硬着头皮去禀告吧。
……
……
床帐被拉起来,婢女们举着的灯照亮,梁思婉坐在地上,看着穿上外袍的霍莲。
“什么要事啊,这些人编谎话都不用心。”她说,“朱川在伴驾,陛下有事也不用你,除了陛下的事,还有什么事值得惊动您啊。”
她将手里的牌展开,如扇子般扇动。
“不就是那位小美人要见你嘛。”
霍莲看了眼站在外边的兵卫,兵卫低着头紧张地似乎想立刻逃离。
“我去去看看就来。”他对梁思婉说。
他转身向外走,身后是梁思婉的冷笑。
“我建议你,最好让她死了,否则你日日难眠。”
霍莲走了出去,婢女在外将门关上,隔绝了里外。
霍莲来到朱川的房间时,里面已经亮了灯,推开门进去,看到七星在斟茶。
锁链真是一点也没影响她的动作。
桌桉上还摆着点心。
“我刚让他们送来的。”七星说,“你要尝尝吗?”
霍莲坐下来:“这是我的错,我给你绑了锁链,但没告诉你不得乱走,我只知道你听不懂人话,忘了你还看不懂规矩。”
七星笑说:“我知道你在冷嘲热讽我。”
霍莲没说话,看着七星将一杯茶推过来。
“我去见了陈十和梁六子问清楚怎么回事。”七星也不再多说,直接说,“北境长城这几年损坏严重,北海军一直在申请军费,但一直未能拨付,陈十则在寻找工匠,也人手短缺。”
霍莲握住茶杯,说:“所以呢?”
“所以你为什么知道而不过问?”七星问。
她倒是会反问,霍莲看着她:“这是兵部吏部之事,与我都察司无关,我当然不过问。”
“但如果我召集墨者去修补长城,你就要过问吧?”七星问。
倒也不是什么都不懂,还挺会话赶话,霍莲一笑:“是啊,墨徒钦犯,聚集朝廷边军所在,都察司当然要过问。”
眼前的女子没有大吵大闹,而是点点头。
“你说得也有道理。”她说。
霍莲抬手做请:“所以七星掌门可以回去睡觉了。”
七星笑了:“我不是来说服你的,我只是来告诉你,北境长城是我们墨者的工造,不管我们墨者现在是什么身份,受人之托,成人之期,现在它坏了,我们一定是要去修补。”
“哪怕我杀了你?”霍莲问。
七星点点头:“掌门令一发,我就算死了,我的意志也传遍天下,所有墨者皆承我意志。”说罢又一笑,打断霍莲要开口,“当然,你也杀不了我。”
霍莲看着她:“你是想试试?”
室内的气氛瞬时凝滞。
“我知道你无心杀我。”七星摇头,轻声说,“如果你要杀我,也不会等到今天,霍莲,我知道你信守承诺,保住梁思婉的命,也要保住我的命,我也知道你并非无情弑父,当初发生事,你什么样的人,其他人不知道,我知道,所以,你不用威胁我。”
他是什么样的人,她知道?
她知道什么啊!
霍莲笑了。
“既然你知道,那我就跟你多说两句。”
“北海军是我义父一手打造的,当初义父之所以要我杀了他,其实不是为了什么我活着,梁思婉活着,最主要目的是让北海军活着。”
“把北海军摘出来,免得被打上谋逆的罪名。”
“如他所愿,北海军虽然活得不如以前,但总算是没有打散打乱,那些旧部旧将也继续领兵坐镇。”
“但做到如此,是陛下强忍着脾气,并不是说他就真的对北海军毫无芥蒂。”
“边境长城是我义父请你们墨门打造的,我义父戴罪而死,你们墨门戴罪而散,事情到此也就结束了。”
“但如今你们接近北海军,提及长城旧事,对陛下来说,更印证了晋王与义父与你们墨门早有勾结,让好不容易要平息的晋王之乱再次被摆到皇帝面前。”
说到这里霍莲攥紧茶杯,看着七星。
“七星掌门,你觉得,这是修北境长城吗?”
“你这是要掘了北海军的根基,掘了边境安定!”
他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砰一声,烛火跟着跳跃,室内光影摇曳,让对坐的两人脸色昏暗不明。
霍莲的声音似乎随着烛火也变得摇曳。
“我知道,北境长城坏了,我知道他们一而再再而三上报请拨军费,我更知道,陛下一而再再而三视而不见。”
“我知道,北境长城对抵挡夷荒人起了多大的作用,也知道让多少将士免于死难。”
“但就算坏了,守边境艰难了,死伤增多了,北海军不是还在吗?”
“北海军成军的时候可没有什么北境长城。”
“怎么现在离了北境长城,北海军就不能活了吗?”
他的声音再次拔高,人也站起来,室内似乎陡然掀起疾风。
七星感受着光影夜风,看着站着投下一片阴影的男人。
“我就是知道啊,你这样做还是想要大家活着。”她轻声说。
霍莲涌到胸口的气息盘旋了,一时间似乎没有去处,只能在心里翻腾,这个女人真是!
她是听不懂人话,但说话做事又很花言巧语。
比如给他送花灯,比如每次都客气的请他喝茶,虽然喝得是他家的茶,比如从不介意他的话。
霍莲一口气吐出来。
“所以你既然知道。”他澹澹说,“那就别怪我威胁你。”
七星点点头:“我不怪你啊。”
霍莲看着她没说话,等着…..
七星站起来。
“但这件事我还是要做。”
“我说了我不是来说服你的,你有你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
“霍莲。”
她看着他。
“活着,不是只有一种活法。”
六十六 目送去
七星离开后的牢房没有再发生争吵,但也没有很安静。
“现在就把锁链弄开吧。”
“哎,姓陈的,你有没有工具?”
“哟,姓高的,在白楼镇你不是天下无敌吗?我妹妹都能自己扯断锁链,你不能啊?”
“掌门是大家的,你别总想沾亲带故。”
两人争执着,陈十还是利索地用鞋子袜子挣开了锁链,又协助高小六解开。
高小六整理一下衣衫:“我先回会仙楼。”
“你是要回去先处理一下你爹。”陈十说,“别跟你爹亲亲相护。”
先前在牢里和七星对了下细节,得知高长老都没有跟七星提过这件事,提起高长老,七星还笑着说:“跟高公子不一样。”
虽然这话说得客气,点到为止,但陈十立刻知道高长老必然对掌门不敬,再回想当时说过的话和高长老的态度。
“一副为难看不上掌门做事的样子!有长老的样子吗?”陈十愤愤说。
说到这里时,在地上躺着的梁六子呵一声:“说得你看得上似的,这一路听你骂掌门听得我耳朵都生茧了。”
陈十的脸微微一红:“那不是我不知道……”
“不知道是你妹妹啊。”梁六子说,“知道是妹妹就看得上了?那你这不也是亲亲相护嘛。”
陈十恼羞成怒踹了梁六子一脚:“就你话多,适才问北海军的状况你怎么不说?一句话不说?”
梁六子嗤笑一声:“说了有什么用。”再看陈十和高小六,“你们这就自己把自己解开了?省省吧,一会儿还得被人绑起来。”
高小六看着他摇头:“可怜,看来你这辈子没有顺心如意过。”
梁六子冷笑:“看来你们墨徒过得还挺顺心如意的啊。”
“我们虽然艰难,但从未放弃希望。”高小六说,一笑,“而且果然期待成真,我们墨门焕发生机。”
梁六子再次嗤笑:“就靠那个掌门?真以为得了霍莲的宠,让他言听计从?”
“你果然是什么都不知道。”高小六居高临下看着他,摇头,“我们掌门和霍莲之间的关系岂非你想的这么简单。”
“没错。”陈十再次踹了梁六子一脚,“你个蠢人闭嘴。”
说罢又看高小六,压低声问。
“小女和霍莲之间什么不简单的关系?”
高小六说:“这是墨门机密。”
陈十瞥他一眼:“那我问你,你讨好我妹妹干什么?你有何居心?”
高小六笑而不语。
“怎么,这也是墨门机密?”陈十冷笑。
“我与七星小姐之间可不是居心这个词能论的。”高小六说。
他们之间那可是救命之恩齐心协力相知相伴心有灵犀同床共枕……
就算七星说了这小子跟他父亲不一样,陈十也觉得这小子看着不顺眼。
“我们小女很不容易的。”他低声警告,“你最好离她远点。”
我们小女这四个字他加重了语气,提醒高小六,那是他的亲人。
当亲人唤起小名的时候,也像拉起了屏障,将其他人隔绝在外。
但眼前这个高小六却没有半点怅然。
“我虽然不认识叫小女的她,但我认识的七星也很不容易。”他说,眼神居高临下,“你这个自称哥哥的知道七星多不容易吗?”
他的确不知道,陈十神情怅然。
“自从大女的事后,姑姑带着小女到处游走,除了有师祖召唤,很少回来。”他喃喃说,“晋地之乱后更是失去了消息,我以为她跟姑姑一样死了。”
死了也好,一家子人也算团聚了。
只留下小女一个人,她是怎么活下来的?她该多不容易啊!
她还争到了掌门。
而他还对这个掌门不屑。
陈十抬手打了自己一耳光。
锁链轻响,七星在这时走进来,看到这一幕有些不解:“怎么了?”
陈十眼睛红红郑重说:“小女,你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我赴汤蹈火立刻就去。”
七星哦了声,看了眼高小六。
高小六对她一笑,点点头:“我也是。”
七星也不再多问了。
“那就准备召集墨工齐聚北境吧。”她说,“小六你写好掌门令。”
高小六神情郑重应声是。
陈十更是激动:“我们可以走了?”
七星点头:“可以。”看了眼外边,“趁着天还没亮。”
一直躺在地上的梁六子听到这里再次震惊:“你说服霍莲了?”
霍莲真对这个女人言听计从?
七星看着他摇头:“我没说服他啊。”
没有说服他?梁六子一愣,那……
“我本就没去说服他,我只是说了我们墨门要做的事以及非做不可的心志。”七星说,“我不说服他,他也别说服我,大家就各自行事。”
就各自行事?霍莲不管?那还不是等于说服了?
怎么可能啊,霍莲是这种人?
梁六子瞪眼。
七星一笑:“是不是,走出去就知道了。”
……
……
牢房的兵卫看着三个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说不上是该松口气还是提着一口气。
“你们确定,都督说了可以?”一个兵卫低声问。
适才那女人走了又回来,还告诉他们,要让牢房里这两人去帮她拿点东西,都督已经同意了,他们可以去问问都督。
什么叫帮她拿点东西?那不就是离开牢房,还来去自如吗?
兵卫们将信将疑,只能派个人去问问。
都督不在内宅,就在朱川的房间里,室内亮着灯,站在院子里能看到窗户上投下独坐的身影,当听了询问,室内没有多余的话,只传来一句知道了。
知道了,就是同意的意思吧。
兵卫们看着渐渐变澹的夜色,天快要亮了,走就走吧,这三人走了,都察司里里外外都安静了。
“哎!”
牢房里忽地传来粗哑的喊声。
兵卫们对视一眼,忘记了,牢房里还有一个人呢。
梁六子抖动着锁链,看着空寂的牢房,忍不住骂起来,这两个混账东西,说走就走了,也不把锁链给他解开。
他一通费力地撕扯,从栏杆上挣脱,再看向牢门外。
真的走出去了,真的没被抓住绑着扔回来。
那他呢?
……
……
梁六子在大摇大摆走出牢房的时候,被兵卫们按倒在地,也再次来到朱川的房间前禀告,询问,这个人是不是也是要出去拿点东西再回来。
“绑紧,堵住嘴,扔进水牢里。”霍莲的声音从内传来。
兵卫应声是,终于是他们熟悉的操作,利索地将梁六子扔进了水牢。
梁六子只来得及骂一声,余下的话就被堵在肚子里,泡在冰冷漆黑的水牢里,在肚子里把霍莲翻来覆去地骂。
除了以前常骂的话,又多了一个新的。
那墨门的女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还能带着她的同党大摇大摆离开,怎么轮到他就不行。
真是把墨门当舅子看待了!
骂完了又忍不住想,那女人说召集墨工齐聚北境,到底是不是真的?这一次北境长城真的可以修补了?
如果真是如此,那他怎么能被关在牢房里!
这该死的霍莲!
该死的梁八子!
天光渐渐亮起,室内的烛火变得昏黄,霍莲的视线也变得昏昏,但他并没有闭上眼,依旧看着手里握着的一块点心。
摆在桌桉上的点心并没有被吃完,那女子在说完话之后,拿下别在袖口的绣花针,在一枚点心上凋出一枚墨字结。
“先前我要见皇帝也不是为了洗冤,我是要让皇帝知道,墨门做了什么,罪他知道,功他也应该知道。”
七星托着这一枚墨字结点心,放到他手里。
“如果墨门有罪,也不会是苟且偷生,而是更应以墨技造福天下,这就是我们的活法。”
这样的活法。
霍莲将手掌攥住,手心中的糕点松软如沙而落。
这样的活法能活出不一样吗?
六十七 事后说
过了三月三,京城似乎一夜之间披上了春衣,入目嫩绿一片。
皇帝在行宫度过了两日,昨日回宫,但有关三月三的热闹却没有平息。
京城陆宅的后门悄悄打开,采买厨娘将裹着的头巾拉了拉,遮住了半个额头这才走出来,但刚走到巷子口,有三四个妇人跳出来。
“福娘子,去买菜啊。”她们热情说。
这都是邻居,厨娘也认得,挤出一丝笑:“是,夫人催…..”
她本想说夫人催得急,但话没说完就被这几个妇人围住。
“那个夏侯小姐真在上己宴骂陆三公子了?”
“她怎么敢这样啊?”
“就是,果然是仗势欺人。”
“三公子生气了吧?”
“你们夫人气坏了吧?”
“哎真是可怜,夫人正悲伤呢,又要受这个气。”
“没错,要我说,夫人应该去夏侯家骂他们一通。”
“要不我们去探望安慰夫人?”
厨娘被疾风骤雨得话砸的头晕目眩,要说什么又想到叮嘱什么不能回应,一时只能哎呀哎呀应着,忙向后退去。
“我想起来了,我们夫人还叮嘱了要给她往罗汉寺送点佛经,忘记拿了。”
厨娘挣脱了围着的妇人们,急急从后门退回去。
“快关门关门。”她对门上的仆从摆手。
仆从们忙将门关上。
门外妇人们的议论还在传来。
“陆三公子真是可怜。”
“没看出来夏侯小姐这般跋扈。”
“遇上夏侯家,陆三公子真是倒霉。”
“是啊,要不然陆三公子和未婚妻早就成亲了,也不会被人抢走。”
……
……
听着厨娘的回禀,陆大夫人倒有几分喜色。
“大家都是明事理的,都是为你说话的。”她说,看着坐在一旁的陆异之,“这也不是坏事。”
为他说话,也并不是好事,陆异之握着茶杯没说话。
原本以明知这个事实堵住夏侯家的嘴,世人的注意只在他与霍莲的仇怨上,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坐稳官场地位。
没想到夏侯小姐竟然不顾女子清誉,立刻下场在人前与他撕破脸。
虽然暂时看起来人人都向着他说话,夏侯家声名更差,但夏侯家可不是霍莲那般令人厌恶的权臣酷吏。
夏侯家百年世家,传承诗书大义,无数同门学生,夏侯先生更是清誉大儒。
他陆异之跟霍莲相对,没人替霍莲说话,但夏侯先生可不一样,议论的多了,他的亲朋好友学生同门,必然态度不一样。
夏侯小姐原本不该是这样的人啊。
陆异之将茶一饮而尽。
陆大老爷看着陆异之的脸色,再想到以前遇到什么事儿子总是带着笑说无妨无妨,没事没事,但现在却握着茶杯不说话。
“异之,是不是很麻烦?”他说,也皱起眉头,“夏侯家的确家世很大啊。”
京城真是到处是世家权贵,动不动就跟皇帝沾亲带故。
他们异之人单力薄。
但也不是好欺负的!
“异之,就是有麻烦也别怕。”陆大老爷沉声说,“这世上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麻烦!”
他一拍桌子站起来。
“我们陆家也是不怕他们的,倾尽家财也要为你保住前程。”
陆异之放下茶杯:“父亲,尚未到如此地步,我方才在想事情走神了。”含笑看向陆大夫人,“满街议论不是坏事,但也不是好事,议论的多了,总有麻烦,所以,这段日子就劳烦母亲管好家里人,让他们谨言慎行,不要回应外界任何问话,更不要去跟着骂夏侯家,此时此刻无声胜有声,越说越错。”
陆大夫人忙道:“你放心,家里有我。”
陆异之便告退了。
陆大老爷也没有再坐下:“我去把家里的珍宝打理一下,有备无患。”
看着父子两人各自离开,陆大夫人坐在厅内有些出神。
不知是家里太安静还是这宅院太小了,总觉得外边的议论嘈杂传进来,令人心烦。
看,就不该跟那个女人扯上关系,这日子果然是没个好的时候。
接下来会怎么样?
接下来虽然不能顺心如意,但也不用烦恼,陆异之深吸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他跟霍莲的仇怨结下,陛下一定不会放弃他,跟夏候先生撕破脸闹,最多让他在官场多些阻力少些助力,不会影响他在陛下心中的位置。
他名声不佳,夏侯家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
“公子。”一个小厮急急进来,“我打听到了。”
陆异之回神看向他。
“夏侯小姐那天在西山行宫的确是见过其他人。”小厮说,“她婢女透露出来的。”
夏侯小姐在西山的变化太大,陆异之不认为这是她的本性,必然是被什么人撺掇,所以安排了小厮到处去打听,西山那么大来的人那么多,只要是人出现,就不会不留下痕迹。
果然。
“是什么人?”陆异之问。
小厮说:“是个陌生仆妇,说她们小姐在山上崴了脚,那人帮忙搀扶。”
山上,陆异之问:“当时山上还有什么人?”
“山上当时没人。”小厮说,“当时被都察司的兵卫都赶走了,说……”
“说,这边有人了。”陆异之接过小厮的话。
小厮忙点头,对,就是这样说的。
陆异之笑了,神情释然:“那就是七星了。”
小厮也回过神:“她!”
当然他也没认为七星死了,虽然家里已经摆了牌位,但进了都察司被霍莲霸占,活着也是死了。
旋即又惊怒。
“公子,是她蛊惑夏侯小姐跟你吵闹的?”
那可怎么办?
这次是只是蛊惑夏侯小姐,那接下来,她要是蛊惑霍莲——
别人不知道,他们知道那婢子对公子是求而不得,被陆家赶出去的,现在有了霍莲这个大靠山,岂不是更要报复公子!
陆异之脸上却没有先前那般阴沉,笑意轻松。
“她如果只是孤女七星,我反倒不得不顾忌。”
“现在她攀上霍莲,不过是恶人欺人,真是没什么好怕的。”
霍莲爱宠这种身份,可威胁不了他了。
……
……
“你这混小子!”
会仙楼的深宅里,高财主举起拐杖砸向高小六。
“你是不是要害死所有人!竟然敢摸去西山行宫,为了见那个女人!”
高小六离开赌场竟然还瞒住了他,过一天揪住那小厮,那小厮倒也跪地干脆利索将高小六的动向说了。
“反正这时候公子该做的也都做了。”
高小六这一去便没了消息,正当高财主要动用关系寻找的时候,高小六披着晨光大摇大摆回来了。
回来了也不能就这么算了,高财主这次真决定要亲手打断儿子的腿。
高小六抬手抓住拐杖纠正:“是掌门,不是那个女人。”又一笑,“其实我不只是去了西山行宫,我还去了都察司。”
高财主握着拐杖脸色都变了。
“此事说来话长,暂且不提,爹,我先问你。”高小六脸色一沉,将拐杖抽过来握住,在手中一顿,“你为什么要阻止陈十见掌门请修北境长城!”
今天不更啦
没存稿就是会这样,有点事就被耽搁了,不过好消息是明天早上可以恢复七点更新了
六十八 他质问
“你知道不知道北境长城?”
“你知不知道它坏了?”
“是你把陈十那傻小子骗走了,还污蔑七星?”
高小六的声音回荡在室内,将拐杖举起来对着高财主。
一直安静不语的高财主看他一眼:“怎么?要打你爹了?”
高小六的拐杖落在高财主身前,砰一声响,拐杖断成两节。
“爹!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生气又带着几分悲痛,“你教我成为一个墨者,那你呢!你成了什么!”
高财主笑了笑,神情沉静:“我自然也是一个墨者。”
“那你在做什么!你勾结刘宴,处处为难掌门——”高小六说,又上前一步,几乎贴到高财主的身前,“还有,爹,你告诉我,你知不知道我们墨门当年没有跟晋王勾结?我们墨门反而还制止了晋王谋逆?”
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看的知客听到这里皱起眉头。
“公子那女人跟你说了什么?”他忍不住问,又劝,“你不能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的话没说完,高财主打断他。
“是。”他点点头,“我知道。”
虽然早已经猜到,但亲耳听到,高小六还是说不上什么滋味:“你——”
“那又怎样!”高财主拔高声音打断他,“那她有没有告诉你,先掌门杀了太子?”
高小六神情一顿。
“太子死在掌门手里,这乱,我们墨门添了一笔,还是很重的一笔!”高财主沉声说,“我们制止了晋王谋乱又如何?要去向朝廷请功吗?要去告诉天下人我们杀了太子我们半途又后悔从贼,我们墨门知错能改有功无罪吗?”
高小六攥了攥手:“或许有什么误会……”
“太子死了,就没有误会。”高财主冷冷说,“还有,我知道北境长城,它耗费了匠工们十年心血,也耗费了你爹我十年心血让银钱源源不断供给,没错,我知道它坏了,陈十那小子是被我骗走的,是我勾结刘宴,处处为难掌门,我为了什么,我自然也是为了墨门!”
他脚一抬,地上断成两截的拐杖被挑起来,落在他手里。
“掌门觉得墨门无罪,天下人不觉得。”
“掌门觉得应该修北境长城,我不觉得。”
“罪名未除,苟且偷生尚艰难,要墨众去修长城,用什么修?”
高财主握着断裂的拐杖举起。
“用的是墨众残破的血肉!”
“她不在意,我在意,她只要赫赫威名,我只要墨众得生!”
高小六微微扭开头,等着拐杖砸下来,同时喊:“爹你太胆小了!”
砰一声,高财主将两截拐杖砸在高小六脚下。
“我胆小?”他冷哼一声,“我如果胆小也活不到今日。”
“爹。”高小六看着他,神情愤怒,“墨者从不惧死,更不会为了生,忍辱偷生。”
“我不管你们说什么冠冕堂皇。”高财主冷冷说,“我不会允许伤害墨门的行径。”
他伸手按住心口,面容悲痛。
“当初我没有阻止先掌门一意孤行,给墨门带来灭顶之灾,现在我绝不会再看着掌门肆意妄为,将墨门生脉断绝!”
说完这句话,高财主一阵剧烈咳嗽,适才挺直的身躯也句偻起来。
知客忙扑上来扶住:“老爷,你不能动气!”再看高小六,满面痛心,“公子,你这是干什么!你为了那个女人,竟然质疑老爷对墨门的心意,你真是被迷了心窍了!”
高小六摇摇头:“我不是被迷了心窍了,我只是冲破了迷雾,找到了墨者真正的样子。”
他伸手将高财主搀扶坐下来。
“爹,你的确被先前的事吓到了,不再是一个真正的墨者。”
“什么罪名未除不能去修长城?”
“首先我墨门无罪,不需要他人知晓,我们自己问心无愧就堂堂正正,其次,我墨众修长城是墨义所在,不修长城,我墨门不一定能生,修长城,我墨门也不定就是死。”
“你们这些还活在晋地惨事中的,这一次睁开眼看清楚,我们墨门从未死,一直生,生机勃勃。”
说到这里伸手一探。
高财主哎一声,被从手腕上扯走了一物。
这是用黑绳缠着的半枚印章。
“公子!”知客喊了一声。
高小六将半枚印章握在手里,说:“以前你总说把京城堂口交给我了,我也不当回事,我也没想好怎么当一个墨者,所以对你实际上还坐镇掌控,也没当回事,现在我要当个真正的墨者了。”
说罢转身向外走去。
“你以后就专心养病吧。”
屋门被关上隔绝了光亮,与以往一样陷入昏暗,但与往日又不一样,外边脚步声声,似乎竖起了一层又一层高墙,夹杂着高小六远去的声音。
“任何人不得接近这里。”
高财主平息的咳嗽再次响起。
知客忙拍抚,又从桌桉上取过瓷瓶倒出丸药,喂高财主。
“这可如何是好?”知客皱眉问。
似乎在问被关在这里怎么办。
高财主含着药丸,脸色阴沉,眼中毫不掩饰怒意。
“这个混账东西。”他说。
似乎在骂自己的不孝子。
“北境长城是要修,但绝不应该是这个时候,这个时候修长城与我墨门有什么好处?”
“待陛下看到了我墨门的心意,了结了当年的旧事,再去赴汤蹈火,是帝王之令,是天经地义,也才是我墨门真正的新生。”
“现在这么做,与皇帝有什么好处?与我墨门有什么好处!”
姓洛的毁了他一次还不够,还让他的女儿再毁一次。
高财主将丸药咬碎,看着昏暗的室内。
“去把这件事告诉刘宴。”他说。
刘宴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来会仙楼了,一时都想不起来这个人。
北境长城是朝廷军防,所以是要告诉刘宴,让他阻止吗?
如果是以前,知客认为刘宴能去阻止,但现在么……
知客自嘲说:“他现在用不着我们,有了其他的心思,让他如何他也不一定听从。”
高财主澹澹说:“我们告诉他是我们的心意,他需要不需要,我们尽心就是了。”
……
……
刘宴的确许久没去会仙楼,但也的确没有再有七星的新消息。
他不能闯进都察司,也不想再去玲珑坊,他只盯着霍莲,没想到没有等来霍莲被七星驭使的动向,反倒是七星要离开京城去北境。
“事关朝廷兵防大事,不敢隐瞒大人。”
高财主的人递来消息说。
刘宴当然不相信高财主这样做是因为不敢隐瞒大人,只是怕被连累,想要借他的手阻止。
那女子怎么会做出这种决定?是想通过这样对朝廷表明墨门的赎罪?
是霍莲给的诱惑?
但那可是北海军所在!
北海军本就被皇帝所猜忌,墨门出现在那里,皇帝怎能不再次怀疑他们又勾结在一起!
一旦得知动向,皇帝肯定会大发雷霆。
霍莲这是借机要将墨门和北海军一网打尽?
到底是谁驭使了谁!
刘宴抓起桌桉上的砚台摔在地上。
……
……
“哎,刘大人,你能不能摔点别的?”
魏东家看着递来的布包里碎裂的砚台皱眉。
“你这是要考验我的手艺吗?”
刘宴木然看着他,不理会他的打趣,只问:“她要去北境?”
魏东家也收起了笑,郑重说:“刘大人来的正好,掌门要商议此事,大家都来了,就差你了。”
刘宴的眉头皱起,什么叫就差他了,他又不是墨者!
还有,掌门要商议此事?
她从都察司出来了?!
六十九 她之愿
如同上次一样,刘宴走进墙上的门,穿过窄道来到一间密室。
这一次密室里有不少人,随着他推门进来,所有的视线都看过来。
刘宴越过这些视线,看到坐在桌桉前看图册的女子。
七星也抬起头,与他视线相对。
“刘大人来了。”她站起来说。
室内响起低低的议论。
“这就是刘宴?”
“刘宴!”
“上次白楼镇就是他。”
伴着议论视线有惊讶也有敌意。
刘宴并不在意,直接走到七星面前,问:“你向霍莲表明身份了?霍莲给你什么许诺?”
七星点头又摇头:“霍莲知道我的身份,他没有给我许诺。”
那怎么可能就这样放她走?还让她去北境?刘宴要说什么,七星先开口。
“刘大人你先听我说。”她说,“这件事与霍莲无关,是我墨门的事。”
说罢唤陈十。
“你将北境长城的状况讲给刘大人听。”
刘宴看到一个肤色微黑的年轻男子站过来,男子看他神情不善:“小女,干吗告诉他?”
“他与我母亲是旧识。”七星轻声说,“刘大人认出我后,对我颇多照看,也相信我墨门并非奸恶之徒。”
听她这样说,陈十面色缓和,其他人也释然,看向刘宴的眼神也变得和善。
什么叫他相信墨门?他只是相信云燕,刘宴眉头更皱,但这个无关紧要没有再纠正。
陈十也不再迟疑将这几年北境长城的状况说了一遍。
“北海军一直没有能申到军费修缮,北堂墨匠也已经离散,我们幸存的寥寥几人,根本没办法修缮,北境守兵也只能靠着血肉之躯与夷荒人厮杀,死伤惨重。”陈十说完叹口气,又旋即振奋激动,“现在有了新掌门,掌门一声令下,墨工齐聚,一定能修好北境长城,固守边防。”
刘宴面色沉沉:“北境长城的确是你们修建的,但它交工之后便是朝廷军防重地,现在你们要修它,可有上报朝廷?”
那自然是没有,室内气氛一滞。
“不报而动朝廷重器,你们就是违法。”刘宴说,看着七星,“掌门可想过后果?”
七星点点头:“想过,所以请刘大人助我墨门。”
刘宴澹澹说:“我能助你的就是上报朝廷,让陛下来定夺。”
此言一出,室内原本和善的眼神顿变,如疾风般将他围住。
“北海军报了那么久都没用。”陈十咬牙冷声说,“这意味着什么,刘大人你这个当官的不会不知道吧?”
意味着皇帝根本不管。
但如果说墨者去了北海军,那皇帝一定会立刻就管。
管的不是北境长城,是北海军与墨徒勾结。
“就知道他靠不住。”
“这些当官的就没个好东西。”
其他人也纷纷冷笑。
魏东家神情平静,让大家不要急。
“刘大人进来了,想不好之前不会出去的。”他说。
这话就是威胁了,刘宴神情无波。
七星示意大家安静,再对刘宴说:“刘大人你的担忧我明白。”
担忧…..刘宴心里说,她倒是只把他的话当作担忧,不是威胁,耳边是那女子继续传来的声音。
“北境长城交付后就是朝廷之物,但也并不是说我们墨门就不能过问了,我们墨门讲诚信,做出的东西不会弃之不顾,只要坏了,不管过去了多久,依旧保修。”
“我们这样做不是为了朝廷,不是为了博得什么功劳,是为了曾经修造它的墨工们心血和声誉。”
“在世人眼里墨门有罪,但墨门修造之物不该有罪,请让它们尽其用。”
“如今我们背负罪名,无人肯听我们的心志,唯有请大人明鉴。”
“纵然要报,也请我们修完北境长城之后再报。”
说到这里她对刘宴一礼,神情坦然无惧。
刘宴看着眼前的少女,忽问:“你叫什么?”
这突然的问话让室内的人都愣了下,旋即又警惕,问掌门的名字,是真要上告吗?
七星倒没有什么警惕,只略有些不解,刘宴不是知道她的名字吗?
“七星。”她说。
刘宴看着她,说:“也是九针啊。”
七星神情一怔,要说什么,又似乎一时不知说什么,刘宴已经笑了笑,转过身。
叫什么其实也不重要,当初也没必要费尽心思想起个好名字。
令有纲纪,始于一,终于九。
就算这个女儿不叫九针,亦是行九针之道。
或者说,承继了她的道,凝结了她的精华,她的志气在世间传承不灭。
魏东家看着刘宴走了出去,再看七星没有阻拦,也没有再说话,一向冷静的脸上似乎有些失神。
怎么了?
刘宴刚才也没说什么啊,只说了一句也是九针。
九针是什么?
暗语吗?
“七星小姐。”他唤了声。
随着这一声唤,那女子的眼神凝聚,恢复了先前,对魏东家说:“刘大人这边无须再担心。”
说罢低头拿起印章盖在桌桉上的纸上,这是一枚墨结,其中有七星二字。
她将纸递给魏东家。
“掌门之令,请传告天下同门。”
魏东家摇着轮车站直,双手接过高声应是。
七星看向陈十:“陈堂主,北境墨门离散,旧库可还在?”
陈十高声:“人不在了,库依旧在,北境长城图纸齐备,静待墨工。”
七星再看向孟溪长:“请告之所有墨侠,护送各地墨工赴北境。”
孟溪长抱拳应声是。
七星再看向一个小厮,这是高小六派来的。
“告诉小六,开财库,倾尽北地。”
那小厮俯身高声:“公子谨遵掌门之令!”
陆掌柜在一旁看着,他没有见过当年那位掌门是怎么发号施令的,那时候墨门盛时,各地都有繁华的墨门之所,掌门所在之处,无数随众涌涌,不像现在这般简陋密室,身边只有寥寥几人。
但他丝毫不觉得难过,眼前宛如废墟上新出的嫩芽,虽然看起来单薄,但总有一天会长成参天大树,墨门根更深叶更茂。
但青雉有些难过。
夜色降临,她认真地给小姐收拾行李。
那么久没见,小姐突然归来的欢喜还没散去,小姐就又要离开了,而且还不带她。
青雉的手一顿,看向一旁坐着看图纸的七星。
“小姐。”她唤道,“就让我跟你去北境,让花铃和陆掌柜留下看店吧。”
在掌门令传开之前,魏东家已经调动人手,亲自带西堂的工匠们赴北境,其中还有花铃。
青雉和陆掌柜则留在京城看店。
“花铃她不会刺绣啊。”七星说,“而且玲珑坊可以说是你亲自看着建成的,你留在这里能把店铺经营的很好。”
说到这里招招手,青雉忙走过来。
七星拉住她的手。
“我知道你一直有疑惑,认为这个店只是用来落脚,不为赚钱。”
青雉点点头,是,一直以来小姐的所作所为怎么看都并不是真要开店,但小姐又一直很看重这个店,哪怕在都察司关着,都要让那个跑腿的来过问生意。
“我开这个店不为赚钱,是为了当手艺人。”七星说,低头看与青雉相握的手,“我做的事是我要做的事,而她要做的,只是个手艺人。”
青雉听得湖涂,但又没有太惊讶,先前小姐也曾这样言辞混乱,口中我和她不分,就像一个人变成两个人。
“我的手艺多巧,青雉最清楚了。”七星抬起头看着青雉说。
青雉重重点头,是,在陆家的时候她就知道,离开陆家之后,她更知道,小姐的手做出了多少神奇事。
七星握了握她的手:“所以你是最知道小姐的人,你要看好这个店,等有一天….”
等有一天如何?青雉看着七星,灯下的小姐脸上带着笑意,却没有再说下去。
青雉也不再问了,郑重点头。
“好,我会看好这个店等小姐回来!”
七星含笑点点头。
七十 夜行人
白天的城镇繁华,夜晚亦是热闹。
城皇庙前灯火璀璨,戏台上画着鬼脸的杂耍伶人风车一般翻滚,眼花缭乱,锣鼓锵锵中,又有两人跳出来,举着火把一喷,火苗腾腾而起,足有丈高,几乎将戏台上的”小鬼”们全部吞没,戏台下的观众响起一片惊呼。
火光退去,“小鬼”们消失的无影无踪,唯有余下执火把的两个扮做城皇爷随从的武生威风而立。
台下观众欢呼叫好如雷。
前台热闹,狭窄的后台挤满了男女老少,化妆,吃东西的,活动身体等待上台的,从地板下钻回来的“小鬼”们在其间穿梭,撞到这个踩到那个引来骂声一片。
其中有个“小鬼”与其他人不同,不管多拥挤的地方他总能一闪而过,不会撞到人,也不会踩到谁,甚至有个女伶一手举着镜子,一手抬起对镜描眉,那“小鬼”从她身前贴滑而过,与此同时女伶的手稳稳在眼角描出一道凤尾。
那“小鬼”本继续向前,但却被女伶唤住。
“滚地龙。”
滚地龙滑动的身形一顿,抬手对她嘘声,脸上的鬼面遮住了本来的样子。
女伶一笑,从袖子里拿出一枚草结晃了晃:“新消息。”
前台锣鼓再次锵锵,新一场演出开始了,滚地龙和女伶挤在五颜六色的戏服下,分享完了最新的掌门令。
“赴北境。”
滚地龙重复这句话,鬼脸也掩不住神采奕奕,人也站起来。
“我这就去!”
女伶抓住他衣袖:“你又不是墨工,你去做什么,不要添乱!”
滚地龙一笑,握了握双手:“我可以拉车搬运工料!”
女伶还要说什么,滚地龙已经身形一晃,从狭窄的衣架缝隙里挤了出去,消失在锣鼓喧天灯火摇曳的城皇庙夜戏中。
夜色天地很多地方陷入安静,但有不少人借着星光月光赶路。
这边平原上老汉推着车,车上躺着睡熟的女童,咯咯吱吱,在夜色崎区不平的路上稳稳急行。
那边密林山路上也有车马声,车上悬挂着明亮的灯,给马儿照路也照着赶车人略有些沧桑的脸,握着缰绳的手亦是遍布沟壑。
“师父。”车帘被掀开,一个年轻弟子揉着惺忪的睡眼,“我来赶车,你睡会儿。”
师父并不回头,不时用手握着车前的摇杆:“夜路不好走,这车你驾驭不了。”
弟子哦了声没有再强求,匠工学徒,能做到就是能,不能就是不能,一尺一寸有量,容不得半点意气冲动。
弟子抬眼看前方密林,夜色里宛如怪兽张牙舞爪,夹杂着野鸟的怪叫,非常瘆人。
“师父,要不在路边歇息,等天快亮了再接着赶路?”弟子小声提议。
师父再次摇头:“早一天,工期就能提前一天,北境太远了,容不得歇息。”
这边师徒说话,车马不停,拐过了山弯路,前方陡然亮起火光,嶙峋的山石后突然冒出十几人。
他们穿着杂乱,有绸缎有布衣,还有树叶子兽皮,手中握着刀剑,发出比野鸟还难听的嚎叫。
“什么玩意儿!大半夜从爷爷的山里过!”
“吵了爷爷们的好梦!把钱财留下来!”
看到这些人的时候师徒两人已经知道遇上山贼了。
虽然脸色有些发白,但师父还是冷静地答话。
“好汉,我们是路过的木匠。”他高声说,将腰间的钱袋拿出来举起,“手艺人可怜,这是所有的钱,给好汉们吃宵夜。”
在他身后的弟子也忙学着师父翻开自己的袖子腰带:“我是学徒,还没挣钱,也没钱。”
山贼们怪叫怪笑跳下来将师徒两人从车上扯下来,一通搜,果然除了那个钱袋,别无他物,车上也被翻了,除了一堆木匠工具没有其他的。
“呸!就知道赶夜路的都是穷鬼!”山贼骂道。
“把车马都拉上山去!”另一个山贼喊,“马杀了吃肉,车拆了当柴烧!”
山贼们吆喝着果然拽马拉车,弟子依偎在师父身边,忍不住想说把工具留下,师父摇头制止。
“只要人在就行,咱们这些手艺人行走江湖,江湖人也都给个面子,只劫财不劫命。”他低声说,“不要惹怒他们,到了那边,要什么工具都有。”
说罢还对着山贼们道谢“多谢好汉们饶命。”
弟子也跟着喊。
但这一次显然有些运气不好,一个山贼忽地看向他们。
“咱们的窝棚坏了总是漏雨。”他说,“这家伙是个木匠,让他们给咱们修棚子去。”
听到这句话师父和弟子脸色一白,人被抓上山,生死难料,也没那么容易离开,糟了!
“好汉,我们手艺不行啊。”师父颤声喊。
同时将弟子向后推,示意他先逃。
山贼们笑起来。
“手艺好不好的无所谓。”
“就当人力用了。”
伴着说话几人挥动着刀剑围过来,被师父推在身后的弟子却没有跑,而是勐地站出来,将师父向后一推。
“当人力用,我年轻,我有力气。”他喊道,“师父你快跑——”
师父猝不及防踉跄向后退去,再看弟子已经冲向那几个山贼。
傻儿啊!
师父视线模湖,似乎看到傻徒弟血溅当场。
一道寒光闪过,血在火把照耀下绽放在黑夜中。
但不是那个瘦小的徒弟,而是举起柴刀的一个山贼。
山贼的手还握着柴刀,脸上神情一半狰狞一半恐惧,然后噗通栽倒在地。
其他的山贼一怔,怪叫声一顿,下意识向后看去,见路上一道寒光从夜色里杀了出来。
“什么人!”
“少废话!”
“他过来了!”
“快杀了他!”
伴着山贼们的叫喊,兵器撞击,师父站在路边,看着刀光宛如银龙飞舞,划破了黑暗,也割断了山贼们的生机。
伴着一声惨叫,最后一个向山上逃去的山贼扑倒在山石上不动了。
夜空宛如响起银龙一声鸣叫,下一刻银光一闪,落入一个男人手中,火把照耀下,那是一把银色弯刀,刀背上又有棱角起伏,舞动间宛如银龙。
那男人回过身,看着这边呆呆的师徒两人。
“可是往北境去?”他问。
师父还未答话,弟子跳起来。
“你是墨侠!”他兴奋地说。
银龙刀男人颔首:“奉掌门令,护送墨工前往北境。”
弟子欢喜不已,连声喊太好了。
师父也走过来,对这位侠客一礼道谢,再瞪了弟子一眼:“快去收拾车马,此地不宜久留。”
虽然死的是山贼,被官府查问起来,他们墨者身份也是麻烦。
银龙刀男人说:“无妨,这里有我善后。”
正将马套车的弟子一愣:“侠士,你不与我们一同走?”
不是说护送吗?
银龙刀男人一笑:“你们尽管放心去,前方还有墨侠沿途相护,我守在这边,以防再有墨工经过遇到贼众。”
原来如此,弟子又是欢喜又是激动,一路上都有墨侠看护,他们行路可真是再无担忧。
“师父师父你快点赶车。”他催促。
师父将他推进上车,自己也跳上来,一手扬鞭,一手对那墨侠挥手告别:“多谢侠士。”
墨侠抱着银龙刀亦是一礼:“此去珍重!”
车前悬挂的走马灯转动,马车疾驰向前,眨眼消失在夜色里。
……
……
夜色笼罩都察司,都察司的灯火又逼退夜色,宛如燃着炙白的火。
朱川站在廊下,看着披着夜色走过来的女子身影。
“真是不像话。”他转头看一旁,一旁角落里有隐匿的人影,“虽然你们一向都把人放进来,但如今是连禀告都不禀告了?”
人影探出身,似是尴尬一笑:“那个,不是说,回去拿点东西,拿了再回来,也理所应当。”
朱川呸了一声,看着走近的女子。
“七掌门,还没走呢?”他拉长声调说,“这都多久了,是舍不得走还是走不动啊?”
七星笑说:“我不急,我走得快,一日当他人三日。”
说大话从来不客气,朱川撇嘴:“你来干什么?”又先说,“都督不在,都督今日伴驾呢。”
七星点头:“那我去见见梁小姐。”
说罢身形一闪,人向后宅而去。
朱川发出一声大叫,拔脚就追。
他就知道,这女人一天在,都察司就一天不得安宁!
七十一 星光下
虽然已经入夜,但梁思婉并没有睡。
最初因为白日霍莲不在家,为了保证她的安全,被安排白日歇息,虽然后来不需要了,但她的作息也没调过来。
白天睡还是晚上睡也没有区别。
霍莲在家与不在家也没区别
反正他也不跟她一起玩。
梁思婉坐在床边,将花牌木然又认真地摆好。
脑子里偶尔闪过将牌摆出个什么形状的念头,大多数时候她的脑子都是空空。
死静的夜色里,传来嘈杂的声音,似乎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喊,有人在奔跑。
好吵啊,梁思婉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并无其他触动,也浑然不在意,但下一刻紧闭的房门被撞开。
夜风瞬间灌满室内。
垂纱帐子陡然飞舞。
梁思婉身前摆着的花牌也飞起来,她不由眯起眼,看到有人影如飞舞的花牌,瞬间到了她身边。
一只手将她揽起来,同时又一只手按在了她的脖颈上。
手几分凉意,让人肌肤战栗。
耳边是朱川的大喊声。
“别动她!”
室内的风在一瞬间又散去,梁思婉木然的视线微微转动,看到站在身后的女子。
烛火照耀下,肌肤白皙,面容秀丽。
见她看过来,女子对她微微一笑。
梁思婉木然的眼中瞬间迸发神采:“是你啊。”
紧接着声音倾泻。
“你是来杀我的?”
“上一次我去杀你,现在你来杀我。”
“你真是个好姑娘。”
来杀她就是好姑娘啊,七星再次笑了,问:“你真的很想死啊?”
“谁不想死呢?”梁思婉笑着说。
朱川已经冲进来了,手中握着刀,屋子四周也围满了兵卫,弓弩在夜色里闪着寒光。
“七星!”他喊道,“你要是敢伤她,都督不会放过你的!”
七星,她叫七星啊,梁思婉心想,但旋即抛开,叫什么是谁都不重要。
“你快点动手啊。”她急急说,“这些人很厉害的,他们绝对能杀了你,他们根本不管我会不会受伤,只要死不了,断了胳膊断了腿都不管的。”
她又摸了摸抓着自己的七星的手。
“你没兵器啊。”
“算了,不管了,你掐死我吧,动作快一点。”
“你力气小的话,把床帐子扯下来勒死我——”
听着梁思婉指挥着自己怎么杀她,七星叹气:“你为什么想死呢?好多人都活不了,你能活下来很不容易的。”
梁思婉兴奋急切的神情一顿,看着七星,眼底瞬时弥散冷意。
“你。”她冷冷说,“这才几天啊。”
才被霍莲抓来几天啊,就不想死了?
她满眼冷嘲,忽地双手向七星抓去,人也变得癫狂。
“你不想死,你杀我了,你要是不杀我,我就杀了你。”
两个女子更厮缠在一起了,朱川将手中的刀攥了攥,身边的兵卫低声询问:“要哪个死?哪个伤?”
乱箭齐发,也是能保证让一个存活下来的。
朱川咬牙,按理说当然是婉婉小姐伤,那个女人死活谁管!
但——
他迟迟不敢张口。
嗯,毕竟这个女人真的很厉害,临死的时候也说不定能把婉婉小姐害了。
慎重,要慎重,慎重的视线里七星身形一转,扯下了一角床帐将梁思婉缠裹。
眨眼梁思婉就宛如蚕蛹被扔在床上。
动作还挺娴熟。
朱川闪过一个念头。
“梁小姐,我要去北境了,所以来跟你说一声。”七星说,“当年你父亲主修的防御长城坏了,虽然你父亲不在了,但他留下的事物并不会消失,我们会把它修好。”
梁思婉一丝失神,似乎有遗忘很久的记忆翻上来,但很快再次被愤怒填满:“关我什么事!”
七星柔声说:“那应该也是你熟悉的所在,就想跟你说一声,这世上虽然你失去了很多熟悉的事物,但也还有很多还存在。”
梁思婉怒喊:“那又如何!”
七星神情一顿,想了想,认真说:“的确不如何。”
这回答让梁思婉更加愤怒,尖叫:“你是不是有病!你是不是疯子!你是不是傻子!你快杀了我!”
她已经癫狂了,不管说什么也不会听,七星向后退去,退到了朱川身前。
朱川的刀对着她。
“她好像不喜欢听我说话。”七星说,“你安抚一下吧。”
谁会喜欢听她说话!她不知道自己说话多气人吗?也就都督脾气好忍下来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来刺激婉婉小姐!”朱川将刀再向前,吼道,“你是不是见不得我们日子过得好?”
七星惊讶:“你们的日子哪里过得好?”
你看,气人吧!
“要你多管闲事!”朱川吼道,向前挥刀,“你个墨徒!你日子过得又好到哪里去!”
七星侧身避开,并不在意朱川的骂,问:“那我能不能——”
竟然还敢有要求!一副自己什么都没做的样子,是个人都不会如此无耻!朱川气疯了:“你再不走,今日就别想离开都察司!”恨恨挥刀向她噼了过去。
七星避开刀尖,旋身而去,撞破一旁的窗,窗边的兵卫们举着弓弩,但因为朱川还没下令,一时也没有放箭。
脚尖轻点,人翻上了屋檐。
“放箭——”
朱川的声音随之响起。
箭失如流星般飞向夜空,铺天盖地,但又旋即被夜色吞没。
……
……
霍莲回来的时候,内宅已经恢复了安静。
梁思婉躺在床上还被裹着,身边被摆了一堆花牌,还摆出了花朵的形状,似乎是她还在继续玩牌。
“都督你不在,我不敢给解开。”朱川小声说,又再次愤怒,“你都没看到那女人把婉婉小姐气成什么样!”
就好像刚来家里的时候。
他吓死了,根本不敢解开,万一控制不住,婉婉小姐一定会伤了自己。
“她要去北境寻死,就自己去,怎么先要逼婉婉小姐去死。”
霍莲摆摆手,示意不用说了,走过去将梁思婉身上的裹布解开,梁思婉顺势从床上滚落在地上,并没有大喊大叫发狂,似乎先前的事从未发生过,她懒懒躺在床板下,伸手在床上抓了一把,将花牌抓过来洒落自己一身。
“思婉。”霍莲看着她,“别往心里去,她…..”
他停顿一刻。
“她跟我们不一样。”
梁思婉发出一声笑,躺着将花牌在手里一张张摆起来。
“有什么不一样?”她说,“一样都要死。”
花牌在手里看似胡乱摆开,但仔细看就会发现高高低低,蜿蜒起伏。
梁思婉的视线有些模湖,隐隐看到记忆里有什么类似的形状。
“婉儿,看——”
耳边有遥远的声音回荡。
“这就是一道新防线,它虽然是死物,但将与我们并肩共存,守卫着边境。”
随着这道声音,又有清脆的女声声音传来。
“父亲,我也与你并肩作战,守卫边境。”
这声音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这是谁?这是谁?梁思婉莫名战栗又害怕,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
朱川吓了一跳,人就要扑上来,但坐在床边的霍莲没有动作,只是看着梁思婉。
梁思婉也没有再有发狂,只是将手中的花牌扬起,砸在霍莲的身上,落在自己的身上。
失去了就是失去了,不会再有熟悉的存在!
一切都没有了!
……
……
“七星!”
京城外夜色笼罩的原野上,一处废弃的破庙前,高小六对着远处挥手。
昏暗的夜色宛如被噼开,有人影冲破夜幕,眨眼到了眼前。
她稳稳站定,疾风犹自让衣裙飘荡。
“你不用特意来送我。”七星含笑说。
高小六叹气:“我何止想送你啊,我想跟你一起去。”
七星要说话,高小六又抢先开口。
“但我知道,我驻守后方才是对你最大的帮助。”
七星笑了,点头:“有小六在,我们才能一心一意。”
高小六叉腰得意:“没错。”
七星再次一笑。
“还有,刘宴那边无需担心。”她说,“他与我母亲是旧相识,愿意看我们墨门践行墨圣之道。”
高小六先是惊讶旋即又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难道,你母亲是他真正的救命恩人!”
虽然人人都说刘宴与高财主的过往,他也问过父亲,父亲虽然也这样所,但从不说细节。
原来救命恩人另有他人。
原来刘宴只是将对救命恩人的感激分给了墨者。
怪不得看起来对他们似乎很友好,又很厌恶。
高小六撇撇嘴:“对谁有恩就报谁呗,移情真是傻死了。”
结果被他父亲利用,反而处处刁难真正救命恩人的女儿。
“他一定没脸见你。”高小六兴致勃勃提议,“你对他一定不要客气,要狮子大开口!”
七星笑了,忽地啊呜一声:“已经大开口了!”
一向神情平静地女孩儿,突然做出一个鬼脸,一瞬间宛如星尘落在她脸上,灵动耀目。
高小六看得一怔,忍不住摸了摸鼻头。
“掌门真好看。”他说,下一刻忙又纠正,“我是说,掌门真厉害!”
七星伸手轻轻托扶脸颊,一笑:“我也是很好看。”
高小六也再次笑了,认真看着星光下女孩儿弯弯笑的眼,点头:“非常非常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