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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希行     洛九针txt下载     洛九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四十三 你的事

    自那日见过之后,刘宴就没有再接近七星。

    一是情绪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再者这故人之女的身份也很危险,还不止是官府朝廷外在危险,墨门内部亦是危险,刘宴是再清楚不过高财主的所作所为的。

    这女孩儿年轻胆大,他不能不管不顾,跟她走太近,会给她带来威胁。

    当然,也没有就此不闻不问,毕竟如今的情形很危险,他让人盯着玲珑坊。

    玲珑坊的生意很好,七星还接了官坊的事,匠人动向很简单,不是在玲珑坊就是在官坊。

    “从花灯节就没见七星小姐出门。”随从低声说。

    原本也不奇怪,在官坊做花灯不眠不休累着,不出门歇息也是应该的,但过了节之后三天还是没见人影,随从心里就有些不安,趁着夜色摸进去看了眼,发现七星小姐的卧房里亮着灯,但只有那个婢女在绣架上忙碌,再把玲珑坊摸了个遍,也没看到七星的踪迹。

    人不见了。

    刘宴闭了闭眼,人不见了也不奇怪,毕竟并不仅仅是个匠人,还是墨门的掌门。

    “要去问问高财主吗?”随从问。

    就算七星小姐不告知高财主动向,高财主到底是掌控着墨门,应该知道动向。

    刘宴睁开眼:“不用,我自己去玲珑坊看看。”

    玲珑坊也是京城又名的铺子,就如同会仙楼,他刘宴是人,要吃饭,也要买东西。

    刘宴站起来,抓起桌桉上的一块砚台摔在地上。

    “这是我家传的珍宝砚台,坏了,请玲珑坊绣好它。”

    ……

    ……

    刘宴捧着碎掉的砚台走进玲珑坊,看到玲珑坊里忙忙碌碌,等候修补家什的客人,给客人商议怎么修补的店伙计。

    其实自从匠女燕之后,他没有再跟墨者打过交道,直到高财主。

    但高财主不是匠人。

    站在玲珑坊内,他一瞬间有些恍若回到晋王府的牢房,那一个月,匠女燕在牢房里修修补补,敲敲打打,竟然让令人绝望的牢房充满了烟火气。

    “我们墨门就是为了人间烟火啊。”

    耳边似乎有女声回荡。

    他当时怎么答的?他带着嘲讽冷笑“牢房里只能有鬼气吧。”

    那匠女燕并没有羞愧,而是说:“不要将人的过错推到工具上,这坚固的房屋,是遮挡风雪,还是禁锢生命,房屋不能做主。”

    所以他坚信,她后来去晋地,也只是做自己该做的事,却被首恶掌门裹挟着成了作恶。

    刘宴轻叹一口气,驱散了过往的幻影,将碎裂的砚台递给迎客的店伙计。

    “我要修砚台。”他说,同时报上自己的名字,“我是大理寺刘宴,让你们这里最好的匠工来。”

    这般贵客啊,四周的客人听到了神情惊讶,那可是大官,有人忙退避,有人则好奇探看。

    店伙计显然也不敢慢待,忙接过砚台,恭敬引路“大人这边请。”

    刘宴被请到了一间厅堂内,但店伙计并没有停下脚步,又将厅堂的墙一推,墙上竟然开了一个小门。

    “大人这里请。”店伙计说。

    随从有些紧张拦着刘宴:“大人。”

    这里可不是会仙楼,而且先前白楼镇,刘宴还对墨门不利,还要抓捕这个新掌门。

    虽然这个新掌门是刘宴的故人之女,但是女儿,并不是故人,他们之间是陌生的,甚至还是对立的。

    刘宴伸手拍了怕随从:“无妨,你在这里等着。”说罢径直走了进去,随从想要跟着,门忽地关上,又恢复成平整的墙面。

    随从到处摸了捶打一通,纹丝不动,只能无奈作罢。

    ……

    ……

    刘宴进来时,魏东家正举着砚台看,坐在轮车上,膝头铺着葛布,旁边摆着一箱子工具。

    不待刘宴说话,他将砚台放在布上,直接开口说:“刘大人,七星小姐在霍莲那里。”

    这一句话让刘宴震惊了两下。

    他还没开口,这边就直接告诉了他?他们把他当什么人看待呢?

    还有,七星在霍莲那里?

    他勐地上前一步:“她被霍莲抓了?”

    神情懊恼又担忧。

    他因为匠女燕一人对墨者有了解,那霍莲可是杀了那么多墨者,对墨者比他可了解多得多。

    他一直提防着霍莲,上次在内宫为了避免霍莲见到七星,特意把人用话哄走,没想到七星还是撞在霍莲手里。

    这可如何是好?

    霍莲无所畏惧,且没有弱点,别看经常收礼,他其实并不贪财,更不贪色…..

    念头纷乱间,魏东家的声音继续传来。

    “不过不是作为墨徒被霍莲抓了,而是作为陆异之的未婚妻。”

    刘宴的纷乱念头顿消,一瞬间有些空白。

    好奇怪,先前在皇城里听到过这种乱七八糟的议论,官员们都驱散了,怎么来到这个墨徒的密室里又听到了?

    “这件事说来话长,但我长话短说告诉刘大人。”魏东家的声音在继续传来,夹杂着锉刀绳索咯吱声,将七星与陆异之家的前尘往事讲了一遍。

    原来她一开始是被寄养,或者说藏到了那家人。

    果然受了不少苦。

    刘宴听完了些许恍忽,又想到什么问:“所以,霍莲其实并没有识破她的身份?”

    “小姐说了这个无关紧要。”魏东家说,“霍莲一日不宣告,让大人就把她当作陆异之的未婚妻就好。”

    刘宴皱眉,又注意到话里的意思。

    “她吩咐我?”

    魏东家用砂布擦拭砚台,头也不抬说:“小姐交代了,刘大人是自己人。”说着抬起头似笑非笑,“要不然你的人怎么能得知我们玲珑坊内的事?还能轻易进来到处乱摸?”

    怎么就自己人?刘宴皱眉,要说什么,魏东家将砚台拿起来吹了吹,浮尘散落。

    “大人不来,我们也正想要给大人传达消息。”他说,又将砚台向前一递,“修好了。”

    这说话期间他也没耽搁手里的动作,将碎裂的砚台修补粘连起来。

    “用是不如以前好用,但也能将就着用,不糟践东西。”

    刘宴怔怔接过,要说什么,魏东家又先开口了。

    “掌门在信里用密语交代对你的安排,你不用去管霍莲这边。”他说,“接下来助力扶持一把陆异之就好。”

    啊?刘宴看着魏东家,竟然还安排他做事了?

    她已经不把他当作母亲的故旧,直接当墨者一员了?

    还有扶持陆异之是什么意思?

    魏东家摇着扶手慢慢站了起来。

    “陆三公子如此聪明,如此深情。”他含笑说,“如此年少有为,刘大人当提携扶助后辈,让陛下有贤臣栋梁可用。”

    刘宴看着这个站起来比自己个子还高的老者,心里呵一声,要不要再说一遍?

    让谁有贤臣栋梁可用?

    陛下?还是七星掌门?

四十四 说句话

    御书房温暖如春,但坐久了还是有些疲惫。

    皇帝忍不住打个哈欠,忽两个内侍捧着两个大花瓶笑盈盈走进来。

    “陛下快瞧瞧,这花儿开得好不好。”

    皇帝看过去,有些惊讶:“这时候就能养开桃花啦?”又一笑,“陈妃越来越厉害了。”

    内侍笑说:“陛下,是皇后娘娘让人送来的。”

    皇帝楞了下,宫里擅长养花的是陈妃,一日日钻在温室花棚里从不争宠,但皇后依旧不满,认为是糟蹋钱。

    这话皇帝就不爱听,说的好像是他这个皇帝奢靡浪费,养花的确很花钱,但花得是陈氏的钱财,皇后真是多管闲事。

    “皇后从陈妃那里抢的?”皇帝皱眉问。

    内侍忙笑说:“怎么会,这花是吴国夫人刚让人送来的,说是家里新请的花匠养的,第一次开,立刻给娘娘和陛下送来。”

    吴国夫人是皇后嫂子的封号,也是李国舅的妻子。

    另一个内侍跟着说:“皇后宫里摆了,又让给陛下送来,说….”

    欲言又止。

    皇帝哼了声:“她说什么难听话了?”

    内侍陪笑说:“说陛下在御书房忙,让把花送这边来。”

    皇帝再次哼了声:“说的是朕不去她那里,让把花送这里来吧?”

    内侍们陪笑没有再说话。

    皇帝看着桃花,开得的确不错,肯定价值不菲,本来嘛,李家哪有那么穷,整天装清贫清正。

    “放这里吧。”他说,指了指案头,“她说话不中听,东西不能糟践了。”

    内侍们应声是,将桃花摆在案头,再对视一眼,乐颠颠退开。

    一定是收了钱,还舍得贿赂内侍了,皇帝心知肚明,果然对皇后就不能惯着,再是皇后,母仪天下,也不过是他的恩赐,别总是高人一等。

    “陛下。”又有内侍进来,“陆翰林来了。”

    皇帝刚舒展的眉头又凝结在一起,长叹一声:“头疼。”

    一个内侍忙低声说:“要不让他回去吧。”

    皇帝摇头:“那怎么成,受了这么大委屈,朕不能欺负他。”

    内侍感叹:“陛下才是最委屈的,又不是陛下抢了人家的妻子。”

    皇帝被逗笑了呸了声:“别胡说八道,快请进来。”

    内侍应声是去了,不多时引着陆异之进来,几天不见,这年轻人身上的官袍都大了一圈,虽然看起来消瘦,但也越发的俊逸出尘。

    皇帝多看两眼。

    陆异之施礼,也不寒暄直接问:“陛下,臣的未婚妻可以回来了吗?”

    皇帝轻咳一声,说:“异之,朕有个主意,朕把你的未婚妻接进宫里,在皇后宫里养伤,然后为你们解除婚约,再赐婚给霍莲,如此保全了她的体面,你看可好?”

    保全未婚妻的体面,也是保全了陆异之的体面。

    陆异之说着:“陛下,这样世人要么说我的未婚妻移情别恋,要么说失了清白不得不委身霍莲,她依旧没有体面。”说着再次一礼,“臣也不要体面,只要和她相守一生。”

    皇帝又问:“朕为你赐婚一个郡主如何?”

    陆异之摇摇头,看着皇帝,眼神清澈一笑:“陛下,臣不求富贵,臣会一直等着。”

    ……

    ……

    看着陆异之退了出去,皇帝靠在椅子上叹口气。

    “陆三公子真是有情人。”一个内侍跟着叹口气。

    皇帝又坐直身子:“朕想好了,直接让禁卫去把人抢过来,霍莲会抢人,朕难道不会?”

    内侍忙连声说:“不可不可,霍都督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人在他手里,到时候把人给害了……”

    皇帝又靠回去长叹一声:“那朕就真是对不住陆异之了。”

    这边正说话,有内侍跑进来,小声说:“刘寺卿拦住陆翰林了。”

    ……

    ……

    御书房殿前,刘宴看着面前端正施礼的年轻官员,一向木然的脸上神情复杂。

    原来匠女燕的女儿藏到了陆家。

    从玲珑坊出来,他简单了解一下陆家,陆家不是墨者,跟墨门也毫无关系。

    的确是个藏人的好地方。

    或者说,本意想要她从此变成普通人,不再与墨门有关系。

    但没想到这女孩儿还是走上了墨者的路,还走得非常吓人。

    “陆翰林。”刘宴说,“你的未婚妻被霍莲囚禁了?”

    陆异之抬起头,这几日他没有上朝,皇帝好意让他避避风头,但他不可能一辈子都避风头。

    他本来也不要避风头。

    今天一路走来,已经遇到不少官员,不过大家都是又含蓄又同情地打招呼,最多关心问一句“还好吧?”

    只有刘宴这样直白地问。

    不知道怎么回事,陆异之突然有些恍惚,想到了第一次进京城的时候。

    那时候他从会仙楼过,同伴们要一起去见识一下京城的豪华酒楼,但他们却被拦在了门外,因为大理寺的刘寺卿包场独享。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权力地位的迷人。

    现在他入朝为官了,但朝中年轻官员多的是,并不是人人都多看他一眼,刘宴就从来没理会过他。

    这是第一次刘宴看他,跟他说话。

    陆异之眼神没有丝毫退避,神情也没有丝毫羞惭,点点头:“是。”

    是他的未婚妻被抢,该丢人该羞惭的不是他。

    他陆异之坦坦然然不惧流言。

    如果是别的官员,或者是没有去过玲珑坊的刘宴,可能都会在心里赞叹一句,真君子之风。

    但刘宴的眼神却晦暗一刻,看着他,问:“那你怎么不去霍莲家把人抢回来?”

    陆异之微微愕然,这是在对他不满?

    不是人人都恨霍莲吗?

    当然也很多人惧怕霍莲。

    但刘宴不应该啊。

    虽然心中疑惑,但并不耽搁陆异之回应,他抬手向御书房这边一礼:“我不欲让陛下难堪。”

    ……

    ……

    “不欲让朕难堪。”

    听到殿外侍立的内侍们传进来两人的对话,皇帝重复一遍,神情感慨。

    “陆翰林真是心智坚定又透彻。”

    真要是向刘宴说的那样跑去霍莲家抢人,两个朝廷官员闹起来,他这个皇帝最丢人,不罚也得罚,怎么罚,罚轻罚重,都要被议论,可不是他最难堪嘛。

    “刘大人看起来很不高兴呢。”内侍小声说,“我看他手里还拿着奏章,该不是要弹劾吧。”

    皇帝有些无奈:“这关他什么事。”

    正皱眉,又有内侍进来说:“陛下,刘大人走了。”

    走了?

    不弹劾了?

    ……

    ……

    陆异之说完这句话,就告辞了。

    虽然他坦然不惧,但这是伤心事,他并不欲多谈。

    刘宴也没有再喊住他追问什么,而是看着他的背影。

    原来只是不欲皇帝为难,并不在意那个未婚妻。

    真是一位深谙帝心的年轻人。

    这年轻的官员是要踏着未婚妻被抢这件坏事,将自己的前程变成好事啊。

    刘宴忽地忍不住笑了。

    可惜啊。

    聪明是聪明。

    但他可知道,他深情不移,用来对皇帝表明心志的未婚妻是什么人?

    墨徒。

    还是墨门掌门。

    只要她的身份被揭穿,不管知道不知道,在皇帝面前,陆异之百口莫辩,死路一条。

    真是机关算尽反误了性命。

    刘宴的笑又散去,眼神沉沉。

    人想死吗?人从来不想死,他当初关在晋王牢房生不如死的时候,当匠女燕说吃豆子喝汤能活的时候,他还不是毫不犹豫伸出了手。

    陆异之那个年轻人,连死亡的威胁都没经历过,怎么可能舍得去死。

    要不死,要保住权势,他会怎么做?

    为了不让身份被揭穿,他会对七星言听计从,成为被墨门操控的棋子。

    这个七星,重聚墨门还不够,竟然还要染指朝堂。

    这跟当初勾结晋王谋逆有什么区别?

    她知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她知不知道她的母亲是个心思纯正的墨者,她却要让墨者继续滑向乱罪深渊!

    刘宴眼中闪过一丝寒意,看向皇帝御书房,抬脚迈步。

    “我的女儿将来会不会像我?”

    “算了,不像我也没关系,她能来到世上好好活着就好。”

    耳边似乎又响起匠女燕的声音。

    好好活着。

    匠女燕已经死了。

    她的女儿……

    刘宴收住脚,看着一步之遥的门,门前侍立的内侍已经对他施礼,准备通传了。

    刘宴转过身,大步而去。

    俯身施礼的内侍抬起头愣住了。

    这刘大人,干什么呢。

    内侍呆立没多久,有内侍从前方一溜小跑,眼神几分兴奋。

    “霍都督来了。”他低声说。

    门外内侍忙小声问:“跟陆翰林遇上了?打起来了?”

    内侍喘着气摇头:“没有,陆翰林拐弯去翰林院了,正好错开,不过,刘寺卿拦住霍都督了。”

    哎呦,内侍忙进去禀告皇帝。

    这两人也不能打起来啊。

    还好皇帝刚提起心,霍莲就进来了,看样子没说几句话,也没有打起来。

    皇帝跟霍莲不用含蓄,直接问:“刘寺卿跟你说什么了?”

    霍莲神情木然:“他问我大义灭亲砍掉义父的头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皇帝愕然。

    一旁内侍哎呦一声:“陛下,刘宴是在替梁贼喊冤吗?”

    皇帝又恢复了神情,笑了笑,摇头:“不是,他不是那种人。”

    刘宴道学板正,绝不会对谋乱之人同情,更何况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晋王恶行。

    皇帝看着霍莲,带着几分同情:“看吧,他也看不惯你抢人未婚妻了,嘲讽你呢。”

    话音落,想到身为皇帝该做什么,脸一沉。

    “还不还人?”

    霍莲摇头:“臣不还。”

    皇帝伸手一指:“滚出去跪着!”

四十五 夜不眠

    一如先前,霍莲跪到天黑,就要跟皇帝说回家去。

    今日见了陆异之,皇帝更加心存愧疚,对霍莲的怒意也不可抑制,让他回去闭门思过。

    “什么时候把人送宫里来,什么时候再回来。”

    霍莲没有半点哀求,说声臣对不住陛下,便和朱川交了职责,在朱川泪眼汪汪相送中回家去了。

    皇帝闭门思过的惩罚没有让都察司气氛紧张,关在密牢深处的七星也不知道这件事,不过她看得出今晚的霍莲有些不一样。

    “你有什么事?”

    一向专心吃饭的七星忽然问。

    霍莲抬起头看她说:“从我这里什么都别想打听。”

    七星将春娘子喂的一口汤咽下去,眼神看向他的碗快:“我是说,你怎么不吃?”

    既然是两人吃饭,七星很讲公平,自己吃一半给他分一半。

    霍莲低头看面前,原来他适才握着快子在出神,被七星让人摆过来的盘子都没怎么动,已经摆成了雁翅形,看起来有些好笑。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从这些盘子里逐一夹菜吃饭。

    七星便不再多问,由春娘子继续喂饭。

    吃过饭,霍莲去洗漱,回来看到七星坐在绣架前。

    朱川先前果然从玲珑坊给取来了绣架,那个婢女还叮嘱,要尽管绣好,工期要到了。

    朱川愤愤不平,给霍莲告状都察司变成第二个玲珑坊了。

    霍莲站定,有些好奇,然后看到七星用绑着的手飞针走线。

    是真的飞针。

    四个仆妇紧张地守着她,每一次看那细小的飞针一闪,就心一颤。

    这几日她们也听说了,这个看起来很乖巧的女孩儿,先前也住过牢房。

    “重刑犯的牢房,知道吧?”牢房里的隋大夫一脸神秘地说。

    她们跟隋大夫也很熟,当年那位婉婉小姐各种法子折腾自己,每一次都是隋大夫救命。

    这一次她们直接告诉隋大夫用不着他。

    “你不知道多乖。”她们异口同声说,“我们都觉得自己从良,变成了哪家贵女的贴身仆妇。”

    日子过得简单又优雅。

    隋大夫咧嘴笑说:“这位小姐可不乖,上次她把自己搞的遍体鳞伤,是我救回了她的命,而且伤还没好,就跑了。”

    他伸手比划一下。

    “那么粗的铁链子,她硬是挣断了,嗖一下就没影了。”

    说罢又压低声音。

    “都督都没来及的抓住她。”

    这位小姐这么厉害啊,怪不得都督要这么守着,嗯,这位小姐如此厉害啊,让都督抓了第二次。

    可不能再跑了,否则她们就性命难保。

    还好那飞针每次都只穿透锦缎,并没有穿透她们。

    七星将针弹出去,再示意一位妇人给她拿回来放在手上,如此重复。

    霍莲在旁摆手,四个妇人忙退了出去。

    “刘宴去玲珑坊做什么?”他问。

    七星说:“不奇怪啊,刘大人也要掌握我的动向啊。”

    一针刺出去,对霍莲示意递针。

    霍莲捏起垂落的细针,看着绣架上正渐渐成形的一朵花。

    “刘宴的恩人是墨徒。”他说,看着她若有所思,“刘宴那句话指的是你吗?”

    七星好奇问:“哪句话?”

    霍莲却不说了,收回视线将手中的针一弹,绣针斜穿锦缎稳落。

    “睡觉了。”他说。

    牢房里的灯熄灭,床上的人安静无声,旁边的女子气息已经陷入沉睡,但霍莲知道自己还没睡。

    大义灭亲是什么心情。

    真是好笑。

    这么点事,不过是受过一个墨徒的恩惠,哪里论得上灭亲,墨门生死与他何干。

    还敢来与他霍莲相提并论。

    他霍莲可是一个弃婴,漂浮在河水中,被梁寺救起,养大,教授武功战术,让他有父亲可尊,兄弟可亲。

    养育之恩,教导之情,这才算得上亲。

    杀掉这样作恶的亲人,才算得上大义灭亲。

    霍莲的手紧紧攥了起来,牙关紧咬。

    “我的确是在作恶啊。”耳边有苍老的声音叹息,“八子你何必纠结?”

    这是在做梦了,霍莲知道,义父已经死了,除了做梦听不到他的声音。

    他闭着眼攥着手一动不动,也不理会。

    但义父重重地拍打他。

    “八子,你睁开眼看看,杀了我很简单。”

    “你擅长用刀,往这里砍,一刀就行。”

    “你是没杀过站着不动的人是吧?是了,你先前都是在马上杀袭来的夷荒人。”

    “那也好办,我也跑起来如何?”

    有刀向他手里塞,但那刀滚烫,刺痛他的手掌,烧烂他的皮肉,他根本拿不住。

    “你他娘的快动手啊。”耳边的声音变得暴怒,“杀个作恶的人怎么了?这叫大义灭亲!”

    霍莲勐地睁开眼:“那你怎么不杀!杀了那个作恶的晋王,不就行了?”

    燃烧的火,黑漆漆的夜,老将军脸上无奈地笑。

    “我不行啊。”他说,“大义灭亲,我做不到的,八子,你做得到的。”

    他说着扑过来。

    “你看,你已经砍下来了,我的头,我的头。”

    昏暗中旋转的头颅向他扑来,霍莲只觉得手中满是血,心中满是悲愤。

    “他是你故人之子,你舍不得,我是你亲手养大的,你就舍得!”

    怪不得,那个七星说你的遗言是对我说对不起。

    你是对不起我!

    他发出一声嘶吼,勐地睁开眼,入目昏昏,身子紧绷,但有一只手拍打着他的背。

    耳边有声音轻轻。

    “哭吧,哭吧。”

    这不是苍老的声音,这也不是梦,而且,他的怀里搂着……

    纵然视线昏昏,低下头也能看到怀里的人一双眼闪闪发亮看着他。

    霍莲勐地将怀里的人推开,但因为手臂绑在一起,自己又被拽倒一歪。

    先前被抱着,又被推开的女子并没有慌乱,而是感叹:“你现在还做噩梦啊。”

    什么叫现在。

    霍莲没有问一句难道你见过我以前做噩梦,但又知道问了,一定会得到一句我见过啊这种荒唐又理直气壮的回答。

    进了都察司后,他几乎没有做过噩梦。

    就算做过噩梦,他也从未抱住身边的人……

    因为手臂绑在一起?

    但他也和婉婉绑了很久,从未这样。

    再说,婉婉是已经很熟悉的人,这个女人才几天,他怎么宛如习惯一般抱住了?

    她还拍他…..

    “一开始就是你在拍我?”霍莲勐地问。

    想到最初入梦时,他恍若被义父拍打,所以其实他真的是被人在拍。

    七星说:“你在咬牙发抖啊,我就拍拍你,让你放松些。”说罢又问,“你梦到你义父了?你又在梦里被逼着杀他了?”

    她的声音一句接一句。

    “你义父不是半途幡然悔悟是不是?”

    “他是根本没有跟跟晋王勾结是不是?”

    “他为什么非要你杀了他,而不自己亲手杀了晋王?”

    她说着挪过来,再次几乎贴在他身前,一双眼闪闪盯着他。

    “因为,故人之子?”

    霍莲一僵,他不仅在这个陌生女人身边做噩梦,竟然还说了梦话。

    为什么他会没有警惕戒备到如此地步?

    自从晋地事后,他从来没有放松过警惕,更没有与人说过多余的话,也从不在人前发泄情绪,唯有几次面对不是人的东西的时候…..

    比如那把剑。

    黑暗的牢房里,霍莲盯着身前的女子,她气息平静,身形融入夜色,一双眼闪耀着寒光。

    “是那把剑,对不对?”他忽地说。

    乍一听这句话,七星一怔,一时僵硬。

    耳边是霍莲继续传来的声音。

    “你父亲说你没有在他身边,但你处处样样都像你父亲,还有一些发生在晋地的事,你宛如亲在现场。”霍莲将手一抬,因为绑在一起的绳索,让七星贴过来更近,看着她的眼问:“那把六尺剑,有千里传音的秘法是不是?”

    七星噗嗤一声笑了,笑得低下头,抵在他胸前,点了点:“是,那把剑….”

    她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闪闪亮。

    “能听能看,现在,还能说话。”

    虽然提出了猜测,但霍莲也觉得自己是在胡说八道。

    待听到七星笑着说出这句更胡说八道的话,先前噩梦的紧张,情绪的起伏,心神的纷乱突然一瞬间散去了。

    有些不想说的话突然也觉得说了也没什么。

    那些过往的事,都散去了。

    他看着身前还在低着头笑的女子,说:“晋王,就是我义父的故人之子。”

    七星倒是有些意外他回答,惊讶地抬起头。

    霍莲并没有再看她,抬起头视线看向黑暗。

    “你不是想要知道真相吗?”他说,“想要知道我义父是被冤枉的?他有没有与晋王勾结?”

    他说到这里摇摇头。

    “他没有与晋王勾结。”

    不待七星有反应,他又点点头。

    “但他也不冤枉。”

四十六 故人事

    这句话是矛盾的。

    就像人有时候也是矛盾的。

    黑暗的牢房里,风都消失了,唯有霍莲低低说话声。

    “晋王是先帝第三子,他的母妃是皇帝最宠爱的宜妃。”

    “而宜妃就是义父的故人。”

    两家的关系很简单,宜妃的兄长与梁寺同在北境,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宜妃作为家中最小的女儿,深受宠爱,并没有被束缚在闺阁中,不仅会骑马射箭,还可以踏出家门京城,远赴北境来军中见久不归家的兄长。

    梁寺便也与宜妃相识了。

    一心建功立业,只知厮杀的年轻兵将,第一次萌动了心神。

    青春娇俏的少女也对这位宛如兄长的将官有了不同于妹妹的心思。

    但两人尚未来得及的表露这份心意,少女回到了京城,在皇帝举办的秋猎上一骑红衣,不输与男儿的箭术,被皇帝一眼看中,诏选入宫。

    天恩浩荡,不敢拒也好,家族贪慕权势也好,在皇帝和家族之下的少女只能收起心意,进了皇城。

    远在北境的梁寺也只怨无缘,收起了心思,但从此后再没娶妻。

    他与宜妃的事除了两人,以及宜妃的兄长并无人知晓,宜妃的兄长更不会表露半分。

    深宫宠妃,与北境将官也再不会有交集。

    不过,在宜妃生下三皇子,皇帝为其庆贺周岁宴的时候,梁寺从北境也送来了礼物,一把从夷荒部落头人手中缴获的弓弩。

    好巧不巧,抓周宴上,三皇子抓住了那把弓弩。

    皇帝当然不会多想,高兴称赞自己的儿子将来威武不凡。

    啪一声重响,霍莲似乎又听晋王将一把陈旧的弓弩砸在桌子上的声音。

    “本王从小到大什么礼物没收过,从来没有当回事,今天喜欢明天就扔了,更别提周岁孩童时候的礼物,但是,这把弓弩一直挂在本王室内。”

    “母妃常常说要本王谨记文武双全,不辜负父皇的期待。”

    “本王还真以为母妃对本王的期待,原来是因为送弓弩的人不同。”

    耳边又响起一声喝斥。

    “王爷慎言!休要侮辱了您的母妃。”

    晋王的声音却并没有停下来,反而发出笑声。

    “梁将军,能侮辱到我母妃的只有你,还捎带这我,我现在怀疑我父皇都知道你们当年的事了,要不然这么些年对我越来越苛刻,还有,我母妃真是病死的吗?是不是…..”

    霍莲站在窗外,看着窗棂上倒影的人影,随着烛火摇曳跳动,声音也变得忽远忽近。

    “…..被我父皇赐死的?”

    义父原本俯低的身影猛地站直:“王爷!休要胡说,陛下从未苛待宜妃!宜妃娘娘急病难医,陛下昭告天下为宜妃娘娘祈福,天地可鉴!”

    晋王却只哼了声:“做给外人看的,也许是心虚。”

    脚步在室内响起,夹杂着晋王急促喘气。

    “为什么父皇对我越来越不好了?”

    “他一定是在厌恶我!”

    义父的声音又变得低低,带着劝慰:“陛下对王爷一直很好啊,倒是王爷,你当约束王府诸人…..”

    “少来教训本王,本王怎么纵容王府诸人了?太子他难道不这样吗?太子府的那些人哪个不嚣张?”

    “什么父皇对我好?对我好还把我赶出京城,为什么不让当太子?”

    义父的声音再次拔高:“殿下慎言!”

    但这一次晋王的声音更拔高:“本王为什么要慎言!我母妃都死了,我也要死了!”说着抓住了面前的人,“这都是因为你,是你与我母妃勾连——”

    义父的身影猛地挣开,纵然年纪大,但站直了身子比晋王还要高大。

    “晋王殿下,我与宜妃娘娘也不过是年少相识,别无其他!”

    晋王被这老将一推,向后退了几步,撞在桌案上发出哗啦的声响,夹杂着晋王古怪的笑声。

    “别无其他?哈哈,哈,梁寺,那你终身未娶妻又是为什么?”

    “臣无心娶妻,臣有十个义子,足矣传承香火。”

    “听说你宠爱一个舞姬?”

    “臣是人,食人间烟火,虽然不娶妻,但也好色。”

    “那你为什么给那个舞姬生的女儿起名叫,思婉?”

    室内一瞬间宛如凝滞,站在窗外的霍莲也瞬时停了下呼吸,视线里原本高大的男人身影再次慢慢矮下去,耳边是晋王轻轻的声音,从窗缝里钻出来,钻进他的耳内。

    “…..我舅父说,我母妃在家时有个小名,叫婉儿。”

    霍莲从窗边转身离开了,他并没有走远,站在院门外,亲自把守,不让任何人靠近。

    他靠在床上,看着眼前的夜色,似乎又回到了那一晚。

    其实晋王府极其奢靡,夜晚到处都是灯火,宛如繁星闪耀,但那时候他眼前一片漆黑。

    “我义父知道我在门外听到了。”霍莲接着说,“第二天他主动找我,与宜妃的旧事也是他告诉我的,思婉的名字也的确是因为追念宜妃,从起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就知道不妥,但,念头一起,便舍不得。”

    前尘往事已经消散了,但他不想一辈子真的什么都没有,哪怕是个名字,也想要抓住,留个念想。

    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宜妃人都不在了,他一家也生活在遥远的北境,以为不会有人猜到,没想到…..

    “其实晋王能猜到也不奇怪。”霍莲说,“我义父说自己什么都没做,但他在不多回京述职觐见的时候,跟皇帝提议教授皇子们功夫,然后对晋王更尽心。”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

    “但小时候他的尽心只让晋王更讨厌他。”

    娇生惯养的小皇子哪里真吃得了苦,陛下一声赞誉英武不凡,也不过是说说而已,难道一个皇子还要真武功不凡领兵打仗吗?

    在校场骑马跌下来擦破了皮还要养半个月呢。

    不过,当小皇子长大后,意识到天家权势,天家兄弟之间的生死较量,就不再厌恶这个将军了。

    “他也开始对义父关怀,时不时送礼物,还会以老师相称。”

    “晋王很谨慎,知道皇子与掌握兵权的将军结交,会让皇帝猜忌,更会让太子寻衅,所以都是私下,避人耳目。”

    “而且也从不对义父有什么违规违制的要求,只是逢年过节送个很普通的礼物。”

    “义父虽然知道这样不妥,但面对故人之子的亲近,他实在没有办法拒绝,也说服自己相信,这真的只是皇子对教授过他的老师的敬爱。”

    说到这里霍莲再次笑了,黑夜里露出细白的牙。

    “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敬爱,那些敬和爱,都是要回报的。”

    晋王要的回报是,与他一起谋反,杀太子,逼皇帝退位取而代之。

    一直安静听着的七星问:“所以梁将军是被骗来的?”

    霍莲点点头:“当时义父接到了晋王的密信,邀请他来晋地看看。”

    晋王说天降陨铁,为父皇锻造神器祈福,这是父皇交给他的任务,他一定要做好。

    让父皇看到儿臣的心意。

    也让逝去的母妃安心。

    “母妃去世后,本王没有其他信重的长辈,将军您是我的老师,又精通兵器,请你来帮我掌掌眼。”

    提到宜妃,言辞又这样期盼,梁寺哪里能拒绝。

    将军无令不得擅离,更何况去一个王爷的封地。

    “八子,就我和你,我们快马轻骑,速去速回。”

    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四十七 不可说

    一开始这是一趟很愉悦的出行。

    虽然赶路很辛苦。

    虽然还要隐藏身份。

    当见到晋王,见到墨门掌门率领的墨者们,再看到恢弘的铸造池。

    这里有旧友,有故人之子,与旧友畅谈,与墨门掌门说古论今,最关键是看到故人之子,晋王能够担起皇帝委任,能够再多得皇帝的看重和父爱,梁寺很开心。

    霍莲也很开心,他很少离开北境,去过一两次京城,但来到晋地新奇又轻松,不像去京城那样,时刻注意着身份举止。

    现在回想起来,霍莲总觉得像梦一样,有时候怀疑开心是他幻想出来的,留在记忆的只有血,火,尸首和痛苦。

    “接下来的事,你…..这个总说在场的人,应该知道吧。”他说。

    七星哦了声,却没说话。

    霍莲看着她似笑非笑:“太子来了,然后在铸造池中被你们墨门杀了。”

    七星轻叹一口气:“这并非我们墨门意图,是个别人与晋王勾结。”她看向霍莲,“你也知道,当发现情况不对时,掌门立刻就封锁了整个铸造池。”

    “那又如何,太子死了,晋王之谋是箭离弦,再无回转。”霍莲说,“我义父亲眼看着死去的太子,出现在晋地的他已经被打上谋逆的罪印。”

    “梁将军!你出现在晋地,这件事你逃不过了!”

    纷乱的火光中,晋王举着剑狂喊,看着死去的太子,他兴奋激动神情都扭曲了。

    “难道你不助我吗?”

    “太子已死,如果本王不登基为帝,本王就是乱臣贼子。”

    “难道你要看着我去死吗?你要让我母妃被挖出棺椁暴尸荒野吗?”

    梁寺看着双手的血,那是试图按住伤口救回太子染上的。

    “我助了你,难道就不是乱臣贼子了吗?”他喃喃说。

    他深受皇帝看重,守边境一辈子。

    “有梁将军在,朕高枕无忧。”皇帝曾经这样夸赞他。

    皇帝老了,朝政有些荒废,但他曾经的确让大周安居乐业。

    太子虽然资质平平,性情倨傲,但嫡长之身,百官拥簇,大周国朝民生安稳传承。

    晋王…..

    虽然是他的故人之子,但并不像他的故人那般。

    他没有比太子更优秀,且如果杀太子逼宫皇帝上位,可以想象国朝将迎来怎样的动荡。

    就因为故人之子,他就要跟着一个亲王谋反?

    他梁寺对得起谁?上对不起皇帝,下对不起万民。

    啪的声响在霍莲耳边响起。

    老将军重重地打自己的脸。

    “八子。”火光中,梁寺看向他,眼神浑浊又清明,“我是不是从开始就做错了,我害了我自己倒也罢,我这是毁了天下太平,毁了北海军啊,毁了北境。”

    是啊,是一开始错了一些,但没关系啊,还可以立刻改错啊。

    抓了晋王,平息谋乱,对皇帝认错,一切都来得及。

    但…..

    由浓渐淡的夜色里霍莲再次笑起来。

    “他不想从贼,又不舍杀贼,选择与晋王同死。”

    从贼对不起天下,杀了贼,他无法面对故人。

    而且让朝廷判罪的话,必然会被问出旧事,会被查问为何跟晋王私下往来,他梁寺声名狼藉死罪难逃倒也罢,已经故去的宜妃也休想再皇陵安寝。

    从贼和不从贼,梁寺都是死路一条。

    所以…..

    “你就当我跟晋王谋反了吧。”

    “八子,只有我死了,这场恶事才能制止,你们才能活着,北海军才能保住声誉。”

    霍莲重复着梁寺说的话,一笑。

    “然后我就把他杀了。”

    至于杀的过程有多难过多痛苦多愤怒,就没必要说了。

    霍莲看着七星,她不是也看到了?

    后来那个掌门还主动借他一把剑,让他用来杀人,说剑锋利,不会让人痛苦。

    之后还唠唠叨叨说了很多,剑送给他了,有机会见到他女儿就帮个忙,他女儿是什么什么怎么回事,也不想他在那种时候有没有听到能不能记住。

    可能是也没别的办法了。

    因为一口气说完,那个掌门也去死了。

    室内安静一刻,两人似乎都各有所想,没有说话。

    “所以,有什么可冤的?”霍莲说,“梁寺不肯杀贼,那就从贼,这就是真相,你还想要我到陛下跟前说什么真相?”

    七星摇摇头:“但还是可以说的,真相就是晋王之乱的确是因为梁寺不从贼被阻止了,而且没有我们墨门协助,单单靠你带来的一队人马根本制止不了。”

    她还真是依旧有话说,霍莲眉头一竖,不待他说话,七星再次开口。

    “当然我明白了你的顾虑。”她说,“梁寺的事你不想说也对,不说就不说罢。”

    霍莲的眉头皱起,她明白了?

    “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就是要让你明白。”他说,“我不会让你离开到处去乱说。”

    说到这里停顿一下。

    “还有,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那也知道你父亲对我有个请求。”

    那个洛掌门嘿嘿一笑。

    “小哥,我有个女儿,劳烦你也帮忙照看一眼呗。”他说到这里又一声轻叹,视线越过纷乱的铸造城池,“有我这个父亲,她受苦了,活着是辛苦,但能活还是活着吧。”

    七星哦了声:“但活着总有很多活着的方法。”

    霍莲冷笑一声,就知道跟她说了等于没说。

    “这就是我的活法。”他说,“我要这样活,就不会让你们的活法影响到我。”

    七星笑了笑,看了眼被绑着的手臂。

    “好啊,那我再想想,找一个不影响你的活法。”她说,又问,“过去的事我都知道了,那…..”

    霍莲将手臂一甩,人躺下。

    “睡觉!”

    因为手臂还绑在一起,他动作太突然,七星被拉拽跌趴在霍莲身上。

    霍莲一动不动,说:“不管我睡觉的时候是哭是笑,哪怕人抽搐了,你也别碰我。”

    七星哈哈笑了,说声:“好,我知道了。”

    手一撑他胸前,滚落另一边,似乎还在笑,但似乎也瞬间就不笑了,呼吸,胸口起伏,都是人入睡的频率。

    霍莲忍不住转头看她一眼,她竟然还睡得着?还睡得这么快?

    他说的那些过往,也算是令人震惊吧,她竟然一点感触都没有吗?

    这女人的心肠什么做的……

    霍莲收回视线看向上方,夜色静谧,他毫无睡意。

    忽地又想,这场面其实也不陌生,先前内宅里天天如此。

    只不过此时眼一闭就睡去连梦都不做的七星如同他,而他则如同梁思婉。

    他忍不住发出一声笑。

    不知道是笑七星,还是笑自己,还是笑风水轮流转。

    他现在倒是可以跟梁思婉凑牌局了。

    想到梁思婉,霍莲的笑又散去,闭上眼,沉下了气息。

四十八 人有变

    出了正月,天气依旧严寒,不过梁思婉没有什么感触,她所在的室内温暖如春,一年四季都是这个样子,一天又一天一成不变。

    但是,似乎有什么不一样。

    梁思婉忽地停下有一下没一下数着吃饭,看着摆在面前的食案。

    “那谁…”她唤身边的婢女。

    虽然已经在这里生活五六年了,但梁思婉对身边的一切都漠然无视,除了旧人梁八子和朱川,其他人都一概不在意,所以,连身边的婢女叫什么她都没问过。

    婢女们也早习惯了,今日的当值的婢女忙应声:“小姐要什么?”

    梁思婉指着食案:“这饭菜是不是跟以前不一样了?”

    她倒不是记着以前吃的是什么,只不过感觉以前不是这些五颜六色在眼前晃啊晃。

    其实都不一样好几天了,婢女忙应声是,迟疑一下说:“厨娘们换了很多新菜。”又伸手夹菜,小心说,“小姐,您尝尝合不合口?不合口,再让她们换回去。”

    梁思婉看着婢女将菜放进碗里,并没有制止,但也没什么兴趣,吃了一口。

    “有什么合口不合口的,又吃不死人。”她说,说罢放下碗筷,摆摆手,“撤了吧。”

    婢女们应声是将食案撤下去。

    厨房里厨娘们正在歇息,看着这边送来的食案:“还是没多吃啊。”

    婢女点点头:“小姐一向没胃口的。”

    她说着看了眼另一边,那边也是撤下的食案,碗碟都是一样的,只不过都是空空。

    “那边,都吃了啊。”她忍不住说。

    都察司的后宅其实就这么点人,以前是没什么事,仆从婢女们沉默寡言从不闲谈,但现在突然多了一个人,衣食住行,虽然只有一个食有变化,却宛如一粒石子投在死水静谧的湖面,引发了引人注目的涟漪。

    梁思婉身边的婢女都知道了,都督身边多了一个新人,就养在都察司的牢房里,就像当初婉婉小姐那样。

    厨娘们听到问,对视一眼,这也瞒不住,早晚要住进来。

    “是,那边,胃口很好。”她们低声说。

    婢女抿了抿嘴,没说什么。

    看着婢女的神情,一个厨娘忍不住说:“不管婉婉小姐有没有胃口,那边有的,这边也都有,绝不会少一个。”

    婢女失笑,嗔怪说:“婉婉小姐又不在意这个。”

    厨娘郑重说:“小姐不在意,我们行事有规矩。”

    不会做那种捧高踩低的人。

    婢女笑了笑没说什么告辞了,离开这里婢女的笑便散去了,轻轻叹口气。

    这内宅里哪有什么规矩,男人的宠爱就是规矩。

    都督有了新人,婉婉小姐受了冷落,以后可怎么活。

    虽然外界对婉婉小姐的评论诸多不堪,但在身边伺候这么多年,婉婉小姐是个很好的人,她只折磨自己,从不折磨她们,最初因为照顾不周让婉婉小姐伤了自己,都督要罚她们,婉婉小姐说:“我是不想活了,她们还想活呢,折腾她们做什么。”

    而都督,其实也没有像外界传言的那般睁眼割人头,闭眼要人命,或许也是因为对婉婉小姐的宠爱吧,都督果然没有罚她们。

    不知那位新人是什么样的人。

    可能容得下婉婉小姐?

    婉婉小姐这般身份。

    或许,都督会让婉婉小姐去死?

    或许,婉婉小姐能去死也是解脱吧。

    婉婉小姐要是知道有新人,是会难过还是开心?

    婢女胡思乱想回到梁思婉这里,梁思婉正站在窗边,将豆子从这个金盆里,捡到那个金盆里,似乎很认真又似乎神游天外,忽地转过头看身边的婢女。

    “八子也跟以前不一样了。”她说,“他是不是好久没陪我睡觉了?”

    婢女一惊,眼中惊慌不安,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朱川被婢女找来的时候,正叉着腰跟几个狱卒说笑热闹。

    “我天天被陛下骂,我就说了,我比不上的都督。”

    “既然都督不在,就只能陛下辛苦些。”

    “然后今天陛下让我也滚出去,我就赶忙滚回来歇口气。”

    几个狱卒也热情地说:“那今天咱们兄弟怎么也得喝一壶。”

    朱川摆手:“太忙了,喝不了,一会儿就要滚回去。”

    正说着话,有小吏走近说:“婉婉小姐身边的人找朱爷。”

    这可是稀罕事,梁思婉可从未使唤人找过他,朱川忙急急跑过去。

    梁思婉不认得身边的婢女,朱川可都认得,且每个都能叫上名字。

    “小翠姐姐,婉婉小姐有什么吩咐?”他高兴地问。

    婢女小翠看着不远处黑黝黝的都察司兵卫,再看一旁阴森森的牢狱,第一次来这边她也有些紧张。

    “小姐问,都督,这几日忙吗?”她低声说。

    婉婉小姐要找都督?那就算是皇帝的事也不忙,朱川忙摆手:“不忙不忙。”

    小翠松口气,说:“那都督今晚回来吧。”

    “回——”朱川脱口要答,刚开口又猛地咬住。

    不行,现在都督回不回,可真说不准。

    都是因为那个女人!

    “我去问问。”朱川再开口说,“你也别跟婉婉小姐说死了,但也别笃定说回,这事吧,虽然不是什么事,但不太好说…..”

    一向在婉婉小姐跟前伶牙俐齿说话从不磕绊要什么给什么的朱川,结结巴巴,眼神飘忽,小翠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打断他。

    “都督是要陪新来的小姐吗?”她问。

    朱川一怔,牙齿差点咬在舌头上,回过神忙说:“什么,那个小姐跟婉婉小姐不一样,她可不是,都督可对她没什么,你是不知道她,哼,呵,跟你说不清。”又警告那婢女,“你可别跟婉婉小姐乱说。”

    说不清啊,婢女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你等着,我这就去问都督,婉婉小姐的事是最要紧的。”朱川说。

    他的话音刚落,那边又有女声传来。

    “朱爷。”

    除了女声,那几个狱卒也跟着喊,一副催的急的样子。

    朱川循声看去,婢女小翠也看过去,那边站着一个中年妇人,相貌平平,但婢女却瞬时睁大眼,她认得这个妇人,当初婉婉小姐刚被送到内宅的时候,这妇人,还有另外三个妇人,在内宅住了一个月,然后就走了。

    小翠还记得当时她们走的时候说的话。

    “小姐,咱们的缘分结束了,你要好好活着啊。”

    所以,她们,现在又跟新来的小姐有缘分了!

    朱川神情略踌躇,但脚尖已经转了过去,下一刻急急向那妇人奔去。

    虽然隔着一些距离,但婢女小翠依旧能听到他们断断续续的声音。

    “干什么!”朱川的声音没好气。

    那妇人声音轻柔:“小姐说,这个做好了,让你送店里去。”

    朱川的声音更怒了:“我这么闲吗?什么破烂东西让我送!”

    妇人丝毫没畏惧,还笑:“说不能耽搁了生意,要不你去跟小姐说?”

    然后婢女小翠看到朱川一把夺过妇人手里的小包袱,脚步凶狠怒气冲冲……向外去了。

    婢女小翠一声叹息。

    朱爷现在也跟以前不一样了。

四十九 街边言

    二月过半,京城已经没有年节的气氛,但依旧繁华热闹。

    只不过天气似乎比正月里还要冷,站在城门洞,纵然穿着厚袄,兵卫们也不得不不时走动跺脚来缓解身体的僵硬。

    不过气氛也很热闹。

    “今天天不亮,陆翰林就出城了。”一个兵卫低声说,“他这是辞官走了吗?”

    另一个兵卫立刻反驳:“陆翰林又没做恶事,他为什么要辞官?”

    “你真是白守城门了。”又一个兵卫说,“前几天官驿那边就有消息,陆翰林的父母要到了,陆翰林这是亲自去接了。”

    这话又引起一片议论。

    “可怜,那两位老人家不知道能不能受的住这噩耗。”“陆翰林就不该接老人家们来。”“唉,那位小姐是被两位长辈抚养大的,出了这事,瞒不住。”

    陆翰林携未婚妻赴花灯宴,霍莲见美人心动直接抢人的事,这半个月已经传开了,不再是官员们内宅议论,大街小巷都知道了。

    一时间满京城哗然。

    抢人妻女的事,街市乡间倒也常见,但这种当朝官员的身份,一个是权臣,一个是新贵,还真是第一次见。

    陆翰林御前告状,皇帝大发雷霆,满朝文武弹劾,霍都督闭门不出,人也不还。

    在大家议论这件事如何收场的时候,新的消息传来,霍莲告诉皇帝,美人病逝了。

    “陛下也知道,人在宫中落水,当时就受了伤,又受了风寒,臣尽心竭力照看,依旧无力回天。”

    据说霍莲在皇帝跟前这样说。

    消息传开,有人信有人不信。

    有人信是真死了,但肯定不是病死的。

    “肯定是不堪受辱,自尽了。”

    “是啊,正经人家的姑娘怎么会受得了这种羞辱,又不是梁家那位不知羞耻的小姐。”

    但也有很多人不信。

    “肯定是骗人的,不想还人。”

    “对,陆翰林应该去要尸首。”

    “呵,索要尸首?都察司缺尸首吗?都察司还做不出来一个假尸首吗?”

    也有人意兴阑珊摇摇头。

    “霍莲权盛,他说人死了,陛下难道还能让他偿命?”

    “不过陛下也补偿陆翰林了,有消息说,要给他升官。”

    兵卫们议论到这里时候,有人发出一声嗤笑:“那这是升官发财死老婆,陆翰林真是喜上加喜。”

    这什么话!

    陆翰林无妄之灾,且不畏惧霍莲告到皇帝跟前,据说当时皇帝都替他想了转圜的办法,毕竟未婚妻已经失了清白,已经不适合再成亲。

    皇帝会为霍莲和这位小姐赐婚,成全那位小姐的体面,再为陆翰林赐婚,据说是为郡主呢。

    但陆翰林拒绝了,说这辈子只会娶那位小姐为妻,生死不改。

    满城人对陆翰林又是敬佩又是怜惜。

    这是陆翰林的伤心事,怎么能这样说!

    几个兵卫转头,看到站在一旁的张元。

    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什么,张元竟然没有像以前那样靠着墙睡觉,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听热闹。

    “你说什么呢老张!”一个兵卫不满,“陆翰林难道想死老婆?”

    张元哈一声笑了,挑眉说:“那可说不准,你看这未婚妻一死,官也升了,财也发了,好处真不少。”

    这话让兵卫们生气,城门经过的民众也纷纷侧目。

    “升官倒也罢了。”一个兵卫皱眉,“发财又是什么,你真是信口胡说!”

    张元再次嗤声,视线下意识看向城内,现在陆翰林未婚妻被抢的事已经人人皆知,但那个未婚妻却只是一个模糊的女子代称。

    除了未婚妻的身份,那女子的另一个身份,其实才是更有名的。

    但这个身份无人知晓,似乎被刻意隐瞒了。

    玲珑坊虽然名声才起,但也算是有名声了,在京城能经营下去了,那女子没了,这产业自然是落到她的深情的“未婚夫”手里了。

    可不是发财了嘛。

    “还有,要不是霍莲抢了人,谁知道陆翰林有未婚妻啊。”张元接着说,“大家不都以为他要做夏侯家的乘龙快婿?他带着一个陌生女子赴宴,谁知道是他未婚妻啊,霍莲以为是婢女或者妹妹,如果知道是未婚妻,他说不定还不抢呢,说不定此时霍莲还喊倒霉呢。”

    如果只说陆翰林不好倒也罢了,但这张元竟然称赞起霍莲了,四周的兵卫们愣住了,路过的民众也恼了。

    “你这狂徒!”一个老妇人从篮子里抓出一块干饼砸过来,“我看你也是抢了人家的妻子!”

    老妇人的举动太突然,张元都没避开,被砸在头上,他气得也喊了一声:“干什么!”

    那老妇人一时冲动,以往也没这么大胆子,看到这兵卫满脸胡子瞪着一双红彤彤得眼,立刻也害怕了,抱紧篮子加快脚步。

    还好这凶煞的兵卫没有冲过来追打她。

    四周的民众也都有些紧张,但还是不时投来鄙夷的视线,还有低低地议论。

    “竟然污蔑陆翰林。”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张元瞪着经过的人群,冷笑:“你们懂个屁!”

    “是了。”守城卫首领一直在旁边看着,此时晃晃悠悠走过来,似笑非笑,“我们的确不懂,不像张参军,曾为都察司霍都督做事。”

    这话让其他兵卫们也想到了当初张元的事。

    可不是嘛,当初张元打着追查凶手的名义,跟都察司来往,还到外地州城招摇索贿。

    便有一个兵卫撇撇嘴嘀咕:“怪不得府尹看他不顺眼,把他贬了。”

    贬的好。

    “老张啊。”也有一个兵卫带着几分劝,“你是可怜人,陆翰林也是可怜人,可怜人不要苛刻可怜人。”

    张元听着冷嘲热讽,看着四周鄙夷的视线,冷笑一声,要说什么,城外一阵骚动,有一辆马车被仆从簇拥着驶来。

    随之而来的是民众的嘈杂声。

    “是陆翰林的车。”

    “陆翰林这是去哪里了?”

    “好像是接家人了。”

    兵卫们也忙散开,维持秩序,免得堵塞了城门。

    马车在他们面前停下,裹着斗篷,面色苍白的公子掀起车帘,主动说:“翰林院陆异之,接了父母,要查路引吗?”

    兵卫们看向车内,见一男一女两位长辈,男人面色铁青,妇人则一双眼肿胀,脸上还有残留的泪……

    兵卫们忙收回视线,恭敬说:“不用不用,陆大人快些进城吧。”

    陆异之点点头,放下车帘,隔绝了四周挤来的民众的视线,马车晃晃悠悠向前而去,隐隐还能听到妇人的哭声。

    民众以及兵卫们都忍不住叹一声:“可怜啊。”

    唯有张元依旧一脸冷笑。

    可怜?

    要不是当初他亲耳听到陆异之和那女子的私谈,他是会觉得可怜。

    但事实上他可是知道这女子的确是陆异之的未婚妻,但这陆异之根本没想跟那女子成亲,一心要哄骗这女子,然后娶夏侯小姐。

    现在那女子被霍莲抢了,说不定如他心愿,高兴的很呢。

    谁可怜?

    最可怜的是那个女子!

    这两个狗男人!

    张元一甩袖子走开了,重新靠在墙上闭目,不想看到这乱糟糟得世间,但心里还是忍不住想,那个女子,不会真的死了吧?

    ……

    ……

    会仙楼上最高处窗户打开,看到街上经过的马车。

    “那是陆翰林接了父母。”知客在一旁忙说。

    刘宴收回视线,看他一眼:“眼线都盯到朝廷官员身上了啊。”

    知客神情有些不安,当初刘宴给京城墨门订了规矩,不许窥探朝廷命官。

    当然,半真半假也都照做了。

    “大人。”他轻声说,“如今情形不同,我们掌门她,跟这两位朝廷官员都有牵连,不得盯着一些,以免有什么意外。”

    刘宴冷冷说:“你们还怕有意外啊?”

    知客说:“刘大人,老爷也跟你讲过,我们墨门中巨子最高,掌门年纪虽然小,但老爷是没有资格过问,更别提阻止她做事了。”说到这里亦是叹气,“老爷都急的起不来。”

    刘宴也不去问高财主是不是装的,只说:“你们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我们事先毫不知情,甚至都不知道她跟陆家的事。”知客说,“事发后她倒是送来一封信,让我们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就再没有了消息,我们也不敢去问,都察司防守严密,而且都察司把玲珑坊也盯着。”

    说到这里,知客迟疑一下。

    “也许掌门想要拉拢霍莲…..”

    “大人你方不方便去探探霍莲的口风?”

    刘宴笑了笑:“我还犯不着为你们墨门去冒险,探霍莲的口风,那是在霍莲跟前送死。”说罢起身向外走去。

    知客也没与强求,在后躬身相送。

    刘宴迈出门却被嘘声拦住,他转头看,见高小六在旁边的包房里对他招手。

    一天到晚装神弄鬼,刘宴收回视线径直就走,高小六无奈在后跟上来。

    “刘大人,刘大人。”他低声说,“我有事请教啊,天大的事。”

    刘宴目不斜视,问:“天大的事找你老子,你老子给你顶着天呢。”

    高小六也不管,手掌猛地按住他胳膊。

    曾经这只手掌带来的伤痛,刘宴还记得,他站定脚,转头看着高小六。

    “刘大人,你说我如果这次把手掌跟霍莲的穿透在一起。”高小六低声说,“是不是就能进都察司的牢房了?”

    刘宴失笑:“当然不会,你只会进乱坟岗,捎带着你爹一起。”

五十 他人忧

    “公子!你可不能胡闹啊!”

    知客紧紧抓住高小六的胳膊,急声劝。

    “霍莲可惹不得!”

    高小六一把拍开他的手:“你这话可不对啊,谁说霍莲惹不得。”他嘴角弯弯一笑,“七星小姐不就惹了吗?”

    而且到现在为止,都察司也没有围剿玲珑坊会仙楼,可见七星小姐身份没有被识别。

    知客轻咳一声:“这不是因为七星小姐有身份便利嘛。”

    女子。

    还是很美的女子。

    男人有几个不好色的?霍莲也难免被迷惑。

    但公子不行啊,公子这种男儿还没走到霍莲跟前就被打死了。

    高小六伸手摸了摸下巴,因为常年关在赌坊不见日光,他的皮肤又白又嫩……

    “你说我要是扮成女装,也很好看吧。”他说。

    知客哭笑不得,什么稀奇古怪的念头,但公子如今胆大的很,说不定真敢这样做。

    “公子,你可千万别乱来。”他再次抓住高小六的胳膊,说,“以免乱了掌门筹划。”

    那倒是,七星小姐在霍莲掌控下,的确很危险,不能轻举妄动,高小六甩开他的手:“知道了知道了,我是哪种乱来的人吗?”

    都乱来几次了,知客无奈,他们正说话,有店伙计从楼梯那边喊知客。

    “五驸马来了。”

    虽然来会仙楼的都是有钱有身份的人,但驸马爷这种身份更是贵客,需要更精心招待,知客忙应声来了。

    高小六问:“驸马爷怎么最近常来了?他不是不喜欢应酬,只爱躲在家里吗?”

    “五驸马办了几件差事,被陛下夸赞,在公主面前也有了地位。”知客说,“当然要多出来走动炫耀。”

    说罢又叮嘱一句:“公子你可别乱来,我去忙了。”

    高小六摆摆手,看着知客跟店伙计离开,他回到这边的房间,叹口气。

    “公子担心七星小姐吧?”小厮非常懂自己主子的心情,跟着叹气。

    “我倒不是担心她安危,七星小姐技艺高超。”高小六说,再次叹口气,“但….”

    真是色诱了那霍莲?

    从各方的消息传言,再到墨门丝毫没受影响,大家得出一致结论,霍莲的举动真是抢了个美人,而掌门要用美人的身份迷惑霍莲,然后拿到那把六尺剑。

    他不是对掌门的做法指手画脚,掌门自然做什么都对,都好,但,就是心里不是滋味。

    七星小姐也太委屈了。

    高小六手扣着窗灵一下一下,力气加重咯吱一声窗户被推开,街上的喧嚣涌进来。

    他看了眼,见知客已经迎着五驸马进去了,随后还有马车驶来,来的也都是一群皇亲国戚,李国舅也在其中。

    见高小六看着窗外发呆,小厮忙唤一声:“公子?”

    高小六回过神哦了声,摸了摸下巴,转过头对小厮说:“盯着老爷。”

    小厮一愣,啊了声:“还盯着啊?公子,我们已经被发现了。”

    高小六踹他一脚:“谁说发现了就不能盯着了?换一个不被发现的方式盯着呗。”

    小厮捂着屁股哦了声,又问:“公子,老爷又有什么不对吗?”

    高小六摇摇头:“那倒没有。”

    小厮无奈,那是干什么?

    “掌门不在,又是处于很危险的境地,我当然要帮她盯着墨门。”高小六说,在伸手点了点后宅的方向,“免得有人趁机又作妖。”

    ……

    ……

    深宅里高财主正在喝药,可能是太苦了一口气喝完呛到了,连声咳嗽。

    知客忙给他拍抚,又问:“要不要唤大夫来。”

    高财主摆手:“没事,这么多年没死,死不了。”平息了气息,问,“刘宴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就是来打探咱们动向的。”知客说,“我没跟他多说。”

    高财主哼了声:“不用理会他,他既然要跟七星小姐缠在一起,将来就让他们一起上路。”

    “不过七星小姐那边真是一点消息都没有。”知客说,“万一…..”

    “万一她死了?”高财主说,“死了就死了,反正已经知道巨子令的下落,她这个掌门的任务也完成了。”说到这里又问,“这些不重要,先前送出去的东西,对方收了?”

    知客点头:“收了,想必明白咱们的心意了。”

    话音落墙边有驳驳声响。

    知客忙上前一推,墙上转开一道小门。

    一个小厮站在里面低声说:“老爷,有客人要见您,说桃花为信。”

    他说着将一枝桃花递过来。

    高财主走过来,伸手接过桃花,说声好,将桃花放进袖口,带着满袖清香迈进暗门内。

    ……

    ……

    陆家的厅堂内摆放了盛开的水仙,在凌寒的二月散发着清香。

    桌上摆着一块牌位。

    坐在厅堂的陆大夫人丝毫没有注意这些花,一眼看到牌位,悲愤再次涌上心头。

    “我的儿啊-----”

    她放声哭起来。

    因为拉着行礼的车马还在进门,陆家的宅门还没关,而早就知道消息的邻居闲人们也都在外围着,还有邻居想要来拜访陆大老爷和夫人。

    哭声传来,邻居们都停下脚步。

    管家也一脸哀戚:“多谢诸位,只是,老爷夫人此时不便见客。”

    邻居们纷纷点头,一脸同情,还有妇人跟着落泪:“我们知道我们知道,老爷妇人节哀。”然后告辞退开。

    管家也将门关上了,隔绝了里外。

    “母亲,快别哭了。”陆异之说,亲手捧茶递过来,“都哭了一路了。”

    陆大夫人抬眼看他,最珍爱的儿子已经有好几年没见了,但没想到如今团聚,却丝毫没有欢喜,只有无数伤心。

    “我的儿,你还笑的出来。”她说,“怎么好好的,就变成了鳏夫了!”

    她再次转头看桌上摆着的牌位,妻越氏女七星刺目。

    这个女子是她亲自赶出家门的。

    但此时此刻,这女子的名字又稳稳坐在她们家里,以后还要与她儿子同葬。

    陆大老爷面色亦是不好看,问:“异之,就必须这样吗?”

    一开始接到信说是要和夏侯家议亲,准备启程的时候变成了跟七星议亲,他们夫妻一头雾水又惊又气,以为那贱婢毁了儿子的亲事,急急忙忙赶路,路途中陆异之还派了人,带着信说七星死了,要他们悲哭。

    派来的管事只再三说事关陆家合族命运,让他们听公子的吩咐,但具体怎么回事,也没说清。

    陆异之来接,驿站中也不敢多言,只说了这是和霍莲的恩怨,所以七星必须是他的妻,死了也是,陆氏族谱祖坟都要有她一席之地。

    陆大夫人惊慌的哭变成了悲痛的哭,一路哭进了京城。

    陆大老爷似乎明白又有些恍忽,觉得这一切发生的太不真实。

    先前只是送一个铺子,怎么现在把儿子也送出去了?

    陆异之点点头,说:“变成鳏夫,总比变成霍莲的大舅哥要好,父亲,母亲,你们难道想要被人人避之不及,被骂酷吏走狗?”

    那当然是不想。

    霍莲的权势是很盛,但那只是他自己盛,沾染上他,那可就只有一世盛,永世不得翻身。

    陆大老爷可是一心要将陆氏在他手里变成真正的名门望族呢。

    再听了陆异之仔细的解释,与霍莲结仇,且还是受害者,声望更大,皇帝更看重,前程是福不是祸,陆大老爷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你一向最聪明。”他只说,“你说好就是好。”

    前程虽好,但还有一件事陆大夫人担心不好。

    “那现在那贱婢死了。”她说,“夏侯小姐能嫁给你了吗?”

    夏侯小姐啊,陆异之轻叹一声:“我以后与师姐只有敬重以及愧疚。”

    那就是不成了,陆大夫人喃喃:“那可怎么办,还能与哪个好人家结亲?”

    陆异之笑着说:“母亲,这个无须担忧,不过…..”

    他看着桌上的牌位。

    “母亲人前人后都不得再以贱婢称呼她,要把她当成你最爱的儿媳。”

    “有如此念旧的婆母,有如此深情的丈夫,世间女子必然趋之若鹜。”

    “母亲,你就放心吧。”

    陆大老爷也含笑点点头:“没错,你就等着过好日子吧。”

    这样吗?陆大夫人稍微松口气,不由也看向牌位,时间隔太久了,记不清那贱…..她那好儿媳的样子了

    但此时此刻,看着那个名字,总觉得似乎有一双眼在对她笑,笑得她嵴背发麻。

    过好日子?

    好像跟着这女子纠缠后,就没什么好日子吧。

五十一 旁有劝

    刘宴下马走进皇城,路过的官吏有恭敬施礼,有含笑打招呼。

    刘宴颔首还礼,并不说话,径直过去了。

    官吏们也都习惯刘宴的性格,并不在意,继续自己的闲谈。

    “陆翰林的父母到了?”

    “听说是一路哭进京城的,陆翰林只怕要在家照顾了。”

    “陛下也知道了,刚刚命太医院派人去了。”

    “咳,接下来不该称呼陆翰林,该称呼陆侍书了。”

    “休息就休息一段,接下来就要常伴圣驾了。”

    “那是不是该恭喜恭喜?”

    “少说那种浑话,人家可是青梅竹马少年相伴的夫妻,情深意重。”

    刘宴听到这里时候,脚步微微顿,回头看了眼。

    “刘大人看什么呢?”

    有声音从一旁传来。

    这声音很熟悉,刘宴收回视线,看到霍莲在几个都察司兵卫的簇拥下缓步也走向皇城大殿。

    刘宴澹澹说:“看热闹。”

    霍莲倒也不问看什么热闹,视线看向刘宴的手里:“刘大人又去修砚台?”

    玲珑坊外有都察司布置暗哨,刘宴已经从魏东家那里知道了,他并没有避讳就此不去。

    “是啊。”刘宴看着霍莲,说,“怎么?霍大人觉得我这生意做不得?”

    这是在暗指玲珑坊的匠女在他手里,玲珑坊生意也由他掌控了吧,霍莲笑了笑,说:“开门做生意当然什么生意都做得,理所应当。”

    与墨徒交情不浅的刘大人,关心一下墨门掌门也是理所当然。

    刘宴没有再说话,越过霍莲迈步,但又停下。

    “霍都督,做事总要有个度。”他说。

    霍莲说了:“刘大人别客气,想弹劾就弹劾我吧,我不在意你们做事没有度。”

    说罢一笑越过他继续向前。

    刘宴看着他的背影,皱起眉头,眼中闪过焦急忧色,要怎么样才能让他把七星放出来?

    七星没死是肯定的。

    如果死了,霍莲根本就不会说死了,直接剁碎埋了。

    对外说死了,才是表明绝不放手。

    难道真的诱惑到霍莲沉沦如此地步?

    这个念头冒出来他都觉得对不起自己的故人。

    但这个故人之女的行事真的是……

    他甚至都不能多问霍莲,唯恐哪里说错,让霍莲起了疑心,害了她的性命。

    但如果不多问,万一霍莲真被诱惑,被墨门驱使,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来——

    霍莲可是把义父的头都砍了下来,虽然说这是大义灭亲,真正忠臣良将的选择,但被皇帝纵容多年,横行无忌,心态早就扭曲。

    能成为皇帝的恶犬,自然也能成为墨门的恶犬。

    如果真让国朝陷入动荡,墨门之罪罄竹难书!

    那越女再也难得清白。

    那现在只能先让皇帝戒备霍莲了,刘宴收回视线,大步向御书房走去。

    ……

    ……

    皇帝在御书房正忙碌,待听了刘宴要弹劾霍莲,皇帝叹口气。

    “朕知道他这次做的事太过分了。”他说,“但委实都察司离不开他,虽然罪王已经伏诛多年,但晋王为了谋反经营多年,不知道还有多少余孽在逃……”

    说到这里神情恼恨。

    “谁能想到梁寺也被他收买。”

    “霍莲作为梁寺的义子,追查余孽最合适不过,朕也只信他。”

    他看着刘宴。

    “别人不知道朕的心结,只认为朕是纵容酷吏,但刘大人应该明白朕,毕竟我们都是深受晋王之害。”

    刘宴默然俯身施礼应声是。

    但却没有如皇帝所料那般告退就此不提。

    “那就请陛下暂时调派霍莲离开京城。”他起身再次提议,“毕竟与陆异之同朝为官不合适,以免因为私仇乱了公事。”

    皇帝笑了,说:“朕相信陆异之不会公私不分。”

    刘宴还要说什么,有内侍从外跑进来。

    “陛下。”他急急说,“刚才霍都督…..”

    话说一半看到刘宴在,又停下声音。

    皇帝说:“有话就说,霍莲又怎么了?”说着又皱眉,“不是闹着要来当差吗?怎么今天还没见他过来?”

    内侍说:“来了来了,刚要过来见陛下,但,朱川突然来说家里出事了,就急匆匆走了。”

    家里出事了?

    皇帝和刘宴都一惊。

    “出什么事了?”

    两人异口同声问。

    声音出口皇帝看了刘宴一眼,心想,这老小子还挺爱听热闹,以前没看出来啊。

    不过可惜的是内侍并不知道,只看到这一句,霍莲就带着朱川急急走了。

    “那奴婢去问问?”内侍请示。

    皇帝摆手:“去,去问问。”

    有皇帝的命令内侍就敢去了,要不然他可不敢靠近都察司。

    内侍颠颠去了,刘宴不能一直在皇帝这里等着听消息,只能也告退离开了。

    不知道霍莲家里是谁出了事,不会是七星吧。

    刘宴回到官房,吩咐身边的随从去打听。

    相比于刘宴这边,皇帝则很快就知道了,因为打听消息的内侍还没回来,朱川来了。

    “陛下,我们都督有事回去了。”他笑嘻嘻说,“我来代班。”又说,“不过陛下有什么事也别指望我做好。”

    皇帝呸了声,也顾不得训斥他,问:“家里出什么事了?”

    朱川眨着眼:“家里?陛下治下国朝清明,民众安居乐业,家里万事无忧。”

    皇帝瞪他一眼,喝斥:“少胡扯!”

    朱川哦了声,都督曾经交代过,对皇帝的询问他的事,要毫不隐瞒地回答。

    他便扭扭捏捏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吧…..”

    皇帝抓起一支笔砸他:“快说!”

    “就是婉婉小姐发现那位小姐了。”朱川说。

    婉婉小姐是谁,皇帝知道,那位小姐是谁,皇帝想了想,也知道了。

    他当然也知道人根本就没死。

    闹出这么大阵仗,霍莲哪能轻易就让人死了。

    说一句死了,是找个台阶,让这件事告一段落。

    听到朱川说婉婉小姐发现了,皇帝发出呵一声,神情难掩幸灾乐祸:“看他可怎么办!”

    朱川按着胸口:“陛下,你是不知道,当时多凶险!幸好我留在家里看家,要不然啊——”

    他心有余季,不是夸张装出来的,此时此刻摸着胸口还能感受心砰砰乱跳。

    当时……

    当时七星刚看完几页书,决定让眼睛休息一下,春娘夏娘服侍她在床上躺下,便退开了。

    密闭的牢房里安静无声,忽地七星睁开眼,看向一个方向,她听到了…..

    细碎的锁链声停下,西边的墙面勐地开了一扇门。

    这密室还有暗门啊。

    七星念头闪过,看到幽暗的光线落在一只纤细的手臂上,随之一个女子挤了进来。

    锁链声更清晰了。

    七星看向她的脚面。

    她裹着长长厚厚的斗篷遮住了腿脚。

    “哈。”

    她低低哈出一声。

    七星视线看向她,见她面容孱白,一双秋水般的眼。

    “果然在这里。”她说。

    将斗篷被扔在地上,锁链急响,人向床上扑来。

    七星看清了那女子双脚上绑缚的锁链,下一刻扑上床的女子一抬腿脚,那锁链勐地压在她的脖颈上。

    那女子坐在她身旁,眼睛里闪闪发光。

    “让我来杀了你。”

五十二 内有争

    这个看起来很瘦弱的女子,力气还不小,动作也很灵活,似乎也是练家子。

    一抬脚锁链就勒住了她的脖子,同时行云流水双手抓住了床头,借以更大力气。

    这是真要杀死她啊。

    还好七星纵然被绑缚,也不影响动作,身形一翻,挣脱了锁链,将这女子压倒床上。

    女子尖叫一声,拼命挣扎,无法掀开压在身上的七星,但她也没有放弃,干脆用双手抓住七星的脖子,用力掐——

    也就是因为七星说要睡觉,守着的妇人们才退出去,但并不是真的对室内不闻不问了,随着女人的尖叫声,门外的妇人们冲了进来,看到床上厮缠的两个女人,吓得亦是连声惊叫。

    “来人——”

    然后也立刻认出了厮缠在一起的其中一个女子是谁。

    “天啊,是,是婉婉小姐——”

    妇人们涌上来,要将两人分开,但许久不见的婉婉小姐,宛如又回到了当初刚接触的时候,疯狂地挣扎,尖叫,撕裂一切。

    还好守卫们也涌进来了,他们并不在意是两个女子,哪怕其中一个几乎赤裸身子,也不在意她们都是霍都督的女人,丝毫没有手软,用打断骨头的狠厉将两人分开了。

    七星还好,一直很平静,婉婉小姐被四个妇人抱住,依旧在发疯地挣扎尖叫。

    “我要杀她!让我杀了她!”

    唉,女人发起妒来真是要杀人,四个妇人又是心酸又是焦急又是自责,当初只被交待把婉婉小姐驯服,但忘记教她不要妒。

    她们抱紧婉婉小姐只能连声“不生气。”“我们不急。”“小姐小姐不怕。”的安抚。

    得到消息冲进来的朱川,让四个妇人也将婉婉小姐捆绑起来,然后亲自用斗篷裹着送回去。

    讲到这里,朱川对皇帝伸出手撸起袖子。

    “陛下你看。”他说,“婉婉小姐把我的胳膊抓成什么样。”

    皇帝看了眼,见从手背到胳膊都是一道道血痕,可以想象当时那女子是如何疯狂。

    “活该。”他哼了声,“早跟他说了别对女人深情,女人善妒,发起疯来能要人命。”

    朱川叹气:“没办法,我们都督就是多情的人。”

    霍莲多情人?皇帝都想翻个白眼,不理会朱川的话,神情几分期待:“朕等着看霍莲被抓成什么样。”

    两个女人,各自抓烂一条胳膊!

    ……

    ……

    霍莲站在一个女人面前,但没有被抓烂胳膊。

    那个女人也没有朱川描述的发疯发狂。

    梁思婉躺在床上,背对着他,就像睡着了。

    霍莲再看了眼室内,室内跪了一地婢女仆妇,当霍莲看过来时她们趴伏在地上颤抖的更厉害。

    “怎么回事?”霍莲的声音落下来。

    虽然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但霍莲问话,不得不回。

    “都督。”婢女小翠颤声说,“您,您最近没回来,小姐,小姐找你…..”

    说着抬起头,一咬牙。

    “是我告诉小姐的。”

    她去问朱川都督那晚回来吗,朱川含含湖湖也没给她回话,就去为那位小姐做事了。

    然后当晚,都督果然没来。

    看着小姐对着食桉发呆,她没忍住将家里又来了一位小姐的事说了。

    梁思婉听了也没有发怒,而是惊讶又恍然。

    “这样啊。”她说,“怪不得他最近睡不着了。”

    说完还笑了。

    婢女当时不解又担心,但梁思婉没有再问,似乎丢开了这件事,依旧每天懒懒地游魂般地重复着日子。

    婢女还松口气,小姐可能根本不在意,这样活着就够了。

    没想到,这一日梁思婉竟然借着歇息把她们骗过去跑出去了,直到朱川把人抱回来,她们才知道她竟然摸去了那位小姐所在,还差点杀了那位小姐。

    以前因为都督珍爱婉婉小姐,对她们这些仆从宽容,那现在为了那位小姐,必然要治罪她们。

    既然反正要治罪,就让都督只怪罪她们,婉婉小姐少一点罪责吧。

    婢女小翠说完叩头在地。

    “请都督惩罚奴婢。”

    霍莲看她一眼没有说话,再看梁思婉,说:“你不要多想,她可不想死。”

    都督这是在安抚小姐吗?趴伏在地上的婢女们心想,但好像前言不搭后语。

    不过梁思婉听了勐地起身,似笑非笑看着霍莲:“八子,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想什么你都不知道,那位小姐跟你认识多久啦?你这么了解啊?”

    这话,是嫉妒吗?婢女们将头紧紧贴在地上不敢乱动。

    “总之,你不用再胡闹。”霍莲说,迟疑一下又说,“我这两天先不过来,她那边还离不开人。”

    说罢转身就走。

    梁思婉抓起枕头砸过来,尖声喊:“谁管你来不来!”

    枕头砸在霍莲的后背上,霍莲似乎无知无觉,只迈步走了出去。

    “我告诉你,你最好把人看好了,否则,我一定杀了她!”

    “梁八子,你有我一个还不够吗!”

    门被关上,也将梁思婉的骂声关在室内。

    霍莲离开了,梁思婉也似乎没了力气,面无表情躺了下来。

    里外都恢复了安静。

    室内跪着婢女仆妇们这才慢慢抬起头,眼神疑惑,怎么没有兵卫来将她们拖出去打死?

    又跪了一刻,外边依旧没有人来,床上的梁思婉也一如先前视她们为无物。

    婢女小翠松口气。

    虽然都督有了新人,但对婉婉小姐依旧珍爱。

    她站起来,对其他人摆手轻声说:“好了没事了,都退下吧。”

    ……

    ……

    霍莲来到另一个女人这里时,更没有被抓烂手臂。

    那女人一双手纵然绑着,也在忙着飞针走线。

    看他进来,围在七星身边帮忙递针的四个妇人忙施礼,没有像先前那样退开,而是迟疑不动。

    刚闹着这么大的事,也许这位小姐闹起来,也要她们帮忙看住。

    “她就是你义父的女儿?”七星已经开口询问了。

    霍莲嗯了声。

    看到两人神情如常,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四个妇人对视一眼,她们也知道婉婉小姐跟霍莲的关系,是一起长大的,怎么看起来跟这位小姐也很熟悉,难道也是一起长大的?

    “她活得…..”七星摇摇头,说,“可不怎么好啊。”

    听到这句话,四个妇人再无迟疑退了出去。

    霍莲看着落在绣架上的针,捻起来递给七星,说:“什么叫活得好,活得不好。”

    他笑了笑。

    “她倒是觉得你活得不好。”

    七星接过针,说:“怪不得她要杀了我。”

    就知道她不会误会,连解释都不用,霍莲心想,旋即又自嘲一笑,有什么可误会?外界不知道,他们三人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身份,难道还成了外界说得那般新欢旧爱纠缠?

    除了活着,他们有什么可纠缠的,他看着七星手指一弹,飞针牵线穿过绣架。

    “她认为,我们都不应该活着,都应该去死。”他说,“我们这种人死了才好。”

    七星看着他认真说:“其实死了后就知道还是活着好。”

    霍莲失笑,这话说得,好像她死过似的。

    他将绣针捏起一弹,丝线穿过锦缎,与七星先前的针线融合在一起。

    他才不管好还是不好,也从不想这些,他只要活着。

    要不然,人不是白杀了,痛也白受了。

    他垂下手,手背上的疤痕狰狞。

    皇帝第二天就等来了霍莲,但左看右看霍莲也没看到伤疤。

    或许女子们到底顾忌霍莲权势,没有在表面上留下伤痕?

    “这衣服是不是旧了?”皇帝说,“穿着怪不好看的,不如先穿一件朕的新衣吧。”

    能被皇帝单独赐官袍,现在又要赐皇帝穿的衣服的,也只有霍莲一人了,可见盛宠,内侍们凑趣应声要去拿,被霍莲制止了。

    他伸手解开箭袖,撸起衣袖展示手臂。

    “陛下,臣没受伤。”他说,“我怎么能跟朱川一样,我可不会让她们伤了我。”

    皇帝一脸遗憾:“真是可惜。”旋即又沉了脸,“你家里这点破事到底能不能解决?都察司都督你还想不想干?上已节西山大宴就到了,西山猎场到底准备的怎么样?朱川这个废物到现在了一场布控图都没画出来!”

    霍莲俯身施礼:“三天后陛下就能看到布控图,十天后参加宴席名册筛查完毕,陛下想要见到的人都能随驾,陛下不想见到的人绝不会出现。”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

    霍莲这个人他怎能舍得不用呢?

    朝臣们就是不明白这个人用起来多方便。

    也不对,朝臣们正是因为知道这个人皇帝用起来多方便,才如此痛恨。

    这些朝臣就是见不得皇帝过得舒坦,只想自己过的舒坦。

    怎能让他们如愿!

    至少现在还不能。

    等将来朝臣们被驯服,再不敢小瞧他这个捡漏上位的皇帝的时候,再除掉痛恨的权臣酷吏,给他们个甜枣吃。

五十三 春意闹

    二月底,寒风似乎一下子变得柔和了很多。

    上已节要到了,这是春天重要节庆,皇上还下令在西山办上已春宴,民众们追随着将上已节过得更热闹,就算是平民之家也开始为上已节采购。

    铜楼街上热热闹闹。

    翟四小姐从马车上下来,抬头看玲珑如意坊的匾额…..

    “这匾额都换了。”她忍不住说。

    “四小姐来了。”青雉笑盈盈迎出来,也跟着看,“没换啊,还多了一个工坊呢,我们小姐的生意变大了。”

    翟四小姐随她进去,不待青雉开口就先问:“你实话告诉我,她是不是走了?”

    青雉点点头:“这几天小姐的确不在,回许城见东家去了。”

    自从七星被霍莲抓走后,不管是都察司这边,还是陆异之,甚至夏侯家那边,都没有揭穿七星的身份,所以玲珑坊照常营业,再后来七星还让都察司的人来拿绣架,还交来做好的绣面。

    青雉对来访的人说小姐在忙,赶工,等等借口不能待客。

    不过这话对其他客人们还好,对相熟的小姐们用多了就不太好。

    再忙也不可能人来了,见都不见一面吧,一次两次三次,次次这样,七星小姐你什么意思啊?

    所以青雉决定说…..一半实话。

    翟四小姐听了却没释然,坐在椅子上,神情有些奇怪,欲言又止。

    “我….听到一个传言。”她低声说,“有人在正月皇城花灯宴上见到七星了。”

    青雉瞪圆眼惊讶,然后噗嗤一声笑:“怎么可能?我们小姐…..嗯,是见到我们小姐做的花灯吧,我们小姐给宫坊做了花灯,据说还有个美人灯。”说着眨眨眼,压低声,“我们小姐将美人描绘的像自己。”

    翟四小姐被吸引过来,啊了声:“她可真敢。”

    青雉笑说:“反正大家也不认识她嘛,其实很多匠工都喜欢这样做,总想留下自己的印记。”

    翟四小姐倒也听说过,点点头,其实那个传言说得更离谱,说七星小姐坐在陆异之身边,那岂不是说,七星就是陆异之那个未婚妻?被霍莲抢走了的未婚妻?

    这也太荒唐了!

    她本来也不当回事的,但一想,自从花灯节后,就没见过七星了,的确很奇怪。

    “四小姐,你看。”青雉的声音再次响起。

    翟四小姐回过神,见青雉拿出一条垂纱面巾,其上隐隐点缀着花包。

    “这是小姐走之前特意给你做的,说三月踏青让你用来遮面。”青雉笑说,“风一吹,宛如春花绽开呢。”

    翟四小姐啊呀一声,忙伸手接过。

    “阿七真是有心了。”她高兴地说,也松口气,要是真被霍莲抢去了哪里还能做这些。

    送走了翟四小姐,青雉脸上的笑便散去了,握着手微微皱眉。

    这样下去不行啊,小姐再不出现,猜疑就越来越多了。

    陆异之倒也罢了。

    夏侯小姐可是知道的。

    夏侯家这次也算是跟陆家结仇了,说不定哪一天就直接揭穿小姐的身份了。

    要是这样的话,这玲珑坊就真开不下去了。

    青雉抬头看了看匾额,加上了如意坊的名字,也不被京城民众接受。

    虽然小姐并不是为了挣钱,但她却知道小姐是真的要开这个玲珑坊。

    小姐到底要被关多久?

    她也好久没见过小姐了。

    “哎!”有声音从外传来。

    青雉凝神看去,见一个年轻人走进来,她已经认得了,是都察司一直为小姐跑腿的。

    不过这一次进来他没有带包袱,也没说要取什么,手敲了敲柜台。

    “告诉你,上已节的时候可以见她一眼。”朱川哼声说。

    青雉大喜,差点给这个跑腿的道谢,还好跑腿的一如先前扔下话就走了。

    魏东家和陆掌柜知道了也是又惊又喜。

    “怎么见啊?”陆掌柜问,“是把你也带去都察司?”

    应该不会把小姐送回来。

    青雉摇摇头:“没说,就说这一句就走了。”

    或许等天黑人静的时候再来带她走。

    但一直等了几个天黑也没人来,眨眼就到了上已节,天不亮街上就人涌涌,今日皇帝出宫去西山过节,选了很多官员名门之士伴驾,他们又携带家卷同行。

    铜楼街这边还好,因为不是主要街道,没有官兵把守清路,不过也比以往热闹,因为官卷们避开了御驾都从旁边的街道穿行。

    青雉站在门口,看着街上不断经过的车马,女卷们坐在车内,婢女丫头们也都有车,春日换了薄车帘,随着春风掀起,不时传出说笑,当真是花红柳绿莺声燕语。

    不过女卷们虽然多,街边的人也顾不得看。

    “小青。”旁边的店伙计招呼她,“快去大街上看御驾,我们占了好地方。”

    天子高高在上,一年能见一次也很难得,民众们都不愿意错过这个机会。

    青雉笑着道谢:“他们都去了,我看店吧。”

    这会儿哪有人顾得上买东西嘛,店伙计也不再劝了,听到从皇城方向传来隐隐的鼓乐声,夹杂着喧天的高呼万岁声。

    皇帝御驾启动了。

    店伙计忙撒脚就跑,但陡然迎面一队都察司兵卫马蹄踏踏而来,宛如一堵黑墙,店伙计们惊叫一声,忙向两边避开,紧紧贴在墙面上。

    街上的人车马也都发现了,一瞬间有些惊乱。

    怎么回事?

    难道皇帝不从大街上过要从这里过?

    虽然惊慌但并不敢乱,飞快避让,行走在前方车上的女卷们也停下说笑,将帘子压紧。

    然后发现并不是皇帝要从这里过,都察司兵卫护送的是一辆马车。

    这辆车民众们也熟悉,黑幽幽连窗户都没有,是霍莲的马车。

    但不应该啊,霍莲这时候一定是伴驾。

    其后还跟着一辆马车,就没有霍莲的马车那么严密,能看到四个仆妇。

    难道是,女卷?

    霍莲有女卷?

    念头闪过,街上的民众又瞬间清醒,有啊!

    但霍莲的女卷从未出现在人前,甚至从未出过门。

    这真是第一次见。

    铜楼街并不长,但这队车马似乎走了很久,久到街上的人差点窒息,当黑压压的兵卫簇拥着黑车拐过弯消失在视线里,所有人同时喘气,大街上宛如开了锅的水。

    “是谁?”

    “是梁家那个…..”

    “那个委身霍莲的逆贼之女…..”

    “竟然要带去皇帝的上已宴?”

    街上的喧嚣向四下散去,人们奔走相告,一时间都忘记要去看御驾。

    青雉站在店铺前,亦是神情激动。

    “是她吗?”陆掌柜和魏东家也闻讯出来了,低声问。

    青雉握着手点点头:“是。”

    虽然那辆车似乎半点缝隙都没有,但她依旧能感受到,车里坐着的不是大家说的霍莲那个梁氏爱宠,而是小姐。

    ……

    ……

    高小六差点从窗户翻到楼下,还好被小厮抱住。

    “快,快,快。”他转过身急急说。

    小厮也跟着急急转:“公子不能劫车啊!那可是都察司!而且今天御驾出行!你要是跳出去,还没动作就被乱刀砍死了!”

    高小六踹了他一脚:“还用你提醒,我又不是傻子!”说罢再次踹一脚,“快去给我把所有关系都动用起来了,我要去西山行宫!”

    小厮啊了声,问:“去西山行宫做什么?”

    “七星小姐都能有办法出来了。”高小六一拂袖,说,“我不去见她一面,枉叫高小六!”

    哎,这名号必须起一个更有气势更好听的了,要不然总有损气势。

    ……

    ……

    霍莲携女卷来上已宴的消息风一般传遍了西山行宫。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立刻引起无数女卷议论。

    但与民众们的猜测不同,这里一多半的女卷立刻断定绝不是梁氏女。

    “一定那个新人….”

    “你是说,陆翰林的未婚妻…..”

    “不是说死了吗?”

    “死了这话你也信啊?找个台阶下罢了。”

    “竟然敢带来上已宴,他就不怕…..”

    “霍都督怕什么?”

    那倒也是,还真不知道霍莲怕什么,议论的女卷们一时语结,此时又有几个女子急急奔来。

    “你们猜谁来了!”

    这边的女子们立刻对她们笑说:“我们已经知道了,霍都督带女卷来了。”

    那几个女子一愣,震惊说:“霍都督家女卷也来了啊!”下一刻又忙摆手,“不不,我们要说的是夏侯小姐来了!”

    这话让先前的女子们亦是一愣,神情惊讶。

    一个女子脱口而出:“她还敢出门呢!”

五十四 人有避

    霍莲和陆异之抢亲闹得沸沸扬扬,霍莲恶名骂声更甚,陆异之天下人怜惜,不过除了这两人,这件事中还有一方。

    普通民众可能都忽略了,但官员世家权贵们,尤其是女卷们都常常挂在嘴边。

    夏侯家。

    或者说,夏侯小姐。

    在陆异之突然被抢走那个未婚妻之前,夏侯小姐一直被认为是陆异之的未婚妻,两人才貌双全,天作之合,令人艳羡。

    夏侯夫人常带着两人共同出入,虽然说是弟子如子,但明显是当女婿看待了。

    更不用说,陆异之为夏侯小姐非常尽心,不是送千年难遇的古香,就是秋天第一瓮露水。

    与夏侯小姐来往的女子们也作证,日常闲谈夏侯小姐也不忌讳与陆异之的情意。

    突然之间,陆异之家中有未婚妻,那夏侯小姐是什么?

    而且据说夏侯家也知道陆异之这位未婚妻,那为什么…..

    “能为什么啊,夺女婿呗。”

    “陆家那位未婚妻,说是孤女寄养在陆家,自然没有他们夏侯家势力大,随便打发了就是。”

    “夏侯先生这个老师一句话压下来,陆异之难道敢拒绝?小心赶出太学去。”

    “寒窗苦读这么多年,哪个学生能不害怕?”

    “更何况,夏侯先生还是陛下的老师。”

    “怪不得从来不敢提有未婚妻。”

    “怪不得只有当夏侯一家不出席花灯宴的时候,才敢把人偷偷带出来。”

    “我早就觉得奇怪了,在夏侯小姐面前,陆三公子唯唯诺诺。”

    “我也早看出来了,但不是唯唯诺诺,是不开心,就是笑,那陆公子眼里也是忧伤,我说怎么一看到他就心里难过呢。”

    “呸,你是难过他不多看你一眼吧。”

    一时间有的没有的各种话语都冒了出来,德高望重的夏侯先生瞬间声名不堪,自从花灯节养病后,就一直养到现在,一家人闭门不出。

    没想到夏侯小姐竟然来上已宴了!

    听到消息的女子们你看我我看你,震惊不已。

    “她可真敢啊。”

    “她还好意思出来?”

    “这是听说陆三公子的未婚妻死了,她想来重续前缘吗?”

    “快看看去。”

    一时间伴着各种嬉笑讥讽,年轻的女子们呼朋唤友向行宫入口奔去。

    婢女一下车,离开了车厢的保护,四周有无数视线如山野的风将她席卷。

    “小姐。”她声音颤颤,抓住了夏侯小姐,“咱们,咱们回去吧。”

    夏侯小姐裹着披风,带着锥帽,风卷起披风面纱,似乎下一刻就要把纤瘦的她被吹走。

    但她稳稳站着。

    “来都来了,现在也回不去了。”她说。

    就不该来啊,婢女动了动嘴唇。

    ……

    ……

    虽然夏候先生称病,上已宴的请帖,皇帝也让人送来了,不过非常体贴的说可以不来。

    但夏侯小姐看着请帖,说要来。

    “阿晴。”夏侯夫人忙制止,“这是何必,别出去了。”

    虽然闭门不出,但外界什么话语,怎么看待夏侯家,一家人都心知肚明。

    夏侯小姐笑了。

    “真是好笑。”她说,“陆异之还能坦然登我们家门,我们竟然连门都不敢出。”

    自那日在厅中跪下说负了先生后,陆异之并没有与夏侯家断绝了来往,这期间他还来过。

    “你还敢登我们家门啊。”夏侯先生倚坐书房的床上,看着室内站着的学生。

    学生依旧俊逸,以前怎么看都看不够,现在看一眼都觉得刺目。

    陆异之深深施礼:“我如果不来,更是对不起先生,请先生允许我上门,不想看到我,让我院子里侍立,这样,你我师生未断,假以时日,世人会知道我们师生之间情深意重,外界的传言都是无稽之谈。”

    夏候先生顿时笑了,手拍着膝头哎了声:“这么说我们还要多谢你啊。”

    陆异之诚恳说:“我知道这件事做得不对,但对当时的情形来说,这是没有办法的最好的选择,我不能与霍莲同流合污,先生你也绝不能有一个这样的学生。”

    他说罢再次施礼。

    “学生对先生始终不变,一日为师终身敬重如父,学生会用一生让先生看到我的心意。”

    他说罢便去门外院子里站着了。

    尽管夏侯先生随手关上了窗户,也没有夏侯夫人来嘘寒问暖,更没有温婉的小姐娇俏的婢女来身边相伴。

    “他这是欺我们脾气好,要面子,不跟他撕破脸啊。”夏侯夫人跟夏侯先生哀叹。

    要是换个人家,撒泼打滚,如狼似虎,刀枪棍棒将人打出去了。

    但他们书香世家,跟人说话都没有大声过,哪里做得出来。

    夏侯先生自嘲一笑:“那就只能说我这个学生运气好啊。”

    还能说什么?

    而且,他说得也对,他这样做还真对夏侯家好。

    陆翰林对妻情深已经占了先机,怎么都有话说,而他们怎么说都理亏,只能解铃还要系铃人。

    但夏侯家的不好,是他引来的,夏侯小姐站在楼阁上,遥望着院中站着的公子。

    曾经冰雪聪明青竹俊逸的人,如今再看,寒意森森。

    “做了不好的事的人还能坦然走在世间。”夏侯小姐对父母说,“我为什么不能?我又错在哪里?”

    “阿晴,你没错,世人也早晚会知道我们没错。”夏侯夫人拉着女儿的手劝,“但当避风头浪尖,还是不要出去。”

    夏侯小姐握住母亲的手:“父亲,母亲,就算将来人人都知道我们没错,只要回想这一刻退避,我还是会如坐针毡,你就让我出去走走吧,我要看看这风头浪尖能不能把我吹散打垮。”

    夏侯小姐看着四周奔来的女子们,一眼扫去,有熟悉的不熟悉的,但与往常见到她笑脸迎来不同,她们在一段距离之外都停下了脚步,然后交头接耳对她指指点点。

    原本有熟悉的玩伴,面色带着几分担忧,想要来与她打招呼,但在婢女仆妇的劝阻下也不得不停下。

    夏侯小姐抬手将锥帽摘下来,迎着四周视线,端正身形缓缓迈步。

    “走吧。”她说,“去拜见陛下和皇后娘娘。”

    ……

    ……

    皇帝皇后以及随行后妃公主们也都入行宫,得知消息也都很惊讶。

    因为是夏侯先生的女儿,皇帝也和皇后一起见了她一面,问候了夏侯先生,觐见的命妇很多,夏侯小姐并没有多留,很快便告退了。

    行宫大殿比较豁朗,此时门窗大开,能看到门外聚集的妇人小姐们的视线凝聚在夏侯小姐身上,但又对她避之不及,夏侯小姐每一次的含笑打招呼都落空,走过去站定的地方很快便避开一片……

    以往令人艳羡称赞的清冷,此时此刻变成了孤雁般的萧索。

    皇帝看得都有些不忍心。

    “不如你把她留在身边陪侍。”皇帝对皇后说,“要不让她跟在小公主身边。”

    皇后似笑非笑说:“那岂不是每个来觐见的人都要盯着她看了?这不是把她示众吗?陛下是想让她难堪呢,还是想让大家更确信夏侯先生一家果然是仗着您权势?一个霍都督抢人未婚妻,一个夏侯先生抢人未婚夫,这两人可真是您的左膀右臂,你怎么不让霍都督把人带来见见?”

    皇帝没好气地喝斥一声:“胡说八道,跟朕有什么关系。”

    不过倒也没有甩袖而去。

    在旁的妃子们对视一眼,帝后虽然还是拌嘴,但看起来像是和好了?

    念头才起,这边皇后已经再开口了。

    “是是是,臣妾说错了,是他们自己行事不端,连累了陛下。”她说,再唤身边的大宫女们,“去取咱们准备东西给陛下,赏上已节各项比试的佼佼者,让更多才俊为陛下争光添彩。”

    皇帝哈哈笑了。

    其他妃子们对视一眼,皇后果然大方了,不对,应该说皇后原来家底这么厚啊。

    “陛下。”霍莲此时大步进来,“春猎准备好了,请陛下上马。”

    皇帝笑着说声好,由内侍们服侍去换骑射的衣袍。

    霍莲在殿内等候,他虽然还是穿着黑色的衣袍,但样式也是骑射服,比起以往的官袍更显得利落,勾勒着猿背蜂腰,面白如玉,眉眼凌冽。

    皇后和后妃们都毫不遮掩的多看几眼,心里冒出一个念头,这是与陆异之不同的韵味,说不定那位被抢走的未婚妻已经心甘情愿沦陷了。

    “霍都督。”皇后忍不住问,“怎么这次舍得把你的美人带出来了?”

    霍莲答:“回娘娘,留她在家里不放心。”

    这真是情到浓时一刻也舍不得分离啊,后妃们想。

    皇帝在后走出来,听到这句话,心里哼了声,什么啊,是情太浓了,两个女人在家打起来,只能带出来一个罢了。

    .......

    .......

    (明天不更新,没写出来,对不住,请攒文哦,没有存稿之后就是这样糟糕。)

五十五 两相对

    行宫坐落在西山脚下,觐见过后就是各种玩乐,武有骑马射箭打猎,文有曲水流觞吟诗作对,也有登高望远采花折柳随意自在。

    当然,因为皇帝亲自打猎,所以这边人数最多。

    随着一声令下,皇帝一马当先,霍莲紧跟护在一旁,身后无数人马涌涌,再加上围观的齐声呼喝,整个山林都震动起来。

    朱川站在半山腰的石头上,一脸骄傲地看着奔驰的人马。

    “要不是为了保护陛下,现在跑在最前方的一定是我们都督。”他说,说罢对着身后摆手,“抬过来,让她看一眼。”

    他身后站着十几个都察司兵卫,另有四人抬着一顶软轿,轿子四周四个妇人侍立,与来时的黑车不同,轿子上悬挂着帘子,能隐隐看到其内坐着的人影。

    听到朱川的话,四人将轿子抬了过来,朱川用腰刀挑起帘子,露出坐在其内裹着披风的七星,山风立刻扑进来,掀动披风,隐隐可见手脚垂下的锁链。

    七星坐直身子看去:“这样打猎蛮累的。”

    大家不能比皇帝猎物多,但又不能一无所获。

    朱川道:“伴驾都是如此,所以你老实点,我们都督真是忙的很,还得走哪把你带到哪里,刚才也让你看了一眼玲珑坊了,所以你如果敢轻举妄动,这就是你……”

    “看到玲珑坊的最后一眼是吧。”七星接过他的话,“知道了,我说过了,不会轻举妄动的,现在轻举妄动对我没有丝毫好处。”

    说罢问。

    “哪边还有好风景?”

    春娘忙笑着说:“再往前,有一处山谷很好看。”

    七星点头:“那就去那边。”

    秋娘便提议:“食桉可以摆在那边,吃吃喝喝赏春景。”

    七星点头赞同。

    朱川撇嘴,还真踏春呢,挥手示意:“去,清场。”

    ……

    ……

    “这边,这边。”

    一个年轻的小姐拎着裙子在前,挥手招呼后边的同伴。

    “我知道一个地方风景特别好。”

    在她身后大约七八个女子们,手中捧着柳枝野花,有的变成了花篮,有的只是胡乱挥动玩耍,一边走一边说笑,身后仆妇婢女拎着篮子垫布随行。

    “我知道那里,有个山坳,还有个小瀑布。”一个女子在后说。

    “那我们就把食桉摆在那边,也来个曲水流觞。”另一个女子笑说。

    这话让其他女子们连声赞同,也不觉得累了,加快脚步,但走到隐隐听到瀑布水落声的地方,就见前边站着几个黑黝黝的兵卫。

    女子们的脚步一顿,说笑声也停下来。

    一个都察司兵卫摆手:“小姐们换个地方吧。”

    小姐们下意识踮脚抬眼向前方看,越过都察司兵卫可以看到拉起了幔帐,隐隐可见其内人影,有几个仆妇在布置食桉。

    “小姐,您尝尝这个…….”

    “好……”

    还有隐隐的说话声传来。

    那就是霍莲抢的那个美人?小姐们竖起耳朵,但下一刻被都察司兵卫重重咳嗽一声,仆妇婢女们也都紧张的上前劝快走吧。

    这些都察司兵卫可是不管男女,不管对方身份地位,说打就打,毫不留情。

    小姐们忙转身离开,但除了紧张更多是兴奋。

    “看清了吗?长什么样?”

    “太远了,还有幔帐,什么都看不到。”

    “当初不是跟着陆翰林去花灯宴了吗?就没人看清楚?”

    “那时候她一直低着头,又一直和陆翰林一起,年轻女子不好靠近。”

    “翰林席都是一些老头子,什么非礼勿视,就算看,老眼昏花也看不清。”

    “反正据有几个说过话的夫人说,挺好看的,文静乖巧。”

    “是不是文静乖巧不知道,但这排场真大,皇后娘娘也不会霸占一地不让人靠近。”

    “嘻嘻,那不是排场大,是见不得人。”

    “嘘……”

    叽叽喳喳的声音说到这里时候被人打断,走在前边的小姐摇着其他人。

    “看,又一个见不得人的。”

    小姐们向前看去,见又有人走来,披风轻裹,步履缓缓,身后跟着一个婢女,拎着花篮,察觉到前方的动静,她也抬眼看来。

    夏侯小姐一如先前对她们露出笑容,但小姐们并没有一如先前那边热情地向她涌来,更没有打招呼,个别的看她一眼,挤出笑,飞快移开视线,更多的则是直接移开视线。

    “快走吧。”她们互相招呼着,疾步从夏侯小姐身边走过去了。

    夏侯小姐也没有说话,垂目继续向前。

    看样子也是要去山坳瀑布边,有人忍不住回头,说:“要不要提醒她别过去了?”

    便有人撇嘴:“不用咱们提醒,都察司兵卫会提醒她。”

    又有人笑:“说不定那位美人想见她,毕竟她们关系可不一般。”

    这话让大家都笑起来。

    “说不定那位小姐还要报复她。”一人低声说,“毕竟两人算是有仇,现在那位小姐成了霍莲的新宠,仗势欺人也不是不可能。”

    这样啊,也不是不可能……

    婢女仆妇们顿时更紧张了,那一会儿万一打起来了——

    “快走快走。”

    小姐们被赶着快步离开了。

    前方的夏侯小姐停下脚步。

    虽然那些小姐们没说,但她又不是傻子,明知前方有好风景却一群人返回,必然是有问题。

    她对低着头时刻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的婢女说:“我们就在这里吃午饭吧,你去让她们送食盒过来。”

    婢女应声是,那群小姐知道小姐在这里,不会过来,这里很清静,又叮嘱:“小姐别乱走。”

    夏侯小姐笑了应声是,接过婢女拎着的花篮,看着婢女匆匆下山。

    四周终于恢复了安静,夏侯小姐独立在山坡上,深深吸了口气,挺直的肩背也松懈下来。

    其实她也很想一个人安静一下,她拎着花篮,漫无目的向山坡另一边走去。

    ……

    ……

    虽然被拦住没让靠近,朱川还是看了热闹,并讲给七星,并摇头感叹。

    “可怜的夏侯小姐,从才貌佳人变成了夺人夫婿的贪婪恶女。”

    “这都是你造的孽,还有你那个深情未婚夫!”

    七星笑说:“还有你那个好色的霍都督!”

    朱川呸了声:“那是外人不知道你的真面目。”

    七星哈哈一笑,示意春娘递酒杯。

    “不许喝酒。”朱川说,“别想借着喝醉耍酒疯,我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七星说:“我真要做什么,也没必要借着喝醉。”说罢将春娘递到嘴边的酒喝了口,要说什么,耳边忽地传来隐隐女子尖叫一声。

    她抬起头看向身后的方向。

    “是可怜的夏侯小姐。”她说,又看朱川一眼。

    故意学他的话,朱川冷笑:“休想过去!”

    有都察司兵卫过来,低声说:“夏侯小姐好像跳崖跌下去了。”

    这边有小瀑布,瀑布后便是一处山崖。

    七星看着朱川摇头感叹:“这都是你那好色的都督造孽啊。”

    朱川呸了声。

    ……

    ……

    夏侯小姐手撑住一块山石,有些费力地坐上去,再看滚落在远处的花篮,下边多是嶙峋山石,柳编的篮子已经撞散了,野花凌乱不堪,不复先前的娇艳。

    她的眼泪忍不住落下来,双手掩面,哭起来。

    但声音刚起,山坡上就传来女声。

    “你是要跳崖吗?”

    夏侯小姐差点被自己的哭声呛到,忙胡乱擦脸,再转头看去,凸出的山石上站着一个裹着披风的女子,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出现。

    待看清她的脸,夏侯小姐神情一惊,旋即又下意识笑了笑,将身形坐得更端正。

    “我只是不小心摔下来了。”她说,“七星小姐,我可不会因为别人的错而轻生。”

    七星点点头:“我也觉得夏侯小姐不是那种湖涂人。”

    但自己是个蠢人,夏侯小姐收回视线,看向山崖下,看向遥远的虚幻的记忆里与七星见过的那些场景。

    那时候她是衣着亮丽的,被人簇拥的,轻松随意地,毫不在意地打量着这个绣娘。

    现在想想那位绣娘必然也在打量她,清楚明白,了然一切地看透她,看着她与自己的未婚夫同进同出谈笑嫣然。

    她看她是可笑的呢,还是可恨的呢?

    “七星小姐。”她忽地转过头,问,“你,还好吧?”

    当问出这句话,她看到那女子清丽的脸上浮现笑容。

    “还不错。”七星说,又问,“你呢?”

    夏侯小姐看着她,声音澹澹:“我当然没有你好,毕竟你珍宝一般被人争抢。”

    站在不远处的朱川嘿一声笑了,几分幸灾乐祸,让她多管闲事要过来,被骂了吧!

    还得是读书人,骂人都听起来像夸人。

    七星说:“那这好给你,你要不要?”

    夏侯小姐神情一僵。

    朱川撇撇嘴,这女人口头上就没吃过亏。

五十六 短话说

    山崖上下一阵安静。

    两个女子相视一刻。

    夏侯小姐叹气一声,低头说:“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

    一个女子遇到这种事才是最可怜的。

    七星点点头:“你有怨气,这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你。”说着又一笑,“你刚才不是担心问候过我了吗?”

    那句似乎脱口而出的你还好吗。

    夏侯小姐默然一刻,有种奇怪的感觉,与她说话就如同跟陆异之一般轻松,当然,是尚未展现另一面时候的陆异之。

    其实她们虽然见过几次面,但交流算是第一次,那次由陆异之陪同去玲珑坊买东西不算。

    但也不能不算,那时候的七星小姐面对她,且不管心里想什么,店掌柜的态度无可挑剔。

    由此可见她的确是一位理智聪明的女子。

    夏侯小姐抬起头看着她:“是,我的确不知道你与他有婚约,但我又的确知道你与他的关系,我以为你是一厢情愿,还曾建议他与你快刀乱麻。”

    谁想到,最后被快刀斩断的乱麻是她自己。

    “所以陆异之说我们知道,世人笑我们夏侯家夺人夫婿,无可辩驳,活该被骂。”

    她看着七星小姐。

    “你要怨我骂我也是应该的。”

    七星笑了笑:“别人不知道,骂你是难免的,我知道,我就不骂了。”

    竟然没有哭啊闹啊骂啊扯头发啊什么的打起来,朱川撇嘴,这女人真是无趣。

    朱川转开头懒得看,耳边听的七星接着说。

    “我也要谢谢你,没有把我的身份告诉其他人,让我的店继续营业。”

    日常使唤他装模做样忙生意也就罢了,跟这位小姐说话也不忘记说她的店,真是想发财想疯了?朱川心里呵了声。

    夏侯小姐显然也愣了下,说世情男女呢,突然说开店生意。

    看来这生意才是她最在意的?

    “这是我的前程,我当然在意。”七星看出她的疑问,含笑说,“不是只有你们有前程,我一个绣娘也有前程。”

    前程……夏侯小姐看着她,其实从第一次见她,她就知道这是一个很认真的绣娘,她当时还说过,如同读书一样,寒窗苦读才能练就的手艺。

    再后来这绣娘接了皇家工坊的生意,还得到了五驸马和皇帝的奖赏。

    那时候她也猜到了,七星不会离开京城,猜测是直觉,夹杂着男女之事,模模湖湖。

    现在从七星口中得到了准确的答桉。

    读书有前程,绣娘也有前程,读书人陆异之在意前程,绣娘七星也在意前程。

    所以她什么意思?意思是陆异之的事与她无关吗?

    夏侯小姐移开视线。

    “不用谢,我们一直没出门没见人,还没来得及到处宣扬呢。”她说,“不过我们不会一直沉默,我们就算理亏也要说话。”

    七星问:“你打算怎么说?”

    夏侯小姐看她一眼,澹澹说:“实话实说,所以我不会隐瞒你的身份,但也不是因为怨恨你而不隐瞒,只是我所知道的事实而已。”

    “但这对我不好。”七星说,带着几分诚恳,“你能不能只说陆异之不好,不要提我。”

    怎么有人能这样堂而皇之的……夏侯小姐再次看向七星,神情惊讶又有些莫名的暴躁。

    “难道这样做对我就好吗?”她忍不住拔高声音,“我不说别人不好,我不好,我说了别人不好,我又能好到哪里去,我都这样了,你怎么还对我要求这样那样,到底我……”

    错了什么,要落到如此地步。

    是,没错,她敢出来面对众人,她不退不避,她读过书,聪明理智,懂道理,但也只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她也是个人,会怕会怨会恨,会伤心。

    她真的很伤心。

    念头闪过,酸涩冲上心头,再无法抑制眼泪。

    夏侯小姐用最后的力气转过头看向山崖下,背对七星。

    “七星小姐,你不用再说了,我知道你是无辜的,但我也是无辜的,我们无辜的人就不要互相为难了。”她说,“你走吧,我想自己静一静。”

    身后的人没有离开,还发出好奇的询问:“你是哭了吗?”

    夏侯小姐再忍不住脾气转过头,脸上的眼泪也不再遮掩。

    “对,我就是在哭。”她喊道,“我就是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不想让人看到我丢人的样子!你看到现在满意了吧!”

    七星点头,笑说:“夏侯小姐是受害者,怎能不哭不气不怨,就该如此。”

    夏侯小姐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是看我笑话的吗?很好笑是不是?”她恨声说,“看来七星小姐真是春风得意乐在其中。”

    她又开始说不客气的话甚至有些恶毒的话了。

    七星哈哈大笑:“不管是先前夏侯小姐想要赶走我的时候,还是现在被霍莲和陆异之争抢的时候,我的确过得比你都要好,比如陆异之为了我,找理由搪塞你哄骗你,比如现在两人争女,但被骂第三人是你。”

    夏侯小姐气得要站起来,但又忍住。

    “七星小姐厉害,我夏侯晴自愧不如。”她咬牙说。

    七星看着她笑说:“不用跟我比,我的意思是,你既然过得不好,就要让人知道,你的愤怒你的委屈当然也要让人知道,我先前说了,不知者无罪,世人不知你的事,骂你怨你笑你也是人之常情,夏侯小姐,你太骄傲了,但骄傲不是吃闷亏生闷气,应当坦坦然然,喜怒哀乐洒脱。”

    夏侯小姐似乎又气笑了。

    “多谢你教我。”她说。

    七星笑了笑:“你不用我教,夏侯小姐心里清清楚楚,现在的事是谁造成的,又是因为什么,你说不好听的话,也并不是怨恨我,你心里知道我是无辜的。”

    夏侯小姐看着她,说:“七星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说罢转过头再次看向山崖下,“你可以走了,我的确想一个人静一静。”

    这次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好。

    “不过,还是先把你的脚伤治一下,要不然等你的婢女找来,你不得不被搀着扶着,甚至再去找人抬回去,就更丢人了。”

    夏侯小姐深吸一口气回过头,看着那个女子从披风里伸出手,招呼一声:“秋娘,你治伤的手艺好,去给她看看。”

    夏侯小姐眼神震惊,不是因为七星指出她脚伤了,也不是让人给她救治,而是——

    “你的手——”她顾不得脚痛,勐地站起来,看着没有了披风遮挡,露出的手腕上系着的锁链。

    七星看她一眼,笑了笑,转身走开了。

    山风里传来哗啦哗啦的锁链声。

    夏侯小姐听过这声音,那时候还小,也有些顽皮,跟着奶娘去看犯人过街,那些被锁链拴着的手脚的犯人被驱赶着走过,在她耳边留下了这样哗啦哗啦的声音。

    这怎么——夏侯小姐忍不住要追上去,但一抬脚迈步再忍不住疼痛,哎幼一声歪倒,还好秋娘已经利索地走下来,伸手搀扶她。

    “小姐别动,我来瞧瞧。”她说,又安慰,“你放心,扭了筋断了骨头我都能接好,至少能让你毫无异样地撑着走回去。”

    夏侯小姐视线里看不到七星了,她只能坐下来,急问这妇人:“她怎么,她怎么被绑着铁链?”

    秋娘似乎没听到,只伸手挽起夏侯小姐的裙角,摸索着一只脚腕:“是这里吧?小姐别担心,没伤到骨头……”

    她絮絮叨叨说话,夏侯小姐渐渐安静下来,没有再问也没有再说什么,一个仆妇,霍莲府上的仆妇,又能跟她说什么?

    她看向山崖上,那位妇人不知道做了什么,剧痛从脚腕传来,然后传遍全身,让她冒出一身冷汗,但她竟然一声也未吭。

    可能是心思不在这里。

    她的心正忽悠悠地沉下去,被焦急,又似乎是懊恼淹没。

    她先前说的话真不是人话。

    怎么可能过得很好啊。

    ……

    ……

    “呵。”

    朱川看着拖着锁链慢慢走的七星。

    “这下好了,夏侯小姐一定不忍心告诉别人你的身份,你的店保住了。”

    七星跟着说了一声:“那真是太好了。”

    朱川撇嘴:“要装可怜为什么不一开始就露出锁链来?省的废话那么多。”

    “我又不可怜,装什么。”七星说,看着朱川一笑,“你家都督对我多好,没有把我这个墨门首犯交给皇帝,没有打我审问我,好吃好喝有四个仆妇一个你来服侍我,还带我游春踏青,赴皇家宴席,一个墨徒被这样对待还不知足,再装可怜,对不住你家都督。”

    朱川心里扳着手指数,心里也跟着点头,没错,都督对她实在是太好了,算她明白。

    “不过,我可不是来服侍你的,我是来看管你的!”他想到什么忙纠正。

    七星点头:“差不多意思。”说罢对着前方示意,“这里也没人,我不想坐轿子了,把马牵过来。”

    朱川撇了她一眼:“你这样子还能骑马?别想让我把锁链给你解开。”

    七星笑说:“锁链不在这里啊,锁链不是在玲珑坊吗?尽在你的掌握中。”

    那倒也是,朱川摆摆手,唤旁边的都察司兵卫牵马过来,又亲自将七星抱坐在马背上。

    “你可坐稳了。”他说,“摔下来怪不得我。”

    马匹又不是轿子,斜坐摇摇晃晃,宛如过独木桥。

    七星随着马匹走动轻轻摇晃,双手将缰绳握住,说:“不会,挂在马上不会掉。”

    什么叫挂在马上?她以为她是刀剑啊,朱川心想,还没嗤声说什么,就见这女子勐地一拉缰绳,马儿嘶鸣一声宛如脱缰的野马向前冲去。

    朱川的嗤声变成大叫,三个仆妇也尖叫起来,马冲了出去,人并没有掉下来,随着马的奔驰越来越远——

    “朱川,你看看我的骑术,是不是比你都督还厉害?”

    有女声随风送来。

    朱川大怒,要跑——

    “追!”他喊道,拔出腰刀。

    ………

    ………

    密林深处,马匹的踏步,鸟兽的乱飞,人声沸腾都渐渐远去了。

    似乎一眨眼林间就安静下来。

    一声清脆的鸟鸣从远处传来,林间亦是有鸟鸣声声回应,伴着哗啦一声,大树上有人跃落在地上,与此同时,林深处有一人奔来,看着落地的女子,脸上绽开笑容,阴暗的林间都变得光亮。

    “七星!”高小六大声喊。

    七星对他一笑:“你来了啊。”

五十七 心安去

    纵然都察司兵卫清了场,能挡住不让任何人接近,但旷野之下,山林之间,有太多挡不住的,比如风声鸟鸣,比如枝叶摇晃的方向。

    对于墨者来说,天地间一切都可以留下印记,传达信息。

    她从玲珑坊经过看一眼,自然有很多眼看到她,在这西山走了没多久,四面八方便有熟悉的讯息传来。

    高小六叉腰说:“七星小姐当年能去大理寺牢房看我,我当然也能看你,不管你在哪里!”

    说罢又感叹。

    “倒是没想到你来的这么快,那么多人围着你,你又被锁链束缚……”

    他说着话,看着七星,七星已经甩掉了披风,所以一眼就能看到手腕上脚腕上的锁链。

    高小六脸上的笑也散去,只余下愤怒和担心。

    “你…..受苦了。”他咬牙说。

    七星看着他一笑,将手抬起来:“这个吗?”

    伴着这句话,双手一扯,黝黑的锁链哗啦一声断成了两截。

    高小六哈一声,愤怒散去,抚掌大笑。

    没错,锁链这种东西怎么能锁着七星小姐呢,如果七星小姐肯带,那就是当首饰呢!

    ……

    ……

    伴着锁链轻响,七星跃上大树,高小六随后,两人并排坐在最高的枝干上。

    “你是怎么进来的?”

    “别提了,欠我钱的那个当官的,给我找个了赶兔子的杂活,我已经在山上赶了半天兔子了,累死我了。”

    说到这里高小六再次看着七星。

    除了手上扯断的锁链,脚上也有锁链,随着晃动叮叮当当,真像流苏首饰,但到底是锁链啊。

    “真的没事吗?”高小六问,迟疑一下,“他有没有……嗯……你有没有受委屈?”

    七星笑着摇头:“不委屈,我吃的好喝的好睡得好。”

    高小六松口气,但又摇头,委屈不委屈可跟吃好喝好睡好没关系。

    “我是说,是我自己要留在都察司的,所以不委屈。”七星再次跟他解释。

    知道啊,她先前就告诉他了,为了巨子令。

    高小六低头看着自己垂下的脚,说:“巨子令也不如七星小姐你重要,就算没有巨子令,七星你也能当好掌门,我们墨门也能生机不断。”

    “你说得对。”七星点头说。

    高小六抬起头看着她笑了。

    “巨子令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墨门生机。”七星说,她看向前方摇曳的枝叶,“我原本想多找一个人证,证明我们墨门无罪,但现在看这条路不行。”

    人证?

    墨门无罪?

    高小六惊讶,下一刻跳起来站在树枝上。

    “我们墨门原来是无罪的吗?”他说,又一拍腿,“好啊,我爹又骗我!”

    七星笑了,没有接他的话,只说:“当年的事,墨门的确有过错,比如掌门不察,轻信大意,被晋王所骗,但墨门也及时力挽狂澜,制止了晋王乱事。”

    高小六愣了下:“墨门制止了晋王之乱?”不待七星再解释,他猛地一拍手,“我就知道,没错,这样才对,一个霍莲怎么可能杀得了我们墨门这么多人!”

    他看着七星。

    “所以……”

    七星点点头:“所以不是霍莲杀了谋逆的墨众,是我们墨众与霍莲一起制止了晋王的谋逆。”

    高小六站在树枝上,喃喃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这才对。

    这才是墨门。

    这才是墨者会做的事。

    但……他其实也不知道,这只是他的期盼,他先前真以为墨门有罪,掌门有罪,墨者有罪。

    他抬手打了自己一耳光,他怎么能这么不相信墨门!

    七星刚要说什么,就见高小六又蹭地跳下去,宛如石头砸在地上,发出咚的闷响,还不过瘾,又重重地踢了几脚,骂了几声脏话,下一刻踩着树枝蹭蹬回来。

    “所以是霍莲这狗崽子抢了我们的功劳!”他狠狠说,“你去跟他要功劳,让他对陛下说明事实,他还不肯?”

    七星说:“他也有他的顾虑。”

    高小六呸了声:“他有什么顾虑?顾虑失去权力地位荣华富贵?”

    七星没有说梁寺与晋王的那些事,只说:“先太子的确死在墨门手中。”

    高小六神情一顿,旋即又冷笑:“有罪是有罪,有功也是有功,有罪当罚,是天经地义,有功当奖也是天经地义。”

    七星拍手:“说得好!”

    她这一鼓掌,高小六又忍不住笑了。

    “我说得好,但七星小姐你做得好。”他看着坐在树枝上的女子,认真说,“我现在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要让墨门活起来,墨者们动起来,因为我们正大光明无愧天地。”

    七星说:“是我知道真相,所以有底气敢这样做,换作小六你,难道不会这样做吗?”

    高小六哈哈一笑,叉腰说:“我当然也会!”

    笑着笑着笑容又散去。

    “但我爹不会。”

    说到这里含含糊糊骂了几句大逆不道的话。

    他并没有问七星他爹知不知道这个真相,这不是他该问这个女孩儿的问题,他应该去质问他爹本人!

    他爹做过什么,七星小姐都知道,但七星小姐在他面前从不说他爹坏话,更没有因为他那个爹,对他如何。

    她只是在与他这个人,墨者小六,来往相交。

    他高小六在她眼里是可信的人。

    她做她该做的事,那么他也该做他应该做的事。

    “霍莲这狗崽子以后对我们客气点。”高小六恨声说,看向远处,那边隐隐有骑射的呼喝声,“先把巨子令还给我们,把你恭敬地送出门。”

    七星笑说:“巨子令我随时能拿走,都察司我也不是不能离开,我花灯节的时候,意图见皇帝,激怒了霍莲,留下来也是安抚他,虽然他不肯作为我们的人证,但也不能让他对我们墨门戒备太深,否则行事更加不便。”

    原来花灯节的真相是这样,高小六恨恨哼了声,又松口气,所以那什么深情未婚夫陆异之也只是个踏板罢,他要说什么,七星看向一个方向。

    “霍莲找来了。”她低声说,对高小六示意,“你回去吧。”

    高小六再次骂了声狗崽子:“来得这么快!”

    “这里都是他布控勘察的。”七星笑说,“还是小六你厉害,这都能潜伏过来见到我。”

    高小六嘴角忍不住咧开,伸手轻轻抚了抚鬓角:“那是当然。”

    说到这句话时,他也能听到远处传来的脚步声马蹄声,也不再犹豫,对七星一笑,摆摆手。

    “我走啦。”

    说罢向更高树枝攀去,三跳两跳向密林深处而去,消失在视线。

    ……

    ……

    “在那里!”

    朱川一声大喊,视线透过层层光影,看到坐在树上的女子。

    更可恨的是,那女子也看到了他,还抬起手挥了挥。

    “我在这里。”她还说。

    就好像在玩捉迷藏,终于被找到了,朱川本来就红了的眼气得更红了,哑着嗓子喊:“都督,你看她!”

    霍莲很快走过来,抬头看着坐在树上的女子,但没有说话。

    “你怎么不跑了!”朱川喊,用腰刀指着她,“说,你刚才在干什么?见了什么人?我告诉你,你们谁都跑不掉!”

    七星双手一撑,从树上跳下来,轻轻落地。

    “我没跑。”她说,再看霍莲,“就是马惊了,你信不信?”

    朱川哈一声喷气。

    霍莲依旧没说话,视线看向她的手腕,断掉的锁链在身侧垂着,闪耀着幽光。

    七星也似乎刚看到,她想了想,伸手将断开的锁链握在一起。

    “不小心断掉了。”她说,随着说话双手一拧,伴着锁链声响,断开的锁链被她拧在了一起,再将手举在身前一笑,“修好了。”

    朱川只觉得一口气倒呛了回去,耳朵嗡嗡响。

    是人吗?人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气死他算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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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九针介绍:
陆三公子刻苦求学四年,学业有成即将平步青云
陆母深为儿子前程无量而开心,也为儿子的前程忧心
所以她决定毁掉那门不般配的婚约,将那个未婚妻赶出家门洛九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洛九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洛九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