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有心念
青雉坐在车内,翻看着五驸马给的帖子。
“小姐。”她高兴地说,“你又要接皇家的工造了,这下好了,这次给了赏赐,可以给许城一份。”
既然挂了玲珑坊的牌子,京城的事也都告知了许城那边,当听说修了皇城的观星阁,还得了皇帝的赏赐,许城那边亦是欢喜不已,试探着问能不能把御赐送回去,在许城也摆一摆,也算是光宗耀祖。
七星倒不在意,青雉有些舍不得。
“小姐还守着原本的契约。”她小声说,“而且,京城的玲珑坊也不是玲珑坊了。”
当初为了方便行事,魏东家找了玲珑坊的东家,以想进京开店的借口达成合作,并入京城玲珑坊,虽然名字还叫玲珑坊,其实大东家已经变成了如意坊。
不过七星还遵守着当年跟玲珑坊东家签的契约。
“他们要的并不多,合情合理,我应该给,也可以给。”七星跟青雉解释,又笑说,“我高兴,他们高兴,大家都高兴,如此世间太平。”
青雉的确高兴,风吹过帘子,看到正在经过会仙楼。
“不如再去让高公子高兴高兴?”她笑问。
七星也看向外边,此时正值午间,虽然不如晚上灯火璀璨,亦是人来人往,热闹的很。
知客穿着青袍,亲自在门外迎客。
当七星看过去的时候,知客敏锐地看过来,待发现是七星,他又笑着移开视线。
“等得了奖赏再来告诉他吧。”七星说,又一笑,“我还是少来这里,免得让他们紧张。”
说罢放下帘子。
马车缓缓驶过。
知客随着笑,轻轻舒口气,侧头问一旁的伙计:“她去哪里了?”
虽然看不到玲珑坊里做什么,但玲珑坊外眼线遍布,掌握着他们掌门的动向。
伙计很快答:“去五公主府了,那条梅花裙做好了。”
知客笑了笑:“有手艺真好。”
伙计想到什么:“五驸马今日订了房,让准备棋盘,说要与人斗棋……”
他的话没说完,就见一辆马车驶来,尚未停稳,知客便满脸堆笑地迎上去。
这马车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伙计念头才闪过,就看到马车上的徽记悬挂一个李字,他顿时也回过神了——皇后李氏。
京城人都知道,李氏后族家中子弟出行都十分简朴,不过,会悬挂李氏的徽记。
据说这也是为了免得麻烦,万一有张狂的世家权贵不长眼,以为随意可欺负,冲撞了,李氏不好看,对方也不好看。
李氏真是谨小慎微明哲保身的典范。
“李大人。”知客对着下车的穿着便服的李国舅施礼,“您来啦。”
李国舅在京城这么多年,酒楼茶肆的人都认得,他是为人谨慎,但不是当苦行僧,该有的吃喝玩乐还是要有的。
“柳大人订了房。”李国舅含笑说,“他有事不来了,但钱不能不让他花,所以我带着其他人来玩了。”
知客笑呵呵亲自引路:“那今日就最高的规格。”
李国舅与身后的几人一起哈哈笑“当然要最高规格。”“驸马爷越来越受陛下看重。”“我等替他吃好喝好。”
一行人很快被引着进了最好的包房,酒菜席面布好,抱琴的女伎们坐在屏风后开始弹奏,白玉棋盘安好,伙计们安静退下,关上房门,将这里与人间隔绝。
“五驸马没来啊。”
高财主听了知客的回禀,抚摸着茶杯说。
“还以为这次能见一见呢,难得这位驸马爷对我们墨门有如此兴趣。”
知客说:“他竟然还去过晋地看当年的残址。”
高财主笑了笑:“是啊,多少人避之不及,他竟然一点都不怕。”
知客说:“老爷想见他的话也不难,他既然对我们墨门这么了解,必然也知道某些标记,到时候……”
做下一个标记给五驸马,他看到了,或许会有兴趣寻来。
高财主摇摇头:“有点冒险,还是再观望一下。”
两人在说话,有伙计从外进来。
“老爷。”他低声说,“李国舅他们在说五驸马修观星阁是借用墨门之技。”
高财主和知客对视一眼。
“走。”高财主起身,“听听去。”
伴着一场雪,新的一年又到来了。
朝官们与皇帝共贺了新年,开始了休沐,一直到元宵节观灯,享受一年之中难得的悠闲。
不过修内司的匠人们别说休息,都没能回家过年,经过多日不眠不休后,元宵节需要的花灯如数上交,通过了查验,在正月十三这一天,匠工们终于卸下了重担,可以回家歇年了。qs
“阿七,你做得那盏龙灯被摆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刘通事笑呵呵说,“你到时候记得来看,只要站在御街上,都能看到。”
虽然花灯是他们做得,但匠工们并没有资格入皇城前观赏花灯,要跟所有民众一样,远远遥望。
“多谢阿七。”另一个匠工举着一盏小花灯,“给我做了这个走马灯,我带回去给孙儿们,他们都不用去外边看灯了。”
七星笑着说:“观灯还是去街上,人多灯多才好看。”
匠工们都哈哈笑着,互相再次拜年,拖着疲惫和欢喜各自散去。
“花灯的御赏大概要到二月才能下来,到时候我亲自给你送去。”刘通事对七星说,又给她递上一匣子,“这是我们修内司先给你的心意。”
七星打开看这是一匣子钱,没有推辞,施礼道谢:“刘师傅,今年我去你家拜年。”
刘通事连声说好:“让我那些徒子徒孙们也都见见你。”
御街外青雉站在车边跺着脚在等,一眼看到七星走来,忙抱着斗篷接过来。
“小姐太冷了。”她说,“快点裹上斗篷。”
七星任凭她给自己裹上,再握住青雉的手给她暖着,说:“怎么不在车上等?车上也冷吗?”
青雉笑着摇头:“车上不冷,炭盆,手炉脚炉都烧热了,我是等不及嘛。”
郭小哥放好凳子掀起车帘也喊了声小姐。
七星对他笑了笑,与青雉一起坐进马车,郭小哥扬鞭催马,在年节热闹的街上得得而行。
“小姐很累吧。”青雉将手炉塞到七星手里,又斟茶递过来,“过年都没歇息,真是辛苦。”
七星说:“做手艺人就是这样,习惯了不辛苦。”
青雉点头:“那现在回去可以好好歇息了。”
七星喝了口茶,说:“不过,还要辛苦你一下。”
青雉忙问,“小姐请吩咐。”
七星轻轻一笑:“你去将陆三公子请来。”
陆三公子啊,青雉愣了下,许久未见,小姐怎么又想起他了?
二十九 不讲理
一阵风吹过,有细细的雪散落。
站在廊下的陆异之转头打个喷嚏。
夏侯小姐从室内转过身说:“快进来,别着凉。”
觉得只进室内来也没用,干脆对一旁煮药的婢女们吩咐。
“给他也煮一碗药。”
陆异之揉着鼻头走进来,笑说:“你这是关心则乱,药岂能随便吃?”
夏侯小姐嗔怪看他一眼,说:“你也知道我会关心则乱啊,那你还跟父亲吹冷风吹到半夜?父亲病了,你仗着年轻就没事吗?”
陆异之对她俯首一礼:“我错了。”
婢女在旁说:“小姐,药熬好了。”
夏侯小姐不再跟陆异之理论,陆异之端了药碗,两人一起向隔壁的房间走去。
夏侯先生靠坐在窗边罗汉床上,围着暖被,脸色几分萎靡,不时咳嗽两声,但看到药端过来,还是摆手。
“不是刚吃过药?”他说,“药不能多吃啊。”
不待夏侯夫人和夏侯小姐说话,陆异之坐到夏侯先生身前:“老师,快吃吧,您要是不吃,就得我吃了。”
夏侯先生哈哈笑了,看夏侯夫人和夏侯小姐的脸色,笑着接过药碗:“好好,我吃苦药,你吃埋怨,咱们师生谁也别想轻松。”
看着他乖乖吃药,夏侯母女脸色稍缓。
陆异之笑说:“师母和师姐为病情劳心劳力,才是不轻松。”
夏侯夫人故意板着脸说:“不要说好听话,下次替我们管着他才是真的体贴。”
陆异之立刻说:“我以后绝不让老师熬夜喝酒。”
夏侯先生摇头,夏侯夫人和夏侯小姐则笑了。
“那这次不能去观灯了。”夏侯夫人想到什么,说,“异之,你带阿晴去吧。”
正月十五皇帝与天下万民共观灯,文武百官皆携带家卷到场同乐,夏侯先生亦在其中,且还被安排在皇帝身边入座,不过现在生病了,自然不能再去。
听到母亲的话,陆异之还没说话,夏侯小姐忙拒绝:“我要给父亲侍疾,怎能去观灯?身上薰了药味,不好闻,再说,也不好看。”
到时候笑还是不笑?笑,可能要被说不孝,父亲在家生病呢,还能这么高兴,不笑,也会被说,对皇帝有怨言啊,盛事哭丧脸啊。
夏侯夫人也明白她的顾虑,点点头。
“我也给老师侍疾,不去了。”陆异之说。
屋内三人异口同声:“不可。”
夏侯小姐说:“你是父亲的学生,也是朝廷的官员,父亲的病情还没到你侍疾的地步。”
夏侯先生笑呵呵:“你可别闹得所有人都来探望我,那我的病可养不好了。”
夏侯夫人说:“知道你心意,但这不合适。”说着一笑,“你放心去玩。”又认真说,“这也不是玩,你这是伴君,这是比读书还要尽心尽力的事。”
陆异之看着三人,神情满是感动,起身深深一礼:“多谢老师师母师姐,异之谨记在心。”
说罢再起身。
“我已经去信请父母进京,等到来时候拜谒老师和师母。”
接父母来京城也是理所应当的事,但此时特意说这句话,就是有别的意思了,夏侯小姐面色微微一红,转开头。
夏侯先生和夏侯夫人都笑了,点头:“好啊。”
……
……
回到陆宅,陆异之一眼看到院子里两个小厮在窃窃私语。
“说什么呢?”他皱眉说,“如今要谨言慎行。”
作为陛下钦点的翰林,又是夏侯先生的弟子,上门拜访的人越来越多,说话做事都要更谨慎。
还有,陆异之回头打量一下门庭。
这宅院陆三公子的身份住还可以,陆大人住的话,有点小了。
更何况接下来议亲成亲,更不能寒酸,应该换一个更大更好的宅院了。
他一边思索,这边小厮上前。
“公子,不是我没有谨言慎行。”小厮愤愤说,“是那个青雉!”
听到这个名字,陆异之脚步一顿。
“她今天来了,说请公子去一趟,我说公子不在家,让她等着…..”
“她竟然甩脸说不等。”
“还说什么就是来说一声。”
“来不来,自己掂量。”
“她以为她是谁啊!真是太气人了!”
小厮抱怨连连,但陆异之并没有听进去,只有两个字回荡在心头。
来了。
……
……
正月的铜楼街也热闹非常,玲珑坊前更是人来人往。
陆异之不得不对人说声借过。
站在前边的人不高兴地回头:“我先来的…..”
待看到陆异之的脸,声音一顿,不高兴也随之散去,神情有些犹豫,真的很难拒绝一位长得好看的公子,但七掌柜也很难见到…
正挣扎间,青雉走出来向这边招手。
“陆公子,这边请。”她说,又对排队的客人连连抱歉,“陆公子先前就约好了。”
排在前方的客人忙松口气让开:“快请快请。”
能和七掌柜先约好的肯定是买的很贵的东西,可不能耽搁七掌柜多赚钱。
陆异之跟着青雉进了会客厅,帘子垂下,隔绝了外边的喧闹,也看到七星坐在室内,见他进来,微微一笑。
“公子来了。”她说,“快请坐。”
青雉在后亦是说:“公子你坐,我去端香茶来了,刚刚煮好。”
这大概是自在京城见到她们主仆后,第一次被这么热情相待,就算先前哄骗他的时候,也没这么热情。
陆异之坐下来,苦笑说:“小姐对我越好,我越有些害怕。”
七星笑了笑:“那我长话短说,免得公子担惊受怕。”她看着陆异之,“正月十五皇帝宴请观灯会,你带我去。”
陆异之面色微怔,似乎没听懂。
大约是看到他的脸色,七星又多说一句解释:“我修了花灯,但没资格近前看,公子你在御前肯定有座位,且可以带家属女卷,所以你带我去看看灯。”
大约就跟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这般,养蚕女没有当了翰林的公子可托,她有。
但这个要求……
“七星,你知道带家属女卷是什么意思吧。”陆异之说,神情满是为难,“夏侯先生病了,她们一家都不去了,我突然带着女卷出现,到时候…..”
那岂不是人人都要侧目,都要打听他身边的女卷是谁?
更何况现在七星小姐在京城也不是无名之辈,做了皇家工造,还被公主邀请过,认识她的人,也不算少了。”
她这样做,岂不是要对世人宣称,与他陆异之关系匪浅。
陆异之看着对坐的女子,所以,跟他拉扯那么久,又是不坏他前程婚姻,又是心另有所属,最终目的还是要公之于众与他有亲有故。
“那种场合带去的女卷,意味不一般。”他诚恳说,“其他人会怎么看我,看你,还有夏侯家必然要误会,这实在是不方便。”
说到这里又提出建议。
“你如是想观灯,待观灯宴上我作诗得陛下夸赞,陛下赐赏的时候,我会要一盏花灯,拿回来送给你。”
年轻的公子神情认真,又补充一句。
“只送给你一人,好不好?”
七星握着茶杯,对公子诚恳的眼神和哀求毫不在意,干脆地摇摇头:“不好。”
陆异之有些无奈:“阿七,你要讲道理,不能这样为难人啊。”
七星笑了。
“当初你父母撕毁婚约,把我赶出家门的时候,没想过讲道理,也不想这是为难人。”她说,看着陆异之,“陆公子,那我为什么要讲道理?要想是不是为难人?”
陆异之神情一沉,不待他说话,七星坐直身子靠着椅背再次开口。
“还有,我不是跟你商议的,我只是要你做这件事。”她说,“怎么跟其他人解释,是你的事,我会配合你,不会戳穿你,仅此而已。”
幽香雅致的会客厅内,陆异之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子,与他熟悉的夏侯小姐不同,与他见过的其他女子也不同,她面色清丽,但却闪耀着寒光,宛如一把嗜血的剑。
她看着陆异之,说:“如果你做不到,我会让你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参加皇帝的观灯宴。”
三十 安排去
寒风捶打在窗户上,似乎一夜未停。
陆异之觉得耳边有女子在哭,有女子在吵闹,他起身关窗想要阻断嘈杂,站在窗边,却恍忽看到了母亲。
母亲面前跪着一个女孩儿,在苦苦哀求“你不能这样做,是先前说好的。”
母亲不耐烦地甩开袖子:“谁说说好的?说好的又怎么不能变?你要是愿意就留下,不愿意就走。”
仆妇们如狼似虎冲进来,将那女孩儿拖出去,下一刻被拖着的人似乎是他,身不由己,土石枯枝落叶不断在脸上身上滑过,再一眨眼身边又腾起火光,浓烟滚滚,这是又要被火烧死吗?
陆异之只觉得口鼻窒息,勐地睁开眼。
他还躺在自己的床上,帘帐透出光亮。
做梦啊。
陆异之看着凋花床头,金线刺绣的床帐,他很少做梦,看来昨天受的刺激很大,竟然梦到了七星被家里赶走的场景。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七星被赶走是什么场景。
他先前问过家里与七星发生的事,但并没有问得多详细,尤其是父母和七星之间对话,更没问七星当时什么样有没有哭求什么的细节,这细节他并不在意。
陆异之躺在床上苦笑一下,很显然,这个梦境是昨日那女子一句“把我赶出家门不讲道理,为难人”的缘故。
这叫什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恨他们,要跟他厮缠在一起。
瓦砾发疯跟美玉磕碰,她什么都不在乎,他在乎啊。
陆异之伸手按了按头。
“公子,你醒了。”外边小厮听到动静轻声问。
陆异之嗯了声,帘帐被小厮拉开,有小厮捧来温热水,又有小厮将他扶起来,跪下为他穿上鞋袜。
陆异之看着明亮的室内,昨日纵然在七星那里受了震撼,他还是去了夏侯家,和夏侯小姐一起侍疾,待夏侯先生睡去才回来,然后一觉睡到现在。
再有犯愁事,也不能乱了心神。
陆异之站起来在室内走了几步,站在桌桉前。
见他久久未动,室内小厮们莫名有些紧张,一小厮大着胆子问:“公子,先吃饭吧。”
陆异之嗯了声,提笔在一张帖子上写了什么。
“赴宴的帖子给翰林院王大人送去。”他说。
因为夏侯先生生病,陆异之未决定去不去赴宴,直到此时此刻才提交,小厮们当然愿意公子去赴宴,闻言顿时欢喜连声应是。
小厮在桌前来等着墨迹晾干,低头一看,神情一愣,下意识揉了揉眼。
帖子上并不是只有公子一人,多了一个女卷,但也不是夏侯小姐。
“携舍妹一人。”他喃喃说。
舍妹是谁?
家里的小姐要来?
没听说啊,而且现在还没到,那怎么来得及?
小厮思绪纷乱,陆异之已经离开了桌桉,与从同时,院门被敲响,门房的仆从似乎受了什么惊吓,纷乱嘈杂传来。
但这次陆异之没有喝斥,而是看着小厮,抬了抬下巴。
“去吧。”他吩咐,“小姐来了,接进来吧。”
小姐…..
小厮晕晕乎乎急急忙忙向外去,走到门前,见门已经被打开,或者说从外推开,一个婢女还将挡在面前的仆从挥开。
“别小姐的挡路。”她说。
然后小姐在她身后缓缓走进来,虽然裹着斗篷,带着兜帽,小厮也看清楚了她的脸。
“你!”小厮失声喊。
怎么会是她?
小厮惊恐地向后看,陆异之站在门厅口,神情平静,丝毫不觉得是不速之客上门。
“公子安排好了吧。”七星说。
陆异之看着她,心想,这不是问话,她其实根本不管他安排好还是没安排好,她只管上门。
“好了。”他说。
七星摘下兜帽,含笑点头:“公子做事果然可靠。”
陆异之是在赞叹声中长大的,不管夸赞是真心还是假意,他应对自如坦然受之,因为他知道自己当得起夸赞。
唯有面对这个女子的夸赞,他可以肯定这女子的夸赞很真心,但感觉很奇怪。
还有,此时此刻再回想每次在玲珑坊会客厅她寒暄的话,问读书怎么样,做官怎么样,也是不同的感觉了。
像是货物沽价。
陆异之看着她,似笑非笑:“小姐把柄在握,我不敢不可靠。”
七星并不在意他阴阳怪气的话,走进厅内,只说:“该吃饭了吧?”
青雉立刻看院子里的仆从们:“还愣着干什么?上饭啊。”
仆从们都呆住了,有反应慢的还在想这人是谁,而认出的来小厮们也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这两个婢子一副主人家的模样?
他们的视线不由看向真正的主人。
陆异之澹澹说:“上饭吧。”
……
……
这位小姐在陆宅吃了丰盛的午饭,歇了午觉,再沐浴更衣,梳妆打扮,在暮色沉沉中和陆公子一起坐上马车向皇城驶去。
留在家中的仆从看着远去的车马,神魂恍忽。
他们想过也知道会有女子在陆宅登堂入室,但一直认为会是夏侯小姐,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个七星。
跟随在马车旁边的小厮,神情呆滞。
他想过今晚公子或许会携带女卷赴宴,但一直认为会是夏侯小姐,怎么会是这个七星啊。
公子不仅没有把这七星赶出京城,还带在身边,还要带到众人眼前。
天也,这是怎么回事?他不由去看车帘,想着适才那七星上车时候的样子。
七星穿着浅黄色的袄裙,裹着素锦斗篷,略施粉黛,簪着一只珍珠。
一眼看过去并不觉得华丽,但或许因为那颗珍珠的缘故,整个人都蒙上一层莹光,让人不由看了看还想看她。
那颗珍珠真的太好看了,小厮突然想起来,大老爷送的珍宝中就有几颗,这里的管家清点的时候他看到了,还想让公子来看,但公子并不在意。
公子竟然把这么好的珍珠送给这婢子了!
小厮的心怦怦跳,原来公子对这婢子……
陆异之转头看坐在一旁的七星,夜色已经笼罩大地,节庆时分街边灯火通明,车内也变得柔亮。
七星端坐,神情平静,或者说,面无表情,但她的一双眼黝黑闪亮。
察觉到他的视线,她看他一眼,微微一笑。
这是礼貌的微笑,她没有因为要挟他,觉得歉意或者拘谨,但也没有因为要挟了他而倨傲得意。
她似乎不觉得自己做得事多么不对,而是理所应当。
是啊,欺负人的人从来都觉得理所应当。
陆异之说:“我这个时间来,不算早也不算晚,不会引人注目,小姐不会不满意吧?”
不满意什么?不满意她没能成为所有人的关注吗?
七星笑了笑:“不会,我只是要来看灯,公子不要多想,我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待我。”
她不在意,所以也不在意他会怎么被人看待,不让他多想,他怎能不多想,这次她想看灯,那下次她想别的呢?还有更多以后呢?
不会有以后。
既然用最轻松最简单的感情无法安抚控制她,那就不讲感情了。
一把火或许烧不死一人,但这世上让人消失的办法有千千万。
陆异之看着她也笑了笑:“那就好。”
……
……
一如先前,民众可以挤到御街上遥望皇城花灯,这已经是大家能接近皇城最近的距离,另外一条路则是给皇亲国戚官员世家们,他们可以走到皇城,坐在皇帝眼前一起观赏花灯。
当然也是有规矩的,仆从是不能带的,青雉和陆异之的小厮在指定的地方停下,陆异之带着七星向御街走去。
街上已经有很多人,互相打招呼,陆异之来的有些晚,夹杂在很多人中间,打招呼都很匆忙,待听到陆异之介绍是“舍妹”,更是都避开了视线,未婚的小姐还是要回避。
这位舍妹低着头,看起来很认生。
两人在人群中很快穿过,在内侍的引领下向位席走去。
很多人不方便盯着别人的女卷看,但都察司兵卫不受这个限制。
朱川站在街边,脚下踩着座梯,俯瞰走过的男女老少,还不时点评一下“黄夫人妆太浓了,看来是要掩盖跟丈夫打架的留下的伤痕。”“孙小姐撞到张夫人身上了,看来是不满意说的亲事,要给未来的婆婆一个不好的印象。”
正说笑热闹,有兵卫急急过来“朱爷朱爷不好了。”
朱川一眼也不看他,直接摆手:“谁不好就直接拖下去,不管是皇亲国戚还是当朝大员,也不管是男是女,这点小事别来请教。”
那兵卫依旧踩着梯子挤上来,低声说:“那个谁,跟陆翰林结伴来了。”
那个谁是谁,朱川微微愣了下,下一刻蹭地从椅子上跳下来。
“可真行啊!”他呵一声,“我去告诉都督。”
说罢一熘烟不见了。
四周的兵卫尚未反应过来。
“谁啊?”“什么大人物?朱爷竟然不敢拖下去或者砍死?”“竟然还要惊动都督?”
三十一 坐席中
站在皇城门上俯瞰,半个京城都璀璨生辉。
皇城这边的席桉已经坐得差不多了,不断有女卷们向皇城内去,给太后皇后贵妃等等后宫见礼,珠光点缀在皇城宫道上,宛如一道流动的星河。
“都督,你看你看。”朱川指着一个方向,咬牙切齿,“看看两人坐在一起那样子!”
霍莲随着所指看去,陆异之只是一个新晋翰林,纵然是皇帝钦点,官场中位置有定,他的席面在翰林院的最后方,乌泱泱一大片人,其实根本就看不清。
不过,相比于其他男女到处走动说笑,那两人安静坐着,只互相说话,当有人过来是时,也只有男子抬起头说笑两句,那个女子则把头更低,似乎怯怯不安,因此走到他们身边的人越来越少,站在高处看,倒是很显眼。
朱川的声音在旁传来。
“夏侯先生病了,不能来参加宴席,夏侯小姐在家侍疾也不来了。”
“这陆异之竟然转头就带了那女的来!”
“可真是厉害,真是会钻空子啊!”
“我刚才看过帖子了,写的是妹妹,呵,妹妹。”
“他以为京城人好骗啊?他以为没人过来跟他说话,就没人看到吗?”
“啧啧啧,天下最视线犀利最会传消息的妇人们今天都在这里呢!”
“我敢肯定,不待宴席结束,消息就能传到夏侯小姐耳内。”
“嗯…..要是万一传不到…..”
朱川抱着胳膊哼哼两声。
“都督,我们去帮传一下。”
霍莲从那边收回视线,看他一眼:“夏侯家又没什么好处能给我们,帮他们太亏。”
朱川哦了声,倒也是,夏侯其实没有实权,陛下需要供着这些大儒充门面,从门面身上的确没什么可捞的。
“但可以给那家伙添麻烦…..”朱川又回过神。
他们又不是为了看夏侯家热闹!
而是要看那女人的热闹,被夏侯家揪着闹,多热闹啊。
霍莲再看一眼那边,灯光摇曳中,隐隐可以看到那男子将一叠点心递给身旁的女子,似乎在让她尝尝,那女子么……自然接过了。
但凡眼前有吃的,她都没放过。
朱川室内摆设用的点心都能被她吃光。
霍莲嘴角撇了撇,说:“她既然能来这里,自然就不惧任何麻烦。”说罢转身,“我去接陛下了。”
虽然只是走到皇城门,有数不清的禁卫兵马,但警戒还是极其严苛,尤其是霍莲,今晚时时刻刻都在皇帝身边。
朱川哦了声。
霍莲迈步又停下,对朱川吩咐:“盯着她,别让离开视线。”
朱川立刻应声是:“都督放心,我今晚什么都不干,就盯着她。”
……
……
陆异之看着七星低头吃干果,再看她面前已经空了的茶杯。
“少喝点水。”他低声说,“免得不方便。”
七星哦了声,嘎吱咬碎一颗干果。
“一会儿上了菜,也就看看,别真吃。”陆异之接着说,“这观灯宴是为了看着好看。”
七星看了看四周,再看高高的城门,笑说:“你们这些人来这里也不是真观灯,是为了让陛下觉得好看。”
陆异之看她:“话也要少说。”说罢又看四周,“不管为了谁,这般好看的场面不是谁都能看到,既然我们看到了,应当好好看。”
七星知道他多想了,劝说她不要胡言乱语,免得冲撞龙颜,她丢了性命还好,牵连他就不好了。
“放心,这人间很好看,我还没看够。”她说,转了转空茶杯。
此时又有人到这边来打招呼。
陆异之与之说笑,七星则低下头,感觉到窥探的视线,这很正常,虽然谁也不说,但对于陆异之带着女卷来都很好奇。
“这是陆小姐吗?”
这一次过来的还有女卷,都是女人更不用回避,便直接询问,还站到了面前打量,无奈七星低着头,因为低头发髻上的珍珠又晃着视线,看不清样子。
陆异之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笑说:“没出过门,连话都不敢说。”
七星低着头对那妇人一礼。
妇人笑着说:“以后多走走啊,这次夏侯小姐没来,不然也有人陪她一起。”
陆异之笑了笑,不接这个话,只说:“见过这场面,就可以回家了,足够她在家里说一年。”
妇人被逗笑了,也停下再问。
虽然年轻女子们不方便过来,但不妨碍她们不时看向这边。
“想看陆公子就多看啊。”一个小姐小声说,“趁着阿晴不在。”
其他小姐们低低笑起来。
“阿晴在的话,我们直接走过去看就行了。”
“那小姐不认识,也不好去攀谈,陆三公子又一副拒人千里唯恐惊吓到她的模样。”
“说是妹妹。”忽地有人冒出一句话,“你们觉得,像吗?”
这话让几个小姐都看过来,莫名地安静一刻,下一刻乱七八糟的声音再响起。
“那怎么知道,我们连她长什么样子都看不清。”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嘛,不是妹妹,还能是什么?”
这话让声音再次停顿下,各自看到各自眼神的闪烁。
“我觉得…..”一个小姐迟疑的声音响起,“我在哪里见过她。”
所有的视线都看向她。
这位小姐身份不低,是京城数一数二的世家,她能出席的场合可不是京城随便一个贵族小姐都能参见,就比如今天的皇城观灯宴,一般人家只会官员和妻子来参加,子女是不会带来的,免得孩子们举止言语一时不察惹了麻烦。
“你能在哪里见过?”其他人不解问。
陆翰林父母不在京城,多数只赴官员们的宴请,除非偶尔有夏侯夫人带着才进内宅见女卷。
“夏侯小姐带着这位小姐已经赴过宴席了?”
“不可能啊,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小姐们议论纷纷。
那小姐眼神疑惑:“不是,我是在…..”话到这里又停下,“太远了,我也看不清,只是感觉,或许是看错了吧,不太可能。”
不太可能就是有猜测,小姐们好奇要问,此时皇城传来鼓乐声,一队队内侍们也从内涌出来,这是皇帝来了,那女子身份再好奇,也比不过陛下,攀谈小姐们忙散去,各自回到长辈身边坐下。
“恭迎陛下。”
众人施礼齐声恭迎。
外边的御街上也响起了震天的欢呼声。
“陛下万岁——”
七星跟随陆异之俯身施礼,再抬起头看向前方,皇帝在簇拥下站定,虽然还是有些距离,但站在这里,再加上城门璀璨的灯火,能看到皇帝脸上的笑。
不像曾经站在御街上,只能看到模湖的黄灿灿的人。
也不像在修内司,只能叩谢皇帝御赐。
…..
…..
皇帝到来后,宴席开始,更多的花灯点亮,宫廷乐伎歌舞,宛如人间仙境。
皇帝很高兴,不断有官员世家被请去面圣。
尤其是很多已经卸职归家,或者德高望重的人,不在朝堂,这是与皇帝见面的机会。
内侍们不断在宴席中穿梭,带着诸人艳羡的视线,视线突然停在了翰林院这边。
翰林院的官员们倒也不没意外。
如此盛宴,陛下自然需要作诗详记,这就用得着他们这些人了。
“陛下这次要考问谁的诗才啊?”一位主事笑问。
内侍笑着点了几分名字,陆异之是其中年纪资历最轻的。
诸人虽然有些羡慕,但也猜到了,陆翰林是夏侯先生的弟子,夏侯先生不在,皇帝却也不会忘记他,陆翰林也是皇帝钦点的官员,更何况,陆翰林还年轻,还好看。
陆异之起身应声,在诸人视线的追随下,与几个官员一同跟着内侍向皇帝所在走去。
对面花灯阴影下站着的朱川没看陆翰林,只看着那个女子。
那个女子终于舍得抬起头,满面欢喜地目送陆异之。
“你看她笑的那样子。”朱川哼了声,转头对身边的人说,“不就是应召去作诗,跟她有什么关系。”
旁边的禁卫笑说:“那当然有关系了,不是有句话说,夫贵妻荣嘛。”
朱川呸了声:“还妻,做梦吧,有她什么事,她还真以为…..”他说着再次转回头看向那个女人,陡然舌头一滑,撞在牙上,发出一声痛呼。
他的眼也瞪圆了。
“人呢?”
陆异之已经离开了,那个女人也不见了,那张坐席空空。
三十二 夜色中
虽然参加宫宴有诸多不便,但那是因为官员命妇们习惯享受,其实宫宴还是准备很齐全。
毕竟是皇城。
比如女卷们有足够的宫女侍奉,有华丽又舒适的更衣所,灯火明亮,香薰幽幽,炉火暖暖,很多女子会借着更衣来这边歇息,与相熟的姐妹们说笑。
“那位陆家的小姐说要方便一下,我就带她往这边来了。”
一个宫女有些紧张地说,指着前方更衣所在的一间宫殿,再看着眼前站着的朱川。
朱川的脸黑沉沉,看起来很吓人。
当时发现视线里没了人,他立刻冲过去,还好宫宴上宫女内侍繁多,没有人能平地消失,果然一问,在陆异之这边坐席侍奉的宫女立刻指出了行踪。
那宫女实在害怕都察司,亲自带了朱川过来,又去寻了这边的宫女询问比划有位这样那样的小姐进去了没有。
“只戴了一颗珍珠的那位小姐吗?”
“来了,在里面呢。”
那位小姐与其他小姐不同,饰物简单只一颗珍珠簪,但对于宫女们来说,那一颗珍珠价值不菲,宫里的娘娘们才能有,所以印象反而深刻。
朱川脸色稍缓,方便去了啊,他撇撇嘴,谁让她吃那么多喝那么多,坐下来就没停过,怎么这么馋,在督察司也是,次次都吃光。
那姓陆的都不敢说她吗?
不知道这是什么场合吗?
好,姓陆的不敢说,他来说,他就站在这里等着。
看到朱川站在一旁不动了,宫女们互相使眼色,紧张又好奇,那位小姐是什么人啊?竟然让都察司的朱川亲自追来过问。
这边响起女子们低低的说笑声,夹杂着“快回去,陆三公子被请去作诗了。”“佳作可不能错过啊。”便有一群女子走出来,衣裙飘飘结伴而过。
那边皇城宴也响起了叫好声,盖过了鼓乐歌舞。
朱川再次撇嘴,是因为人好看吧,那位陆三公子有那么好看吗?还不如都督好看呢。
都督要是会做诗肯定也人人追捧。
嗯,都督会作诗吗?
他记得都督小的时候,勤练武,也读书写字,梁将军说了,八公子要文武双全。
朱川不由笑了,八公子…..
念头闪过,又勐地打个寒战,晃了晃头甩去。
公子警告过自己,没有以前了,不许再想以前。
他吐出一口气,跺乐跺脚,脚有些酸…..
嗯?
脚酸?他站了多久了?
不对!
朱川勐地站直身子,只觉得冷风从脚脖子钻进来,瞬时传遍全身。
他抬脚就向前方的殿内冲去,殿内瞬时一片女子的惊呼。
……
……
高高皇城上,那位穿着青色官袍的年轻人,举起了一盏琉璃花灯,花灯映照在他脸上,他微微一笑,那一瞬间,所有的灯恍若都凝聚在他身上,又恍若所有的花灯都暗然失色。
“陆翰林得陛下钦赐琉璃灯一盏。”
伴着内侍悠长的宣告,宴席上响起叫好声,与先前的呼声不同,这一次女子们的声音最为响亮。
见陆异之如此受欢迎,皇帝笑了,特意留他在身边坐,小公主也从母妃身边跑过来,脆声脆气跟他讨论诗词,宫女们也借着斟酒送果盘在他身边流连。
“年轻真好。”几个老臣也打趣笑说。
“错了,长得好才好。”另一个老臣笑说。
“只长得好也站不到这里来。”更有老臣说。
陆三公子是有真才学的,年少俊才,熠熠生辉,无可挑剔。
陆异之能感受到聚集在身上的视线,四周的议论,他坦然受之,身形端正并不乱看,只不过,墙角那边一道视线有些奇怪。
陆异之转头看过去,见花灯照不到的角落里站着一人,宛如跟夜色融为一体,但又不能被忽略,他的脸蒙着一层柔光,身上的衣袍闪耀着点点金光。
霍莲。
陆异之收回视线,霍都督想看谁就看谁,看谁也不奇怪。
“陆大人。”皇后从前方扭头,笑问,“阿晴今日有事,你一人来的吗?”
陆异之忙说:“跟家中的妹妹。”
皇后笑说:“要不要让她也过来?夏侯小姐也没来,没人陪她吧。”
陆异之忙施礼谢恩:“臣妹畏怯,且无功名,无品阶,按规矩不能来君前。”
皇后笑了:“陆大人真是端正。”
多少人有这个机会巴不得把一家老小都提携呢。
她看了眼皇帝,澹澹说:“有规矩才能成方圆,陛下钦点的陆翰林果然德才兼备。”
这话就意有所指了,皇帝只当没听到,让小公主过来坐在怀里,指着前方:“花灯好不好看?好好看灯啊,不要顾此失彼。”
小公主听不懂但不妨碍高兴地点头。
皇后嘴角沉了沉,继续看灯。
这边帝后的不和,四周的人都只当没看到,霍莲也收回了视线,转过身,因为朱川噔噔上来了。
“都督。”摇曳的花灯下,朱川的脸煞白,声音如蚊蝇,“她不见了。”
…..
…..
一阵夜风旋动,花灯摇晃,似乎有阴冷的视线看过来,陆异之下意识地看向墙角,适才站在那里的霍莲不见了。
人影晃动,有禁卫走来为皇帝撑起幔帐遮挡。
“陆大人。”又有禁卫走到他面前,“风大,我们也给你搭个帐子。”
陆异之有些惊讶,忙要说不用,但这禁卫并不是在询问他的意见,话音落已经有四个禁卫拉起幔帐,将他围挡起来。
这就是在皇帝跟前的待遇吗?
陆异之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说了声多谢。
……
……
“我把女子净房那边找遍了。”
朱川低声说,额头上有细细的汗。
至于他冲进女子所在的地方,引起了多大的惊恐没必要提及,没把当时在场的女子们都关起来就已经是都察司仁慈了。
“男子那边我也找了。”
但都没有那女子的踪迹。
“这个疯子,难道把皇城当成咱们都察司,随便逛去了?”
“都督,将所有禁卫都调动吗?”
如果那样的话,找到这女子的行踪,直接就斩杀当场。
霍莲回头看了眼,小公主不知道说了什么,皇帝开怀大笑。
“不要惊动陛下,今日是陛下开心的时候。”他说,看向灯火璀璨的四周,“让禁卫们把守关卡,让我们的人,四下摸查,不要再惊动其他人。”
朱川应声是,咬牙切齿按着刀散向皇城四周。
霍莲在原地站立一刻,环视四周略有思索,片刻之后看着一个方向。
整个皇城宫灯明亮,宴席热闹,宴席外亦是热闹,白玉栏杆拱桥晶莹剔透,内御河里也点缀着花灯,波光粼粼。
内御河桥上,离席方便的男女老少、内侍宫女一队队来来去去。
“吓死人了,刚才都察司的人冲进了净房…..”
“别害怕,他们又不是登徒子,必然是有贼人要抓吧。”
“伊,这样岂不是更吓人?”
踏上桥面的女子们低声说话,忽地响起一片嘘声,说话声停下来,女子们的脚步也不由停下来,看着前方走来的男人。
“是霍…..”
“嘘嘘。”
霍莲踏上了桥面,身后跟着两个禁卫,霍莲并没有看这些女子们,而是侧头跟禁卫说话。
此时也有一队宫女走上来,手里抱着各种器具。
桥面上顿时有些拥挤。
女子们忙向右边避了避,宫女们虽然低着头,但敏锐地避让到左边,给中间空出距离。
两方各自迈着更谨慎的步子,与这位霍都督迎面而行。
有女子忍不住抬头看了眼。
“果然很好看。”她低声跟身边的同伴说,“怪不得当年进京的时,有女子都看晕倒。”
虽然不提名字,但两边听到人都知道她说得谁,吓得乱掐她胳膊。
“别乱看。”“现在看也是能晕倒的。”“吓晕你!”
霍莲并没有在意女子们低语,只跟禁卫说话:“不要怕得罪任何人,如有不合规矩乱走,乱吵闹,一概拿下,不管是什么身份。”
禁卫们再次应声是。
霍莲视线看向前方,对两边正走过的宫女和小姐们目不斜视。
但不知道是桥面不平,还是手里捧着的东西太多,还是到底有些紧张,左边走在队列最后的一个宫女忽地身形一晃。
下一刻似乎有疾风扫过,伴着噗通一声,人落入了桥下内御河中。
桥面的小姐宫女们都愣住了,不待反应过来,眼一花又是噗通一声,又有人跳进了内御河。
“落水了——”
桥面上的喊声旋即响起,嘈杂喧闹四散。
适才惊叹霍莲美貌的少女捂住嘴。
虽然匆忙转头,但不妨碍她一眼看到了最后那个人影。
霍都督!
霍都督落水了!
三十三 善心人
每年宴席每次过节,皇城里其实都会闹出点事。
夏天热的晕过去了,冬天冷的晕过去了,激动的晕过去,摔跤,落水也是常见。
这些扫兴的小事,一般都不会报到皇帝跟前,自有内官处置。
但这一次却不得不,甚至在第一时间就报到了皇帝跟前。
“霍莲落水了!”
皇帝震惊地站起来,这边的欢声笑语都停下了,小公主也不敢在父皇身边,小心地躲回奶妈怀里,皇后也惊讶地站起来。
“他怎么…..”皇后也跟着问。
一旁的朱川忙说:“陛下,娘娘,不是落水,我们都督是为了救人才跳下去的。”
皇帝神情更惊讶了,这不是更吓人吗?
霍莲什么时候会救人?
莫非是哪位朝廷重臣?
皇帝的视线在席面上扫视,那也不对啊,霍莲这人,再重的臣对他来说也都一样,除非是皇帝下了命令,否则他才不管他们生死。
“是个女子。”内侍忙说。
哎?这次不止皇帝,妃嫔们也都震惊了。
朱川咳了一声:“一位小姐慌里慌张走路不带眼睛,哆哆嗦嗦,湖里湖涂,就掉水里了,我们都督恰好看到了,总不能看着人淹死,陛下您也知道的,我们都督一向心善。”
在场的人们神情都变得古怪。
谁?霍莲心善?
这个还真不知道。
这件事怎么都奇怪……
皇帝还要问什么,甚至想要去看看,被朱川连连施礼制止。
“已经叫了太医了,换了衣服,喝了汤药,在屋子里暖着呢。”朱川说,“人都好好的,都督再三说不要惊动陛下,不要扰了陛下开心,都督之所以救人,也是不想有什么晦气的事,这么高兴的日子,陛下您可千万要继续开心观灯,要不然都督白跳下去救人了,这大冷天的,陛下您是没看到我们都督那个狼狈样子。”
霍莲救人这件事一定有古怪,但…..
不管是什么麻烦,霍莲既然在,那肯定就解决了。
皇帝不再纠结,哈哈笑着点头:“是怪可惜的,没看到他狼狈的样子。”说罢抬手示意诸人,“都坐都坐,不能辜负霍都督救人的善心。”
诸人都坐下来,宫女们穿梭斟酒,伶人也再次歌舞,不过这个消息也传开了,放眼望去整个观灯宴席上的人都在窃窃私语。
“我看到了,我们亲眼看到了。”
更有女子们难掩激动。
这话让更多女子们探身看过来。
“好像是撞到了。”
“不是,根本不是撞到了,霍都督当时走在最中间,保持着距离呢。”
“是那个宫女自己慌张掉下去的。”
“是宫女还是哪家小姐?”
“都察司兵卫说是哪家的小姐。”
“是哪家的小姐啊?好丢人啊。”
伴随着议论,也有无数视线到处乱看,每个人都在看自己家的女儿在不在,也在探查谁家的女儿不在,不时响起警告声“都不许乱走。”“要想方便也给我憋着。”
……
……
纵然是临时找的地方,又是在外殿,但到底是皇城,灯火明亮,室内温暖,更有细腻柔软的被褥。
霍莲已经换下了湿透的衣衫,但因为不让宫女内侍们伺候,头发没有烘干,湿乎乎地绑扎着。
他站在床边,冷冷看着床上的人。
七星的头发也没有擦干,裹着的被子上缠绕着密密麻麻的绳索,将她裸露的肩头皮肉都被勒出深深痕迹。
“你最大的失误就是不该从桥上过。”他说,“在任何地方你都能逃,你又极其擅长隐匿,一时半时我还真没那么容易抓住你。”
尽管被捆扎宛如蚕蛹,相比于霍莲冰冷的眼神,七星的神情一如既往平静。
“所以你把我推下了水。”她说,似乎在回忆适才桥上的那一刻,“我也没办法,那时候只能从桥上过,要说失误,我的失误是心存侥幸你没注意到我,毕竟你那个时候还在跟禁卫说话。”
等走近,察觉到霍莲眼角的余光,她才知道不好,但也晚了。
她才起身动作,就被霍莲一掌推下水,不待她在水中有动作,霍莲也跳下来,将她紧紧箍住。
众目睽睽之下落水的动静太大,只能束手就擒。
“其实我就是好奇,想走更近些看看。”七星说,看着霍莲,“陆异之位置太靠后了。”
霍莲冷冷一笑,也反驳她说谎,只接着说:“而我最大的失误,就是不该放你接近皇城,从修内司那时候就该制止。”说到这里摇头,“不,从你进京那一刻就该制止。”
七星要说什么,门外响起轻轻的敲打。
“都督。”朱川的声音在外传来,“陛下那边回禀好了。”
霍莲转头看着门:“准备马车,我先回去,皇城这里就交给你了。”
说罢手一伸,床帐上一条垂带被扯下,在七星的嘴上缠绕,下一刻人也被抱了起来。
殿内被一脚踹开,朱川在外被吓了一跳,再看霍莲抱着裹成蚕蛹的七星走出来。
“我这就去准备马车。”朱川喊,急急向前,又想到什么扯下自己的外袍转身扔在七星头上,罩住了她的脸,再对着四周的督察司兵卫摆手,“清场,清场。”
伴着杂乱的脚步声,霍莲抱着头脸身子都裹住的女子大步而去。
……
……
宴席到了尾声,也再一次被打断。
“霍莲亲自,送那位小姐,回家?”皇帝重复着朱川说出的话。
倒不是没听清,只是每个字连起来,听起来那么的奇怪。
朱川应声是,又挺起胸脯:“陛下,都督已经交代我了,我一定会守好陛下安全,请陛下放心。”
皇城之中能有什么安全不安全的,这皇城中,除了都察司兵卫,皇城禁卫遍布,如果在皇城都能遇到危险,这天下就没有皇帝安全的地方了。
皇帝摆摆手:“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为什么霍莲要亲自送那位小姐回家?
他原本以为,落水救人只是个借口,霍莲是抓到了什么不法之徒,但现在看来,好像真的只是救人?
“那位小姐伤的很重?”皇帝问太医。
当时被传过去的太医神情有些古怪,其实吧,他都没机会问诊,也不知道那小姐伤的重不重,当时他只看到霍莲和那位小姐都混身湿透,然后霍莲勐地将那小姐的衣裙扯了下来。
当然,霍莲另一只手也同时抓起了被子将人裹住,嗯,然后捆住……
一圈又一圈。
再然后他就被赶出去了。
“还,还好吧。”太医斟酌着该怎么说,“需要再看看。”
一个妃嫔的声音忽地从旁边响起。
“那位小姐,长得好看吗?”
这话让四周一阵安静,每个人的神情变得更古怪,古怪中又有些意味深长。
这….皇帝的心情亦是有些复杂,轻咳一声。
“是哪家的小姐啊?”他问。
当皇帝问到这个,站在后方,幔帐已经撤去,握着琉璃花灯的陆异之忽然察觉一道视线看来。
他迎着看去,发现是站在皇帝跟前的朱川。
应该对皇帝回话的朱川,视线却看向他,嘴角还浮现了一个怪异的笑。
这笑让陆异之从脚底窜起一阵酥麻,心跳也停了一拍,耳边是随之传来的声音。
“回陛下。”朱川说,“是陆翰林的,妹妹。”
三十四 晨有闻
夏侯家就在太学附近,因为休沐过节,老师学生小吏大多数都不在,比往日更加清净。
不过也因为过节,在二楼推开窗,能听到远处传来嘈杂声,似乎是歌舞似乎是欢笑。
“小姐,老爷夫人已经歇息了。”婢女走进来说,“你也歇息吧。”
夏侯小姐倚着窗摇摇头:“我再等等吧。”
婢女看了眼滴漏,说:“皇城的观灯宴快要结束了。”说着一笑,“小姐是等陆公子来吗?”
夏侯小姐倒也坦然:“作为父亲的学生,又是陛下钦点的翰林,一定会被唤去作诗,他必然不会让自己和陛下跌了面子,拔得头筹,得陛下的赏赐。”说到这里又一笑,“他呢,一定会请一盏御赐花灯。”
婢女听到这里恍然大悟,又噗嗤笑了。
“我懂了,小姐你没去观灯,陆公子要给你把御前的花灯搬回来。”
夏侯小姐没有否认,看着窗外的夜色轻轻一笑,陆三公子就是这样的人,他知情知趣,洒脱自然,对一个人好便是用心的好。
能有这样一个夫婿相伴一生,实在是难得的福分。
这般好的男子,女子们哪能不喜欢?这样一想,还真不能怪罪那个七星。
只是希望那七星要明白,再好的男子,也要两情相悦才是真的好,否则只是苦熬了自己。
“小姐,你自睡去,他如此细心,必然不会进来打扰大家,花灯送到门上就会走的。”婢女笑着说。
夏侯小姐转过头,亦是一笑:“他有心,我就没有么?”
所谓心意相通,是要有这个相字的,相互,只一味让人有心,迟早会淡了心。
更何况,论知情知趣,她难道会输给他么?
“备好了生姜汤,我亲自端去恭贺他诗词夺魁。”
婢女笑着应声是。
夏侯小姐继续倚着窗,看远远近近摇曳的灯火。
灯火不知什么时候沉沉散去。
夏侯小姐只觉得胳膊也沉沉,宛如坠了铁秤砣,她猛地一晃,睁开眼。
视线所及不再是明明暗暗的夜色,昨晚的夜色虽然昏暗,但点缀着光亮,此时此刻只有一片昏昏。
而她也不再是倚在窗前,而是斜躺在床上。
还不是正经睡着,似乎是靠在床上,然后滑落歪倒,压住了胳膊。
夏侯小姐揉着自己的胳膊,也想起了怎么回事了,等啊等,门一直没有被敲响,婢女劝说她去床上眯一会儿,等人来了一定唤她,不会让陆公子过门不入而去。
没想到这一眯就到了天亮。
夏侯小姐下意识看向桌案,桌案上摆着茶碗,点心,随手放下的手炉,一如昨晚,并没有多出一盏花灯。
所以昨晚并没有送灯来?
难道没赢得赏赐?
夏侯小姐胡乱想着,从床上下来,刚要唤人,婢女急急忙忙进来,顾不得问候一句小姐你醒了,开口就说“不好了,小姐,昨晚陆三公子出事了。”
夏侯小姐正走到桌边要端起茶,闻言手一顿:“他怎么了?”
心想果然是有事耽搁了,要不然不会不来。
莫名松口气。
奇怪,听到说他出事倒也不慌,可能笃定他就算遇到事也能化解吧。
果然婢女下一句话就是“他没事。”
“是他妹妹。”婢女说,“昨晚赏灯,他妹妹落水,被霍都督救了。”
被霍莲救了?这事听起来的确很古怪,霍莲什么时候会救人?倒也会救,还不能死的囚犯的命,目的也不是救,是为了折磨,好压榨更多,或者纯粹是折磨。
夏侯小姐也有些怔怔,下一刻回过神来,神情变得古怪。
“妹妹?”
陆异之哪有妹妹在京城?
她握着茶杯坐下来,心也忽悠悠沉下去。
夏侯小姐来到母亲这边时,母亲已经起来了。
“天不亮就有人来了。”
这边院子里的管事娘子说。
事关陆异之,在大家眼里,也就是事关夏侯家,所以与夏侯家交好都急急派得力的仆妇来了告知一声。
夏侯夫人天不亮就被喊醒了,夏侯小姐的婢女也是被她差人告之的。
这边说着话,门外又有人奔来,说哪家的夫人让人借某某东西摆一摆,这只是个借口,实则是让仆妇来传话的。
管事娘子对夏侯小姐眼神示意,看就是这样,然后请夏侯小姐进去,她则忙去见那个仆妇。
有需要的带到夏侯夫人身边来亲自说话,简单的自己听了传达。
“第一次赴宴紧张,又从桥上过,就掉水里了。”夏侯夫人伸手按额头给夏侯小姐解释。
被突然吵醒,一个接一个上门的阵仗,一开始的确让她吓到了,头都有些疼,现在知道是什么事,倒也没那么紧张了。
“霍莲是为了不让出现意外,扰了观灯宴,这也是他职责所在。”
管事娘子这时候也回来了,将新送消息的某某夫人仆妇的话转达,无非是一些“伤的不重。”“有太医看着”之类的话。
夏侯夫人点点头,转头看到夏侯小姐坐在椅子上愣神。
“你若担心,就叫他来。”她说,又一笑,“我估计天亮了他差不多也要亲自来了,这时候必然是在家安置他妹妹呢。”
夏侯小姐说:“没听说他哪个妹妹来。”
夏侯夫人楞了下:“许是刚来,因为你父亲病了,不好意思上门叨扰,也没告诉你。”
夏侯小姐慢慢摇头。
不来叨扰的确是陆异之会做出的事,但带着妹妹去赴观灯宴绝不是他会做的事。
先前来过一个妹妹,门都不让出,就赶回去了,谨慎到如此地步,怎么可能带到皇城的观灯宴上去?
“到底是皇家宴席,谁不想去看看,陆家小姐纵然有这么个哥哥,这辈子大概也只有这一次机会了。”夏侯夫人说。
夏侯小姐依旧慢慢摇头,陆异之,不是这种宠溺妹妹的人,他非常有自己的主意,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很是坚定。
母女两个说着话,天光也渐渐发亮,适才出去的管事娘子又急急奔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挎着篮子的仆妇。
这是厨上采买的仆妇,日常都不会到夏侯夫人跟前来。
“夫人,夫人,不好了。”管事娘子急急说,“霍都督把陆公子的妹妹…..带回府里去了。”
买菜的仆妇在后急急点头:“是,夫人,我到街上买菜,都传遍了,而且….”
她抬头看了眼夏侯夫人和夏侯小姐,似乎难以启齿。
夏侯夫人一拍桌子:“而且什么?”
“而且是….”仆妇一咬牙说,“抱回去的。”
夏侯夫人的脸色一僵,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夏侯小姐握着手在身前,似乎自言自语:“这可糟了。”
“当时花灯宴还没散,街上过节的人也人山人海。”
“那都察司兵卫忽地一队队出来,在街上驱散人群开路,护送着一辆马车。”
“那辆严密地没有窗户,黑压压吓人的马车所有人都认得,就是霍莲的。”
“都察司虽然很少有人靠近,但昨晚过节,还是有很多人经过都察司门前,就有好些人看到马车霍莲下来,怀里抱着一人。”
“都察司外灯火明亮,照得跟白天似的,那人虽然裹的严严实实,但露出的头发,身形,就是个女子。”
虽然没有看清那女子的脸,但对很多人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霍莲抱了个女人回府。
这个前所未有的见闻,当夜就在城中传开了,天亮之后,市井卖菜卖早点的小贩们人人皆知,宛如亲见。
不用亲见,陆异之也知道了。
他摆摆手,示意小厮不用说了。
昨晚从宫内匆匆奔回来,就已经知道七星没有回来。
陆异之也没有说话,只用手捂住脸揉了揉,似乎在缓解一晚未睡的疲惫。
小厮颤颤说:“公子,那婢子,是被都察司抓走了吗?”
陆异之从手指缝中发出一声吐气。
“要是被抓走就好咯。”他说。
当场打死更好。
但现在这样,可真是糟了。
三十五 入监牢
“街市上都传遍了,霍都督抓….了一个女人。”
晨光笼罩的玲珑坊内,魏东家等人聚在一间室内,听着郭大娘从街市上带回来的消息。
不过魏东家等人都没有丝毫惊讶。
昨晚他们就知道消息了,甚至在青雉回来报信之前,就亲眼看着霍莲抱着七星进门。
七星跟陆三公子去赴宴,他们也派了人手跟随,散布在皇城外。
虽然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但当都察司兵卫簇拥着霍莲的马车出来,他们警惕地分派人手跟了去,然后看到了那一幕。
只是当时还是离得远,女子包裹的又严密,不知道那是七星,直到青雉狂奔回来。
都察司说得很含糊,说陆异之的妹妹受伤,霍都督亲自将其送走。
陆异之听到后急忙告辞,追了一路没追上,回到家也没有看到“妹妹”,青雉见状立刻转身狂奔回玲珑坊,陆异之不知道,她知道,霍莲应该是认识小姐的,所以,也许,把小姐送回玲珑坊了。
但,也没有,然后听到报信,知道霍莲把小姐抓进都察司了。
青雉不在意满城传遍不传遍,她只紧张一件事,小姐有没有受伤。
都被霍莲抱着进门了,是不是根本走不了路了?
“还可能是霍莲无法控制小姐,只能绑着捆着抱着。”魏东家安抚青雉。
可能吧,青雉心想,但没有丝毫放松。
“霍莲是不是早就认识小姐?”陆掌柜问,想到当初都察司霍莲在许城惊鸿一过。
青雉点点头:“虽然小姐没有详细告诉我,但一直以来提到霍莲,小姐并不害怕,也没有紧张。”
是一副旧相识的感觉。
尤其是与陆异之相比,按理说陆异之才是小姐的旧相识,但小姐提到陆异之的感觉跟提到霍莲完全不同。
“霍莲既然认识小姐,必然知道小姐身份,他把小姐抓走了,但没有随之剿了我们玲珑坊,那我们墨门就还没到危急关头。”魏东家说,摇着扶手站起来,“现在要做的是盯着都察司朝廷动向,以及盯着高长老那边。”
陆掌柜点点头:“已经吩咐下去了。”
魏东家看了看天色,说:“该开门了。”
青雉深吸一口气:“好,我这就去迎客。”
既然都察司说那人是陆异之的妹妹,那就跟他们玲珑坊无关,玲珑坊自然要开门。
只是站在厅堂里,看着郭小哥卸下门板,青雉双手还是在身前攥紧,难掩焦急不安,小姐这次是不是又受了很重的伤吧?
小姐现在怎么样?
……
……
“小姐,你醒了。”
一间牢房里,七星刚睁开眼,身子稍微动了下,四周就响起说话声。
她抬眼看去,见身边围着四个妇人,她们面容和蔼,宛如贴身的仆妇。
如果这里不是密不透风不见天日的牢房,七星身上不是五花大绑,这四个妇人手里没有握着绳索布条铁丝线等等器具就更像了。
这是霍莲安排专门看守她的妇人,名字也很简单,春夏秋冬。
昨晚她直接被霍莲抱进了这间牢房,比起上一次住过的牢房,这间更深更密,四面不透风,真正的不见天日。
然后四个妇人进来,为她穿上简单的衣裙,用宛如铁丝一般的细绳将她一层层捆绑起来。
霍莲什么都没说,转身就离开了。
这四个妇人只是七星身边最贴近的守者,在这牢房外还有一圈守卫,在牢房外还有看不到的能感觉气息的守卫,更远处感受不到气息的守卫不知还有多少。
七星也没说什么,被四个妇人盯着,干脆闭上眼睡了。
“天亮了吧。”七星看着这四个妇人,问。
人天黑了就该睡觉,天亮了也就该醒了,虽然不见天日,但天日依旧运转。
名字叫春娘的妇人点头。
七星身子微动。
“小姐千万别乱动。”另一个叫秋娘的坐下来,按着她身上捆着的绳索说,“这绳索越挣扎越绑的紧。”
那个叫冬娘的含笑问:“小姐要喝点水吗?我来喂小姐。”
夏娘说话细声细气:“小姐要方便,洗漱,都有我们来帮忙,请千万别拘谨。”
这算什么?囚犯也没有这种看守吧,洗漱,三急都要被人来协助,那是瘫痪失能的人不得已,一个正常人被如此相待,是难以接受的羞辱。
七星再看她们一眼,神情没有丝毫愤怒,只哦了声,说:“好啊。”
她如此平静,四个妇人倒有些意外,下意识对视一眼,夏娘便含笑说:“小姐如此明智是最好的,也不想着耍花样,咱们四个都是女人,近身伺候没什么,外边都是男人,小姐如果要挣脱,他们进来伺候,那没遮没拦了。”
七星淡淡说:“被人伺候而已,这还论不上明智不明智。”
这样啊,四个妇人再次忍不住对视一眼。
霍莲走进来时,七星已经被伺候着吃喝拉撒结束,安静地躺在床上。
看到霍莲进来,四个妇人施礼退了出去,走过长长的甬道,站在日光下,四人才松口气,冬娘又忍不住回头看晨光中的门洞。
“真是没想到。”她低声说,“我们竟然还有进来这里的一天,我以为不会再有女子被关进来调教。”
春娘也有些恍惚:“是啊,我也以为,那位小姐是唯一一个。”
秋娘轻咳一声:“老姐妹们说什么呢,咱们什么人啊,怎么还苛求男人专一了?”
是啊,她们出身勾栏院,是最会调教青楼女子的行家里手,见惯也是男人们的多情无情。
“不过。”夏娘还是再次回头看了眼,“这位新来的小姐,跟上次那位婉婉小姐不太一样。”
“女子的美本就是不一样的。”春娘笑说,“有时候男人的口味还真不是比美。”
“我不是比美啦。”夏娘说,“我是说,感觉,这位小姐,感觉,很平静。”
不待其他人说话,她自己忙又解释。
“我知道婉婉小姐当年也很平静,但是生无可恋心如死灰的平静,这位小姐不是,这位小姐虽然看起来平静,但心是活的。”
这样吗,其他人若有所思,但又摇摇头。
“心活的还是死的,暂时不论。”冬娘说,“昨晚那种情况境遇,她竟然还能睡得着。”
而且还按时醒来。
也是很少见。
这是心大呢,还是随遇而安,认命了?
“那这位小姐,需要我们花费的时间更久了,还是更短?”春娘说。
其他人便都笑起来:“你是又犯了赌瘾了吧。”
说笑间又有一队都察司兵卫走来,四人忙收了笑,低着头在一旁站好,看着这些兵卫围住牢房,严阵以待。
四人再次对视一眼,别的不说,这位小姐比当初婉婉小姐的阵仗真的大多了。
三十六 困自守
“听说昨晚睡得不错?”
牢房里,霍莲问。
七星坐在床上,虽然被捆绑,天亮了她也不肯再躺着。
她没回答,问:“你把我抓来想怎么样?”
霍莲看她一眼:“囚禁。”又道,“不是囚犯,囚犯可没这个待遇,直接砍了头就可以了。”
七星说:“我知道不是囚犯,如果是囚犯,在皇城我总有千百种办法不会让你抓住。”
霍莲笑了笑:“这么说,我要多谢你在皇城手下留情了?”
谢她被他一推就落入水中,谢她在他落入水中抓住她的时候没有拼死反抗,她甚至都没有反抗。
七星轻叹一口气:“也不用谢,都被你认出来了,你又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我原本的打算也行不通了。”
真打起来,反而没有退路,以后什么都做不了。
她说着看着霍莲:“应该多谢你没有说破我的身份。”
“也不用谢。”霍莲淡淡说,“说破你的身份简单,但给我惹来的麻烦太多。”
他看着七星。
“把你抓起来,让一切事回到未成行之初就可以了。”
七星靠坐着,手脚都被绳子捆绑,这样坐着并不舒适,但她的面容没有丝毫痛苦,听到霍莲的话,还笑了笑。
“怎么可能回到未成行之初?”她说,“我这两年做了那么多事,就算你杀了我,事情也不会回到当初了,我们墨门一定会洗脱冤屈。”
霍莲看着她,眼神微沉。
“你先前说过这个。”他说,“你怎么对你们墨门说,我不管,你跟我说,我也就当没听到,你竟然发疯到要冲到皇帝面前去说。”
真是疯了,他上前一步,看着被牢牢捆住的女子。
“我已经说过了,太子死在你们手里,你们受晋王所请,这一场恶事的罪责墨门洗不掉!”
七星面色依旧平静,只不过声音微微拔高:“我们受晋王所请而来,并不是与他谋逆,我也有足够的证据来让皇帝相信我说的话,你不相信我,也不知道墨门的事,但你义父呢?他来晋地,难道真是与晋王谋逆?你为什么就不能告诉皇帝真相?难道你不想给你义父洗脱冤屈?”
她看着霍莲一字一顿。
“难道因为杀了义父带来了的这些功劳,你舍不得了?”
霍莲一把揪住她,但没有发怒,而是笑了。
“你上次就问过我这个,你就是想要听我一句回答是吧?”他说,点点头,“好,我告诉你,我义父就是与晋王勾结了,我义父就是罪无可恕,罪该万死。”
七星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说啊,不说了吗?不问了吗?”霍莲说,看着七星的眼,发出一声嗤笑,“是看出我的真诚,我说的是实话,所以,没话可说了吗?”
他松开手,站直身子,俯瞰坐在床上的七星。
“你在外边怎么折腾,带着你们墨门怎么折腾,都与我无关,我也不在意。”
“但你非要闹到皇帝面前,还要把过去的事重新翻出来,让所有人再被拉出来示众,点燃皇帝刚熄灭还没忘记的怒火,这就跟我有关系了。”
“我不会杀你,当年你父亲托我照看你,说让你好好活着。”
“那么你就在这里好好活着吧。”
说罢转身,又回头说了句。
“上次你能挣断铁锁链,是你厉害,也是我没有防备,这一次就没那么容易了。”
“我会亲自守着你。”
他大步向外走去,转眼就消失在视线里。
七星靠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四个妇人很快从外边进来了,两人拎着食盒,两人给床上摆了一个桌子。
秋娘打量她的脸色,柔声说:“小姐,不管怎么样,哪怕一口饭也是要吃的。”
七星闻言眼神转动,看向她问:“难道还不让吃饭了?只让吃一口?”
这话倒让问话的秋娘愣住了。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吗?
“没有啊,小姐如果想吃,吃几口都可以。”冬娘试探着说。
七星嗯了声示意她们:“摆饭吧。”
四个妇人再次对视一眼,这位小姐的反应真的跟先一个小姐完全不同,明明捆绑的比囚犯还厉害,四周的守卫一层一层如铁桶,她竟然还能平静如此。
她看起来像是没有感知的死人,但做的事又像是热切的活人。
……
……
梁思婉伸个懒腰从床上坐起来,看着室内铺满落日余晖。
又一个白天过去了,又一个黑夜到来了,今天做些什么呢?
院子里的花灯还没撤去,冬天天冷也没有鲜花可以撕扯,不如把花灯撕了吧。
她刚走到外间,陡然看到一人坐在桌案前在喝茶,或者说握着茶杯似乎在喝茶,落日的余辉洒落在他身上,不仅没有将他照亮,反而瞬间被吞没,变成一片黑影。
他悄无声息出现,梁思婉已经习惯了。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她打着哈欠问,一面唤门外的婢女,“那就早点吃饭吧。”
霍莲转过身看着她,说:“我会让你活着的。”
这莫名其妙的话,梁思婉微微一怔,下一刻眼睛瞪圆,脸上迸发出欢喜,她扑过去抓住霍莲,仰头看着他,发出哈一声笑。
“你要死了是不是?”她问,“你死了,我也活不了,我们都要死了是不是?”
霍莲看着她,摇摇头:“不,你不会死,我也不会死,我们都会活着。”
梁思婉嗔怪看着他:“不要骗我啦,快跟我说实话,这么好的事,你别瞒着我啊,说出来大家一起开心嘛。”
门外捧着饭菜进来的婢女们,虽然已经见惯了这两人之间相处的奇怪之处,但乍一听到这样的话,还是忍不住低着头微微发抖。
梁思婉看到她们忙欢快地招呼:“快,摆饭。”又问,“今天有什么好吃的?怎么这么少?再去做些好的送来,再拿些酒,吃饭怎能没有酒呢。”
她说着摇着霍莲的手。
“八子,今天既然有好消息,就让我喝点酒嘛,不要那种没滋味的假酒,要喝真酒。”
虽然外传被霍莲珍爱,要星星不给月亮,但其实她还是有很多限制,比如不能饮酒。
饮酒怕她沉迷,怕她醉死,怕她发了疯。
霍莲看着婢女们摆放饭菜,又有婢女站在一旁等候他的允许。
“再上些菜。”他说,将梁思婉的手轻轻拉开握了握,“再拿些果酒来。”
梁思婉发出一声尖叫:“又是果酒!我要喝真酒!”
但她说的话没用,婢女已经应声是转身去取果酒了,霍莲也向外走去。
“你好好吃饭吧。”他说,“我今晚不回来。”
…..
…..
“婉婉小姐这边要添菜?”
厨房里,几个厨娘忙碌不停,听到婢女的传话,顿时更忙了。
“那边的已经送过去了吗?”
“这边添菜了,那边添吗?”
“添,必须一样,那边不是说了,饭菜不能只有一口,要色香味俱全要琳琅满目。”
听着厨娘们的话,拿着果酒尚未离开的婢女很是不解,没忍住守着在这个府里少说话的规矩,问:“那边是哪边?还要给什么人备饭菜?”
这是霍莲内宅的厨房,只伺候霍家的男女主人。
听到婢女询问,厨娘们的声音和动作一顿。
“就,牢房里,有犯人需要。”一个厨娘迟疑一下说。
婢女哦了声,她本也不是多爱打听的人,在霍家内宅里知道的越少才更安全,更别提是前边牢房的事,更是碰不得,她抱着果酒转身离开了。
厨娘们松口气。
“我这也是实话,没骗人。”那厨娘说,“那位小姐住在牢房,自然是犯人。”
只不过,曾经婉婉小姐也是住在牢房,也是如同犯人,直到听话了顺从了被都督移到内宅来。
那位小姐也会如此吧?
“肯定会的。”另一个厨娘小声说,“春花秋月那四个老妇再次来了,当年婉婉小姐就是被她们治服了。”
哪个女子能不再她们手下屈服?
只是不知道当那位小姐屈服了顺从了都督,被移到内宅后,婉婉小姐会怎么样?
是继续留在内宅,还是被……
厨娘们再次对视一眼,看到各自的同情。
“再给婉婉小姐添一道花开富贵吧。”一个厨娘说,又轻咳一声,“这个做着耽搁时间,就不给那边添了。”
其他厨娘们正要点头,有一个厨娘急急进来,这是去牢房那边送饭的。
“天也。”她按着胸口,眉飞色舞说,“都督去那边陪吃饭了。”
竟然…..厨娘们再次对视一眼,先前那位厨娘的挤出一丝尴尬地笑。
“花开富贵其实也可以做两道。”她说,“你们谁来帮我搭把手。”
三十七 夜色里
厨娘们的思虑和斟酌只限于在厨房。
不过当满满一桌摆在这间牢房的时候,以往从不关心吃什么的霍莲,也多看了这些饭菜一眼。
四个妇人的神情也有些不自然,厨房一个接一个饭菜送来,送得她们都觉得有些没完没了,甚至最后还送来了一壶果酒。
“只说准备一个人的饭,没说要多少吧?”春娘忍不住问。
“或许是内宅那边一个人的饭菜就是这个规格。”夏娘说。
秋娘倒有些无所谓:“咱们这位小姐的饭量是不小。”
怪不得当时她会问只让吃一口?神情还不满意。
后来她们喂饭,根本就不用劝,那小姐认认真真把送来的饭菜都吃了。
议论的时候霍莲来了,四人顿时释然,原来是都督要过来一起用饭,但也有些小惊讶,还以为都督会陪婉婉小姐。
“想什么呢。”冬娘低声说,“都督也是男人。”
男子自来是喜新厌旧,有了新人,旧人当然要靠后了。
伺候两人用饭她们也不陌生,当初那位婉婉小姐刚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四人选定两人晋牢房,另外两个在外侍立。
“小姐,咱们先喝一口汤。”春娘含笑说,捧着汤碗。
七星点点头,张口喝了她喂来的汤。
秋娘给她轻轻擦拭嘴角。
春娘接着将桌案上的菜一点点夹起喂给她。
没有咬紧牙关,没有冷笑嘲骂,也没有呸呸乱吐,更没有乱挣扎踢翻桌案。
如果不是需要人喂,春娘和秋娘都要觉得这是很正常的吃饭场面。
对面坐着的霍莲对她的反应丝毫不在意,只低着头自己吃饭。
不过,与往日不同是,他不是只吃面前摆着的一碟菜。
因为七星总是要吃不同的菜,春娘也从他这边的碟子里夹走菜,因为也担心都督不够吃,秋娘不时将其他菜碟换过来。
两人虽然各自吃饭,全程不交流,但七星不停,霍莲也没停下,直到七星喝了一杯果酒后说吃饱了。
霍莲面前也有一杯果酒,秋娘给七星斟酒的时候,也给他斟了一杯。
霍莲看着果酒,端起了一饮而尽。
这边冬娘夏娘进来将饭桌撤下去,春娘秋娘分别伺候着两人漱口擦手后退了出去。
……
……
“我的乖乖。”
厨房里的厨娘们看着送回来的碗碟,都露出惊讶的神情。
“竟然都吃光了。”
她们不由再回头看另一边。
婉婉小姐的饭菜早就撤回来了,一如先前几乎未动,正有几个仆妇在整理分给仆从们用。
“都督在那里嘛。”一个厨娘说,“都督吃得多。”
这话立刻被那边的仆妇反驳:“都督以前也只吃一碟菜一碗饭的。”
也是,厨娘们围着空碗碟再次看,那就只能说这位小姐还挺能吃的。
这种情况下都能吃得下去,是不是说,心甘情愿?
那也没必要关在牢房了啊。
如果没有顺从都督,还能这么吃,那得是什么样的心态?
厨娘们满是好奇。
“不管什么心态。”一个厨娘看着一个空碗,高兴地说,“至少说明她很喜欢我们的手艺。”
就算心态好,饭菜不合口的话,也不可能吃这么干净。
霍莲为了美人欢心搜罗来城中最好的厨娘,只可惜她们来到霍宅,内宅里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主人,而且这两人对吃喝又没有兴趣,虽然月例,赏钱不少,但总觉得一身手艺空付。
现在又多了一个,而且这位小姐看起来对吃喝很有兴趣。
“好,不能让这位小姐看低了我们。”一个厨娘挽起袖子,“家里来来去去吃这几样,明天换换新的。”
厨房在夜色里灯火明亮,一副彻夜不眠的景象,在牢房里,七星已经被服侍着洗漱结束。
待四个妇人退了出去,霍莲也再次走进来,他也洗漱过,且换了寝衣。
七星的视线在他身上转了转,她认得这件,有次来都察司,霍莲就是穿着这件衣服从内宅出来的。
“我说过了,我会亲自守着你。”霍莲说,在床边坐下来,从七星身上抽出一段绳索,慢慢地在手上胳膊上缠绕。
七星说:“我如果说我不跑,你信不信?”
霍莲看她一眼没说话。
“你已经发现我的意图了,做好了防备。”七星接着说,“而且你跟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样,我必然被所有人注目,为了墨门我也不能随意行事。”
她想了想,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我会离开京城。”
霍莲将整个手臂缠绕好了,然后躺下来,与她的胳膊紧贴在一起,依旧没有说话。
七星在枕头上侧头看着他继续说:“我要洗脱墨门之罪,你是最重要的一环,毕竟你知道的比我还多,你不肯配合,不肯作证,我也没办法了。”
直到听到这里,霍莲发出一声笑。
“我听得出来你很诚恳。”他说,也侧过头看着她,“但我不信,我对别人怎么做并不感兴趣,我更愿意自己做。”
他将手臂抬起,与他绑在一起的七星的手臂也同时被抬起来。
他晃了晃两人的手臂。
“我要做的很简单,看住你就可以了。”
两人在枕头上相视一刻。
霍莲先收回视线,将两人的手臂放下来,另一只手一甩被子,宽大软厚的被子将两人盖住。
“睡吧。”他说,闭上了眼。
七星没有转开视线,似乎想到了什么:“还有一件事。”
这种情况下她不是应该不再跟他说话吗?为什么还能一件说完了,被拒绝了,还能继续说?她到底有没有觉得她是被他禁锢了?还以为是当客人?霍莲闭着眼没说话。
“我要给墨门从众说一声现在的情况。”七星也不在意他不理会,两人靠的这么近,他睡着还是没睡着她能察觉的清清楚楚,只继续说,“避免大家做出不理智的事。”
霍莲闭着眼说:“不理智,怎么?来冲击我都察司吗?”
“冲击都察司不用他们,我自己就够了。”七星说,在被子里晃了晃自己,同时也是霍莲的胳膊,“你以为捆住我,我就杀不了你了吗?”
霍莲再次睁开眼看她一眼:“七星小姐的真诚我看到了,但是,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是出不了这间牢房。”
“杀了你不能解决我的问题,我不杀你。”七星说,“你帮我写一封信,交给我的人。”
说到这里又停顿下,想了想。
“两封。”
霍莲微微皱眉:“到底几封?”
这就是答应了,七星嘴角浮现一丝笑,说:“两封,两封就够了。”
霍莲闭上眼不再说话,似乎睡着了。
七星也没有再说话,跟着闭上眼。
最后一点烛火燃尽,暗夜笼罩床上并卧的两人,宛如一对很常见的夫妻。
不知过了多久,霍莲又睁开眼,耳边的女子呼吸平稳的节奏告诉他,她已经入睡。
竟然比他睡得还快。
这女子真是…..跟婉婉当初完全不一样,本来对他来说习惯的事,反倒让他不太习惯了。..
他微微侧头,昏暗夜色里看到她仰卧的侧颜,宛如玉雕。
三十八 且安心
过了十五十六,大街上虽然还悬挂着很多花灯,但年节的氛围淡了很多。
铜楼街上一大早有些冷清,一个店伙计将门板卸下,站在门口迎着清冷打个哈欠,顺便看了对面一眼。
“玲珑坊今天开门有点晚啊。”他说。
“过节的时候他们店里都快被挤爆了,休息一下也是应该的。”另一个伙计说。
先前的店伙计也知道休息一下没什么,就是乍一看没开门还有点不习惯。
两人正说话,有一人骑马疾驰而来,看穿着打扮很普通,但在空旷的街上亦是横冲直撞的气势有些吓人,然后停在玲珑坊前,咚咚咚地敲门。
“有东西要修。”他大声喊,“很急啊。”
门随即被敲开,不待郭小哥说话,人就挤了进去。
玲珑坊这种急慌慌的客人也常见,对面的店伙计舒展了下身子,这下习惯了。
“小青姑娘。”郭小哥小声说,“就是这位…..”
青雉走出来,看到站在厅内的年轻人,年轻人靠着柜台,懒洋洋又随意地看四周,手里还端着茶喝了口,撇嘴摇头,似乎很不满意这茶水。
这样子,并不像是客人,倒有点像熟人登门。
“客官你有什么需要。”青雉含笑摆出待客的姿态问。
朱川打量她一眼,手一晃从袖子里夹出两封信,再一甩拍在柜台上。
“你们掌门的信。”他说。
然后果然看到这两人脸色顿变。
朱川带着几分恶趣的笑,让你们装出去一副真生意人的模样,吓到了吧!
他没有再多说话,手一撑站直身子,转身要走,又一伸手,将郭小哥摆在柜台上的一碟点心抓了一把,一边往嘴里扔一个,一边摇摇晃晃走了出去。
一天到晚来都察司吃他们家的,他当然也要吃她家的!
青雉和郭小哥一直僵立未动,直到外边的马蹄声远去,才猛地缓过来,大口大口喘气,青雉扑到柜台前抓住那两封信。
……
……
日光已经将室内照亮,工坊内却依旧安安静静。
魏东家举着这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七星的信写得很简单,就是说自己在都察司,一切安好,对外的身份宣称是陆异之妹妹,不会引到墨门这边来,墨门的事暂时交由魏东家掌管处置。
但这件事不简单啊。
都察司和安好两个字怎能牵扯到一起?
“原来七星小姐果然跟霍莲认识。”陆掌柜则轻吐一口气,“当初霍莲经过许城,是在找七星小姐。”
青雉摇摇头:“我不知道,小姐从不多说过往。”
不过,她迟疑一下,冒出一个念头,上一次小姐受伤消失,孟溪长找不到小姐的踪迹,伤害小姐的那群人也找不到,小姐是不是也藏在了都察司?
“不过,还有一封信,是给高小六的。”她说,拿着另一封信。
如果得知小姐在都察司手里,高财主只怕会有动作,虽然如今一多半掌控大权还在他手上,但如果趁机剥夺小姐的掌门之位,那小姐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高小六虽然一直跟小姐关系很好,多有相助,但到底是父子,儿子知道了,老子肯定立刻就知道。
“这事瞒不住,不过是迟早的事。”魏东家说,“既然小姐要告诉他,自然是不惧怕。”
青雉应声是,将信贴身放好:“我亲自去。”
……
……
高财主的室内悬着一盏花灯,随着烛火跳动慢慢转动。
倒也不是多稀奇,是街面上常见的走马灯。
高财主靠坐在床上不时看一眼。
“节过完了,可以收起来了。”知客进来说。
高财主笑说:“收起来干嘛?就一直挂着呗,反正我儿子明年过节还会送我新的。”
知客也笑了:“这时候不骂儿子了?”
“只要不跟那位小姐混一起,我儿子就是个好儿子。”高财主说,又问,“修完了观星阁,又造完了花灯,我们掌门接下来要做什么?”
知客说:“这几天还真没有动静,据说是累坏了,要好好休息一直在玲珑坊。”
高财主呵了声:“说不定早用替身出门了。”
那倒也是,反正这位掌门做什么也不会告诉他们。
懒得管她。
高财主问:“五驸马那边递过去的东西,有动静了吗?”
知客点点头,刚要说什么,外边有脚步声,夹杂着老仆的声音“公子,老爷还没….”
醒字未说出来,门被撞开,高小六裹挟着寒风扑进来,室内悬挂的走马灯一阵摇晃,其上的人影花鸟变得凌乱。
“公子你——”知客无奈说。
“爹——”高小六也喊,然后看到坐在床上的高财主,声调一转,“爹你最近醒的挺多的。”
高财主哦了声:“我是快死了,回光返照。”
高小六扯了扯嘴角,暂时也顾不得跟爹探讨这个问题,急急说:“掌门被霍莲抓走了。”
高财主倒吸一口凉气。
“看吧,看吧。”他说,“就知道她不会老老实实。”
知客则脸色沉沉急问:“什么时候?”
高小六轻叹一口气:“满城都传遍了。”
高财主和知客都愣了下,怎么可能,这么大的事满城传遍他们却不知道?那墨门在这京城里还有什么意义?
高小六嘿了声:“话说花灯节那晚霍都督英雄救美——”将街市上的传言绘声绘色的讲来。
高财主和知客脸色古怪。
“陆翰林的妹妹?”知客问,“她什么时候成了陆翰林的妹妹?”
高小六摆手:“那不重要,如同先圣所说,我等墨者行走世间总有万千手段,万千变化。”说到这里又满面感叹,“七星小姐真是厉害,她就是命定掌门。”
高财主撇了撇嘴,说:“是,这个的确不重要了。”
还以为这个掌门能当多久,这么快就要在墨门祭坛上摆上一个新牌位了。
他看向知客:“既然掌门陷入险境,我相信她会以身殉道,不会危及我们墨门,趁着她用万千身份掩护,立刻传令各处…..”
他的话没说完,被高小六急急打断。
“爹你急什么啊。”他说,“七星小姐还没死呢。”
知客说:“公子,等她死了就晚了,这可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哪怕换做被抓的是老爷,也要这样做。”
高小六说:“但七星小姐说她是故意被霍莲抓住的,她要去从霍莲身边取一件东西。”他说着拿出信纸看了眼,“一把剑……”
“六尺剑!”高财主猛地站起来说。
坐在他面前的高小六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什么剑?”
七星只告诉他别担心,说去取剑,但没说多说这把剑。
高财主似乎欢喜又似乎恍然:“原来如此,原来那把剑在霍莲手里。”
知客也恍然,且神情难掩高兴,对高小六说:“那把剑,是先掌门的佩剑,原本以为与掌门一起陨落在铸剑池中。”
掌门之剑吗?对于墨者来说,人比物重要,不至于为了遗物冒险吧,高小六原本觉得七星这样做怪怪的,此时此刻看到父亲和知客的神情,他忽地明白了。
“巨子令。”他也猛地站起来说。
高财主看着高小六,脸上露出一丝笑:“没错,巨子令。”神情又几分欣慰,“原来我们掌门小姐还记得要做什么啊,我以为她真一心要做个一个匠工了。”
三十九 如何说
知道被抱进霍宅的女人是谁,京城暗藏的墨者们安安静静,如同什么都没发生。
但知道那个女人是谁的民众们议论的越来越热闹。
甚至都有人问到了陆翰林的门前。
京城虽然很大,翰林官也很多,但奈何有位姓陆的翰林极其有名。
从进京那一刻就被人注意到,再到被皇帝钦点翰林,跨马游街,普通男人的脸对民众来说是一闪而过,那位美貌年轻翰林的脸实在让人过目不忘。
“原来是陆翰林的妹妹啊。”
“陆翰林那么美,他妹妹一定很美,怪不得让霍都督都愿意去相救。”
到底是官员门前,议论声很低,经过的平民百姓也不敢停留,但那些细碎的声音,在巷子口看似无意聚集的人群,让门后的仆从们心神焦虑不安。
“把他们都赶走。”一个小厮低声说。
年长的仆从神情无奈:“怎么赶?公子是当了官,但这里不是官衙,我们也没有把街道买下来。”
另一个小厮便嘀咕一句:“那就把街道买下来。”
买是买的起,但那是能买的吗?老仆瞪了小厮一眼要训斥,门驳驳被敲响了,门后站着的三人齐齐打个机灵。
“在家吗?夏侯小姐来了。”
还好门外及时传来女声。
三个仆从回过神,忙打开门,看到夏侯小姐的婢女扶着夏侯小姐站在门前。
三个仆从忙施礼问好。
“公子在家呢。”老仆说。
这两日登门拜访的人不少,公子都拒绝了,仆从们一开始想该用什么理由,公子说了一个听起来很敷衍很虚假的理由,受了惊吓。
听到这个理由,客人们没有丝毫不满,带着几分同情告辞了。
不过夏侯小姐来,就不用给这个理由了,甚至不用通报直接带进去就好。
婢女手里还拎着一个礼盒。
“小姐来还带礼物。”一个小厮说,“我们公子一定很高兴。”
只不过这礼盒有点太华丽了,不像夏侯小姐的做派。
不管怎么样,夏侯小姐带礼物来,比带着怒气来要好得多。
出了那种事,还以为夏侯小姐会很生气呢。
夏侯小姐看他一眼没说话,径直进去了。
随着夏侯小姐下车,巷子外投来很多视线,老仆很快关上门,将这些视线格挡在外,以及一些窃窃私语。
“那位小姐就是陆小姐吗?”
“你真是外乡人了,那是夏侯小姐。”
“夏侯小姐是来探望陆小姐的吧,还带了礼物。”
华丽的礼盒放在了桌案上。
穿着家常衣袍的陆异之端详礼盒,抬手一礼。
“多谢考虑周到。”他说。
虽然有人看到了霍莲抱了一位小姐进门,但也可能有人看不到那位小姐又回家了,在某个晚上,在某个都察司驶出的车马里。
陆家的仆从是这样对外宣称的。
既然陆家小姐在家,那夏侯小姐来探望肯定要带着礼物。
夏侯小姐坐下来:“也只不过是做做样子,陆小姐不在家这件事,其实瞒不住的。”
她在陆小姐三字上加重语气,一双眼直视陆异之。
正月十六那天听到了消息,她没有立刻来见陆异之,而陆异之也没有去夏侯府,又等了一日,直到今天正月十八,夏侯小姐亲自来了。
其他的暂且不说,陆小姐是谁,总要给她个交代。
陆异之迎着她的视线,说:“是,七星小姐。”
果然是啊,夏侯小姐心想,奇怪,好像也不生气,反而又心里啊一声,她又猜对了。
陆异之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阿晴,她说修了花灯,却因为匠人身份不能亲自去看,所以求我带她去看看花灯。”
“说看了这个就心无遗憾,离开京城。”
“我一是可怜她,也是想要她快些离开,所以便答应了。”
说到这里陆异之长叹一声。
“果然,违背常理做出的事,一定会出问题。”
“谁想到我上台为陛下作诗的时候,她竟然惹出这种麻烦。”
夏侯小姐静静听完,似乎想说什么,又似乎没有可说的,他说得合情合理又自责自怨了。
陆异之看着她,再次俯身一礼:“我给你们也惹麻烦了。”
看着诚恳道歉的公子,夏侯小姐一声轻叹:“且不说这些,眼下怎么办吧。”
就算说是受伤治病,也不该住在他人家中,又不是无家可归。
这才过去三天,城中传言已经变得奇怪,再等下去,只怕更不堪。
“她或许有举止不妥,引来麻烦。”夏侯小姐接着说,“但,不能只说一声她不是你妹妹,就此不管。”
陆异之看着她,再次一礼,什么话也没说,但夏侯小姐能感受到他的敬意。
夏侯小姐避开他,说:“你也不用敬我,就算她不是你妹妹,她与你也有关系,不闻不问不管,对她不好,对你也不好。”
“师姐当敬。”陆异之说,然后一丝苦笑:“我第二天就往都察司递帖子了,宛如石沉大海。”
都察司一向难以捉摸,尤其是霍莲,权盛无惧,肆意妄为。
夏侯小姐将手握了握:“只递帖子不行,他们会装作看不到,我和你一起去霍府登门,除非是人犯,否则霍莲他也没有理由不让亲人相见。”
陆异之并没有劝阻拒绝,怎么能让一个贵女踏足霍宅,他只是看着她,用力点头:“好。”
真情不一定是你护着我我护着你,有时候能并肩而行携手迎风雨才是交心,夏侯小姐看着陆异之,进门口后一直绷紧的脸柔和下来。
“你也别担心。”她说,又横了他一眼,“这次能下定决心送她走了吧?”
陆异之苦笑:“一定一定,绝不会再留,也不能再留了。”说到这里又道,“不过,此事事关霍莲,又是在花灯宴上发生的,在去霍宅之前,我要先求见陛下。”
陛下么?夏侯小姐点点头:“也好,说不定陛下不知道人还在霍府呢。”
皇城宴席上是说了霍莲把人送走了,是个正常的人都会认为自然是送回那位小姐自己的家。
外边看到的情形四下传开了,深宫里日理万机的皇帝不一定知道。
人人畏惧或者讨好霍莲,也不会主动去跟皇帝说这些。
陆异之握住夏侯小姐的手:“你先在家等我。”
虽然相处这么久,这是第一次肌肤相碰,夏侯小姐面色一红,忙抽出手,嗔怪地看他一眼:“我知道了。”便不再多说走了出去。
站在厅外的婢女忙跟上。
“咿,小姐,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是不是着凉了?”
主仆两人低语而去,陆异之站在厅内目送,看着人影和声音都消失。
四周恢复了安静,陆异之的脸色也慢慢恢复了空寂。
不知道站了多久,也没有仆从敢进来打扰,直到陆异之开口唤声“来人。”
退避在外的小厮急急忙忙进来应声是。
“备车马,我要进宫。”他说。
小厮有些紧张,忍不住问:“公子要进宫跟陛下解释吗?”
陆异之嗯了声。
小厮松口气,又急急说:“对,一定要跟陛下说清楚,咱们跟她没关系,是她缠着公子,这贱婢一贯会惹事,说不定在皇城惹了麻烦才被霍都督抓住,就让霍都督治罪她。”
陆异之制止他呱噪,换了官袍,坐上车马向皇城去了。
虽然今日恢复了早朝,但到底是正月里,还是很悠闲。
皇帝坐在御书房里,今日也不与大臣们商议朝事,只安安静静批阅奏章,大概是日常忙惯了,总觉得哪里不太适应,直到放下笔喝茶,眼角的余光看到站在殿内的一个黑金衣袍。
这是都察司独有的服饰,由他钦赐。
皇帝一抚掌,想起来了哪里不对了。
“朱川。”他喊道。
站在殿内盯着门口的朱川立刻转过身,按着刀疾步站到龙案前,躬身问:“陛下有什么吩咐?”
看着他一副立刻要去砍人头的模样,皇帝忍不住笑了。
“你们都督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他问,“恍惚记得他说了一声要告假。”
朱川叹口气,说:“不是都督不舒服,是有一人身体不适,我们都督忧心难解,在家守着。”
皇帝哦了声,这天下能让霍莲忧心的人也只有一个。
但这个人吧。
皇帝皱了皱眉头。
朱川看到了,嘿嘿一笑:“陛下猜错了。”
皇帝一愣,猜错了?看着朱川小得意的样子,他也不生气,都察司兵卫相当于他的私奴,比其他臣子亲近些也正常。
“让我们都督忧心的是新人。”朱川接着说,还冲皇帝眨眨眼,“陛下猜猜是谁?”
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滑过,皇帝张口说:“陆翰林的妹妹。”
朱川哇一声惊叹:“陛下真是圣明。”
真是啊,皇帝眼神惊讶,口中喝道:“胡闹。”
四十 君前奏
朱川跪在地上,看着皇帝在面前来回踱步,伴着一声声训斥落下来。
“像什么样子!”
“这跟大街上强抢民女的纨绔子弟有什么区别?”
“他霍莲是什么人?”
“朕亲自封的都察司都督,在朝堂上位列前三。”
“朕的脸都跟着丢尽了!”
虽然皇帝在骂,但跪在地上的朱川没有害怕,小声喊声陛下。
“我们都督也不是有意的。”他说,“不是有句诗说情不可耐…..”
皇帝抓起奏章砸他身上:“没读过书就少说些话!”
看着这个马童出身的侍卫,皇帝觉得自己说话都有些不利索。
“你滚出去,让霍莲来跟朕说。”
朱川响亮地叩头应声是,但没有立刻起身退出去,而是说:“陛下息怒,都督可能会来的晚一些,都督现在也不敢离开,万一人出了什么事…..”
人出了什么事这句话,皇帝听得懂,勾起了曾经的回忆,当初霍莲索要梁贼之女就是这样,告假说要守着。
“她不愿委身与我,一心要自尽。”
当时皇帝劝了说没必要,天下的女子多的是,何必呢,心不甘情不愿的。
但霍莲不听“我想要的一定要得到,我才不管她的心,我只要人。”
真是可怕,不过讲情讲理的霍莲也不是皇帝要的人,皇帝便没有再斥责,一个本该死的谋逆犯妇本无足轻重。
但现在怎么又来一个!
“他还担心人出事?”皇帝气道,“他也知道这是清白人家的女子,还是朕刚点的翰林官的妹妹!”
朱川点点头,诚恳说:“是,所以要是死了,陛下也脸上无光。”
皇帝抬脚踹朱川:“朕是不是还要谢他为朕着想啊!”
朱川顺从哎呀一声歪倒在地上:“陛下,人不能送回去啊,都那啥了,送回去也活不了。”
那啥是那啥?
皇帝瞪眼,是说已经被霍莲…..
“真是不像话不像话!”他再次踹朱川。
朱川哎幼哎幼连声:“陛下息怒啊,陛下仔细伤了自己,臣自己来。”
他说着果然噼里啪啦自己打自己。
正热闹着,门外有内侍探头,唤了声陛下。
皇帝喝道:“谁都不见!”
但内侍没有像以往那样立刻离开,而是神情迟疑,小声说:“陛下,是陆翰林求见。”
皇帝一怔,噼里啪啦打自己的朱川也停了下来。
“你看他干的好事!”皇帝咬牙骂朱川,“人告上门了!”
朱川忙跪直身子抱着皇帝的腿急急说:“陛下,可不能让他进来!”
皇帝一脚踹开他:“朕又没做贼,朕为什么不能见他!”说罢对内侍高声道,“宣!”
…..
…..
陆异之虽然是皇帝钦点的翰林,但官职地位并不能随时面圣。
翰林们是轮班在皇帝跟前随侍,除非皇帝特意点谁来。
陆异之以往只是比其他翰林多一些被指点召唤。
听到内侍笑呵呵告知皇帝宣他进去,陆异之稍微松口气,看来他在陛下面前还是有一点位置。
御书房里只有皇帝一人,不过陆异之敏锐地看到帘帐后有一只鞋子露出来,不是内侍们的鞋子,是官靴,其上还绣着金线。
鞋子的主人似乎并不在意自己没藏住。
陆异之的心微沉,也释然,都察司的人才是皇帝最贴身的,地位不是他一个新晋翰林能比的。
但既然藏起来是皇帝的意思,陆异之自然装作不知道,站定在龙桉前俯身施礼。
皇帝也在打量陆异之。
这个年轻人纵然穿着很普通官袍,也气质不凡,有才学当然是皇帝看重的,但好相貌也让的确让皇帝更多关注他。
陆翰林这般好相貌,他的妹妹必然美如天仙,所以让霍莲动了心发了狂。
要说身份,比起那个梁氏,陆小姐才适合当妻子。
他也是愿意让霍莲成家的,有家有妻有子,才更有牵挂,脖子里的锁链也才更牢固。
陆家么,商户出身,家势单薄。
至于朱川适才嚷嚷的担心陆异之来要人,皇帝把人还回去,其实是多虑了。
从得知消息那一刻,皇帝就没想过把陆小姐送回去。
事已至此,人当然不能还回去的,跟霍莲已经不清不楚,满城传遍,清白人家哪里容得下,回去也不过是自缢身亡这一条路可走。
人真死了,他怎么罚霍莲?
不痛不痒的惩罚,在世人眼里根本没用,要骂他这个皇帝昏庸纵容权臣,陆异之又是个文官,还要伤了文官们的脸面。
真问罪霍莲……那怎么可能,还不到时候呢。
所以,让人活着,让霍莲如愿,这样是他们两家的私事,世人也只能怨恨霍莲了。
皇帝看着面前俯身施礼的陆异之,柔声说:“免礼平身。”不待陆异之起身,又唤一旁的内侍,“搬个凳子,让陆翰林坐下。”
听到这话,陆异之心内一叹,果然是最糟糕的情况。
他起身,但没有在内侍搬来的凳子上坐下,而是撩衣跪下来。
“臣请陛下成全。”他说。
皇帝一怔,反应挺快啊,这是看出意图了,不愿意啊。
皇帝不说话了,看着跪下的年轻官员,威严顿时压了下来,殿内一瞬间宛如凝固。
站在帘帐后的朱川撇撇嘴,这小子还是太年轻了,根本就不了解皇帝。
是,他是长得很好看,是才学很好,是皇帝钦点的官员。
但皇帝为什么要钦点这些官员,就是要他们听话啊。
既然不肯听,那就算了。
等着当天子臣的有才学的长得好看的多的是。
皇帝才不会在意这一人。
他陆异之可有可无。
皇帝声音响起,打破了凝固,还带着笑意:“陆翰林,这是何意?朕可有哪里委屈你了?”
皇帝这样含笑说话,就证明生气了,朱川在后幸灾乐祸,这小子要倒霉了。
陆异之看着皇帝,神情没有丝毫惊恐。
“臣欺瞒了陛下。”他说,“臣带来花灯宴的女卷不是臣的妹妹。”
皇帝微怔。
朱川挑起帘缝。
陆异之迎着皇帝的视线,神情坦然。
“她是臣的未婚妻。”他说。
未婚妻!皇帝心里嘶一声。
未婚妻!朱川心里呵了声。
…..
…..
“她自幼父母双亡,养在我家,我们青梅竹马。”
陆异之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听到这里时,朱川忍不住一掀帘子跳出来。
“你撒谎。”他说,“你既然有未婚妻,还与夏侯家谈论亲事?”
陆异之与夏侯家的关系,自然逃不过都察司的眼。
皇帝也知道,皇后甚至还私下议论过夏侯小姐今年还是明年成亲。
与人有婚约,还与人谈论亲事,这可不是君子所为。
皇帝眼神沉寂看着陆异之。
“我并未撒谎,老师….”陆异之看着皇帝说,“知道这件事。”
竟然….皇帝的眼神再次微微惊讶。
难道夏候先生竟然要让女儿嫁给有妻子的?还是说,打算让陆异之背弃婚约?
不管是哪一种,说出来都有辱门庭啊。
到底也是自己的老师,皇帝按下了纷乱的猜测,没有再追问。
陆异之也没有再说,只神情决然又一丝哀戚:“陆异之如今寒窗苦读入仕,不能弃她不顾,请陛下成全,让霍都督还我妻子。”
说罢俯身重重叩首。
如果是妹妹还可以赐婚,但如果是他人的妻子,再赐婚,他这个皇帝的脸就丢尽了!
这真是意料之外的状况。
皇帝的脸色沉沉。
朱川忍不住要再次说话:“陛下——”
皇帝一腔怒火,抓起砚台砸向朱川:“还敢说话!让霍莲滚过来见朕!”
……
……
都察司的牢房里,秋娘仔细给朱川包扎头上的伤,但朱川已经不耐烦了。
“可以了可以了,死不了。”他推开秋娘,摆手将她赶出去,再对霍莲说,“就是这样,那小子让陛下大发脾气。”
话是对霍莲说,但视线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女子。
还是第一次见到五花大绑也要坐在椅子上的女人,躺床上不更舒服吗?
这个牢房里,不止有床,还有椅子桌子,还多了一个书架。
怎么,还要看书啊?
都这样了,怎么反而比以前更宾至如归了?
朱川心里愤愤。
“七星小姐的未婚夫真是情深,为红颜一怒敢告我们都督夺妻。”
霍莲澹澹说:“告我可不是为红颜。”说着看向七星,“怪不得七星小姐不用给这位陆公子写封信……”
当时七星说要往外送两封信,他以为除了给玲珑坊,会给那位陆公子一封,没想到只给了那个高小六。
“原来是不用写信,也能让这陆公子出力。”
七星靠着椅子笑了笑:“是啊,他聪明,又无情。”
朱川在旁有些听不懂了,陆公子不惜冲撞皇帝得罪都督,还不够情深意重吗?
怎么都督说不是,这位小姐干脆说人是无情。
四十一 人后说
日光投满室内,桌上的茶水已经散去了热气,清冷平静。
忽地一只手扫过来,白瓷茶杯落地碎裂,茶水瓷片四溅。
这声音也让盘坐在罗汉床上的一手支颐一手盖头宛如睡着的夏侯先生转过身来,他看了看地上的碎瓷,再看桌案旁坐着的夏侯夫人。
夏侯夫人面色青白,胸口不断起伏。
“你….”夏侯先生要说什么,最终化作一声轻叹,“茶杯无罪。”
“那谁有罪?”夏侯夫人喝道,看向夏侯先生,一向端庄的妇人神情凌乱,“我们有罪吗?为什么陆异之这样待我们?”
听到这个名字,夏侯先生眼神灰暗,面容也更添一分憔悴。
就在适才陆异之来了。
夏侯夫妇也不意外,因为夏侯小姐已经告诉他们了,陆异之要去皇宫见陛下,告霍莲的胡作非为,然后“我会和他一起去登门接七星小姐回来。”
夏侯夫人并没有阻止女儿这种做法,还问夏侯先生:“他们两个年轻,不会被霍莲看在眼里,要不我也去吧,也不跟霍莲闹得难看,拿着礼物去,谢谢他救治,这样那位姑娘声誉多少也能好很多,至少不会被流言蜚语逼死表清白。”
夏侯先生说:“他们两个年轻,跟霍莲闹起来,还能有转圜的余地,你若此时就去了,霍莲对你无礼,陛下就不得不出面了。”
他说着摇摇头。
“陛下此人最忌被逼迫。”
说到皇帝,夏侯先生神情复杂,当初他为了避世,才特意教授这位不受宠的皇子,谁能想到最后竟然是这位皇子当了皇帝。
天命真是难测。
这位皇子因为不受宠,亲信的人不多,他算其中一个,所以本想避世躲清闲的他,被学生皇帝一礼“请老师助我。”他当然不能推辞,进了太学,为陛下广选太学生,新官员。
皇帝尊敬他,但他也很了解这位学生,因为自小不受宠,被太子抚养大,性情敏感多疑,且无情。
“这件事闹一闹,异之再把与这位女子的关系说清楚,表明为她做主的态度,也就可以了,大家不会轻视他。”他说,“至于那位女子…..”
他摇摇头。
夏侯夫人也明白,说句难听话,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人难道能跟一条狗拼命?
这边夫妻两人闲聊,不多时仆从报陆公子来了。
夏侯夫人原本是要叫夏侯小姐过来,叮嘱他们两句,就让出门,但陆异之进门制止“先不用请师姐来。”说罢撩衣跪在递上一拜。
夏侯夫妇吓了一跳。
“有话说话。”夏侯夫人忙嗔怪说,以为是跪谢让夏侯小姐与他同去抛头露面,且还是那等人人避之不及的恶人门庭,“快起来,读书人,哪能动不动就跪。”
陆异之没有起身,跪直身子看着夏侯夫妇,说:“学生负了老师师母师姐。”
负了。
那轻轻的两字,当时就宛如一直箭射过来。
夏侯夫人伸手按住心口,此时此刻犹自隐隐作痛。
他说,进了宫面了圣,更明白霍莲的权势地位,知道要回七星小姐几乎无望。
但无论如何,他不能丢弃七星小姐不管。
“七星小姐孤女托付陆家,纵然可以不再成姻亲之好,但必须护她一生平安。”
“陆家不能让托庇之女如此不清不白。”
“更不能让老师有与权女干有姻亲的学生。”
所以,他就对皇帝表明,七星小姐是他的未婚妻,他非她不娶。
未婚妻啊。
非她不娶啊。
谁能想到,陆异之他竟然为了那个女子,要跟霍莲拼命。
夏侯夫人神情恍惚,后来夏侯先生说了什么,陆异之怎么走的,她都没印象了,心中唯有一个念头,他陆异之有未婚妻,那她们家算什么?她的女儿算什么?
“他这是欺我们!”夏侯夫人站起来气喝道,“我也要进宫跟陛下说明!”
夏侯先生忙伸手拉住她:“你去说什么!”
“说你这个为人师表的没有夺人夫婿,没有强人所难,没有以师生之名做威胁。”夏侯夫人说,因为愤怒羞辱,神情愤怒,眼圈发红。
陆异之知不知道他这样做,夏侯家将会被人如何揣测啊!
他刚才还说了什么?这还是为了夏侯先生的颜面?
他们哪还有颜面啊!
夏侯先生轻叹一声:“夫人啊,陛下如果问我们知不知道这位小姐的存在,你当怎么答?”
夏侯夫人张口:“我….”
“我们理亏在先。”夏侯先生说。
“是陆异之他没说有亲,只说这女子痴缠他。”夏侯夫人气道,“我们也是被骗了。”
夏侯先生说:“明明知道他家中有这样一个女子,他说什么我就信什么,不仔细查问,还纵容他随意进出家门,与女儿来往,这就是我识人不明,用人不察,甚至明知不问,心存邪念,这样的我也不堪为人师表。”
夏侯夫人看着他,神情悲愤:“那我们这亏就吃定了?”
夏侯先生笑了笑:“吃定了,谁让我贪呢。”
贪这学生才学,贪这学生相貌,贪这学生聪慧,贪….财。
夏侯夫人怔怔跌坐回去。
“我们一把年纪,脸面皮肉粗糙枯皱,但我阿晴,青春正好,可怎么办。”
“我们阿晴,何其无辜!”
这陆异之哪里是舍自己的命,是舍了阿晴的命啊!
闺房里,已经穿戴好出门衣裳的夏侯小姐端坐,忽地笑了。
婢女脸色惨白,噗通跪下,摇着夏侯小姐的膝头,哽咽喊:“小姐你要哭就哭出来啊,不要憋着。”
虽然陆异之进门的时候没让唤夏侯小姐,但得到消息的婢女自然跟过来,等着他跟夏侯夫人说完话就去请小姐,结果没想到听到那一通话。
婢女当时就觉得耳边炸雷,怎么可能,她怎么会听到陆三公子说,非他人不娶?
那个七星被霍莲抢走了,怎么变成陆三公子告诉皇帝,那是他的未婚妻?
那小姐是什么?
或许是她不够聪明,听不懂陆异之的话,小姐聪明,跟陆三公子一向琴瑟相和,让小姐来听!让小姐来问!
她跌跌撞撞跑回来,告诉小姐,小姐却没有疾步来问陆异之,而是慢慢坐下来,宛如石像不动了。
她听年长的人说过,悲伤的人有时候会这样,哭不出来,能把自己憋死过去。
小姐不仅没哭,小姐反而笑了。
“小姐——”婢女哭喊。
“我没事。”夏侯小姐说,拍了拍婢女的手,眼神看着门外,再次笑了,“我在笑,我果然猜对了。”
那一次等着陆异之折梅来送,结果他送给了七星,那时候她就冒出过一个念头,猜陆三公子下一次会不会因为七星,弃她而去。
果然猜对了呢。
“公子,公子…..”
陆宅内,小厮跟着迈进内室的公子,看到他解下斗篷,脱去外袍,再忍不住连声问。
“不和夏侯小姐去霍宅了吗?”
怎么进了夏侯家,不多时便出来了,也没有夏侯小姐跟着,直接让回来,还一副回了家不再出门的模样。
那贱婢还在霍宅呢,夜长梦多啊。
陆异之示意室内伺候的小厮斟茶。
“不去了。”他说,“以后都不去了。”又对小厮抬手示意,“速去将老爷夫人接来,准备我和七星的婚事。”
小厮眨了眨眼,准备亲事他是明白的,但谁和谁?
“我和七星小姐。”陆异之再次说。
小厮张大嘴,斟好茶正端过来的小厮更是震惊忘记往前递茶。
“公子,为,为什么?”小厮结结巴巴问。
为什么要跟七星成婚?
不是夏侯小姐吗?
为什么?陆异之从小厮手中夺过茶。
“自然是为了信义。”他说。
清茶淡淡萦绕鼻息。
身为夏侯先生弟子,皇帝钦点翰林,清清白白之身,决不能跟霍莲这种酷吏权臣扯上关系。
这时候解释七星是妹妹,或者说是表妹,皇帝开口赐婚,他没办法拒绝,拒绝就是得罪皇帝,不拒绝,则会被皇帝丢弃。
如果说七星不是妹妹,是寄养女,那就更没理由阻止皇帝赐婚,一旦赐婚,七星的身份来历还是跟他脱不开关系,皇帝舍弃他,其他臣子也会把他当做霍莲一党。
所以在得知七星被霍莲带进家门,他说糟了。
他陆异之又很有自知之明。
他在皇帝面前,夏侯先生的弟子可以让他被多看一眼,有才学的翰林官可以让陛下再多看一眼,但也仅是多看而已。
不过,一个陛下亲自选出来的,身家清白的,儒学士林的,年轻有为的,又与霍莲有夺妻之私仇,势不两立的官员,应该就能让陛下的视线驻足停留了。
皇帝不会永远纵容一个酷吏。
酷吏历来是不时之需。
但皇帝也不会亲手处置一个酷吏。
皇帝需要酷吏做一把刀,同时也需要一个清正的可信的文臣做一把刀,来除掉那把恶名昭昭的刀。
果然今日他那样做了之后,皇帝看他的眼神,与他刚进殿时不同了。
陆异之将茶轻轻吹了吹。
现在事情就好办了。
他与霍莲划清了界限,在皇帝面前不再是某某人的学生,真正成了天子之臣。
至于七星……
七星回来,不管遍体鳞伤还是被蹂躏,他都会娶她为妻。
回不来,死了,他也让她入陆家祖坟,陆氏妻的牌位摆在祠堂里。
他真心实意要她成为他的妻。
陆异之将茶一饮而尽。
四十二 殿前看
虽然皇帝说了让霍莲滚过来回话,但霍莲也并没有立刻就滚过去。
处理都察司的事务,吃了简单午饭,当然,都是在牢房里。
虽然说简单,桌上摆着的饭菜很是精致,比都察司老厨子做得好得多,原本朱川打算等都督不吃了,他拿来吃,反正都督吃饭只吃一碗一碟。
结果谁想到瘦竹竿一般得七星一筷子接一筷子吃不停,她还吃几口,就把剩下的摆都督面前,一碟又一碟,都督也不看,就都给吃光了。
朱川气得瞪了七星一眼。
被绑着被人喂也没耽搁她吃吃吃!
还让都督吃她剩的,还吃那么多!
“都督,吃的还好吧?”他忍不住关切问,有没有不舒服?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他吃的如何,吃,能有什么如何不如何的?吃了饿不死能活着就好。
嗯,这几日味道是有些不同,一顿饭吃完,感觉乱七八糟的。
霍莲看了眼正在撤去食案,说:“换了新菜了?”
正收拾的妇人们忙说声是。
春娘还大着胆子问了句:“都督觉得可好?”
好不好?霍莲看了眼对面坐着正由人服侍擦手的七星,想到她那个父亲坐在晋王准备的席面上大吃大喝的样子。
当时那个跟在义父身边,桀骜的少年毫不客气问:“墨者不是短褐之衣,藜藿之羹吗?”
那洛掌门举着一杯据说是晋王珍藏的好酒,说:“这其实也是藜藿,天下万物同根同源,只不过外形不同而已,无需拘泥,粗糙可用,精美亦能用,只要不辜负它的本性就好。”
不辜负本性?本性是什么?
“果腹。”洛掌门一笑,“所以不要浪费哦。”
他将酒一饮而尽。
霍莲视线里七星喝了口茶仰头漱口再吐出来。
真是父女一样。
一成不变的饭菜还是百变多样的饭菜,山珍海味还是咸豆干饼,对她来说吃光是规矩,好不好的,她懂吗?
霍莲收回视线,将擦手的锦帕扔下。
“好。”他说。
春娘又惊又喜,以前吃饭的时候,都督可从不多言,更别提夸赞饭菜好。
其实她以往在都督面前不敢多说话,这次是收了厨娘们的哀求和打点,让帮忙探探新菜的反应。
虽然这位小姐被捆绑在牢房里,但跟曾经要么疯狂挣扎嘶喊,要么一动不动木然如死的婉婉小姐不一样,她平平静静,按时吃喝,按时睡觉,还会看书,牢房里的气氛一点都不像牢房,捎带着霍都督看起来都平易近人很多。
所以春娘大着胆子开口问了,果然得到了回答。
四个仆妇高高兴兴退了出去,霍莲也站了起来,看着坐在椅子上的七星。
“我进宫去见陛下。”他说,不待七星开口,笑了笑说,“不过不用多想,你走不了。”
那位深情的陆异之有什么意图,他浑不在意,让陛下动怒大发雷霆,他也不在乎。
他只要做自己要做的事就可以了。
“你未婚夫有深情,我则不要命,除非我死了,否则没人能夺走你。”
霍莲淡淡说。
很显然,皇帝目前还舍不得他死。
朱川在一旁狠狠说:“听到没,嘴上说深情没用,我们都督不怕死才是更厉害。”
七星笑了,说:“知道了。”又问,“能不能去玲珑坊把我的绣架送来,我还有些工要赶。”
朱川呵一声:“你把我们都察司当什么了?”
自己来去自如还不够,还要把绣架搬来,都察司变成她的工坊吗?
一件事不成,从来不影响她做其他的事,霍莲看她一眼。
“朱川,给她取来。”他说。
朱川原本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不情不愿应了声是。
“还有,你带着人守着玲珑坊。”霍莲说,“如果七星小姐离开牢房半步,就将玲珑坊铲平。”
说罢再看着七星。
“虽然七星小姐不认父亲,但作为掌门,想必和洛掌门一样,不会因为自己一人,置墨门众生与不顾。”
七星含笑点头:“当然。”
朱川精神焕发,大声应是:“都督放心吧。”
霍莲看他们两人一眼,转身大步走了。
朱川看着七星,冷声说:“知道了吧,我们都察司可是会要人命的。”
“知道了。”七星说,对他抬抬下巴,“快去给我拿绣架来。”又唤一个仆妇,“夏娘子来给我翻书。”
朱川气结,这哪里有知道的样子,就知道催他干活。
“来了来了。”夏娘子进来,熟练地从书桌上拿起一本书打开,“小姐,上次看到这里了,直接翻页吗?”
朱川看着那女子靠着椅子,由妇人捧着书在眼前看起来,宛如作威作福的纨绔子弟。
可怜都督则因为她,要去宫里跪陛下,被陛下骂。
朱川心里忍不住冒出一个念头,把她抓来,是不是自找苦吃?
……
……
过了节,大朝会恢复,冬日蒙蒙青光中,朝臣们穿过城门向大殿走去,刘宴一路走来,官员们按照品级给他让路,渐渐走到了最前方,不过前方早到的官员们聚集在一起,似乎在议论什么,没有察觉身后也没让开路。
“一大早就来跪着了?”
“不是,说是昨天午后就来了,跪了半日,晚上回去了。”
“哎?既然被罚跪了,怎么还能半路回去睡觉?”
“按常理来说自然是不能,但谁让人家是霍莲啊。”
霍莲?
刘宴听到这里向前看去,果然见肃穆的大朝殿前跪着一人,披着青光,散发着冬日的寒意。
虽然远远一个背影,已经能认出是霍莲。
“那看来那件事是真的了。”
“肯定是真的啊,那么多人亲眼看到了,他将人捞起来…..”
“好像说是他把人逼迫掉到河水里….”
“昨日陆翰林来求见陛下了,虽然不知道说了什么,但外边随侍的听到了陛下大发脾气,砸碎了茶杯。”
刘宴在后听到他们继续的议论,忍不住问:“什么事?”
“当然是霍都督抢….”一个官员说,说着话转过头,看到是刘宴,声音不由一顿,迟疑一下还是继续说出来,“抢陆翰林之妻。”
刘宴眉头簇起,什么?
“不是不是,是未婚妻。”另一个官员忙低声补充。
未婚妻跟妻子又有什么区别?哪怕不是妻,抢人也是不堪,刘宴眉头凝结:“御史不管吗?”
以往在家里夫妻两人吵架,还能被御史参一本呢。
但…..
官员们无奈笑了:“那是霍莲。”
谁敢啊。
参了又有什么用,看看霍莲这白天跪,晚上回去休息的做派,分明是不当回事。
“有用没用不是御史要考虑的事。”刘宴说,“弹劾纠察官吏是御史该做的事。”
说罢向四周扫视一眼。
这其中有不少御史,看到这视线,不少人忙避开,说的简单,那可是拿命去做…..
刘宴看到躲避的视线,也不再点哪位御史的名字,淡淡说:“那我们大理寺来请奏吧。”
官员们有的抬手表达敬意,有的似笑非笑,有的则拉着刘宴低声劝莫要多管闲事,乱哄哄间,上朝时间到了。
但刘宴没能奏请,内侍们通传,陛下身体不适,今日免朝。
自登基以来,皇帝勤政,很少缺席早朝,不过今日这样,朝臣们倒也没太大意外。
一个官员对刘宴低声说:“陛下这是不想让大家谈论这件事。”
“陆翰林也没来。”另一个官员说,“陛下这也是顾忌陆翰林的颜面。”
被人抢了妻子总归是丢人的事。
刘宴忽地想到什么:“陆翰林的未婚妻?不是夏侯先生家吗?霍莲竟然敢如此癫狂?”
虽然不关注这些儿女事,但鉴于夏侯先生的地位常被人谈论,他也听到过。
夏侯先生虽然只是太学的博士,但也是皇帝的老师,对老师不敬,就是对皇帝不敬。
霍莲虽然残暴,但并不是个傻子,会去真惹怒皇帝。
听到他问这个,官员们的神情更意味深长了。
“这个啊,说起来就更不好说了….”
“夏侯先生的确很想让陆翰林当女婿,无奈陆翰林家中有糟糠妻。”
“别瞎说,夏侯先生或许不知道。”
“收了这个弟子这么久了,当老师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怎么还牵扯了夏侯先生,真是乱七八糟,刘宴皱眉,也没兴趣再听这闲言碎语议论,从人群中走了出去。
离开大朝殿之前,刘宴再回头看了眼,见霍莲已经从殿前站起来,一副既然不上朝,他就不跪了的样子。
是,他这跪本不是跪给皇帝看的,是跪给朝官们看的。
让朝官们看到是他霍莲有罪,胡作非为,桀骜不驯,飞扬跋扈。
刘宴收回视线不再看这荒唐人,荒唐事,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也有要关注的人。
回到大理寺,让书吏们去查问这件事整理好弹劾初稿,再处理大理寺的日常事务,正忙碌着,贴身随从急急走进来。
“大人,不好了。”他低声说。
刘宴手中笔墨不停,嗯了声:“什么?”
随从再上前一步压低声音:“七星小姐不在玲珑坊了。”
刘宴手中的笔一顿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