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擦肩过
刘宴缓步走在皇城中。
“已经吩咐他们接高小六了。”随从跟在他身边低声说,“高财主还挺谨慎,非要等接到高小六之后,再告诉我们消息。”
刘宴嗯了声:“不急啊,随他高兴,就算他反悔也无所谓。”
随从笑了:“是,大不了把高小六再请回来,高财主跟着来也可以,就是让咱们兵卫多走两趟,牢房里多占几间房罢了。”
算什么大事,又算什么损失?
经不起损失的是高财主。
随从说笑着忽地抬起头,微微一愣:“大人,这是要去哪里?”
先前他和高财主那边谈好,安排好人做事,然后来寻大人,小吏说大人去皇城了,大理寺卿位高权重,陛下常常召见,而刘宴也可以随时进宫求见。
随从便追来,以为是要去御书房,但此时此刻才发现去的是皇城西苑,再前方是内廷衙门所在的宁安殿。
刘大人很少跟内廷打交道,这是来做什么?
这边站着说笑的几个内侍看到了,认出是刘宴忙上前笑着打招呼:“刘大人有什么吩咐?”
刘宴说:“前几日接了案子,人跟内库有些来往,我来走走看看。”
那可不是小事,内廷的库房涉及到皇帝的私库,内侍们有些紧张。
“我们这就去禀告。”他们说,又热情相让,“大人不嫌弃的话,进来坐坐喝口茶。”
刘宴却没有迈步,而是说:“不了,我就在这里等等,你们去禀告一声吧,我也不是今日就要看。”
这些大臣们一向清高自傲,不屑跟他们这些内侍打交道,内侍们也不再强求,请他亭廊里坐。
刘宴这次没有拒绝,坐过去,有内侍进内禀告,有内侍给他换了新茶。
刘宴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四周,虽然不是后宫重地,内城里也与寝殿不同,紫藤缠绕,林木葱葱,壮丽中多了几分秀美。
大人这是在欣赏风景吗?随从也不再问了,不多时内库的掌事太监福泉急匆匆来了与刘宴在亭廊里说话。
而与此同时,随从看到大理寺有小吏寻来,这也是刘宴的亲信,知道高财主的真实身份,他忙迎过去,在不远处低声交谈几句,再回到刘宴身边。
掌事太监福泉已经给刘宴说完了:“如此,我整理好给大人送衙门里。”
刘宴点点头,站起来,要走的模样。
随从在他耳边低语一句“在修内司匠工……”
刘宴脸色一凝,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随从看懂刘宴的眼神,这是震惊墨门竟然不声不响摸进了皇城,他适才听到信息也吓了一跳。
墨门真是防不胜防,胆大包天。
掌事太监福泉没看到刘宴的脸色,正要施礼相送,就见已经抬脚刘宴猛地转过身。
“大人?”福泉不解问,“还有什么吩咐?”
刘宴看向宁安殿后隐隐可见搭建木架的一座塔楼,说:“我…..”
他刚张口声音忽然停了,视线看向前方,似乎愣住了。
怎么了?福泉顺着刘宴的视线看去,见那边走来几个匠工,也都是熟悉的人,为首的刘通事,以及那位阿七姑娘。
阿七姑娘手中捧着一摞册子,高高的几乎挡住了下巴,不过她手脚稳稳而行,几个匠工一边走还一边说话。
陡然看到这边站着的刘宴等人,刘通事也愣了下停下脚,低声说话的见匠工们也都停下来。
气氛一时陷入诡异的凝滞。
七星视线微垂,但依旧能感受到对面那个身穿红袍的官员视线落在她脸上。
她的手稳稳捧着册子,没有抬起来遮挡。
耳边福泉的声音打破了凝滞。
“老刘,来取东西啊?”
刘通事也从诡异的凝滞中回过神,点头应声是,又对刘宴一礼,迟疑问:“来核对工料,是不是打扰大人们了?”
不待回话,耿直的匠官又补充一句。
“我们工期紧张。”
福泉失笑,也知道这些匠人的习惯,便顺着说:“那不能耽搁…..刘大人,不会影响你的事吧?”
刘宴的声音似乎从远处传来:“不影响。”
福泉便摆手:“去吧去吧。”
刘通事也不再客套,越过这几人向内库走去。
七星捧着册子缓步跟随,感觉那道视线如丝线一般飘飘忽忽,但始终粘在身后,直到穿过了大门,一层层宫殿斩断了视线。
“大人?”福泉再次问,看着神情木然,似乎出神的刘宴,“你还有什么吩咐?要不现在就进去看看?”
刘宴的视线落在他脸上,摇摇头:“不用了,我还有事。”说罢转身。
随从忍不住看他。
转过错了吧,该向西边走,观星阁在西边。
但转过身的刘宴没有迈步,视线再次凝固。
这一次不止刘宴凝固,福泉也凝固了,看着视线里出现黑乎乎又金闪闪的人。
“都督——”他结结巴巴说,矮着身子,堆着笑迎过去,“您怎么来了?有什么吩咐唤一声就好,怎么还亲自来了。”
霍莲没有看他,看向刘宴,问:“刘大人在这里有什么事?”
刘宴抬脚缓步走过来:“大理寺的公务。”
霍莲哦了声,越过他看向内里,似乎要进去。
“霍大人来的正好。”刘宴在他身前停下,说,“我有事要问大人。”
不待霍莲说话,他伸手做请。
“请来大理寺详谈。”
霍莲看他一眼,点点头:“好。”说罢先一步转身向前走去。
刘宴在后缓步,随从神情复杂回头看了眼,但没有说什么,紧随其后。
眨眼间这两位大人一前一后消失在视线里,福泉拍着肚子松口气,觉得似乎发生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
……
“寺卿大人走了?”
刘通事带着匠工们从内库出来,看到坐在廊下喝茶的福泉,问。
福泉笑呵呵说:“我这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大人们都不会久留。”
刘通事拍拍心口:“不久留更好,刘大人看起来真吓人。”
旁边的内侍笑了:“刘大人可不算吓人,你猜后来还有谁来了?”
刘通事惊讶:“还有人来?”
站在他身后的七星也看过来,似乎好奇。
“霍都督。”内侍小声说,然后满意地看到刘通事脸上的震惊。
“霍都督也来了?”刘通事瞪圆眼,上前一步抓着福泉的胳膊,“我说福泉,你是不是犯大事了?”
福泉被他说得也瞪眼:“老刘你瞎说什么?我犯什么事?”
刘通事打量他,神情复杂:“你没犯事,大理寺卿和都察司都督,两位大员都看你?他们闲的啊?”
福泉一时有些结结巴巴:“不,不是,闲的,刘大人是查案子要看账册,霍都督,霍都督……还没说什么事,被刘大人叫走了,忙更重要的事去了,可见来我们这里的事不重要。”
刘通事摇摇头,看着他没有再说话,带着几分同情拍拍他的胳膊,转身唤其他匠工们:“走了走了,还有活要干呢。”
匠工们应声是迈步而过,那位阿七女匠工也看他一眼,不知道是好奇还是同情。
吓人的大人们,耿直的匠工们都走了,四周恢复了安静,但福泉说什么也坐不下去了,适才喝的香茶在口中也留下苦涩,他伸手按着自己的心口,脸色也变得灰青。
是啊,两位吓人的大人都来了,而且还奇奇怪怪,也不说什么事。
他不会真犯什么大事了吧!
十四 皆不知
高小六再醒来的时候,身下不再是硬地,而是柔软的床榻,床帐上点缀着珍珠宝石,身上也不再是粗滥磨肌肤的囚服,而是细软真丝轻若无物。
跪坐在床榻下的小厮坐直身子:“公子你醒了?”
高小六看他一眼:“你还活着啊,我还以为你被我爹打死了。”
小厮正是先前为他打探动向,让他及时察觉,然后去阻拦刘宴的亲信。
把刘宴和自己一起刺穿手掌后,高小六直接就被扔进了牢房,没有再见过身边的小厮们。
小厮嘿嘿一笑:“没有没有,老爷可没舍得打我,还夸我对公子你忠心呢。”
高小六呵呵两声:“我爹可真是厉害。”
小厮说:“知先生说了这叫爱屋及乌。”说着做出一个滑稽的动作,“我就是公子的乌鸦。”
高小六哦了声:“那就请你飞出去打听一下,我父亲又对掌门做了什么恶事?”
小厮神情讪讪:“公子,老爷虽然没有打我,但我跟公子一样被关起来了,哪里都不能去。”
高小六翻个白眼,猛地坐起来,不知是先前的迷药残余,还是躺了太久,身形摇晃。
小厮及时扶住:“公子,你要什么?”
高小六甩开他,走出卧房,看到一个阔朗的厅堂,厅堂里甚至还布置着小桥流水,但厅堂并不是庭院,四面门窗紧闭,室内烛火摇曳,一时间分不清是白天黑夜。
也看不到天。
高小六沿着门窗敲打。
“公子,你别急,你这是在家里呢。”小厮在后说,“老爷把你接回来,再养病一段,也是给刘宴面子,然后你就可以回赌坊了。”
高小六看着他,说:“赌坊,能改成露天的吗?”
露天的?小厮不解,露天赌坊不太合适吧,没有哪个氛围啊,再说了,公子去赌坊也不真的只是赌钱的地方。
高小六也不再理会小厮,放弃拍打门窗,站着假造的庭院中仰头喊:“爹——让我见你最后一面吧——”
这次不喊爹死了,喊你儿子我要死了。
但刚喊了这个,就被小厮提醒。
“公子,门外有大夫守着,你再伤了自己,会及时给你医治。”
高小六气笑了:“好啊,好啊,我爹真是爱护我啊。”再看着四周,“怎么,能关我一辈子吗?”
小厮小声说:“不会不会,就几天,公子别急。”
几天?是这几天七星小姐就会出事吧?
“爹。”高小六只觉得心口一团气,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就因为我是你儿子,你就可以对我为所欲为,无所顾忌吗?”
小厮这话不知道该怎么接,只能垂着头装作听不到,知客交代了,说公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刺伤自己,外边有大夫医治,绝食不吃饭,等饿得不能动的时候再灌饭就行,至于吵闹骂人,就当没听到。
一句话,不管怎么闹,门是不会开的。
但念头刚闪过,咯吱一声响,远处宛如一副画的门被打开了。
“公子。”一个小厮站在门外,说,“有客人要见你。”
别说室内的小厮愣住了,高小六也呆了呆。
什么客人让他爹竟然能把他放出去?
皇帝吗?
皇帝更不行啊,那他爹只会更拼了命把他藏起来。
“谁啊。”高小六反而没有冲出去,而是带着戒备问。
他爹又想干什么?
小厮说:“七星小姐。”
七星小姐!高小六一瞬间呼吸停滞,真的假的?虽然呼吸停滞,但脚步未停风一般冲了出去。
……
……
“你怎么来了?”
高小六冲进包房,还是上一次那间,七星和婢女面前桌案上摆着琳琅满目的饭菜,也有一壶酒。
确认是真人,不是假的,高小六又猛地转身去拉门。
他用力太猛,门发出摇晃,差点被扯下来。
青雉在后看得瞪眼,这高小六做什么呢?算了,反正每一次见他都是奇奇怪怪的表现。
门能拉开,还能关上,关上之后,还能拉开,拉开之后还能走出去。
三次之后,高小六终于回到房间关上门,不是像他那样被关起来,松口气,看向七星。
七星一直平静地看着他折腾,见他坐过来了,便回答:“我来看看你啊,听说你被放回来了。”说着又一笑,“我们修内司消息也很灵通呢。”
原本也不会这么灵通,但内侍们格外关注大理寺,好像说有个掌事太监犯事了,但还没抓,但大理寺已经在清空牢房,“连伤害刘宴的那小子都被扔回去了”“都察司也把人提走了。”“可见是要抓很多人了!”之类的奇奇怪怪的话。
大理寺清空牢房要抓内侍?是因为这个吗?他想多了,错怪他爹了?高小六看着她,问:“你没事吧?”
七星说:“我没事啊,今日该我休息,交了牌子就出宫回来,来看看你。”端详他的神情,问,“怎么了?”
高小六神情凝重,虽然可能是误会,但还是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我觉得刘宴把我放出来一定是有阴谋,比如,我父亲卖给他你的消息。”
七星哦了声,若有所思。
“这么说来,今天我的确见到刘宴了。”她说,“难道,他是来抓我的?”
但,也没抓啊。
而且她轻轻松松的出宫了,还顺顺利利见到高小六。
如果真是有什么阴谋,她绝不会此刻坐在这里听高小六说“他爹卖了她”。
这不合理。
高小六也疑惑了:“莫非我错怪了我爹?刘宴只是把我放出来,什么都不要?”
那刘宴他……疯了吧?
……
……
此时此刻,深宅里的高财主,父子连心也正冒出一句“刘宴他疯了吧?”
知客神情复杂,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消息确定告诉他了?”高财主问。
知客点头:“我亲自去的。”
高财主又问:“确定说了在修内司?”
为了做出不得已的姿态,并没有直接点出七星的名字相貌,只给一个含糊的字眼。
修内司。
知客点点头:“说了。”神情疑惑,莫非说这个太模糊了?刘宴不太明白?
不应该啊,刘宴那么聪明,又很了解墨门,一提修内司,必然能想到匠工,刘宴还在白楼镇围守过,知道新掌门是个女子。
修内司,匠工,女子。
这身份不等于直接挑明了?
“而且我说的时候,那随从说刘宴就在皇城。”知客说。
高财主想不明白了。
他为什么不抓人?
需要布置?需要掩饰?但身为大理寺卿,直接让修内司所有匠工都关起来,也没人质疑他。
怎么那七星不仅没抓,还大摇大摆出了皇城,大摇大摆来探望高小六。
这太出乎意料了,以至于他都不能拦,必须让高小六见她。
至于高小六一定会告诉七星这件事的猜测……
高财主伸手按了按额头。
“告诉就告诉吧,猜测就是猜测,没有证据,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他现在顾不上这个七星怎么想了。
他只想知道刘宴是怎么想的!
刘宴的想法,以后他是不是就摸不透了?
……
……
朱川一直在忙,毕竟他现在也不再是霍莲的牵马侍从,尤其是都督有事的时候,他更不能松懈。
一直忙到天黑才奔回都察司,他都想好了,如果都督已经回了内宅,哪怕再惹婉婉小姐不高兴,也要拉都督出来问一问——虽然不是那女人来了,但也算是跟那女人有关的事嘛。
还好,都督的厅堂里亮着灯,都督还坐在书桌前。
“都督,都督。”朱川冲进去,一叠声问,“刘宴是去抓她的吗?但我听守卫说她回去了,刘宴请你去做什么了?商议一起抓她吗?”
霍莲说:“没有,刘宴请我去,说,让我把人犯都带走,他也要用牢房了。”
朱川愣了下:“就说这个?”
霍莲点头,又哦了声:“不过,他又说,如果我们都察司不够用,他可以出面让京兆府腾出牢房来用。”
朱川哦了声,那也还不错,旋即又摇头,什么啊。
“这算什么大事啊。”他瞪眼,“还值得请你去大理寺坐谈?”
霍莲说:“不止坐谈,还让人去京兆府取来图纸,指点给我看,让我选方便之地。”
朱川张张口要说什么似乎又不知道说什么。
“我还以为他往修内司那边去,是发现了什么。”他嘀咕一声,“这个刘宴,想什么呢到处乱逛。”
“我不知道他到处乱逛是在想什么。”霍莲说,“但我知道他拉我去大理寺说牢房的事在想什么。”
朱川好奇:“他想什么?”
刘宴以往见了霍莲多看一眼就是客气了,怎么今天主动拉着去大理寺,还耐心地商讨牢房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再说了,都察司借用大理寺的牢房本就是没事找事,又不是真的缺牢房用。
刘宴又不是傻子,连这个都不知道,那他这是做什么呢?发疯了?
霍莲一笑:“想和我多待一些时间。”
十五 夜有思
“我觉得,可能真有什么问题。”
玲珑坊的密室内,七星握着一枚夜明珠若有所思说。
虽然知道在皇城中难免会遇到刘宴,甚至她还主动去过大理寺,且也遇到了刘宴。
“但昨日遇到的时候,我觉得,他不太一样。”
在会仙楼见了高小六,高小六和她都有些疑惑,且高财主后来也出来见她,当听到高小六质问时,高财主又好气又好笑。
“是吗,如果我告密了,那现在掌门还能坐在这里,是我疯了,还是刘宴疯了?”
七星回想着那一幕,对魏东家陆掌柜点点头,确信地说:“他说的是实话。”
气息也是真的好气又好笑,没有作伪。
但七星并没有就此当作真是高小六疑神疑鬼想多了。
“或许是刘宴从其他地方得知小姐你的身份?”魏东家说,眼中闪过一丝懊悔,“毕竟他围了白楼镇。”
其实先前就担心过,虽然用巨子令吊住高财主,掩藏她的身份,但刘宴也不是傻子未必真就靠着高财主,说不定另有法子盯着墨门,终于查到小姐。
哎,当初从白楼镇离开就不该来京城,太危险了。
陆掌柜说:“以小姐的身手离开京城没有问题,不用在意我们。”
七星笑了:“以我的身手杀了刘宴也不成问题,何必要怕他?”
青雉在后想,嗯,小姐这是为了保护他们,才会动杀心的,小姐自然是想走就能走没人能拦住,也犯不着杀人,都是为了不舍弃门人。
魏东家失笑,这位小姐从一开始出来就是打打杀杀直接要人命的。
陆掌柜也笑了,这位小姐必然是被人教过的,否则不会有这么多技艺,但又似乎没有被认真教过,似乎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意,面对威胁,杀了就是。
“刘宴可不好杀啊。”他说,“我不是说小姐杀不了,是杀了他之后,不可能善了了,刘宴是朝廷命官……”
“朝廷命官又如何?他与墨门勾结,庇佑墨门多年,这算是欺君之罪。”七星说,看着两人,“我要是拎着他的头去告诉皇帝,我替皇帝斩杀了欺君之人,皇帝会不会谢我?”
魏东家和陆掌柜想笑,这可真是笑话了,但看这女子的神情,她还真不像是说笑。
“小姐,莫要说笑啊。”两人无奈说。
七星笑了:“别担心,我不会乱来的,至于刘宴,我想他也不会乱来的。”
她将手中的夜明珠投入一旁的箱子中,这是刚交来的公财,箱子里除了金银,还有数颗夜明珠,滚落在一起,让密室内莹莹生辉。
“刘宴与高财主相交这么多年,却始终未上报,可见他别有所图。”
“他如果得知我的身份,不来抓我,说明,他对我有更大所图。”
“他有所图,我无所图,且等他就是。”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不动,我则不动,他若杀我,我便杀他。”
……
……
夜色沉沉,皇城落锁,御街上禁卫森严巡查,一旦发现游逛的人,没有诏令,不管是什么身份,轻则打晕擒拿,重则当场打死。
大理寺寺卿所在官厅内灯火明亮,窗户上投下书案前端坐的身影。
当值的两个官吏从院中经过,忍不住对视一眼。
“寺卿已经这样坐了半宿了。”
“何止,从霍都督走了就这样了。”
“看来真是有大事了,寺卿大人不仅辞去了金銮点桂出题的差事,还跟霍都督密谈半日。”
两人再次看向窗户,恰好一阵夜风吹来,秋风已经有了凉意,两人齐齐打个寒战,忙加快脚步走开了。
风从窗缝中穿过来,让烛火乱乱舞动,也让落在文册上的视线乱晃。
刘宴伸手揉了揉眼,缓解酸涩和疲惫。
然后再次看向文册。
文册上并不是外边两个官吏猜测的机密要事,而是一片空白。
“真是她吗?”刘宴自言自语,看着空白的册子,拿起笔,但再一次放下。
他其实并不知道她的姓名。
“我等匠人,不需要姓名,你想唤我什么就唤我什么,或者称呼我做的器具,喏,我现在会做木鸟,你可以称呼我木鸟。”
木鸟,那时候她会做木鸟,谁知道后来又会做什么,又叫什么呢。
刘宴将笔放下来,然后又提起来,想要勾勒出人像,但他似乎也记不清她的样子了。
昏昏暗暗不见天日的牢房里,人影鬼影交叠,能看清楚什么呢?
但他一定是记得她的,要不然为什么当修内司那个女匠工走过来时,他一瞬间就想到了她。
刘宴握着笔的手攥紧。
只是因为是个女匠工吗?
绝对不是,当那个女匠工一双眼从捧着的账册后看过来时,那扑面来的熟悉感,风里似乎都是喊声。
“是她,是她,是她。”
但,当然不是她,她跟他年纪差不多,十七八年过去了,他已经快不惑之年,她怎么可能还是青春年少。
刘宴握着笔的手松开。
不是她,是她的女儿吗?
她好像是说过“我要生一个女儿,然后把我一身技艺传给女儿。”那种奇奇怪怪的话。
他当时忍不住问“儿子怎么了?儿子就不能传承你的技艺了?”
她当时诚诚恳恳说:“能是能,但传给儿子,总觉得有点吃亏,觉得我自己白辛苦了。”
他当时是听不太懂的,现在么,隐隐也能懂了。
她女子身学艺不易,说是父亲都不同意,好容易学有所成,最后传承给儿子,将来也没人能记得她——男人家学匠工常见,没什么稀奇。
传给女儿,后人提到技艺也会提到她们的身份,让人记得更深刻一些。
她还咂咂嘴说,其实我还是很贪图名声的。
想到这里刘宴忍不住笑了。
看来她如愿以偿了。
高财主送来的消息说什么来着?墨门新掌门在修内司。
墨门新掌门,白楼镇的时候,新掌门是“那位小姐”,一个年轻的女子。
年轻的女子,匠工,被修内司邀请,观星阁。
是啊,又能省钱又能修得很好,别的匠工做不到,她的技艺自然能做到。
刘宴放下笔,从贴身的衣领中拉出一条红绳,红绳上悬着一吊坠。
吊坠用麻绳缠绕,只有巴掌一半大小,形状似乎匕首。
刘宴解开麻绳,露出其内木柄刀身。
这是一把木锉刀。
刘宴的手抚摸着木柄,其上有浅浅刀刻一女字。
“喏,送给你吧。”
摇曳的灯光里那位穿着灰扑扑的女子,一扬手。
“下次再被抓入牢房,寻不到生机的时候,也别真就等死。”
她嘴角弯弯一笑。
“用这把锉刀撬开牢房逃狱吧。”
十六 日有念
牢房有很多种。
地下地上,木栏铁索,要么不见天日,要么风吹日晒。
但都很粗糙简单,给犯人住的,犯人都不是人,猪狗牲畜一般。
不过晋王府的牢房不一样。
干净的地砖,光洁的墙面,甚至连牢房的栏杆都是亮漆,刘宴伸手抚摸着,感叹晋王府奢华,牢房也奢华。
这种牢房,是外边多少贫民百姓都住不到的房间。
刘宴环视四周,知道自己在做梦了,但当初被抓进晋王府牢房的时候,他第一个感叹也是这句话,然后迎来了第一顿毒打。
为了保持牢房的干净,不见血,用木杖狠狠的打,其间还会用湿布裹住嘴巴鼻子,就是有血也得闷在肚子里。
其实就算血洒在地上,也不会染脏了地面,一盆一盆的水浇过来,直到把人和地面的血都冲干净。
看起来平整的地面,还竟然不积水。
看起来不见天日的地方,也不觉得潮湿闷热。
刘宴记得自己在半昏半醒中还夸赞这个牢房,这个牢房真值得夸,而且除了夸牢房他也不想说别的话。
咒骂晋王?没意义。
求饶?更没意义。
人这一辈子,也没有什么意义。
“这牢房当然好了,是我师傅修的。”
“虽然只是修房子捎带的,但绝对精品。”
昏昏暗暗中有女子的声音,夹杂着用锤子在牢柱上敲敲打打的声音。
“哎,这里也坏了,要修修。”
“坏得真够快啊,这还没多久呢,看来这牢房用得很多。”
“哎,你能撑多久啊,我看看要不要等你死了,再修它。”
刘宴抬起头,看向她,还没看清她的脸,头猛地一坠,磕在桌案上。
“大人。”一旁靠着门打盹的随从也被惊醒,忙过来问,“还好吧?”
刘宴伸手轻轻按着头,看着晨光笼罩的室内,威严肃穆。
这里不是晋王府的牢房,他没有五脏六腑出血将死,只有额头微微疼。
那她,还活着吗?
以前面对其他人不能问,也不能打听,这个女孩儿,或许真是她女儿,可以问问吧。
刘宴猛地站起来,向门走去。
随从再次吓了一跳:“大人?你要去哪里?”
刘宴打开门,秋日的晨风有些凉意,让他停下脚步。
“没事。”他说,转过身又走回来,“有早饭吗?”
随从忙应声有,一面走出去唤人,不多时端了饭菜过来,刘宴的饭菜很简单,一碗蛋羹,一碟咸豆,一块蒸饼。
“其实我说的是真的。”他一边吃饭一边说,“我曾经的确是靠着豆子和水活下来了,所以这豆子真的能保命。”
随从哦了声,难得大人吃饭的时候说话,忙凑趣问:“那是怎么回事?”
刘宴看着眼前的咸豆:“晋王府的牢房,为了不让犯人便溺脏污,几乎不让吃饭。”
每天就给一碗混杂在一起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
他不想吃,吃也没有什么意义,反正活不了。
“但那个人教我说,吃里面的豆子就能活下去。”刘宴说。
他的眼前似乎又浮现梦中的女子,她蹲在牢房外,用一把尺子指着那碗饭。
“这其中的豆子都吃掉,汤喝掉,你要是每次都这样吃,一定死不了。”
他才不信呢,他竟然能死不了,他就让她看看,他到底能不能死。
他爬起来将豆子和酸臭的汤喝了。
然后每天就这样,只不过吃的豆子越来越多,汤的味道越来越奇怪。
然后他果然活下来了,等到了晋王为了向皇帝表达柔顺,向民众表明仁善,将他交给了朝廷。
随从知道刘宴在晋王府的牢房里差点死掉,也知道有个人伸出援手让他保住一命,更知道这个人是墨徒。
哎,那个时候墨徒就已经出入晋王府了,可见墨徒跟晋王勾结的罪名是板上钉钉。
所以刘宴从不对外说此人,也没有人知道这个人是谁,就连高财主试图提出帮忙打听,刘宴都拒绝了。
这么多年,刘宴几乎从不提及。
今天怎么突然说起来了?这是又想到恩人了?那……
随从看着刘宴的脸色,问:“大人,高财主适才来问,那个掌门的事可是需要提供什么帮忙?”
高财主给出了墨门新掌门的消息,他也很不解大人为什么突然丢下不管了。
莫非是当时霍莲突然来了,为了避免被都察司抢了功劳去?但他们大理寺要避开都察司也不是没办法。
刘宴哦了声,似乎才想起来这件事:“你去告诉高财主,金殿点桂就要开始了,这是陛下和整个朝廷的大事,不得有任何惊扰,我知道他说的人是谁,已经在我掌控中,让他不要轻举妄动,免得打草惊蛇,鱼死网破,坏了朝廷的大事,墨门罪上更是加罪,他们父子也休想清白脱身。”
随从明白了,俯身施礼:“大人所虑极是,我这就去告诉他们。”
随从离开了,刘宴继续慢慢吃饭。
她有女儿了。
他还记得她曾经抱怨过自己的情郎。
“他在经受一项重要考验,迟迟铸不成剑,愁得脸都变丑了,我可不想有个丑丈夫,生的孩子也丑了可怎么办。”
看来她情郎的剑最终铸造好了通过了考验,她还是有了个好看的丈夫,她心心念的女儿也不是个丑娃娃。
他忍不住笑了。
虽然不知道她在晋王事中是生是死,但她在这之前必然幸福的生活着吧。
……
……
隔天后,七星在魏东家等人担忧的眼神中,淡然地回到了修内司。
“阿七啊。”刘通事捧着茶水,对她招手,“新一批工料都到了。”
七星有些惊讶:“这么快,不是传言说…..”
说内库那边要出事什么的,还以为要乱了没人管了。
刘通事笑了:“出不出事不知道,反正对咱们来说是好事。”
虽然说是工部的工程,但工料都在内库掌控的场子里,这些太监们是皇帝家奴,做起事来极其难缠。
刘通事为了顺利取料,没少跟他们拉关系。
“福泉觉得大难临头到处求爷爷告奶奶,但那些被他孝敬的大太监们一个个口风严谨,什么都不肯多透露,只让他好好做事。”
福泉只能战战兢兢好好做事,以求留个赎罪的机会。
所以他们的工料领得畅通无阻。
七星也笑了:“那就好。”又问,“大理寺那位刘大人,后来没有再……”
“再来查内库啊?”刘通事笑呵呵摇头,“没有没有,刘大人可顾不上这点小事,虽然刘大人不再参与出题,但金銮点桂的大事他也不能躲清闲。”
是啊,金殿点桂就要到了。
七星看向皇城。
十七 待入殿
陆异之端起茶杯,先深吸一口气。
“紧张吗?”夏侯小姐笑问。
陆异之笑着点头:“有点。”
夏侯夫人在旁说:“阿晴你别总是跟他提这个。”再看陆异之含笑安慰,“不用紧张,就跟你日常跟你老师对论一样。”
陆异之点点头。
“不一样哦。”夏侯小姐又说,“这次父亲避嫌不出题,不参评,只能在殿后旁观。”
说着一笑。
“异之,老师对你偏爱,你心里清楚吧,陛下可不会对你偏爱哦。”
夏侯夫人嗔怪:“阿晴,兵士要上战场,你在这里吓唬人家干什么?”又补一句,“有小脾气也要看时候。”
该不是还因为先前的事不满呢。
夏侯小姐说:“这怎么是吓唬呢。”看着陆异之,“异之吓到了吗?”
陆异之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说:“被金銮点桂的考校吓到了,不是被师姐的话吓到。”
夏侯夫人和夏侯小姐都笑了。
“好孩子,别害怕。”夏侯夫人看着陆异之,满眼都是满意,“陛下年轻,心有大志,也喜欢少年才俊,比起你老师来考校,更不用紧张,你只要尽心竭力便好。”
陆异之施礼:“多谢师母。”
外边有婢女进来笑说:“可以出发了,太学那边的车马都准备好了。”
夏侯夫人忙推着陆异之往外走:“快去,莫要迟了。”
夏侯小姐在后跟着,夏侯家的宅邸就在太学附近,穿过小巷子就到了太学了。
夏侯夫人带着夏侯小姐来到太学门前时候,百位太学生们已经逐一上马车,然后统一入皇城。
太学外挤满了人喧嚣一片。
“我们就不过去送你了。”夏侯小姐大声说,又一笑,“待后日我们到皇城参加你的宴贺。”
皇帝选中学子后,会举办宫宴,文物权贵皆参加祝贺,这也是恭祝他蟾宫折桂了,陆异之对夏侯小姐一笑,浅浅一礼转身汇入学子们中。
车马粼粼,在礼部官吏禁卫护送下向皇城而去。
夏侯夫人目送:“你父亲说了,就算不拔头筹,也必然出不了前十。”
夏侯小姐笑说:“我倒觉得,出不了前五。”
夏侯夫人看她一眼,再次笑了:“那就能留在京城,直接在陛下身边了。”
先前学子们要想入士,到处投书,得到举荐,大多数都要从县郡官吏坐起,如果不是门阀高贵,哪能一步登天。
这陆异之真是赶上了好时候。
天时地利人和。
说罢又嗔怪女儿一眼。
“等明日不知多少人可惜错过了如此佳婿,你别揪着一点芝麻大的小事不放,不就一个婢女吗?”
夏侯小姐无奈说:“我哪有揪着不放,这也不是婢女小姐之分,是他瞒着的事,如果坦坦荡荡,何须隐瞒?”
女儿到底是读书读死了,这个都不懂,隐瞒自然是在意,怕惹恼小姐,怕毁了亲事,怕坏了前程,男人嘛,夏侯夫人心里笑,罢了,这也不用说了,等她成家立业后就懂了。
“现在说开了就好了。”她说,挽着女儿的胳膊,“走吧,回去准备赴宴的衣裙。”
前程也好,儿女亲事也好,对他们来说已然是唾手可得,不值得忧愁烦思。
……
……
秋日艳阳,照着观星阁前一片火热。
工事火热,汗水也火热。
“都停停,都停停。”
几个内侍抬着茶桶过来,一面招呼众匠工。
匠工们被打断,动作迟疑不解,刘通事皱眉上前:“怎么了?”
以往茶水送来也不是立刻就要喝。
为首的内侍说:“今日金殿选考,从白天一直到明日,为了避免惊扰到考生答题,上头吩咐让停了工事。”
刘通事哎呀一声:“这里离前殿还远呢,哪能听得到,我们工期…..”
内侍们摆手打断:“这是大事,万一听到呢,万一惊扰了学子们笔墨,那岂不是让陛下错失栋梁,老刘你快别多说话了,这一日我们说话都要压低声音,上头怪罪下来,把你问罪,你就不用担心工期。”
刘通事无奈,是啊,工期超了是他们的事,他们想办法赶工期就是了,上头哪里管这个。
“知道了知道了。”他示意所有人都停下。
内侍们离开了,刘通事带着匠工们坐在工棚百无聊赖喝茶,七星亦是如此,只不过身边摆着茶,手里拿着锉刀在雕刻什么。
这孩子什么时候都是眼里有活,刘通事满意点头,招呼她:“阿七,先别忙着这个了,你去内库把下一批工料核对好,不能再影响我们工期了。”
图纸是七星设计的,工料由她过目更严谨。
七星应声是,将锉刀放下,取过厚厚的册子图纸,便向宁安殿的内库去,刚走出观星阁,就看到几个黑衣禁卫站在外边。
“干什么的?”为首的一人看到她,立刻喊道。
七星停下脚步:“是修内司的,要去内库。”
那边的禁卫哼了声:“腰牌呢?”
七星便走过去,解下腰牌递给朱川,神情平静看着他。
朱川看了眼她一只手捧稳的厚册图纸,心里哼了声,将腰牌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低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去干什么?”
七星看他,说:“我要去……”
“要去前边看太学生入殿吧?”朱川挑眉打断她,压低声音,“你摸进皇城来不就是为了这个,你的心上人入殿参选成为陛下的栋梁,你则为皇帝建造观星阁,到时候说起来你们这也算是比翼并肩了,那姓陆的也不敢嫌弃你,是不是?”
七星哦了声,问:“那我还能去内库…..”
不待她说完,朱川再次一摆手:“都督要见你。”
手指了一个方向。
七星倒也没有迟疑,捧着册子图纸便顺着朱川所指方向过去了。
内库外一座紫藤缠绕的廊亭下,霍莲坐着喝茶,原本在这里的内侍们都不见了。
听到她的脚步声,霍莲抬起头,看着走到面前的女子。
“你来皇城要干什么?”他问。
七星说:“为了亲眼看我的心上人入殿参选成为陛下的栋梁,我则为皇帝建造观星阁,如此我们这也算是比翼并肩。”
霍莲眼神微微一散,转开头,失笑出声,还好手里的茶端稳了没洒出来。
什么鬼话!
一个新情节的前期铺垫,因为两千多字一章的确写不了什么,觉得慢的,可以攒文,下个月再来看哦~~。
十八 请勿动
远处隐隐有鼓乐声传来,太学生们入殿了。
原本内侍们聚集的宁安殿,鸦雀无声,也看不到一个人影,不知是也被上头禁声,还是被都察司驱赶走了。
霍莲转过头,看着还一手托着厚册图纸稳稳站着的女子,神情安静,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好笑。
也是,她信口胡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这个理由不合理,你若是真为了你的心上人,你就应该避开皇城。”霍莲说,“你这样的身份在这里出现,是要拉你的心上人一起跌入黄泉。”
七星垂下视线,似乎思索一刻,再抬起头说:“我想修好观星阁。”
霍莲点头:“这是你能想出来的话,不过你要是想借着修好观星阁,让皇帝对你另眼相看,对墨门另眼相看,那就大错特错了。”
他看向观星阁的方向,越过宫殿,只隐隐可见高高的木架,还看不出观星望月的姿态。
“如果让陛下知道这是墨门修的,他一定会把它推到,烧掉,让它在世间消失的干干净净。”
他再看向七星。
“你以为一个观星阁就能取悦陛下了吗?看来你这些年躲藏的很好,根本就不知道陛下对墨门的恨意。”
七星说:“我的确躲藏的很好,但陛下对墨门的恨意我也感受到了,不过我也不在意。”
不在意?霍莲看着她。
女子的神情平静。
的确从第一次见到她就看不到她眼里有恨意,或者说喜怒哀乐都没有,唯一一次有异样,是提到她母亲……
“我说想修好观星阁,只是为了观星阁。”七星说,“我是墨者,我想要也应该在世间留下我们的印记,留下能对人有用的作品,如果非说要取悦谁的话,那就是取悦天地,和需要它的人。”
霍莲一时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他看着她,似乎看着的又不是她,忽地笑了笑,“你天天说没有父亲,但你真跟你父亲一样。”
说罢就站起来,向外走去。
“为了帮你说到做到,我会让都察司卫盯着你,不得越过与观星阁无关的范围。”
因为走得太快了,七星那句按照习惯该反驳的他不是我父亲,没有机会说出口,她张张口最终也没有再说,看了眼霍莲的背影,也转过身,托着厚册图纸向内库去了。
内库里倒不是空无一人。
只是无人走动,都在室内。
听到脚步声,门窗内投来窥探的视线,待看到是七星,内里的人似乎也吓了一跳。
“阿七。”福泉第一奔出来,身后跟着一群内侍,“你怎么进来了?”
他又往外看。
“都察司…..”
七星说:“都察司的人走了,我就进来了。”
福泉有些不可置信,向外探头,外边也有内侍们跑进来“走了走了真走了。”
这一下大家才相信了。
内侍们围着福泉高兴地说“太好了,福公公你不会被都察司抓走了。”
福泉松口气,旋即瞪眼:“说什么呢!怎么就是来抓我的!霍都督是为陛下办差,前殿陛下点桂,不能出任何纰漏。”
内侍们嘻嘻哈哈应声是。
福泉将他们挥手赶开,再看七星,这个姑娘安安静静的站着,让人一看就觉得莫名地心安。
这是福星啊,她一来都察司就走了!
他堆起更热情的笑:“阿七你来做什么?不是停工了吗?”
七星说:“刘师傅说停工了正好准备下一批工料,不知福公公这边方便否?”
“方便!”福泉毫不迟疑说,再指着四周的内侍,“听到没,快点听阿七的话,要什么缺什么你们都准备妥当,不许出任何问题。”
内侍们乱声应是。
福泉亲自带着七星向库房去。
“阿七,喝茶吗?”
“不是你们喝那种粗茶,我这里藏着好茶呢,陛下赏我干爷爷的,我干爷爷又赏我的。”
“这老刘也是,都让停工了,他歇着,偏让你来干活。”
“阿七,你就在我们这里歇着。”
……
……
深宫建造停了三天,京城里狂欢了两天,一日放榜,满城观天子门生,再一日皇殿盛宴,官员世家权贵共贺。
这盛景不只在京城,飞快地向四面八方传去。
陆家的马几乎是一天三匹,路途上花得钱更如泼水一般,飞快地将消息传回了禹城。
当最后一匹马来到禹城的时候,马上的人恍若又回到了京城,看到了游街盛景,只不过众人簇拥的是花车,上面悬挂着恭贺陆氏公子高中金榜,且花车走过,洒下的不是花瓣,是大钱,以及夹杂着珍珠。
虽然只有米粒大小,但也的确是珍珠,引得无数人争抢,尤其是贫民,就算卖不了几个钱,能给女儿们当配饰也是难得。
更何况这可是陆氏家的珍珠,沾了陆三公子的荣光。
这种场面的确是老爷会做的事,仆从一笑,顾不得疲惫冲进家门,当着众亲戚朋友县郡官员们的面将皇城盛宴再描述来,公子穿了皇帝的赐衣,怎么入场,场中又与名士们辩文谈诗词,皇帝赐酒,赐珍宝……
听着这描述,厅内人宛如亲身经历了,喧哗声阵阵,陆大夫人更是泪水涟涟,这热闹一直持续了半个月才安静下来。
陆大夫人没等缓过疲惫,就要进京。
“快收拾东西我们这就进京城。”她催促仆从们。
陆大老爷却没有想立刻动身,先问仆从:“公子这就顺利当官了?”
仆从点头:“这次陛下选出五十人,分金银两榜,金榜十人皆留在朝中分派各司,公子在翰林做编修。”
陆大老爷松口气:“那就是稳妥了。”
陆大夫人不满:“这都昭告天下还有什么不稳妥的?”
“我这不是担心那贱婢惹事。”陆大老爷说。
还好,没有出现拦街喊冤那种事。
“你想什么呢?”陆大夫人好气又好笑,“她敢去拦?那是什么场合,皇帝的禁卫护送,她敢跑出来,当场就能被打死。”
打死了,也难免血溅一身嘛,陆大老爷心想,不过现在没事了,昭告天下了,那贱婢如果再惹事,就不是要毁他们陆氏的脸面,是要毁天子的脸面。
异之才学出众,陛下亲自也见证了,一个区区小女子不知感恩,贪心不足,才是该死。
不过这话提醒了陆大夫人,忙问仆从:“夏侯家要准备结亲了吗?”
已经入仕了,再成亲可以说双喜临门,天造地设。
也该邀请他们当父母的进京安排媒人了。
仆从迟疑一下,说:“还没有。”
一旁的陆芯哈一声:“我就知道,夏侯小姐肯定是因为那阿七跟哥哥生气了。”
她从京城被押回来,不敢说是自己的缘故让夏侯小姐发现了阿七,还好陆异之也没有告状,在信里简单说了下夏侯小姐已经知道阿七了,但再三保证已经说服阿七,也安抚了夏侯家,这件事他能解决,一定不闹大,不闹大的意思也是让陆大夫妇不要进京。
陆大夫妇这才按下进京的心思。
现在听到这句话,陆大夫人气急,就知道这种事没有长辈出面不行,再次催促:“快收拾,我明天就要进京!”
仆从忙阻拦:“夫人莫急,公子说,待年底就可以议亲了,到时候再请你们进京,此时此刻刚入翰林,事务还不熟悉,想给陛下留个敬业的好印象。”
为了让皇帝印象好啊,皇帝比夏侯小姐重要多了,陆大夫人坐回去,心稍微安定一些。
“好。”她摆手仆妇们退去,“那不用收拾行李了,去准备入京的新衣吧。”
距离年底也没几个月了。
……
……
时间过得很快。
陆异之走出翰林院,感觉鼻尖微微一凉,抬起头看到有细细的雪粒洒下来。
十九 冬雪至
今年冬天的雪来的有些早。
陆异之将衣袖垂下握着手炉,沿着长廊向外走去,不时遇到官员们,不管是身着深色浅色官袍皆含笑跟他打招呼。
年轻才俊一举成名,也算是天下皆识。
陆异之也含笑还礼,且知道每一位官员的名字和官职,三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够过目不忘的认识每一人。
“异之,是要进宫去吗?”一个年长的同僚跟上来问。
陆异之点头说声是,当然他的资格还不足以随时能面圣,翰林进宫整理陛下的各种文书旨意是本职。
那同僚便说:“同去同去。”又活动了一下手腕,“入了冬事情好多,我的手腕子都缓不过来了。”
陆异之将手炉递给他:“那要注意别受凉。”
同僚哎幼一声:“怎好用你的。”
陆异之一笑:“我年轻几岁,不怕冷。”
同僚哈哈笑了,倒也不在意被人说年纪大,跟其他同僚还能论一论,陆异之青柳一般,看到他的脸,谁敢跟他比。
玩笑话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他也不客气,官员之间相处不就是这样,你敬我我敬你,你若瞧不起我我必然要给你下绊子。
“等忙完了,我请你去尝京城最好的卤肉。”他说,又一笑,“夏侯先生也很喜欢吃这家。”
陆异之也不客气:“那我吃完了给老师也带回去一份。”
这才对嘛,读书人可以清高,当了官清高就没那么讨喜了。
两人说说笑笑进了宫城,雪粒子已经变成了轻轻飘飘的雪花,远远见到一群工匠从另一边走过。
虽然隔着雪雾,陆异之一眼就看到走在其中的一个女子身影。
自从那天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再见这女子,那女子似乎也透过雪雾看过来。
不过匠工和官员们走的路是不同的,并不交汇,那群匠工很快就走入一旁的夹道,消失在宫墙后。
同僚察觉他的视线也看过去,认得是匠工,想到什么:“哦,是了,观星阁修好了。”
观星阁不算什么大事,但因为有五驸马参与,官员们多注意了一些。
陆异之顺着应声:“那真是太好了,陛下可以登高观雪了。”
还真被陆异之说准了,来到御书房这边得知陛下果然去登高了。
“五驸马说比原来的观星阁高了一层,登上去真有伸手可摘星,飘飘仙人去的感觉。”内侍说,“陛下听了很高兴,再看下雪了,就和几位大人说今日不议事了,一起登高去。”
这边正说话,有内侍急急进来,似乎在找什么,一眼看到陆异之,高兴抚掌。
“陛下让看看那位翰林在,请去伴驾作诗。”他说,“陆编修在,真是太好了,快跟我来。”
新翰林总比老翰林们更有趣,尤其是还长得很好看。
能去伴驾对新翰林来说也是难得的机会。
陆异之忙应声是跟着内侍向观星阁走去。
观星阁下站满了内侍禁卫,更有黑压压的都察司兵卫,纵然是由内侍引路,他们的视线也毫不客气阴冷地打量陆异之。
陆异之神情无波,脚步稳稳踩着楼梯上去了。
陆异之上来时,皇帝与其他几位朝臣在露台看风景,整个皇城都在脚下,风卷着雪飞舞在身边,果然是宛如凌空。
唯有刘宴与霍莲没有看风景,刘宴在认真地看阁楼,盯着梁顶木架,霍莲则只看着皇帝,此处太高,以防有任何不妥。
见他视线看过来,刘宴无知无觉没有理会,霍莲则与他对视。
霍都督果然警惕,似乎将他从头到脚要看透,陆异之忙垂下视线对皇帝施礼。
“异之来了,来来,看看这风景。”皇帝笑着说,“一会儿作一首好诗。”
陆异之应声臣遵旨,并没有新翰林的矜持拘谨,依言站过去向外看。
“刘大人。”皇帝又说,“你别总是看里面的房柱啊,风景在外边。”
刘宴说:“有了这些梁枋柱,才有了外边的风景啊。”
几个大臣笑了。
皇帝也摇摇头,知道刘宴这脾气,也不再理会他,继续向外看。
霍莲忽地也走进来,顺着刘宴的视线向上看,问:“好看吗?”
刘宴收回视线看他一眼,点点头:“好看。”又问,“都督可知道造建之美?”
霍莲没有回答,问:“刘大人对造建还有研究啊?”
刘宴视线再次看向上方:“能遮风挡雨能坚壁护卫能托高望远,这是造福万民之事,我对造福万民之事都感兴趣。”
霍莲哦了声:“怪不得大人对墨门感兴趣呢。”说罢这句话转身走开了。
刘宴看他一眼,没有跟上去,也没有再看阁楼内,转身走到皇帝身边向远处看去,能看到皇城外走动的人,宛如蚂蚁一般,耳边听的皇帝与官员们的赞叹声,以及五驸马的询问声。
“陛下,臣这件事做得还可以吧?”
皇帝哈哈笑:“可以,很可以,朕这就给公主府赏赐,让大家知道驸马之功,也让皇妹知道,她嫁了一个好夫婿。”
五驸马含羞笑呵呵俯身施礼:“谢陛下隆恩。”
……
……
初雪并不大,回到修内司后雪就停了。
七星站在廊下向外看。
“阿七忙完了,你该回去就回去。”刘通事说,“回去好好歇息。”
七星回头看他,问:“刘师傅,不用等着陛下召见,有什么要问的吗?”
刘通事还没说话,旁边的匠工先开口:“阿七你想多了,咱们哪能见陛下啊,陛下有问的会问大人们,有奖赏的话……”
他的话没说完,门外有官吏跑来喊“陛下的奖赏到了。”
刘通事忙应声是,招呼所有人,匠工们也都涌出来在院子里站好。
七星站在最后边,看着几个官吏将一箱子大钱抬进来,每个人都依次上前领一串,钱是新钱绑着黄绳,表明御赐之物。
每个工匠接过都施礼谢恩。
七星也跟着排队,先前的匠工在她前方站着,扭头低声继续说。
“…..奖赏由官吏们抬过来,大家领了在这里叩谢皇恩就好,如果工事做砸了,要问罪的话,也是这样,官吏直接把我们抓走下狱就是了,赏罚都不用见陛下的。”
他说着又低低笑。
“咱们匠工哪有资格见陛下。”
七星哦了声明白了,此时也轮到她,看到是她,一个官吏笑了。
“阿七姑娘。”他说,除了将一串钱递过来,又让人拿出一托盘,堆着三匹锦缎,“你是这次的主匠,柳大人向陛下请赏,单独赏你三匹宫缎。”
七星看着三匹宫缎未动。
惊喜出神了?刘通事在旁忙说:“阿七快谢恩。”
七星这才接过宫缎谢恩。
放完赏,官吏们都散去了,匠工们也得到了几日假,高高兴兴拿着赏钱归家去。
刘通事亲自送七星,说:“五驸马这人真不错,在陛下面前提了你的名字,也算是面圣了,你回去把钱和宫锻摆在店里,玲珑坊在京城绝无人敢来寻衅滋事。”
七星说:“多谢刘通事,如果不是刘通事认可我,我也做不了这么大的工事。”
刘通事哈哈笑:“都是一家人不用客气,下次有大工事我们修内司一定再请你。”
七星点头应声是,走出修内司,她回头再看了眼,蒙上一层薄雪的皇城越发华丽。
……
……
迈进家门小厮们涌上,给陆异之解下斗篷,递上热毛巾,待擦拭后,又送来手炉。
“今天天好冷。”小厮说,又问,“公子今天回来的早。”
陆异之坐下来说:“今日陛下不忙,赏景去了,所以大家也散的早。”
小厮欢喜不已:“公子今天伴圣驾了,真是太好了。”
朝廷官员那么多,能常常见陛下的可不多。
陆异之嗯了声:“是啊真好。”说罢手轻轻按了按额头。
好是真好,不好也是不好。
观星阁修完了,七星这个人,又摆在眼前了。
二十 有梅赏
自从那次表明态度,提出条件,她将他挥之即去后,就再没召他来过。
不管是金殿点桂这般盛事,还是新官入仕后平稳日常,她都宛如消失在他的生活里,也没有跟夏侯家厮缠,他的前程和他的亲事都没有被破坏。
这是说话算话吗?
是。
但这就是相安无事了吗?
当然不是。
陆异之唤小厮。
小厮忙近前:“公子有什么吩咐?”
陆异之问:“家里是不是刚给送来钱?”
小厮点头:“是是。”又热情地说,“公子要看看吗?这次有一些珍宝,老爷说你官场应酬都用的上,可好看了。”
陆异之丝毫没兴趣,珍宝和钱对来他说,就是拿来用的,从不值得观赏。
“你装一箱子钱去玲珑坊给阿七。”他说。
小厮的脸僵了僵,公子警告他们不得靠近玲珑坊之后,他们从一开始的紧张到后来的放松,再加上公子高中入仕,日子过得真是开怀,都要忘记了那个婢子了。
“干吗给她钱啊。”他忍不住嘀咕一声。
万一去了,被赶出,或者被黏着跟上门来,多吓人啊。
陆异之说:“恭贺她修好观星阁。”说罢一摆手,“速去。”
公子当了官之后威势更盛,小厮半句话不敢多说应声是。
陆异之并没有就此歇息,唤另一个小厮来:“准备车马,我去趟西山。”
小厮看了眼天色:“这个时候去西山,今晚就要在那边过夜了。”
陆异之点点头:“西山的梅要开了,我明早折梅枝给老师和夏侯小姐。”
小厮顿时眉开眼笑:“公子对夏侯….先生和小姐真用心。”又感叹,“公子奔波辛苦了。”
其实也还好,西山那边的寺庙供奉了很大一笔钱,单独为公子准备一间房,齐备周全。
陆异之笑了笑:“用心哪能不辛苦。”
用钱倒是不辛苦。
七星从皇城回来,也没有在家歇息,带着青雉魏东家,以及店里的匠工来会仙楼包了两间房。
为皇帝修了观星阁,拿到了皇帝的赏赐,当然可以大摇大摆大大方方在会仙楼庆贺。
魏东家跟着七星走进一间包房,高财主和知客俯身恭迎。
“恭喜掌门。”他们说道。
七星含笑颔首:“都坐吧,这是我们墨门又匠造完工的喜事。”
“先别坐,先别坐。”高小六的声音从后传来,“让我先把花摆好。”
几人看过去,见高小六扛着一根梅枝走进来,枝干蜿蜒,梅花点点待放。
“午间得知你要来,我特意跑去西山砍了最好的梅枝来。”他说,“刚好来得及。”
七星含笑让开,看着高小六在厅内将梅枝插好,摆在主座后,再伸手做请:“掌门请。”
七星这才入座,其他人也各自坐下来。
高小六还亲自扶魏东家。
“真是好孩子啊。”魏东家笑呵呵说,对高财主拱手施礼,“高长老真是让人羡慕。”
陆掌柜今天没来,不能所有人都来这里,他留下看家,如果在场的话肯定要偷笑魏东家刻薄话说得越来越好听了。
高财主笑说:“儿女都是债啊。”
两人皆是日常寒暄,皆是话里有话,再哈哈一笑。
七星和高小六并不在意两人的言语来往,七星在看梅花,青雉也难得对高小六一个笑脸,觉得这次这个高公子做的事很像样子。
“西山里最好的梅花。”高小六得意洋洋,“时间虽然紧张,但还是拿到了。”
青雉说:“那真是辛苦了。”
从得知消息到西山折梅回来,还要挑选最好的,这短短时间可不容易。
高小六诚恳说:“倒是不辛苦,没去之前我就把钱撒出去了,找人就可以,我就是去看一眼确认钱没白花。”
青雉噗嗤笑了。
七星说:“花钱也是很辛苦的。”
她说着话将一枝梅花拿在手里左看右看,高小六莫名觉得她似乎想摘下一颗花苞尝尝。
“来人来人。”他喊道,待店伙计进来,抽出一枝梅花,“拿去做一个梅花糕。”
魏东家笑了。
高财主也摇摇头:“别人赏梅,他要吃梅,我这儿子真是别有风趣。”
不止吃了梅花,还请了伶人来表演歌舞,宴席很是热闹,高财主因为身体不好,略陪坐一刻就告退了。
反正这个掌门也知道他不敬,他也没必要装出敬重的样子,大家各自维持表面就可以了。
行走在夹道里,灯火昏昏。
“刘宴到底想什么呢?”高财主低声说。
先前说因为金殿点桂不想墨门惹事,后来又说观星阁皇帝很在意,等修好了观星阁再说,这样既抓了人又不耽搁工程,免得惹皇帝不快。
现在观星阁修好了,人不仅没抓,还接了皇帝的赏赐,还大摇大摆来会仙楼庆贺。
“我看他是不想抓了。”高财主冷声说。
知客眉头紧皱:“我看他是有别的想法。”
“觉得我老了没用了,要扶持一个新傀儡来掌控墨门吗?”高财主说,“他刘宴不是最恨墨门,说我等都不配当墨者,我们墨门是墨圣之耻,一心要斩草除根,罪告天下?先前我怎么暗示明示金银财宝权势地位奉送,他都不肯与我墨门共进退,怎么,现在改主意了?”
知客轻声说:“人都是会变的,看了这么多年,接了我们这么多钱,用我们在皇帝跟前也得了更多看重,他或许真改主意了,老爷,要不要再找他谈谈?”
高财主脸色阴沉,忽地问:“你先前说,有什么人在打听我们墨门?”
知客点头:“是,是五驸马。”
高财主若有所思哦了声:“五驸马吗?”
夹道到了尽头,知客上前一推,一间屋门被推开,室内昏灯倾泻,随着高财主走进去,门关上,这边的天地陷入夜色中。
夜色混混中,玲珑坊还亮着灯火,随着七星等人归来,安静的店面掀起一阵热闹。
“小姐。”郭小哥迎上,看着抱着梅花下车的七星,“陆公子的小厮在等你。”
青雉原本笑着的脸拉下来:“谁让他来的?怎么这么没规矩?”
七星笑了笑:“修完观星阁了才过来,也算是很有规矩了,既然来了,我就见见他。”
晨光笼罩大地,冬日清冷,小厮站在廊下,纵然抱着手炉也不由打个寒战,正想要不要进屋子去暖和的时候,门打开,马车驶进来。
“公子。”小厮忙高兴迎上去。
车帘掀开,陆三公子抱着梅花披着一身寒气下车,在晨光中宛如仙人落地。
小厮看到了不由一怔。
“怎么了?”陆异之问。
小厮忍不住说:“真巧,昨夜那阿七也如公子一般。”
如他一般?陆异之脚步一顿,这评价是夸赞那女子,还是羞辱他这个公子呢?
二十一 来登门
“不是,不是。”
小厮一句话出口,不知是被公子的眼神一看,还是被冷风一袭回过神,他也知道自己说的话有些不妥,忙忙解释。
“我是说那阿七如同公子一样,也抱着梅枝。”
当时那女子抱着梅花从黑暗中走来,饮酒后的脸上些许红晕,在灯下一瞬间比梅花还艳,但,嗯,还是不能跟公子相比的!
梅枝?陆异之缓缓走向厅堂,问:“是吗?她也去折梅了?”
提到这个,小厮忍不住一肚子怨气。
“公子你不知道,我昨天在那边等了多久,一直等到夜半,她才醉醺醺回来,原来出去吃吃喝喝去了。”
“不就得了皇帝的赏赐吗?还是那种一大群人都有的赏赐,值得这样庆贺吗?”
“我催促让她去看公子你送来的钱,那青雉丫头竟然瞪了我一眼,说,要先把梅花插好。
“哼。”他模彷着青雉的神态语气,“这可是刚从西山折来的最好的梅枝,别人送我们小姐的珍品。”
倒不是让他又多等一盏茶气人,而是那婢子的态度,真是好气,好像他是多讨嫌。
他送来的是钱哎!
一大箱子钱!
“几枝破梅花而已。”
小厮愤愤说,说话这句话又觉得冷气袭来,再看是陆异之轻轻整理怀中的梅枝。
小厮打个寒战。
“不,我不是说,那个,她那个梅花哪有公子的好看。”
陆异之看着梅花,问:“别人送她的?”似乎有些好奇,“谁啊?”
那谁在意啊,小厮心想,当然没有问,他正想着要怎么回话,却见公子向外走去。
“我自己问吧。”他说。
小厮一愣,什么意思,忙追上去,见陆异之唤住了要牵走的马车。
“去玲珑坊。”他说。
追来的小厮和赶车的小厮都愣住了,玲珑坊?公子不是说错了,是要去夏侯先生家?
陆异之已经登上了车,再说了一遍。
“去玲珑坊。”
……
……
晨光蒙蒙,阁楼的窗户推开,冬日的风立刻冲进来。
夏侯小姐散着的头发和衣裙都飞舞起来。
“我的小姐。”进来的婢女们忙惊呼着冲过来,有人关窗,有人用斗篷裹住小姐,“吹了风受了寒可不行。”
【鉴于大环境如此,
夏侯小姐笑着裹在斗篷里没有再挣开。
端庄的小姐偶尔也顽皮一下。
“快点梳头吧。”婢女嗔怪说,将她按坐在椅子上,“陆三公子昨天傍晚出城去西山,一夜未归,必然是为了一大早折最新鲜的梅花给小姐你送来,等人来了,你不能还衣衫不整不能见客。”
这的确是陆异之喜欢做的事,将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捧给知心人看,一本古籍,一味奇香,四季的花草。
“吩咐厨上炖生姜汤了吗?”夏侯小姐问。
室内婢女们纷纷说“夫人早吩咐过了。”“小姐放心。”
夏侯小姐对镜子一笑,她有什么不放心的。
……
……
太早了,铜楼街上的店铺都没开门,还在打哈欠赖床的店伙计们,错过了看到玲珑坊前那位抱着梅花下车的公子。
晨雾中白斗篷,红梅花,黑发玉面,让铜楼街宛如金楼街一般生辉。
店铺的门被叫开,正打扫店铺的郭小哥也露出惊讶的眼神。
“陆公子…..”他说。
“昨日说今日请我来。”陆异之说。
昨晚小姐是吩咐了,郭小哥知道,但这来的也太早了吧,还有这梅花……
他看着从身边走进去的公子怀里抱着的梅花,心想,青雉又要去找瓶子插花了,不知这次要找多久,昨晚可是找了一盏茶的时间。
公子进去了,郭小哥看了看街上,虽然还没到营业时间,但既然客人来了,那就开门吧。
两边的店铺还在睡懒觉的店伙计们没能看到这一幕,但蹲在远处屋檐上的人看到了。
一人撞了撞旁边的人:“快去告诉朱爷。”
另一人些许不解:“不就是那姓陆的来吗?朱爷说了,不用理会。”
先一人低声说:“朱爷以前不是总笑话人家只会抬着钱来,俗气,现在人家抱着梅花来了,够仙气了,快去告诉朱爷,看他怎么办。”
另一人嘿一声笑了,再看了眼玲珑坊所在
其实让他们在这里盯着,也没什么意义,那位七星小姐知道他们在,不管也不问,甚至有时候从街上走过,他们反而想躲开,总觉得这女子就会抬手跟他们打招呼……
那可就太可笑了,他们这是盯梢呢还是当护卫呢?
“好嘞。”他说了声,“我去跟朱爷汇报一声,也算是新鲜事,让朱爷也开心开心。”
……
……
“怎么来这里早啊。”
青雉低声抱怨,看着简单挽起头发,向外走的七星。
“小姐,那早饭…..”
七星说:“不急,一会儿再吃。”说罢进了会客厅。
陆异之站在厅内,正在欣赏土陶瓶里插着的梅枝,听到脚步声转过身,他怀里抱着的梅枝也出现在视线里。
青雉一眼看到,伊一声,神情有些惊讶,脱口问:“也是西山的梅花吗?”
陆异之含笑点点头,又说:“不过我这个不如你家的好看。”
七星说:“花哪有不好看的,都好看。”又问,“是送我的吗?”
陆异之点头,将梅枝向前递出来。
七星道谢,青雉迟疑一下上前接过。
“我去插起来。”她说,退出了室内。
虽然不喜陆三公子,但伸手不打笑脸人,陆三公子的行事她真是没办法苛待,所以她去找瓶子,还是叮嘱郭小哥送进来一壶热香茶。
陆异之坐下来捧着香茶喝了一口,吐出一口气。
“跟家里的味道一样。”他说。
七星说:“许城和禹城相隔不远。”
所以倒也不是故意为了他的口味,陆异之笑了笑,没说什么。
“在翰林院一切顺利吧?”七星问。
先前问他学业,现在问他仕途,这女子寒暄的话题,陆异之也不惊讶了,就按照她说的,召之来挥之去,她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已经都熟悉了,上官同僚,陛下都很关照。”他说。
七星一笑:“你是个很讨喜的人,他们一定都会很喜欢你。”
陆异之笑了:“多谢赞誉。”又问,“不过我也有为难的,阿七,观星阁修好了,你看,我接下来该怎么跟夏侯小姐解释?”
青雉此时抱着花瓶走进来,听到这一句话顿时恍然,原来这花是为夏侯小姐送的啊。
她嘴角一沉,又自嘲,真是,难道还不知道陆三公子是什么人,竟然因为送花就真觉得是惦记小姐?
如果不是被迫,他怎么会多看小姐一眼。
她喊了声小姐。
“梅花太多了都放在一
起不好看,我把这个摆工坊那边吧。”她说。
七星对这种事并不在意点点头,看着青雉又退了出去。
陆异之自然看出婢女的意思,嘴角抿了抿,要说些什么,七星先开口。
“你就跟夏侯小姐实话实说。”她说,“我不会离开京城,且我也不会对你再有纠缠。”
陆异之迟疑一下,说:“因为心另有所属吗?”
他看了眼一旁的梅枝。
瓶养一夜的梅花,点点绽放,晶莹剔透,暗香袭人。
七星似乎没听懂,想了想才明白他的意思,然后笑了。
“是。”她点点头,也看向一旁的梅枝,含笑说,“我心另有所属。”
二十二 信可信
“他拿着花是来赶小姐走的吗?”
青雉一边摆早饭一边问。
她将梅花摆在工坊后再回来,陆异之已经走了,倒是没太耽搁小姐吃早饭,但青雉还是不太高兴。
“他不拿梅花来,我也没那么生气,这人做事,怎么这么…..”
青雉说不上来怎么形容。
七星握着筷子替她想:“用心?”
青雉又被逗笑:“这叫什么用心啊,这叫别有用心还差不多。”
七星也笑了,吃了一口咸豆子,说:“那也是用心了。”再跟青雉讲,“他倒也不是赶我走,只是想给夏侯小姐一个合理的解释,毕竟先前说我修观星阁不能走,现在修完了,总要言而有信吧。”
说到这里再次笑了。
“恰好他可能听他的小厮说了,我昨晚拿着别人送的梅花回来的,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青雉尚未反应过来,问:“什么机会?”
“我心有所属,另有所爱的机会。”七星笑说。
青雉一怔,明白了,又旋即更恼火,什么意思啊,那小子是来捉….啊呸。
“小姐收别人的梅花怎么了?他有什么资格来揣测?”她气道,又一叉腰,“小姐就算收别人的花,另有所属怎么了?那也不代表他们陆家就无罪无责了,更休想得意洋洋!”
七星忙拍拍她胳膊安抚:“不要生气啊,这是挺好的,他反应快,倒也省的我想理由了。”
青雉叹口气:“小姐你就是脾气好,从不生气。”
那倒也是,面对陆三公子不生气,面对有人杀她不生气,她杀人的时候也不生气,这些事没什么好生气的啊,七星想了想,说:“我好像没脾气。”
没脾气?青雉摆手:“没脾气也就是脾气好的意思。”
这样啊,七星点头一笑:“那我的确是脾气好。”
这边主仆一边吃饭一边达成了好脾气的共识,那边陆异之在夏侯家也坐下来开始吃饭。
“三公子你慢点吃。”
看着这位公子几乎是一口喝完了一碗生姜汤,原本因为进门没看到梅花不太高兴的婢女,还是忍不住心生怜意。
夏侯小姐笑说:“还有呢,再去端一碗来。”
夏侯夫人嗔怪:“胡闹,这不能多喝。”再问陆异之,“有蒸鱼和蒸蛋,麦粥,你想吃什么?”
陆异之毫不客气说:“蒸鱼和麦粥。”
不用夏侯夫人再吩咐,厅内婢女们含笑为陆异之端来饭菜,夏侯小姐也没有多说话,安静吃茶,待陆异之吃完,夏侯夫人说:“去院子里消消食。”两人才一前一后出去站到院子里。
“我昨晚在西山折了梅枝,一大早就给她送去了。”陆异之直接说。
她是谁,不用提名字也知道。
一旁的婢女刚缓和的脸顿时又沉下来。
果然折了梅花,但竟然给另一个女子送去了。
夏侯小姐笑了笑,问:“怎么样?说服她了吗?”
跟聪明的小姐说话就是轻松,陆异之也笑了,略有些自嘲:“白献了殷勤,她已经有梅枝在握了。”
夏侯小姐微微惊讶,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吃过早饭,说了话,陆家的小厮也送来了官袍,陆异之穿戴好便去翰林院了,夏侯小姐则回到闺房,重新洗漱装扮。
“真的假的啊,她是不是不想走,骗人的啊?”婢女还想着适才陆三公子说的话。
陆三公子说,他折梅枝一大早送过去想表达善意,然后再请七星小姐离开京城,但…..
“修好了观星阁,受到了皇帝的赏赐,她想要趁热打铁,留在京城。”陆异之说,“而且,她也找到了意中人,将来会跟意中人一起成家立业,不会再纠缠我。”
说到这里时,陆异之还笑着描述。
“我还看到了她意中人送的梅花,昨晚就已经摆在了玲珑坊会客厅里。”
“她收下了我的,道了谢,然后让婢女摆到工坊去了。”
想到这里时,镜子里的夏侯小姐不由笑了。
婢女忙问:“小姐你笑什么?是不是也觉得这是假的?”
夏侯小姐将珍珠在耳朵边比了比,说:“我是觉得,陆公子口中的七星小姐还挺有意思的。”
挺有意思是什么意思?婢女不解,也顾不得解,急急说:“我看她就是不想走,说假话,一二再而三找借口……”
“我要是得了皇帝赏赐,我也不想走。”夏侯小姐说。
“是吧,更有底气缠着陆公子了。”婢女说。
嗯….夏侯小姐抿了抿口脂,没说话。
婢女愤愤:“陆公子怎么连这话都信?还她另有意中人了,他也不想想,能有什么意中人比陆三公子更好?”
夏侯小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比陆三公子更好的人?就目前她见到的人来说,没有。
但这世上人千千万万。
“小姐,你怎么什么都不说?”婢女问,“你这就信了?”
夏侯小姐从梳妆台前站起来:“我没什么可说的,我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陆三公子他信不信,他信了,我又能怎样?”
婢女张张口,是啊,陆三公子坚信那七星已经不再厮缠,小姐说不信,要怎么样?
把陆三公子赶出门?
把那七星赶出京城?
这样那七星没有在大街上跪下跟小姐闹,小姐反而自己要闹的满城皆知,人人议论了。
太丢人了。
“这…..”婢女气得恨恨攥住手,“就是欺负小姐你脾气好……”
话说到这里时,有婢女笑盈盈进来,手中拿着一张烫金贴。
“小姐,五公主邀请你明日去西山赏梅。”她说。
夏侯小姐拍了拍婢女,笑说:“快接过来,别为这件事,就坏了另一件事的心情。”
婢女也顾不得生气了,忙接过打开看,脸上也露出笑容。
“小姐我去给你准备衣裳首饰。”她高兴地说。
夏侯小姐点点头,看着婢女们忙碌起来。
其实她倒是没有什么生气,甚至也不怎么意外,当陆异之开口说的时候,她心里还下意识哈了一声,她猜对了。
修完观星阁,那女子果然依旧不会走。
至于接下来会怎么样。
她也不知道。
这位七星小姐,跟她听说过的那些与男子们剪不断理还乱纠缠撕扯的女子们不太一样。
虽然也是哄着男人,但不是装疯卖傻柔弱不堪要死要活,而好像是,独立自强,你既无意她便去。
她竟然说自己另有意中人了?这真是从未听过的大胆的话。
人心这么异变吗?
或者只是另一种欲迎还拒的手段吗?
那陆三公子最后会真反被吸引,弃她而去吗?
念头闪过时,夏侯小姐脚步一顿,这个预感,是不是太过了……
身后婢女拎着一套衣裙,走过来在她身上比划。
“这料子是宫锻。”她说,“小姐穿真好看。”
又哼了声。
“没错,这不算什么,随便她跟陆三公子说,陆三公子要信便去信。”
那七星搞再多花样,陆三公子也不会被迷了心窍。
与小姐天差地别,就比如被陛下赏赐也只是个见不了陛下面的匠工,不会像小姐是公主的座上客。
二十三 说可说
西山比京城内要寒冷很多,积雪也未散去,山影重重,白雪皑皑,梅花点点红,站在皇家别院观景台上,令人心旷神怡。
只不过夏侯小姐并不能安静赏雪,被几个小姐们围着说笑。
“阿晴肯定不用看了。”
“对啊,有人为她夜半就来折梅,一大早坐在家里就看到了。”
陆异之在初入京后就被很多人注意,到现在金殿点桂陛下钦点入翰林,更被满城人看在眼里,只恨夏侯家下手太早,占着师生之谊抢了好女婿。
但这并不妨碍女子们都关注陆三公子的动向,尤其是这种有情有趣的事。
一听说陆三公子傍晚出门,夜宿西山,就知道肯定是为了折梅枝。
天下谁能让陆公子不顾严寒奔波只为折一枝梅花呢?当然是他心念念的夏侯小姐。
自从父亲收了这位弟子,又透露有相中之意后,夏侯小姐没少被姐妹们调侃打趣,她并不在意,也不会因此羞的闭门不出,始终坦坦然然。
今日亦是,只不过笑容比其他时候有些许僵硬。
“不是的。”她笑着说,“真没有。”
站在她身后的婢女也不由攥紧了手,心想,梅花的确有,但公子是送给其他人的。
虽然说送别人花是为了小姐…..
但还是很别扭。
尤其是此时此刻被人调侃,更是尴尬。
这陆三公子也是,采那么多梅花,就不能留给小姐一枝啊!
女孩子们继续笑“这有什么好瞒着的?怕我们嫉妒啊。”“今日公主邀请赏梅,阿晴,明日可否请我们去你家赏梅?”
夏侯小姐笑说:“可以啊,我今日就让人折梅枝摆满庭院。”
女孩子们一片笑。
忽地有人看向平台下,有侍女引着三个女子袅袅而行。
“又有人来了。”她轻声示意。
其他人便也有些好奇,公主虽然喜欢热闹,但又嫌弃热闹,所以每次邀请的女子们并不多,且都早早到了,此时此刻,公主已经开席,再来就算是迟到了。
是谁这么没规矩啊?
一时间停下了调侃夏侯小姐,都围过来看,只不过山林密密,又居高临下,看不清面容。
不过很快公主就派人让唤她们,一众人从平台上回到不远处的阁楼中。
冬日的阁楼四面挂了毛毡,下面烧了地龙,纵然在山林中也暖意浓浓。
“你们来见见我新邀请的客人。”五公主笑盈盈对诸人说。
女子们都含笑看去,见公主座下三个女子正施礼起身。
“这是翟家的两位小姐。”五公主说。
其他人倒还好,夏侯小姐陡然升起一个念头,另一位难道是……
伴着她闪过念头,五公主的声音也继续传来。
“…..玲珑坊的七星小姐。”
夏侯小姐还好,身后的婢女发出一声低呼,还好及时掩住,声音也不大。
婢女手紧紧掩住嘴,瞪着公主座下转过来的三个女子,视线落在其中一个女子身上。
她穿着很普通的青色衣裙,面色白净,勾勒细眉,樱红点唇,挽着碧螺髻,通身无配饰,只发髻中簪着一粒珍珠,圆润生辉。
这一颗珍珠,让她比先前在店铺里见的时候,添了一分奢华之气。
婢女掩着嘴的手想要打自己两下。
真是打嘴。
怎么她也成了是公主的客人!
夏侯小姐不觉得意外。
反而有点就该这样。
陆异之先前说过,阿七是被五驸马看中手艺,举荐修观星阁。
现在观星阁修好了,她出现在公主府,奇怪是按理说一个匠人不该被这么看重,不奇怪是五驸马这个人奇奇怪怪,邀请一个匠人也不奇怪。
她心思乱乱想,耳边传来五公主的声音。
“……我家那个不成器的最近刚受了陛下的夸赞,他周旋工部户部之间,用最少的钱修了比原计划更高一层的观星阁……”
“就是因为请了玲珑坊的七星小姐,她设计了什么,哎,我也不懂这些,反正就是很厉害的工造…..”
“….我原本不知道这些,昨日得知我请客,才提了一句话,我想,这得请来啊,匆忙邀请,礼数不周,还望翟小姐和七星小姐莫见怪。”
因为五驸马只提了句,公主对这个匠女完全不熟悉,也不好直接就请来,要不然身份不同,来到这里格格不入,这不是待客,反而是为难人家了。
还好有仆妇提醒说七星小姐跟翟府有来往,公主忙让人去问,果然如此,于是便请了翟家小姐们一起。
虽然说她们是来作陪的,但皇家公主的邀请,可不是折辱,翟家小姐们更没有丝毫不满,听公主这些说,两位小姐忙施礼说又道谢。
七星亦是跟随施礼。
“来了也不要拘谨,我知道你们这些女孩儿们难得出门,七星小姐也难得有玩乐的时候,看看风景,再跟大家认识认识。”五公主含笑说。
“公主这你也不知道了。”有位小姐笑说,“我们认识七星小姐的。”
又有小姐便也笑着凑趣:“公主只知道她会匠造,其实七星小姐还会刺绣,她的手艺我们千金难求呢。”
厅内的小姐们七嘴八舌说起来,翟家小姐也讲述了与七星小姐的渊源,五公主听得笑容不断,盖房子盖楼阁匠造她不懂,但衣裙刺绣她懂啊,也是她最感兴趣的。
“可惜蒋大小姐出嫁了,把那件绕蝶裙子也带走了。”
“这也要怪五驸马,别说裙子了,我们这三个多月连一个金蝶扇子都买不到。”
五公主大笑:“都怪他,都怪他。”
翟四小姐笑说:“今日公主请了七星来赏花,那七星小姐也可以做一件梅花裙了。”
五公主眼一亮,看着七星问:“七星小姐可否做得也像那个金蝶裙子一般,人走动,梅花绽放?”
七星一笑点头:“可以。”
五公主更高兴了,抚掌说好,又说:“我要在新年宫宴上穿,用最快的时间,用最好的绸缎,用最好的丝线,我这是花我自己的钱,不用节省。”
厅内的女子们都笑起来。
七星也含笑应声是。
赏景平台上比先前更加热闹,多了新人,多了更多话题。
夏侯小姐趁机落在最后方,在她身后婢女已经难掩紧张。
“小姐。”她忍不住低声唤。
夏侯小姐看她一眼:“别紧张。”
怎么可能不紧张啊,婢女心想,她刚才紧张的差点晕过去,那七星如果在公主面前突然跪下,说要公主成全,她们可怎么办!
夏侯小姐好气又好笑:“你想什么呢,她又没疯,怎么会做这种蠢事。”
不会吗?这是蠢事吗?婢女茫茫然,忽地那边聚集的小姐们笑起来,响起一句话。
“要说熟悉,夏侯小姐跟七星小姐也算熟悉吧。”一位小姐说,“毕竟,陆三公子常常去玲珑坊。”
随着话音落,所有的视线都看向这边。
婢女一瞬间毛骨悚然。
夏侯小姐的手也微微攥起。
然后看到站在人群中的七星对她一笑。
“是啊。”七星说,“为了夏侯小姐,陆三公子常来我们玲珑坊。”
四周的女子们再次笑。
“夏侯小姐,肯定买到了我们买不到的很多东西。”
“是哦,只要有好东西,陆三公子都不会放过。”
“我还记得夏侯小姐想要一味古香,陆三公子把京城方圆百里的香料行都找遍了。”
是啊,陆三公子来玲珑坊,自然是为了夏侯小姐,这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她说得很对,夏侯小姐握紧的手松开,含笑点头:“是,七星小姐手艺高超,千金难求。”
二十四 归途中
婢女觉得这一次赴宴赏梅宛如噩梦。
还好,除了平台上那一眼相视,那两句对话,小姐和那个七星没有再接触。
公主别院的梅林很大,女子们很快就散开了,且是相熟的姐妹结伴。
夏侯小姐与自己的朋友们一起,七星也和翟家小姐们一起,期间七星还留在五公主身边,裁量衣衫尺寸,因为西山偏远,午后小姐们便告退了。
直到坐在自己家的马车上,婢女才松口气,不过又不放心掀起车帘偷偷往外看。
夏侯小姐歪坐着用玉锤敲打腿脚,在梅林里走来走去还是很累的,看到婢女的动作,她嗔怪一声:“又不是贼,你怕什么!”
婢女收回视线坐好身子:“小姐,不能不防,她也有可能在路上跟上来。”
夏侯小姐哦了声:“那就算回了家,她也能敲门啊。”
婢女一怔,是哦。
夏侯小姐将玉锤扔在她怀里,笑说:“不要自己吓自己了,她不是下三滥的人,她是让许城玲珑坊甘愿为她在京城开分店,让翟家以客人相待,五驸马敢举荐修皇家观星阁,五公主亲自请上门的客人。”
她声音澹澹,看着婢女。
“你放心吧,她已经能站在我面前一语双关说笑,是不会来跟我有任何不体面的厮缠。”
婢女神情有些恍忽,这样的人,还是陆三公子说得寄养家中无依无靠的可怜孤女吗?
“她或许曾经是。”夏侯小姐说,看着摇晃的车帘,“但现在不是了。”
婢女攥了攥手,怎么听了这话不仅没有放心,反而心更沉了。
“不要多想了,我不想不体面。”夏侯小姐说,“她更不想,她不会让我在人前难堪的,那样与她毫无益处。”
适才在公主别院,那七星都没有刻意与她相处,甚至她还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七星小姐都没有多看她一眼……
她似乎根本不在意她。
……
……
“公主的别院真好看。”
翟四小姐半躺在引枕上,再次感叹。
翟三小姐将公主赐的梅花在怀里抱好,说:“那可是皇家别院,公主出嫁的时候皇帝赐给公主的。”
翟四小姐起身抱住七星的胳膊,笑说:“托阿七的福,我们也能出入公主别院了。”
翟家原本去蒋家都只能跟庶女们玩耍,后来能跟蒋家正房小姐来往,此时还能出入公主府。
“那我和三姐说亲可挑选的要比原本好得多。”
翟三小姐呸了声:“说什么呢。”
可见现在是真把七星当闺中密友了,这种话都能随意说。
七星拍了拍翟四小姐的胳膊:“既然如此,那你们姐妹说到好亲,嫁妆来我们玲珑坊打。”
这话让连翟三小姐都抱着梅花笑弯了腰。
伴着笑声车马轻快,很快接近城门,暮色降临,城门前进出的人很多,车马行驶缓慢。
“我到这里下来吧。”七星忽然说。
翟三小姐不解:“怎么?我们接了你自然要送你回家啊。”
七星含笑说:“给公主做梅花裙,有些针线要买,我在街上逛逛。”
如果直接说哪家店铺,她们就送她去,她说要逛一逛,那便没办法送了,去赴公主家的宴席,家里长辈们记挂,她们要早些回去。
翟家小姐们也没有再强求,说了声改日再见,便看着七星下了马车。
走路过城门反而更快些,不过正在车马中穿梭的七星忽地听到一声喊。
“站着。”
七星脚步一顿停下来,循声望去,此时城门其他人也都看去,连正在核查的兵卫都面色惊愕转头……
靠在城墙上似乎睡觉的张元站直身子,睁开眼看着七星。
七星看着他,没有丝毫惊惧不安,只神情不解:“差爷,我…..”
张元指了指一旁:“没看到排队呢吗?你乱走什么?”
七星哦了声,低下头向后退了一步,站在一辆马车后。
还要排队吗?其他行人有些不解。
现在进出城除了携带违禁兵器,其他的并不查检,兵卫们更多是维持秩序,免得城门拥堵。
城门宽阔其实也并不会拥堵,就是看上去人多车多一些。
要排队啊。
那个兵卫胡子拉碴,兵袍穿得歪歪扭扭,眼底隐红丝,瞪起来很吓人。
其他正准备穿过车马的行人便也悄悄往队列中挪了挪。
看着那女子站在车马后,随着队列很快走过城门,张元没有再说什么,重新闭上眼,似乎方才只是他发癔症了。
“老张你干什么呢?”一个兵卫有些好笑,“以往也没见你这么勤快。”
自从跑了很久又回来后,张元倒是不逃班,但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每天就是靠着城墙打盹,不守城墙了就去喝酒,一天有半天都醉醺醺。
今日发什么疯,竟然还喝斥让人排队。
人排不排队又算什么大事。
张元垂着眼皮从鼻子里喷了一声:“看她那蠢模样就不会走路。”
什么蠢模样?适才他们也看了眼,分明是个很好看的女子,而且眉眼乖巧,老张是看人家好欺负吧,真是……
张元重新闭上眼,你们懂什么,被男人骗的的女人脑子不清醒,就得多骂两句。
……
……
七星走出城门,回头看了眼,似乎有些疑惑,然后便继续向前走,沿着街一边走一边进大大小小的针线杂货店铺逛逛。
在不知道进的第几家时,店伙计笑呵呵说:“姑娘,我们后边还有更好的针线,你看看有相中的不。”
七星看他一眼:“好啊。”果然向后走去。
这家店铺不大,院子里搭着棚子,摆放着货架,此时货架旁摆着一张桌桉,有人正坐着喝茶。
七星走过去,施礼:“刘大人。”
刘宴握着茶杯看着她,说:“你半路下车,是察觉有人跟踪你了?”
七星点点头,玲珑坊四周也好,她日常出行也好,都有窥探跟踪,不过她知道都是什么人,高财主的人,还有都察司的人。
但今日多了陌生气息。
“为了避免牵连无辜的小姐,我下车步行,顺便看看是什么来意。”七星接着说,“原来是刘大人。”
更没有想到,发现她察觉后,刘大人竟然直接跟她见面了。
她看着刘宴:“大人果然已经识别我的身份了。”
刘宴握着茶杯垂目,似乎在出神,忽地问:“你叫,七星?”
七星哦了声:“是。”
问姓名是什么意思?他不是早知道了?如同堂前审桉习惯了?
刘宴抬眼看着她:“这是你母亲给你起的名字吗?”
还要问是谁给起的名字,七星眉头微微皱,这种问话倒是第一次见。
“不是。”她摇头,“是父亲起的。”
刘宴握着茶杯微微出神:“原来是父亲起的,那没用上九针这个名字啊。”
这句不是问话,只是他的自言自语,但耳边忽地响起女子回答。
“用上了。”她说,“姐姐叫九针。”
二十五 诉旧故
姐姐叫九针。
听到这句话,刘宴抬起头看着她,神情有些怪异,似乎惊讶又似乎高兴。
“你还有个姐姐啊?”他问。
七星看着他,说:“我母亲生了双胎。”
刘宴看着眼前的女孩子,虽然已经猜测是她的女儿,但此时此刻才是真切的确定。
一时间似有很多话要说,又不知道说什么。
他忍不住笑了:“那真是好厉害啊,两个女儿,那她可开心了。”
七星看着他,垂下眼帘,摇摇头:“并没有什么开心。”
刘宴一怔。
“你母亲…..”他要说什么,又停下,再看着七星,想到还没有自我介绍,“我与你母亲是旧相识。”
说到这里又停顿下。
“但我不知道她姓名,她没说,她只说,无名无姓,知道她是个女匠工就可以了。”
这种自我介绍也是有些奇怪,说认识人家的母亲,但又不是人家的母亲是谁,连名字都说不上来……
“越女。”眼前的女孩儿说。
刘宴反倒愣了下,越女?
“对,她墓碑上名字就是越女。”七星说,一笑,“一个姓越的女子。”
看着这女孩儿的笑,刘宴只觉得两耳嗡嗡,陡然眼一花,似乎什么都看不到,耳边唯回荡这两个字。
墓碑。
墓碑啊。
所以,真的是已经,死了。
他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茫茫然。
“你认识我母亲。”七星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怎么知道九针这个名字?”
刘宴听着自己的声音似远似近:“她那时候说自己将来想要生一个女儿,还想了很多名字,最后选定了九针,说令有纲纪,始于一,终于九,匠工之道,亦是应天地四时阴阳,最后还说到了修身治国平天下…….”
说到这里时,他似乎又看到那女子略带有些羞涩,眨眨眼。
“我是不是太贪心了?对我女儿寄予太多?”
刘宴慢慢摇头,不是。
是太爱女儿了,恨不得将天地精华都凝结在她身上,这是她的珍宝。
刘宴看着眼前的女孩儿。
眼前的女孩儿听得很认真,也不知道听懂还是没听懂,但她再次笑了。
“原来母亲对我如此期盼珍爱。”她说,“没出生就想好了名字。”
是啊,期盼,刘宴点点头,但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你……”他回过神,问,“你姐姐呢?”
那个叫九针,被她期待珍爱的女儿。
七星垂下视线,没有说话。
是不想告诉他,还是……刘宴握紧了茶杯:“你,父亲呢?你家,除了你,他们……”
“他们都死了。”七星说,抬起视线看着刘宴。
都死了,刘宴怔怔:“都是因为晋王事吗?”
七星点头又摇头,不待刘宴再问,先开口:“刘大人,外边传说的与你有恩的故人,其实不是高财主,是我母亲吗?”
这个女孩儿并不想提及她的家人,刘宴默然一刻,点点头:“是,我当年因为触怒晋王被囚禁在晋王府,与来修屋舍的匠工你母亲结识,多亏你母亲关照,才保住一命,离开晋王府后,便再没见过。”
十几年了,终于再听到了她的消息,也知道了她的姓氏。
越女。
眼前这个女孩儿对过去的事似乎没有太大兴趣,哦了声,只问:“那你对我们墨门是抱有善意,一直在呵护吗?”
刘宴收回追忆,说:“我对墨门没有善意,我也没想要呵护墨门,墨门勾结叛贼,戕害太子,谋乱天下,十恶不赦。”
货棚下的气氛顿时有些凝滞。
七星问:“那刘大人为什么包庇高财主,这么多年不诛而杀之?”
刘宴竖起的眉头又放下来,轻声说:“墨门有罪,有些墨徒也是受害者,比如你母亲,身在其中被裹挟,我想要为她洗脱污名。”
所以他是为了给她母亲洗脱污名?七星看着他,似乎不知道该欢喜还是恼火。
“刘大人,你说的不对,不是墨门有罪,是个别墨者有罪,他们做了错事,不该整个墨门,甚至墨圣承担污名。”她说,“所以,我也是为洗脱污名而来。”
刘宴皱眉:“要洗脱污名就要把墨门交出去。”说到这里看着这女孩儿,眉头再次放下来,出事的时候她还是个孩子,不知道怎么东躲西藏活下来,“你现在什么都不要做了,且听我……”
七星打断他:“我不会听你的,我更不会把墨门交出去。”
刘宴将茶杯放下:“你莫非以为当了这个掌门很厉害?你知不知道,你们墨门千疮百孔人心各异?你知不知道,高财主一直要用我除掉你?如果不是那日我认出你像故人,你此时此刻已经在大理寺大牢了!还有,你还敢跑到皇宫里去,你知不知道都察司无处不在,你知不知道当年就是他们铲除了墨门?那天你就要与霍莲碰面,如果不是我及时拦住他…..”
“我都知道啊。”七星接过话说,笑了笑,“不过,如果你与我母亲没有故交,你也抓不住我,我最多是成为大理寺通缉的犯人,而不会在大理寺的牢房。”
又补充一句。
“也不会在其他任何牢房。”
意思就是说她宁愿杀人,也不会束手就擒。
“你!”刘宴站起来,这女孩儿说话性情真是强硬,跟她的母亲真是半点不像啊。
“刘大人。”七星说,“我们墨门的事你就不用过问了,我自由分寸,千疮百孔我会修复,高财主我会处理,你先不要惊动他。”
刘宴看着她,问:“你这是在安排我做事?”
七星点点头:“你不是要报恩吗?”
报恩就是要听她的话?这女孩儿怎么想的?刘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神情复杂,是,就算是如此,也不能如此直白,什么都不问,什么过往也不感怀。
她听到这些事,最后就只有一个念头,安排他做事?
这孩子……
“还有。”七星看着他,说,“我母亲不是身在其中不知善恶,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毅然为之赴死,毫不犹豫,且不后悔,刘大人,你不在墨门中,不要以己度人。”
说罢屈膝一礼。
“盯着我的人太多,我不便久留,告辞。”
刘宴看着这女孩儿转身,但又转回来,从一旁的货架上抽出一卷线。
“多谢刘大人。”她又看着他说,“让我知道我母亲的一些事。”
说罢再不停留离开了。
刘宴站在货棚里久久未动。
“她一定是像她父亲。”他说。
原来她的情郎是这样的吗?
刘宴有些想笑,然后果然笑了,笑着笑着又停下来,眼神悲戚。
“也谢谢你让我知道。”他低声说,“她叫越女。”
二十六 夜饮茶
夜色降临,都察司灯火通明,伴着嘈杂的马蹄声,一队人马冲进来。
原本有些安静的都察司顿时变得热闹。
有人互相打招呼,有人商议晚上吃什么,有人要急着回家去,世人眼中凶神恶煞的兵卫们关起门来,其实也都是普通人,有家有亲人。
除了说笑热闹,气氛也比往日更热闹,一束红红白白的梅花在都察司阴冷的庭院中绽放。
朱川抱着梅花跳下马。
“朱爷,你还喜欢花啊。”有兵卫笑说,“这大半天没见,原来去折梅花了。”
有兵卫挽着袖子:“来来,我帮朱爷你插到床边去。”
朱川呸了声,挥开:“这是要送给婉婉小姐的。”
先前朱川也的确常给婉婉小姐送花,抄家抄出来,从皇宫陈妃娘娘的花房偷来,但不管是抄还是偷来的,都是珍品名花。
这梅花,是很常见的,也未经雕琢,粗枝乱乱,山里野生。
“你们懂什么。”朱川再次哼了声,“这是正当时令最能表现心意的好东西,走走,别耽搁我,都督歇息了,就不好打扰了。”
说罢抱着花要向后宅冲去,但刚跑到半路,暗夜里响起一声呼哨,让朱川乐颠颠地脚步一个踉跄,又是惊又是怒看向呼哨声方向。
夜色里的屋檐上冒出一人影,冲他打个手势,这是他熟悉的暗卫,紧接着又冒出一个人影,单薄瘦削,衣裙飘动。
这也是他熟悉的人。
砰一声屋门关上,朱川抱着梅花转过身,看着站在室内的女子。
“你又来干什么?”他低声说,不待七星回答,自己呵了声,“观星阁修完了,皇城进不去了,又跑来我们这里撒野了?”
七星笑了,没有回答,而是看着他怀里抱着的梅花。
“你去西山折梅了?”她问,伸手轻轻碰触梅花,“还是别人送你的?”
朱川一躲,避开她的手:“不关你的事。”
七星也不在意,收回手,视线看向桌案,与第一次来不一样,此时朱川的室内桌案上摆着点心干果,甚至还有泥炉温茶,再往里看,悬挂着垂纱帘子,隐隐可见一张雕花床。
“你屋子里现在这么阔气啊。”她说,又看朱川手里抱着的花,“摆点花是更好看。”
朱川气恼:“这不是我——”
他才不在意这些呢,他是专门为都督布置的,毕竟都督已经好几次歇息在这里,总不能不像样子什么都没有吧。
不过。
他冷笑一声:“这是都察司,又不是你墨门的玲珑坊,掌门大人,我们想怎么阔气就怎么阔气。”
七星一笑没有再说话,走过去将茶水放在炉子上,顺手捡起一块点心吃。
“我就是来…..”她说。
她要开口,身后门砰一声,朱川抱着梅花已经跑了。
“婉婉小姐,你看。”
朱川满脸堆笑将梅花递过去。
梁思婉坐在椅子上梳头,看过来一眼,说:“你这是从路边还是山里摘的?”
朱川乐颠颠说:“小姐真厉害,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从西山摘的。”
梁思婉说:“不花钱也不用抢,随便摘是吧?”看着朱川似笑非笑,“朱川你现在怎么对我这么敷衍?看来我在都督面前失宠了。”
朱川被说得手足无措,竟然没讨到欢心?还给都督惹了麻烦?
“最近初雪,梅开,城里男女都用此表达心意。”他结结巴巴解释。
梁思婉说:“城里这些男女怎能跟都督比啊,他们没有都督的权势没有都督的钱,只能用不值钱的东西表达心意,朱川你最近怎么了?跟谁学的?一点都不像都督的人了。”
他还真是跟别人学的……朱川张口结舌,还不能说。
“别逗他了。”霍莲从内室走出来,对梁思婉说,“我出去一下。”
他原本已经换了寝衣,看到朱川来了,便进去换了衣衫。
梁思婉继续梳头,说:“今晚又不回来了吧?”又叹口气,“一个人很无聊的。”
虽然这话听起来是报怨是伤感,但梁思婉说完却笑了,似乎是多么好笑的话。
朱川被笑得更加紧张,霍莲却不在意,从他怀里拿出花,交给一旁侍立的婢女,让她们插起来,再对朱川示意。
“是找我吧?”他问。
朱川进来后只说送梅花,并没有说其他的。
听到霍莲问,朱川才忙点头:“是是,都督,你要是不见,我可…..”
霍莲越过他迈出了门,朱川忙停下说话跟上去。
屋门在后被关上,但并没有陷入黑暗,而是灯火通明,窗户上投影着女子们身姿,分外好看。中文網
看到朱川向后看,霍莲说:“不用在意,她说那些话不是生气,她就是说话而已,没有什么想法。”
哦,朱川似懂非懂。
反正都怪那个女人,谁让她那个心上人送什么梅花!
朱川噔噔迈步,愤愤推开门,室内的女子正喝茶,见霍莲走进来,便抬眼一笑。
“晚上好。”她说。
朱川哼了声,一步退出去将门带上,不想看到这女人的脸。
走进来的霍莲问:“什么事?……我不喝茶。”
七星将指着茶的手收回来。
“没事。”她说,“我就是来…..”
她的声音到这里又停下。
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霍莲看着桌上空了点心盘子,炉上咕嘟嘟的水,闻着室内的茶香,接过她的话说:“来喝茶的?”
他发出一声笑。
“掌门小姐,你们墨徒只是穿着打扮简朴,但不是真穷的喝不起茶。”
七星不理会他的冷嘲,端着茶喝了口,忽然说:“我今天很高兴。”说着一笑,看向霍莲。
这女子虽然表情不多,但笑也是会笑的,但今天这样笑的眼弯弯,倒是少见,看来是真高兴,霍莲移开视线,耳边听得女声继续。
“你知道九针是什么意思吗?”
九针?那把剑,霍莲看着她没说话,是说知道那把剑有什么特殊之处?原来她也不知道?
不过她不知道也不奇怪,那姓洛的说了,他这个女儿没有跟着他长大,对他不熟悉,对剑自然也不熟悉。
“原来九针是我母亲起的名字。”七星说,“而且很早就想好了。”
怎么又说到母亲?霍莲心里皱眉,从洛工只言片语可以得知,他们夫妻是闹僵了,没有来往的。
所以她的意思是洛工很惦念妻子,将妻子命名的剑时刻带在身边?
她这个跟着母亲长大的孩子,其实也是期盼父亲母亲能和好?
“我母亲…..”七星说,声音忽地又低下去,脸上的笑也散去,“怪不得那么难过,她那么期待,珍爱我,我变成那样…..”
说剑呢,怎么又说到她了?她母亲到底珍爱谁?她又变成什么样?
霍莲微微皱眉,说话怎么这么前言不搭后语?看着眼前的女孩子,她眼里忽地滑下一行泪。
罢了,子女哪有不思念母亲的,更何况她看着母亲死去了,人思念成狂,难免言语混乱。
霍莲本要移开视线,又见那女孩儿一根手指擦了眼泪,好奇地在眼前看,看啊看,又忽地舔了下。
“咸的。”她看向他说,“眼泪是咸的。”
将手指举起来,似乎是什么稀奇的东西还要给他看。
霍莲有些好笑,终于开口说话:“废话,不是咸的还能是甜的啊。”
七星哦了声:“我是第一次哭,不知道。”说着看他一眼,“不像你哭过那么多。”
霍莲竖眉喝道:“我怎么哭那么多了?”
七星说:“你杀你义父的时候,不是哭得死去活来,鼻涕都流出来了。”说到这里又问,“鼻涕什么味道?”
霍莲不知道身体里是怒火还是什么在冲荡,让他要愤怒又觉得茫茫然,宛如被灌下一碗酸苦辣汤水,搅的他五味陈杂,最终只汇成一句脏话。
他爹的。
姓洛的那个当爹的。
到底生个什么女儿。
姓洛的让他拿着剑,是真要等那个女儿来取剑,还是要那个女儿来气死他?
二十七章 客自去
室内一阵诡异的沉默。
霍莲深深吐出一口气打破。
他不问她为什么知道他哭成什么样。
问了一定会答是亲眼见了。
她就是一口咬定她什么都看到了。
随便吧。
“你到底来做什么?”他沉声说,“来跟我说你很高兴,还是告诉我眼泪是咸的?”
七星收回手指,在脸上将余下的眼泪擦去,想了想,哦了声。
“哦是什么意思?”霍莲上前一步,没好气问。
这些年他几乎不生气,有时候会说些别人认为他在生气的话,但实际上他心里毫无波动。
没什么可生气的,解决不了的事和人,直接杀了就是了。
只是这个女人,总不能直接杀了。
大概是看出他生气了,七星忍住到嘴边的哦声,说:“就都是的意思吧。”
什么都是?霍莲再上前一步盯着她,说很高兴?眼泪是咸的?什么鬼!
七星抬起头看着他:“我就是随便走走,其他地方不方便,就走来你这里,喝个茶。”
霍莲听到自己咬牙或者攥住拳头的声音。
看着女孩儿平静的脸,真诚的眼,她说的还真是真话,但这真话不是胡扯吗?
来他都察司喝个茶?!
他的牢房里有各种各样的犯人,有各种各样的说辞,朝堂上官员们对他的冷嘲热讽花样百出,他都能反驳回去,张口无语还真是第一次。
“你——”霍莲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
七星说:“我跟你比较熟,你也知道我父亲母亲的事,我来你这里可以随便说。”
霍莲哦了声,看着她:“你在我这里可以随便说?那我也可以随便问?你到底是谁?那把剑有什么玄机?”
此话一出口,站在身前的女孩儿说:“我说完了,就…..”伴着说话身形一晃,向外奔去,声音也被拉长,“告——”
但辞了两字未能出口,人也没能奔出去,霍莲的手瞬间抓住了她的肩头,向后向下按住。
七星恍若无力向后倒来,贴向霍莲的怀中。
又这样!霍莲身形微微一顿,而这一顿,那女孩儿在他胸口一撑,擦着他肩头翻了过去,脱离了他的手,下一刻砰一声响,窗户被撞开——
人从窗户跃出去。
“…..告辞了。”女声扔下一句。
都不知道该说她有礼貌还是没礼貌了。
朱川哇哇叫扑到窗边。
“行了,别叫了。”霍莲喝道。
朱川停下喊声,站在窗外看着他,挤出一丝笑,要说些什么似乎又不知道说什么。
拦,也拦不住。
抓,又不让抓。
霍莲吐出一口气坐下来,喝道:“斟茶。”
朱川忙应声是,顺手从窗户翻进来,先拎着茶壶看,水都喝光了,再看桌子上点心也吃光了,他滴滴咕咕骂骂咧咧去喊人重新送了茶水和点心。
折腾完斟茶端过来,看到霍莲坐在椅子上,手抚着额头,不知是气得头疼,还是在假寐。
“都督,喝茶。”朱川小声说。
霍莲睁开眼,坐直身子,端起茶喝了口。
朱川端详霍莲的脸色,问:“她又来闹什么?”
霍莲说:“没什么,跑来炫耀开心了。”
朱川呵了声,叉腰说:“我就知道。”又冷笑,“不就是那姓陆的给她送了梅花,得意什么。”说到这里愤愤抱怨,“都督你不知道,那姓陆的看起来真被她迷住了,一大早就给她送梅花,啧啧…..”
霍莲伸手按了按额头,打断他,说:“出去吧。”
朱川哦了声,都督累了吧,又殷勤问:“我去把床铺好。”
霍莲摆摆手,朱川没敢再多言退了出去。
室内恢复了安静,霍莲端起茶水喝了口,又看了眼重新摆满的点心碟子。
都察司不待客,霍宅也没客人,但霍宅用得是数一数二的好厨子。
点心做得很是精美。
吃东西对他来说就是维持生命,该吃的饭吃了就行。
有那么好吃吗?他伸手捏起一块蝴蝶酥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没什么感觉,就是食物的味道。
或许好不好吃跟心情有关吧。
高兴了吃什么都好吃吧,眼泪尝了尝,甚至还问鼻涕,一副什么都想吃的样子,如果再晚来点,说不定桌子也能给啃了。
念头闪过,霍莲噗嗤笑了,下一刻笑散去,木然地嚼着蝴蝶酥。
她看起来的确高兴,高兴到语无伦次,行为失常,竟然跑来都察司跟他说这些话。
他跟她有什么关系吗?她的喜悦与他何干?真是好笑。
……
……
接下来京城风平浪静。
当然京城一直很安宁,风平浪静是对个别人来说,比如大理寺刘宴,都察司的朱川,会仙楼的高财主,翰林院的陆异之,以及夏侯家的小姐。
刘宴确认了故人之女,但又因为其未曾预料的性情,导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朱川是警惕女人神出鬼没,高财主是提防新掌门是否轻举妄动,陆异之忐忑自己将要面临的召之即来,夏侯小姐…..
夏侯小姐还好,倒没有担心那女子对她如何,只是本风平浪静的生活里,除了读书,进宫侍读,与贵女们交游之外,多了一个思索,思索那个叫七星的女子。
自那日后,七星没有出现在他们面前,因为应承了五公主做梅花裙。
就这样一直到腊月二十三,七星才走出玲珑坊,坐车向五公主府去。
听到门前禀告,五公主愣了下,她都忘记这件事了。
虽然在西山别院很好奇描述的金蝶裙,但身为公主,见过的拥有的好东西太多了,随口说了之后,就忘记了。
不过得知做出来了,五公主当然不会不理会,好东西多一个自然是好,立刻让人请进来。
五公主刚换上裙子,五驸马进来了,站在门口伊了声。
“公主你拿着梅枝做什么?”他问。
听到这句话,五公主笑了,也不看镜子,也不问身边的婢女仆妇,直接抚掌:“果然妙极了,七星小姐技艺非凡。”
室内的人都笑起来,纷纷凑趣,五驸马也才回过神,走进来,看看七星,再仔细看五公主穿着的衣裙。
“宛如玉女抱着梅瓶。”他再次称赞,“原来七星小姐刺绣更是好手艺。”
七星含笑施礼道谢。
五公主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再看一旁的五驸马,可惜这个驸马不是金童般相貌。
“你不是邀请李国舅去会仙楼斗棋了?”五公主问。
五驸马说:“我刚要出门,宫里人来说陛下要见我,今次的元宵灯会,宫灯陛下交给我负责了。”
五公主神情惊讶又欢喜:“这活虽然不算大,但也不算小,可见陛下真看重你了。”
室内的婢女仆妇们纷纷恭喜驸马,七星也跟着施礼恭贺。
“七星小姐,正好也请你来做些新奇的玩意儿。”五驸马笑说,“待拟了章程,我让修内司找你。”
七星再次施礼道谢,又说:“那这次五公主的裙子就不收钱了,是我对公主和驸马的心意。”
五公主哈哈笑了,眼波流转看五驸马:“驸马爷,你这算不算受贿了啊?”
成亲这么久,公主还是第一次这般看他,五驸马欢喜的浑身发痒,连连点头:“是,可不是嘛,公主可以帮我把持清正。”
五公主再次笑了,对七星说:“裙子我收下了,我也不占你便宜,七星小姐,你做了好灯,让五驸马得了陛下的赏,我也再赏你一份。”
七星俯身施礼:“多谢公主,七星必全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