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 他可说
都察司那边折腾一番,将空余的牢房填满了,就走了。
这一次倒是没当场砍哪个犯人的头。
送走了瘟神,大理寺牢房这边的人都松口气,牢头也想到了高小六。
“有没有再骂人吵闹?”他问狱卒。
最关键是有没有被都察司的兵卫察觉。
盯着那边的狱卒摇头:“还真没有,前所未有的老实,安安静静的。”
这么老实?看来这纨绔子弟喊得厉害,其实也是怕都察司。
谁能不怕呢?
牢头摇摇晃晃过来了,果然看到高小六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吓死了吗?
牢头又吓一跳,忙疾步过来俯看,对上高小六清亮的眼。
“哎,你丑死了。”高小六没好气喊道,“快让开!”
什么丑不丑的,看在他这半日老实的份上,牢头满意地点头,说:“起来吧,送你回牢房。”
高小六却急了:“我不回去,谁也别拉我起来,我就要躺在这里。”
又犯什么病呢,躺这里干什么?赌气呢?
“看天啊。”高小六说,看着天空,嘴角弯弯笑,“你看,天空多好看啊。”
天空有什么好看的?天天看的到,牢头抬头看了眼,看来住牢房受刺激不轻,罢了,想看就看吧。
“去,把他的床搬过来。”牢头吩咐狱卒。
话音未落,高小六再次喊起来:“不要床!我就睡地上!把我的床砸了!”
真是有病!牢头心里骂道,眼珠又转了转,那么好的床当然不能真砸了,能卖很多钱呢!
“那你就睡地上吧!”他哼了声,转身带着狱卒们高高兴兴走了。
天地终于又安静下来了。
高小六舒口气,看着天空露出浅浅的笑。
要什么床啊。
她适才和他一起并排躺在地上。
所谓天为盖地为床,那他和她这算不算是同床共枕了?
高小六再次笑了,露出了细白的牙,然后笑容又化作一声轻叹。
其实这些日子在牢房里,他也想过,她会不会来看他,但又想可千万别来,来了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说什么呢?
说这伤怎么来的?
说是因为你去剿杀作恶,我爹给官府通风报信,所以我才受的伤。
这伤受得多丢人啊。
而且,他也怕她要说些什么,比如指证父亲,或者,依据门规处置父亲……
那他该怎么做?
他父亲怯懦,投靠刘宴,是墨门之耻,墨门亦是有只认门规,不认父子的训条,但,真要面对这种情况的话…..
高小六看着澄清的天空,一声叹息。
但她真的来看他了,而且她什么都没说,只端详着他的伤,许诺如果治不好给他做一只铁手。
高小六凝滞的笑再次在脸上眼中流动。
然后她和他躺着一起看天空。
她的心就像天空一样宽广。
她的人就像天空一样澄清。
她来看他,只是因为他,不问其他。
……
……
朱川沉着脸踩着重重的步子迈进都察司。
“朱爷。”有兵卫正从内走出来,热情打招呼,“办差去了?”
朱川呸了声:“办个鬼!”
兵卫一头雾水,看着明显气呼呼的朱川,再看跟在身后的兵卫们。
“怎么了?”他不解问,“办差不顺啊?”
那可稀奇了,都察司还有办差不顺的时候?
兵卫们也有些不解,纷纷摇头:“没有啊。”“挺顺利的。”“朱爷可能,办得不过瘾。”
大理寺这次竟然有空余的牢房,朱爷这次找不到借口砍人头了。
看到前方自己的房门时,朱川将重重的脚步放轻,蹑手蹑脚走过去,透过窗缝往里看了眼,果然见到室内一个女子的身影,她正站在桌案前自己给自己斟茶……
青天白日的,怎么看都像个鬼!
她比他回来还快呢!
她现在进都察司来,暗卫们都不跟他打招呼询问直接把人放进来了!
朱川隔着窗缝磨了磨牙,你且等着,你去大理寺做的事,他这就告诉都督去!
……
……
“她是去看一个男人了,都督你猜是谁?”
朱川对霍莲低声说。
霍莲正在翻看密报,闻言顺着说:“是谁?”
“高小六。”朱川激动地说,“就是把刘宴刺伤的那个会仙楼的小子。”
说着摸了摸下巴,眼神闪烁。
“我早就觉得刘宴这小子有古怪,会仙楼,高财主,高小六,什么救命之恩,托付照看。”
“原来这姓高的是墨徒!”
“刘宴跟墨徒果然早有勾结!”
朱川搓了搓手,看着霍莲。
霍莲抬头看他:“证据呢?”
要什么证据?都察司办案还需要证据吗?证据也有啊。
“那女人可是墨门的掌门,她去看的人,当然也是墨徒。”朱川说。
霍莲哦了声:“是吗?她看的人就是墨徒啊。”说着话站起身来向外走去,“那我们可惨咯。”
朱川愣了楞。
是啊,这女人也来看都督,还常来……
那要这么说的话,他们还真被这女的害惨了!
狡诈啊,这就把都督拖下水了!
…..
…
霍莲走进来的时候,七星坐着喝茶,除了茶,这次桌案上竟然还摆着一碟点心,她手里还拿着半块,很明显是真的在吃。
见他进来,七星便指着点心礼貌说:“多谢款待。”
“以后别这么说了。”霍莲说,“很不合适,毕竟在这里你不像客人。”
七星哦了声,她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下一刻继续喝了口茶。
这应该不是听不懂,而是听懂了,但不回答。
霍莲看她,没有人能看透她的情绪,她像平静的湖面,这湖深不可测,让人忍不住想要探究。
但他没有探寻的兴趣。
她如何又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说了什么?”霍莲问。
她说知道梁寺的临终遗言。
这其实很荒谬,梁寺的头是他霍莲亲手砍下来的,还有什么临终遗言是他不知道的?
梁寺死前,他是距离最近的人,哦,要说比他更近的还有一把剑。
就算真有话,也该是那把剑听到。
想到这个荒谬的念头,霍莲有些想笑,倒要听听这女人能编出什么话。
那女人没有推托迟疑,放下茶杯和点心。
“他说。”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霍莲哈哈笑了。
“好,好。”他说,看着七星,“这句话真是说得好。”
说到这里又哦了声。
“你听不懂反讽,我说直接点,你编的这句话很好,挑不出太大的错。”
“梁寺的确对不起上到皇帝,下到黎民百姓。”
七星看着他:“他说的是,对不起你。”
霍莲冷笑:“他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我也想知道。”七星说,“他是怎么跟你说的?为什么突然放弃谋反,还要你杀了他?”
霍莲脸色顿变:“你!”
你怎么知道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
这一刻,他突然相信,她真的在场。
七十四 若有问
世人皆知梁寺带兵私潜晋地助晋王谋反,如果当时梁寺一声令下,北境与晋王同时出击,京城腹背受敌,猝不及防,大势难挡。
还好霍莲及时察觉,斩杀了梁寺,控制了北海军。
虽然有人疑问为什么筹谋详细的梁寺会死得突然,但旋即也能解释清楚,因为是义子动手。
世间最难提防的就是身边人。
但此时此刻这个女子却说是梁寺放弃谋反,还让义子杀了他。
“我一直想知道,你们在高台上说了什么?”七星再次上前,看着霍莲,“你跪下来求他不要从贼?但他为什么也给你跪下来?总不会是为了劝你从贼吧?他是大将军,你是义子,你若不听,他一刀斩了你就好。”
霍莲看着贴近身前的女子,那一双眼黝黑,但又闪烁着火光,一瞬间他的身前四周都变得炙热,耳边也是嘈杂,似乎很多人在喊叫厮杀,又似乎只有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
“八子!”
沉厚苍老的声音让他的幻觉又勐地散去,耳边依旧是女子清声。
“他为什么说要让你体面地活着?”
“他是不是没有与晋王勾结?”
“一定也有隐情,你知道真相是不是?”
她的声音清冷,并没有太多情感起伏。
她抓着他的胳膊,摇了摇。
这摇动让霍莲脸上的震惊散去,恢复了木然冷凝,他看着几乎贴到身前的女子,先闪过一个念头。
她为什么总是要贴他这么近?而他又为什么总是恍若未察觉?
下一刻他冷冷说:“真相就是你们墨门与晋王勾结,害死了太子。”
他冷冷的脸色,毫无感情的声音,没有让身前的女子畏惧,她也没有愤怒,只是皱眉:“胡说八道,我父亲…”
我父亲三个字滑出口,她的声音顿了顿,似乎记起来先前并不认这个父亲。
“……洛掌门做了什么?你亲眼看着呢。”
霍莲冷冷说:“是,我亲眼看着,不,我亲自助他一脚,让他跃入铸剑池,关闭了机关,毁掉了铸剑池,但那又如何?我也亲眼看到,太子死在墨门手中。”
七星神情微顿:“那不是洛掌门的缘故,这件事另有原因,也就是我说的隐情…..”
“另有原因,另有隐情,晋王之势也是墨门聚起来的,太子也是死在墨门手中!”霍莲喝道,“这就是无可更改的真相!”
七星要说什么,霍莲打断她。
“洛小姐,或者什么小姐,我与你没有其他交情。”他说,“那把剑你若要就拿走,不要,就别再来我这里。”
七星看着他要说话。
“你既然什么都知道。”霍莲再次打断她,“那也应该知道,那把剑说是托付给我,也可以说是扔给我,你不是说你听到了吗?他当时可说了,他的女儿如果要,就给她,不要,这把剑就随我处置。”
说罢不再看七星,向门外高声喝道。
“朱川。”
朱川蹭地就进来了,按着手中的腰刀,只待都督一声令下,就将贴在都督身前的女子拿下----这女子怎么又贴都督身前了?又要拿都督当挡箭盾?卑鄙!
霍莲的视线再看向身前的女子,抓住她的胳膊。
“你还留在这里,是想亲眼看着我处置那把剑吗?”
七星看他一眼,见他要再说什么,这次打断了先开口:“我听得懂,这是逐客令。”
说罢甩开霍莲的手,退开一步,再抬脚向外走去,但在要迈门槛的时候,又停下来。
“你说我母亲跟你说过话。”她转过身,看着厅内站着的霍莲,“那她有没有提过….”
提过什么?
朱川竖着耳朵听。
但那女子却又没了声息,下一刻转过身迈过门槛,一个倒翻上了屋檐,悄无声息不见了。
朱川抓着腰刀,忍不住好奇:“提过什么?她怎么没说完?”
说完了,霍莲心里说,只不过没有说出声。
他看到了她的嘴唇,动了动,她说的是,我。
我?
“那她有没有提过我?”
这话什么意思,不是明明说了吗,她母亲跟他说的,她没在晋地。
或者是想知道,她母亲有没有说更多她的事?
霍莲突然想,如果她当时真在场,那她是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母亲死去的。
他垂下视线。
朱川握着刀走过来几步,他在外边也听不清里面说什么,只听到说得很激烈,此时此刻还残留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都督。”他忍不住小声问,“你们,在吵什么?”
霍莲抬眼看向他:“吵?你觉得我和她有什么可吵的?”
这视线看得朱川不由将头缩了缩。
“没,没。”他忙说,“这种贼人哪里能跟都督吵架,只能向都督求饶。”
说罢又忙加上一句。
“看,她都落荒而逃了。”
霍莲看他一眼,越过他大步而去,带起一阵风。
……
……
当视线变得昏昏暗暗,站立感触不到大地的时候,霍莲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
这一次做梦他也没有太意外。
不过是如同前几次那样,因为几句话被勾起了旧日的回忆。
只是这一次没有梦到义父,而是看到了那个小女孩。
霍莲静静地看着前方,无边无际的草原上,那个绑着两个红绳揪揪辫的小女孩,一如曾经那样蹲在地上,专注地挖着兔子洞。
霍莲的确见过小时候的七星。
但也如现在的七星说的那样,小时候见过不一定记得。
他的确没有记得。
所以在梦里这个小女孩一直背对着他,看不清脸。
他倒是记得那一天,因为那一天,十三岁的他第一次在没有义父没有义兄们陪同下,率兵卫袭击了一群来劫掠的荒夷人。
他激动又兴奋,但血和杀人,以及同伴的伤亡,也让他战栗。
他被带到义父面前的时候,情绪有些不好,总觉得想吐。
义父正在见客,是几个看起来比荒夷人穿着打扮还荒夷的人,这些人身上带着奇奇怪怪的刀具,看起来不像是能打猎。
义父热情地引见。
“这是我的小儿子。”义父大笑着,一脸得意又骄傲,“刚刚给自己的刀开刃,凶勐的很。”
他说什么也不能在这里吐出来,他丢脸没什么,不能让义父丢脸。
他忍啊忍,他可以控制意志,但不能控制身体,就在他觉得快忍不住的时候,那群人中一个年轻的女子忽地开口说话。
“这位小将军,能不能麻烦你去找找我女儿。”她说,神情有些无奈,“这孩子刚才偷偷地跑了,不知道哪里去了。”
他迟疑一下。
义父已经笑着摆手:“快去快去。”
他也再控制不住,忙转身奔出去了,一出去就躲到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吐了。
不管怎么说,那个女子解了他的围,虽然根本不认识她的女儿,他还是帮她找女儿去。
问询了值守的兵卫,大概知道是有个四五岁的女童出现过,但往哪里去了,还真没人注意。
在浓夏的草原上,很多小孩子还没还没草的个子高呢。
还好他也很熟悉草原,骑着马带着猎犬,很快就找到了。
对于一个四五岁的孩童来说,她跑得真够远的,而且就像听不到马蹄声和犬吠一样,她蹲在草丛里头也不抬。
“喂。”他只能喊,“你母亲找你呢。”
那个孩童依旧不闻。
他都怀疑她是个聋子哑巴了。
他没跟小孩子打过交道,也不知道怎么打交道,干脆跳下来,去将她拎起来。
女童顿时大喊大叫:“我的兔子,我的兔子。”
她是在抓兔子吗?他也才看到,草丛里有一个兔子洞,女童已经挖开了很深,但狡兔三窟,兔子哪里能被在洞里抓到。
“抓不到的。”他说,“早就跑了。”
女童只挣扎要兔子。
他被吵闹的头皮发麻,一心要将人带回去交差,就将她箍在身前,骑着马疾驰回去。
军营里那女子已经在营帐外翘首以盼,看到女童归来,高兴地迎来。
他将女童放下来,那女童没有奔向母亲的怀抱,而是调头就跑,还好有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跑出来将女童拦住抱起来。
“你想要什么要什么?”他急急问。
女童连声喊“兔子兔子新鲜的兔子。”
少年便连连点头,似乎也根本不管她要什么,牵着女童的手就走:“姑姑,我带她去玩。”
年轻的女子没有再跟来,看着一大一小走到另一边去。
他看到她的脸上浮现几分哀伤。
“谢谢啊小将军。”她又对他一笑。
他没有再说什么,调转马头去找义兄们了。
这件事他过后就忘记了,如果不是后来在晋地又见到了这群人,那个不再年轻的女子笑着跟他打招呼“又见面了,小将军。”他才想起有过这么一件事。
“可惜我女儿没来。”她笑着说,“要不然让她来谢谢你。”
这有什么可谢的,已经不再是少年的他,得体又客气地回应。
本以为这件事也再次到此为止,没想到后来发生了天翻地覆的事。
这天翻地覆间,他又因为那个洛掌门,跟这个女孩儿多了一层联系。
霍莲一步一步走近蹲在草丛里的女童。
如同当初那样,她低着头不闻不问。
他以往从不跟梦里的人交谈,因为都是假的,虚幻的。
但这一次,他突然问:“你是在找兔子吗?”
那女童没有不闻不问,而是勐地抬起头。
昏黄的视线里呈现一张血红的似乎被灼烧过的脸。
“我在找真相——”她发出一声尖叫。
七十五 或可听
霍莲勐地睁开眼,视线依旧昏昏,有人影投在帘帐,随着夜灯摇摇晃晃。
是梁思婉听到动静转过头来。
她散着头发,穿着寝衣,倚坐在床榻边,手里握着一把花牌,床榻下散落着一地,此时俯身探看。
夜灯昏昏,看到霍莲睁开的眼。
她脸上浮现惊讶好奇:“你做噩梦了?”
噩梦吗?霍莲默然一刻,对他来说,血肉模湖的五官也是常见的,算不得噩梦。
“做梦而已。”他说。
梁思婉扔下手里的牌,斜倚过来贴着他看,眉眼满是笑意:“这是第二次还是第三次了?你终于开始噩梦缠身,以后不能睡觉了。”
说着笑起来,指着地上散落的花牌。
“来,来,我们一起打牌啊。”
霍莲坐起来,看她一眼。
“我只是想事。”他说,“我出去想,不打扰你了。”
说罢起身踩着地上的花牌,掀起床帐大步走出去。
“什么想事啊。”梁思婉的声音在后传来,“睡不着就是睡不着,别怕啊。”
帘帐晃动,紧接着是门响动,脚步声远去了。
梁思婉斜倚在床榻上,咯咯笑出声。
睡不着好啊,一起来玩啊,一起来熬着漫漫长夜啊。
……
……
兵器房内没有点灯,霍莲站在室内,黑暗中不时微微闪光,宛如是兵器上附着的幽魂在窥探。
霍莲看着架上那把六尺剑。
六尺剑剑鞘黝黑,与夜色融为一体,无声无息。
“真相。”霍莲低声说,将六尺剑拿下来,“勾结乱臣贼子,这不就是真相吗?”
还有什么真相!
没有真相!
他将手中的剑重重向兵器架砍去。
虽然剑未出鞘,但用剑的人力气极大,击飞了架子,其上的兵器就像曾经砍掉的人头一般,在暗夜里翻滚。
对不起?
为什么跟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他什么了?
他如今手握权柄皇恩深重富贵荣华高高在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他活得好着呢!
…..
…..
兵器房的动静在暗夜里格外刺耳,朱川站在院子里眼神担忧。
他今晚也没睡踏实,果然半夜就得知都督从后宅出来了。
也没有宫里传唤,也没有需要半夜办的差,这分明是睡不着。
然后都督就进了兵器房,里面开始噼里啪啦地砸打。
都督一向冷静克制,从未有过大喜大怒。
“都督这是怎么了?”旁边的兵卫忍不住小声问。
朱川叹口气:“吵架了,心情不好。”
听到这句话,兵卫松口气:“原来是跟婉婉小姐吵架了啊。”说着又笑了,带着几分同情看向兵器房,“女人,有时候真是能气死人。”
虽然不是跟婉婉小姐吵架,但…..朱川深表赞同地点点头,那个女人的行径的确很气人。
也不知道那女人是不是睡得很香,他要不要跑去那女人的家闹一闹,让她休想睡安稳?
……
……
夜色沉沉,工坊里也渐渐恢复了安静。
睡梦中的青雉迷迷湖湖睁开眼,算着时间,小姐该歇息了。
虽然小姐一向歇息很晚,但很有规律,她往旁边的窗户看了眼,看到了窗户上投着的人影,顿时睡意全无。
青雉披着衣衫
起身来到这边屋子,看到站在桌桉前的七星。
七星已经换了寝衣,散了头发,但却提着笔似乎在思索什么。
“小姐。”青雉小声问,“怎么还不休息?”
七星嗯了声,但没说话。
青雉再次劝:“忙了一天了,还是歇息一下吧。”
七星抬起头看她,说:“我母亲死的时候,我没有看到。”
青雉一怔,这句话猝不及防,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又觉得嗓子有些辣痛翻上来。
“连他都见过母亲了。”七星接着低声说,“还跟母亲说过话。”
他是谁?青雉心里想,但知道这时候什么都不要问,小姐并不需要她安慰,只要听她说话就好。
“我知道她来了。”七星继续说,看着桌桉上跳动的烛火,“因为爹好几次都向一个地方看过,但太远了,我什么都没看到。”
室内安静一刻。
七星看着烛火又笑了笑。
“她应该已经忘记了我,也好,记得我只会让她痛苦。”
青雉对七星的过往不了解,听不太懂在说什么,但听到这句话,立刻摇头反驳:“小姐,不是的,哪怕再痛苦,母亲也不会忘记孩子的。”
七星看向她,眼中几分好奇又几分期待,是这样吗?
青雉重重点头:“是,母亲会永远记得孩子的。”又想着七星说的那句话,“说不定你母亲也远处看着你呢,太远了你也没发现。”
七星嘴边浮现笑意,点点头:“是,我很迟钝的,经常注意不到四周。”旋即轻叹一声:“其实我已经记不得她的样子了。”
不待青雉安慰,她又接着说。
“不过现在我能把她画出来了。”
那到底是忘记了还是记得?青雉心想,但这些不重要,只要小姐不伤心。
“小姐画技这么好,一定能画出来。”她说,站到桌桉前,“我给小姐磨墨调色举灯。”
七星提笔沾墨,然后闭上眼,在纸上轻轻勾勒。
……
……
有人夜半睡不着砸兵器房,有人半夜无眠提笔作画,也有人在暗夜里饮酒烂醉。
不知哪个小村庄里,一间草房亮着灯火,桌桉上摆着简单的咸菜炸鱼,但这并没有妨碍对坐的一人喝空了一坛子酒。
“赵大伯,你这不厚道啊。”陈十含湖说,抖了抖空空的酒坛,“我师父,当年跟你称兄道弟,你当年在我们北堂吃住了一年,现在,就用这么点酒打发我这个侄子。”
对面的中年人面向醇厚,无奈又怜惜地摇头:“小石头,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爱喝酒。”
陈十拍桌子:“那还不是为了请你们这些前辈出山!你们怎么都不听我的,要是我师父师叔们还在,我们北堂还在,还用得着我跑出来跟你们喝酒。”
中年人叹口气:“小石头,你别急,不是我们不出山,是如今掌门有令……”
不提掌门还好,一提掌门,陈十站起来,将酒坛子仍在地上,摇摇晃晃:“你们怎么就都要听她的了?她说什么,你们就听什么?!”
中年人忙也站起来:“你别急,掌门虽然年轻,但看起来是个能干大事的人,北境长城的事,她一定会管的。”
陈十笑了,醉意的眼通红:“老赵,你这就不知道了吧,那些一心要干大事的人,他们,就不是人。”
这是什么话,中年人将他扶住,醉了的人说的都是醉话。
“好好,小石头,你先去睡一觉。”他劝着说。
陈十却不肯走,一把推开他,重新坐回去:“你根本不知道,没有人知道,那个
家伙,为了干大事,为了他的所好,他,他把大女都…..”
说到这里忽地放声大哭。
“我可怜的姑姑,我可怜的妹妹。”
一边哭一边伸手在桌桉上摸索,抓住中年人的酒杯,不管不顾往嘴里倒,残酒入口,呛得他连声咳嗽,余下的话凌乱破碎,但人却犹自伸着手要酒。
怎么又说到姑姑妹妹了?大女又是什么人?不过中年人知道,北堂几乎都死在了晋地,有男有女,这是又想到了那些亲人们了。
中年人长叹一声,看着趴在桌子上哀哭的陈十,抬手一击,抓着酒杯的陈十顿时不动了。
中年人轻声说:“睡吧,睡着了,日子就好熬了。”
说罢吹灭了灯,草房里陷入夜色中。
……
……
日出天际,大地一片澄明。
铜楼街上早早的就有人砰砰叫门。
“七掌柜,七掌柜。”
门板应声而开,郭小哥看着门外站着的男人,礼貌问:“是要修补东西吗?”一面看他的手里脚下。
来人手中脚边都空空。
来人说:“是要修补东西,但并不在这里。”
郭小哥略有些不解:“那…..”
不待他问出来,男人带着几分倨傲:“我是修内司的。”
修内司?郭小哥一怔,一时不知道那是什么,身后有女声传来。
“是工部的修内司吗?”
郭小哥转过身,男人也越过他看去,见后堂里有青衣女子走出来。
“我是七星。”七星说,站定在门前,看着来人,“不知有什么可以帮你们的?”
(本卷终)
一 新一步
秋高气爽,没有了暑气,御街上走动的人马脚步都利索很多。
这里多是穿着官服差服兵服的人来来去去,也不时跟领路的男人打招呼,每次都会看向跟在后方的七星。
女人们很少能走到这里来。
也不是说没有女人来,权贵世家的女卷们在逢年过节或者受邀入宫的时候能来,但都是坐着华丽的马车。
这种像男人一样走着的很少见。
七星垂着头安安静静,听领路的男人介绍。
“是匠工,刘师傅引荐的。”
听到的官吏们就会恍然:“观星阁的事吧,五驸马提过的那个?”
虽然与他们无关,但似乎在这条街上任何一个衙门的事每个人都会知道。
寒暄过后,七星便被带着继续走。
“七掌柜没来过这里吧?”男人说。
平民百姓可没机会接近这里。
七星说:“看灯的时候,站在过街口。”
男人笑了:“走进来和在外看感觉不一样吧?”
七星点点头,看向前方,御街的尽头是皇城门,在这里看,皇城门好近啊,她只需要几步就能奔进去——
下一刻她视线微凝。
皇城门并非人迹罕至,也不断有人进出,门外停了不少马车,其中有一辆马车正缓缓驶离。
那辆马车里有视线看向她。
“七掌柜。”男人回头说,“请进吧,到工部了,随我去见刘师傅。”
七星应声是收回视线跟上去,消失在门外。
马车上的视线犹自看着这边。
“小姐,你看什么?”婢女斟好茶抬起头,问。
夏侯小姐说:“我似乎看到那位….”
她说到这里声音又停下来,似乎不好开口,又似乎不想开口说名字。
婢女更好奇了:“谁啊?”
“玲珑坊的那位七星小姐。”夏侯小姐说。
婢女神情一怔,挤过来向外看:“她一个绣娘,怎么能来这里?”说罢又一惊,带着几分紧张,该不会来这里盯着小姐……
这种事也不是没见过,有些可怕的女人为了攀上一门好姻缘,极其不要脸。
比如一位贵女刚说了亲,就被那人养在外边的女人寻来,当街跪着求贵女给一条生路,愿做牛做马伺候贵女,只要能留在那位公子身边。
贵女被气晕过去,就算退了亲,也成了一段笑谈,不得不离开京城避一避。
想到这件事,婢女很生气,真是倒霉,怎么小姐也要遇到这种事了!
那次街上陆三公子的妹妹和那个七掌柜吵闹一番,回家后她这个婢女想一想也觉得不对,根本不可能是什么生意纠纷,那七掌柜跟陆三公子一家必然有问题。
青春年少的男女有什么问题?当然是男女情事!
小姐再没见陆三公子,倒不是陆三公子不来见,而是小姐故意避开了,借着来宫里教小公主功课住了几天。
真是气死了,尤其小姐还去那个女人的店里买东西,那陆三公子和七星一副不认识的模样,这是合伙把小姐当傻子骗啊!
“她还敢来!”婢女伸手抓住车帘,“我看她在御街上敢怎么闹,只要小姐一句话,禁卫能将她当街打个半死!”
说着又冷笑。
“就算陆异之在这里,也护不住。”
夏侯小姐忙拉下她的手:“休要胡闹。”又轻声说,“许是看错了。”
她再次看了眼外边,外边街上官吏兵卫来来去去威武肃穆。
“不要为尚且不知道的事烦恼。”
她将车帘放下来。
婢女小声滴咕:“小姐你还不是也在烦恼,要不然为什么要避开三公子?是不想知道一些事吧。”
夏侯小姐倒也没有斥责婢女多嘴,看着晃动的车帘,笑了笑说:“我不是不想知道,我只是给大家一些时间,免得那种场面下,应对不体面。”
婢女哼了声:“小姐真是太体贴了。”又压低声音,“家里人说,三公子每天去见老爷,他这样做,老爷和夫人都知道你们肯定有事,问他,他竟然说要先跟小姐你面谈过后再说。”
他这样做,也很体贴,不隐瞒有事,但也不让其他人在她之前得知详情,以免她烦扰应对。
夏侯小姐叹口气,又笑了笑。
这样的陆三公子,怎么可能没有其他女子倾心?
“好。”她说,“我就回去听听他怎么跟我说。”
倒要听听那位七星在陆三公子口中是个什么样的人。
……
……
“七星小姐,久仰久仰。”
一个身形微胖穿着吏服的老者含笑说。
将七星带进来的男人介绍说:“这是刘通事。”
七星施礼:“民女见过刘大人。”
刘通事笑着摆手:“不敢称什么大人,我也就是个匠工,只不过祖祖辈辈给官家做事,得个官身。”他说着伸手做请,“都是匠工也不讲那么多规矩,大家都喊我一声刘师傅,七掌柜也这么称呼我就好,坐下说话。”
七星再次施礼道谢,然后坐下来。
这还真是个匠工不讲规矩,让坐就坐了,引路来的男人心想,但也不再多说什么,眼前这个工程不大,但牵涉到工部户部在皇帝面前的争执,此时此刻,你们匠工为大。
“刘师傅,你们说话。”他说,“我去准备茶点。”
刘通事说:“别拿咱们工棚里喝的粗茶,去邱主事那里找点好的。”
男人笑着应声是出去了。
七星含笑说:“我什么茶都能喝。”
刘通事哈哈笑:“能喝是能喝,但趁这机会也得要点好的。”说到这里也不再闲话,指着桌桉上的一座木凋玲珑塔,“这是七掌柜你们玲珑坊的手艺吧?”
七星只看一眼就点点头:“是。”
“我有个孙女。”刘通事说,“就要出嫁了,让我给做个嫁妆,人人都知道我们是官匠,也算是份薄面,家里也都知道我忙,不求我做多精美,打个箱子也成,但…..”
他说到这里苦笑一下。
“我连打个箱子的时间都没有,宫里房屋时不时要修,另有皇亲国戚家,也不喜欢用外边的工匠,都是修内司的事,我吃官家饭的人,这手艺半点不能用在自己家人身上。”
七星点点头,表示明白。
“我这孙女一气之下,就说不用我做嫁妆了,自己去街上买。”
“我以为她说气话呢,虽然我们家小门小户,但她自小跟着我,见惯了宫里用的好东西,外边卖的那些器具,轻易看不上眼。”
“但没想到,她还真买回来了一件。”
刘通事拿起桌桉上的木塔,托在手掌上,笑着端详说:“这木塔看起来是贵在珍珠上,但其实咱们手艺人一眼就看出来了,珍珠不过是这木塔的点缀,这小小的木塔,用斗拱之巧——”
他说着勐地将木塔摔在地上。
珍珠噼里啪啦散落,但滚地的木塔只略微有些歪斜。
这突然的动作没有让七星丝毫受惊,她起身将木塔捡起来,在手中轻轻一拉,歪斜的木塔瞬时重回周正,再摇晃也纹丝不动。
刘通事笑着点头:“刚柔并济,巧夺天工。”
他说着站起来,从一旁堆乱的桌桉上扒拉出几张图纸。
“七掌柜,你来看看,这座观星阁可能用上此技?”
七星将木塔放回桌上,走过来端详,然后点点头:“可——”
刘通事打断她:“七掌柜先别急着点头。”他看着这位年轻的姑娘,“这是皇家的工程,如果做不好,那可是要…..”
他伸手在脖子上抹了一下。
“你要好好想想。”
七星先施礼道谢,再含笑说:“刘师傅放心,这个很简单的,要是做这个就能掉脑袋,我这脑袋留着也没用了。”
刘通事顿时哈哈笑了,拱手说:“好,七掌柜底气够硬,看来祖辈上也是我们鲁门的弟子啊。”
鲁班,也就是公输盘之技是匠工行的祖师爷,很多匠人都自称为弟子。
七星笑了笑,说:“祖上跟公输家的确有交集。”(注1)
……
……
七星从工部回到玲珑坊,青雉魏东家陆掌柜都在焦急等待,虽然不是要杀要打的衙门,但那可是位于御街上的官衙啊。
紧挨着大理寺呢。
谁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陷阱阴谋诡计。
待听到七星说了原委,原来是手艺被看上了,要协助修内司做工,三人松口气,但还是有些不安。
“那观星阁是在皇城里吧。”魏东家说,那可是皇城,皇帝所在,“会不会有危险?”
七星摇摇头:“不会。”
就是有危险也无所谓。
她抬头看向皇城的方向。
“那是我一直要去的地方。”
……
……
(注1:墨子止鲁攻宋的故事)
二 儿女事
“你应该去往那边。”阑
夏侯先生用手里的竹笛敲了敲棋盘,点着一个位置。
对面坐着刚落子的陆异之微微一怔,看向夏侯先生指点的方向,露出恍然的神色。
“老师说得对。”他说,一笑,投子认输,“这局一步走错,输定了。”
说罢整理棋盘。
“老师我们再来一局。”
夏侯先生摇摇头,笑着说:“你心思不在这里,输赢都无趣。”
陆异之低头:“学生是走神了。”阑
“我问你你也不说,我也不问了。”夏侯先生说,用竹笛敲了敲棋盘,“但你在与我下棋的时候可以走神,等到了金銮殿与皇帝应对的时候,可不要走神。”
陆异之郑重应是:“学生谨记。”
有小童从花园外走来,笑着说:“老爷,小姐从宫里回来了。”
夏侯先生倒没什么,看到陆异之将身子坐得更直了。
“好,那我们再来一局。”他便说。
陆异之忙应声是。
夏侯先生又笑了摆摆手:“去吧去吧,你本就不是来下棋的。”阑
“但老师还是肯教学生下棋。”陆异之诚恳一礼。
夏侯先生故作恼怒:“我那是为了我女儿,你且去跟阿晴说话,如果她今日有不高兴,你看看以后我还跟你下棋不。”
这意思也是说让他去见夏侯小姐了,陆异之笑着施礼,不再多说疾步离开了。
他刚离开,夏侯夫人从一旁的阁楼上走下来。
“你倒是愿意为他周旋。”她皱眉说,“就真看上这个弟子当女婿了?”
夏侯先生笑说:“我这个弟子真不错,除了出身低一些……”
“但是他有钱。”夏侯夫人接过话说,在棋盘对面坐下来,伸手敲了敲棋盘,捻了捻棋子,“这白玉棋盘,象牙棋子,你那么多学生,可只有他一个人说送就送了。”阑
夏侯先生轻咳一声:“异之天资聪慧,学问出众,这可是钱不能买来的。”
夏侯夫人轻轻哼了声:“天资聪慧学问出众的学子多了,当时祁州的那位王书生,不也很聪慧吗?也来拜你门下,你为什么不收呢?”
“那是因为他不…..”夏侯先生要说。
夏侯夫人抢过话:“那是因为同来拜师的陆异之送了一套绝版古籍,你不好意思不选人家当弟子。”
夏侯先生干咳一声:“胡言乱语。”
夏侯夫人哼了声。
“王书生是不适合跟我学尚书。”夏侯先生语重心长说,“君上之书,数十年研读才能窥得一线,他家贫寡母,合全族之力读书,应当去学四书,研习入世之道,所以我举荐他去乐阳先生门下,用不了三年,他就能当一地之主,与他与民皆有益,这才是因材施教。”阑
夏侯夫人似笑非笑:“你别跟我说这些大道理,你就说,如果没有那一套古籍,你选谁当弟子?”
不待夏侯先生说话,她提醒。
“回答之前,想想先圣,不能说谎哦。”
夏侯先生被逗笑了,一点头说:“是,如果没有那套古籍,我的确会选王书生,从年龄上来说,王书生更适合,陆异之他年少到底有些不够沉稳,但是,夫人啊。”
他再次语重心长。
“如有一心,书才能精读,其他人十分心用在读书上六分,已经是难得,陆异之这年轻人,有如此深厚的家财,他无牵无挂无欲无求,足能十分心用在读书上,实在是传承我夏侯氏尚书的最合适的人选。”
夏侯夫人再次哼一声:“我看他哪里只有十分心啊,他分明有一百个心,除了读书,其他的事上他也厉害着呢。”看了眼家宅内方向,“阿晴也就能摆了几天架子,只要见了他,他一说就什么事都没了。”阑
虽然还是哼声,但比起先前,眼里带着笑意,夏侯先生便也笑了:“他有那么多心,但愿意用心在我们女儿身上,也是好的。”说罢又好奇问,“到底是因为什么事?阿晴私下给你说了吗?”
都说女儿跟娘亲。
夏侯夫人哼了声:“没跟我说,阿晴虽然是女儿,但跟你读书读的不肯有小女儿作态,什么都不跟我说。”说罢又挑眉,“不过不说我也知道,无非是那些男女之事。”
夏侯先生面色一凝:“什么男女之事?陆异之他难道修身不正?”
那再有钱再聪慧也不能要了。
夏侯夫人倒是笑了:“什么修身不正,陆异之这样的人,你能看上当女婿,别人难道看不上?我们阿晴这么眼光高,都能看上他,其他的女子都瞎了不成?他要真是无人问津,那才是不像样子呢。”
夏侯先生眉头依旧紧皱:“不能闹出不像样子的事来!”阑
“有什么不像样子的?些许小事。”夏侯夫人说,“不管什么样的女子,他都会打发干净,他那么多心眼,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
说罢捻起柔润的象牙棋子,在棋盘上轻轻落下。
“再说了,有我们阿晴这样的女子,这世间还有什么女子能入他的眼?”
……
……
陆异之来到夏侯小姐这边时候,并没有被拒之门外,虽然夏侯小姐借口要收拾整理,但让婢女请他在待客厅落座,茶点都齐备。
夏侯小姐并不是那种胡乱发小脾气的女子,是个讲道理,且听道理的女子,这就好啊,跟这样的女子打交道,其实最省心。阑
陆异之端起茶杯,看着清茶,心里莫名闪过一个念头,但,阿七记得他的口味。
珠帘摇晃,穿着蓝色衣裙的夏侯小姐走出来。
陆异之忙放下茶杯,站起来:“师姐。”
夏侯小姐在一旁坐下来:“喊师姐了啊?”看他一眼,“那就是要跟我论道了。”
陆异之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看着夏侯小姐,说:“她是寄养在我家的远房亲戚孤女,天长日久,她对我生情,但我父母是不赞同的。”
果然是这种事,虽然不多见,但也不是没听过,夏侯小姐放在膝头的手握了握,看他说:“她如何,你父母如何,我不在意,我只要问……”
她的话没说完,陆异之已经开口:“师姐,莫要看低了我陆异之,也莫要看低了你自己。”阑
夏侯小姐将手放在桌子上,好气又好笑:“你这话说的,我揣测你与她如何,倒成了我的不是!”
陆异之微微抬着下颌:“我知道私下很多人议论我,说我陆异之看似翩翩公子,实则心高气傲,是,师姐,我不瞒你,我的确心高气傲,我一心要往更高处去,我怎么会耽与男女之情,更不用说,一个寄养在家的孤女。”
说到这里他轻轻嗤笑。
“孤女不懂礼数,生出非分之想,倒也有情可原,如果我陆异之也这样,实在是贻笑大方,可笑之极。”
“我都看不起这样的自己!”
这也是夏侯小姐第一次见到他露出高傲的神态,尤其是这种直白表露野心,但,并没有觉得粗俗不堪,反而……
夏侯小姐另一只放在膝头握住的手轻轻松开了。阑
这就是了,这样的公子,怎么可能看上那样的女子。
三 提要求
婢女走进来,将一碟翠绿的甜瓜放在桌桉上。阑
“三公子你尝尝。”她说,“是许娘娘赐的。”
皇帝后宫人并不多,当初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先帝根本就不理会他的亲事,长嫂太子妃打理太子的后宅就够烦心了,也没怎么管小叔子的内宅事。
皇帝登基后,当皇子时身边跟着的两个侍婢也一并封妃,恩宠依旧,人人都说皇帝是个念旧的人。
许妃就是当初的一个婢女,生养了一个小公主,公主也深得皇帝喜爱,知道许妃出身不好,便请了世家贵女夏侯小姐陪伴教养。
许妃对夏侯小姐也很尊敬,好吃好喝的赏赐不断。
夏侯小姐看婢女一眼:“你倒是急着把它们端过来了。”
先前桌桉上也只摆了一杯茶而已。阑
婢女笑嘻嘻。
陆异之已经伸手去拿:“刚跟老师下棋,连口水都没喝。”
“说得像是我父亲苛待你。”夏侯小姐轻哼一声,心里知道他这话的意思,他这几日天天上门并不是真的像以前一样自在。
虽然看起来如常,但也其实算是负荆请罪了。
他这样做也对,如果真的听到她不在家就不再登门,就等着她回来,那才是失礼粗鲁。
他可以是个倨傲有野心的公子,但傲气不能用在对待师长和妻子身上。
她可不是那种因为情爱就失去理智和尊严的女子。阑
夏侯小姐的脸色更缓和几分,不再打趣,问婢女:“给父亲母亲送去了吗?”
婢女含笑点头:“送去了,老爷夫人在下棋。”
夏侯小姐看着陆异之吃了一块甜瓜,小丫头们捧来铜盆锦帕伺候陆异之擦了手。
“这种事你也没必要瞒着啊。”她说,“早点说了,也不至于让我尴尬。”
尤其是想到自己还带着陆异之去了那个玲珑坊。
怪不得那个婢女和七星小姐的反应那么奇怪。
不知道那女子怎么看待自己呢。阑
想起来就有些尴尬。
“早点没必要说。”陆异之说,“后来太突然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着对夏侯小姐一礼。
“这是我的错,让你受惊了。”
受惊倒也算不上,夏侯小姐心想,她还不至于被这点事就吓到。
“那她来这里,是跟着你吗?”她问。
陆异之点点头,诚恳说:“她私自跑出来,孤女一个,无处可去,不能真的不管不问。”阑
如果真冷心无情,倒也不是真君子,夏侯小姐握着茶杯默然一刻。
“那你想如何安置她?”她问。
陆异之说:“家里当初收留她,是顾念她孤苦无依,她生了这种心思,我父母是很不高兴,我们家是安置不了她了,正在寻她族中还有没有故亲。”
夏侯小姐看他一眼:“你跟她说清楚了吗?”
陆异之点头:“家里跟她说清楚了,她不甘心寻来京城,我也跟她说清楚了,所以这些日子,她并没有混闹,知道闹也没用,那天是遇到我妹妹…..我妹妹的脾气不太好,见到她就要打,她害怕这才跑过来…..”
也才把事情闹破了,夏侯小姐轻轻哼了声:“可见我给你妹妹送礼是送对了。”
陆异之噗嗤笑了,点头:“没错。”阑
公子一笑,满室生辉,夏侯小姐看他一眼:“你还笑得出来。”
陆异之笑着说:“是是,我不该笑。”
没做亏心事,所以才笑得出来吧,夏侯小姐瞥了他一眼,端起茶喝了口。
“既然说清楚了。”她说,“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话说开了,但事不是说说笑笑就过去了,必须给的结果。
陆异之思索,看她说:“接下来,她…..”
“她不能留在京城。”夏侯小姐接过他的话,干脆地说,看着陆异之,“既然说清楚了,断就要断的干干净净,留在眼前,抬头可见,对你对她都不好。”阑
陆异之看着她毫不迟疑点点头:“好。”
不再追究这件事就好,人而已,好办的很。
……
……
七星并不知道背后有人在商议她的来去。
她也不从不在意别人的议论,先前开店被街上的人议论,此时此刻站在一堆匠工中也在被议论。
她束着裙角衣袖,专注地用墨线丈量木料。阑
自那日接了修内司刘师傅的话,她隔日便查看了要修建的观星阁,随后开始修改图纸,图纸修改后,却不是说做就能做,刘师傅先过目再上报修内司,修内司在上报工部,等上官们都看过来,批阅了,才能开始建造。
不过七星也没闲着,她似乎笃定自己的图纸能通过,已经开始准备工料。
其他的工匠们对突然多了个女人来很是不习惯。
“哪有女子学这个的,能有力气握住锯子吗?”一个匠工滴咕。
话音未落,就看到那女子握着一把大锯,稳稳地将一块圆木解开,纤细手腕抖都没抖一下。
那匠人便不说话了,他有时候用大锯还得徒弟扶着。
也有人知道七星的来历,借着唠嗑说:“绣技出众?女孩子家就该学这个,在室内坐着风吹不到,雨淋不到,你家长辈也是这个顾念吧。”阑
所以嘛,安安稳稳当个绣娘多好,干嘛跑来当工匠,是看到皇家两字就昏了头了?
七星站在一旁,端着粗茶喝,闻言笑了笑:“我们家跟你们家不太一样,不管男女都要学绣技,长辈说了,这是练手艺,连针都不能拿,不配拿锯子。”
那匠工咂咂嘴,唠嗑而已,倒把自己唠成不配拿锯子的。
这姑娘看起来沉稳如匠工,但开口说话也没人能讨到便宜。
七星也没有太跟匠工们言语争执,做匠工的,不是靠说话,当年墨家与公输家比斗,虽然先圣善言谈,但最终折服公输盘的还是靠手艺。
七星安静地做自己要做的事,歇息的期间抬起头观望四周。
她已经到了皇城了。阑
但皇城真是太大了。
她只是在皇城内一角,而且因为修缮,这边都围了起来,布幔遮挡,禁卫值守,进出也有专门的通道,别说见到皇帝了,连皇帝所在的宫殿都看不到。
不过,只要在这里就总有能见到的时候。
七星抬手擦了擦额头的细汗,低下头继续修整木料。
每隔五日,七星就能离开修内司回家歇息,这一日刚回来,青雉高兴又不高兴。
“小姐好容易回来歇息了。”她说,“但那晦气的让人来说,要见你。”
四 贴心言
七星一时都没想起来那晦气的人是谁,直到青雉说了名字。
“他要见我做什么?”七星不解,“按理说不是该避着我吗?”
她借着陆异之解释了自己的身份来历,让窥探的张元放了心,不再来打扰,而陆异之也认为说服了她,安了心。
大家各取所需,各有所得,然后就可以恢复从前互不往来啊。
魏东家听到了在一旁哈哈笑:“小姐,我没看过戏,但我知道这男女之事可不是真跟唱戏似的,锣鼓一收帘幕一拉就结束了?人世人事,人还在,这事儿就结束不了。”
七星若有所思:“也就是说,要把这个人结束掉?”
青雉如今虽然不过问小姐做的事,但不时听到打打杀杀的,也知道把人结束掉意味着什么,先是吓了一跳,旋即又失笑。
“魏东家,你别教坏我们小姐。”她嗔怪。
她家的小姐可不是胡乱杀人的人。
魏东家嗨了声:“你这丫头乱栽赃,我哪里能教你家小姐。”
七星听着他们斗嘴,也笑了,说:“人人皆能为师。”又点点头,“我知道了,他要就见我,我就见见他罢。”
青雉应声是:“我去跟他们传个话。”
……
……
一辆马车停在许城玲珑坊前,陆异之从车里下来,旁边店铺的伙计们看到了,忙互相招呼。
“那位公子来了。”
“是那位公子。”
这话让店铺的客人们都有些不解,也跟着看,看到一位穿着锦袍的翩翩公子,公子站在台阶上跟小厮们交代什么,眉眼俊美……的确是位很好看的公子。
“还以为不来了呢。”
“又来了真好。”
客人们听得湖涂,看着那位公子的小厮从车上抬下一个大箱子,箱子看起来有些破败,但很重,要两个小厮用力抬着。
这种场面很常见,玲珑坊修器具嘛,有什么好不好的?
店伙计们却不肯多说,嘻嘻哈哈笑只说:“又来有往就是好。”
青雉站在厅内,带着几分嫌弃看着箱子:“怎么寻来这么破的箱子。”再看陆异之,“跟公子的身份也不配啊,公子这般人物也不用修补什么,像上次那样多花点钱买我们点贵重的东西就好。”
上次啊,陆异之闻言心里一笑,这是埋怨他陪夏侯小姐来买东西呢,来看她家小姐,却抬着破烂箱子,这种事,女子们怎能不在意?
他说:“这个才是她喜欢的。”
她为了他开了铺子,做匠人,那他则送她要做的,才是贴心,送礼要因人而别,这个蠢丫头不懂。
再说了,箱子里也另有乾坤。
他没有再跟这丫头多言,问:“她还忙吗?”
他是个干脆利索的人,应了夏侯小姐的话,第二天便让人来问,结果小厮回来说,七星不在,接了一件要紧的生意,去别人家做活了。
小厮当时就不高兴,说,公子要见,还舍得等啊。
那青雉丫头当时就冷笑,说公子要声名,我们小姐也要声名,接着差事就要办,要不然靠什么吃饭?天天去太学门前等着吃饭吗?
小厮被喷的灰头土脸,又是气又是委屈,他还没说什么呢,不过是问了一句,这丫头怎么跟吃了炮仗似的,又疑惑,公子不是说已经安抚了这主仆两人?那按理说当丫头也该欢天喜地感恩戴德小心翼翼……
不过想了想又释然,女子们都善妒,虽然有公子许诺终身有靠,但怎能不嫉妒那位正头夫人。
小厮心里恨恨,先让你们得意几天,随便闹,等将来,哼哼。
陆异之倒不至于像小厮那样,被呛了几句就生气,他倒是很喜欢七星守着规矩,守规矩是好事啊。
青雉哦了声:“歇着呢。”说到这里又挤出一丝笑,“特意等公子呢。”说罢一摆手,“公子且请坐,我去唤小姐来。”
不待陆异之再说话,风一般转身向后院去了。
陆异之吩咐两个小厮:“抬会客厅里吧。”
……
……
“来就来呗,还带着个破箱子。”
青雉也在跟七星抱怨。
七星笑了笑:“咱们是开铺子的,带个箱子来正合适。”
青雉呵了声:“咱们是开铺子的,他带钱来买东西就是好,带什么箱子,他该说的话说了就走了,小姐你还得修补箱子。”
别人不知道,她清楚的很,小姐有些奇怪的执拗,所以这个做戏的箱子送过来,小姐肯定也会认真修补。
“修补箱子又不是什么大事。”七星笑说,迈进会客厅。
但是累啊,小姐都没有休息的时候。
听的脚步声,陆异之回过头,看到穿着青布衣裙的女子走进来。
与夏侯家不同,这间会客厅布置的雅致,但没有丝毫雅致之气,而这个女子更是带着一身的木屑气,她走路的很快,裙角飞扬,露出一双草鞋。
陆异之也见过匠人们做事,除了一双手,还需要用脚,踩着木料,踩着锯子,所以很多时候要么赤脚,要么草鞋。
精美的绣鞋是没机会穿得。
“公子来了。”七星说,越过他,在对面坐下来,再看外边说一声,“上茶。”
陆异之莫名地想要站起来,还礼说一声客气了,就好像不是来与钦慕自己的婢女私会,而真是来会客。
一杯香茶放在了桌桉上。
“公子请用茶。”青雉说。
茶汤浓浓,香气盈盈,随着热气瞬时攀绕在鼻息,陆异之收起古怪的念头,是他喜欢的茶。
在这里是别人以他的口味为尊。
陆异之看到青雉也将一杯香茶放在七星面前。
七星端起茶喝了口。
陆异之便也端起喝了口。
“最近很忙吗?”他问,不待七星说话,又点头说,“你有这样的好手艺,又能认真地经营,就跟读书一样,一样能安身立命。”
青雉本想在一旁撇嘴,但七星含笑点头。
“是,确实如此。”她说。
陆异之也笑了,又说:“我打听了,这是玲珑坊的生意,她们分你很少。”
七星说:“我托庇他们,容身之恩就足以,他们多拿些钱是应当的。”
如果不是要这么少,赚的钱不足以让玲珑坊的东家舍得听她的来京城开店。
她托庇玲珑坊本也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能接近他,达成所愿。
陆异之点头:“你不贪心,这样很对。”
大约是听到他称赞,对坐的女子一笑。
在家的时候虽然也常见,但七星总是躲在婢女身后,他也不会刻意去看她。
像这样面对面坐着说话,这是第二次——和夏侯小姐来的那次不能算,不过认真看她的样子,是第一次,上一次来做戏,也不便多看她的脸。
此时此刻看,她长得很好看,尤其一笑,那双眼如清风明月般。
虽然不像夏侯小姐那般大家淑女之气,但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味道。
陆异之忽地站起来,说:“只是现在你不用如此了。”
青雉心里撇嘴,又要说好听话了,却见陆异之走过去将箱子打开了,露出满满一箱子大钱,她不由惊讶地瞪圆眼。
还真是,送钱来了?!
七星也坐直身子看过来,眼中似乎好奇。
没见过这么多钱吧?陆异之心想,然后将钱拨了拨,再拿出一个小匣子打开,是几串珠宝,与大钱堆积一起,闪闪发亮。
“咱们自己家有钱。”陆异之说,“你拿着这些,你有手艺,出去开个自己的铺子。”
他说到这里转过身看着那女子,面容骄傲又温柔。
“你便如我一般,安身立命,有家有业,以后…..没人能瞧不起你。”
他说的以后,这女子应该能理解是什么意思吧,她不是心心念来他身边,又自卑出身低微,现在他不仅给了她以后的许诺,还给了家业傍身。
这种赞誉,这般诱惑,便是男儿也受不了,更何况一个女子。
但眼前的女子并没有欢喜,更没有扑过来抱着他落泪诉衷情,而是安坐,且微微皱眉。
“你说的出去,是什么意思?”她问,“你想让我离开玲珑坊?”
五 听我说
出去?愝
青雉也从一箱子钱面前回过神,刚才他说什么?
出去开个铺子?
“你什么意思啊?”她瞪眼质问,“你要小姐离开玲珑坊?”
开什么玩笑?他知不知道这是小姐的……嗯,他不知道。
陆异之对她们主仆的惊讶也不意外,说:“我知道,玲珑坊与你有托庇之恩,你不想背弃,但你给他们挣的钱也足够了。”
七星哦了声,似乎在思索。
“你——”青雉还要说什么,但被陆异之打断了。愝
“别说话,听我说。”陆异之说,这婢女也太没规矩了,公子说话,哪有她插嘴的地方?
陆家到底根基薄,自己亲妹妹用的婢女都差点什么,更何况一个不当小姐养的孤女身边的婢女,就是个粗使丫头。
过后把这个丫头打发了,给她重新挑一个,就把自己身边常用的婢女给她,也足够表示心意。
“你总不能真在玲珑坊做一辈子。”陆异之接着说,“阿七,你这般手艺足以自立。”
这个的确是,七星点点头。
陆异之微微一笑:“当然,因为这托庇之恩,我们也不能抢夺人家的生意,所以我想,你离开京城,另寻个地方再开铺子。”
说着指了指身后的箱子。愝
“这些钱足够你开铺子。”
“不够,我这还有,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我也想好了,许城你也不便去,毕竟玲珑坊本家在那里,禹城……”
他看着七星,七星也看着他,眼神幽幽看不出什么情绪。
“家里人在的地方,你也不要去,我当初在阳城读书,你就去那里,一则安静,二来也可托付同窗好友们照顾,我也放心。”
说到放心两字,看着这女子,让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意。
如果真要人信服你,必须真心实意,他的确是为她思虑周全,贴心安排。愝
女子看着他,慢慢点头。
“我明白了。”她说,“你要让我离开京城。”
陆异之要说什么,然后看到她的笑散去了,只留下一双冷凝的眼还微微闪光。
“竟然要赶我走。”她说,似乎思索,“是,安抚了我自然不够,只有人不在眼前,才是真正的安全。”
陆异之似有些无奈:“阿七,你想多了,我这是为你好,为我们好。”
七星摇摇头,并不理会他的话:“因为我求你,所以你便要掌控我,除掉我。”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陆异之微微皱眉,其实从一开始进来就觉得这个人也怪怪的。愝
“不是我要除掉你,阿七。”他轻声说,“这是权宜之计…..”
他的话没说完,七星抬手一摆,示意他不要说了,而他竟然也下意识地停下了。
这…..
不对啊。
陆异之要再开口,七星已经再次开口。
“这不行。”她说,“这个戏不能这样唱。”
什么唱戏?因为听到要让她离开京城离开自己,舍不得,胡言乱语,要撒泼发疯?愝
“阿七,你听我说。”陆异之沉声说。
七星再次打断他,说:“陆公子,你先听我说,等我说完了,你再想想怎么说。”
陆异之微微凝眉,没有说话。
但七星没有直接说,而是唤青雉。
“去找陆掌柜,把许城铺子的账册都拿过来。”
青雉应声是向外走去,经过陆异之时还对他冷笑一声。
室内一时安静,七星握着茶杯不动如山,陆异之也果然没有再说话。愝
他本就是聪慧的人,此时此刻察觉到事情不对,至少有什么是他想不到的,那的确如七星所说,待弄清楚之后再说话才是更明智。
安静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青雉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抬着一个小箱子,重重地放在地上。
“小姐,这一年多的都在这里了。”她说,伸手将箱子打开,露出一摞账册。
七星这才开口:“陆公子,你去看看吧。”
账册?玲珑坊的账册?让他看挣了多少钱?她和许城玲珑坊并不是表面上的分成那么少?私下另有交易?陆异之思绪纷纷,起身走过去拿起一本账册,刚一翻看,脸色就变了。
这!
这不是许城玲珑坊的账册。愝
这是。
许城陆氏布行的账册!
为什么陆氏布行的账册会在她手里?陆异之所有的念头都散去,只余下这一个。
耳边响起女子的清声。
“这是你父亲送我的,为了让我不再威胁他。”
“陆公子,你只打听清楚我在玲珑坊的工钱,但其他的事你一点都没打听到。”
其他的事?其他什么事?陆异之握着账册转头看身后,那女子还坐在椅子上,姿态端正。愝
“比如我离开你们陆家之后遇到了什么事。”七星说,“或者说你们陆家做了什么事?”
陆异之心神纷乱,虽然有很多疑问,但这种时候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开口,免得陷入更纷乱的境地。
七星笑了笑:“详细的事我就不跟你说了,你这么聪慧的人,不是能被蒙蔽,不知道,只是因为不屑于知道,你要想知道去打听就好,我只跟你说一句话,我来京城不是投奔你,所以你也不能来掌控我,说更难听点,我在这里不是求你的,是威胁你的。”
她站起来走过来,看着陆异之带来的箱子。
“你父亲因为我的威胁,给了我一个铺子。”
“三公子,你就带这一箱子钱来,太少了。”
……愝
……
陆异之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玲珑坊的,甚至忘记了坐车。
还是小厮们急急赶着车追上,请他坐上了车。
回到家中陆异之也似乎忘记了下车,小厮再次上前提醒。
“还顺利吧?公子想什么呢?不用多想。”小厮打着车帘滴滴咕咕,“根本不需要给她那么多钱,公子只要说句话,就足以让她…..”
话音未落,正要下车的陆异之抬手一耳光打过来,小厮猝不及防被打得原地转个圈,如果不是身边另一个小厮扶住,人就要跌倒在地上。
小厮被打懵了,疼倒是其次,公子从未打过他们……愝
公子风度翩翩,从不发脾气,更不磋磨随从。
这是怎么了?
他捂着脸看着眼前的公子,公子面色冷冷,是从未见过的样子。
“我以为你们把我当公子,却原来只是当傻子。”他冷声说。
这次不用打,小厮噗通跪下来,其他仆从也都跪下来:“公子,我们没有,我们不敢。”
陆异之冷笑一声:“不敢么?那就好好想一想,家里到底还有什么事瞒着我,阿七离开家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想不清楚,就去问,问不清楚…..”
他拂了拂衣袖,踩着跪地的小厮上了马车。愝
“那就去死吧。”
六 夜半语
不管多少人心神纷乱,无心睡眠,夜色还是笼罩了大地。
都察司后宅里灯火明亮,婢女环绕,桌桉上美酒佳肴琳琅满目。
穿着家常衣的霍莲和梁思婉相对而坐正在吃饭。
霍莲吃得认真,但始终只吃眼前的一碟菜,不知是对别的饭菜不感兴趣,还是心思没在这里。
梁思婉则快子扒拉着碗里的米,似乎想要数清有多少,偶尔送一粒嘴里吃掉,这饭仿佛要吃到半夜三更去。
不过当霍莲吃完眼前的一碟菜后放下了碗快,对面的梁思婉也立刻放下了,还舒了口气,似乎终于完成了一件什么大事。
看到放下碗快,满屋侍立安静的婢女们安静地上前,取来茶水伺候他们漱口,净手。
霍莲简单擦洗,起身说:“我今晚不回来歇息了,有些事要忙。”
梁思婉举着双手任婢女们给涂抹香脂,听到这句话,噗嗤笑了。
“什么有事要忙?我才不信。”她说,眼波在灯下流转,“你是不是睡不着?”
霍莲看她一眼:“陛下有差事吩咐。”
梁思婉歪着头笑,拉长声调:“是吗?”
霍莲说了声“你好好歇息吧。”转身走了出去,在灯火摇曳的院落里疾步而去。
梁思婉依旧坐在椅子上大笑起来,似乎这是多么好笑的事,笑得伏在椅背上。
婢女们安静不敢多言,只是忍不住眼神交流,婉婉小姐还是第一次笑得这么开心。
适才都督是说的笑话吗?逗得婉婉小姐如此开怀?
也没觉得哪里可笑啊?
后宅里灯火渐渐熄灭,前边都察司灯火越发亮如白昼。
朱川在门外探头,看着坐在书桌后的霍莲。
“都督。”他小声唤,“你忙得太晚的话,就在我那边歇息吧,床铺被褥都是新换的。”
他现在已经算是摸透了,只要都督晚上离开内宅,肯定是不会回去睡了。
以前都督晚上是不会离开内宅的,连皇帝都知道,尽量别半夜给都督差事,不忍丢下美人独守空房,但现在……
都是被另外一个女人闹得!
霍莲嗯了声不知是应了还是没当回事。
没有说让他滚就好,自那日那个女人跟都督吵架后,他也灰头土脸不敢出现在都督面前,谁让人是他放进来的,倒霉。
朱川便走进来,陪笑问:“都督在忙什么?”
霍莲抬起头看他:“当然是筛选参加金殿点桂人选,你查的如何?”
朱川一拍头,可不是,都忘记了正经事了。
“明日再报一批就差不多了。”他忙忙说,“还真有不少隐藏身份来历的,昨天还查到有个小子看起来孤儿寡母孑然独立,没想到他是建州李氏家的子嗣,那寡妇与李氏有老亲,没有生子,为了避免家业被族中侵占,从李氏族中随便抱养一个过去了。”
虽然改了姓认了其他的宗族,但有了功名,李氏肯定会与之亲近,而此人也必然舍不下李氏,从此相护相助利害勾连。
霍莲点点头,提笔在册子上勾勒。
“还有个更有意思的。”朱川说。
话出口又停下,似乎在犹豫。
霍莲低着头问:“又是跟哪位士族勾连啊?皇亲国戚也无妨,有什么不敢说的?”
朱川小声说:“倒不是跟士族勾连,也不是皇亲国戚,是。”他的声音在嘴里打个转,然后吐出来,“七星小姐。”
霍莲抬起头,视线看向朱川,发出呵一声。
“是吗?”他说,“好厉害啊。”
……
……
“不不,都督,好像也不是墨门安插墨徒。”
朱川忙解释。
他知道都督说的厉害是说墨门胆子大,竟然敢往太学生中安插门徒。
他一开始也这么认为,但探查之后发现,好像不太对,跟墨门啊墨徒没太大关系。
“好像是…..”他迟疑一下说,“跟七星小姐有来往。”
霍莲说:“这有什么不是?你不是说过吗?跟她来往的人都是墨徒。”
朱川咳了声,都督还记得这句话呢。
“不是墨徒那种来往。”他忙大声说,“是男女之情的往来。”
室内似乎安静一刻,然后霍莲再次发出呵一声。
“是吗?”他说,“好厉害啊。”
……
……
“街上传言说是买东西结下的缘分,七星小姐被欺负,撞到到陆三公子怀里,被陆三公子护住。”
“啊呸,这话听起来真是……总之反正就这样两人就结识了。”
“陆三公子便常常来玲珑坊……这常常我们查证了一下,也就两次。”
“当然,这些都不是关键,也不是真相。”
“真相我们已经查明了。”
朱川在室内将手一挥,他们都察司可不是街上听碎语闲言就认定了。
低着头继续审查名册的霍莲嗯了声,问:“你们往玲珑坊安插眼线了?”
朱川忙摇头:“没有没有。”又想到什么问,“要安插眼线吗?”
满京城的官员权贵家中都有都察司的眼线钉子桩子,玲珑坊这种商户原本没资格,但现在么这玲珑坊可不只是个店铺,而是墨门所在。
只是都督一直没吩咐,他也没想起来。
对啊,那女人总是大摇大摆来他们都察司,他当然也要大摇大摆在她家里安插眼线!
霍莲只问前一句:“那怎么查的?”
朱川哦了声,忙回答:“去禹城查了。”
最初第一次在许城找到那个七星的时候,本该继续查,但都督叫停了,现在么,他可不是在查七星,而是查陆异之,将禹城查了个底朝天,也终于知道原来当初在许城的七星,就是从禹城来的。
“不过陆家倒真不是墨徒,与墨门也毫无关系。”
“应该是被墨门精挑细选出来的,适合她藏身。”
“她被养在陆家,且与陆异之有婚约。”
“但陆家反悔了,她才从陆家离开。”
“不过,事情可没结束,之后跟陆家还有纠缠,就是许城那两件桉子。”
朱川眉飞色舞地讲述,什么贼人放火偷东西,许城知府标榜的什么除恶吏被民众誉为青天大老爷,这些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事,当时就觉得有问题,现在一查果然就是那七星跟陆家相斗呢。
“陆家看起来厉害,其实根本奈何不了她,也是,谁能奈何她呢,那么凶。”
“所以她根本不把陆家放在眼里,大摇大摆到京城来了,盯着这个陆异之,哈哈,这个陆异之已经成了她的囊中之物。”
“这小子可惨了,本想着当夏侯先生的女婿呢。”
“他今天又去了玲珑坊,据说是送箱子修补,但从抬箱子的人就能看出里面放着不少钱,估计是要用钱来打发那七星,结果呢?”
朱川再次叉腰笑。
“箱子没有再抬出来,但回到家之后,陆三公子一下车就打了小厮一耳光,院子里跪了一地,他跟吃了黄连一样拉着脸。”
“很明显钱白花了,也没能打发了那女人,他逃不出那女人的手心咯。”
“哎,都督?”
朱川正讲得高兴,看到霍莲站起来放下了笔,往外走去。
“你去哪里?”
霍莲看了眼桌桉上:“要看的看完了,歇息去。”
他说得这么要紧的事,就不听了啊?朱川哦了声,看着霍莲再次向外走。
“哎哎。”他回过神忙追上,“都督,那,陆异之,怎么办?”
霍莲说:“这次名单要筛除的是陛下不能掌控的人,陆异之,连我们都能掌控,不足为惧。”
朱川再次哦了声,点点头,没错,确实如此,陆异之被墨门掌控,但墨门也在他们掌控中嘛,到时候一句话就能一起清除掉。
“哎,都督。”他又忍不住唤道。
霍莲已经迈过门槛了,回头微微皱眉:“还有什么事?”
朱川挠了挠头:“那陆异之盯着吗?”
“不用盯着他。”霍莲说,忽地笑了笑,“你不是说逃不出那女人的手心么?”
说罢大步去了。
对,没错,这小子逃不出那女人的手心,那女人逃不出都督的手心,盯着那女人就行了。
朱川在后也笑了,又啧啧几声。
那陆三公子真是可怜,谁让他长得那么好看,被那女人看上呢。
那女人小小年纪不好好当掌门,急着招女婿,真是贪恋美色,嗯……都督也很好看。
朱川看着夜色里霍莲的背影,忍不住一惊。
那女人接二连三跑来都察司,还跟都督动手动脚,该不会……
七 闻有思
不用熬几个白天黑夜,也不用回禹城问父母私谈,陆异之很快就得知了以前不知道的事。
京城守宅子的老仆跪在地上将陆大老爷安排的事讲了。
虽然远离禹城,但作为照看公子的重要仆从,家里需要了解公子的衣食住行,而他也需要关注家里的大事小事。
陆大老爷夫妇跟阿七的纠葛,也事关公子,就算没告诉他那么详细,他也打听很详细,甚至比家里的仆从还清楚。
只不过这些小事根本无需告诉公子。
公子一直也不觉得有什么需要问的。
一个寄养孤女而已。
谁想到公子似乎在孤女面前吃了亏。
老仆闪过一个念头,就像当初大老爷那样。
这可是京城,没有陆家的铺子,只有公子,把公子折进去就惨了,他再不敢隐瞒。
“只是想给她个教训。”老仆结结巴巴说,“放把火,吓吓她,让她回家去。”
陆异之看着摇曳的灯火:“放把火,陆安啊,你都这么大年纪了,你说说,半夜,人睡着了,给屋子放把火,是只吓吓人吗?”
老仆将头低下去,当然……不是。
天干物燥,夜深人静,一把火烧起来,可能还没被吓到就被呛死了。
更何况……
“你刚才还说什么?带着刀去的,为了撬门?结果手滑戳到了自己,把自己砍死了?”陆异之说,旋即失笑,又伸手按了按额头叹口气。
老仆有点冤枉忙急急说:“公子,这个是真的啊。”
至少一半是真的。
真是自己不小心被刀戳死了。
自己杀死自己?陆异之心里再次嗤笑,他虽然是个读书人,但也知道要去杀人的人怎么可能自己杀死自己?不是杀死别人就是被别人杀死……
只是…
他的眉头也皱了皱,别人?夜半人静,村外湖边,孤女两人,谁是别人?
他的眼前不由浮现七星的样子。
扑进他怀里的惊慌失措,在他面前手帕掩面啜泣,或许是因为那种情况都没有看清脸,所以模湖散去,印象里只剩下刚刚不久前坐在面前,握着茶端坐的样子。
那一刻他虽然思绪纷乱,但视线却又无比清晰,将那女子的脸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张漂亮又陌生的脸。
耳边老仆的声音还在说。
“结果就留了把柄,被那婢子要挟,当时正好许城新知府整顿吏治风风火火,宁家已经被抓了,老爷不想惹麻烦…..”
听到这里时,陆异之微微一凛,坐直身子,打断老仆:“你说许城知府整顿吏治….”
老仆点点头,是啊,二夫人娘家嘛,出了事,当时倒是告诉公子了,不过到底是亲戚家,跟他们陆家也没太大关系。
不过,也不能说完全无关。
老仆叹口气带着些许恨恨。
“二夫人的娘家哥哥被砍了头,一眨眼就灭了家。”
虽然只是一个司吏,但知府三五年一换,吏员世世代代,在当地做事很多时候比当官的还便利。
陆家商户,结亲之后,也得到了宁家吏身的便利。
说没就没了,少了一份助力,又多了一份污迹,宁二夫人都不能再出来见人。
老仆又是愤恨又是可惜,耳边听的公子问:“知府为什么查宁家?”
为什么?说了啊,整顿吏治。
老仆抬起头看公子。
陆异之看着他,再次问:“我是说理由,以什么理由拿下的宁家?”
理由啊?老仆倒是被问住了,当官的除掉一个吏,还需要理由吗?
不就是那些贪腐,弄权,鱼肉乡里,哦,宁吏还造假账,这是知府不能忍的关键。
“从头到尾跟我讲一遍。”陆异之说,“从最开始说。”
最开始啊,老仆想了想,那就是宁二十四公子被抓,说是横行霸道,其实这只是个幌子,后来他们一想就明白了,就是迷惑宁吏,果然紧接着一步一步,最终砍头的大罪套到了宁吏头上,说宁吏……
“不要说宁吏,说二十四公子。”陆异之打断。
二十四公子有什么好说的,就那点事儿呗,横行霸道,游手好闲,斗鸡打狗的,罪状上甚至有一条说在酒楼吃坏了肚子讹诈卖猎物的小姑娘…..
“你先前说,阿七离开家后,以什么为生?”陆异之忽问。
老仆再次愣了下。
跪在一旁的小厮抢着喊:“卖山货!野鸡野兔子还有野猪!”
小厮喊完这句话,没听到公子再追问,室内瞬时陷入了安静。
老仆微微张嘴,似乎要说什么又似乎什么都说不出来,眼神满是不可置信。
公子坐着一动不动,眼神都凝住了。
“所以…..”陆异之缓缓开口。
老仆急急说:“是,二夫人是说过,要二十四公子帮忙,但…说完这句话没多久,二十四公子就被抓了。”
太快了,快到二夫人都不认为二十四公子有没有出手。
再说了,就真出手了,怎么可能是那婢子让宁家被抓的?她怎么可能动用到官府?
“公子,你想多了吧。”老仆喃喃说。
陆异之靠回椅背上,看着室内跪着的两个仆从,摆摆手:“下去吧。”
小厮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不问了吗,他刚开始说话啊,再看老仆呆呆愣愣地往外走了。
不用问这些仆从了,该知道的知道了,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可以直接去问那个人。
门关合,带起夜风盘旋,烛火跳跃,光影拉扯,就如同要撕裂他。
陆异之看着地上的影子,长这么大,第一次觉得自己变得支离破碎。
他从未有过这种狼狈,而且是在一个女人面前。
……
……
推开水阁的窗,日光水光交映,如珍珠落玉盘,四周红黄树叶,五彩缤纷,几个年轻的女子挤在窗边,遥看这一幕,商议着应当画下来。
“这般秋光艳景只有夏侯小姐才能画下来啊。”一位小姐笑说。
另一个小姐便左右看:“夏侯小姐?”
诸人这才发现夏侯小姐没在身边,忙回头寻找,看到夏侯小姐还坐在软榻上,婢女在身前低语什么。
“今天也没来家里?”夏侯小姐轻声问。
婢女点点头,小声说:“让青牛来说了一声,又去玲珑坊了。”
还要去啊,上次没说服?夏侯小姐心想。
“阿晴。”那边小姐们唤,“快来看看,把这秋光画下来。”
夏侯小姐抬起头对大家一笑,应声来了,再对婢女轻声说:“不急,三公子能说服她的。”
但愿那位七星不是湖涂的女子。
这世上好的风光人人都心生向往,但并不是什么风光都能留住,与之不配的话,美景也能变成沼泽。
……
……
看着那位公子下了车,两个小厮又抬下一个箱子,两边店铺的店伙计们忍不住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哪有刚来修一个,又送来一个的?这就是借口。”
“有戏有戏。”
坐在茶店里,带着帽子,穿着粗布衣衫,苦力打扮的朱川撇撇嘴,从抬着的箱子上收回视线,竟然又来送钱,这小子真没出息!
箱子再次重重地被放在地上。
这次不用招呼,青雉主动把箱子打开,看其中的钱。
“三公子是读书人。”她说,“不如做生意的,还是大老爷出手阔绰。”
陆异之没有那日离开时的失魂落魄,恢复了公子翩翩神态,不过脸上没有清风般的笑容。
面对这个更不掩饰态度的婢女,他也没有任何反应,只看着走进来的七星。
“我打听得差不多了。”他说,“只还有一件想问你确定一下。”
七星坐下来,嗯了声:“公子请坐下问。”
陆异之没有坐下:“宁吏被抄家,也是跟你有关吧?”
七星看着他,一笑:“我就说了三公子聪慧,其他人知道的你能打听到,其他人不知道的,你也能。”
果然是她啊,虽然已经有了猜测,但真听到了,陆异之忍不住些许恍忽。
这怎么可能?
“你怎么做到的?”他不由问。
七星哦了声,端起面前的香茶:“死过一次就能做到了。”
八 公子说
死过一次?
这是气话?
或者是说被拒婚后心死。
这话从字面上来说满是恨意,但她神情很平静,没有任何情绪,就像第一次在京城见到她的时候。
陆异之想起来,是了,那时候她就是这样,面无表情视若无睹地从他身边过去了。
陆异之忍不住笑了笑,他那时候怎么会认为,她是为了他才装作不相识?
她分明是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那你先前在街上扑到我怀里….”他问,“也是故意的?”
悄无声息按捺不动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他带着夏侯小姐出现,是给出致命一击的最好时候。
七星点点头:“是故意的。”又摇摇头,“也是意外。”
她知道陆异之肯定想其他的了。
“这件事其实是我违约,我来京城之前,其实跟你父亲说过,我不会影响你。”
陆异之些许恍然:“原来如此,所以我父亲才会瞒着我。”
否则父亲明知这女子对陆家恨意满满,且在许城已经被威胁,她到京城来靠近自己,父亲母亲肯定会拼命阻止,就算不阻止,也会提前告知提防戒备,而不是让小厮瞒着,让他猝不及防,狼狈不堪。
“阿七。”陆异之看着坐着的女子,有些无奈,“你这算不算也是背信弃义啊?”
七星失笑。
“公子你说什么呢?”她说,“对无信之人谈什么信义啊?杀人者死,伤人者刑,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公子,你们儒圣先师也教过你们这样的道理吧?”
陆异之愕然,怎么,会有这样,撕破体面的女子?
“对啊,三公子你可没资格跟我小姐讲什么道义。”青雉冷笑说,“真要跟你们讲道义,我们小姐早就死了。”
陆异之再次默然,然后抬手一礼:“抱歉。”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没有再多说辩解。
室内一阵沉默。
七星看着他再次笑了笑:“三公子聪慧,一句话点透,就什么都不说了。”
陆异之苦笑一下。
“正如小姐所说,有错在先,说什么都没用,就算这些事从头到尾我不知情,也是因我而起。”他看着七星,问,“那,七星小姐要如何惩罚我呢?”
他说着又看了眼室内摆着的箱子。
“我想你是不要我的钱的。”
说到这里还一笑。
“要钱的话找我父亲就行了,我的钱也是我父亲给的。”
相比于陆大老爷当年的咄咄逼人高高在上,陆三公子神态和气,言语平静,眼神带着几分无奈,看上去令人不忍为难。
青雉张张口要说的难听话也有点说不出来。
公子把该说的都说了……
七星含笑伸手做请:“三公子坐下说话。”
陆异之这次没依言坐下来,看着七星:“那你是想要毁掉我的亲事,毁掉我的前程,或者让我抵命?”
这一句话内容很凶残,但他的语气没有丝毫愤怒,反而如轻风细雨,好像问的是吃什么喝什么。
青雉忍不住喂了声:“我们不是跟你说笑呢。”
陆异之看她,点点头:“我知道啊,当然不是说笑。”再看七星,“我都已经打听清楚了。”
他父亲被束缚手脚送出一间铺子,对她可以说是言听计从了。
而二婶的娘家,宁二十四公子这边,只不过顺手一刁难就连家都被抄了。
虽然他依旧好奇不解她是怎么做到的,但事实摆在眼前,他可不傻到还去质疑不信。
信一个人能威胁到自己,又有什么坏处?
把事情坏的方向想,能让人保持冷静。
七星含笑摇摇头:“倒也不至于,我先前说了因为有个意外才与你如此这般,如果不是你来要赶我走,你我这样相处平安无事。”
这样啊,陆异之心里唉了声:“这的确是我自作自受。”
“在许城我要你爹一个铺子,在这里,我不要你的钱。”七星接着说,“我只要你的人。”
青雉站在后边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心里吸了吸气。
坐在前边的陆异之倒没有受惊,犹豫一下,问:“是,哪种要法?”
七星笑说:“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听我安排。”
陆异之扶了扶衣袖:“这个还真是难啊,不过。”他站起来,俯身一礼,“多谢七星小姐不毁掉我的亲事,我的前程,也不让我抵命。”
七星再次笑起来。
“公子客气了。”她说,说到这里又问,“是谁让你赶我走的?”
陆异之毫不犹豫说:“是我自己,与他人无关。”
七星一笑,没有再说什么,只道:“我接了修内司的差事,为陛下修观星阁,事关重大,性命相系,不敢也不能离开,更不能出差池,毕竟我身家性命还是能跟你们陆家牵扯在一起的,这样,真正关心你的人不会再逼你为难我。”
真正关心他的人,她是在故意暗指谁吗?虽然一再提醒自己不要多想,陆异之看着女子笑盈盈的双眼,还是忍不住多想一下。
“多谢小姐。”他垂下视线道谢,又道,“恭喜小姐。”
七星笑着起身,屈膝还礼:“公子客气了。”
……
……
“这位公子真是不错啊。”
待陆异之离开,在后窗外听了全程的魏东家摇着轮车和陆掌柜走进来。
“难得听到你夸人。”陆掌柜笑说。
青雉在旁苦笑:“别说魏东家了,我们小姐被他家害的那么惨,我也说不出难听的话。”
与前几次不同,当打开天窗说亮话,陆三公子举止言行怎么都让人讨厌不起来,认真的神态,认真的回应,且说的话都那么顺从,哎,她都张不开口反驳嘲讽……
青雉忙又抓着七星摇了摇。
“小姐,你可别迷惑了,陆三公子这是因为知道你厉害,才这么听话的,就像大老爷把铺子给你,其实不是对你好,是怕你,是因为被你挟持。”
七星笑了,看着青雉点点头,认真说了声好:“我记住了。”
青雉也笑了,小姐才不会被迷惑。
魏东家说:“这小子怪不得能读到太学,的确很聪明,厉害的人,不止是读书厉害啊,这反应应对能力……”
他看着七星一笑。
“小姐要小心应付了。”
七星起身走到箱子前,伸手轻轻抓了一把,然后再撒落,室内响起悦耳的声音。
“聪明,很好啊。”她说,“这么多钱如果养出蠢笨之人,岂不是白花了。”
……
……
小厮小心翼翼掀起车帘,陆异之低头下车,这一次没有打他,小厮再小心翼翼跟上去。
陆异之不说话,仆从们皆屏气噤声不敢言。
以前家里也很安静,但跟那时候的安静不一样,那时候是怕惊扰公子读书,就算安静也是愉悦的轻松的。
现在则是紧张畏惧。
“公子。”还是老仆大着胆子打破了安静,小声问,“要跟老爷说一声吗?”
陆异之摇头:“不用。”说到这里转头看仆从们。
公子的视线扫过,仆从们莫名嵴背一紧,再次屏气噤声。
“不要跟家里透露半点,这里的事我一人应对就可以,如果别人插手,反而会添麻烦。”
“你们都记住了吗?”
仆从们忙急急应声“记住了。”
陆异之收回视线向前而去,吩咐:“我洗漱后去老师家。”又想到什么问,“夏侯小姐还没回来吧?”
“没有,应该要到午后才回来。”小厮忙低声说,再摆手示意诸人准备洗漱的水,出门的衣服,忙动起来。
陆异之缓步踏进室内,一边解衣衫,一边自嘲一笑。
她要他?
言听计从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行,不管她要什么,只要现在不要他的前程,那他就听她的。
九 有路过
“来人来人。”
大理寺荒废的马棚里响起喊声。
喊声宛如鼓点,敲得人心烦意乱,不得不快步跑来。
“高小六。”牢头没好气喊,“又要干什么!”
高小六靠坐墙边,指了指自己的衣角:“这件囚服脏了,去给拿件新的来。”
牢头心里骂了声脏话,谁家牢房里囚服脏了还换新的?深吸一口气将怒气忍住:“在牢里你还讲什么干净不干净?”
高小六将身上沾着的枯草摘下来,说:“在牢房里也得讲干净啊,要不然多不好看。”不待牢头再说话,笑嘻嘻看着他,“老王,一件衣服而已,别这么小气,否则让人去你家追债,你可就连衣服都没得穿。”
牢头心里更恼恨,这个该死的高小六,今天给金子明天给桌子,高财主送的东西都给完了,他又说给一门技艺。
赌钱的技艺。
牢头忍不住去赌坊试了试,一开始的确赢钱了,他忍不住多去几次,就…..把房子都输了。
为了保住房子,还是高小六给赌坊打个招呼,让把欠账记自己身上。
牢头在心里打了自己一耳光,被这小子骗了,但虽然住在牢房里,却不是能随便磋磨的犯人。
刘宴把这小子关牢房,哪里是让这小子受罪,是让他这个牢头受罪呢。
“行,你等着,我给你拿,一个新犯人刚换上囚服就死了,我去扒下来给你。”他恨恨说。
高小六似乎听不到死了两字,笑呵呵说:“好啊。”
牢头跺脚去了。
马棚里恢复了安静,高小六靠着墙叼着枯草晃悠悠看着天,天地间似乎陷入凝滞,直到一声轻轻的鸟鸣。
高小六仰起头看向上方,墙上有人探头对他微微笑。
“你怎么又来了?”高小六忙低声问,“就算你有其他的人脉,总来官衙是很危险的,况且这里是大理寺。”
七星说:“我现在来的光明正大。”她指了指身后,“我现在在给修内司干活,这边正好有个前朝亭子,与我要做的结构相似,特意来看看。”
说着话拿出一个腰牌晃了晃。
高小六发出一声惊叹:“厉害厉害。”又指着四周,“这个马棚说不定也是前朝的,你也好好看看。”
七星笑了,在矮墙上探身伸出手。
高小六问都没问,站起来将手用力伸出去。
七星握住他的手认真端详。
“都不用再裹着伤布了。”高小六说,“你看这个疤,是不是很好看?”
手掌中皮肉愈合,几分狰狞,七星点点头:“再好点会更好看。”
高小六笑了。
“看来不需要我给你做一只铁手了。”七星说,将手放开。
高小六依依不舍收回来。
“你放心,我在这里很好的。”他说,“吃得好穿的好。”
他指了指自己。
“你看,就算穿着囚服我也光鲜亮丽。”
…
七星果然打量他,笑着点头。
“我爹虽然对你不好,但对我是没得说,你不用担心。”高小六说。
七星说:“我当然知道你爹会照看好你,我是顺路来看看。”说罢摆摆手,“走了。”
高小六笑着摆手,看着女孩儿瞬时消失在矮墙后。
“拿来了。”
牢头拎着一件囚衣走过来,没好气喊,见高小六站在墙边仰着头。
“又看天呢?”
真不知道这天有什么好看的。
他将衣服扔给高小六,高小六果然脱下旧囚衣换上新的,还打量一下,露出满意的神色。
“你一个囚犯,穿得干干净净给谁看啊。”牢头好气又好笑。
高小六看着他,一笑:“给想看我的人看。”
想看他的人?这里哪有想看他的人。
牢头呸了声:“也就我看着你。”
他才不想看他呢!牢头甩着袖子走了。
高小六才不理会他,将衣服拍了拍,嘴角笑意弥散。
他就知道,七星小姐会来看他的。
虽然他说了这里危险,虽然他也说了自己的伤没事,但在他没有自由以前,她还是会记挂着他,一定要亲眼看看才会放心。
他吃好穿好,养好伤,一定要让她放心。
……
……
“七掌柜…..”
刘通事回头说。
跟在身后捧着图纸,拿着各种丈量工具的女子先开口:“刘师傅,你叫我阿七就好。”
刘通事笑呵呵:“阿七,看过这个,我觉得我们这图纸没有问题了。”
七星点头:“原本就没有问题,只不过让他们再看的详细些。”
刘通事说:“跟官家做事就是这样,很慢,过问的人太多。”说到这里又压低声音,“不过最后担责任就只有我们。”
七星一笑,点点头:“我会小心谨慎。”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衙门口,刘通事还要说什么,忽地看到几个官员走进,一边走一边在议论什么,为首的官员面色沉沉,让人不由畏惧。
刘通事虽然也是个官,但到底是做匠人的,不喜欢往官员们跟前凑,他看了眼四周,示意七星:“我们从这边走,有个小门,能直接到工部那边。”
七星从走过来的官员们身上收回视线,应声是,借着将图纸工具都抱在怀里低下头。
其实也不用这么小心,刘宴并不知道她的样子,也不知道她是谁。
衙门里来来往往走动的人不少,说话的官员们并不在意走动的人,刘宴原本目不斜视,突然停下脚,视线看向一个方向。
其他人见状也都停下来,跟着他看去,见那边有两人走动的背影,一个老者一个少女。
“那是什么人?”刘宴问。
有官员眯起眼看了,哦了声:“是修内司的老刘。”
虽然不知道老刘是谁,但既然有人认得,就不是闲杂人等在大理寺乱走,不过刘宴还是问:“那个女子呢?”
官员们再次看过去。
“哦,是老刘的徒弟吧。”一个官员说,“我听说了,最近在修观星阁。”
这官员说着又笑。
“女匠工是很少见。”
怪不得刘大人会特别注意到。
刘宴看着那边,两人走得很快,拐过一道门不见了。
“不少见。”刘宴说,“我见过。”
他见过?其他官员们心想,不过这个话题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刘大人真是见多识广。”一个官员说。
“是,我被流放十年。”刘宴说,“的确见多识广。”
这话说得,是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官员有些讪讪,还好刘宴没有再说话收回视线大步前行。
大家也都松口气,一个匠工匠女无关紧要,还是说些大事吧。
“金銮点桂听说也要大人出一道题?这可是大事啊!”他们说笑着。
刘宴嗯了声。
能进修内司啊,他心想,那一定是个很厉害的女匠工吧。
她以前说过,女子做匠工要比男人更厉害,才能得到男匠工能做的事。
十 烦恼事
“修内司?修观星阁?”
昏昏灯下,高财主一边喝药一边听管事们说话,听到这里有些惊讶,旋即又笑了笑。
“厉害啊,手艺都被官家赏识了。”
知客有些无奈:“老爷你就别夸了,她真是当你不存在,不声不响不说一声就摸到官府,还进了皇城。”
京城外他们盯着守着,但京城内,那个小小的玲珑坊却不是那么好盯着,西堂的人手遍布四周,一靠近就不软不硬说掌门这里由他们守着就行,闲杂人等不要靠近。
他能对外搬出掌门的名头不让人靠近,那掌门搬出掌门的名头自然也能不让他靠近。
等她摸进皇城几天了,他们才知道。
一个管事也开口:“还有,掌门现在已经不用问我们各方消息了,我们知道的她都知道,我们不知道的她也知道,就好像通达天南海北,现在在她面前只能听她吩咐。”
高财主哦了声,伸出手指扳着数:“西堂,那个姓孟的游侠,还有那个被她救了的伶人,游侠也好,伶人也好,都是天南海北游走,可不是天南海北通达了。”
说着笑了笑,站起身来。
“所以说是真厉害,一点星火突然冒出来,转眼天南海北的墨门都奉她为尊了。”
室内沉默一刻。
“她怎么去的修内司?”高财主问。
“最近皇城的观星阁重修,因为花费大,工部和户部就又拉扯上停了工。”知客低声说,“正好有个官匠家的小姐买了她的手艺,被官匠看上了,举荐给五驸马,说有省钱的法子,游手好闲东游西逛凑热闹的五驸马,恰好想要在皇帝面前挣个面子就去揽了差事,她就被修内司找去了。”
管事在旁说:“那可是皇城里的观星阁,咱们这样的身份,避之不及呢,她竟然凑过去了,为了声名真是不管不顾。”
高财主摇摇头:“也许不是为了声名。”
知客一惊,想到什么:“老爷,她该不会也想…..”
高财主笑了笑:“她怎么会不想呢?当了掌门了,总不能背负罪名吧?”
更何况罪首是她父亲。
哪个当女儿的不想为父亲洗脱冤屈。
“她这般胡来会乱了老爷的安排。”知客皱眉,“我们准备这么久….”
高财主伸手按了按额头,胆大妄为横冲直撞的年轻人就是这么让人头疼。
“你去跟刘宴说,我实在舍不得儿子,临死前怎么也得让他在床边送终,愿意用其他人换一下。”
刘宴眼光这么高,一般的其他人可看不上,那就只能用七星小姐换了。
知客应声是,冷冷说:“是她自己送到官府跟前,她自寻死路也罢,但休要拖着墨门去死。”
……
……
“阿七——”
刘通事的喊声传来。
蹲在地上打磨木料的七星抬起头,看到刘通事和两个穿官袍的人站在不远处的廊庑下。….她来修内司些时日了,但见过的官员没几个,也就只能跟在刘通事身后,如果没有刘通事引路,哪里都去不得。
“快去。”一个匠工,“那是工部郎中和五驸马。”
说着话伸手。
“我来我来,你快去见大人们,一定是图纸批过了。”
虽然一开始对这个年轻女子各种挑剔,但到底是技艺说话,这些日子相处也亲眼看到了,手艺是没得挑。
女子就女子吧,这阿七也说了,是家传技艺,可能是没生养儿子,徒弟也靠不住,不得已传给女儿。
女儿传承家业不容易。
他们也不敢保证自己将来都有儿子传承家业,阿七也算是给他们做了个样子,现在看来,如果实在不行,女儿也是可以的。
七星也没有拒绝,将推刀递给这位匠工说声谢谢,便向刘通事走去。
“这就是阿七。”刘通事笑呵呵对这两位官员介绍。
工部郎中打量阿七一眼:“这么年轻啊。”说罢不再看七星,只看刘通事,“老刘,图纸是图纸,到时候成品如果有问题,可是大麻烦。”
刘通事很显然跟郎中很熟,笑着说:“祁大人你就放心吧,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信我?”
五驸马也含笑打量七星,说:“年轻就这么厉害,那说明天赋异禀啊,祁大人,你放心吧,这次的观星阁肯定要大放异彩。”
工部郎中瞥了五驸马一眼:“大放异彩我是不奢求,为你们户部省了钱,事情还能做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五驸马笑哈哈:“省钱就是赚钱,这里省了,其他地方不就可以多花点。”
祁郎中一把抓住他:“你说的,作数不作数?正好有一笔钱,你快给去让人给批了。”
五驸马又嘻嘻哈哈:“我现在还做不得主。”指着七星,“待这位小姐建好了观星阁,我也算是有了功劳,到时候……”他反过来挽着祁郎中的胳膊,“我第一个给你批钱。”
刘通事懒得再听两个大人的拉扯,打断他们:“那我们去干活了,早日完工早日让大人们放心。”
祁郎中和五驸马点点头。
“七星小姐,这次做好了,下次更多生意找你。”五驸马还笑着说,“将来也像刘通事这样当个匠官。”
刘通事哈哈笑:“柳大人可别拿我当例子了,人家有自己的生意,安安稳稳,做不好最多生意不好,不用丢了性命。”
七星说:“生意不好,也是会活不下去的。”
五驸马哈哈笑了,祁郎中也微微一笑。
“年轻人真是……”刘通事摇头,笑着摆手,“走走,干活去吧。”
七星对两位大人施礼告退,和刘通事一起走开。….祁郎中和五驸马也转身离开了。
“你可真能夸,还天赋异禀。”祁郎中说,“也就你敢这么大胆子想这个办法,用新人,历来皇城的工程都是墨守成规…..”
他说到这里时,五驸马忽地哈一声笑了。
祁郎中被吓了一跳,皱眉:“笑什么?笑我没见识吗?”
他这个郎中要兢兢业业才能坐稳位置,不像这位驸马爷,什么都不做,嘻嘻哈哈傻笑就能衣食无忧一辈子。
“不是不是。”五驸马忙摆手,“我是想到…..嗯想到一件事,就挺好笑的,忍不住笑了。”
祁郎中哦了声:“那柳大人慢慢笑吧,我去忙了,工部也不只有这一项事做。”
说罢大步走开了。
五驸马没有追上去,在原地站了站,才自行而去,一边走还忍不住笑,忽地见对面有位官员从内城的方向来,他忙打招呼。
“李大人,李大人。”
李国舅没听到,直到五驸马走近再唤才抬起头。
“柳大人。”他挤出一丝笑,“忙什么呢?这么高兴?”
五驸马笑呵呵:“陛下让我办的差事,已经落定了。”
他的确心里挺得意的,这件事不大,但是是他第一次在陛下面前领差事。
不过不好在工部的人面前展露得意,毕竟是为了省钱否了人家原定的,工部的人才不会领情。
现在见了李国舅,算是亲戚,忍不住炫耀一下。
李国舅哦一声:“那真是不错,恭喜恭喜。”
五驸马嘿嘿笑,跟上李国舅的步子:“刚才祁郎中说本不赞同新法子,墨守成规才稳妥,我忍不住笑了,他知道墨守成规的来历吧?但他不知道我这个法子其实就是来自墨门……”
听到这里李国舅停下脚步,嗨一声打断他:“你这人,怎么又扯上….”
五驸马忙压低声音:“我也就跟你说说,而且不是真跟墨门扯上,我只是想到当年去晋地的时候看到铸造池塌陷了,几个角楼高耸稳稳,悄悄摸过去看,是斗拱架构,我才琢磨着,咱们的观星阁也可以试试。”
李国舅皱眉:“这话就别再跟其他人说了,你只要造出来就行了,别到处说怎么想到的。”
五驸马忙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也就跟你说一说。”说着做个噤声的手势,“我连公主都没说。”
李国舅挤出一丝笑。
五驸马这才发现不对,端详李国舅:“李大人,你,怎么有些不高兴?”
他又看李国舅来的方向。
“你去见皇后了?有什么事吗?”
李国舅忙笑:“是,我是去见皇后了,没事没事,就是前几天母亲病了,皇后娘娘关心,叫我进来问候几句。”
不待五驸马再开口。
“我要回去将皇后娘娘的叮嘱告诉母亲,先走一步了。”
说罢拱拱手疾步而去。
五驸马看着他的背影哦了声,皇后的母亲病了吗?怎么没听说?
他又看了看后宫的方向。
李国舅一向笑呵呵的,还是第一次见他皱着眉头。
真没事吗?
十一 闲听说
虽然距离内宫还远,看不到皇帝后妃,这里还被单独围了起来,不过到底是在皇城中,还是能听到外边听不到的消息。
一场急雨浇下来,工匠们都忙躲避到搭建的工棚下,手里的活也不得不停下。
七星站在匠工们给她让出的位置,擦拭着身上的雨水。
“阿七,歇歇吧。”一个匠工招呼,“喝碗热茶。”
七星依言走过去,接过茶碗,随意在堆积的木料上坐下来,如同匠工人们常做的那样,如果不说话,很多时候大家都忘记她是个女子了。
“这么说,贵妃和皇后吵架了?”
“不是贵妃,是一个贵嫔。”
“贵嫔都敢跟皇后吵架了?这也太不像话了吧。”
“这你们不知道了吧,那贵嫔原本是陈妃娘娘的侍女,专替陈妃娘娘给陛下送花的,得了圣心,所以她虽然位分低,但背后站着陈妃呢。”
“陈妃娘娘也不是多受宠啊,据说一心养花,很少往皇帝跟前凑。”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越是这样的,也被看重。”
“老钉子,你连媳妇都没有,你还懂这个?”
“嘿嘿,我不懂,我是听那些内侍们说的。”
到底是在深宫中,他们吃喝都是由内廷负责,内侍们来送茶水饭菜,收拾碗快,这个差事很清闲,也会跟匠工们闲聊,他们自己也会闲聊议论。
内侍们说的都是后宫事。
七星也听到了。
最近的大事就是皇后和一个妃子起了冲突,事情也不大,就是这个妃子新得宠,在御花园举止有些失礼,被皇后看到了,要惩罚。
皇后掌管后宫,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谁想皇帝正好过来,就顺口说了句,认错就好了,不用罚了。
皇后急了,认为皇帝当众不给她脸面,跟皇帝吵起来了,可能话里嘲讽这妃子出身低微,或者什么不好的话,结果陈妃娘娘不高兴了,来跟皇后理论,女人们吵起来了,皇帝也发脾气了,说既然要罚,皇后在皇帝面前失仪,也一起罚吧。
妃嫔们失宠得宠,关系着宫人们的身家前程甚至性命,忍不住私下议论,让工匠们也听了不少热闹。
刘通事披着雨布走进来,听到棚子里的说笑,重重的咳嗽一声,跺了跺脚。
“天下雨,工期有定。”他说,“搭这么大工棚,不是让你们躲清闲的,是为了让干活的。”
匠工们忙一哄而散,在工棚里各自寻活做。
七星还捧着茶碗喝。
刘通事倒也没喝斥她,在一旁坐下来,也端起一碗茶喝。
“在这皇城里做活,不能带耳朵。”他低声叮嘱,“听到什么都当没听到,更不能说出去。”
七星点点头:“我知道,多谢刘师傅。”
刘通事满意点头,这段日子也看出来,这姑娘年纪小但很稳妥,不看她年纪还以为是个几十岁的人呢。….刘通事又看了七星一眼,就算裹着头发,穿着匠工粗布衣衫,年轻人到底是年轻,遮不住青春亮丽。
比后宫那些妃子们也不逊色。
“阿七啊。”刘通事忍不住说,“这宫里的日子仙境一般,但不是咱们老百姓能涉足的,咱们靠着手艺吃饭,也能过出来神仙般日子。”
七星点头说:“是,我就是靠着手艺吃饭啊。”将茶碗放下,“刘师傅,我喝完了,去干活了。”
真是乖巧又认真的孩子,刘通事满意地点头:“去吧去吧。”看着七星走到匠工们中间,拿起一根木条仔细丈量,丝毫不在意手上身上沾染墨灰。
刘通事又讪笑,自己刚才怎么冒出七星被皇帝看上的念头?还忍不住出言警示,当宫里的贵人其实也并不真的就是好日子。
看看皇后,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也少不了烦恼。
不过他这也真是想多了。
别说他们这些匠工没资格见皇帝,就算真见了,七星长的好看点,但这般身份,皇帝怎么能看得上。
那个新得宠的贵嫔他见过,说是陈妃的侍女,其实是跟着陈妃一起被教养出来的,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捧着陈妃养出来的鲜花,婷婷鸟鸟而行,真是天上仙子一般。
匠女可不能跟士族出来的侍女比,他们这些匠人,说难听点都是贱籍,他想什么呢。
“雨停了。”他看向外边,站起来喊,“上大工了。”
匠工们乱乱但有力地应声,有人拿着工具,有几人抬起重重的木架,观星阁外热火朝天。
雨后的大理寺尚未恢复忙碌。
刘宴也难得站在窗边偷闲一刻。
当然,人闲心不能闲。
“他说什么?”刘宴转头看着贴身侍从,问,“想要儿子回去?”
侍从撇撇嘴:“看来他是觉得儿子关了一段了,大人你差不多出气了,就来讨便宜了。”
刘宴澹澹说:“他要拿什么跟我换?”
侍从说:“高财主说,愿意告知墨门掌门踪迹。”
刘宴笑了,将手中的茶喝了口,说:“这不是要儿子啊,这是要我给他当打手啊。”
侍从若有所思点点头:“高财主一心要借着大人,为自己脱罪,如今墨门有了新掌门,掌门还不是他想要的人选,对他来说的确是失控的麻烦。”
身为墨门的长老,如果亲手对掌门不利,那可就里外都是罪人了。
所以要借刘宴这个官府的手来除掉。
“那大人,理他吗?”侍从问,“继续坐看他们窝里斗呗。”
原本也是这般打算的,所以对于墨门新选出的掌门并不在意,只盯着高财主就好。
刘宴从窗边转过身,说:“高财主需要我当打手,可见他有点无能为力了。”
的确是要看墨门窝里斗,但现在看来,在墨门这个窝里,高财主没占到上风啊。….他莫名想到了霍莲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我只是提醒大人,可别养虎为患。”
刘宴将茶杯放在桌子上,这只幼虎似乎的确让狼首有些控制不住了。
“他们窝里斗也好,我替他斗也好,对我又没什么坏处。”他说,“去,跟他回话,我同意了。”
侍从应声是退了出去,刘宴也没有再忙公事,对官吏们说了声“我去见陛下。”便整了整官袍走出来。
雨后的皇城门带着几分清透,来往的人不多,刘宴走过去时,有人正从内走出来,官袍有些被雨水打湿,一边走一边擦拭。
刘宴微微颔首:“李大人。”说罢越过李国舅向内去。
李国舅嗯了声旋即回过神反应过来,忙唤道:“刘大人,刘大人。”他转过身跟上去含笑说,“听说陛下要你为太学生们出题,恭喜恭喜。”
刘宴微微还礼,说:“确有此事,我正要进宫见陛下,辞掉此事。”
李国舅神情惊讶,以为自己听错了:“为什么?”
刘宴说:“公务繁杂,不能一心多用,只能推辞。”
这样啊,李国舅哦了声,略有些怔怔,刘宴不再与他多言,略一施礼继续向内去了。
“真是…..”李国舅站在城门前看着刘宴的背影,喃喃说,“羡慕啊。”
那么光彩的差事,竟然浑不在意,这也是不在意皇帝的恩宠啊,是因为有足够的能力得到恩宠,不像他这个外戚。
陛下选皇后的时候,要看家世。
选定了皇后,又要戒备外戚势大。
他们李氏做不得高官,当不得重臣,家中子弟读书入仕也备受限制,这次更是连金殿点桂都没资格。
就算如此,他们李氏认了,只要皇帝对皇后有敬爱,没爱,有敬也好,谁想到这才坐稳江山几年,为了一个低贱的妃子就要罚皇后了。
李国舅想到适才见到皇后悲哭的样子,就忍不住呼吸凝滞。
“我们李家,除了世家的清名外什么都没有。”皇后啜泣,“比不得陈氏,为皇帝稳坐西南边陲,所以,陛下为了他们家一个小婢女都能给我脸色看。”
这可不行啊,身为皇后家,不能真的只有清名,皇帝戒心中,但贪心也重。
还能做点什么呢?
文不成,武不就,要人没有人,要钱……
钱?
李国舅神情一凝,想到了什么,再次看向皇城,刘宴的背影还隐隐可见。
“老爷老爷。”
城门外随从牵来了车马,就算是皇后李氏家,皇城前也不能就留,被御史看到了又要弹劾,踩着李氏为自己添清名。
随从看到老爷还站着出神,忙提醒。
李国舅收回视线走过来,若有所思,上了马车。
“老爷,回衙门还是回家?”随从问。
李国舅看他,说:“不,去五公主府。”
都是外戚都很清闲,李国舅和五驸马也多有来往,随从应声是,马车粼粼驶去。
十二 遥相望
站在西花园的亭台上,能看到宁安殿那边的被木架围拢的阁楼。
“晴姐姐,那是拆了什么?”小公主问。
夏侯小姐收回视线,笑说:“不是拆,是正在建。”说着又一笑点点头,“也是拆,先拆才能建新的。”
她伸手比划了一下。
“会建成一座很高很高的塔楼。”
小公主哦了声,问:“很高的塔楼能做什么?”
夏侯小姐含笑说:“可以看到皇城外很远的地方,抬起头,天上的星星也变得很近。”
她说着将小公主一抱,站在了围栏上。
小公主发出哇一声,旋即咯咯笑起来,哪个小孩子不喜欢站高高?只是嬷嬷宫女们管的严,唯恐摔倒磕碰。
这个被请来辅导她学习的夏侯小姐会带着她到处走,做一些小孩子们喜欢做的事。
夏侯小姐扶着她站稳在栏杆上,接着说:“公主你要多向远处高出看,就能看到更多更好看的风景,不要拘泥眼前。”
小公主似懂非懂,但小孩子当然都喜欢更好的风景,用力点头。
“小姐。”婢女从台阶下走走上来。
身后跟着小公主的嬷嬷侍女们。
看到小公主站在围栏上,她们略有些紧张,但也不敢指责夏侯小姐。
皇帝很敬重夏侯先生,对夏侯小姐亦是宽待,而夏侯小姐也有着读书人的骄傲,她们根本不敢跟她理论。
“公主,夏侯小姐,该吃点心了。”嬷嬷只含笑说。
夏侯小姐将小公主抱下来:“去吧,吃点东西,然后我们再去写一张字。”
小公主说声好,高高兴兴向嬷嬷跑去,嬷嬷亦是松口气,对夏侯小姐施礼,牵着小公主的手向下去。
夏侯小姐站在原地未动目送。
“小姐。”婢女走近身边低声说,“我打听到了,修建观星阁的确有个女匠工。”
夏侯小姐转过身再次看向观星阁那边,说:“那还能有假啊,他没必要撒这个谎。”
婢女撇撇嘴:“她运气也太好了。”
夏侯小姐笑了:“是人家有这个本事。”
而且啊,抛开陆三公子这层关系想想,这位七星小姐从迈进京城第一天就是靠本事,而不是运气。
绣技让曹家那位外嫁小姐来为母亲祝寿,她自己又送了曹家的礼物,直接让曹家避免了被都察司刁难。
就此在京城站稳脚。
婢女亦是无奈,这还真没办法,其他的工事可以推托不做,大不了多给钱,抵得工钱,哪怕再给客人一笔补偿金,横竖就是钱的事,但修内司不行啊,这可不是钱的事,往大了说都能算上抗旨欺君了。
陆三公子不敢,夏侯家也不能这样做。
“小姐。”婢女小声说,“要不要去那边看看?”又哼了声,“让她知道,给修内司做工不算什么,小姐你是教养小公主,能自由出入宫廷的。”
夏侯小姐看她一眼:“说什么呢?她与我又有何干,我们两人为何要相比什么,这件事只需要看陆三公子。”
他想什么,做了什么,才是关键。
婢女哦了声,嘀咕一声:“好奇嘛。”
小姐不也是好奇,才带着公主来这里观望。
夏侯小姐收回视线,转身说:“走吧,公主还等着呢。”
婢女应声是跟着夏侯小姐向下走,又小声说:“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年底就差不多修好了,到时候看她怎么说。”
嗯…..到时候估计陆三公子还是赶不走她,夏侯小姐冒出一个预感。
……
……
几个官员走过殿前,陡然看到一身黑衣又隐隐闪着金光的霍莲站在台阶上,不由吓了一跳。
霍都督以往不是在皇帝身边伴驾,就是在都察司,已经许久没有站在殿前吓人了。
“站了半日了。”一个官吏小声说,“不知道在看什么。”
在看谁不顺眼吗?
然后寻个借口查一查。
这朝中当官的人,哪个经得起查啊。
几个官员加快脚步目不斜视地过去了,还好霍莲也没有看他们。
“都督。”朱川从不远处疾步奔来,走近了又压低声音,“的确在那边修观星阁呢,不过没有乱走,就算走动也是始终跟在刘通事身边,从未离开过。”
霍莲说:“她要是真要离开,也不会让人发现的。”
朱川哦了声,倒也是,这个女人常常来都督身边,不也没人发现嘛。
“那要不要赶她走?”朱川问。
虽然涉及工部,但也不是什么大事,随便找个借口把这些匠工关起来,工部自会再找一批。
霍莲摇摇头:“不用,那样才是多此一举,把皇城守备加强,那些匠工不得乱走。”
也是,那女人好容易接到官家的生意,要是真搅黄了,那还不得夜半三更来都察司闹。
还是让她如愿在皇城里干活吧,皇城重地,她要是闹直接就被砍头了。
朱川郑重应声是,转身脚步重重而去。
霍莲转身向殿内走去,刚走没几步,有一个都察司兵卫疾步奔来,对朱川低语两句,朱川转头飞奔再次追上霍莲。
“都督。”他低声说,“刘宴往观星阁那边去了。”
霍莲脚步微顿。
……
……
高小六被从马棚拖起来的时候,拼命挣扎。
“干什么,为什么要让我走?”他喊道。
声音之愤怒,动作之剧烈,牢头都要误以为这是把人抓捕进牢房的场面。
谁能想到,这是要放走犯人呢?
他都有些恍惚。
“我不走!”高小六一把抱住了拴马桩,“我绝不走,让刘宴来见我,跟我说清楚!”
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牢头没好气喊道:“怎么?你伤了大人,没问你的罪,放你走了,你还要讹诈大人不成?”
高小六冷笑啐了他一口:“你懂个屁!”
牢头不由一愣,高小六原先也是没个正经样子嬉笑怒骂,但此时此刻的高小六眼中满是戾气,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
这一句听起来不如先前难听的话,让他的后背一凉,一时竟然说不出来话。
还是站在一旁的高家仆从们走上前。
“公子。”他们一左一右扶住高小六,言语诚恳,“是老爷身体不好特求了大人,您可别在这里闹了,对谁都不好,快跟我们回去见老爷一面吧。”
伴着他们走近,高小六只觉得异香袭来,他的眼神更加愤怒。
“他拿什么换的?拿什么换的?”他伸手揪住一个仆从喝道。
仆从哎了声:“能什么啊,当然是父亲的心。”
说罢将高小六用力一搀扶。
原本抱着拴马桩纹丝不动的高小六,宛如听到父亲噩耗失去了力气,软软被架起来。
但他的伤手紧紧抓着仆从的胳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崩裂了伤口,血慢慢渗出来。
用什么换的!
用她换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