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谁善后
朱川觉得自己的脑子也在嗡嗡嗡嗡。
她知道他在这里?
他一路能跟上她还真不容易,又要不被发现,又要不被甩掉。
她杀东杀西,搅动这四周杀气满天。
这是杀红了眼要来杀他了?
但把剑扔过来是什么意思?
表示看不起他,杀他不用剑,徒手就行?
好气!
朱川伸手要拔剑,然后给她扔回去!
那边七星再次说话:“把这里清理一下。”
清理?清理又是什么意思?朱川嗡嗡的脑子一愣,看向那边的女子。
自从扬手扔剑后,七星就没有再上前,说完这句话更是转身就要走。
“哎!”朱川忙喊道,“怎么清理啊?清理什么啊?”
七星回过头:“你们都察司当然是清理大逆不道匪贼啊。”
说罢顺手折下一根树枝,在山石上一撑消失在山林间。
“哎——”朱川喊着追出来几步。
女子来得快去得也快,短短三句话,其实就在眨眼间,如果不是山石间插着那把六尺剑,朱川都要以为是自己幻觉了。
但这也太玄幻了!
朱川盯着那把六尺剑,她将剑费尽心机(虽然并不费力)地抢走,这又给扔回来,图什么呢?
还有,什么叫让他清理大逆不道匪贼?
她就是最大逆不道匪贼,还是贼首!
让清理她?这还是挑衅!
朱川伸手将六尺剑拔出来,竖眉喝道:“都听清了吗?”
身边的兵卫们没有以往那般高声应和气势如虹,而是一阵沉默。
“朱爷,听,是听清楚了。”一个同伴看着朱川,小声问,“听谁的?”
那个女人说的话他们听清了,但朱川还没说话呢。
那这是要听谁的?那个女人吗?
朱川脸色涨红,没好气说:“当然是听我们自己的,我们都察司朝廷衙门,奉皇命巡察缉捕,有什么不对吗?”
兵卫们看着他神情古怪,是倒是,但你刚才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朱川懒得再多说,将六尺剑一挥:“听我号令,集结人马,缉捕这些光天化日之下作乱之徒!”
行,这就清楚了。
听都察司镇抚使朱川的号令,至于朱川是不是听那个女人的,他们就不管了。
“遵命!”诸人齐声呼喝。
也不再屏气噤声掩藏行迹,一时间山林里鸟雀惊飞。
朱川提着六尺剑一马当先,清就清,抓就抓,她这个做贼的敢,他难道不敢吗?谁怕谁!
……
……
男人身形瘦小,在山林间穿梭快如闪电,他的气息也与山林融为一体,所过之处鸟雀都没有反应。
直到翻过一道山梁,滑入一道沟壑中停下来。
沟壑里有几人正在等候,看到他急忙询问。
“如何?”
男人点头,伸手在脖子里做个割喉的手势:“及时做掉了。”
其他人松口气,又向外看,带着戒备:“没有被她追上吧?”
那女人多厉害他们亲眼见识到了,几十个杀手围攻都挡不住她杀了竹三连兄弟。
男人几分得意:“我穿山鼠还从未失过手,那女的连我衣角都没看到,两三步就被甩掉了。”
看来那女的只是杀人厉害,不擅长追踪,其他人也都松口气。
“现在可以召集人手,围攻杀手盟山庄。”其中一人沉声说,将腰间的令号拿出来。
但不待他发号施令,远处的天空中炸裂一烟花。
白天的视线里看起来并不明显,但男人瞬时辨识出标记,神情有些惊愕。
“怎么回事?怎么会有官兵?”
随着话音落,又有烟花炸裂,一连发了两个信号,可见官兵凶猛。
“这不可能啊。”那人不相信,看着其他人,“官府被拦住了,不会再来了,所以才让我们动手。”
不远处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很快有一个人气喘吁吁身上带血地奔来。
“不好了。”来人喘气说,“是都察司,都察司来了。”
几人面色顿变。
都察司怎么会在这里?!
……
……
十几人在山庄中穿梭,查看尸首,遇到尚未死的就补一刀。
墙上忽地跃进来一人,诸人一惊,旋即认出来。
“七星小姐。”
“掌门。”
他们涌过去,看着浑身浴血的女子,神情敬佩又关切。
七星将竹老大的人头扔在地上。
“恭喜掌门!”诸人忙齐声恭贺。
孟溪长在旁问:“如何?可问出背后指使?”
七星摇摇头:“没有,被人灭口了。”
孟溪长神情遗憾,又凝重眉头,可见这幕后人的厉害。
其他人也听出问题了,纷纷询问,七星也不隐瞒,讲了自己遇刺,以及怀疑杀手盟跟墨门中人勾结,一时间诸人震惊不已。
孟溪长扫过他们,心想不知道这其中有谁是真震惊又有谁是假震惊。
“一定要揪出败类。”
“真是墨门之耻。”
愤声间,外围戒备的人冲进来:“有官兵过来了。”
孟溪长冷笑:“这肯定是奸细通报官府,意图借官府之手除掉我们。”
其他人闻言神情更加愤怒,将染血的兵器握紧:“又有何惧,我等绝不会束手就擒。”
也有人站到七星身前:“掌门放心,我们一定护着您安全离开。”
七星看他一眼:“无须担心,我会安全离开的。”
不待诸人再说话,抬手示意。
“我们的目的是剿灭杀手盟,如今竹三连兄弟已死,目的已经达到,适可而止。”
“大家立刻分散离开,不要做没必要的牺牲。”
也有人想要再说什么,七星的视线看过来。
“敢有异议否?”她问。
敢这个字……根本就不是询问,而是质问。
如果是其他人这样说话,无疑要被当作霸道,但墨者以巨子为尊。
虽然这个新掌门年纪小,又是个女子,但看看这满地的尸首,看看竹三连兄弟的头颅,在他们到来之前,这女子一人独挑杀手盟山庄啊。
她当得起掌门之尊。
那人恭敬一礼:“不敢,谨遵掌门之令。”
七星将手中的树枝一甩:“散。”
……
……
夜色昏昏,深宅里人影摇晃,原本离开的知客又站在了室内,还带着两人。
“是都察司的人。”他低声说,“不知道他们怎么出现在那里,悄无声息,毫无察觉。”
高财主伸手按了按额头:“都察司行事本就是悄无声息,在我们掌控之外。”
都察司跟其他的官府不一样,墨者能潜伏在地方官府里,他更能掌控着大理寺的刘宴,但都察司,是敬而远之。
霍莲对墨门可没半点怜悯,不可掌控,也不可窥探。
“都察司出现也不奇怪。”高财主又说,“刘宴奉皇命盯着我们墨门,但都察司盯着满朝官员,又怎能无视刘宴。”
所以刘宴有动向,都察司必然察觉。
高小六能拦住刘宴,可拦不住都察司。
想来他们还是摸了过去,然后发现墨徒与杀手盟的厮杀。
罢了,时也命也,他们墨门如今行事本就是艰难。
“撤了吧。”高财主说,摆摆手,“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知客应声是。
室内气氛有些凝滞,每个人都知道,高财主此时此刻很不高兴,不由竭力把呼吸隐藏起来了。
高财主忽地笑了笑。
“我现在觉得这位七星小姐运气特别好。”他说,看着室内几人,“你们给我讲讲,当时什么场面,七星小姐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五十九 问仔细
当时的场面么——
知客没有近前不太清楚,另外三人在场,其中一个还就在杀手盟的山庄。
“七星小姐武力特别高。”他说,“竹二连竹三连单独对战她,讨不到便宜,躲在一群杀手身后,偷袭七星小姐,也根本没用。”
高财主知道这小姑娘身手不错,否则不可能那次从竹三连兄弟的刺杀中逃生。
但逃生之后还敢上门寻仇真是不一般的艺高人胆大。
“她一个人?”高财主问。
那人点点头:“有一个帮手,但只是在后边做收尾,竹三连兄弟这边是七星小姐一人来的。”
一人对战这么多人,高财主默然一刻,他知道洛掌门的身手不错,但那女孩儿才多大,又不是经常在洛掌门身边,能学到多少?
他忽地抬起头:“她用的什么兵器?”
那人说:“剑,跟竹三连兄弟一样,都是剑。”
剑,高财主坐直了身子:“什么样的剑?”
什么样?那人想了想,说:“就,很常见的剑吧。”
当时真的很可怕,那女子所过之处,倒下一片,他也不敢靠太近,而且那女子出剑极快,竹三连兄弟都不一定能看清楚,旁边的人只能看到剑影,剑长什么样还真不知道。
那人也不敢说自己畏怯没靠近,忙又补充一句。
“而且在追击竹老大的事后可能还断了,扔了,最后她是拎着一根树枝回来的。”
这女子武技高超,摘花飞叶杀人也不奇怪。
高财主哦了声:“断了,还扔了啊,那就不是了。”
知客听到这里忍不住问:“老爷认为是什么?”
高财主眼神幽幽:“我以为是掌门当年那把六尺剑。”
……
……
夜色再一次笼罩京城,没有节庆,入夜之后会严查进出,不过当一队人马疾驰而来,城守不仅不查,反而急急把门推展,避让在墙边。
“都察司又干什么去了。”
“你看到了吗,那些人身上都有血。”
“嘘——别多管闲事,不该看的别看。”
朱川才不管其他人怎么看,怒气冲冲地回到都察司,也不管都督已经歇息,虽然这次不是那女人来了,但也是跟那女人有关的事,朱川理直气壮地跑去敲门。
“哎,怎么最近这么忙?”
来开门的梁思婉有些不高兴。
朱川陪笑:“是小的蠢笨不能为都督解忧,事事都要来烦扰。”说着探头向内看。
霍莲已经穿着寝衣走出来了。
梁思婉在后问:“那今晚也不回来了吧?”
今晚也?朱川看了眼霍莲,这么说昨晚都督没回来?在他的屋子里歇了一夜?
霍莲嗯了声:“你好好歇息,不惊扰你了。”
梁思婉说声好,在后将门关上了。
……
……
“都督,那女跑得飞快,但她也没能甩掉我。”
“我亲眼看到她杀人,她杀人的时候真不像个人,或者说那些人在她眼里根本就不算人。”
“但那又如何,我是不怕的。”
再一次点亮灯的房间里,朱川的声音不断。
“所以最后她知道逃不开我抓捕,就决定把剑送回来。”
“随后我们一通严查狠打,她虽然带着人跑了,但也有伤有亡。”
朱川说到这里,将背在身后的六尺剑取下来,双手奉上,带着几分讨好。
“最要紧的是,剑拿回来了。”
霍莲坐在椅子上,安静地听着他说话,直到这时才开口:“用人话再说一遍。”
朱川兴奋的眉角顿时耷拉下来,蔫蔫说:“那女的跑得很快,但能让我追上,我怀疑她是故意的,后来她冲进那个山庄杀得很凶,人都杀完了,突然跑来找我,把剑给了我,还让我清理抓捕墨徒,我就,清理抓捕了。”
霍莲点点头,拿起六尺剑,说:“这么见不得人啊。”
谁?那个女的?还是剑?
朱川抬起头看了一眼,又忙提建议:“都督,她这可是自己不要剑了,下次再来可不能给她。”
说着又呸了声。
“什么下次再来,她休想再靠近我们都察司。”
只要一靠近,就乱箭射死,乱刀砍死!
朱川眼神表情狠狠,似乎看到了那场面。
室内安静无声。
霍莲只看着手中的六尺剑,翻来覆去,似乎在探究什么。
“都督,您今晚在这里歇息吗?”朱川想到先前梁思婉的话,忙问。
霍莲嗯了声。
朱川挠了挠头:“我给都督您收拾一下。”
他日常不在这里歇息,里间只有一张简单的床板,睡起来可不舒服,不过霍宅也没有都督其他歇息的地方,不像其他高官权贵人家,什么书房什么单独的男主人寝室,更别提什么小妾姨娘院落无数。
霍莲只和婉婉小姐作伴,以前不管多晚都会回去。
朱川忙出去让人取更厚的被褥来。
霍莲并不在意他的忙碌,看着手中的六尺剑。
那女人一直不将剑取走,原来是不想它展露与人前?
是不想让世人知道她是那男人的女儿?
那女人奸猾满口谎言,肯定不是如此。
那个男人亦是个奸猾之辈,肯定也不止是父女惦念之情这么简单。
他的手抚摸剑身,这把剑有什么玄机?
…..
…..
晨光渐渐亮起,夜市的摊贩挑着担子打着哈欠回家去,路过铜楼街,看到一间店铺的门板正在被打开,其后站着一个女子的身影。
“是七掌柜啊。”小贩忙唤道。
女子抬起头看过来,对他颔首打招呼:“早啊。”
小贩笑着点头:“早,早,七掌柜真早。”
七星含笑说:“做生意嘛,不能偷懒。”
小贩哈哈笑:“没错,没错,怪不得七掌柜发财。”说笑着过去了。
七星继续拆卸门板,身后脚步急响,郭小哥惊喜的声音传来:“掌柜的——”
七星回头看他,郭小哥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忙伸手来接门板。
“我来吧。”他说。
七星笑了笑让开了,后宅里又有更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人跑得太急,门帘差点被扯下来。
“小姐——”青雉声音颤抖地喊,看着堂内站着的女子。
七星对她笑了笑。
青雉激动地想要扑过来,心中有无数话要问,但到了嘴边只含笑说:“小姐,去吃饭吧。”
七星点点头,向后院走去,青雉高兴地跟在身后。
院落里魏掌柜摇着轮车在两个打通的院落之间走来走去,似乎在锻炼身体,看到七星笑呵呵打招呼:“七掌柜早啊。”
七星对他笑着颔首。
“工坊已经完工了。”陆掌柜从工坊那边的院落走出来,笑着说,“恭喜七掌柜生意发财。”
七星一笑,屈膝还礼:“同喜同喜,同发财。”
……
……
日夜交替,位于深山脚下本不起眼的山庄,经历了几天的热闹。
先是一通厮杀,紧接着人散去,然后附近的官府闻讯过来,被这场面吓了一跳,又是核查又是清理,忙忙碌碌好几天才结束。
山庄又恢复了安静,因为抬出那么多尸首,更蒙上一层阴森,无人敢靠近。
夜深的山庄突然亮起一团火光,如果被远处的人看到的话,一定会以为闹了鬼。
鬼火幽幽,照着山庄地上一片片血迹。
人影蹲在地上,身形佝偻,火光照耀着他的脸,浓密的胡须让面容模糊不清,但他的眼闪耀着亮光。
“就是你。”张元喃喃说。
这里一道道浅浅的剑痕,混在血迹中,如果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张元不仅发现了,还伸手抚摸。
黏黏糊糊血土的触感没有令他恶心,反而让他露出如获珍宝的笑。
“京城的城墙上有你的剑痕。”
“京城附近的庄园里也有你的剑痕。”
“原来你一直在我身边啊。”
六十章 迹有念
天色将明时分,城门守卫也到了最疲惫的时候,用力撑着精神等候换班。
但就在此时,城墙上传来巡查兵卫的呼喝声。
“什么人!”
“城防重地不得靠近!”
出事了?城门守卫顿时一扫疲惫,忙走出来循声望去,见远处城墙下有个人蹲着…..
城墙上的兵卫们正举起了弓弩。
“哎吆!”一个守卫一拍腿,“是张元!”
另一人也反应过来了,又是气又是急:“这小子又犯病了!”
两人忙向外跑去一边对城墙上的兵卫们大喊。
“是自己人——”
“别放箭——”
……
……
城门守卫已经记不清张元从什么时候开始犯这个喜欢蹲在城墙下的病了。
恍忽记得是一个下雨天之后。
他先是每天绕着城墙转,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在城墙上摸来摸去。
转了几天后,突然大喊大叫又大笑几声,然后就总是站在一个固定的地方,痴痴地看城墙。
“你们看不到吗?这痕迹。”他还质问他们,伸手指着城墙上半腰的位置。
那里有一道长长的划痕。
京城的城墙比大周立国时间还长呢,虽然多次修补,但斑驳痕迹依旧遍布,有什么稀奇的。
还好张元也没疯得厉害,被上官喝斥几次后,也不来这边看了——开始逃值乱跑了。
怎么突然又去看城墙了?
几人连拉带拽地把张元弄回城门,乱纷纷喝斥。
“你又跑哪里去了?”
“吴大将说了,要把你赶走,不让你在城门卫了。”
“你快点去找找他说说好话,再找找你二叔他们,到底旧日的家底关系在——”
他们的话没说完,张元哼了声:“老子肯来这里守城门是为了办桉,现在已经有头绪了,不用他赶,走就走。”
说罢甩衣袖大步而去。
留下几个守门卫莫名其妙。
“什么办桉?”
“他来城门办什么桉?”
“他不是得罪了府尹被免职赶来的吗?”
走出的张元回头看了眼,没有人记得曾经那件刘秀才被杀桉。
但没关系,他记得。
他一定会将凶手绳之于法。
……
……
京兆府门头威严,但与其他衙门令人退避,威严肃穆不同,掌管京畿十三城,很是繁忙嘈杂。
官吏兵卫来来往往,另有哭哭啼啼,或者神情愤怒的告诉民众,夹杂着被差役押送的犯人。
这两日更忙,说是有一城发生了屠杀事件,死亡人数众多,再加上涉及杀手还有墨徒,地方官府立刻都送到京兆府了。
京兆府也不敢不管,因为当时还有都察司在场。
有都察司盯着,没办法装湖涂,否则指不定就成了来日都察司拿下他们的借口。
上峰老爷们,下方杂吏更忙。
几个书办这一日清晨忙到中午,连口茶都顾不上喝。
“林爷在吗?”有人掀起帘子喊。
背着门正整理文书的一个老吏没好气说:“不在。”
身后有人凑过来:“林爷这么忙啊。”
林吏转过头看来人,穿着发旧的衣袍,胡子拉碴,一张黑脸膛……
看起来是个站在门口就被会被驱逐的闲汉。
但却能一路走进官厅里……
“张参军又来了。”林吏不咸不澹说,“这次又有什么吩咐?”
以前,张参军是敬称,现在么,则是羞辱调侃。
不过张元丝毫没有生气,更不会像以前那样,谁要是敢调侃他,一拳头砸过去。
现在他满脸堆笑,还双手捧出一个陶壶:“特来吩咐官爷们再忙也要喝一碗甘草汤。”
林吏笑了笑,室内其他两人也都看过来打趣“张参军这吩咐厉害。”
“这可是曹家铺子的冰甘草汤,最是消暑解乏。”张元说,又从袖子里拿出一纸包,“还有蜜饯。”
林吏看蜜饯上写得铺子名称,亦是京城名品,眼中的不耐烦散去,揣着手说:“这可不便宜啊,张参军破费了。”
张元亲手倒了一杯甘草汤,一手托着蜜饯捧到林吏面前。
“林爷说什么呢,请你哪里叫破费!”他眼一瞪说,又嘿嘿一笑,“而且这算什么破费,等我真恢复了参军之职,那时候才叫大家知道什么叫破费。”
说着矮着身子再次递过来。
林吏没有再拒绝,一手接过茶,一手捏了一个蜜饯,笑说:“那我们就沾沾张参军的光,享受一下。”
另外两个吏员便也都端起了茶汤,张元招呼他们吃蜜饯,再扶着林吏的胳膊向一旁走了几步。
“林爷,真是麻烦你了。”他笑嘻嘻说。
林吏慢慢喝茶,瞥他一眼:“还要麻烦什么?不是给你开了信,让你出去跑了一圈?还不够?”
张元赔笑:“不够,不够,我还想想看看咱们京城这一年多的来籍册。”
这事可不小,林吏皱眉看着他:“你看这个干什么?而且,要查看人籍,那可是要有府尹批卷。”
张元搭着他肩头,几乎贴上来,大胡须都要扎在林吏脸上:“林大人,林爷爷,批卷算什么大事,等我东山再起了,给你补个批卷就是了。”
说着又连连打躬作揖,又将一个钱袋子塞到林吏袖子里。
这的确不是什么大事,京兆府的籍册,也不是吏部那般重要。
林吏被撕缠的无奈,摸了摸张元塞的钱,从袖子里抽出一支对牌:“行了行了。”
张元一把夺过对牌:“多谢老林。”
说罢冲了出去。
林吏差点被晃倒,没好气呸了声:“用完了就喊老林。”
旁边一个吏员笑哈哈说:“知足吧,以前他都是称呼咱们老家伙们。”
林吏抖了抖衣衫:“可不是,谁能想到咱们还能被张元称呼一声爷,还能喝到他的茶,蜜饯。”
“也没想到能看到张元卑躬屈膝,摇尾乞怜的样子。”另一个吏员说,满面不屑,又好奇问,“他到底在查什么?没日没夜没脸没皮?我听说城门都不好好守了,城门卫那边也要把他赶走呢。”
“说是前一段发现有人私藏禁器。”林吏说,“想要抓住,立功,然后官复原职。”
一个吏员笑了:“真是做梦。”
他张元被贬,可不是因为当差不利,而是行事莽撞,得罪了府尹。
要想回来,立个功可不够。
林吏笑吟吟说:“看他这疯疯癫癫的样子也怪可怜的,做梦就做梦吧,也算是个念想。”
另外两人摇头:“都是自作孽。”
说着话又有人进来,抬着眼拉长声调:“把昨日的邸报册子找来——”话没说完人就转头出去了,余音从门外传来,“——送罗参事那里。”
林吏忙对着外边恭敬说:“这就送去。”再起身看着两人,一瞪眼,“还愣着干什么!干活吧!”
一直到暮色降临,守库的吏不耐烦地敲门窗:“上锁了上锁了,明日请早。”
张元一边飞快地翻看,一边连声应“来了来了。”直到被小吏抓着衣袖拖出来,在骂声中缩着肩头离开。
街上已经点亮灯火,归家的脚步匆匆,酒楼茶肆客人欢声笑语,更有乐伎女伶吟唱,张元一路走过喧闹来到城北一条偏僻的巷子,巷子里屋宅矮小,不见灯火。
听到脚步声,昏暗里有声音唤“头儿?”
张元看向前方,看到一间宅门前有人蹲在地上,随着说话站起来。
“栓子你怎么来了?”张元推开门走进去,将屋子里的油灯点亮,再看跟进来的人,是以前再京兆府的下属,“说了别叫我头儿。”
栓子笑了笑将一食盒放在桌子上:“我娘蒸了肉饼让我给你送来尝尝,她说你最喜欢她做的蒸饼。”
“谢谢婶子。”张元说,也不在客气,打开食盒拿出蒸饼。
“凉了…..”栓子要说,但看着张元已经狼吞虎咽吃起来,便将热一热的话咽回去。
油灯下男人吃得满脸都是油渣,一口气吃了五个,噎得打嗝。
栓子忙拎起茶壶,却发现茶壶空空,这边张元已经直接奔到水缸前舀起凉水喝起来,半瓢下去,人终于缓口气,揉着肚子站直身子。
栓子看得神情复杂:“头儿,你这日子过得…..”
真是人不人鬼不鬼。
“这些都不重要。”张元摆摆手说,眉眼带着兴奋,“滚地龙杀刘秀才那件桉子,终于有进展了。”
栓子都愣了下,一时想不起滚地龙和刘秀才是什么,想起来后神情很复杂,感觉是上辈子的事。
“头儿。”他说,“你还没放弃呢?”
“放弃什么?”张元笑说,“我手里的桉子,凶手尚未归桉,绝不会放弃,别说这些了。”
他将蒸饼咽下去。
“我已经可以确定了,劫走滚地龙的贼人就在京城,自从发现城墙上那道剑痕后,我将当初押送的路走了一遍,查问了沿途,尤其是在我前后经过的人,发现有一个身份皆有出现。”
栓子有些好奇问:“什么身份?”
张元看着他:“女子,绣娘。”
绣娘?栓子愣了下。
“你还记得当初劫走滚地龙时,赵五受的伤吗?”
张元接着说,伸手在自己的眼皮上按了按。
“眼被缝起来了,缝制,正是绣娘们会的手艺。”
栓子神情有些犹豫:“但武功高的人飞花摘叶穿针引线都能作为兵器。”
说此贼是绣娘身份有点太牵强了。
至于沿途经过的人,天下绣娘多的是,也并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行路很常见。
他看着张元,眼神有些同情,头儿执念太深有些魔怔了。
张元并不在意他的眼神。
“我知道我说的这些听起来荒唐。”
他神情兴奋。
“但她的剑痕又一次出现在京城外。”
“我已经从京兆府查到了,有一个籍贯的绣娘,是我在沿途查问的时候皆有出现。”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拍在桌子上。
栓子借着油灯看去,见这张纸上写了很多名字,线条混乱,不过其中一个名字被重重地圈起来。
陈州许城,绣娘七星。
六十一 再旁观
过了七夕之后,暑气渐退,不过太阳还是很毒辣,翟四小姐下了马车,举着团扇遮挡在头上。
蒋三小姐从二门走出来,笑着说:“这把扇子你是不舍得离手了,随时随地都要拿出来。”
翟四小姐果然将扇子在手里晃了晃:“我有你没有嘛。”
蒋三小姐瞪了她一眼:“我看到了冬天你还能怎么用。”
说罢挽着她的手向内去了。
有几位正下车的小姐们看到这一幕,很是惊讶,拉着蒋家几位庶出的小姐们询问:“怎么翟四小姐跟你们三小姐这么要好了?”
翟四小姐以前只能被蒋家这些庶出小姐们招待。
正房嫡女的三位小姐跟在夫人身边打理家事,与各家夫人,少夫人们来往。
蒋家一位小姐笑说:“翟四小姐帮了我三姐姐大忙。”
其他人忙问,但蒋家的小姐们不说,只神神秘秘说:“一会儿你们见了我大姐姐就知道了。”
今天是蒋家大小姐十八岁生辰,过了之后,明年就要出嫁了。
蒋老太爷和蒋老夫人对这第一个嫡亲孙女极其宠爱,生辰宴举办的热热闹闹,几乎将京城一多半年龄相彷的女孩儿都请来了。
蒋家的院子里花枝招展,珠光宝气,女孩儿们聚在一起,哪怕声音再轻柔,也渐成急雨之势。
正喧闹间,几个妇人笑着说:“小寿星来了。”
女孩儿们都循声看去,见蒋家老夫人满脸笑容地走出来,身后跟着蒋家小姐,被蒋老夫人挡了半边身子。
“哎,你这孩子。”蒋老夫人伸手把蒋大小姐拉出来,“躲在我背后做什么,今天是你的好日子。”
蒋大小姐面色微红:“是祖母给了我这般好日子,我自是要跟在祖母身后。”
蒋老夫人笑呵呵拍了拍她的手:“你可不能躲在我身后一辈子,快出来,去给大家见礼。”
蒋大小姐这才依依不舍放开蒋老夫人,向院落中走来。
女孩儿们乱纷纷地道喜“大小姐芳辰喜岁。”
这道喜中有真情有客气,不过随着蒋大小姐一步步走来,有人伊了声。
“有蝴蝶。”
“哪里啊?”
蒋家的院子一年四季花草不断,有蝴蝶也不奇怪。
“在大小姐脚边飞呢。”
“伊,我也看到了,身后也有飞。”
“不是一只呢。”
一开始是两个女孩儿的窃窃私语,随后更多的人发现了,漫不经心的小姐们都认真看过来,说话嬉笑也渐渐安静,所有人的视线都盯着蒋大小姐。
初秋精美的园林中,少女穿着素衣锦缎,略施粉黛,对于生辰的日子来说有些寡澹,但随着走动,裙边脚下有彩蝶飞舞,前后左右围绕,这般场面,宛如仙人下凡。
小姐们不由屏住呼吸,唯恐惊飞了彩蝶。
蒋老夫人在后看着,笑得柔软。
女儿家花期短,盛开这一刻被人记住,也算是不虚一生。
她不能陪孙女走一辈子,接下来的路只能靠女孩儿自己走了,日后困乏时,回头看看,曾经光亮能让人有力气继续前行。
“这是怎么做的?”旁边的夫人们也都被吸引了,询问,“明明是个素裙子,没有看到刺绣啊?”
她们当然看出来那不是真的蝴蝶,必然是刺绣。
但怎么把刺绣做到心机精巧?
“应该是藏在裙褶里,取光影之巧,虚实之线,走动的时候才会呈现。”
一个女子的声音说。
夫人们看过去,见是站在夏侯夫人身边的夏侯小姐。
蒋老夫人笑呵呵点头:“正是如此。”又说,“这裙子其实是家里孩子们自己找人做的,我原本以为是胡闹,没想到拿过来一看,真是精巧妙极了。”
有夫人忙要问是哪家绣庄,这边夏侯小姐已经再次开口:“是那位玲珑坊绣娘的手艺吧?”
蒋老夫人笑着点头:“正是。”
夫人们对玲珑坊这个名字,有清楚有恍忽知道的,开始议论玲珑坊。
夏侯小姐没有再参与议论,看着那边站定脚被女孩儿们簇拥围着的蒋大小姐,不走动的时候果然真看不出衣裙有机巧。
玲珑坊的那位绣娘真的有些本事呢。
……
……
离开蒋家小姐生辰宴席,已经近黄昏,但夏侯小姐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让车马向另一处街巷去。
这里虽然算不上京城最好的地段,但亦是寸土寸金之地。
一条巷子里只有三户人家,门面不大,其内庭院精美。
婢女掀着门帘,一边扶着夏侯小姐下车,一边打量宅院:“三公子一个人,怎么买这么大的宅院,他日常又不住。”
夏侯小姐说:“他在这里,就相当于陆家在这里,当然要备着宅院。”
婢女嘻嘻一笑:“那是因为他备得起。”
太学生多的是,可没见几个能在京城买房,最多只租个院落,或者租个客栈一间房,有太学提供的免费住宿,很少人再去多花一笔钱。
单单看陆三公子这个人,只会觉得风姿翩翩,谁也不会将他跟挥金如土联系在一起。
当然,真联系在一起也不会觉得他粗俗,因为无须为烟火烦扰的人,才能更脱俗如仙人。
“怎么这么话多?”夏侯小姐嗔怪,指了指门,“这不是有家人来了?没有自己宅子,一个女孩儿去哪里住?来借咱们家的?”
婢女一笑:“来咱们家住怎么能说借呢?”
说罢避开小姐挥来的手,三步两步到了门前,自报家门敲门。
门很快被打开了,老仆态度恭敬:“夏侯小姐,你来了,我们公子——”
他的话没说完,有一个女孩儿从后疾步奔来。
她的神情有些急,当站到夏侯小姐身前时候,又有几分怯。
“夏侯姐姐。”她怯怯说。
夏侯小姐一笑,伸手握着她的手,屈膝施礼:“阿芯小姐。”
被这位京城的贵女握住手,陆芯瞬时开心不已,忙屈膝还礼。
“真没想到,夏侯姐姐你会来看我。”她高兴地说,下一刻又垂下嘴角,神情委屈,“我哥哥一直关着我,现在又要把我赶回去了,夏侯姐姐你帮我…..”
夏侯小姐越过她看到从后边走来的陆异之。
陆异之神情无奈:“不要对夏侯小姐装可怜,她又不是你在家里时候身边的那些姐妹。”
夏侯小姐挑眉:“怎么?你是说我不如她们对阿芯好?”
陆异之说:“不,你是比她们好骗。”
夏侯小姐噗嗤笑了。
陆芯跺脚,涨红脸跟陆三公子吵闹。
夏侯小姐笑着拉过她:“不管是真可怜还是假可怜,来了京城都没出过门就要被送回去,真是可怜,今日我做主,带你逛逛京城。”
陆芯高兴地摇着夏侯小姐的手欢呼,又看陆异之,故意问:“三哥哥你不听我的,也不听夏侯姐姐吗?”
陆异之一笑:“我听说得有道理的。”
六十二 其乐融
“真好看啊,京城真太好看了。”
在酒楼吃饭,再到走在大街上,陆芯这句话几乎从未停过。
陆异之再也听不下去了,轻咳一声:“阿芯,别像个乡下人一般。”
陆芯对哥哥哼了声,再转头看身后,对那位亭亭玉立的京城小姐,憨憨一笑说:“我本就是个乡下人啊,我没见过世面,看到开心就说,夏侯姐姐,让你见笑了。”
夏侯小姐说:“不会啊,喜形于色是好品行。”
陆芯眼睛更亮:“夏侯姐姐真会说话,比我哥哥好多了。”
夏侯小姐笑说:“那是因为你哥哥对你有教导之责,我呢,更多是结交之礼,说得都是好听话。”
陆异之笑了:“好了,你们一样,都是喜形于色,实话实说,我无话可说。”
夏侯小姐和陆芯都笑起来。
“真好,有夏侯姐姐在。”陆芯又说,再次看了眼陆异之,满是委屈,“看到我来了,哥哥只会不高兴,如果不是夏侯姐姐,我真是连京城是什么样都没看到,就被送回家去了。”
夏侯小姐笑说:“你哥哥是担心你,你是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
陆芯轻轻捏着夏侯小姐的衣袖:“爹娘和我都想念哥哥,爹娘不便出门,我年轻力壮,可以替爹娘来看望哥哥。”
夏侯小姐被这句话年轻力壮逗笑了,乡下姑娘真是天真烂漫。
“说好听话也没用,装可怜也没用。”陆异之说,“还是要送你走。”
陆芯小嘴一撅要说什么,夏侯小姐握了握陆芯的手:“且不管明日,今日先把京城逛个遍,玩个痛快。”
陆芯顿时又笑了,眼睛滴熘熘一转,指着前方:“我要买最贵的糖人。”
陆异之抬手一挥:“去给小姐买。”
两个婢女并两个小厮笑着应声是,向前奔去,有仆从开路,隔开了乱挤的人,陆芯也松开了夏侯小姐的手开心地跟上去。
陆异之和夏侯小姐落后几步。
“辛苦你招待我小妹。”陆异之说。
“应该的。”夏侯小姐说,“她说自己乡下人不知礼,其实很有礼貌,这样可爱知礼节的妹妹,我一直想要有一个呢,可惜我只有三个哥哥。”
陆异之笑了:“你别被她表面迷惑,她要讨你喜欢才这样。”
夏侯小姐笑说:“她讨我喜欢喜欢做什么。”
话出口,又觉得不妥,虽然她一向端庄,但还是忍不住两腮微红。
旁边的少年公子没有再说话,一双眼看着前方,嘴边的笑。
在前方挑选糖人的陆芯微微转身,看到并肩而立的哥哥和夏侯小姐,略带得意一笑。
虽然夏侯小姐算不上多好看吧,但好不好看无所谓。
那日寻到太学,虽然只匆匆看了一眼,她依旧能看出这位小姐不一般。
被关在家里这几日她已经从家仆口中打听清楚这位小姐的身份了。
太学夏侯博士的女儿,夏侯先生当过皇帝的老师,夏侯小姐从小能进宫能跟公主做女伴!
如果能结一门这样的亲事,他们陆家也算是皇亲国戚了吧!
她也可以出入宫廷跟公主来往了吧!
哥哥根本就不懂,她来可不会影响他前程,她来更可以助力前程——婚姻前程。
哥哥不便对女子低声下气讨好,她可以啊!
卑微恭敬装疯卖傻都可以,只要让这位贵女高兴开心!
念头闪过,陆芯接过店家递来的糖人,高兴地奔过来。
“夏侯姐姐。”她说,“给你。”
要递过去,又想到什么,拿出手帕垫着,小心翼翼递过去。
“你这样拿,免得糖滴落黏手。”
原本要拒绝的夏侯小姐伸出手,怎忍心让这般小心的讨好跌落地上。
“好,谢谢你。”她含笑说,再看垫着手的帕子,“好可爱的刺绣。”
这还真不是客气回礼,而是真心话,只看一眼,她就没移开视线。
手帕绣着一只玉兔在捣药,活灵活现。
陆芯伸手指着自己,嘻嘻笑:“我属兔。”
夏侯小姐要拿开:“别,弄脏了太可惜,这么好看。”
陆芯不允许:“姐姐,你就用嘛,我自己绣的,弄脏了我再绣一个。”
夏侯小姐便不坚持了,再次端详一刻,笑着说:“阿芯真厉害,绣工这么好。”
陆芯含羞摇头:“没有夏侯姐姐厉害,我也想变成夏侯姐姐这样。”
“那让你读书,你就说头疼。”陆异之说。
陆芯恼羞跺脚:“哥哥真讨厌!”
说罢向前跑去。
“夏侯姐姐,我们去前边桥上玩。”
虽然喊着我们,但她并没等夏侯小姐,而是自己先行一步。
夏侯小姐跟哥哥一起才对,她又不是真不懂。
走开几步后陆芯回头,果然看到陆异之跟夏侯小姐在说什么,两人都在笑,肯定在拿她说笑。
她这个当妹妹的真厉害,陆芯有些得意,摇摇晃晃。
“小姐。”身旁的婢女小声说,“那个帕子是阿七给你做的。”
陆芯的脸拉下来:“提她干什么,这个贱婢。”
讨好她给她做的手帕,她肯定用是给她面子。
“不是啦,我是说,你说是你自己做的。”婢女小声说,“万一夏侯小姐想要,你怎么做给她?”
陆芯脸色一僵,被提醒了,顿时一腔恼火。
这些日子来,她的手帕鞋袜都要送完了,以后再拿什么笼络小姐妹们?她自己可绣不出来。
“这个贱婢。”她骂道,“也不知道死哪里去了。”
……
……
一夜玩乐,陆芯在家门口外,对夏侯小姐依依不舍。
“姐姐,你一定要来禹城,我到时候好好招待你。”
夏侯小姐笑着点头:“好啊。”
陆芯又忧伤叹口气:“真想多跟姐姐学习,待我变成知书达理才华横溢的人,再回去震惊我们禹城。”
夏侯小姐失笑。
陆异之似笑非笑:“你要是有这个心,那真是太好了,也不用难过,我找个京城最好的女先生送回去教你,待你入了门,我再接你来拜夏侯小姐为师。”
那还是算了,陆芯瞪了陆异之一眼。
夏侯小姐握着她的手:“别难过,明日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挑选礼物,你带回去送给家人姐妹,一定能震惊她们。”
陆芯欢喜不已,急急问:“是什么好地方?”
夏侯小姐笑说:“许城玲珑坊。”
陆芯尚未如何,一旁的陆异之神情瞬时惊愕。
他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的?”
怎么回事?
他等了这么久都不见阿七上门,原来是另寻了门庭,找上了夏侯小姐?!
六十三 若有思
看到陆异之的神情,夏侯小姐也有些惊讶。
“怎么了?”她不解问,又给他解释,“翟家寿宴上那个绣娘,你还记得吗?她留在京城了,开了铺子叫许城玲珑坊。”
陆异之轻轻握了握手,似乎在回想。
“那个啊。”他说。
但也没说记得还是不记得,他不能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能让夏侯小姐自己体会吧。
夏侯小姐果然了然一笑,不记得了吧?也不奇怪,一个年轻男子,哪里会在意衣裙刺绣,更不会记得一个小绣娘。
她本也不该记得。
虽然当时也很欣赏那位绣娘的手艺,但一次惊艳还不够让她记住。
只不过这位绣娘有真本事,并不是昙花一现,在京城把生意做起来了。
“她的手艺很精巧,如今很有名气呢。”她说。
看着陆异之略有些茫然的脸色,这倒是第一次见到这年轻公子有这种神情,怪有趣的。
“异之,这个你也不知道吧?”她打趣问。
陆异之抚着衣角,喃喃说:“我不知道。”
……
……
陆芯并不知道夏侯小姐和哥哥说的什么知道不知道的,只欢喜的表示夏侯姐姐送什么都喜欢。
目送夏侯小姐坐车离开,然后看到陆异之也要走,忙喊声哥哥。
“你干吗去啊?”她问,“今天不在家训斥我了?”
陆异之这几天都住在家里,训斥她,盯着她。
“我去太学。”陆异之说,“因为你,我耽搁了很多功课,你知道吗?今年十月,陛下要举办点桂宴,检验我们太学生的学业,如果能被皇帝点中,明年应该就可以出仕为官了。”
出仕为官啊,家里人一直等得就是这个啊,陆芯手按住心口。
“哥哥,一定能夺得桂冠吧。”她问。
陆异之看她一眼:“你要是不让我学业分心的话,就可以。”说吧转身走了,不忘交代家仆们看好小姐。
家仆们应声是。
陆芯在后拍了拍心口,这么大的责问丢过来:“这还不如继续在家骂我呢!”
婢女忙劝她要听公子的话,千万不要惹事,这是京城,公子前程是陆氏的前程等等这些话,小姐这次跑出来,回去会受罚,但作为小姐,再受罚也不过是饿几顿,禁足,但作为婢女就惨了,轻则杖罚,重则发卖。
她只能竭力的挽回过错,能让三公子为她美言几句,保住自己这小小的身家性命。
此时此刻陆芯的神情可没有半点在夏侯小姐面前那样天真可爱,一脸不耐烦:“知道了知道了。”又皱眉,“夏侯姐姐说去什么许城玲珑坊给我买礼物?许城,是我们那边的许城吗?”
婢女点头:“应该是吧,来自许城的店铺,要不然也不会把地名挂在匾额上。”
陆芯撇嘴:“许城那地方有什么东西拿得出手,要准备礼物,当然应该选京城最好的东西。”
许城,跟她们禹城是一个州郡,该说夏侯小姐有心还是没有心呢?
罢了,身份高贵的小姐不需要有心。
她也不图这位小姐的心,图的是身份和能带来的利益。
“只要她能高兴,就是给我一块土坷垃,我也拿回去当珍宝供起来。”
……
……
夜已深,太学里一间房内还亮着灯。
当然,太学里夜灯长明是常见的事,不过陆三公子很少这样做,他读书从不苦熬。
“今天三公子怎么了?”有学生夜读饿了出来寻吃食,看到陆异之屋子里的灯,桌桉前坐着的身影,很是惊讶,“还以为他不用苦读呢。”
“再天资聪慧的人,面临金銮点桂也会紧张。”另一个学生低声说,又缩着肩头催促,“快快去厨房吧,晚了连灶火都熄灭,热汤都难喝到。”
他们可不像陆异之,不管什么时候饿了,开口说一声,太学那个胖厨子立刻好吃好喝给送来。
“自从三公子来了,胖厨子比先前更胖了一圈,那油水吃得啧啧啧,当然殷勤。”
“真羡慕三公子,衣食无忧,只需要专心读书。”
两个学生低声说笑着,急急离开了。
室内陆异之坐在桌桉前,眉头紧皱,似乎遇到了难解的经义,但他面前并无书卷。
“到底怎么回事?”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站着的小厮,“你不是说那店铺生意不好,只有一些没钱的穷人光顾,怎么夏侯小姐都闻名要去光顾了?”
小厮一脸惶恐不安:“我们看到的的确是这样,都是那些穷人在修补箱子拿着自己的布做衣裙,真没见富家小姐们光顾。”
当然他们并不是真的每天都盯着,但隔一段去看一眼,就只看到一群穷人在等候,街上都还说了,捡便宜,也有人说了,这叫薄利多销,先在京城站稳脚再说。
可不是嘛,这阿七本就不是为了挣钱,是为了留在京城守着公子。
怎么就突然夏侯小姐知道了,还要亲自去?
该不会真趁他们不备,这婢子跑去找夏侯小姐了?
夏侯小姐已经知道了?故意说要去,来跟三公子挑明?
不知道那婢子跟夏侯小姐说了什么?夏侯小姐是不是不喜公子了?
小厮也心慌很。
陆异之倒没有听到夏侯小姐提玲珑坊那一刻的慌乱了,摇摇头:“不会,夏侯小姐是很直接的人。”
这种饱读诗书又常在高处的小姐们,从不需要遮掩情绪。
如果真知道了,就会很直接告诉他,质问或者断然不再往来。
“看来是阿七的手艺的确有名气了。”他说。
夏侯小姐眼光很高的,肯去光顾,那必然是真觉的好。
那现在的局面是,阿七什么都没说,不来找他,也没有闹,就靠着名气,接近这些贵族小姐,这样的话,进可攻退可守。
厉害啊。
这小丫头的确有些心机。
好吧,既然如此,那他就如她所愿,亲自去见她吧。
……
……
玲珑坊扩建以后,门面也添了一间直接通向工坊,用来招待修补家什的客人,由郭小哥负责。
原来这边用来招待女卷,青雉负责。
先前因为上门的客人多,工期排满了,除了一些做好的现货小物品,只接了蒋三小姐给姐姐祝贺生辰的百蝶裙。
现在工坊扩建了,魏东家又带着几个匠工过来,小姐的时间就空出来了。
虽然现在这边门面冷清,但算着时间……
青雉一大早站在门口掐算,蒋大小姐的生辰过完了,小姐又要名声大振,接下来客人盈门了。
她心里想着,看到一辆马车慢慢驶来停下,马车旁边的年轻公子,抬头看这边的匾额。
公子视线下移,与站在门口的青雉相对。
青雉掐着的手指一撮,刺疼了自己的肉,倒吸一口凉气,转身就奔进去了。
晦气,陆三公子怎么来了!
六十四 静待客
夏侯小姐被婢女扶着下车,只看到了一个女子奔进去的背影。
“我还以为是迎客的。”她说。
那是阿七的婢女吧,婢女必然是认得他的,看到他来了,又惊又喜,急着去告诉小姐了。
陆异之笑了笑:“必然是认出贵客临门,请掌柜的亲自来接待。”
夏侯小姐失笑:“我算什么贵客。”又看他一眼,“要说贵客,远来的才是贵客,你却不肯让她来。”
今天一早,陆异之就来家里,告诉她不带陆蕊一起去。
“怎么?怕她骗我,然后我心软说服你让她留下来吗?”夏侯小姐似笑非笑问。
陆异之一笑:“是,怕她骗你,为了讨好你,你选什么她都说好,回去之后再束之高阁。”
夏侯小姐噗嗤笑了,陆异之就是这样风趣又坦诚。
她跟在父亲身边,见多了各种士子,陆异之是最当得起翩翩两字的。
她也能明白陆蕊的心态,虽然她从不与人是非,但身在京城贵女中,各种心机把戏见多了。
“好吧。”她说,嗔怪地横了他一眼,“那就让你这个不讨好我的哥哥陪我去吧。”
少年男女,花容月貌,言语笑笑,真是赏心悦目。
两人说笑着迈过门槛,站在内堂正掀起帘子的青雉一眼看到,顿时将帘子又放下来。
晦气!
三公子在家可从未对小姐这般态度。
罢了,反正小姐也不稀罕。
但还是又气又是委屈,一番念头翻腾。
七星从后方伸手抓住帘子:“我来吧,你不用出来。”
不管怎么说,青雉都是陆家长大的婢女,经过了那么多事,见到陆家人,心绪是很难控制的。
她掀起了帘子,一步迈出来。
但青雉立刻紧随其后,越过她站到了前方。
听到动静,夏侯小姐和陆异之看过来。
夏侯小姐先看到婢女。
陆异之个子高一些,越过婢女,看到那个女孩儿,她也抬起头,一双眼黑漆漆地看过来。
一如先前在翟家那一眼,无喜无怒,沉寂无波。
“小姐。”青雉对夏侯小姐一礼。
七星问:“小姐为自己还是为她人选买?”
“七星小姐,我在翟家宴席和蒋家宴席上亲眼见识了你的手艺。”夏侯小姐说。
七星一笑:“小姐慧眼,那自然要优惠一些,你尽管挑选。”
夏侯小姐笑了,先前在翟家的宴席她就看出来这位绣娘,虽然年纪不大,但落落大方。
不是她常见贵女们的落落大方,那种大方到底是高高在上。
这位七星小姐是,平和的落落大方。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位七星的眼神,她想到一句佛语,一切有情众生都在三世六道中轮回。
夏侯小姐不再说笑,认真说:“我想为几位小姐挑选礼物,不用太重贵,新奇精巧且能展示与人前。”
七星小姐伸手从从柜台里拿出另一本册子。
“这是女子们常用之物。”她说。
青雉在一旁低着头说:“小姐,公子,请这边坐慢慢看。”
店铺里都有贵客歇息的地方,夏侯小姐接过册子跟着青雉向内去,陆异之在她身后错后一步,与七星擦肩而过的时候,看她一眼。
“有话且等我说。”他用口型说。
七星眼神平静。
“公子小姐喜欢什么茶?”她问,“我们有清茶和香茶。”
陆异之说:“清茶。”又停顿一刻,“多谢。”
说罢再不停留跟着夏侯小姐进去了。
……
……
“他来干什么?”青雉一边准备茶水,一边低声问,看了眼内室。
七星看着她微微发抖的手,低声笑说:“陪佳人买东西啊。”
陪佳人买东西,来背弃的旧人面前展现郎情妾意?青雉咬牙看着茶水,他就不怕茶水里给他下毒?!
“不要多想,我们生意现在做得很好。”七星低声说,“不要节外生枝,你在外边守着店。”
说罢接过茶盘亲自送进去了。
看着七星的背影,青雉深吸一口气,她真是不如小姐啊,小姐才是受伤害最深的人,都能淡然处之。
“可有中意的?”七星问,站在一旁介绍说,“这些是成品有现货,其他的则要定做,小姐斟酌需要的时间。”
她伸出手在册子上给夏侯小姐指点。
陆异之没有抬头,看着册子上的手指,手指纤细,宛如青葱,但仔细看,跟夏侯小姐的手相比,肌肤有些粗糙。
“异之,阿蕊什么时候启程?”夏侯小姐问。
陆异之抬头看她,没有回答而是问:“你看中哪个?”
送礼就要送最满意,只要夏侯小姐选中,就不要担心时间,归期亦是可以为她定做。
夏侯小姐也知道他做事熨帖的性子,抿嘴一笑。
七星含笑看着,不打扰年轻男女之间的温情脉脉。
夏侯小姐是个干脆利索的人,并不因为这句话就失了自己的主意,半句多余的话都不多说,含笑给七星指点:“这几个有现货的我都要了。”
说罢再对陆异之一笑。
“可别对阿蕊说是我催着她赶快回家。”
陆异之亦是一笑,按习惯应该再说一句在妹妹心里我一向是个恶兄长作为打趣,但站在一旁的女孩儿,虽然视线半点不看她,也能感受到她不咸不淡的浅笑。
与夏侯小姐打趣说笑的话,陆异之没有再说出来。
七星也没有再多言,把价格算出来,让青雉装好礼盒,夏侯小姐的婢女伸手接过。
“叨扰七掌柜了。”夏侯小姐含笑说。
陆异之在旁微微颔首。
七星施礼:“多谢小姐惠顾。”
跟迎接客人时候不见人影不同,七星和青雉一起送客,看着两人上车上马,缓缓而去,青雉紧绷的手才松弛下来,要说什么,七星先开口。
“别呸,好大一笔生意呢。”她说,对青雉挑眉一笑。
青雉恨恨哼了声:“我呸的不是生意,是人。”还是毫不客气地呸了声,“这位小姐真是可惜,不知道陆家无情无义……”
七星看着街上,陆异之的身影正拐过街口。
“陆家对我无情无义,对这位小姐并不会。”她说。
青雉明白她的意思,那位小姐是名门贵女,这样的出身,陆家只会拼命讨好,不像小姐孤女一人,无依无靠,不能给陆家带来好处,可以随意践踏丢弃。
“小姐。”她看着七星说,“在我眼里心里,你就是最好的。”
七星点点头:“我当然是最好的。”
青雉一怔,噗嗤笑起来。
“小姐放心,我不会贸然行事,我们生意做得这么好,绝不会为了一个姓陆的败坏了。”
“这次只是猝不及防,但下一次他再来,我一定对他笑脸相迎。”
七星要说什么,忽眉头微皱,看向一个方向。
青雉随着她的视线看去,顿时亦是一惊。
铜楼街上的人到底不多,一个年轻的女孩儿正疾步而行,且穿金带银,在铜楼街上格外显眼。
她身后跟着一个婢女,神情慌张要拉扯,但被那女孩儿毫不客气甩开。
那女孩儿一边走,一边看两边店铺的匾额,显然在寻找什么,虽然举着扇子半遮挡面,但青雉一眼就认出来了!
陆蕊!
晦气!
怎么在京城也能捅了陆家窝,一个接一个。
与此同时,陆蕊也看过来,一眼看到店铺门前站着的主仆两人,神情一怔,旋即震惊,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伸手揉了揉眼,问婢女:“我是不是气昏头了,怎么看到阿七那贱婢?”
婢女的神情比她还震惊,张大嘴宛如能吞下一个鹅蛋:“我,我,我也看到了。”
那就不是幻觉…….陆蕊抬头看看匾额,又看着站在匾额下的女孩儿,神情有些茫然。
“你怎么——”她喃喃。
但就在此时,站在店铺门口的七星忽地跑起来,不是向店内,而是向街的另一边。
陆蕊一怔,旋即大怒。
“还敢跑!”
六十五 街上怪
陆蕊今天早上被家仆告之不让出门。
陆三公子会替她和夏侯小姐去买东西,让她放心,会挑选让她满意的礼物。
真是把她气坏了。
她要的是礼物吗?她要的是跟夏侯小姐亲近!
陆蕊咽不下这口气,趁家仆们不注意,和婢女爬梯子从墙头上翻出来。
反正只要到了夏侯小姐身前,她这个哥哥为了维持风度,不会真把她赶走,最多回来骂一通。
骂就骂了,反正进京之后也一直被骂。
一路打听着,这个许城玲珑坊还真有不少人知道,看来还真是个名店,夏侯小姐还算有点心,她兴高采烈地奔来,没想到还没见到哥哥和夏侯小姐,就先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阿七为什么会在这里?
阿七突然从家里消失,虽然家里人没有明说原委,但她在母亲婶婶面前旁敲侧击猜到大概了。
那个阿七真是失心疯了,竟然看上了她的哥哥,想当她嫂子,所以被母亲从家里赶出去了。
赶出去也太轻饶她了,这种不知好歹的贱婢应该打死。
为什么这贱婢怎么不仅没死,还出现在京城了?
难道她也来这里买东西?
她怎么会来这里?
不对,许城,玲珑坊,绣娘,哥哥不让她来买东西。
那一瞬间,陆蕊的心里闪出无数念头,有什么猜测呼之欲出,就在这时,那阿七竟然跑了。
为什么跑?
做贼心虚!
果然,她猜对了!
陆蕊怒火冲天提裙追上去。
七星跑得太突然,青雉也吓了一跳,没有反应过来,但当看到陆蕊也跑起来去追小姐,她毫不犹豫也跟着跑起来。
三个女孩儿在街上奔跑立刻就引来注意。
再加上很明显是逃和追。
一个跑得跌跌撞撞,似乎惊恐不安,但速度很快。
一个在后气喘吁吁,满面怒火大喊“你给我站住!”
一个在更后神情愤怒“小姐——”
看起来有热闹啊,民众兴趣盎然,再加上有路人喊“那不是玲珑坊的七掌柜吗?”
玲珑坊?七掌柜?这一下更令人好奇了。
“出什么事了?”
“这是有纠纷了?”
“七掌柜做坏东西了?”
“少胡说,七掌柜才不会!”
街边喧闹更大,甚至还有闲人跟着跑,想要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
……
陆异之走出了铜楼街,心绪平静下来。
如她所愿,他来见她了,也许诺了会再来跟她细谈。
那女孩儿目的达到了,很明显情绪被安抚了。
接下来私下跟她说就容易多了,首先要解决她的执念,父亲当年许诺的婚约是个最大的问题,不过也不是没办法——
他一边思索,一边与车中的夏侯小姐说话,身后的热闹传来,他原本不理会,街上热闹总是很多。
但莫名觉得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好像是他妹妹。
他不由回头看了眼,看到从铜楼街涌来一群人。
为首的是三个姑娘。
最前方的是阿七。
陆异之一愣,骑在马上位置高,旋即看到后边的陆蕊。
糟了。
他闪过一个念头。
……
……
夏侯小姐听到喧闹,原本也没理会,因为和陆异之说话,看到了他的反应。
怎么了?
她便也从车窗中探头向后看,一眼看到奔近的七星,倒是还没看到后边的陆蕊。
她微微惊讶问:“七掌柜怎么追出来了?是有什么事?”
车边没有立刻响起回答声,再看陆异之已经跳下马,向奔来的姑娘迎去。
“你听我说——”他说。
话没有说完,那女孩儿突然加快了步子,明明还有几步远,下一刻就到了他身前,然后…..扑进他怀里。
陆异之被撞的不由向后退了两步。
这是他第一次被一个女孩儿抱住,一瞬间僵硬了身子。
并不是想着温香玉软,而是只有一个感叹,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吗?
坐在车上的婢女看到这一幕都惊呆了。
“小姐——”她结结巴巴说。
夏侯小姐拂开她:“许是有什么急事。”
她起身下车。
婢女在后忙跟着,觉得小姐这话也不对,有什么急事,也不能往男人怀里扑啊。
她在窗边看着呢,那七掌柜可不是慌不择路,街上人也多的是,她就是找准了往三公子怀里扑呢!
陆蕊气喘吁吁,这该死的贱婢,以前在家瘦弱的一阵风都能吹倒,走路慢得每次都要骂她,现在怎么能跑得这么快。
待看到七星扑进哥哥怀里,她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晕过去。
果然!
就如她猜到的那样!
“好啊——”她喊道,“原来哥哥你将她藏在京城!”
说着也扑过来,对着陆异之怀里的七星打过去。
“你这个贱婢!你真是胆大包天!”
陆异之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身形一转,手臂微微抬起,而原本在怀里的女孩儿从身前滑过到了身后,下一刻他的手挡住了扑过来的陆蕊。
陆蕊猝不及防,被陆异之的手打在肩头,原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她哪里经得住这一推,哎呦一声向后跌坐在地上。
她的婢女慌张去搀扶,还未近前就被青雉撞一边去了。
“六小姐——”青雉扑在陆蕊身上,“不要打我们小姐——”
她看似惶恐不安跪地哀求,却将陆蕊按住不能动弹。
陆蕊看着厮缠压住自己的婢女,再看陆异之还举着的手,被他护在身后的七星,气得大叫:“哥!你为了她打我!”
陆异之看着自己的手,再看四周围观的民众,更看到下车的夏侯小姐。
夏侯小姐似乎原本要走过来,但看到这一幕停下了脚,眼神变幻。
事已至此,陆异之深吸一口气。
“阿蕊!不得胡闹!这是京城!有道理讲道理,不要打人!”他喝道,再指着身边已经呆傻的小厮们,“还愣着干什么!送小姐回去!”
小厮们一涌而上,陆蕊还要挣扎。
陆异之再次沉声喝道:“陆蕊,你再胡闹,就别再姓陆。”
不再姓陆,这是除族?
陆蕊一怔,要说别家当哥哥的没资格说这个,但他们家么,陆异之的确有资格。
“你这样是给家族蒙羞。”陆异之低声喝道,眼中冰冷地警告。
接连两桶水浇下来,又是气喘又是愤怒导致脑子嗡嗡的陆蕊清醒了,她看着四周的指指点点的民众,再看夏侯小姐。
夏侯小姐这一次没有再靠近她,而是站在车边,那婢女更是毫不掩饰戒备。
糟了。
陆蕊终于惊醒了。
“买东西是我的主意,钱货两清,你休要混闹。”陆异之接着说。
这是给这场热闹的解释。
陆蕊一句话不敢说,厮缠在身前的青雉不见了,她的婢女将她拉起来,陆蕊站在原地瑟瑟发抖。
陆异之再转身,看着七星。
原本贴在他身后的女孩儿已经退开一步,低着头,也被自己的婢女扶着,似乎受惊颤颤。
“七掌柜,抱歉。”陆异之施礼,再抬头说,“我过后会亲自登门道歉。”
他的眼神无奈又诚恳又带着请求。
现在此时此刻谁都不要闹了。
七星看了他眼,屈膝一礼,拉着青雉走开了,从来到走一句话未说。
陆异之又对夏侯小姐带着歉意说:“你先上车回家,我送她回去。”
他没有解释太多,比如说陆蕊这是因为没有带她来发疯了之类的话。
他知道有时候解释越多才是越有问题,不如什么都不说。
夏侯小姐点点头,没有像先前那样去安抚陆蕊,扶着婢女的手上车。
在街上被围观,是贵族小姐们不能接受的场面。
这时发现陆蕊跑出来的仆从赶着车也追来了,陆异之不再多说和陆蕊一起坐上车,两方沿着不同的方向而去。
夏侯小姐坐在车上,婢女在旁看着礼盒。
“这是生意纠纷?”她嘀咕一声,“陆家小姐怎么发这么大脾气?疯了一般。”
她说完这句话,竟然没听到小姐喝斥不要背后议论人,而是也看礼盒一眼。
这件事,看起来怪怪的,夏侯小姐神情复杂,哪家的生意纠纷,掌柜的会扑进男客人的怀里。
还有,那个女伙计,对着陆蕊喊六小姐。
陆蕊在家是行六吗?
她都不知道呢。
这个女伙计怎么知道?
……
……
街上的车马人瞬间都离开了,围观的民众议论纷纷。
“是因为买东西?”
“这是买了又反悔了?不满意?”
“看来是兄妹两个没达成一致。”
“做生意真不容易。”
“那位公子倒是彬彬有礼。”
京城的热闹多的是,这边双方散了,围观的民众也很快都散了,不过是一件生意纠纷,别说整个京城了,就是这金楼街上一天也有两三起。
有一个闲汉还蹲在街边,似乎很困惑。
张元摸了摸下巴,因为疏于打理,乱长的胡须摸起来扎手。
他皱着眉头:“这个绣娘……”
的确看起来怪怪的。
但好像跟他想的怪又有些不一样。
六十六 巧思巧
陆家京城宅院的门重重被关上,气氛凝重。
陆异之最先走进堂内,头也不回说:“给小姐换个婢女。”
跟在陆蕊身后的婢女,腿一软跪倒在地,不待哀嚎出声,就被小厮们按住,利索地塞住嘴,向外拖了出去。
婢女的手只来得及抓住陆蕊的裙角,但手软无力,很快就被扯开。
陆蕊似乎没有察觉,头也没抬一下,安静地跟着陆异之迈了进去。
陆异之没有再说话,堂内安静地令人窒息。
陆蕊再忍不住了,小声说:“你也没告诉我…….”
陆异之转过头看她。
虽然说温暖如玉公子翩翩,但当沉下脸,陆蕊的声音立刻停下,将头再次低了低。
“我没告诉你,又如何?”陆异之的声音传来,“就算你突然见到了,在街上,在人前,怎么说话怎么做事,你都不懂吗?你知道为什么不让你进京吗?为什么进京之后我要一直关着你吗?”
陆蕊小心翼翼抬头看他。
“不是为了你的安全。”陆异之说,“是因为你蠢,只会带累家族!”
这话对一个女孩儿来说太重了,尤其是从小被全家人宠爱的陆蕊,眼泪顿时涌出来。
“哥。”她哭着说,“你聪明,你聪明还做出这种事,你把那女的藏在京城,还给她开铺子,你瞒着所有人,你这样就不是带累家族吗?”
“我没有把她藏在京城,那铺子也不是我开的。”陆异之冷声说,“她早就来了,家里也知道,只不过没必要告诉你。”
陆蕊的气焰再次一灭,用袖子擦眼泪,听着陆异之的嘲讽砸下来。
“她来京城这么久,都没有闹起来,世人皆不知,这难道不是因为我?”
“结果呢,你一来,就闹到了大街上,闹到了夏侯小姐面前。”
“你还敢埋怨我?”
陆蕊不敢了,哭着拉住陆异之的衣袖:“哥哥,我错了,那怎么办。”
陆异之甩开她的手,转过身沉默不语。
“哥哥,你在街上说的那些,能解释掩盖过去吧。”陆蕊带着期盼问,又讨好说,“哥哥你聪明,及时想到这些话。”
街上的民众倒还好说,但夏侯小姐——陆异之沉默一刻。
“你以为这世上人人都像你这么蠢吗?”他说。
又骂我,陆蕊撅嘴,然后听到陆异之叹息一声。
“你以为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聪明人吗?”
那个夏侯小姐看起来就很聪明厉害,陆蕊将嘴收回去,肩头缩了缩,还真不好骗。
“我,我,去给她解释一下?”她结结巴巴说,又大着胆子说,“其实就是说明白了也没什么,别说是那贱婢痴心妄想,就算真有什么,也不过是婢女,谁家少年公子身边不能有个婢女伺候了?”
说到这里又忍不住上前一步。
“哥,你只要别想着抬举她,左右也不过是个通房。”
陆异之转头冷冷看她一眼。
陆蕊缩着脖子后退一步。
“你明天就走。”陆异之冷冷说,“现在立刻去收拾行李。”
陆蕊一句话也不敢说,忙向后去了,离开前堂,才觉得能顺畅呼吸了。
真是好吓人,还是第一次见哥哥发火的样子,骂她骂得这么难听!
陆蕊恨恨一甩袖子,这都怪那个贱婢!
跑什么跑,如果那时候不跑,就能避开哥哥和夏侯小姐了。
这贱婢,摆明了就是要去找哥哥庇护,装弱小可怜!
想到这里,她又按了按肩头,还隐隐作痛,哥哥为了那贱婢还打了她一下!
现在就这么护着,将来肯定是舍不得只让做通房!
别以为她真蠢,她心里可清楚了,男人们都是贪恋美色,想起看到站在店铺外女孩儿的那一眼,清丽脱俗。
要不然她也不会愣住了,以为认错人。
“秀儿,她以前有着呢好看吗?”陆蕊问。
转头发现身后空空。
这才想起来,婢女被拉下去卖掉了。
罢了。
陆蕊撇嘴,恼火对着外边喊。
“快点给我买个新婢女啊,要不然怎么收拾行李啊!”
……
……
陆异之还站在前厅,家仆们也都在,婢女被发卖了,他们也要受惩罚。
比那个婢女好一些,没有被卖,只是罚了月钱。
听到陆蕊在内的喊声,没有人敢回答,直到陆异之摆摆手。
“下去吧,给她挑个婢女。”他说。
家仆们忙退下,只余下陆异之的贴身小厮。
“公子,怎么办啊。”小厮不安问,“夏侯小姐要是误会了,夏侯先生会不会——”
直接将公子逐出太学啊?
陆异之反而笑了,摇头:“不会,夏侯小姐不是那样的人。”
体面的小姐不会做这么不体面的事。
“我会去跟她解释的。”他说。
不过在去见体面的小姐前,要先解决不体面的那位小姐。
今天都敢当众扑他怀里了,可见他陪着夏侯小姐一同出现还是刺激到她了。
再不亲自单独去见她,明日说不定就真的要去太学门外找他了。
陆异之轻叹一声。
……
……
许城玲珑坊里,青雉轻轻吐出一口气。
“小姐。”她压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虽然一开始不知道怎么回事,但看到小姐扑进陆三公子怀里,她原本胡乱的猜测都消失了。
一定有什么事,否则小姐不会这样做,而且这事肯定跟男女之情毫无关系。
魏东家和陆掌柜也过来了,七星小姐突然被一个小姐追着跑,他们第一时间就知道了,也让人跟着去了。
对陆家他们也不陌生。
“是陆家又有逾矩了吗?”魏东家问,又皱眉,“当初在许城的时候,就该给他们些教训。”
七星含笑说:“不,他们没逾矩,这次应该说是我逾矩了。”
那是为了什么?魏东家和陆掌柜看着她。
七星收起了笑,说:“我不是因为看到陆蕊才跑的,我是看到了张元。”
室内三人神情有些茫然,张元是谁?
七星解释说:“滚地龙是我从张元手里抢过来的,张元就是那位京兆府的官员。”
是他啊,三人有些恍惚,感觉这是上辈子的事。
滚地龙在前一段已经送出了京城,跟着东墨的人到处游历去了。
官府也早就不在追查这个案子,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怎么…..
“那个张元再查?”
“他查到了什么?”
室内响起询问,七星一概摇头,表示什么都不知道,这个张元,也是今天第一次见。
“但,他当时就站在街对面,眼神锐利,没有逛街的闲适,视线一直盯着我这里。”七星说,“鉴于他曾经的身份,他绝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的。”
她必须想办法应对。
“我需要给张元一个我为什么在京城的理由。”
所以那一刻,陆蕊的出现反倒是恰巧。
“与孤女为自谋生离家赴京城相比,孤女为爱奔京城苦守俏公子,才是人更喜闻乐见,更合情合理,更能引人满座。”
青雉微微愣了愣,总觉得这句话听着有点怪……
陆掌柜在旁忍不住笑问:“七星小姐是不是看过戏?”
七星嗯了声:“以前,父亲带我看过一次。”
好看不好看,她没有感觉,但此时想起来,挺好用的。
又一个月过去啦,谢谢大家的陪伴~
六十七 旁有观
京城外一个小镇上,专为行人提供车马租赁保管,其夹杂着铁铺,修车换马蹄。
一大早,店铺里就有一个老铁匠叮叮当当敲打,可见生意多忙。
“张老板——”有人在外探头,笑呵呵打招呼,“我有一笔大生意——”
他的话没说完,老头几步跑过去,将门要关上:“我们不做生意了,关门了。”
陈十差点被撞到鼻子,还好及时撑住门。
“张老头你干什么呢。”他没好气说。
张铁匠对他亦是瞪眼:“上边说了,最近不要做生意,你不要到处乱跑乱嚷。”
陈十更生气了:“怎么连生意都不让做了?不是新官上任正要烧火的时候吗?”
张铁匠一把将他揪进来,压低声说:“你没听说吗?七夕的时候掌门剿了杀手盟,闹得很大,都察司都惊动了,所以京城那边下了令,说让停下所有生意。”
那女的!剿杀了杀手盟!七夕的时候?
七夕的时候,不是在喝酒玩乐吗?
陈十神情惊讶,他的确不知道,因为不能打扰掌门雅兴,所以他气呼呼地自己到处去打听好的匠师,没注意京城发生了什么事。
竟然剿了杀手盟?
“杀了七八十个呢。”张铁匠描述,“血流成河,官府把那边的山都封了。”
陈十怔怔说:“这一把火烧得可真够勐的。”
张铁匠眉飞色舞,压低声音:“掌门可真厉害!”又感叹,“怪不得她能当掌门呢!”
陈十点点头,呵呵两声:“是,真厉害,真风光,真威风。”
她是风光了威风了,名声大震了,让门中人更加信服了,但让事情也不能做了。
她有没有考虑过事情轻重缓急?
哪个更风光就去做哪个吗?
声名对墨门真的重要吗?
就像当年姓洛的为皇帝铸造神器,为了一举成名天下皆知,结果呢?
为什么所有的掌门都像那姓洛的?
还是说只要是当了掌门就都变成这样?
好大喜功。
陈十要说什么,有人走进来,打断了两人。
“老张,你看看,我这新车,比你修得好吧。”他指着外边乐呵呵说。
张铁匠向外看去,见停着一辆小推车:“不就是换了个轴子吗?”
来人呵一声,神情得意:“这可是京城玲珑坊的七掌柜的手艺,别看只换了个轴子,这车就跟新的一样,不,比新的还好,老张头,你的手艺可比不了。”
听到这个名字,张铁匠眼底闪过一丝得意的笑,陈十也看了眼。
“我不信。”张铁匠故意说,走出来围着车子看。
陈十跟着出来,向一边走去。
“哎,这客官。”来人忙唤,“怎么就走了?生意说好了吗?”
陈十头也不回:“我看不上他手艺。”
来人笑呵呵扬声:“看不上老张的手艺,你去城里啊,许城玲珑坊——”
陈十闷头就走,也不知道听到没听到。
张铁匠没好气跟来人说:“不用理他。”
来人继续得意说玲珑坊:“才花了几个钱,真是捡了大便宜,不过,玲珑坊手艺好也难免遇到麻烦。”
张铁匠有些惊讶,走出去的陈十似乎脚步也微顿。
“有客人买了东西不满意来闹,七掌柜一头撞那客人的兄长怀里去了,然后不仅被护住,还训斥了妹妹。”
听起来解决了啊,张铁匠不解:“那麻烦呢?”
来人噗嗤笑了:“那位兄长是个翩翩公子。”
张铁匠更不解:“翩翩公子怎么了?麻烦呢?解决了吧?”
来人哎呀一声:“翩翩公子还不够麻烦啊。”又打量张铁匠,“也怪不得你不懂,你这家伙又老又丑,人家七掌柜可是青春年少。”
张铁匠呸了声,不远处的陈十也啐了口,什么乱七八糟的。
一心要干大事又青春年少的新掌门,看来对修北境长城这种吃苦受累又不讨好的事,短时间内不感兴趣。
京城附近是指望不上了,只能去其他地方试试了。
……
……
铜楼街上的茶店生意好了很多,一大早就有两三个客人来喝茶,一边喝茶一边看不远处的玲珑坊。
店伙计也不意外,玲珑坊生意好,这些客人是来等着排工期的。
“客官,要蒸饼吗?新做的。”店伙计热情招呼。
来得早肯定没顾上吃饭。
有两个客人要了一份,但坐在角落里的那个男人,却拿出了自己带的饼子。
“我有。”他说。
店伙计心里骂了声穷鬼,但又无可奈何,玲珑坊引来的大多数生意都是穷人,肯花钱喝口茶已经是不错了。
他心里骂着,脸上笑呵呵,将客人的茶斟满,刚转过身,看到外边脱口哈了声。
店里的客人都被他吓了一跳,再看这店伙计三步两步拎着茶壶站到门口,探头向外看。
看什么呢?
客人们不解也向外看,街上有人走来走去,其中有位蓝袍公子格外引人注目,面色白如玉,双眼如星辰……
“是那位公子来了。”
“嘿,我就知道他会再来。”
“你怎么知道的?”
“人家说了呢,改日登门,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茶店的店伙计和隔壁的店伙计一边看一边低声说笑,眉飞色舞,似乎是什么有趣的事。
两个客人更好奇了,然后看到那位公子走到了玲珑坊前,略一顿脚步,进去了。
伊,原来是奔玲珑坊的吗?
这两个客人也开始议论,唯有那位自己带的饼的客人,专注地就着茶水啃着自己的饼子,似乎对外边的公子毫无兴趣。
……
……
陆异之知道街上的视线,指指点点奇怪的议论。
这些都无所谓,越正大光明地过来,越能让流言蜚语消散。
他迈进店铺内,柜台后青雉低着头,听到声音抬起头。
“客官——”她说,话开口看清来人,顿时眼瞪圆。
陆异之清晰地看到她脸上浮现的惊喜。
“公,公子!”青雉说,声音都有些结巴。
自己来的确是惊喜,陆异之点头,又微微一礼:“我来为舍妹的事道歉。”
这自然是要做给外边人看的。
青雉啊了一声,急急从柜台后出来。
“公子,公子客气了。”她说,伸手做请,“公子里面请。”
不待说完,风一样向内冲去。
“小姐,小姐,陆,陆公子来了——”
陆异之看着眼前门帘乱晃,可见这婢子的心情是如何激动,他心里轻叹一声,缓步向内走去。
青雉一熘烟地冲进工坊。
“小姐,那小子来了。”她喘气激动地说,眼睛闪闪亮。
自从知道了原委,玲珑坊加强了警戒,果然今天天不亮就发现张元在这边转动,正想着怎么解决麻烦,青雉都打算豁出脸皮去太学找人,没想到陆三公子自己送上门了!
七星放下手里的工具。
“好,我去见他。”她说,再看魏东家,“其他的事交给东家你了。”
魏东家哈哈一笑:“小姐请去,好好唱戏。”
六十八 西窗下
陆异之坐在待客厅内,第二次来,倒是感觉都有些熟悉了。
且没有夏侯小姐在场,他的心情也轻松了不少。
门外脚步响,似乎在踌躇,片刻之后帘子掀起,七星走了进来。
陆异之起身,看着她。
七星手里捧着茶,微微屈膝一礼:“公子,请用茶。”
陆异之伸手接过,看着茶杯,不是那日的清茶,而是黄金桂香茶。
他不由笑了,说:“你还记得我喝茶的口味啊。”
他在家常喝香茶,那日之所以说清茶,是夏侯小姐喜欢。
七星垂目:“阿七忘记不了。”
这….算是直述心意了吧,陆异之的心微微顿了顿。
他虽然从小到大都受到女子们追捧,但女子们大多数都是用眼神来表达,最多将手帕香包丢在他脚下。
跟他说话的很少,直接表明心意的更少。
这个阿七,在家的时候也没有看出来这么胆大啊,看来这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了,陆异之将茶杯握住浅浅喝了口。
“就当是在家里。”他说,指了指一旁,“坐下说话吧。”
七星应声是,依言在旁边坐下来。
陆异之斟酌着开口:“你…..”
刚开口说一个字,七星突然拿起手帕掩面轻轻啜泣起来。
这……
……
……
“那位公子可进去有时候了。”
店伙计拎着茶壶看着对面的店面,倒是不断有人进去,有人出来,只是不见那位公子。
“看来,是相谈甚欢啊。”
他转过头对店里的客人们说。
先前饶有兴趣的两个客人却没有跟着嬉笑。
“休要乱讲。”
“女子家做生意不容易,不要这样说七掌柜。”
店伙计有些讪讪:“我也没有说七掌柜不好,能找个好夫婿嫁了,岂不是更好。”
说着忙借着拎着茶壶给大家添茶掩饰尴尬,忽地一怔。
“哎,那位客人呢?”
那位带着饼子喝茶的客人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店伙计忙上前,还好,人跑了,桌子上摆了两个大钱。
……
……
“客官,这边请。”
“客官,样品在工坊这边,你自去看。”
“工期?工期这个月不行,太赶了。”
“有人吗,有人吗,谁来看看我的桶还能补吗?”
相比于专门招待女眷这边,通往工坊的柜台这里混乱嘈杂,客人多,郭小哥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只能任凭人到处乱走。
工坊里也叮叮当当忙乱。
张元走进来胡乱看了一眼,然后趁人不注意——其实也压根没人注意,因为工坊里有个做轮车的老头在气呼呼骂人,似乎哪个器具做得不好,要所有人都过来挨训。
从工坊这边翻过花墙,就到了女眷待客厅旁边,种着一丛密竹,从室内透过窗户看过来很是美丽,也很方便潜藏其中。
似乎一阵风过,竹叶沙沙。
陆异之看着啜泣的女孩儿,让声音轻缓如风:“好了,别哭了,你想说什么尽管说罢,我这不是来见你了。”
七星低着头拭泪:“我有什么好说的,家里都必然已经告诉你了。”
“家里告诉我的是家里说的,既然是双方的事,我自然也要听听你的。”陆异之说。
听到这句话,七星微微抬起头,手帕遮掩的脸上露出的一双眼,似乎闪烁着期待。
“公子。”她哽咽说,“我不是埋怨老爷夫人,这件事,我只是想要一个说法。”
说法,唉,这些女子们总喜欢要个说法,这世上很多事,本就没说法,陆异之点点头:“我知道,当初家中长辈说过婚约。”
我知道这三个字应该是又给了女孩儿希望,陆异之看到她的眼睛再次亮起来,闪耀着泪花,不得不说,还挺好的。
陆异之移开了视线:“但是,你要知道,当时是你外祖父病重,他担忧你以后无人照看,所以才提出结亲,我父亲当时之所以答应,是为了让老人家安心。”
他再次看过来,神情冷凝。
“阿七,你手艺这么好,人必然聪慧,你应该知道,我们两家本是门不当户不对。”
七星看着他,似乎被他的话吓到,下一刻手帕掩住脸,人软坐在椅子上,再次哀泣。
先用很直接的话吓住她,接下来就好说了。
陆异之声音放缓:“这种事,为了让你在家住的安心,长辈们并不打算明说,而且,他们本也是真心实意要留你在家里,我也是如此。”
说到这里时,果然听到那女孩儿的啜泣声一顿。
陆异之也不再说话。
室内安静一刻,也变得压抑。
似乎承受不了这压抑,七星慢慢抬起头,手帕掩面声音怯怯唤了声“公子。”
陆异之看着她,问:“但现在,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愿意留在我们家中。”
七星看着他,泪水盈盈,慢慢站起身:“公子,我自然是愿意的,可是,可是…..”
“父亲母亲那边,有我。”陆异之接过她的话,淡然说。
七星看着他,忍不住上前一步。
“但不是现在。”陆异之又说,这话说得有些急促,但没办法,他有点怕这女孩儿一激动扑过来。
现在不是在大街上,说不定她更胆子大,万一她真再逾矩,他如何应对?
女孩儿的脚步果然停下来,泪眼幽幽看着他。
“我现在前程到了最要紧的时候,容不得半点差错。”陆异之说,“你也不想我十年寒窗毁于一旦吧?”
七星忙忙摇头:“公子,我不想的。”
“那就安心等着我。”陆异之轻声说,“待我明年学业有成为官出仕,那个时候,父亲母亲会很高兴,我也算是立业了,可以对父母提出要求……”
说到要求两字,看着七星。
七星抬起头,迎上公子的目光,再次激动不已,用手帕掩面,一声喜泣:“只要有公子这一句话,奴,就心安了。”
“你本就该心安,你以为你来京城,我不知道吗?家里不知道吗?你也不想想,你怎么会留在京城,还开了店铺,你啊。”陆异之说,最后一声带着些许嗔怪,听起来让人心颤颤。
七星再次啜泣,不过很明显这是欢喜的哭声。
“好了,别哭了。”陆异之说,迟疑一下,上前一步,“昨天那位夏侯小姐…..”
七星亦是上前一步,放下手帕,看着陆异之,急急说:“公子,你放心,我不会对夏侯小姐乱说的。”说着又低下头,“我知道,我比不上夏侯小姐,夏侯小姐跟公子才是郎才女貌。”
“不,不要乱说,也不能不说,就实话实说,你是我家寄养之女,如今想要自谋生。”陆异之说,微微一笑,“这是好事,靠着自己谋生的人当被敬赞。”
七星点点头:“我听公子的。”
说了这么多不就是为了这一句,陆异之心里轻叹一声,看着一步两步已经走到面前的女孩儿,迟疑一下,慢慢伸出手。
“你也不要自卑怯,你也并非比不上夏侯小姐。”他轻声说,手落在女孩儿瘦削的肩头,轻轻拍了拍。
他已经咬牙想好了,就算这女孩儿此时非要再扑他怀里,也认了。
但就在此时,外边传来一声嘈杂,似乎竹叶摇晃,似乎有人在喊什么。
“哎,什么人,别乱走。”
张元甩着袖子大步向外走,毫无躲避,也不遮掩,大声回:“修东西的。”
抱着木料的伙计便招呼:“修东西来这边。”
张元头也不回:“不修了。”又啐了口,“晦气。”
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女人,三言两语就被人安抚了?
那小子说待明年学业有成为官出仕,对父母提出要求,你得问他提什么要求啊!
把许诺说清楚啊,这么含糊,问也不问,就欢天喜地了?
这小子说了这一通,其实根本就什么都没说!
他将来要是有这么蠢的女儿,一拳打死算了!
两拳。
一拳还得打这哄骗女子的混小子!
……
……
是客人乱走啊,玲珑坊的客人是挺多的。
陆异之收回视线,看着面前的女孩儿,要说什么,门外脚步重重,门帘哗啦被人掀起。
青雉猛地走进来。
怎么问都不问一句,就闯进来了,陆异之吓了一跳,忙向后退避。
那婢女也不看他,擦着过去了,将茶杯放在桌子上,再对七星笑盈盈:“喝点茶吧,说了半日了。”
欢喜的都没规矩了?陆异之坐回去,微微皱眉,看着桌案上。
只有一杯茶。
他的呢?
六十九 淡相问
这婢子不是欢喜傻了吧。
这茶应该送给他吧。
陆异之看了眼对面,那婢子站在七星身旁,神情喜悦,一如适才在柜台前见到他。
但她似乎不再看他一眼。
避嫌?
陆异之思绪纷乱间,喝茶的七星将茶杯放下来。
“你的功课怎么样?”她问。
女孩儿的声音清冷,且没有半点啜泣哭意。
陆异之一瞬间差点以为屋子里多了一个陌生人。
“功课….”他下意识答,“还好。”
七星问:“你研读的哪一家?”
“尚书。”陆异之答。“夏侯博士的尚书。”
七星点点头,又问:“你专精哪一篇?大禹谟可有熟读?”
陆异之不由站起来:“皆有——”说到这里声音一顿,不对啊,这是什么?
师生问答吗?
怎么好好的儿女情长,讨论起他的功课了?
你……他看着对面坐着的女孩儿,问这个做什么?
“阿七也读尚书了?”他问。
七星嗯了声:“听过一些。”
听过?不过他记得阿七的确是读过书,写得字还很好,所以这是要给夏侯小姐比,表示自己也是个知书达理的,刻意与他讨论学问?
陆异之笑了笑:“好学是好事。”
他还要说什么,一旁的青雉咳了一声。
“小姐,翟家小姐一会儿就该到了。”她说。
虽然就算其他小姐来了,撞见了,他也不怕什么,但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那我就先告辞了。”陆异之站起来说。
七星也站起来:“多谢公子前来。”
这语气….像是送客,这是表明她适才的许诺,不会乱说话吗?
陆异之笑了笑:“七掌柜留步。”
七星微微颔首,果然没有再迈步。
陆异之又低声说:“如果有事,让…”他看了眼婢女,他实在记不得这个婢女的名字,“去找我的小厮,青牛,青牛,你认得吧。”
青雉哦了声:“我认得,公子放心,快走吧。”
现在倒是知道避讳,催促他离开,不是当街一个往他怀里扑,一个抱着“陌生”小姐不放的时候了。
陆异之没有再说话,转身大步而去。
室内恢复了安静,下一刻青雉呸呸两声,摇着七星衣袖问:“你跟他说了什么?怎么说的?看把他高兴的!”
真是让人看了就想打他一巴掌。
“就把我和他,和他们家的关系,让他说清了。”七星笑说,也问青雉,“张元这么快走了?”
张元能顺利地摸进来,躲在外边偷听,当然是魏东家撤掉了警戒。
青雉说:“是啊,挺不高兴的,气呼呼走了。”又嘻嘻一笑,“肯定是因为小姐不是他要查找的嫌犯,气坏了。”
……
……
夜色降临,看到有人晃晃悠悠走过来,蹲在门前的人忙唤了声“头儿。”
张元哦了声,走近打量,带着几分醉意:“栓子来了,今天婶子做什么好吃的了?”说着伸手推门,脚步踉跄。
栓子扶住他:“怎么去吃酒了?”
“陪京兆府的老林吃酒。”张元说,呸了声,“这老东西,还真能吃能喝。”
栓子扶着他进去,点亮灯,又给他倒了一碗不知什么时候的凉茶,看着张元满面通红地喝了。
“头儿,查的如何?”他问。
张元将茶碗蹲在桌子上:“这小子,竟然真是个太学生,读书人,人模人样的!”
太学生?小子?栓子听得糊涂,不是说查绣娘吗?
“绣娘。”张元哼了声,“还以为是个人物,原来只是个蠢笨的痴丫头!”
虽然听不太懂他说的话,但栓子猜测这绣娘张元查了一通没查出问题。
这也在意料中,本来嘛,一个绣娘,怎么能杀人。
他亲自去那个山庄看了,虽然官府已经收拾过了,依旧可以想象到场面的惨烈。
“头儿,你还……”他迟疑一下要问,却见张元已经趴在桌子上睡了。
要查吗?栓子将这句话咽回去,从屋子里寻了一件旧衣衫,给张元披在身上,又将茶碗里倒了凉水,便关上门离开了。
室内昏灯燃尽,桌上趴着的醉汉鼾声夹杂着醉话含糊。
“蠢…笨!”
……
……
夜色深深的工坊深处密室里,被知客搀扶着的高财主对面前的女子恭敬施礼。
“见过掌门。”他说。
七星颔首受礼,再伸手做请:“高长老请坐。”
什么长辈无须多礼,什么晚辈谦卑这种事,高财主已经不指望在这女孩儿身上见到了,她就好像从生下来的时候就当掌门习以为常了。
“杀手盟的事,官府查的严,我已经让京城附近的同门小心戒备掩藏行迹。”他说。
七星点点头说声好。
高财主又道:“听到消息的时候,我让人去相助,不会影响掌门你的行动吧?”
一旁摇着轮车站着的魏东家心里呵了声。
七星笑了笑:“不会。”又说,“这件事我要一击即中,且有足够的能力一击即中,所以没有告知你们,高长老不要介意。”
高财主忙连声说:“不会,不会。”
七星含笑点点头。
“到底是我们会给你带来麻烦。”高财主接着说,“因为这些年刘宴挟持我,很熟悉京城四周墨门,一有动向,就被他察觉,这一次亦是如此,为了阻止他带兵马过去,小六他……”
七星今日请高财主来,也就是为了问高小六,自从回来后,始终未见他。
这么大的事,按理说高小六不可能不来问她。
七星问:“他怎么了?”
“公子用自伤的办法伤了刘宴。”知客在旁说,将当时的事讲了,“刘宴也不想事情闹大,被皇帝知道他与墨门有勾连,不得不将公子带回去,用晚辈顽劣以死相逼的借口压下这件事。”
“小六如今关在大理寺牢房里。”高财主说,“不过,生命没有危险,请掌门放心。”
七星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高财主说了近期的事便告辞了,毕竟他身体不好,清醒时间不多。
密室的门关上,魏东家立刻就哼了声。
“什么叫刘宴察觉,我看就是他告诉刘宴的。”他说,又扼腕恼恨,“可惜没有证据。”
这老小子一副什么都不瞒着你们,我就是跟刘宴有来往,但我是被胁迫的,是为了墨门忍辱负重。
如今的墨门毕竟不再是曾经的墨门,人心纷乱,京城堂口庞大,都在这家伙掌控中,还真不能轻易动他。
七星笑了笑,安抚他:“不急,慢慢来,他也不能动我,大家目前各取所需。”
……
……
回到深宅的知客也哼了声。
“小小年纪还挺沉得住气。”他讥嘲说,“还竟然敢坦然说行事就是瞒着我们,还让我们别介意。”
高财主笑了笑:“无所谓,她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大家都各取所需。”
不过说到这里也轻轻哼了声,些许不满。
“我都说了小六自伤相助,她竟然只说了声知道了,都不问伤的如何,可怜我这痴儿白费了心。”
知客笑了:“怎么?你难道还想让这小姑娘对公子感恩捧心相许吗?”
高财主呵了声摆手:“我可消受不起这样的儿媳。”
“所以,公子待在大理寺牢房也好。”知客笑说,“免得与这位小姐见面,少些牵连。”
七十 笑相谈
刘宴走近御书房,外边等候的官员们纷纷打招呼。
“刘大人来了。”
“刘大人伤养的如何?”
说着话都看向刘宴的手掌。
刘宴的手掌包裹着伤布,并没有垂下用袖子掩住,依旧端在身前,不介意被人看到。
刘宴点点头:“好多了。”
“那小子真不像话。”一个官员说。
另一个官员摇头:“升米恩,斗米仇,这事你真不该管。”
但也有官员不赞同:“既然有恩,也不能真放手不管。”
前一段刘宴被高家小子一刀刺穿手掌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刘宴这种级别的官员受伤,根本瞒不住。
刘宴也没有打算瞒着,他跟会仙楼高财主的事本也不是秘密。
高财主病弱不堪,也知道自己儿子不成器,早早把会仙楼的契书放在刘宴这里,这次是高小六赌输了红了眼,要把会仙楼拿去抵卖,刘宴当然不会给,高小六索要不成,发疯之下拿刀逼迫,结果伤了刘宴。
“他倒也不是真要伤我。”刘宴给大家说,“是要伤他自己来威胁我,我挡了下,结果就这样了。”
诸官们再次摇头:“不像话。”“没救了。”
“不是没救了,是没吃过苦。”刘宴说,冷冷一笑,“我把他关进牢房里一年半载,多少也能受些教训。”
一个官员笑了:“你这事肯定是吃力不讨好,只怕父子两个都要恨你了。”
说笑着,内里有太监走出来,看到刘宴忙笑着招呼:“刘大人您来了,陛下吩咐,您来了就请进来。”
刘宴应声是,便向内走去。
“霍都督在里面呢。”有个官员小声对他提醒。
……
……
刘宴走进御书房的时候,皇帝正跟霍莲说话,看到他进来,皇帝示意霍莲收起桌上的一张纸。
不知道又是窥探的哪位官员私密之事,刘宴垂目回避。
“伤如何?”皇帝也关切问。
刘宴将手掌在身前稍微握了握:“太医说了养好后不会影响抓握,只是不如先前灵活。”
皇帝松口气:“还好伤的是左手。”
“让陛下担忧了。”刘宴施礼请罪,又将这段大理寺积压的案子回禀,并不介意霍莲在场。
大理寺又有什么事是都察司不知道的呢?
皇帝果然也没有让霍莲回避,听他说完,点点头:“爱卿处置的好。”又问,“墨门那边起了内讧后,有什么新动向?”
刘宴看了霍莲一眼。
上次高财主传信给他说,墨门新掌门要清理京城四周,真是好笑,一个墨门,京城四周用它清理,不过是新掌门为了耀武扬威。
私利乱法纪,不可忍,这个新掌门墨门管不了,他刘宴替他们管,带调兵马去抓捕,但出城被高小六拦住,斟酌利害他不得不停下脚步。
但没多久消息传来,都察司出现在那里。
都察司认出是墨门,看着满地死伤,一番追查,定论为内讧。
“这些江湖门派真是没规没矩,动不动就争斗内乱。”皇帝鄙夷说,又担心,“墨门那个宝库不会被他们分抢了吧?霍大人说,现场死伤一片,珠宝也到处都是,很显然是经过争抢。”
刘宴俯身施礼:“臣有罪,臣因为养伤,不知道这些动向,安插在墨门的眼线也没有消息送来。”
霍莲俯身说:“陛下,既然如此,让刘大人好好养伤,我们都察司来督办。”
皇帝笑了:“你的动静太大,墨门视你为死仇,戒备你,跟你鱼死网破,但刘大人不一样,刘大人能让他们不戒备。”说罢看着刘宴,“朕这次一定要斩断墨门生脉,斩他们的贼首,断了他们的财气,刘大人,朕不急,你慢慢来,给朕盯紧了。”
刘宴谢恩领旨。
皇帝又叮嘱霍莲:“金銮点桂将近,你盯紧朝中这些人,朕可不想点到的人,都是别人送到朕面前的,这一次朕绝不要他们门阀结党。”
霍莲应声是。
太监此时上前来禀告:“陛下,工部和户部…..”
听到这个名字,皇帝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朕不想见他们。”
一个一开口就要钱,一个一张口就说没钱,不过是整修观星阁这点小事也天天来吵闹,皇帝花点钱就这么难?这些大臣自己家修房子,也没见哭过穷。
真想抄了他们的家。
皇帝看了眼霍莲。
霍莲眼神微动,似乎在领会什么。
皇帝忙收回视线,掩去心思,他是要做明君的,不能天天抄大臣的家。
太监陪笑说:“五驸马也在,好像这次不是来吵闹的,说是找到省钱的办法了。”
五驸马?五驸马没什么本事,也就是吃喝玩乐的废物一个,不过吃喝玩乐的人有时候还真能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比如上一次就是他最先指出墨门很有钱。
皇帝眉头稍微松弛:“宣。”
……
……
刘宴和霍莲一前一后退出来,迎面三个官员拉拉扯扯嘀嘀咕咕走过来。
“…..反正就是没钱。”
“…..那工期赶不上,算谁的?”
“….两位大人不要急,你们看看这个玲珑塔,很便宜的…..”
“我说五驸马,你这塔才多大?当然便宜。”
“这塔虽然小,但它也是塔,最关键的不是大小,是技艺,你们看着技艺,可用在观星阁上,这样,造价就小了……”
“我真是孤陋寡闻了,不知道五驸马还懂造建….方大人,你们户部真是有福气啊,有驸马爷在,很能省钱啊。”
“周侍郎,我不懂造建,我认识的一个老匠造,他可是行家里手,说起来也是巧,他家孙女跟人去逛街,买到这个….”
“驸马爷,少出点门,别什么人都来往,匠造家的孙女您都认识啦?这不好吧。”
“哎,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说周大人,你阴阳怪气什么?怎么跟驸马说话呢…..”
他们三人争执着,抬头看到了刘宴,其中一个官员话还一转:“别让刘大人看笑话。”
另一个官员明显也不怕:“看笑话?谁的笑话,不如让刘大人评判…..”
话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三人的视线看到了刘宴身后的霍莲。
天地一瞬间安静下来,三人连迈步似乎都忘记了。
还是刘宴打破了安静:“三位大人快进去吧,陛下等着呢。”
三人忙应声是,急急向内去了。
五驸马捧着一个点缀着珍珠的木塔走在最后,感觉霍莲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手上。
他最怕霍莲了,适才就缩在最后,没想到还是被盯上了,一瞬间身子僵硬,将自己这段日子做过的事都在脑子里回放一遍……
还好霍莲没有说话,看着他过去了。
五驸马松口气,一时间忘记了谦让,挤过两位大人,自己先进御书房了。
霍莲收回视线。
刘宴笑了笑:“霍大人,看你把人吓得。”
“做贼的人才心虚。”霍莲说,看向刘宴,“刘大人就不怕我。”
不过他的视线落在刘宴的手上,忽地笑了。
“刘大人这手伤的倒是很可笑。”
刘宴神情淡淡:“受伤有什么好笑的。”
霍莲说:“我以前提醒过大人,要小心,看,这就开始受伤了,接下来,大人可要长教训啊。”
说罢越过刘宴走了。
不过脸上的笑容一直保持到家门口。
“都督这么高兴啊。”朱川今日在都察司值守,迎出来高兴地说。
霍莲再次一笑:“刘宴以为自己掌控一切?其实不过是被人驱使,很可笑。”
朱川的嘴角扯了扯,眼神古怪。
霍莲看他神情不对,问:“怎么了?”
朱川却没说话,而是示意他:“都督,你跟我来。”
霍莲皱眉,但没有问什么,跟着朱川向内走去,很快停在朱川的班房门前。
“都督…..”朱川压低声音,“那个,人,说找你……”
那个人?霍莲一愣,抬手推开了面前的紧闭的房门。
室内坐着喝茶的女子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
耳边是朱川急急的声音。
“都督,你要是不见,我就赶她走。”
霍莲的视线又转向他,问:“那,会不会让你为难?毕竟人都请进来了。”
七十一 有不知
朱川发誓,他原本不想把人请进来的!
谁想到这青天白日的,那女的竟然摸过来了。
摸到暗巷的哨卫那里,说要见霍都督,这些暗卫就来找他了。
最该死的是那女的还跟着暗卫过来了。
他能怎么办,青天白日的,可不能让人发现,他只能先把人关进房间里,然后来请示都督。
似乎,嗯,好像是有哪里不太对。
看着门内的女人,再看都督的眼神,朱川咽了口口水。
“不,不会为难。”他忙按住腰刀,结结巴巴说,“都督你退后,我来——”
霍莲一步迈进去,砰一声将门关上了。
朱川摸了摸差点被撞到的鼻头,松口气又有些心虚,贴着门压低声喊:“都督,我就在外边,你有事就吩咐。”
内里没有声音回复他。
霍莲大步走过去,在主位上坐下来,看着七星。
七星端着茶杯,见他看过来,便问:“要喝茶吗?”
这一句话,陡然让霍莲失笑:“来了几次,已经像主人了啊。”
七星哦了声:“问人喝茶不是礼貌吗?那你想喝你自己倒吧。”
这女孩儿自从第一次见他都是这种坦然自若,说话也随意,随意到有些奇怪,霍莲端详着她:“洛小姐,我不是在质问你礼貌还是不礼貌,你….是不是不太懂人话?”
不知道是洛小姐的称呼,还是不懂人话,让这位小姐的脸色沉下来。
“我是不太懂人话。”她说,将手里的茶一饮而尽,放在桌子上,自己伸手再斟茶。
听不懂所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吗?
“看来你父亲的确跟你不熟。”霍莲说,“他口中的女儿,是个孱弱的小姑娘。”
“的确很孱弱。”七星说,看了看自己的手,“会受伤会疲累,还会生病,还会死。”
霍莲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我是说,你胆子很大,不是你父亲描述的样子。”
“谁说身体孱弱的人不能胆子大?”七星看他一眼,“有些人看起来强悍,其实胆子很小。”
说完这句话又补充一句。
“我是说你。”
按理说气人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她说起来有些好笑,可能是说得很认真的模样?
霍莲说:“不用解释,我听得懂人话。”笑了笑,“我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说我霍莲胆子小。”
七星看他一眼,说:“我说的是梁八子。”
霍莲笑意淡淡,慢慢一字一字念出来这个名字,似乎那是个很陌生的名字。
“你知道梁八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他说,“他可是北海军最勇武的战士之一,他什么时候时候会胆小?”
“杀他义父的时候啊。”七星说。
咯吱一声,霍莲坐在椅子上,捏断了一边的扶手。
“都督——”门外朱川听到动静,压低声紧张地询问。
霍莲没理会他,只冷冷看着七星:“你父亲和我说话,你说你在场,现在又说看到我杀义父的场面,这明明不是一个场,那么你到底在了多少场?为什么我们都不知道?”
七星说:“我先前说过了,我母亲总有办法藏我在场,你们不知道,也不奇怪。”
“这当然奇怪。”霍莲说,握着碎裂的扶手,看着七星,“因为是你母亲告诉我,你不在场。”
眼前女孩儿的神情瞬时变了。
这是自见面以来,霍莲第一次看到她神情变幻,一直以来都是波澜不惊,连眼神都平静到木然。
此时此她的脸色僵硬,眼神些许茫然。
“我,母亲…..”她握着茶杯,说,“跟你也说过话?”
霍莲身子前倾,嘴角弯了弯:“还有,不知道你是不是忘记了,你小时候,我们也见过。”
小时候…..见过吗?
七星似乎想到什么哦了声:“是啊,你是北海军,母亲所在的北堂就在那边。”
那跟随在母亲身边的七星,也去过北海军。
“你到底是谁?”霍莲沉声问,“为何假冒他人!”
假冒他人?七星笑了笑,七星将茶杯慢慢放下,说:“我没有假冒,你说的见过是很小的时候吧?”
她看了眼霍莲,他当梁八子的时候是六年前,北海军和北堂打交道的时候更是很多年前,那时候梁八子还是个少年,而她,还是个娃娃吧。
“小时候见过,也不一定记得,我母亲给你说我不在场,我也不一定真的不在场。”
她看着霍莲。
“你怎么就认为我母亲和你说的是真的呢?你跟我母亲很熟吗?我母亲就不能骗你吗?”
这是不找借口理由,直接耍赖了,霍莲冷冷看着她。
“反正我当时在场,你知道的事,我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七星说。
霍莲冷声问:“我不知道什么?”
七星却没回答,而是说:“你帮我一个忙,我就告诉你。”
霍莲失笑:“你这是要挟我?”
七星摇头:“我是在与你交换。”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交换?”霍莲说,“过去的事对我来说都过去了,我不知道的我也没兴趣知道,你是谁我并不在意,你有什么秘密我也不在意。”
七星说:“我有个朋友关在大理寺牢房,我需要看看他。”
她是真听不懂人话,还是故意装作听不懂?竟然还说自己的需求,把他霍莲当什么?观音菩萨吗?
霍莲冷声说:“你能在我这里来去自如,是因为我当初替人保管了东西,这个东西是你的你就拿走,不是你的,以后就不要来了。”
他伸手对着外边指了指。
“好走不送。”
七星坐着没动,接着说:“你义父死的时候还给你留了一句话。”
霍莲伸着的手微微一僵。
这很可笑,他可以立刻反驳,他杀他义父的时候什么场面,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做了什么,他义父做了什么,他也都清清楚楚。
怎么会有他不知道,别人知道的事?
荒谬。
他应该立刻把这个女人赶出去。
不是,抓起来。
她不是想要去牢房吗?都察司的牢房可比大理寺的牢房好多了。
门外朱川那小子正等着将功补过呢。
霍莲的手垂下,微微沉声:“朱川。”
砰一声,朱川撞门就进来了,亮出手中的刀对准那边坐着的女子。
“都督——”他喊道,“请吩咐。”
霍莲指了指七星:“带她去,大理寺牢房。”
大理寺牢房吗?朱川愣了下:“都督,我们自己有牢房啊!”
何必舍近求远。
难道因为上一次没关住这女人,都督觉得不自信了?
霍莲看了朱川一眼:“我们的牢房不够用了。”
新情节进行中,不太顺,字数少,大家可以攒。
七十二 牢房里
大理寺牢房昏暗死静。
最深处关押的都是重刑犯,定了死刑只待问斩,没有了拷问刑罚,没有哀嚎哭叫,死气沉沉。
不过这种情况自高小六关进来后就变了。
上一刻咯咯吱吱古琴响,下一刻哼哼唧唧诵读声,再一会儿便是哎呀哎呀“牢头,牢头。”
搁在其他时候,犯人们就是喊破天,牢头们也是不理会的。
但这个高小六不同。
虽然是胆大包天伤了刘寺卿,被关在死牢里,牢头们并不敢真的把他当死刑犯对待。
再说了,也没有死刑犯有这种待遇啊,牢头没好气地走进来,看着这间牢房。
牢房里摆着凋花床,铺着锦绣被褥,摆着古琴,屏风,书桌,以及满满的书卷,如果不是四周昏暗,锁链遍布,就是个贵公子的书房。
只不过这位贵公子不是捧着书苦读,而是一双脚搭在书桌上,一卷书被他枕在脖颈后。
“高公子,又有什么需要啊?”牢头没好气问。
高小六手里转着一只笔,说:“我觉得我的伤又痛了,需要吃点翠明楼的炖鸭头。”
“我说高公子,这些用的让你家里送来,是大人吩咐要你读书养性,吃喝就别挑了。”牢头没好气说,“牢房里已经算是给你开小灶了,还要出去买,我们才不会给你……”
他的话没说完,高小六将手里的笔一扔,稳稳穿过牢栏——
牢头下意识将手一伸,接住了抛来的笔。
“这支笔送给你了。”高小六说。
笔?一只笔有什么…..不过,会仙楼的高小六哎,那吃穿用…..牢头下意识将笔掂了掂,这手感可不是一只笔…..他不由举起来对着光亮处看了眼,看似掉漆的地方闪闪金光。
嚯,金的!
牢头忙将笔塞进怀里:“行吧行吧,我去问问大夫,你能不能随意吃东西。”
不就是一个炖鸭头嘛,其实大家也都看出来了,寺卿大人只是要把这小子关在牢房里,但并不是真要他死,要不然也不会允许会仙楼不断往这里送东西。
吃点好的也是为了养伤。
牢头乐颠颠的向外去了。
高小六靠在椅子上哼了声,将脚一伸,勾过古琴在怀里,用裹着伤布的手随意拨弄,准备唱点小曲自娱自乐,但外边脚步冬冬。
先前跑出去的牢头又回来了。
“不好了不好了。”他喊着。
高小六嘿一声:“你说什么胡话呢,都在死牢里了,还有什么不好的?”
牢头脸色发白说:“都察司来借牢房了!”
高小六再次嗤笑:“借就借呗,什么大不了的。”
牢头白着脸冷笑:“高公子大概不知道,上一次都察司来借,是直接把牢房里的犯人拖出来砍掉脑袋,这样腾出牢房的。”
高小六嗷一声惨叫,抱着古琴乱拨,牢房里一时间充斥着鬼哭狼嚎。
“爹啊,我要被刘宴害死了,你家的香火要断了。”
……
……
刘宴皱了皱眉头,看着站在面前神情不安的官吏,再看站在门厅外笑嘻嘻的黑衣卫。
见他看过来,朱川笑嘻嘻施礼:“我们都督今天没空亲自来,刘大人别介意。”
刘宴没理会他,问官吏:“我们牢房有空余吗?”
官吏听了更不安,小心问:“那是有好,还是没有合适啊?”
都察司难道真是来借牢房的?是故意找麻烦,或者故意要杀谁的吧?
就算关在了大理寺的牢房里,有些嫌犯也等不到走完流程按律定罪,因为某些原因需要让他们早早闭嘴。
“我们只需要答有还是没有,这是我们该做的事。”刘宴说,看了外边一眼,“至于合适不合适,那是都察司考虑的事,与我们无关。”
官吏似懂非懂,哦了声:“那自然是有的。”
最近倒是挺平和的,没太多桉子。
刘宴说:“那就让都察司自己挑去吧。”又道,“把高小六带出来。”
不管刘宴是真想他死还是假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死在都察司手里,否则就真成了刘宴的污点了,官吏应声是,问:“那把高小六带大人这里?”
刘宴说:“关马棚里去。”
……
……
高小六一路挣扎着被拖进了马棚,直到扔进来才被摘去嘴上的绑缚。
高小六呸呸呸几声,吐出口中被勒着的口沫子。
“你们怎么这么怂,刘宴啊,你是大理寺卿啊,怕什么都察司。”他喊道,“跟他们打啊,你们不敢,让我来,干什么绑我——”
“高小六你要是再喊。”牢头警告说,“寺卿大人说了,把马粪塞你嘴里!”
这事刘宴还真干得出来,高小六立刻把嘴闭上了,紧紧绷住。
“这是为你好,你以为都察司像我们大人这么好说话吗?”牢头沉声说,“都察司可不欠你家恩情,你就好好在这里呆着吧。”
说罢带着狱卒们走了,不管高小六在后喊“把我的床我的书我的琴我的鸭头都给我送来啊——”
狱卒们似乎没听到一熘烟不见了。
高小六再次啐了口,晃动着身体。
“那至少给我解开绳索啊!”
他骂骂咧咧一通,从刘宴到都察司到牢头,不管怎么骂四周也无人理会,这里虽然是马棚,但废弃不用,连马都没有。
高小六骂累了,躺在枯草地上,望着天空。
不骂人,不嬉笑的时候,他的五官变得平静,就像头顶上这片天空。
今天一丝风也没有,天上的云一动不动,看久了,天地间都似乎凝滞。
耳边有风吹过,下一刻,天空变了,云散开了,一个女子的面容出现在眼前。
她的眉细长,眼睛清亮,高高的鼻梁,整张脸干干净净清透。
天上织云的仙女就是这样吧。
仙女,有些面熟……
高小六下意识叫了一声,打破了这天地间的凝滞。
“你,你怎么——”他失声问。
七星对他抬手在唇边:“嘘。”
高小六停下声音,连呼吸都停了,看着蹲在马棚上的女子,这也才看清,她穿着一件大理寺杂役常见的灰青衣衫,做男子装扮。
她一展身,无声落下来,再蹲在高小六身边。
“你怎么来了?”高小六低声再次问。
七星小声说:“来看看你。”她的视线看向他被捆在身前的伤手,“你受伤了。”
她伸手将他的手轻轻拉出来,握在手里端详。
哎呀,她握着他的手呢,高小六心里喊。
其实先前他跟她已经牵过手了。
在暗夜的深谷里,她就牵着他的手一路走,她还抱着他跳下山崖,再后来,他们共骑一匹马,他紧紧拥着她……
肌肤相亲什么的,对他们这种共过生死的交情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但此时此刻,高小六还是有些僵硬。
“很痛吧?”七星问。
高小六的身子又一瞬间软下来,声音也变得闷闷,嗯了声:“很痛呢。”
……
……
“大夫看过了吗?”
“看过了,好几个大夫看过了。”
“能恢复如常吗?”
七星问到这句话的时候,不待高小六回答,就再接着说:“恢复不好也别担心,我给你做一个铁手,跟真的一样。”
高小六问:“能赌牌吗?”
七星点头:“能啊。”
高小六又挑眉问:“能逢赌必赢吗?”
七星一笑:“逢赌必赢不是已经给你了吗?”
高小六哈哈笑了,下一刻将手用力抽回来,急声低低:“是我父亲告诉你的?不行,这里太危险,你别以为-----”
“你父亲不知道我来看你了。”七星打断他。
高小六愣了下,真的假的?
“怎么,你以为我堂堂一个掌门,离了你们京城堂口就不能做事了吗?”七星含笑说。
高小六看着她,再次笑了,将伤手在身前举了举:“小子惭愧,掌门威武。”
他没有再问她怎么做到的。
虽然他的心是坦诚的,但京城堂口的心不是。
她不计嫌隙告诉他,他不能毫无边界询问。
保守秘密最好的办法是干脆就不知道这个秘密。
“你放心。”高小六说,“我没事,我住在这里,也很开心,你看…..”
他还躺在地上,指了指天空。
“我从没有这样痛快地看天空,我以前都看不到。”
七星忽地也躺下来,与高小六并排看向天空。
“我也没怎么看过。”她说。
她突然与他并肩而躺,高小六吓了一跳,这里很脏哎,废弃的马棚枯枝烂叶马粪…
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怎么会在意这个呢?他嘴角弯弯一笑,看着天空,说:“你看,天空是不是很好看?”
七星静静看着:“是,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