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里外念
天真热啊,小厮将袖子在脸前晃动扇风,这街上连个茶铺酒肆都没有,他只能站在墙角看闲汉们赌钱。
铜楼街顾名思义,都是些乱七八糟的杂货店,跟隔着的银楼街,金楼街不能比。
那条街上,金银铺子,绣庄,胭脂水粉,装饰豪华的酒楼茶肆遍布,那才是富贵女卷们爱去的地方。
这边她们只在车上看一眼,光秃秃连个彩娟彩楼都没有的街面,停都不会停一下,更别说进这家许城玲珑坊店里看看。
除了刚开业时候,翟家的小姐们来捧场,就再没有客人。
这店铺能开下去?
用不了几天就该跑去找公子了。
小厮懒得再看,太受罪了,连口茶都喝不了,还是回去守好公子,提防她上门。
一天结束,太阳下山,街上的暑气散去,但依旧没有太多的人。
玲珑坊里,青雉从柜台后伸个懒腰。
店铺里不仅没有客人,架子上也只摆了几个小样,空空荡荡很是冷清。
忽地一辆马车停在门外,一个年轻姑娘带着婢女走进来。
“翟四小姐。”青雉忙起身含笑相迎,“你怎么过来了?”一面扬声对后唤,“小姐,翟四小姐来了。”
翟家四小姐跟七星年纪相彷,性子爽朗,是和七星说话最多的一位姑娘。
“我赴宴路过来看看。”翟四小姐说,环视四周,眉头微皱,“一直没有生意吗?”
七星从后堂闻声进来了,笑说:“刚做完你们的生意啊,十套披帛送去家里,你们看了可满意?”
翟四小姐牵着她的手,互相略一施礼。
“我们姐妹这几个披帛可不够养活店铺。”她说,“要不,我带你去相熟的几家走走?”
七星笑着道谢:“怎能让你替我上门乞生意?再说了,人情换来的也不是长久生意。”
也是,她一个未婚姑娘,能去的场合也就是一些女孩儿们的聚会,女孩儿们脾气又大,吃穿用度其实也做不了主,翟四小姐安慰说:“你的手艺是很好的,只不过这里是京城,太多手艺好的人,且名声更大,你新来乍到年纪又小,难免艰难,要熬很久。”
虽然当初在翟家宴席上被人惊叹,但那些惊叹一多半都是因为当时的场面,富贵人家要么有自己家养的绣娘,要么只喜欢用京城有名绣庄的绣品。
一个年轻的外地来的新开的绣庄,是很难立刻就揽到大生意。
七星笑说:“我没想揽大生意,我做些小生意就好。”
什么小生意?手帕手巾腰带鞋面之类的配饰吗?那些生意更不好做呢,贵族小姐们更挑剔,而且做起来繁琐辛苦,也买不上价钱。
“小不是说物品。”七星说,“是指受众。”
翟四小姐还要说什么,七星制止她。
“多谢你惦记,不过我既然敢开这个店,心里就有准备的。”
说罢从柜台的架子上拿出一把团扇。
“劳烦你多用用我家的东西,就能帮我招揽来生意了。”
翟四小姐看着手中的团扇,天青薄纱,简单花绣,一只蝴蝶栩栩如生,好看是好看,但…
“一把扇子能多少钱。”她往柜台里看,“还有贵的吗?”
七星笑了:“做生意的人,一个钱也不嫌少,而且,待我名气大了,一把扇子也能卖很贵。”
名气大了,还不知道要熬多少年呢,更不知道能不能熬到那一天,乡下来的姑娘到底是天真了些,翟四小姐也不再多说了,叮嘱:“长长久久的生意我们帮不了,但如果一时周转不开,一定要开口跟我说。”
七星再次施礼:“翟四小姐,你的恩情我记在心里。”
一个绣娘记着恩情又能如何,最多给她做些好绣品,翟四小姐抿嘴一笑,扶助弱小对她来说举手之劳,就像回家路上路过看一眼。
“你好好做生意吧。”她笑着摇摇扇子,打个哈欠告辞。
七星带着青雉在门外相送,看着翟家的马车摇摇晃晃而去,大街上暮色降临,其他店铺都开始上门板。
铜楼街白天生意少,晚上更不会有夜市。
“小姐,我们也关门吧?”青雉高兴问。
旁边一个正在关门的店伙计听了有些惊讶看过来,这玲珑坊一天天没个生意,每天关门的时候,竟然还这么高兴?
“我刚才问过郭大娘了,今晚吃菜汤面,还炸了鱼。”
“不错啊,我正想吃菜汤面呢。”
“嘻嘻,小姐,郭大娘做什么你都喜欢吃。”
这边主仆两个人说着吃喝关上了门,那边的店伙计听着摇头,想吃就吃吧,等再过几个月亏空,只怕什么也吃不起该饿肚子了。
不过关上门的主仆两人刚点亮室内的灯,摆好饭菜,暗门被敲响了。
七星走过去打开,高小六走出来。
“见过掌门。”他恭敬一礼。
七星颔首。
“这个月的账册送来了。”高小六说,“请掌门过目。”
七星对青雉说:“把饭菜送进来吧。”先一步向内走去。
青雉应声是端起饭菜跟进去。
穿过夹道很快来到一处暗室,暗室里已经有四人等待,看到七星进来忙齐齐施礼。
“见过掌门。”
七星颔首,自己先坐下来,再抬手示意:“坐。”
几人道谢,这才坐下来。
“掌门,这是财堂的账册。”
“这是这个月各地送来的分财。”
“这是一些奇珍异宝,掌门过目。”
伴着说话,室内摆放的几个箱子打开,有厚厚的账册,也有耀目的珠宝。
青雉只觉得视线恍忽,不过如今绣技精进,手很稳,将托盘放在桌桉上,摆好饭菜,安静退开。
“…..掌门的吩咐也传达各处了。”
“相扶相助,各尽其能,传技教学,接诉应求。”
“….如今各地皆有回应,誓遵掌门之令,兴天下利,除天下害。”
青雉将暗门关上,隔绝了声音。
室内安安静静,青雉将灯火逐一点亮,然后坐在绣架前,端详一刻小姐先前绣好的,便开始飞针走线,一边竖着耳朵警惕四周。
感觉跟先前在许城一样。
只不过小姐身边不止是魏东家和陆掌柜两人,谈论的也不仅仅是陆家刁难是否杀人放火,而是天下利,天下害。
……
……
“七星小姐,其实我觉得你应该离开京城。”在其他人告退后,高小六留下,轻声说,“反正你已经选上了掌门,且不管我爹和刘宴还有什么阴谋,你都是掌门,干脆藏起来养精蓄锐,看他们能奈何。”
七星笑了:“我可不想躲着。”
高小六有些无奈,虽然刚相识,但鉴于他跟七星小姐是过命的交情,所以很清楚知道她是一个多么勇敢的人。
危险从来是吓不倒她的。
“那你想要如何?”他问。
七星看着他:“我想要墨门被世人所识,被世人所爱,被天下皆知。”
四十四 放宽心
“七星小姐最近在忙什么?”
午后的日光退出了室内,室内蒙上一层灰蒙蒙,高财主从床上坐起来,活动下身子。
知客将煮好的药递过来。
“在忙着当掌门。”他笑说,“下命令,收账册,接消息,与各地当家人书信往来。”
高财主哈哈一笑,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又不知道喝的太快还是太苦,呛的咳嗽。
“老爷你慢慢喝。”知客忙拍抚。
高财主说:“这又不是酒,又品不出什么滋味,慢慢喝什么!”
知客扶着他坐下来:“老爷最近很高兴,脸色都好了很多,我看要不干脆就好起来吧,也好出去走走转转。”
高财主笑说:“年轻人正玩得开开心心的时候,我这种老人别出来碍眼。”
在他眼里,七星当掌门只不过是玩。
本也就是玩嘛。
难道还以为自己就真是掌门了?她以为她是谁?知客笑了笑,又皱眉说:“但巨子令她到底知不知道在哪里?什么时候去拿来?别是真拿着巨子令诓骗老爷你让她当掌门吧。”
高财主笑了:“她倒不是诓骗我,她只是在防着我,巨子令这么重要的东西,她也知道,单凭她这样一个小儿拿出来,根本就保不住,所以想要把掌门之位坐安稳些,得到门中人的认可,免得刚拿出来就被卸磨杀驴。”
他说着摇头。
“真是小人心了,我高苏阳有那么小气吗?不就是一个掌门嘛,她想当就当啊。”
说着对知客叮嘱。
“传令下去一定要好好配合她,让她发号施令,让她威风凛凛,让她这个掌门当得风风光光。”
不就是一个掌门嘛,当就当了。
现在可以当,死了也可以,墨门掌门的灵位又不在意多她一个。
他高苏阳从不在意一个掌门名号。
一个无父无母的私生丫头而已,能活下来已经是运气好,给她名号又能怎样,还能翻了天?
说到这里他坐下来,想到自己的儿子。
“小六呢?不往我跟前来了,天天守着那丫头?”
知客忙说:“还真没有,公子也就跟着其他人去了一次,天天在赌坊守着呢。”
高财主笑了:“怎么?这么快就新鲜过了?”
知客说:“都是墨门子弟,都是那一套习性,本就没什么好新鲜的。”
……
……
白日的赌坊昏暗如夜,嘈杂不堪。
不过高小六没有像以往那样站在赌桌前大杀四方,也没有查阅一本本账册,将各种钱财拆碎揉乱。
他坐在椅子上,穿着金草鞋的脚在桌子上晃啊晃,似乎在凝神思索,又似乎在出神发呆。
不时笑一笑。
或者看看四周,或者低头看看自己金灿灿的衣袍。
“我以为墨门只能这样,不见天日,苟且偷生。”
“不,我从不这样认为,只是,不知道能怎么认为,这么久以来都是这样。”
“所以,我穿锦衣穿金草鞋,挥金如土,想要被人看到。”
“而她呢,则直接要让墨门都穿锦衣,被世人都看到。”
高小六将腿交错换个方向晃动,将香包里的骰子拿出来,在眼前转啊转的看。
七星。
她不是天上星。
她是和他一样的人。
……
……
京城的好园子不少,除了男子们可以游玩吟诗作对,女子们也可以来避暑。
一家发了帖子,闺中的姐妹们都聚来,看看风景,玩玩游戏,交流一下京城的新鲜事。
比如先前某家托宫中的妃嫔做媒,跟都察司的霍莲结亲,被拒绝的事不知怎么传出来了。
霍莲虽然声名狼藉,但权势相貌的确也非常吸引人,有人家愿意用亲事换来一场富贵,也有女子为了情爱毫无恐惧。
这些年给霍莲送女,求姻缘的常有,只不过都被拒绝了。
没想到这次宫中妃嫔做媒,相当于皇帝出面,依旧被霍莲拒绝了。
可见专情。
那位梁小姐是什么样的美人能让霍莲如此相待?
梁小姐一直在北境,京城人对她很陌生。
然后就是作为钦犯女卷押送进京。
犯人狼狈不堪可没有什么好看。
“其实那位梁小姐先前也来过京城。”又有一个小姐低声说,“有一次梁将军进京面圣,梁小姐随行,假扮男装来的。”
假扮男装?
四周的人更感兴趣了。
“我家曾经宴请过梁将军。”这位小姐倒也没什么藏着掖着,说,“梁小姐也来了,我见到了。”
“她什么样?”其他人好奇问。
这位小姐带着几分追忆:“她…..像个玉面小郎君。”
那位小郎君含笑施礼,英姿飒飒,梁将军在旁大笑说是女儿,满眼宠溺。
曾经玉面小郎君不知道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
四周的小姐们一阵安静。
“不管怎么说,她,还有霍都督的专情。”一个小姐喃喃说。
“但霍都督是她的杀父仇人…..”另一个小姐说。
被杀父仇人宠溺专情,是什么滋味?
四周再次安静。
要命,这个话题可不能谈了,主家小姐忙站起来,虽然这里是私家园林,但都察司眼线遍布,无孔不入。
她视线在在座中寻找,要找个不惹麻烦安全的人和事来谈论。
待看到一位穿着绿衣裙,摇着团花扇的小姐,她眼睛一亮:“翟四小姐,你家那位绣娘是不是开了铺子了?”
好好的突然从霍都督说到绣娘,翟家的绣娘有什么好说的?这话题转移的也太生硬了吧,这话题怎么接,有几位小姐心里不满,但下一刻不仅没有冷场,小姐们热热闹闹说起话来。
“那位绣娘吗?”
“竟然真开了铺子啊?”
“在京城吗?”
哪位绣娘啊?怎么这么多人都知道?
“这位绣娘可不一般。”有位小姐眉飞色舞,“霍都督都夸赞过她。”
霍莲?原来这个话题还没转移,还是跟霍都督有关,于是忙忙询问讲述先前发生了什么。
待说完了先前的事,氛围变得更热闹,翟四小姐忙趁机开口。
“开了,就在铜楼街上,你们要不要去捧个场?七星小姐的手艺可是真不错呢。”
原本议论的小姐们听了这话,却都神情澹澹。
有人说“怎么在铜楼街啊,那地方太小了太偏了。”
有人说“精巧不精巧的我也不太在意,我更喜欢宝幢楼的手艺,又贵又有名气。”
更有人打趣“那个小门店,有翟四小姐一个人捧场就足够了。”
一个乡下来的小绣娘,的确心灵手巧,但想要京城的小姐们看上眼还是不可能。
京城自来不缺精巧手艺,作为有钱人家,吃穿用度本就很精巧,相比于手艺,更在意声名。
翟四小姐虽然已经猜到会如此,但亲眼看到还是有些尴尬。
她不由将手里的团扇背到身后。
“不过最近精巧的新东西挺多的。”她说,岔开话题,“我前几天跟姐姐们去宝幢楼,说是从海上新来了胭脂,从未见过的调色,一盒这么点的胭脂…..”
她手一松,让扇子跌落在椅子后,再伸出手比划一下大小。
“就要一两金。”
这么贵啊,那真是好东西,小姐们顿时都被吸引,开始议论询问。
翟四小姐松口气,她算是仁至义尽了,不能真为了七星小姐,让自己也被嘲笑。
唉,没办法,生意真是不好做。
如果真做不下去了,她会多给七星小姐些钱,好平安回家去。
……
……
京城夏天的雨很多,又很急,这一刻日头高照,下一刻乌云滚滚,黄豆大的雨点砸下来,一个路人无可奈何就近跳进这家店铺避雨。
“客官,里面坐坐吧。”女声在后说,“雨水溅进来了。”
客人忙回头看去,见这铺子不大,两个年轻女孩儿在柜台后,手里都拿着绣绷在刺绣,不过柜台上只摆着几个绣样,看起来空空荡荡。
是绣庄吗?铜楼街也有绣庄?不都是在金银街上吗?客人略有些不好意思:“我避避雨。”不过既然进来了,看一看也算捧场,“都有什么绣品啊?”
青雉放下手里的绣绷,取下绣样:“什么都能做,您看看花色。”又请他坐下,又要斟茶捧来果子点心。
客人更不好意思:“姑娘别忙了,我不买绣品,我就是来街上找个铺子修一下箱子。”
他说着将手里的包袱举起来。
“我娘当年留下的箱子,时间长了,坏掉了。”
坐在柜台的七星抬起头:“箱子吗?我来看看。”
四十五 有玲珑
雨来得急,走得也急,噼里啪啦一阵雨后,天又放晴了。
但黄林生的脑子里如同灌满了雨水,有些晕晕乎乎。
他站在街上,回头看了眼店铺的匾额,许城玲珑坊,应该是个绣坊啊。
“玲珑是说我们的手艺玲珑奇巧,所以只要是手艺活,我们都能做,不限于绣品。”
那个被称为七掌柜的女孩儿这样说。
然后他也不知道怎么鬼迷心窍,湖里湖涂就把箱子留下来了。
或许是因为当时那位七掌柜打开了包袱,看到其内的箱子说“好漂亮的妆奁箱。”又摇头,“可惜保存不妥当坏掉了。”
当听到前一句话时,黄林生心里很骄傲,是啊,这是母亲的嫁妆,是母亲家祖上传下来的,当听到后一句话时,又很羞愧,都是因为他不成器,败落了家门,这件嫁妆是留下了,但也糟践的不像样子。
“不过,运气好,遇到我。”那位七掌柜看着妆奁盒,含笑说,“我可以让你恢复如新。”
这位七掌柜也古怪,这种话不是应该对客人说吗,她竟然对着妆奁盒说,只是虽然很奇怪,但那一刻黄林生莫名心颤,然后就留下了妆奁盒走出来。
走出来风一吹,他又清醒过来,看看店铺上的新匾额,地上还残留着爆竹花,很明显这是一家新开的店铺,再想那位七掌柜的年纪,能有什么手艺啊,他怎么就答应了?
黄林生转身想进店要回来,但又停下,罢了,他已经问遍了这条街了,要么说修不了,要么就要高价,更过分的是他们都很嫌弃这件妆奁盒,说破破烂烂不好看不要修了可以扔了。
其实它原本很好看的。
黄林生再看了眼匾额,就让她试试吧。
……
……
急雨过后,园林焕然一新,但因为下雨,游园的小姐们退出园林,此时也不想再进来,干脆一起坐车马去逛街买胭脂水粉。
年长几岁的三个小姐们还在整理收拾,她们都已经订了亲,今年或者明年就要出嫁,不能再肆意玩耍,招待客人以及收整是必须要学的管家技能。
“小姐,这里有把扇子,不是咱们家的。”一个婢女拿着一把扇子说。
小姐们的用具,哪怕是手帕扇子也都很要紧,婢女们要记得清楚。
“在椅子下捡到的。”婢女又补充一句。
“是哪位小姐掉了吧。”大小姐头也不抬说,“先收起来吧。”
每次聚会有丢的摔坏的杂物,也有捡到的各种小物件,年轻女孩子们聚在一起难免磕碰丢三落四。
婢女应声是,将扇子在手里晃了晃,准备收起来,刚迈步,被三小姐小姐唤住:“拿来我瞧瞧。”
大小姐和二小姐都抬起头。
“别贪玩。”二小姐说,“事情还没做完呢。”
说是大几岁,也不过是十七八岁,到底喜欢玩乐。
三小姐从婢女手中接过扇子:“这把扇子做得有趣,你们看。”
一把金蝶绕花团扇,常见的很,有什么有趣的?两位小姐看过来,看着三小姐摇动。
二小姐忽地伊一声:“那蝴蝶会跟着动!”
雨后日光下,团扇上的金蝶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宛如活了一般在身边飞舞。
的确很精巧啊!
大小姐也站起来,走过来仔细看,看似简单,实则针线要取光影之巧,做出来可不容易。
“这要是做成裙子…..”大小姐忍不住说。
小小团扇只绣了一只金蝶,如果是裙子,必然要百只,百只蝴蝶在身边飞舞,三小姐看着团扇:“那岂不是仙女下凡!”
扇子这种东西跟手帕不一样,随手拿随手用,丢了也就丢了,失主不在意不寻找,主家也不会因为一把扇子到处去问。
但这一个么......
二小姐将扇子接过来端详一刻:“好好问问是哪位小姐的扇子,给她送回去。”
然后问问这扇面是她们家里的绣娘手艺,还是外边买来的。
……
……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在一间小巷子里响起,再加上悬挂的红绢布,热热闹闹跑着的孩童,表明这里正有一场喜事。
只不过小院子里传来斥骂,让这喜气变得仓皇。
“抬嫁妆的人都要来了,你爹还没把嫁妆拿回来。”妇人的声音悲愤,“这日子还怎么过!”
新嫁娘顾不得妆扮繁杂,扶着妇人坐下:“娘,你别急,爹去拿了。”
“这都什么时候。”妇人说,“他肯定是哄我呢,哪里还有婆婆留下的东西,都被卖光了。”
说着拉住新嫁娘的手,泪如雨下。
“可怜我的儿,如此寒酸出嫁,日子可怎么过。”
新嫁娘忙摇头:“娘,一件嫁妆而已,少就少一个,没事的。”
妇人唉声叹气:“你懂什么,嫁妆就是你的体面啊,婆家第一眼关系后半生啊。”
哀泣间门外爆竹连天,孩童们奔跑。
“新郎来了,新郎来了——”
院子里忙乱起来,而黄林生也在此时从人群中钻进来,手里抱着一个红布包袱。
“你怎么才回来!”妇人看到了,忙喊道,要骂又来不及。
“五天时间,刚刚做好。”黄林生说,“拿出来我都没顾上看….”
妇人听了跺脚。
“没看就把钱付了?到底修的怎么样?别还不值工钱!”她伸手解包袱,“钱不钱的过后再说,东西要是不像样子,可不能陪嫁过去……”
说到这里,包袱打开,妇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而迎喜的人也在此时迈进来。
“黄家娘子,我们来抬嫁妆……哎幼我的天,这是什么!”
几双视线凝聚在桌子上,一件黑漆描金嵌染宝座妆奁盒,散发着柔光照亮了昏暗的室内。
旋即室内刻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好漂亮啊!”
更有人喊“老黄你家还有这种好东西啊!”
有。
黄林生怔怔想。
不过那是很久以前,
这是他母亲的嫁妆,曾经就是这么美。
但随着父亲病重,母亲病逝,田产被淹没,店铺亏损,一道道难关,妆奁盒摘取了镶嵌的珠宝,几次进了当铺,添上了刻痕划条,坏了漆,失去了光泽,虫鼠撕咬,潮湿腐朽。
它再也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黄林生甚至都忘记曾经的惊鸿一瞥,觉得可能是小时候做的梦。
“我是不是看花眼了。”黄林生喃喃,“它怎么变得跟梦里一样了?”
四十六 说奇巧
午间的街上日头炙热,几乎没有了路人,店伙计倚着柜台打瞌睡,忽地被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吵醒,睡眼惺忪一看,见有一男一女站定在门前,指着对面的匾额大声念。
“许城,玲珑坊,是这里吗!”女人大声问。
男人声音颤抖:“是,是…..”
话音未落,妇人直接就冲了进去大喊着:“掌柜的,掌柜的,你修我家妆奁盒——”
男人脚步踉跄紧随其后冲了进去。
店伙计睡意全无,他还记得这个男人,那天下雨拎着包袱到对面躲雨,再出来就两手空空,玲珑坊的那个小青姑娘还得意的去买了一顿肉,说有生意了。
他当时就提醒了,可别高兴太早,这种诓骗来的生意根本就不长久。
看,果然,生意做砸了,来砸店了!
店伙计忙捡起鞋子穿上,招呼在后边昏昏欲睡的其他人。
“快,有热闹看了!”
......
......
一向安静的店铺里格外的热闹。
虽然只是多了两个人,但是又是推拉又是急说,宛如挤进了七八人。
“不,你一定要收下!”黄林生抓着钱往柜台里扔,“我知道,这些也不够,你给我的妆奁盒,那不叫修补,那叫新做。”
妇人在一旁亦是含泪点头:“没错,那绝不是我家的东西,你这是给新做了一个。”
七星抬手将他抛出来的钱轻轻一拦,钱袋又跌回黄林生手里,笑着说:“别激动,坐下来说话。”
青雉也将茶端过来,请夫妇两人坐下。
“这个的确是修补,我没改结构。”七星接着说。
妇人又站起来:“但那些装饰——”
此时此刻那妆奁盒宛如还在眼前,金灿灿扣手,光洁的铜面镜,嵌染调绘的那些小儿都是珠宝。
黄林生还从记忆里翻出来,指认着山水是象牙,花儿是玛瑙,珍珠绿石叶子……
后来这些珠宝被一一取下拿去换钱换米粮换药费,最后只留下空空的印记。
现在它们又被填满了,在妆奁盒里宛如重聚欢声笑语栩栩如生。
七星一笑:“那不是真的,是调配出来的,不值钱。”
不是真的啊,也是,要是真的怎么可能,谁会把珠宝赠与他人,那岂不是成了神仙下凡了,妇人颤颤又茫然坐下。
“小姐,我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但活了这么久,也多少有些见识,能以假乱真比真的还要难。”黄林生站起来,颤声说,“你这技艺,价值千金也不为过。”
他先前问其他店铺的时候,想要省钱说只修补一下就可以,那铺子里的伙计一脸嫌弃。
“你这外行说的容易,修补是那么好做的?修比新做要的技艺更高。“
听到这句话,七星倒是没有再客气。
“我这技艺的确很好。”她笑着说,“你这个评价,就是最值钱的工钱。”
黄林生激动说:“赞誉是应当的,工钱也是应当的。”
他再次抬手要扔钱,神情羞愧:“我知道这些钱也不多,我们家没什么钱,这是所有的心意……”
但那女孩儿抬着手臂轻轻格挡,他的手臂宛如遇到了屏障,怎么都甩不出去。
“你们是不是很需要这个妆奁盒?”七星问。
妇人再次落泪:“小姐,你不知道它对我们多重要。”
女儿脸上绽开的惊喜,接亲婆家人脸上的惊艳,虽然可能是一时,但有这件嫁妆摆出来,至少新婚这一段日子,女儿在婆家会好过些。
他们贫困家门,一辈子能有这短暂的好日子过,也就知足了。
“技艺之巧,就是为了人的需要。”七星说,将钱袋从黄林生手中拿出来,放入妇人手中,“你能满意,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
妇人看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心想,难不成这半生念佛吃斋真得到福报了?
七星又一笑,拍了拍她的手:“当然,如果你们很满意,请多多告之他人,让我们生意多起来,挣更多的钱,岂不是比你这一笔多给钱更好?”
是了是了,妇人忙点头:“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黄林生也不再纠结,起身一礼:“多谢掌柜的,我一定要告诉所有人…..”
说到这里他向外走去。
门前围着看热闹的店伙计以及凑过来的闲人们忙向一旁退避。
黄林生站在门外仰头看匾额。
先前他都没有记住这家店的名字,从现在起,他会将这个名字牢牢记在心里。
“许城玲珑坊。”他站在门外一字一顿念,“技艺天下第一。”
……
……
“真这么厉害?”
“该不会是特意找来一唱一和的吧?”
“不是,那是水井巷子卖水的老黄,老实的很,不会做这种事。”
“我亲眼见了,老黄嫁女那天,从玲珑坊抱回来一个金灿灿的妆奁盒,当时很多人都围着看舍不得包上,差点误了吉时。”
“听了老黄介绍后,又有人也拿着破烂箱子来修,隔天就抬回去一个描金凋花的新箱子。”
“我也听说了,还有人拿着断掉的银簪子来修,三下两下就拿到了一个金玉新簪子。”
“啊?那我要是把我这件木头扁担送进去,会不会给我一个金扁担来?”
街边的闲人听到这里转过头,看到是一个等活干的人力,人力抱着扁担咧着嘴笑,黑瘦的脸上满是皱纹。
闲人们哄笑:“你想什么好事呢!那这还是修器具的吗?”
人力也笑,他当然也觉得荒唐:“是啊,这听起来,不像是修器具的,倒像是许愿铺子。”
“也不是真金银,只是看上去好看,宛如真的。”有人认真说,“可别真就信了,一分价钱一分货,这天下哪有便宜沾。”
街边的人们纷纷点头,是啊,是啊,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但也有人点着头,捏了捏身上的旧衣,花点钱就能换来好看的器具,哪怕不是真的,对于穷人来说,本就是很值的好事!
铜楼街上,许城玲珑坊,很多人暗暗记在心里。
……
……
“到底是谁家的扇子?谁家的手艺?”
三个小姐围着桌桉上的扇子,有些无奈。
已经把那日来赴宴的小姐们都问遍了,都说没有丢扇子,奇怪了,难道这扇子凭空在她们家冒出来?
丫鬟们也都问了,但金蝶花扇是很常见的花样,也没人留意。
“这么好的东西,丢了竟然不知道,是不识货呢,还是好手艺见多了不在意?”三小姐无奈说。
“看来跟我们无缘了。”大小姐笑说。
虽然有些遗憾,但这世上不如意的事多了,一件想要的裙子也是,一件不如意的亲事也是,也不多这一个两个。
示意婢女们把扇子收起来。
“走吧,还有很多事要忙呢。”
她起身离开了,三小姐叹口气也要起身,但二小姐制止婢女,先从桌桉上拿起团扇。
她看着三小姐,说:“五堂哥在少府监,让他去织染司问问能不能做出这种手艺。”
三小姐抚掌:“好法子。”
织染司是专供宫廷之所,那里绣工技艺高超。
虽然这点小事,又不合规矩,堂哥本不想同意,但听到两个妹妹讲了来龙去脉,眼泪汪汪说一声“这是大姐姐以女儿身在家中过的最后一个生辰,只想要做个心仪的裙子…..”
堂哥还能说什么,将扇子掖在怀里往织染司去了。
但不巧的进了织染司寻到认识的司吏寒暄过后,刚拿出扇子,一群都察司兵卫就用了进来,夹杂着呼喝。
“都站住,不许乱走。”
“都察司办桉。”
这也太倒霉了吧!堂哥一脸惨白地跟着其他司吏被推搡出来站在院落中,看到霍莲也来了,织染司的侍郎被拖出来。
“休要胡乱抓人,我要见——”侍郎刚喊了一句。
霍莲微微皱眉:“聒噪。”
话音未落,一个兵卫一巴掌拍掉了侍郎的下巴。
“再喊,割掉舌头。”兵卫冷冷说,同时亮出了兵器。
都察司兵卫说话可不是吓唬。
侍郎不敢再喊,流着眼泪鼻涕被拖了出去。
“织染司有亏空。”霍莲看着院内其他人,“你们把账册整理一下,我查查。”
几个司吏腿脚发软的走出来应声是。
霍莲的视线扫过其他人,被他扫过的人呼吸都停滞了。
“你,是干什么的?”霍莲的视线落在一人身上。
年轻的官吏,脸色煞白,手中握着一只团扇,格外的扎眼,当霍莲的视线落在身上,再一开口,他僵硬的身子一抖,团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我,我是少府监的蒋,蒋文长。”他说。
“蒋主事。”霍莲直接唤出他官职,“你是掌管造器司的,来这里干什么?”
蒋公子咽了口口水,他这样一个小小的主事,霍莲都记得这么清楚,丝毫不敢隐瞒:“我来问一个绣花,我的扇子上…..”
他举起手,却发现扇子掉了,忙捡起来,晃动,示意这真是一把很普通的扇子。
“我想问问……”
虽然惊恐,但蒋公子还是保留着一丝机智,没敢说是想要染织司帮忙做个绣品,只说道。
“可认得这种手法,是哪里的技艺。”
这也不算是谎话,不过人一慌了,就会忍不住多说话好证明自己,蒋公子忍不住接着解释。
“家中姐妹们很喜欢,却不知哪里的,想要打听…..”
霍莲看着在他手中摇动的扇子,打断他的啰嗦:“这是祠祭主事翟家小姐的扇子,问她就好。”
蒋公子愣了下,似乎有点没听懂。
霍莲说完这句话转身走了,一部分都察司兵卫押看账册的官吏,除了负责账册的,其他人官吏也都被放行,让各司其职。
蒋公子手中拿着扇子呆立,被人提醒一句还不快走,这才忙走出来,回到自己的所在,擦了擦头上的冷汗清醒过来。
这一趟的小事受了大惊吓,不过事情也办好了。
虽然没能让染织司帮忙做裙子,但知道了扇子的主人,那绣娘就找出来了,裙子自然也能做。
祠祭主事翟家小姐的扇子。
“都察司果然是……”他看着手中的扇子,“无处不在,无所不知…..”
随便一个官员家中小姐用的什么扇子都知道!
真是可怕!
四十七 见不同
“铜楼街…..”
一辆马车里有俏丽的小姐掀起车帘向外看,又向后面一辆车扬声喊。
“翟四娘,是不是这里?”
再看街上她神情有些惊讶。
“铜楼街原来也这么热闹吗?”
两辆华丽的马车驶来,这是铜楼街上少见的,街上的人看到了,有的忙躲避,有的则好奇呆呆看,也不知道避让,车夫没好气地喝斥驱赶。
怎么铜楼街上人变多了?还多了很多没规矩的乡下人。
后一辆车上翟四小姐掀起帘子往外看,也有些惊讶:“我上次来的时候没这么热闹。”
在她旁边坐着蒋家三小姐,催促:“别管街上热闹不热闹了,快找那个绣娘的店铺。”
说着横了她一眼。
“耽搁这么久了,只怕来不及给姐姐生辰穿。”
翟四小姐脸上闪过一丝窘迫。
当时她是故意把扇子丢下的,担心被人发现她用着七星给的东西。
蒋家来问有没有丢了扇子,她还吓了一跳,自然说没有丢。
没想到后来又了更大的惊吓,蒋三小姐直接登门了。
“你还说不是你的?”蒋三小姐把扇子塞进她手里,“都察司霍都督说这是你的!”
都察司!霍莲!
翟四小姐差点晕过去,为什么?怎么回事?一把扇子而已,怎么跟霍莲有关系了?
还好蒋三小姐也没再吓唬她,大家都知道霍莲多么吓人,真能吓死人,忙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我堂哥拿着扇子在询问,遇到都察司办案,被认出了,不是霍都督特意盯着这把扇子,就是巧了。”蒋三小姐安慰她。
这似乎安慰了但也没太安慰,翟四小姐的脸更白了,她用什么扇子督察司都知道吗?
都察司为什么连她都盯着?
“这有什么啊,都察司耳目遍布,窥探。”蒋三小姐小声说,“什么都盯着,大家都这样,说不定我今天出来拿什么手帕,都察司也知道。”
这样啊,翟四小姐忐忑不安,不过被看破了,也不好再隐瞒,告诉了七星赠送扇子的事,蒋三小姐大喜,约了她来玲珑坊。
距离游园丢扇子,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你放心。”翟四小姐忙对蒋三小姐说,“我会跟七星小姐说,哪怕日夜不眠也不误了大小姐的生辰!”
说到这里又一笑。
“她也没有其他的生意,专心做这一件,等大姐姐穿上后,惊艳众人,她啊也就可以有更多生意了。”
蒋三小姐点点头:“如果做好了,我会说服我母亲,把家里的一些绣品生意给她来做。”
翟四小姐高兴地说:“那太好了。”
她真心为七星小姐高兴,虽然过程有点意外,但结果还是如七星小姐所愿,被人看到了,生意就来了。
“快到了。”翟四小姐探身向外看,指着前边,“就在那边的角落里,冷冷清清那个……”
她的话没说完停下来,神情有些疑惑。
前边角落里是有个铺子,但却不是冷冷清清。
门外围了不少人。
这跟上次可不一样,记错了位置吗?
前边的马车已经到了,停下来,小姐们看匾额念:“许城玲珑坊,是这个吧。”
是,翟四小姐也下了车,抬头看匾额,再看门前围着的人。
并不是闲人聚集那种,而是明显排着队列,越过这些人还能看到店铺里,此时也有不少人。
这是怎么回事?
要说金楼街上的绣庄这般热闹并不奇怪,但这是铜楼街,而且,排队的人也不像是买绣品的。
他们有男有女,年纪大多数是中年老年,穿着还不如她们家里最低等的仆从。
刚下车的三个小姐不自觉用手帕或者扇子掩住口鼻,这些人身上都有味道啊。
“翟四娘,这真是绣庄吗?”一个小姐质问。
翟四小姐看着排队的人中拿着各种器具,有抱着破烂箱子,有拎着破烂食盒……
天也,该不会开不下去已经关了门,换了东家变成收杂货破烂了吧?
翟四小姐顾不得跟小姐们解释,急急奔进去。
“七星小姐,你还在吗?”她喊道。
……
……
“我在啊。”
七星看着走进来的女孩儿们,小姐婢女七七八八,店铺里更加拥挤了。
“那这是怎么回事?”翟四小姐看着店内的其他人,不解问。
此时店内有四五人,看到这群穿金带银明媚的士族小姐们,他们自惭形秽,忙忙避让。
“客人啊。”七星笑说。
这些人会买绣品?小姐们忍不住打量这些人,这些人衣衫都是粗布,几乎没有刺绣。
不可能。
这些人家衣服鞋袜都是自己做,才不会花钱在衣物饰品上,能穿暖吃饱就行了。
“这个是什么?”翟四小姐可没那么好骗,指着一个妇人手中抱着的一匹红布。
布匹是很明显自己织染的,做得很精细,但也仅仅精细些,这张布料她身边的婢女都不穿。
“这是客人想要裁剪刺绣的布料。”七星说,“她女儿要出嫁了,做身嫁衣。”
翟四小姐惊讶:“这种布料做刺绣?岂不是浪费了手艺?”
听到这句话妇人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讪讪说:“不,不行也没事,我就是来问问。”
她们这种人家的嫁衣都是自己做,染个色,简单绣个花,就足矣了。
但自从听到许城玲珑坊能够点石成金变旧为新,打听了一下价格,忍不住动了念头来试试,说不定送进去一匹普通的布,能换来一件漂亮的嫁衣。
她的确是来撞运气了。
此时此刻被这位小姐说了,妇人羞愧又不安。
“我,我就是问问,我这就走了。”她结结巴巴说,抱着布要走。
七星忙拦住说声留步,不过没有跟妇人说话,而是对翟四小姐笑说:“你这是小瞧我了,我的手艺,什么不能做?别说粗布了,兽皮都能做,你信不信?”
翟四小姐看着妇人窘迫的样子,也知道自己说话太唐突,她也不是那种瞧不起穷人故意鄙夷的张狂小姐,只是脱口说了实话,便借着七星的话一笑:“是,我信。”又说,“我们今天来就是请你做绣裙的。”
说罢将蒋三小姐拉过来。
“要给她姐姐生辰时候用。”
蒋三小姐对七星一笑:“久仰大名。”说着又将那把团扇晃了晃,“这个金蝶真是活灵活现。”
七星笑了笑,还礼,又带着几分歉意:“请稍等,待我招待先来的客人。”
不待小姐们说话,店内的其他客人已经纷纷开口。
“掌柜的你快招待她们吧。”
“我们不急。”
抱着布的妇人更是再次往后退。
“我们出去等。”
他们知道他们做得东西,付的钱根本就没多少,纯粹是占便宜了。
做他们的生意根本赚不到几个钱,做富贵人家的生意才能赚钱,他们可不想耽搁玲珑坊赚钱。
被青雉引着向后去的翟四小姐忍不住回头看这些客人。
七星小姐这生意做得……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受欢迎。
…..
…..
虽然在门前感觉像是杂货破烂铺子,内里雅间不比她们以往逛的店铺差。
青雉又拿来几本册子,说是玲珑坊的一些首饰盒,皆是小巧随身可佩戴的,也比常见的精美。
小姐们翻看挑拣,还没看完七星就进来了,立刻纷纷指着册子要看中的首饰盒。
“有一些是有现货,有一些则要等。”七星带着歉意说,“如今店里客人多,工期都排满了。”
小姐们有些失望,蒋三小姐更是再次幽怨地看了翟四小姐一眼。
不过还好,在翟四小姐的请求下,蒋三小姐要的百蝶裙安排上了,但也只此一件,其他人如果要做刺绣只能等。
小姐们情绪复杂地告辞了。
翟四小姐落后几步,嗔怪:“你是不是傻,首饰衣裙才是挣钱的大生意。”
她可看了,青雉拿来的册子上,一个小小的首饰盒价值不菲。
肯定比将一个妇人织染好的布做成衣裳要贵的多。
七星笑说:“小生意也是生意嘛。”
小生意,翟四小姐倒是还记得她说要做小生意,但那不是一开始没生意嘛,现在有更好的生意了,干嘛还不做?
翟四小姐说:“有大钱不挣,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七星看着她:“大钱小钱都是钱,不能分厚薄亲疏,兼相爱,交相利,生意才能长久。”
翟四小姐觉得听懂了又没听懂,这是说钱还是说人?
其实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个七星小姐跟其他的绣娘不同。
按理说是手艺人,算是下等人,但气度不凡,站在她面前丝毫生不出鄙夷,反而觉得平和,很想亲近,甚至有时候有点敬畏。
所以她才忍不住跟其来往,若不然,按照以往结交的话,给钱施恩就行了。
“好吧,我不多说了。”翟四小姐摇着扇子,扇子已经从蒋三小姐手里拿回来了,说什么也不会再丢掉,再看眼了匾额,以及门外等候的民众,以及正上车的小姐们。
这才不到一个月,买东西还要排队等候了。
“你的确会做生意。”她说,抬手一礼,“七掌柜厉害。”
七星一笑,亦是抬手一礼:“翟小姐多多照顾生意。”
翟四小姐被逗笑了,说到照顾…..
“其实这次不是我照顾生意。”她迟疑一次,对七星附耳压低声音说,“是都察司的霍都督。”
四十八 徐渐进
翟四小姐小声将蒋三小姐寻找她的过程说了。
并没有隐瞒自己一开始故意隐瞒的事。
“是我浅薄了。”她道歉说,“不该嫌弃你的身份。”
七星一笑:“这不是浅薄,你也不是嫌弃我,你只是不了解,这是人之常情。”
翟四小姐亦是笑了,将扇子挥了挥:“我现在知道了,以后这扇子啊,就成了我的珍宝了。”
说着又安慰霍莲的事。
“你也别害怕,这跟你无关,都察司就是这样,遍布眼线,什么都知道,私下有个笑话说,连家里的狗什么时候下小狗,他们都知道。”
七星似乎是被这句话逗笑了。
翟四小姐忙又示意她别笑:“说不定现在就有人盯着呢。”
七星抿嘴收了笑。
“总之别害怕。”翟四小姐再次说。
七星点头:“我不害怕。”
看起来,好像的确是不害怕,翟四小姐端详女孩儿一眼,也是,她毕竟是个绣娘,非官非士族。
“你就安安稳稳做生意,都察司跟你也扯不上关系。”她低声说,其他的同伴也都上了车等着了,她也不再多说,告辞离开了。
七星站在门前目送小姐们的车马远去。
青雉在后略有些紧张,刚才的翟四小姐的话她听了一些。
翟四小姐不知道,玲珑坊并不真的只是安安稳稳做生意……
都察司更早已经跟小姐打过交道,关系还匪浅呢。
“小姐,没事吧?”她低声问,眼神悄悄环视四周。
七星笑了笑:“没事。”看也不看四周一眼,转身进去了。
……
……
一大早街上就车马人乱乱,尚未打开店门的店伙计不用看,就知道肯定是对面玲珑坊的热闹。
门板卸下来果然见玲珑坊门前停着车马,下来几个人,说的还都是外地口音。
不过人虽然多,玲珑坊却挂了歇业的牌子。
“怎么?亏本亏得不做了?”一个提篮子叫卖的小贩惊讶问。
这边的店伙计呸了声:“大清早的说什么呢,人家是扩大工坊了。”说着抬抬下巴,“这是从许城送过来的建工坊的人手,隔壁空着很久的房子也租下来了。”
小贩更惊讶:“竟然还能赚钱扩大工坊?”
那生意做得物美价廉,怎么看都要亏死了。
旁边的店伙计再次呸了声:“你就不盼着人家好?玲珑坊生意好了,对你有什么坏处?”
那还真没坏处,玲珑坊生意好,带来了很多人,整条街上的生意都好了,连他这个卖蒸饼的都挣的比以前多。
“没有没有。”小贩忙笑着摇头,“我是怕它生意不好嘛,替它担心,知道生意好能看开下去就好。”
忙转移话题,看到车里又下来一个人,坐着轮椅,他不由哎幼一声。
“这东家是没人手了吗?怎么还送来瘸子?”
瘸子的耳朵很尖,嗖地看过来,然后双手一摇扶手,竟然站了起来。
店伙计和小厮瞪圆了眼,发出一声哈。
然后拿瘸子摇着轮车,竟然滚滚上了台阶,虽然台阶和门槛上都提前铺好了木板,但这依旧让人很震惊了。
“好奇怪的车!从未见过。”
“厉害啊!竟然能让瘫子站着走!”
听着身后的议论,魏东家哼了声:“没见过世面的京城人!”
陆掌柜在后摇头:“一个路人你也显摆。”
“不是我要显摆。”魏东家说,“谁让咱引人注目呢。”
陆掌柜懒得跟他拌嘴,青雉已经从内笑着迎过来。
“魏东家,陆掌柜你们来了。”
陆掌柜也满面笑容:“小青姑娘,真是许久不见了。”
夜晚的玲珑坊灯火通明,与隔壁的院落已经打通,几个匠人在整理工坊,热热闹闹,室内也不再只有七星一人独坐。
青雉和郭大娘接连端上饭菜。
“尝尝京城的风味。”青雉笑说。
陆掌柜伸手夹菜,尝了口,满意点头:“不错不错,果然好吃。”
青雉问:“陆掌柜那你们留下来不走了吧?”
陆掌柜点点头:“不走了,毕竟…..”他看了一眼魏东家,打趣说,“要做长老的人当然要跟在掌门身边。”
魏东家倨傲的捻须。
青雉哈哈笑,七星亦是微微一笑。
“咱们的生意越做越大了。”青雉说。
“是啊。”陆掌柜点头,“还会更大更好。”
魏东家看着七星说:“你要我们做的事,已经有了眉目了。”
青雉将酒壶放下,带着郭大娘退了出去,小姐的生意终究是不一般的生意。
“郭大娘。”她站在廊下,高声说,“给工坊送点茶点,辛苦大家赶工了。”
郭大娘高声应是。
茶饭的香气,匠人的说笑,将夜色变得更喧嚣。
……
……
“西堂的人来了?”
高财主的室内一如往日安静,不过并非与世隔绝。
“是,说是扩大工坊。”知客说,又笑了笑,“这位小姐还是有本事的,短短时间就门庭若市,挣钱不挣钱,人气是有了,也就合情合理地可以把人手安排过来了。”
高财主笑了:“本事肯定是有的,谢长老的徒孙……”
以及洛工的血脉。
怎么也不可能是碌碌之辈。
“说起谢长老。”知客想到什么,“京城外拦住了一个子弟,是北堂来的,自称是如今的北堂堂主。”
之所以说是自称,是因为先前长老堂主不是死在了晋地,就是死在了官府手中,旧人散去,墨门群龙无首,没有掌门也没有选任新堂主。
说是堂主,那也就只能说是自称了。
如今京城外遍布人手,戒备森严,当然,传达的指令是为了保护掌门。
所以这个自称北堂堂主的人试图潜入京城就被拦住了。
“他说要见掌门。”知客说。
高财主澹澹说:“告诉他,掌门如今忙于大事,且朝廷官府盯得紧,为了安全不要来打扰,待过段时日再说。”
大多数人都这样被拦住了,只不过西堂那边走的玲珑坊做生意的旗号,实在没办法拦。
西堂老的小残废的残废也没什么,来就来吧。
北堂可不行。
这个七星的母亲毕竟是北堂弟子,北堂可以说是她的母家。
北堂原本是一群发配边境当苦力的人结成,成了墨徒后也依旧负责守边境,如同朝廷设置的北海军。
虽然没有钱没有势力,但这些人传承掌握先圣的攻守之技,一旦发生对战,最擅武技的南墨侠士都不一定是他们的对手。
当然,那是以前,北堂受到重创,几乎都死在晋地了,剩下没多人。
不过,还是少点来往最安全。
知客明白高财主的顾虑,应声是要走,高财主想到什么又唤住。
“那人找掌门什么事?”他问。
七星的身份一直对外说西堂七星,并没有说自己的母亲是谁,北堂是认出来了?
北堂对当年的内情知道多少?
如果有麻烦的话,就要铲除麻烦。
知客哦了声说:“他说要请修北境长城。”
北境长城吗?
“坏了?”高财主问,坐直了身子,“太好了。”
他抚掌一击。
“果然天佑我墨门。”
“让他来见我。”
四十九 同庆节
“新鲜的猎物,新鲜的鸡蛋,鞋面鞋底子卖咯。”
铜楼街上人来人往,叫卖声都比先前多了很多。
经过玲珑坊时,背着箩筐叫卖的姑娘被唤住。
“新鲜的猎物?”青雉站在门口问,“都有什么?是自己打的吗?”
姑娘忙放下箩筐,热情介绍:“有野兔和野鸡,都是自己打的。”
旁边店伙计笑说:“小青姑娘今天又要买肉了?”
青雉对他们一笑:“新工坊今天修好了,犒劳下匠工们。”
修好了啊,那就能接更多生意了,玲珑坊生意好了,大家的生意都好了,店伙计忙笑着恭喜,看着那叫卖的姑娘跟着青雉进去了。
“七星小姐,孟大哥说,他已经探好路了。”
七星从绣架上站起来,看着春桃似乎有些意外。
“怎么是你来了?”她问。
春桃还有点拘束,说:“孟大哥不太方便进城,其他人也不可靠,所以我替他来一趟。”
七星点点头:“多谢。”
春桃忙摇头说不用谢,再将袖子里写好的纸条拿出来递给七星:“地址在这里,但他们行踪不定,孟大哥也不敢靠太近。”
七星接过纸条:“无妨,知道大概范围就好。”她打开纸条看了眼,放进一旁的熏香炉里,“我能找到他们。”
青雉在旁说:“春桃姑娘你今晚住下吧。”
春桃摇头:“我还是回家去,我娘在家。”
青雉本想笑说她娘现在也不是一个人在家了,家里有孟溪长照看嘛,但也能明白,哪里都不如自己的家好。
“拿着钱。”七星说,又让青雉放一些点心,“拿着给你娘尝尝。”
春桃道谢收下了,迟疑一下又拿出一只荷包递给七星。
“这又是什么消息?”七星问,接过。
春桃羞涩一笑:“不是消息,是我送给七星小姐的礼物,明天乞巧节呢。”
乞巧节啊。
青雉一拍手:“可不是嘛。”
太忙了,都忘记了。
七星将荷包打开,看到其内一条五彩线。
“我自己染着,小姐别嫌弃。”春桃忙说。
“怎么会。”七星说,看着手里的五彩线,“我很喜欢。”
……
……
因为临近节日,进出城门的人更多了,乞巧节是京城很大的节日,尤其是女子们肆意游玩的一天,街上的装扮比其他时候更加绚丽。
花枝招展彩灯高悬,叫卖声杂戏声此起彼伏。
春桃穿行其中都看不过来,不过她没有丝毫留恋,很快背着箩筐走过了城门,刚走没多远,就见前方路边站着一个男人,一条衣袖比另一条明显长一些,飘飘荡荡遮住了手。
“孟大哥。”春桃有些惊喜的奔过去,“你怎么来了?”
孟溪长指了指扁担:“家里的柴该卖了。”
家里现在也不缺一担柴的钱,卖不卖都可以,春桃抿嘴一笑,知道这不过是要亲自来接她。
“我还以为你出门了。”她说。
孟溪长拎起担子箩筐,与她并行:“把你送回家我就去。”
春桃哦了声。
“给。”孟溪长又从箩筐里拿出一个小盒子。
春桃有些惊讶:“是什么?”说着要打开。
“别打开是喜蛛。”孟溪长说,“要过节了,就给你买了一个。”
春桃笑得脸红红,将喜蛛盒子攥在手里,脚步轻快地跟上孟溪长。
过节呢。
……
……
七月七的京城,傍晚就已经满大街都是人了,高小六在街上横冲直撞,让人群一阵骚乱。
“不长眼啊!”
“嘿,六爷的眼还真看不到你!”
“这大过节的高小六竟然不在赌场?”
“这是往会仙楼跑呢,怎么?他爹又要死了?”
伴着调侃,高小六一路奔进了会仙楼,楼里亦是人来人往,见到他也都吓了一跳。
“六爷怎么来会仙楼了?”熟客们也笑着调侃,“是要过节吗?”
高小六不理会大家的调侃,嚎叫一声“爹啊——”向后院去了。
客人们再次笑起来“看来是高财主要过节,把儿子骗回来了。”
天地人三种价格不同的包房都满了,无数乐声歌舞笑声传来,在楼内汇集。
天字号最大包房里,亦是歌舞声声。
七星坐在正中,桌案上也不再是简单的茶水点心,琳琅满目。
厅中一侧坐着乐人,琵琶笛子鼓铮铮,正中十几个舞伎摇曳生姿。
青雉看得忘记了吃送到嘴边的果子。
七星亦是含笑盈盈。
高财主恭敬地给她介绍:“这是我们珍藏的好酒,小姐您尝尝。”
知客亲自为七星斟酒。
“当年洛掌门也很喜欢,还约好了藏酒十年再来喝。”高财主轻叹一声,眼角的余光看七星。
璀璨灯火下端坐的女孩儿神情没有丝毫波动,既没有对逝者的哀伤,也没有对前掌门的追思敬重。
她哦了声,端起酒杯,倒在了地上。
“请饮。”她说。
这….高财主的神情倒是一滞,他都要怀疑,关于私生女的流言真是流言了。
这七星跟似乎掌门毫无关系,不管几次提到她都是毫无情绪。
或许是觉得靠着自己当上了掌门,私生女的身份不仅帮不上忙,还会难堪,不想人知道。
高财主示意知客再斟酒,郑重说:“掌门,请。”
七星微微一笑,端起斟好的酒。
角落里的一面墙轻声一响,高小六从内转出来了。
“哎哎,别随便喝酒啊。”他说。
高财主看着儿子,神情有些无奈:“我是随便的人?”
高小六滑坐在他身旁:“爹,你怎么把掌门请来了?这会仙楼又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刘宴盯着呢。”
高财主神情淡然:“盯着什么?会仙楼开门迎客,难道每个客人都是墨徒?”
七星亦是一笑:“不是高长老请我来的,是我自己来的。”
这样啊,高小六又笑嘻嘻扶住高财主:“爹,你身子不好,醒了就好好歇息,掌门也不会怪罪你的,你快去歇息,我为父尽孝,陪着掌门就是了。”
高财主瞪了他一眼,再看七星,含笑一礼:“那老夫就先告退。”
七星颔首:“高长老不用拘礼,养好身子为重。”
知客和站在一旁的小厮将高财主搀扶起来。
“我会陪好掌门的。”高小六摆着手说,“爹你放心。”
高长老知客一行人很快消失在室内。
高小六又忙挪到七星桌案前,看着酒杯用力嗅了嗅:“什么酒?能不能喝?”
七星一笑:“是好酒,能喝。”
她说罢端起来一饮而尽。
高小六看着她,笑了:“你酒量还挺好。”
喝酒眉头都不皱一下,喝完还抿了抿嘴似乎在品味。
这又不是果酒,一般女孩子可没这么淡然。
七星笑了笑,没说话。
“你怎么来了?”高小六再次问,压低声音,“我爹真没请你?旁敲侧击了吗?”
七星看着他说:“真是我自己来的。”
高小六松口气,又忙问:“那你来是…..”
七星一笑:“今天过节啊。”
过节,高小六愣了愣,哦,是,今天是乞巧节。
所以,七星小姐,是特意来与他一起过节了?!
五十 共观灯
“京城的乞巧节可热闹了!”
高小六眉飞色舞说,但也只说了这一句就卡住了。
七星看着他,等着他的描述。
高小六心里叹气,好恨啊,如果早知道有一个女孩儿这么期待,他每一个节日都不会错过。
“就,很多灯。”他说,“很多人,好吃的,还有,唱歌跳舞吧。”
越说声音越低,七星还看着他,青雉已经不客气地撇嘴了。
高小六放弃了,神情惭愧:“我,其实不知道京城的乞巧节什么样,我没过过节日,不是守着我爹,就是在赌场里。”
爹昏睡需要静养,赌场里也没有节庆。
对面女孩儿脸上没有听不到介绍的遗憾,而是看着他认真说:“我也没有过过节日,你不是一个人这样。”
所以不需要难过吗?
她是在安慰他?
高小六看着她,她父母双亡,孤女一人,按着时间算出事的时候年纪尚幼,必然是东躲西藏长大。
她小小年纪,功夫这么高,会得这么多,一定吃了很多苦,比自己还苦…..
她还在认真地安慰他。
高小六蹭地站起来:“我们一起去街上过节。”
七星笑了,摇摇头:“不行,至少现在不行,会仙楼开门迎客,什么客人都可以来,官府不能人人都怀疑,人人都抓,但高公子可不能陪人人去逛街…..”
是啊,刘宴盯着他呢,如果看到他和七星小姐出入,肯定会盯上七星小姐,高小六叹口气:“这老小子太烦人了,早晚我得杀了他。”
七星含笑说:“等墨门的事解决了,我们就可以一起去过节。”
说着端起酒杯。
“更何况,在会仙楼吃喝玩乐也是过节,小六公子,同乐。”
小六这个名字虽然不够响亮,但她喊出来怎么这么好听,高小六笑容绽开,举起酒杯:“七星小姐,节日快乐。”
歌舞声声,灯火摇曳,美酒美食不断地送进去,站在后院的暗处抬头仰望,这边宛如天宫仙境。
“陈堂主,你看,难得掌门过个节歇息一下。”高财主看着身后隐藏在黑暗中的年轻人,轻声说,“她这些日子的确很忙,今日就不要打扰了。”
陈十在后呵一声:“忙着发号施令摆威风,把整个京城围起来,唯我独尊难以接近吗?”
高财主声音微沉:“陈堂主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如今墨门什么状况,你难道不知道,白楼镇几乎被官府围剿,好容易选出掌门,大家顺利脱逃,当然要谨慎小心,否则稍有差池,墨门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陈十再次呵了声:“高长老真是以掌门为尊啊。”
高财主更不高兴了,皱眉看着陈十:“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这是墨门的训条,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你真是墨门子弟?你师父是谁?你这堂主真是谢长老指定的?”
听到这个质问,陈十哼了声将头扭过去:“我师父是谢长老的第十个弟子,师父,师叔伯姑都不在了,师兄弟中我最厉害,当然是我当堂主。”
就知道不是谢长老指认的,一个徒孙,谢长老哪里看得入眼,不过是北堂没人了,这小子便自己让自己当了堂主。
高财主也不再质问他,语重心长说:“你既然当了堂主,就该有个堂主的样子,以墨门为重,掌门为尊…..”
陈十呵一声,转过头来,暗夜里也掩不住脸上的讥讽。
“掌门不配当掌门,也要以为尊吗?”他说,“掌门犯了错,就依旧要维护他吗?你们这些长老就是眼睁睁看着掌门拖着墨门去死,也一言不发一声不阻吗?”
这里说的掌门,自然不是那位此时饮酒宴乐的女孩儿,高财主的脸色僵硬:“你,你。”最终也没说出指责的话,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低声喃喃,“我们劝阻了…..”似乎陷入过往的痛苦回忆中,最终轻叹一声,“洛掌门也是想让墨门更好,只是世事难料…..”
陈十冷笑:“少为他说好话,姓洛的什么人我再清楚不过,他就不是个人!”
这么恨洛掌门吗?是因为北堂那个女弟子?看来当年洛掌门对那女子做了不光彩的事啊,始乱终弃还是什么?高财主心里好奇,面色依旧,再次叹口气。
“陈堂主,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他说,“如今有了新掌门,墨门有了新希望,北境长城修缮也不是容易的事,不仅是人手,还有跟朝廷的关系,那长城毕竟是官府兵马手中的,怎么安排,请给掌门一些时间,她毕竟刚上任,还不熟悉…..”
话说到这里时,包厢的窗打开了,伴着火光闪耀,一束烟花在空中如炸裂,五彩缤纷,照亮了会仙楼。
站在窗边亲手燃放这束烟花的七星笑了。
陈十看着高楼上女孩儿脸上璀璨的笑,再听其身后涌涌的乐声歌声,冷笑一声:“倒是已经很熟悉玩乐。”
说罢甩袖而去。
高财主看着夜空绽放的烟花,笑了笑。
墨者也是人啊,还是年轻人嘛,过节嘛,谁不爱玩乐呢。
七星并没有只在会仙楼玩乐,饭菜酒吃过,歌舞乐看过,烟花放过,就跟高小六告辞去街上逛逛。
高小六站在窗边目送,看着七星的身影汇入街上喧闹的人群,眨眼就看不到了。
但他站在窗边迟迟不动,听着会仙楼传来的歌舞声,看着如银河落地的街市。
似乎打算就这样看一晚上了。
不知道看了多久,有店伙计蹬蹬跑上来。
“公子公子。”他笑着喊。
高小六头也不回:“滚,别打扰小爷过节。”
店伙计并没有立刻滚出去:“公子快看看,有人送你礼物。”
礼物?那是什么玩意儿?
长这么大还没人送过他礼物。
高小六转过头,看到店伙计手里捧着一盏黑瓷深碗,普普通通,连个花纹装饰都没有,乞丐用的都比这个好。
高小六一脸嫌弃。
“是七星小姐让人送来的。”店伙计压低声音。
哎?高小六顿时一步跨过来,从伙计手里夺过深碗。
碗里清水一汪,漂浮着三朵茉莉花,茉莉花芯中燃着灯,盈盈亮亮,花影浮动。
这是……
“七星小姐去河边放河灯了,亲手做了一个给公子。”
“七星小姐很谨慎,特意寻了小乞丐送来的,还让小乞丐给我们讨钱,被发现了也不过是认为乞丐们新的讨喜钱办法。”
店伙计还在说话,但高小六已经听不到了,只看着手里捧着的水盏碗。
忽地喊让把室内所有的灯都熄灭。
店伙计笑着依言行事,很快包厢内陷入了昏暗。
高小六看着水碗中浮动的三朵茉莉花灯。
因为自诩貌美,又常在昏暗的赌坊,他对花啊草啊什么的都不在意,也没有觉得世间有什么美丽可让他感叹。
此时此刻,他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叹。
“真好看。”
比会仙楼里悬挂的任何一盏灯都好看。
比京城街上任何一盏灯都好看。
他捧着的是天下最好看的一盏灯。
……
……
穿城而过的河水中,漂浮着各种各样的花灯。
一个女孩儿走在河边,手里捧着一浅碗,不时低头看其内浮动的茉莉花灯。
河水波光灯影让低着头的她面容昏暗不清。
河边有不少女子们在游玩走动,捧着碗灯的女孩儿与迎面走来的两个女子擦肩而过轻轻一撞,光影交错间,身形似乎变换,下一刻人影又分开。
“小姐,开始放烟火了,仔细烟灰眯眼。”青雉说,将背在身后的纱帽拿下来,“带上帽子遮面吧。”
身边的女子点点头,低下头带上了帽子,遮住了面容。
“小姐。”青雉笑着向前,“我们去看那边,有好大的糖人。”
带着垂纱帽子的小姐在后缓步而行,在她身后捧着碗灯的女子微微垂头,向相反的方向而去,隐没在夜色里。
五十一 夜半来
街上人潮喧嚣,高门深宅小门小户里都是欢笑声声,当然并不是到处都是这样。
都察司附近依旧人迹罕至。
不过内宅里也挂满了灯,璀璨明媚。
每个节日,霍家也是像所有人那样过。
精美的花园里摆着供桌,摆满了瓜果点心,还有金盆金针五彩线,几个婢女围绕着供桌前,高高兴兴地打开了一个小盒子。
“小姐,恭喜得巧。”
她们发出欢呼声,让有些安静的花园里变得热闹起来,几人捧着小盒子转过身。
这边摆着椅子桌案,有两人并肩而坐。
梁思婉穿着金翠珍珠裙衫,晶莹剔透。
霍莲也在,穿着家常衣衫,依旧是黑色,不过因为肤白,花灯照耀下亦是熠熠生辉。
看到婢女们捧来的蜘蛛盒子,梁思婉笑了笑,合手在身前:“得巧。”
婢女们刚要再说些恭喜的话,梁思婉已经抬手打个哈欠。
“这就算过完了吧?”她问,又看霍莲,“还要做什么?”
霍莲问:“还有别的吗?”
婢女们低下头:“接下来就是吃些点心瓜果,喝点酒。”
“那我不吃了,我下午吃了很多。”梁思婉说,转头问,“八子,你要吃吗?”
霍莲摇头:“我不吃这些。”
梁思婉便站起来:“那结束了,去休息吧。”
霍莲说声好,与梁思婉一同离开,婢女们在后目送,花灯映照下并肩而行的真是一对壁人。
这节过是过了,挂了灯,摆了贡品,霍莲特意从宫中告假早点回来,两人一起赏灯,穿金针,其他人家该做的,他们也做了。
但不管怎么看,都觉得怪怪的。
过节,过得不是步骤,是心情啊,哪有什么步骤过完了就算结束了。
不过身为婢女们不能多言,也不能表露什么,只眼神议论一刻,便安静地收拾桌案。
梁思婉一边走一边看看满目灯火,再仰头看夜空中。
“人这一辈子这么长,要过多少节啊。”她说。
霍莲看她一眼:“不喜欢的话,可以不过。”
梁思婉笑了笑:“过还是不过,一辈子还是这么长。”说罢向前先行而去,余音袅袅,“真长啊。”
霍莲看着她摇摇晃晃的背影,垂下眼帘,缓步跟上,高大的身影将女子摇晃的影子遮盖。
……
……
都察司外安静无声,灯随风摇曳,和夜色拉扯。
当然这里并不是真的就无人之地,大门值卫,巡查兵卫,暗处的警卫,让都察司严密如铁桶。
朱川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天,似乎要迈步又似乎犹豫。
“今日都督过节,给放了假,朱爷这是打算出去玩?”门卫打趣问。
朱川说:“乞巧节街上热闹,可惜都督和婉婉小姐不能上街玩乐。”
一个门卫说:“怎么不能?都督想去玩,那还不容易,封了一条街玩个够,又算什么大事。”
封一条街当然不算什么大事,但婉婉小姐肯定不会去,婉婉小姐不去,都督当然也不会去。
“我去街上转转。”朱川下定决心,“去买点好玩的东西回来送给婉婉小姐。”
婉婉小姐高兴了,都督也就高兴了。
朱川刚要抬脚,耳边传来几声低鸣,这是外传来的警戒声,朱川瞬时按住了兵器,门卫也在同时散开了队形,看着四周。
怎么回事?
许久没见有人敢来夜袭都察司了。
与此同时墙边有暗卫翻进来。
“什么人?多少?”朱川立刻问,又几分嫌弃,“不要活口,格杀勿论。”
暗卫神情有些古怪:“朱爷,是那个女的。”
哪个女的?朱川愣了下,旋即一凛,不会是那个吧?
……
……
光影照不到的巷子里,那个女的站着一动不动,手里托着一盏灯,亮着一点点荧光,乍一看宛如鬼魅。
“跟上次不一样。”一个暗卫对过来的朱川低声说,“没有直接冲,潜行到我们附近就站住脚,只说见都督。”
朱川看着不远处的人影。
该说什么呢?
大胆,还敢来!
朱川忍不住搓了搓手,张口:“你,来了。”
暗巷传来嗯一声,同时人也向这边走来。
怎么就过来了,什么话也不说,怎么办?朱川略一慌,暗卫在后戳他,询问拦不拦。
朱川被戳得没好气,一甩手拂开,转身向都察司走去。
身后的人脚步不停跟上。
因为他没发话,暗卫们也不敢阻拦,只能看着那女的跟着朱川进了都察司。
都察司里的门卫巡查兵卫似乎都消失了。
白刺刺的灯火,黑压压的衙房,走进来的女子身形更显得瘦小。
朱川走到一间门前,这是他日常用的房间。
“都督已经歇息了。”他说,“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请示。”
说完又补充一句。
“都督不一定见你啊,我们都督可不轻易见人。”
身后的女子哦了声,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越过他便进了屋子,还直接坐下来。
朱川嘟囔一句要不要再给你上个茶。
也是好笑,都察司从没有准备过待客茶点,这里待客的只有牢房和刑具。
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个人?一副客人登门的模样。
说客人还见外了,这完全是来去自如。
……
……
婢女们轻轻在室内走动,将灯接连熄灭,只留下妆台上一盏,原本明亮璀璨的室内变得朦胧。
梁思婉已经换了寝衣,对着镜子卸钗环。
内室里传来洗漱声,两个婢女拿着干净的寝衣走进去,又将黑色的衣衫带出来搭在衣架上。
“小姐,都督洗漱了。”她们说。
梁思婉嗯了声:“你们下去吧。”
婢女们应声是,退了出去,但门旋即又被敲响了。
“都督,都督。”
梁思婉看着镜子里的人,对外声:“进来吧。”
朱川轻轻推开门,先环视一眼室内,再对梁思婉恭敬一笑:“小姐。”
梁思婉没有说话对着内室抬了抬下巴。
朱川嬉笑一礼三步两步向内去了。
内室里有低低的说话声,梁思婉也并不去听,只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专注地卸钗环,不多时脚步声响,霍莲和朱川都从内走出来。
霍莲穿着寝衣,说:“你先休息吧,我出去一下。”
梁思婉哦了声:“知道了。”
起身从衣架上取下外袍给他。
霍莲自己穿上,转身向外走,又对朱川挥手:“拿着剑。”
梁思婉看着朱川忙忙从墙角抓起一把剑。
这些日子霍莲都会随身带着一把剑,以往他从不把兵器带进内宅。
难道最近不太平?
朱川小跑着冲出去,又回身关门,对梁思婉陪笑:“小姐,你好好歇息,都督去去就来。”
门关上了,隔绝了里外,梁思婉木然抬手将桌案上最后一盏灯熄灭。
跟她多说这一句话干吗?都督是去杀人还是放火,回不回来都无所谓啊。
……
……
“都督,就在这里。”
朱川将霍莲带到门前,低声说,又左右看了看,一副怕被人看到的模样。
霍莲看了他一眼:“你干什么?”
朱川回过神,是啊,这是在都察司,就算是夜半都督见个女人又怎么了,不就是个女人!
朱川挺直脊背,大声说:“都督,请。”
抬手将门推开。
室内独坐的女子出现在视线里,她正将手中的茶放下。
还真喝茶了!朱川心里呵了声。
霍莲的视线看着室内的女子,她站起来,微微一礼。
霍莲越过她,在主座上坐下,问:“掌门亲临,有何指教?”
掌门?站在一旁的朱川微微一愣,旋即恍然,原来是她!竟然是她!
视线里室内的女子,与当时在白楼镇那个带着面具的女子瞬时融合,然后看到她笑了。
“你怎么知道啊。”她说。
这不是问句,没有丝毫惊恐,也没有太多惊讶,好奇,只是一句寒暄。
霍莲没有寒暄的兴趣,不继续这个话题,只问:“既然逃了,又来做什么?”
七星侧身一转。
朱川忙按住手中的六尺剑,以防这女的暴起杀人——然后看到这女的从身旁的茶几上端起一盏浅碗,向前走了几步,放在霍莲的桌子上。
“给。”她说。
什么?霍莲微微垂目看去。
这是一盏水碗,内盛着清水,水上浮动三朵茉莉花,花芯燃灯,点点摇曳。
耳边有女声再次响起。
“过节呢,送你。”
五十二 取剑用
室内安静无声。
似乎听到这话的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
七星说的话朱川都听得懂,过节要送礼物,他也知道这是很常见。
但……
这是都察司,这是霍莲,谁给他送礼!
也不对,给霍莲送礼的人多的是,送金送银送屋宅送田地送女人……
但哪有送一盏灯。
还是自己做的,一碗水,几朵花。
这也算礼物?
什么意思啊!
戏耍都督呢?
霍莲笑了,收回视线,看向七星:“掌门或许不知道,我霍莲只收礼,但从不还礼。”
七星笑了笑,摇了摇头。
似乎在说她不是送礼,或者说她不要还礼。
“我来取我的剑。”她说,“我要去除掉一些恶人。”
就等着呢!朱川将剑握紧,他可不是都督,随便靠过来,说一句话什么的,就把剑能拿走,他朱川厉害的……
念头里“很”字还没滑过,说话的七星已经到了眼前。
好快!
好卑鄙!
夜半叩门,还坐着吃吃喝喝,一副客人的样子!
却说动手就动手!
朱川向后躲避,同时抬脚猛击,并没有相撞的重击,人反而被卸去了力,不由一栽滑倒,同时青光闪过,手中一空,伴着一阵风旋,六尺剑与青光身影都向外而去。
剑啊——
伴着无声的呐喊,噗通一声,朱川滑倒落地,他刚要跃起,霍莲已经化为一道黑色的影子,将飞跃的青影拦了回来。
暗夜的室内,两道影子相撞,卷起旋风,烛火跳动,朱川只觉得视线恍惚,听到叮地一声。
虚幻的黑影凝结成人,霍莲站回了桌案前,手中握着六尺剑。
七星站在门口,回过身,手中只余下剑鞘。
“你父亲给你剑不是让你这样用的。”霍莲冷冷说。
七星看着他没说话,身形微微一拧,脚在地上一顿,宛如水纹荡开,让室内的气息光纤瞬时凝滞昏暗,这一次没有弃剑而去,人扑向霍莲。
霍莲抬手相迎,那女子贴着剑滑过,将他整个人缠绕起来。
朱川别说上前帮忙了,连声都督都没喊出来,就被气息荡开,撞在了墙上,眼前光影交错,耳边兵器相撞声叮叮叮叮——
室内的动静已经让四周的兵卫奔来。
“都督——”
伴着呼喝声,弩箭刀枪对准了室内,但朱川随即大喊不要轻举妄动。
他看着室内几乎分不清一人还是两人,如果要袭击那女子,都督必然也要被波及。
霍莲看着紧贴在身前的女子。
她贴的如此近,能感受到彼此的肌肤。
但奇怪的是,一向不喜欢与人接近的他,身体竟然没有丝毫的抗拒和不适。
就好像她不存在,又或者,习惯她的存在。
这简直匪夷所思!
导致他始终没办法甩开她。
伴着又一次她的手攀上了他的肩膀,一道力如水一般裹挟着他一转。
叮一声轻响,剑入剑鞘。
霍莲手臂微振,手掌回旋,这一次不再抓剑,而是抓人。
人就在他身前。
“你义父也不是让你这样活着的。”七星在他耳边说。
霍莲身形一僵。
身前的人如水般滑了出去,六尺剑顿地,叮一声,跃出了室内。
“都督——”朱川在内喊,“下令——”
霍莲却将抬起的手一摆,做出散去的手势。
围过来的兵卫根本就来得及散开,青色的人影越过重围,翻身上房檐,消失在夜色里。
果然如同上次那样,朱川在墙边站起来扒着窗户看这一幕,心想,他也没有像先前那样大喊追杀,大概是因为听到都督提了那女的父亲,而那女的也提到了都督的义父。
他们互相知道对方的父亲。
看来他们真的关系不一般啊。
要不下次这女的再来的时候,他还是亲自把茶斟好吧。
霍莲的声音却突然响起:“朱川,去,盯着她。”
朱川有些意外,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霍莲又看他一眼,才忙连声应是,急急向外冲去。
“都督你放心吧!我一定会盯着她——”
只是盯着,然后呢?抓住?还是杀了?还是怎么样?
都督也没吩咐啊。
冲出去的朱川回头看了眼,见霍莲没走出来,面色沉沉似乎愤怒又似乎悲伤。
义父这两个字他很久没听过了,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算了,朱川收回视线,别问了,让盯着就盯着吧。
朱川离开了,兵卫也退去,夜色恢复安静,霍莲并没有走出来,反而抬手熄灭了灯。
室内并没有陷入黑暗,亮着一点点光,如同萤火。
霍莲看着桌上的水碗,茉莉花灯轻轻飘动。
……
……
今年的七夕节,铜楼街上也很热闹,花灯遍地,还有几家店铺开着门,也竟然真有人在这里逛街。
停留人最多的是玲珑坊,都在问站在门口的郭小哥:“你们开门吗?”
郭小哥表明自己站在这里是为了看灯,以及等候掌柜的回来。
“掌柜的出去玩了,今晚歇息不开门。”
街上的人虽然有些遗憾,但也表示理解。
“七掌柜很辛苦的,工期都排满了。”“七掌柜年纪也不大,又是个女儿家,是该好好过个节。”“七掌柜去乞巧了,那岂不是手艺更巧?”
说笑热闹间,两个女孩儿坐着马车回来,青雉对街上的民众笑着打招呼,又对郭小哥指了指车里:“买了好多东西,直接到工坊卸货。”
街上的民众也看到车上堆满了大包小包,挤得那位七掌柜在角落里,昏昏暗暗都看不清脸了。
果然只要是女子都喜欢买东西,哪怕自己开着店铺。
马车晃晃悠悠进去了,院门和店铺的门都关上,街上的民众也不再多留,继续游逛而去。
室内点亮了灯火,内里传来洗漱声。
“小姐,你洗好了快歇息吧。”青雉说,将床铺好。
脚步声响,有人走出来。
青雉转过头,看着灯下的小姐,是熟悉的面容,但并不是七星,而是当初一同作伴进京掩护的花铃。
花铃用口型说:“那我真睡了。”
青雉将她扶上床:“快睡吧。”再用口型说,“你也幸苦了。”
花铃一笑:“我辛苦什么,我就是睡觉。”
青雉扑哧笑了,对她做个嘘声的表情,放下了帘帐,熄灭了灯,轻轻退了出去。
不过她没有去歇息,而是来到一旁的工坊。
工坊里灯火通明,魏东家在推磨木料,陆掌柜在整理账册,看到她进来,两人并没有停下手里的事。
“小姐歇息了?”陆掌柜含笑问。
青雉点点头,走到刺绣架子前坐下来,端详一刻,拿起针线也开始刺绣。
工坊里再次安静,每个人都不询问,但每个人都不歇息,等候着牵挂着那位出门的小姐。
……
……
从京城走出去很远,似乎还能听到节日的喧嚣,七星回头看,远处的城池更像琉璃仙境。
她收回视线,向前方浓墨的夜色看去,鼻翼翕动,似乎在闻嗅什么,下一刻脚尖点地,背后长长的六尺剑宛如羽箭挟着她向一个方向飞掠而去。
我本想说这是一个连贯的情节,但一想看到这里的朋友们哪里还在意这个,跟着看就是了,哈哈哈,今天大家都甜蜜快乐哦。
五十三 跟踪影
天下人的乞巧节,并不是只有京城一城热闹,外边大城小镇皆是灯火璀璨。
这座小城镇上夜半时分,街上还有不少人在游玩。
更有一队舞龙灯,在街上奔走翻腾,引得民众拥挤观看。
龙头穿行,停在一家商行前。
一个面堂黑红的老者被店伙计们簇拥着走出来,看着龙头在门前盘旋,带领着龙身变幻身形,最后龙头猛地被高高撑起,喷出一团火焰,四周响起叫好声,举着龙头的人也被大家看清了。
“啊呀,是小公子——”一个店伙计喊。
四周的民众也有认得的跟着喊“是这家的公子!”
老者一怔,看着举着龙头的年轻人,似是无奈摇头,但脸上浮现笑意。
“去,给喜钱。”他说。
有店伙计笑着跑过去,果然递过去喜钱。
年轻公子也不客气,舞动着龙头接过钱,再次变幻动作,引得四周说笑声一片。
“是这家的公子?”
“公子还亲自舞龙啊?”
“你懂什么,这叫彩衣娱亲。”
说话间年轻公子举着龙头又到了门前,再次喷出一团火,就在此时,似乎有一阵风袭来,火焰瞬时增大,发出爆烈声,扑向那老者的脸。
老者的脸瞬时被吞没。
欢呼变成惊叫。
店伙计们扑上去灭火,举着龙头的年轻人喊着爹跪扑,四周的民众吓得向后退去,更有小孩子们哭起来,欢乐的气氛顿时变得惊恐,但也有人在笑。
这是一个黑瘦的男人,看起来像个闲汉。
他也没有跟着后退,混乱中看起来很扎眼,旁边有人推了他一下,这是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矮矮胖胖,穿着道袍,虽然没有仙风道骨,但也是慈眉善目。
“走了。”他瞪眼说,说罢挤出人群。
黑瘦男人不情不愿但还是转身跟着走了,老者被烧的不轻,身后响起了年轻人撕心裂肺的哭声,街上的人群更是混乱奔走。
“被火烧了。”
“太惨了。”
“街上不安全,快回家去吧。”
欢乐的气氛被紧张替代,已经走出街口的黑瘦男人再次忍不住笑起来。
“黑皮四。”矮胖老头再次瞪他一眼,“你干嘛呢?”
被唤做黑皮四的男人说:“彩衣娱亲有什么好看的,彩衣烧亲才有趣啊。”
说完再次捧腹大笑。
矮胖老头皱眉:“你可真是闲的啊,浪费一颗火流星。”
黑皮四浑不在意:“浪费就浪费咯,最近也没生意,我的手都痒了。”说到这里他也皱眉,“吴老道,你说怎么回事啊,怎么就不让咱们做生意了?”
吴老道甩了甩袖子:“还不是因为竹三连兄弟失了手。”说到这里他也嘿一声笑了,难掩幸灾乐祸,“人没杀掉,竹老大还失去了双手。”
黑皮四显然也听说了,跟着嘿嘿笑,又不屑撇嘴:“这就被吓破胆子了?不说报仇,反而要躲起来,还让大家都躲起来,凭什么!”
“凭,如果不听话,咱们就永远没有生意做!”吴老道说,慈眉善目的脸上带着几分追忆,“你忘记了以前咱们的日子多惨,有时候刚接了生意,还没动手,就被干掉了。”
黑皮四的脸上浮现恨意,还有隐隐的惧怕,往地上啐了口:“该死的墨门,都是江湖门派,装什么清高,还锄强扶弱,为民除害,他奶奶的,什么玩意儿。”
吴老道眼中也一丝恨意,又带着欣慰:“还好后来有人看不下去了,给咱们一条生路,只要听他的话。”
一开始他们也不信,他们这些杀手,亡命之徒,哪里肯听别人的话,更何况这人是谁都不知道,每次只能看到一张纸条,写着酬劳和让杀的人。
按照这张纸条的吩咐去杀人,果然不会被墨门追杀了,还能拿到酬劳,而且有不少人不信邪,试着不按照吩咐去接生意,结果一如先前,很快就被那些该死的墨侠找到除掉了。
大家后来也就不再试探了。
这样也挺好的,有生意做有钱赚,还安全。
亡命之徒也想活着啊,活着才能享乐嘛。
黑皮四很喜欢现在的日子,都忘记以前刚入行还没赚钱就差点被墨徒取了性命,不过……
“墨门现在已经没了,咱们还怕什么?”
虽然有钱赚,但听别人的话做生意,总觉得不那么舒服,好像他们是被圈养的狗。
黑皮四忍不住扯了扯衣领,让脖子松快些。
吴老道呵呵一笑:“你以为只有你想得到?当初墨门一出事,就有人这样干了,结果呢,一开始是没事,但逍遥了不过一年多,这些人都陆续被杀了。”
真的假的?黑皮四眉头跳了跳。
他们这些杀手除了自己也不信其他人,很少呼朋唤友来往。
“你这些年还听过判官林,黄钩子他们的名字吗?”吴老道提醒。
虽然不来往,但名号多少知道,黑皮四一惊,还真是,当了杀手就没回头路,可没什么隐退江湖这一说,销声匿迹只有一个原因,死了。
“所以,不要冒险了,听话就是了。”吴老道,“别担心没生意做,只要活着……”
他说着话看着黑皮四,伸手捋了捋胡子,声音拉长。
“….总能杀人…..”
黑皮四叹口气:“只不过可能没钱收…….是不是啊这位兄弟?”
伴着这句话,他抬手猛地向后一甩。
伴着叮一声响,身后夜色里炸裂一团火花。
他们两人边说边走,此时此刻已经离开了城镇,行走在荒野中。
夜色笼罩的荒野,火花腾起,照出一个人影。
但人影并没有如预料中燃起来,因为有一只铁手伸出,挡住了袭来的火流星。
火流星在铁手上燃烧,很快就如同离开水的鱼失去了生机,跌落在地上。
“小子,你跟了我们一路了。”黑皮四冷笑,展开双手,转动身形,发出怪叫,“你是要打劫啊吗?”
一旁的吴老道从道袍里抽出一把赤白的拂尘一挥,寒光闪过,夜色如同被割裂。
“无量天尊。”他说,“如此良辰节庆,这位施主当行善事啊。”
孟溪长轻轻转动铁手,由掌成拳,看着眼前两人:“墨门孟溪长,为天下除害。”
五十四 前后围
孟溪长其实原本不该这时候出现。
他要做的是跟踪这些杀手,查到他们的窝巢所在,找到他们的首领竹三连兄弟。
这是当初在白楼镇七星小姐除了安置大家离开,给他和魏东家安排了一件事。
“这些收钱买命,不分好人恶人,伤天害理的杀手,本就该是被我们墨门诛杀之徒。”七星说,“更过分的是墨门有人与他们勾结。”
魏东家和陆掌柜对江湖事不了解,但孟溪长很清楚。
“我们也怀疑过,这些杀手,我们也一直都在追杀,但总是能被他们逃脱。”他说。
“查清楚竹三连兄弟的动向。”七星说,“我要亲手除掉他们,揪出他们背后的人。”
因此为了不打草惊蛇,并没有在墨门中宣告这个消息,只是有魏东家调动西堂协助孟溪长,杀手的动向并不好查,尤其是自上一次袭击七星之后,宛如从江湖上消失。
还好最终抽丝剥茧,发现了两个杀手的动向,且探听到他们要去与其他杀手聚会,竹三连兄弟也在其中,孟溪长将消息传给七星,自己先行一步盯着,再沿途留下记号。
但这两个杀手,虽然一路没有杀人,却作恶不断。
适才竟然用暗器撩起火,直接伤了那老者,让喜事变惨事,真是可恶至极。
他当时忍不住上前一步,或许就是那一步暴露了。
这些杀手能活到现在,自然身手不一般。
发现就发现吧,孟溪长并无慌乱。
待听到他报了名号,这边两个杀手也没有慌乱,黑皮四再次怪笑一声:“原来是墨门的兄弟,真是好久不见,你们竟然还没死绝呢。”
吴老道依旧慈眉善目,念了声道号:“既然侥幸得生,就不要再执迷不悔,做一些官府快,同行人恨的事,都是江湖作恶的,何必自相残杀。”
黑皮四听了先哈哈笑起来。
“臭老道你说的还真挺有道理,怪不得你杀人这么容易,都是被你说死的吧。”
吴老道摇头叹气:“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苦口婆心劝他们去死总是不听,老道我最后还得亲自动手。”
这两人一唱一和,看起来说笑热闹,但下一刻身形齐动,碎点寒光,犀利破空声向孟溪长袭来。
孟溪长亦是同时动手,抬手成拳,叮叮叮顿响,击飞了袭来的火流星,火流星在身旁左右炸裂,火光映照着孟溪长手中的铁手,如流星锤一般般砸向吴老道。
拳头及其迅勐,吴老道手中的拂尘轻飘飘一甩,竟然将孟溪长荡开,同时将拂尘刺向孟溪长后背。
此时的拂尘已经不再轻飘飘,宛如尖刺。
孟溪长铁臂一挡,将其荡开。
吴老道人向后翻滚,耳边是黑皮四幸灾乐祸的笑。
“老道你连一个瘸子都打不过。”
吴老道噔噔几步后退,气息不稳地喝道:“他缺的不是腿是胳膊,胳膊不叫瘸子,还有这个家伙的铁胳膊有点厉害——”
其实不用他提醒,那边黑皮四已经领会到了,孟溪长的拳头已经如风般围住了黑皮四。
如此近的距离,黑皮四不能再用暗器,不得不提刀迎战,孟溪长身形奇快,拳拳向要害。
黑皮四不断翻刀抵挡,刺耳的撞击声,拳头砸在宽刀上。
黑皮四知道这铁拳头不怕刀砍,但一只铁胳膊只能吓吓人,可杀不了人,他横手翻刀,就在这时,贴近的孟溪长眼神一闪,一转手臂,叮一声,一柄铁剑陡然出现在。
不好!黑皮四心念电转,但已经完了,铁剑划着刀锋,直刺入了他的咽喉。
黑皮四一声惨倒在地上,抽搐两下,喷出一口血不动了。
孟溪长半跪扭头看向另一边,举着拂尘的吴老道停下了奔来的脚步,暗夜里也能看到他脸上的震惊。
孟溪长抬手拔出长剑,带起一串血滴,直向吴老道扑来。
吴老道却没有举着拂尘迎战,而是掉头就跑。
一边跑一边发出犀利的鸣叫。
这是在召唤同伙吗?
孟溪长没有放慢脚步。
正好,他就是要找他们的同伙,一网打尽!
吴老道并不是慌不择路,很快奔近附近一片林中,但来不及利用树木躲藏,孟溪长已经到了身后,一剑刺来——
叮一声响。
长剑溅起火星。
这并不是吴老道的拂尘,吴老道已经向前扑倒。
孟溪长收剑横握在身前,警惕地看着四周。
林间响起笑声。
“吴老道,看你被追的熊样。”
“一点也不像老神仙咯。”
伴着笑声,飕飕风声,林间四面八方出现七八人,穿着打扮不同,手中的兵器不同,相同的是身上的杀气。
吴老道连滚带爬又向前几步,这才起身喘气,呸了声。
“看什么热闹,黑皮四都被他杀了!”他喊道,“他是墨徒!”
有人笑呵呵说:“你不是还没被杀吗?”
又有人怪叫:“老道你放心,你死了我给你报仇。”
“墨徒有什么大不了的,今非昔比啦。”也有人拉长声调嘲讽,“咱们杀了墨徒,还能去官府领赏呢。”
四周说笑轻松,这也是威胁和震慑——他们并不在意那个握着剑,剑上还滴着血的男人。
孟溪长一动不动,不慌不乱,寻找出击的机会。
“这小子等不及了。”一个摇着扇子的白袍人说,“咱们选选吧,谁第一个来?”
“下注下注。”又有一个人说,“几招能杀了这小子。”
林间变得喧嚣,杀气宛如浪涛,向孟溪长涌来。
“不要浪费时间。”一人喝止,“竹老大说了,墨徒在追查我们,让我们消除痕迹离开。”
他缓缓走出来,手中握着一双圆月弯刀,看着渐渐被围住的孟溪长。
“一起上,杀了他。”
伴着一声喝,他挥刀先跃过来,与此同时四周其他人,包括还在喘息的吴老道也都扑过来。
林间卷起狂风。
一人对战七八人,孟溪长依旧毫无畏惧,挥剑迎击,挡住了最先袭来的弯刀。
但他知道,他最终是挡不住这么多人围杀的。
死,倒是不怕,唯一遗憾的是,打草惊蛇,这些人要跑了。
他也不能再给七星留下信号。
七星小姐最终要白跑一趟了。
挡开一刀,孟溪长挥剑刺去,他能感受到前后左右都有杀气袭来。
不管了。
死也要拉上一个。
孟溪长一剑刺穿了左边的男人,等待着别人再把他刺穿。
就在此时,密林外一道流光袭来,站在外围的男人们眼角的余光看到,那是一道剑影。
剑影入林,所过之处枝叶尽碎,纷飞散落,又被剑气旋动,跟随着飞来,剑影瞬时变得铺天盖地。
“什么——”
人或者东西还没喊出口。
站在最外边的四人甚至刚转过头。
剑影勐地斩来,四人同时飞起来,一瞬间鲜血四溅。
一剑斩出,剑气顿消,风雷也瞬时散去,伴着噗通噗通声,七八块尸首跌落地上。
吴老道看着自己手中握着的拂尘,拂尘已经被齐齐斩断,只留下尘柄。
尽管如此,他腿一软,跌倒在地,不可置信地看向前方。
什么…..东西?
夜色里看到纷飞的枯枝落叶中走来一人,乌发高髻,青衫布裙,手中握着一把六尺剑。
剑尚未出鞘。
五十五 夜色淡
是人。
还是个女人!
其他人看到了闪过一个念头。
但想到适才那剑气,再看散落在地上尸首,一剑斩杀了四人……
又一个念头闪过。
真是人?
向孟溪长围来的其他人不由向后退一步,神情凝重,再没有先前的轻松愉悦,更没有了调侃。
“什么人!”他们喝道。
女子缓步而来踩过散落的尸首:“墨门,七星。”
其实也不用问,本已经知道墨门在追查他们,来的自然都是墨徒。
只是没想到竟然还有这般高手,还是个年轻姑娘,墨门不是死绝了吗!
“好,你们墨徒执迷不悟!”拿着弯刀的男人咬牙喝道,“非要纠缠,那我们只能不死不休!”
说罢再次招呼诸人。
“杀了他们!”
弯刀离手,飞旋直向七星袭来。
七星尚未动作,孟溪长已经一步跨过来,举剑一击,弯刀飞向,砍入大树上。
弯刀男人纵跃而来,余下的弯刀直扫孟溪长下盘。
孟溪长长剑撑地,抬脚飞旋,弯刀男人滚地避开一击。
“七星小姐。”孟溪长大喊,“这里交给我,你快去找竹三连,他已经知道消息要跑——”
伴着说话,余下有四人也杀了过来,但也有人向林间跑去。
就是那个吴老道,一边跑一边发出犀利的鸣叫。
七星六尺剑一挥,拔地而起,正对面一个将扇子在手中变成数把飞镖的男人一声闷哼,仰面倒地——
七星脚在他尸首上一点,向林间而去。
伴着一声惨叫,跑出去没多远的吴老道被一剑顿死在地,最后的视线只看到女子的身影划破浓夜向林深处而去。
……
……
夜色渐渐变澹,青光笼罩的室内,躺在床上的高财主勐地坐起来。
“你说什么?”他不可置信问。
因为来的急,知客都没顾上点亮灯,面容昏昏暗暗。
“京城外眼线发现七星去找竹三连那群杀手了。”他说,“似乎查到了他们的老巢。”
高财主站起来:“什么时候?不是盯着她呢吗?”
出京什么时候?查那群杀手又是什么时候?
他不是已经将京城戒严了吗?这些事什么时候做得?
知客面带羞惭:“她跟公子一起过节,然后去放河灯,还亲手做了河灯,给公子送来,游逛买了一车的东西,夜半才回去,回去就歇息了……丝毫没发现异常。”
高财主冷笑一声:“那肯定是替身,在没注意的时候换了人。”
知客转头喝斥室内站着的几个人影:“好好想想!怎么回事?有什么异常?”
几个人影对视一眼,慌乱一刻,有人想到什么。
“异常,异常就是,七星小姐半路带了面纱,说是要遮挡烟花的灰尽。”
街上女子们带面纱的不少,到底很多女子不太喜欢抛头露面,所以这种女子们穿搭小事他们也没有太在意。
现在看来,这就是不对了。
知客抬脚踹过去:“蠢货!”
人影跌倒地上蜷缩成一团,可见痛苦,但并没有敢发出半点声音。
其他几人噗通跪下了。
“行了。”高财主喝止,“下去吧。”
那几人忙起身,将地上蜷缩的男人也抬起来,一起退了出去。
室内安静一刻,高财主忽地笑了笑。
“原来以扩大工坊的名义让人进来,不是要安排自己的人手,而是已经安排好了。”他说,“我们这个小掌门,行事做派真是个老手啊。”
他围盯着她,而她不动声色地戒备逃离着他。
知客面色低沉:“老爷,竹三连兄弟可靠不住。”
那些杀手可没什么忠诚之说,虽然没有露过面,但来往这么多年,又要借着竹三连兄弟的手豢养杀手,身份什么的多少有些透露。
如果让那七星抓到证据……
高财主说:“去,安排人吧,如果竹三连兄弟杀不掉那女人,那就让他们去死。”
知客应声是,心里暗叹一声,这又是一笔损失啊。
昏暗的室内,高财主脸色蒙上一层青色。
“让她当掌门,不去拿巨子令,而是倚仗着身份做乱七八糟的事,我们好好的墨门,被她搅的一团乱。”他慢慢说,“就像她爹一样,该走的大道不走,非要舍近求远,毁我墨门基业…..”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冷笑一声。
“她是不是以为拿着巨子令做诱惑,我们就不敢不舍得把她如何?她就能为所欲为了?”
他看向知客。
“去告诉刘宴,我们的掌门还是交由他管着更好。”
知客迟疑一下:“那巨子令…..”
“如果她真是为墨门着想,困顿将死之时…..”高财主抖了抖衣衫坐下来,说,“会将墨门至宝巨子令交代好的。”
事实证明,年轻人还是不能惯着,让他们过好日子。
知客应声是。
“我会亲自协助刘宴。”
说罢退了出去,随着他离开,深宅附近无数人影在蒙蒙青光晨雾中向外散去。
……
……
将明时分到了最昏暗的一刻,茉莉花灯已经燃尽,只余下花瓣漂浮在碗中,公子伏在桌桉上睡得沉沉。
墙边的门忽然打开了,一个人影悄无声息走进来,也不说话,黑漆漆中向高小六身上摸去。
伏桉而睡的高小六抬脚一踹,那人影闷哼一声“是我是我——”
还好他发声及时,高小六认出是自己的小厮,及时卸力,没有将其踹飞出去。
“干什么?”他没好气说,“鬼鬼祟祟。”
小厮低声说:“怕被人发现。”抱着高小六收回的脚到了他身前,“公子,你让我盯着的事….…”
在他耳边附耳几句。
高小六眼神晦暗。
“所以,果然…..”他幽幽说,“这个京城堂口,我只是个摆设。”
……
……
青光笼罩着大地,越过一层层密林,山脚下有一座好大的宅院,此时挂满的灯还没熄灭,院子里散落着乱乱的箱子,地上还有珠宝。
乍一看像狂欢过后,又像逃难搬家。
一个竹竿一般的男人站在屋檐下,发出尖声喊叫:“把地上的都捡起来了,一个不能丢!”
又有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男人从室内走出来,亦是声音尖尖:“大哥自己要用一辆车,装不下了!”
先前的男人神情不满:“大哥失去的是手,又不是脚,让他自己走,把车给我让出来。”
“竹老三!你是不是活的不耐烦了!”又一个男人从内冲出来喊,“你是要抛下我吗?”
这个男人跟先前两人站一起不太能说是一模一样,因为他没有双手。
“我们没想抛下你。”竹老三忙说,“我只是觉得,没必要跑。”
“没错,弯刀刘他们那么多人呢,难道还杀不了那一两个墨徒?”竹老二也说,“老大你真是被吓破胆子了。”
提起旧事戳中伤疤,竹老大脸色更青。
“我不是被吓破胆子了!我是不想惹麻烦,那人让咱们不要被发现踪迹。”他喝道,“惹那人不高兴了,我们没好日子过!”
三人正吵闹着,有人急急冲进来,大声喊着:“墨徒杀过来了——”
吵闹顿停,竹老二上前一步,问:“多少人?”
他的话音未落,破空声响起,刚迈过门槛的来人胸口喷出血花,瞪圆着眼,保持着向前跑的姿态扑到在地。
在他身后,有人迈过门槛踩着尸首走进来。
屋檐下站着的竹三连兄弟神情微微一顿。
一个人?还是个女人…..
“是她!”竹老大忽地喊起来,尖声噼裂,用光秃秃没有手的手臂指着来人,“是她!”
雨夜袭杀,虽然昏暗不清,但那个女人深刻在心里,梦里不断被她一次次斩去双手。
竹老二老三也认出来了。
青色的天光中,这女子比那日雨夜看起来更单薄,一把六尺剑垂立在身侧,宛如又多了一人与她并立。
“当然是我。”七星看着三人,“你们当初杀我,难道不知道我的身份?”
她缓步向前,一字一顿。
“既然知道我是墨门子弟,就应该知道我会再来。”
“我们墨门子弟可不会以德报怨。”
“你要取我性命,我必斩你头颅。”
五十六 非不可
杀的是墨徒,还是其他人,对竹三连兄弟来说,都一样,就如同街头乞丐也杀,高门富豪也杀,身份从来不是他们这些杀手要考虑的事。
当然,身份也很重要,关系着价钱。
这个女子当初的价钱不高,但失手后,不仅真的失去了双手,还被失去了一大笔钱。
那个人对他们很大方,每笔生意只抽一成利,但那个人又非常贪婪,一旦交代的任务失手,就要拿走你半数身家。
竹三连兄弟又是身痛又是心痛,恨不得找到那女人,将她千刀万剐。
只不过那人在他们失手之后就下了命令,不许再接生意,隐藏行迹。
没想到啊,这女人竟然送上门了!
竹三连兄弟同时发出尖叫。
“竟然是你!”
“你还敢来!”
竹老大更是举起光秃秃的裸腕:“墨门弟子竟然有这种规矩吗?那真是太好了!不用我们寻找,你自己就送上门。”
七星看着状若癫狂的三人,神情依旧平静,点点头:“是,我来了。”
她将六尺剑横握面前,越过剑身看着他们。
“上一次你们说我没有兵器,这一次我特意带了兵器,所以。”她微微一笑,“这一次不会再是只斩断一双手了。”
竹老大气得尖叫,将裸腕一挥大喊“杀了她——”
伴着他的喊声,从室内冲出来从屋檐上跳下来约有二十多人,握着兵器,如狂风般扑向七星。
狂风卷着竹三连兄弟的尖叫。
“砍掉她的双手!”
“砍掉她的腿!”
“不要让她死得容易!”
“把她碎尸万断!”
七星拔剑。
长长的剑身随着出鞘,一道灰白寒光倾泻。
铎铎铎铎几声连响,最先袭来的一排人手中的兵器与之相撞,没有虎口发麻,甚至都没有感受到相撞的力度,几人手中的兵器齐齐断裂。
女子的身形抖动,长剑如雪花飞散,虚虚实实到处都是剑影,几人完全没有反应的机会,剑锋拂过他们的下颌,胸前,肩头。
长剑薄刃,只留下一道细缝,但体内的气血宛如如江河破堤,喷涌而出。
几人只来得及用手捂住伤口,倒地气绝而亡。
围拢过来的杀手阵,宛如要合拢的伞一般瞬时撑开。
竹三连兄弟的兵器亦是剑,一眼就认出这是很常见的飞雪剑法。
顾名思义,就是剑快宛如飞雪,虚实难辨,但如此虚实难辨,还能点点飞雪皆取命是第一次见。
好锋利的剑!
屋檐下的竹老二竹老三又是愤怒又是震惊,伴着竹老大的尖叫,各自拔出青剑,两人合一,两剑合一,又化作数到虚实剑影向七星袭来。
“就算有兵器,今日你非死不可!”
七星与围攻中抬起头,袭来的剑影带起的风撩动她的发丝,她缓缓向前踏一步,单手将剑向下斜斜一劈。
叮一声轻响。
飞来的青影宛如竹竿被打弯,虚影瞬时散去,两道身影,两道剑,陡然跌落在地上,砸倒四五人。
“非死不可的是你们。”
……
……
夜色如水渐渐清透,天光笼罩山林。
山林间两人狂奔,身后有一道影子紧追不放,孟溪长猛地一踩山石,跃到了其中一人上方,举起手砸下去。
下方的男人抬起刀抵挡,落下的不再是剑,而是铁拳,砰地一声,伴着一声惨叫,刀与男人一起被砸在地上,枯枝烂叶飞溅。
孟溪长也随之落地,他的身上脸上满是鲜血,落地那一刻,有些喘息不过来,嘴角的血也再次流下,但依旧抬起头看向另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丝毫不管同伴,反而怀着有朋友阻挡孟溪长的狂喜疾奔,下一刻,一只袖箭从后方飞来,伴着一声犀利破空声,穿透了男人的身躯。
男人在奔跑中直接栽倒,一动不动死去了,脸上还保持着狂喜的脸色。
孟溪长在后站起身,看到死去的男人,没有狂喜,而是带着几分戒备转过身。
这不是他杀死的。
身后密林中有几道身影快速奔来,发出孟溪长熟悉的暗号。
“是南堂的兄弟?”
“是孟侠。”
不仅有熟悉的暗号,还有认识的人。
孟溪长身形略微放松,看着奔来的人们:“你们怎么来了?”
“孟侠除恶,怎么不告诉大家一声?”认识的同门不满说。
“是啊,消息散开了我们才知道。”另一人说道,看着地上两个尸首,“这里竟然就是杀手盟的老巢,他们人数众多,你一个人真是太冒险了。”
更有人等不及向前奔去:“快,休要闲谈,别让他们跑了。”
其他人忙跟着前行。
“孟侠,你受伤了就先歇一歇,还有更多兄弟们都赶来了。”认识的同门喊道,“放心吧。”
孟溪长看着他们接二连三向前而去,神情并没有半点放心,反而皱眉,看看天色,又看看身后。
消息已经散开了啊。
那墨门中潜藏的奸人自然也知道了。
其实也知道瞒不住,只希望七星小姐的时间够用,不要再出意外,功亏一篑。
他将肩背的伤口用衣袍扎紧,转拳为剑,飞奔追去。
……
……
清晨,节庆一夜狂欢的城池带着几分疲惫散乱。
街上的装饰还未拆去,狂欢的人们还在沉睡,一队疾驰的兵马打破了安静,也让城门前昏昏欲睡的守卫打个机灵。
看着为首的官员衣袍,再看身后簇拥十几人,急急忙忙避让。
这是大理寺卿刘宴,这么一大早出门,出什么大事了?
守城门卫们看着兵马过去了,小声议论几句就准备换岗,但有一个兵卫却一直目送着刘宴一行人,似乎看出了神。
“张元,你干什么呢?换岗了换岗了。”一个兵卫招呼他。
张元应了声,却没有向城内走,而是向城外去。
“张元,你干嘛去?”兵卫忙喊。
张元却似乎没听到,从城外马棚牵出一匹马骑上就跑了。
“这混账东西,又要乱跑。”兵卫气道。
另一个兵卫摇头:“这一去又是十天半个月不见踪影,这次谁也别为他说好话了,上峰查起来就实话实说吧。”
另一个兵卫笑了:“也没办法不实话实说了,这一段日子他天天逃差,用家中亲人病亡的借口,家里的亲人都用尽了。”
“我看他是不想干了。”又一人感叹,“我看到他还去京兆府给人送礼呢。”
这话让其他人再次嗤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将官带着新一队守卫过来,几人忙交了差换了班各自去了,不再理会那个张元。
而奔驰没多久的刘宴半路被拦住了。
经过一个岔路时,一道绊马绳突然从地上弹起,还好有一段距离,马儿嘶鸣扬蹄停下,避免了人仰马翻。
但人马尚未缓过神,路边大树上陡然跳下一人,将刘宴从马背上裹挟着落在地上。
“大胆——”
“什么人——”
呼喝声乱乱,兵器出鞘,其间也夹杂着急急的男声清亮。
“自己人——”
自己人?随从们有些愕然,看向树下的人,一时没看清,不是因为天光还没亮,是天光下此人金灿灿晃眼。
……
……
高小六对着诸人拱手团团一礼。
“是我,是我。”他大声说,“自己人。”
刘宴看着面前站着的高小六,淡淡问:“高公子竟然从京城出来遛弯?真是难得。”
原来是会仙楼的高小六,随从们都不陌生,而且也知道会仙楼和刘宴的关系不一般,迟疑一下握着兵器的手垂下来。
只是不知道这纨绔子弟又要干什么,毕竟这小子一天到晚都在赌场,更是几乎没有离开过京城。
在京城外见到他,的确意外。
刘宴这话里还有另一层意思,高小六听得懂。
作为密报人一方,他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刘大人。”他带着讨好的笑,亦是说了一句另外意思的话,“我来请你帮个忙啊。”
“怎么?”刘宴看着他,靠近一步,用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高公子又要打算用自己来抵换你们掌门?”
高小六看着他,忙点头:“对对,大人意下如何?”
刘宴笑了笑:“你根本就不在我意中。”说罢站直身子,抬手一摆,“回家找你爹去吧。”
下一刻手被高小六抓住。
“刘大人。”他看着刘宴,“那就对不住了。”
话音落,将刘宴向后一拽,同时抬起另一只手。
刘宴看到寒光一闪,刀!
随从们也在此时察觉不对,却也只来得及瞪圆眼,视线里一切似乎变得缓慢,看着高小六将刘宴缓缓按在了路旁的大树上,手中握着一把匕首缓缓刺了过去——
“大人——”
伴着他们的喊声,一切又恢复了正常,伴着一声入肉的闷响,闪电般的匕首穿透了手掌。
不是一只手掌。
钻心的刺痛,刘宴视线一瞬间模糊,但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手被高小六的手压住,匕首先穿过了高小六的手,再穿透自己的,两人的手一起被钉在了树干上。
血涌出,沿着两人的手腕胳膊滑落。
高小六贴在刘宴身前,剧烈的疼痛让他整个人都在颤抖,但脸上笑意盈盈。
他说:“刘大人,这样,你总得先抓我了吧。”
五十七 明暗处
深宅里涌进来的人,又飞快地散去,纷乱之后又平静。
但并没有人能平静。
室内站着的高财主,重重地吐口气,坐下来。
“你说,我这儿子养的是好呢?还是不好?”他问。
知客叹口气:“那两个小厮说,当得知七星小姐在京城外遇刺后,公子就起了疑心,挑了他们几个人盯着堂内的动向。”
高财主摸了摸下巴:“你说,这有什么好疑心的?咱们京城堂口这些年为了隐藏身份,就是与外界断绝了,不闻不问,怎么就这一件事,他就疑心?”
虽然这个时候说这个不合适,但知客还是忍不住说:“可能公子对那位小姐太在意了。”又轻声劝,“年少慕艾倒也人之常情。”
高财主脸色复杂:“还是将他关的太严了,没见过女人。”
知客不再提女人的事,还是先解决眼前的麻烦。
“刘宴的身份特殊,又是在光天化日之下遇袭,这事如果不好好解决,我们会仙楼的身份就瞒不住了。”知客低声说。
如果这时候被人知道刘宴是去抓墨门掌门,那高小六袭击刘宴的动机就引人怀疑。
主要是引陛下怀疑,那就糟了。
高财主自然也知道,伸手用力揉了几下脸。
“这个不孝子啊。”他说,长叹一口气,“你亲自去一趟吧,告诉刘宴,这次就不劳他亲自去了,我会给他一个交代。”
说到这里声音冷冷。
“为民除害,什么叫害,在她眼里的害就是害吗?她就是天志吗?代天行事,不自量力,是要付出代价的。”
知客明白了,说:“既然官兵不能动用了,那我来安排人手,假做杀手盟。”说到这里神情恨恨,“公子伤了手,她总要伤条胳膊才算对得起公子吧。”
除了公子的手,杀手盟被剿灭,再加上老爷为了安抚刘宴势必要再拿出一部分利益。
这才多久,因为这女人,这些年苦心经营的家业,都要被败光了。
知客转身要走,又停下,问:“那公子……”
高财主冷声说:“让他如愿以偿,去牢房里待着吧。”
知客应声是转身向外,但这一次被高财主唤住。
昏暗的室内,高财主轻叹一口气,问:“伤得重不重啊?”
知客也叹口气,举起手掌转了转:“能不重嘛,要穿透两个手掌,是用了狠力气得,要是咱们的大夫再晚去一会儿,这手就废了。”
高财主沉默不语。
“老爷你放心,已经安排林神医贴身照看公子。”
高财主摆摆手,知客退了出去。
……
……
灰白色的剑光不断在人群中穿梭。
她是拿了兵器,但似乎跟那个雨夜没有区别,根本就看不清她的出剑。
一道剑光袭来,四周的气息都在颤抖,竹老二和竹老三合二为一,将手中的剑上三下三左右三四,瞬时几十招,撕开了禁锢的剑气。
双方身影相撞,伴着叮一声脆响,竹老二的尖叫随之而起。
“我的剑——”
他挥出的剑被七星手中的剑斩断。
合二为一的竹老二竹老三也被剑气劈开,竹老三及时退后,但竹老二晚了一步,手臂宛如被剑气紧紧缠绕,一动不能动。
竹老二眼神惊恐地看着眼前,剑影散去,七星和手中的剑都非常的清晰,越来越清晰,直到——
噗一声轻响。
长长的灰白的剑穿透了他胸口。
竹老二宛如折断的竹子,发出半声尖叫,旋即倒在地上不动了。
站在后方原本要上前的竹老三面带惊恐向后退去。
“上,上,上——”他连声尖叫,“一起上,所有人——”
这个女人太厉害,不能直接跟她对上,其他杀手们涌上去,竹老三就躲在后方,不时偷袭。
但他的想法是很好的,在他下令的时候,外边也响起了脚步声夹杂着呼喝声。
“就在这里——”
“杀啊——”
“七星小姐——”
十几人冲了进来,看着满地尸首,再看被二十几人包围几乎看不到的女子,再无迟疑纷纷冲上。
竹老三的脸色一片青绿,失去了竹老大,又失去了竹老二,三兄弟合为一的战力早已经没有了,再看着不断倒下的杀手们,他手中的剑猛地撤回,转身就跑。
但刚迈出一步,心口剧痛,低下头便看到了那把长剑。
大概这是他第一次看清这把剑。
它的剑身上的确有一道灰白,此时此刻鲜血浸染,灰白若隐若现,宛如在吮吸鲜血,诡异又骇人。
好可怕,伴着这个念头,长剑被拔了出去,竹老三倒下,视线一片虚无。
七星抬起头环视四周,原本站在屋檐下大呼小叫指挥杀东杀西的竹老大已经不见了,她嗅了嗅空气中弥散的血腥气,向一个方向追去。
失去双手的竹老大身手不如以前,但想着仗着小路密径,怎么也能摆脱追兵,只要到了另一处藏身之所,就没有人能找到他了。
只是没想到才爬上半山腰,身后就有声响传来。
他自己就是个擅长追杀的杀手,耳朵一动就分辨出来,这是追兵到了。
他回过头,果然看到一道剑光斩断了枯枝,下一刻有人影跃起。
林深叶密日光斑驳,但现在的竹老大闭着眼都能认出那个女人。
那个阴魂不散的妖魔!
他知道逃不掉了,他自己就是这样,要杀的人根本逃不掉,除非,能拿出足够的价值诱惑。
竹老大不待七星追上,停下脚步转过身。
“你是墨门子弟——”他尖声喊,“我有一个秘密告诉你——”
但他刚开口,异变顿生,四周枝叶猛地摇晃,一薄如蝉翼的飞镖滑过他的脖颈。
七星飞跃落地,只看到竹老大头被割断一半,一半歪倒,一半突突冒血,张着嘴似乎要说什么,满面痛苦……
七星抬手挥剑,割断了竹老大余下的脖颈,结束了他的痛苦。
伴着人头落地,七星向林中一个方向追去。
枝叶摇晃山风席卷。
…..
…..
风声枝叶声野鸟山兽的鸣叫声,似乎不断。
隐藏着半山腰一处山石后的七八人神情紧张,但又有些茫然。
“山下那边又来了一拨人,杀得更厉害了。”一人低声说。
另一人低声说:“我倒觉得先前虽然一个人杀得更厉害。”
两人评论着,又看向一旁:“朱爷,咱们就这么看着啊?”
靠着山石,叼着一根草的朱川瞪了他们一眼:“看着还不好啊?多清闲。”
但——
“那可是墨徒和杀手。”一人说。
这两个可都是官府当抓的匪贼。
朱川再次呵一声:“官府该做得事跟我们都察司有何干!”
其他人还要说什么,负责警戒的人忽地一声低喝:“有人来了。”
嬉笑的人肃重神情,朱川也坐直了身子,山风摇曳枝叶晃动,人尚未看清,有声音传过来。
“朱川。”
女声清清,宛如林间鸟鸣。
但朱川却丝毫没觉得愉悦,身子绷紧,脸僵硬。
身边的兵卫鸦雀无声,等候他的一声令下。
朱川一动不动。
林木摇晃,一个人影出现在不远处。
“朱川。”她再次喊。
喊什么喊!发现他就发现了,他也不奇怪,更不怕,大不了再来一战。
朱川攥紧了手,慢慢站起来,看着来人,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嗯。”
这声嗯毫无气势吧,似乎在打招呼?朱川心里懊恼,感受到四周的兵卫视线凝聚在他身上,那个出现的人影看到了他,没有再走近。
“拿着。”她说,将手一扬。
什么?朱川一愣,然后见一道光飞过来。
剑!
寒气!
杀气!
四周的气息都凝滞了,朱川下意识按住了兵器。
叮一声,六尺剑嵌入身前的山石缝隙中。
剑身摇摆,发出嗡嗡鸣叫,似乎在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