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七章 谁跟谁
李桐简直哭笑不得,“多谢,不敢烦劳老祖宗,这两年心神俱疲,暂时没想这些。”
“也是!”解二娘子轻轻抚掌,一脸恍悟,“是我糊涂了,这才是最好的打算。”
李桐一怔,她有什么好打算了。
“李翰林考了二甲第一,又进了翰林院,随侍在皇上身边,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这京城,不知道有多少好人家想和你们家结亲呢。”解二娘子说着,扫了赵九娘子一眼,“等你哥哥结上门好亲,再说你的事,那就是另一番光景了,就算比不上绥宁伯府这样的,也不至于差的太多,我也是这么想的!”
李桐失笑出声,真是好算计,她从前……是了,她从前就是这样,那时候自己也是这样费尽心力,打理家里那些老的成了精的,和仗着年青美貌无知无畏的姬妾们,还有那一堆的儿女,盘算那些儿女们的亲事,出色的先结亲,带一带不怎么出色的……
呕心沥血替他们算计了一辈子。
“照我说啊,”几句话之后,解二娘子和李桐就熟捻无比了,挽着李桐的胳膊,亲呢的仿佛十几年的闺中蜜友,“姐姐不如在今年的新科进士中捉一个女婿回来,咱们也来个榜下捉婿!”
“别光说我,二娘子也不小了,你太婆给你看好了哪家公子没有?”李桐不能光守了,得把话推回去。
“太婆啊……”解二娘子拖着长音,“太婆大约是想榜下捉婿呢。”解二娘子说完,咯咯笑起来。
“那我猜猜,这事不用猜,值得二娘子榜下捉一捉,也只有状元郎了,正好,今年的状元郎是吕公子,门当户对,真是太合适了。”李桐笑眯眯道。
旁边汤五娘子听的目瞪口呆,这京城的小娘子,这胆子也太大了,竟敢这样公开的议论看中了谁,要嫁给谁,天哪!
她太喜欢京城了!
解二娘子斜着李桐,光笑不说话,她确实看中了吕炎,她看中了,就是她太婆看中了。
隔湖相望的是叽叽喳喳笑个不停的小娘子们,和从文会到君子六艺再到越来越胡闹的众少年郎,在湖的另一面,隔在小娘子们和少年郎中间的,是各家老夫人,夫人们。
“明儿把岚哥儿叫回来吧。”听着一阵比一阵热闹喧嚣的笑声,钱老夫人低低和坐在旁边的女儿墨夫人道。
“嗯?”墨夫人一个怔神,“我就怕他再惹事。”
“过去了。”钱老夫人看向少年聚集,热闹无比的湖边厅。“我仔细想了这些天,也不能太胆小了,一来,祸事真来了,胆大胆小,都是躲不过,不如放宽心,二来,那天小七回来说了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
“小七?”墨夫人很意外,小七还能说出很有道理的话?
“嗯,小七说,宁七和他说,打仗时什么也别想,只管往前冲,越是敢冲的,越能活下来。我想了好些天,这话很有道理,把岚哥儿叫回来吧,别多管了。”
“啊?”墨夫人听的心儿连抖了好几抖,岚哥儿可是她的心头肉,不,不是心头肉,是命,是她的性命!“阿娘您这是……”
“你看,”钱老夫人指了指又一阵哄笑,中间夹杂着墨七和周六叫声的厅堂,“这聚一回,就是一回的情份,这一场之后,还不知道有多少回热闹,你不把岚哥儿叫回来,这一场春闱之后,他就和大家生份了。”
这一番话说的墨夫人脸色变了,对京城诸家子弟来说,情份二个字,太重要了。
“再说,”钱老夫人听着墨七兴奋的几乎有些变调的叫声,蹙眉无奈,“你听听小七这怪叫,从前有岚哥儿看着,现在简直成了……宁七养的那群细犬了!”
墨夫人噗一声笑了,片刻,笑容微凝,担忧的看着母亲道:“阿娘是担心小七和宁七走的太近?就怕岚哥儿管不了小七,小七那脾气不说,宁七可不省油的灯,就怕没把小七拉回来,倒把岚哥儿折进去了。”
“不是让他拉小七回来,是让他跟小七一起,这些以后再说,先把岚哥儿叫回来,不管以后怎么样,总不能让岚哥儿和大家生份了,再说,岚哥儿的亲事,也得赶紧定下来。”钱老夫人没跟女儿多说,她想的,比她说的这些,深远多了。
“好。”墨夫人干脆的答应了一句。
“你们娘俩有知心话,回你们府里,有多少不能说?偏在这儿说,把我冷落在一边。”白老夫人捏着杯茶,从两人对面过来笑道。
“你个老货!明明是你不理我,还倒打一耙。”钱老夫人笑回了句,墨夫人急忙站起来,虚扶着白老夫人坐到自己的位置,接过白老夫人手里的杯子,重又亲手沏了茶奉上。
“这吕家,真让人羡慕。”白老夫人看着忙的喜气洋洋的袁夫人,话里带着感慨。
“我羡慕羡慕也就罢了,你羡慕什么?你们季家,代代都是英才。”钱老夫人堵了句,白老夫人笑起来,“嗯,那倒也是。”两人一起笑起来。
“你家六娘子,看好了哪家没有?”白老夫人仿佛很随意的问了句,钱老夫人眼皮微垂,白老夫人想替季疏影求亲六姐儿,这个心思她暗示过,只是,季疏影的性子,往后仕途必定起伏极大,六姐儿那样的性子,她实在下不了决心。
“六姐儿的性子,你也知道,思虑太过,经不得事,她又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唉,难哪。”钱老夫人算是实话实说。
“咱们这样的人家,要想一辈子顺风顺水,没有起伏波折,是最不敢想的事,就是吕相,算是最顺当最稳妥的人了,到现在,要杀头,甚至要满门抄斩的时候,都不是一回两回,六姐儿再怎么娇弱,她姓墨,能差哪儿去?你说她娇弱,那是你拿她跟你、跟我这样的老怪物比。”
白老夫人看着钱老夫人,“不用经事这一条,不管她嫁到哪家,都避不开,可恶婆婆这一件,倒是可以避开的。”
第五百三八章 各有各的打算
钱老夫人沉默片刻,低声道:“你也知道,这些年,六姐儿她阿爹一直辗转外任,六姐儿一生下来,就养在我身边,和小七一起长大,她虽然是妹妹,可平时大事小事,都是她照顾小七,教导小七,偏偏小七又最听她的话,比我的话,比小七他爹的话都好使。”
“这倒是。”白老夫人心里微凉,这门亲事,只怕真结不成了。
“咱们都老了,还能活几年?我最担心小七,总想着,六姐儿能一直象现在这样,时常提点照应小七,有六姐儿在旁边看着,我就能放心了。”
钱老夫人这一番话说的有些含糊,白老夫人却听的明明白白。
墨二爷接任户部尚书这事,虽说最后总算下了旨,却只是个暂代,墨二爷从入仕途起,就一直在六部辗转,从没任职过地方这件事,是他接任户部尚书最大、也是几乎迈不过去的障碍。
这个暂代不能长久,今年秋天地方大员调任时,墨二爷肯定会被安排到地方,墨二爷这一调任,只怕就要在各路辗转上十几年了,因为在地方辗转了十几年的墨大爷,这次肯定要回来了,墨大爷是比墨二爷更合适百倍的墨家下一代掌门人,冲击相位的实力,比墨二爷这个出了名的怪人,高了不知道多少。
墨七和大伯一家并不亲近,墨六娘子是其中最好的纽带,就象当初墨相和钱老夫人对墨二爷的愧疚一样,墨大爷夫妻对生下来就留在京城的墨六娘子,也带着愧疚,墨六娘子的阿娘甚至放过话,她的嫁妆,要全部拿来给六娘子添妆。
有墨六娘子在中间照顾,墨大爷就算不能象墨相和墨二爷那样娇惯墨七,也不至于差的太多了,钱老夫人这个打算的前提,是墨六娘子不能随夫任职地方,而是要在京城,守在不会离开京城的墨七身边。
可她家影哥儿,在新旧更替之前,或者之后,是肯定要在地方上历练个十年八年,攒够足够的资历再回京城,以便眼望相位而行。
“唉!”白老夫人这一声叹息遗憾极了,“你这打算是好,就怕人算不如天算,身入仕途哪能由人?”
“你们家,除了了影哥儿,也就是季天官了。”钱老夫人微笑道。
“可不是。”白老夫人无话可说。季家除了影哥儿,能托付的就只有她的独子,可她那个独子,那个脾气,怎么可能容忍墨七这种不长进的,就是影哥儿,他还嫌不够好呢。
“吕家也不行。”白老夫人的脾气干脆爽利无比,知道不行,立刻就放手,转而替钱老夫人打算上了。
“唉,当初说媳妇嫁女儿,也没这么难为过。”钱老夫人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她是真的愁,本来,她看哪家,都觉得不合适,都有无法忽略的缺陷,这已经够难的了,还有加上政局立场,她不是没看中季家,可是她家老爷最不看好的,就是晋王,眼看着是个大坑,她怎么能把六姐儿嫁过去呢。
发愁的不是她一个,新晋的相公夫人顾氏。
这京城的少年郎虽然多的数不清,可家世好、人品好,又有才学的少年,挑来挑去,也就那几个,她早就看中了吕炎,什么都好,脾气还特别好,脾气好这一条她最看中,她生的女儿她最知道,三姐儿可算不得柔顺,爱使小性子这一条,就得找个脾气好能包容,本来掂量着能够一够,后来楚尚书升了楚相,她满心欢喜,却被吕炎中的这个状元兜头浇了桶冷水,这个简直完美的状元公,现在肯定是天下人心目中的最佳夫婿,只怕她家三姐儿够不上了。
顾夫人看着被众人围在中间、荣光焕发的袁夫人,暗暗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她来的早,看到现在,也看出点意思,袁夫人最看中的媳妇儿,好象是墨相家的六娘子,唉,那确实是位好姑娘,比三姐儿强,这一点,她不得不承认。
吕家不成,那哪家好呢?看好了,得赶紧把亲事定下来,这京城的好女婿,都是要抢的。
人群中间的袁夫人也愁着呢,她早就看中了墨六娘,可明里暗里递过多少话儿,钱老夫人就是不吐口,昨天炎哥儿交待的那些话,她有点儿急了,刚刚接过钱老夫人时,干脆挑明问了一句,可钱老夫人说,六姐儿的亲事,得跟她阿爹阿娘商量,六娘子的父母远在淮南东路任上,这一来一回的商量……唉,只怕是推托的话,真要墨家这亲事不成,还有哪家姑娘合适?
炎哥儿这亲事,得赶紧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
解尚书夫人孙氏稳笃笃坐着说笑闲话,她家二姐儿的聪明见识,满京城的小娘子,可没几个及得上的,象吕家墨家这样的人家,可不会嫌媳妇儿能干,不但不嫌,倒是媳妇儿越能干越好,袁夫人看中了墨家六姐儿这事,她早就看出来了,二姐儿也看出来了,可二姐儿说得对,除非万不得已,否则墨相和吕相怎么可能联姻,看中六姐儿这事,必定是袁夫人自己的主意,她也就想想罢了。
她们解家,才是最好的联姻对象。
孙夫人瞄着笑容满面应酬众人的袁夫人,这位袁夫人真不能算个精明人儿,嗯,象二姐儿说的,这样最好,傻婆婆可比精明婆婆可对付多了,再说,她家老爷子,和她那个儿子,都是少有的精明人,自然能看出二姐儿的好,这个家,很快就能从这个傻婆婆手里,被二姐儿接下来……
这门亲事,得找个妥当的人递个话。
孙夫人想到这里,慢慢看着四下,思量着请谁递话最合适。
离众人有点距离,却又不显得远离众人的一个拐角,坐着张太太和商大奶奶。
张太太一进吕府,几句话的功夫,就感觉到了袁夫人对她和桐姐儿隐隐的不快,这点子不快,在张太太意料外,可一想,却又觉得是情理中的事。
第五百三九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
袁夫人是吕相夫人苏氏相中娶回来的,和婆婆苏夫人感情非常好,当年的事,只怕她从婆婆苏夫人那里知道不少,既然是从苏夫人那里知道的,对她们母女不快,那就太正常不过了。
想到这些,张太太从进来起,就尽可能不惹人注目,省得再多招袁夫人厌烦。
商大奶奶从一眼看到她起,就紧跟着她一步不落,张太太见她跟的这么紧,心里一动,示意珍珠去打听了,果然商大奶奶的亲家,高书江夫人刘氏有点儿不大舒服,没来。
张太太知道她是想借着自己,打开在京城的交际圈子,自己虽然打着主意能多低调就多低调,可不能耽误商大奶奶的事,张太太带着商大奶奶走了半圈,其实今天来的这些老夫人、夫人们,她认识也极少,多数都是她认识人家,人家并不认识她。
转了半圈,就看到钱老夫人和白老夫人坐在一起,招手叫她,张太太心里一喜,同时舒了口气,这真是太好了,把商大奶奶介绍给这两位老祖宗,以商大奶奶本事,必定奉承的十分妥帖,她这个介绍人引路人就能问心无愧了。
没想到她把商大奶奶介绍给了钱老夫人和白老夫人,陪着说了一会儿话,借着点事儿后撤的时候,商大奶奶也跟着她往后撤。
张太太有几分纳闷,瞄着商大奶奶,见她紧跟着她,竟是一幅心无旁骛的样子,心思转了几转,立刻就想到了汤五娘子身上,只怕她家汤五娘子身上,还有别的麻烦,她是想借着桐姐儿的手转到长公主?
张太太一念至此,顺着自己原本的意思,找了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坐了,商大奶奶挨着她坐下,说了些平常的家长里短,渐渐切入正题。
“……我在山西就听说了你家桐姐儿的事,听了一言半语,我这心就提起来了,悄悄打发人到京城打听了,才知道这事儿的原委,真是太委屈桐姐儿了,我是又心疼,又佩服你,你这是真疼孩子,也就是咱们当娘的,才能替儿女做到这样。”
商大奶奶从李桐的那桩失败的婚姻入手,说到疼孩子这颗心上。
“我也跟你一样,别的都不想,只盼着咱们的孩子好,我家大姐儿,你也知道,虽说她回回捎信,都说自己过得好,可我虽然远在山西……咱们都不是傻子,她过的好不好,我心里明镜儿似的,当初这桩亲事我一点儿也不赞成,是她阿爹和翁翁,定下了才告诉我,唉!”
商大奶奶一声长叹,“都说你命苦,其实我这样的,才是真的命苦,连自己的儿女都护不住,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说真的,我家大爷这些年在外头宠这个捧那个,甚至锣鼓喧天抬人进家,说什么两头大,我都没往心上放过,什么两头大?自欺欺人罢了,真回到太原府,他敢提这三个字?都是有家法规矩的。”
商大奶奶说的伤感,张太太听的也十分伤感,汤家大爷的荒唐,她听说过不少,商大奶奶是汤家老太爷看中的,汤家大爷嫌她长的不够好,夫妻情份一直很一般。
“可后来,到大姐儿说亲的时候,我是真伤了心了,我这三个孩子,长到这么大,我操碎了心,他这个当爹的,他连虞哥儿今年多大了都不知道,大姐儿长到七八岁,都不认识他这个爹,我捧在手心里的掌中珠宝,他一句话,就远嫁到这京城,高家门风怎么样,高家三爷人品脾气怎么样,他们统统不管,他要的,就是跟高家攀上亲。”
商大奶奶说到伤心处,眼眶微红,停了一会儿才接着道:“前一阵子的事,你都知道,我那个小女儿,你也看到了,高家一句话,他就要把五姐儿送到宫里去,做梦要当皇亲国戚,我真是……不瞒你说,我当时想死的心都有了,幸亏桐姐儿照顾,五姐儿逃过一劫,可逃过这一劫,谁知道下一劫能不能逃得过。”
“唉。”张太太轻轻叹了口气,她明白商大奶奶紧盯她不放的原因了,是为了她那个小女儿,她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在京城权贵圈子里,唯一能搭上的高家,又是要拿她小女儿的婚姻做交易的人家,这会儿,她就是商大奶奶面前的一根救命稻草,她要抓紧她,哪还有心思去应酬周旋呢。
张太太想明白了,可越想越觉得棘手,汤家五姐儿的亲事,商大奶奶是只要女儿过得好,是不是有利可图一点不想,汤家大爷是铁了心要拿女儿攀高门,只看是不是有利可图,至于女儿嫁过去以后过的好不好,他一点不考虑。
汤家这样的身份地步儿,比自己家好不到哪儿去,在京城这样地方,只要汤家五姐儿过得好的,好找,只求攀上高门有利可图的,也不难,可又要过得好,又攀上高门有利可图……这中间还夹杂着已经隐隐形成的争储党派……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商大奶奶一定是想的十分清楚了,她紧抓住自己,大约是想借着长公主的势……只要长公主肯出面保个媒,不管这桩亲事高使司和汤家大爷看不看得中,只怕都得捏着鼻子子答应。
可长公主怎么肯替汤家出面呢,张太太暗暗叹气,如今朝中的局面,她知道的不少,不知道商大奶奶知道多少,不管她知道多少,至少现在,她绝对不能跟她说这些事。
可一口回绝?张太太实在不忍心,将心比心,如果把汤家五姐儿换成桐姐儿,她这心得难过成什么样儿?
“我知道你的意思。”犹豫片刻,张太太叹了口气,拍了拍商大奶奶的手,“当初桐姐儿……我这心也是,跟被人生生撕开了一样,你跟我说到这份上,我也跟你实话实说,你大约是想着借一借长公主的手,唉!长公主清修多年,她已经好些年没过问过红尘俗事了,桐姐儿往她那儿去,听桐姐儿说,说的都是佛法的事。”
第五百四零章 余波
商大奶奶脸色发白。张太太接着道:“这事,我回去跟桐姐儿说说,让她看看能不能找以机会求一求长公主,只是。”
张太太看着商大奶奶瞬间就光亮起来的脸,不忍也得说下去,“你别抱什么希望,照桐姐儿一直说的那些事,十有九成九,长公主根本不会理会这些事儿,只是,这关着儿女的事,哪怕只是万一之望,咱们也得尽力不是。”
“是是是。”商大奶奶用帕子按住眼,“我就是这么想,才想着求您,我知道了,您放心,别的地方,能想的办法,我都……象您说的,哪怕是万一之望,也得尽了全力。”
没有不散的筵席,袁夫人送走众人,又谢了来帮忙的几家媳妇,歪在厅里,看着众人收拾东西。
赶紧娶个媳妇回来就好了,有个媳妇儿,这些收尾的事儿,她就不用操心了……正歪着胡思乱想的犯困,吕炎进来,袁夫人看到儿子,立刻精神了,坐直笑道:“忙了一天,还不赶紧去歇着。”
“阿娘不也没歇着,我看着收拾,阿娘去歇下吧,我刚才看阿娘都快睡着了。”吕炎侧身坐到榻沿上笑道。
袁夫人顿时笑的眼睛都眯起来了,她这个儿子,真是好的挑不出一点儿毛病。
“就是眯着眼睛歇一歇,哪里睡着了?你不去歇着,那就坐着陪阿娘说会儿话。”袁夫人心里微微一动,正好,趁这个机会,探一探儿子的话,看看他是不是真看中了李家那个已经嫁过一回人的小娘子,这可是大事。
“……今儿个,我才算看清楚了李家娘子。”说了几句不相干的闲话,袁夫人将话题扯到李桐身上。
“嗯?李家……李大郎的妹妹?”吕炎立刻反应过来,袁夫人嗯了一声,心里一紧,她一说李家,他就知道哪个李家了!
“从前也见过一回两回,没留意,今天仔细看,李家娘子生的真是好看,气度也好,确实十分难得。”袁夫人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儿子的神情,吕炎多聪明的人,立刻感受到母亲的不对劲,迎着袁夫人紧张到令人屏气的目光,瞬间就明白了,不禁失笑出声,“阿娘!你想哪儿去了!”
话音没落,吕炎就紧张的追问道:“阿娘,你没对李家太太和李家娘子有什么……不客气的地方吧?”
“你这话说的……我想哪儿去了是什么意思?”袁夫人心里一松,立刻又紧张起来。
“阿娘!”吕炎连声叹气,挠着头,“算了算了,还是跟你说几句吧,不然……我跟你说的那几句话,是翁翁交待下来的,您别多想了!翁翁交待这句话,是因为翁翁当年受过张太太母亲……张太太父母的大恩,翁翁当年读书赶考,都是张太太父母的资助,阿娘,您真没做什么不妥当的事吧?”
“啊?”袁夫人呆了片刻,一拍额头,儿子这几句话,让她一下子联想到不少事,当年婆婆还年青的时候,偶尔跟公公发脾气,她一时避退不及,听到过几回婆婆的抱怨,说什么:你是不是后悔娶我了?你是不是还想着那个江南女子呢?
那个江南女子,李家可不就是江南来的。
“你太婆当年……”袁夫人瞪着儿子,说到一半,后面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这个江南女子,是张太太,还是张太太的母亲?这事……唉哟哟!
“唉!”吕炎一看母亲的神色,就知道她又不知道想哪儿去了,这事还是说清楚比较好,免得母亲捅出什么篓子来。
“这件事,翁翁就跟我说了,连阿爹都不知道。”吕炎先郑重交待一句,“翁翁当年是受过张太太外婆的大恩,翁翁家里穷得很,这事阿娘知道,翁翁能读书进学,全靠张太太外婆的资助,翁翁中进士那年,听说张太太的父亲横死,张太太的她母亲成了孤儿寡妇,翁翁就想娶回张太太的母亲,算是报了张太太外婆的大恩了,当然没娶成,太婆性子娇惯,虽然知道翁翁只是为了报恩,可……所以这些年,翁翁从来没提过这事,时间隔的越久,这事就越没法提起,只能暗中照顾,就是这样。”
袁夫人眨了下眼,又眨了下眼,好一会儿,唉哟的唉字出口,哟字硬生生咽了回去,这桩八卦的主角是她公公,这事儿可唉哟不得。
“这可是真真正正的大恩,你翁……你也真是的,怎么不早点跟阿娘说?真要照应,还是阿娘这里便当……唉哟这也真是,早说了,也不能让桐姐儿受那么大罪,怪不得你跟李家大郎交往的那么好……这可真是大恩,可怜张太太这一支,从她外婆起都是苦命……”
袁夫人被这桩惊人的八卦冲的一阵又一阵凌乱,吕炎无语的看着母亲,“阿娘,这桩事儿,可不能流传出去,毕竟,这样的大恩,说起来,翁翁……”
“我懂我懂!”袁夫人急忙点头,她当然懂,这事传出去,让有心人说起来,就是知恩不报。想到知恩不报,袁夫人一阵心虚,今天她可不算真心热情,大家都是明白人……
唉哟这可真是!袁夫人抬手拍着自己的额头,这事得赶紧描补描补,唉哟哟,自己也真是,前天炎哥儿说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起来多问几句呢?
…………
李信回到李宅,文二爷对着几碟子时鲜小菜,一个满满都是羊肉的锅子,一壶酒两个杯子,已经在等着他了。
李信净了手,在文二爷对面坐下,文二爷给他斟了杯酒,拿起筷子示意他,“先吃点,今天这文会时候可不短,饿坏了吧?”
“是饿了。”李信拿起已经放好青蒜和香菜的碗,先盛了碗滚热的羊肉汤晾着,再拿起张春饼,卷了绿豆芽、搅瓜丝、木耳丝、椒油鸡丝,连吃了两张,再喝了羊肉汤,长长舒了口气,吃饱了真舒服。
“说说,今天文会上,都有什么有趣的事儿。”文二爷看他吃饱了,举起酒杯示意了下,笑着问道。
第五百四一章 春风与煎熬
“有不少。”李信抿了口酒,“周六少爷曾经和季大郎打过一个赌。”
文二爷一愣,“什么赌?”
“我当时也忘了,季大郎说他也忘了,季大郎这个人你知道,修身严谨,他说忘了就是真忘了。”
李信说到这里,文二爷噢了一声,他想起来什么赌了。
“周六少爷找季大郎先陪了礼,又说起这个赌,季大郎很意外,因为这个,跟我很感慨了几句,说从前对周六少爷看的太低了,这人至少有信。”李信笑起来,“小吕也很感慨,也说自己从前走了眼,他还以为那个赌,就算季大郎去找,周六也得打滚撒泼的赖个干净。”
“只怕不是周六少爷自己的意思吧。”文二爷慢吞吞说了句,李信点了点头,“后头还有事……”
李信将高子宜不依不饶,宁远发话,以及宁远一箭射中海棠树,弄箫吹笛,以及他那些话,几乎一字不漏的说了一遍。
“真是好手段。”文二爷听完,回味了片刻,拍手赞叹。
“嗯,知道他借了势使了手段,可从头到尾,却不招人厌恶,倒让人十分敬佩,我觉得这一条最难得。”李信想着宁远那随手一箭,那些话,以及漫不经心弄箫吹笛的样子,总不是因为他生的太好看了吧。
“他这手段里是实情,有真意。”文二爷随口说了句,两只手扣在一起,拇指相对敲的飞快,“晋王今天从宣德楼进宫,却是从东华门出来的,只怕是去了宝箓宫。”
文二爷好象要岔开话题,李信眉头皱起。
“晋王最近很有章法。”停了片刻,文二爷又突兀的说了句。“你怎么看?”文二爷看着李信问道。
“我刚考出庶吉士,一时半会,只怕轮不着给五爷讲书。”李信迟疑了片刻道。
文二爷嗯了一声,他明白他的意思,他还没见过五爷,或者说还没有机会了解五爷,文二爷沉吟片刻,上身微微前倾,“倒有个办法,吕府的文会,五爷倒是可以过去见识见识。”
李信一愣,随即拧起眉头,“五爷要是去了吕府,是不是太招摇了?毕竟,宁皇后和五爷刚回京城,皇上……”
皇上对宁皇后和五爷,到底是个什么态度,现在还说不上来,别人还好,万一惹怒了皇上……
“晋王越来越有章法气度,楚相入阁,在朝臣眼里,是季天官一力促成,如今朝中一片太平,晋王和季天官一向低调谦和,现在比从前更加低调谦和,以太子的眼力,他是看不到现在这样状态的危机,稍稍有点眼力的高使司,现在又生了心结,只怕眼睛全盯在荆国公和随国公身上。”
文二爷说的很慢,“太子看不到,高使司和荆国公、随国公纷争一起,一时半会就顾不上,五爷要是继续隐忍,那晋王在季天官的教导辅助下,很快就能水滴石穿,在朝廷中越来越有人望,他毕竟是成年皇子。”
李信越听,神情越冷峻。
“晋王这个人,只要没什么事,做个太平王爷,太平天子,还是很象样子的,我觉得,宁七爷是看到了这个危机,才突然改弦异张,让五爷到吕府露露面,他大约十分愿意。”
文二爷眼睛微眯,他对宁远真是相当的欣赏,很有知音的感觉。
“万一太子盯上五爷……”后面的话,李信没说出来,万一太子和五爷以及宁远对上,两败俱伤,那可就是真正便宜了晋王爷了。
“你别忘了,还有位爷呢。”文二爷一脸的笑,“虽说高墙圈禁,可高墙圈禁后出来做了一代圣主的都有,墙里那位,可从来不知道自知之明是什么东西。宁七爷这个人,在搅混水这上头,算得上天才。”
李信听的笑了,还真是,要论惹事生非把好好的局面搅个稀烂,再把稀烂的局扭回来,宁远确实是算得上圣手一个。
…………
大相国寺最后最深处那间偏僻破烂的小院台阶上,姜焕璋面朝里对着院门坐着,姜焕璋脸色青灰,因为疲惫太过,眼睛深陷,嘴唇上爆起一层皮,看起来象是正在历劫的苦行僧。
知客僧无智袖着手,苦恼无比的看着姜焕璋的背影,从进了这个月,他就等在这里了,非说这院里的高僧闭关多年,要出关了,说他和高僧有缘,一定要见一面,这个破院子空关多年,哪有什么高僧?
他从前瞧着他就不怎么对劲,现在看起来,这是要疯了吧?
无智看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硬着头皮上前,第不知道多少次劝道:“姜长史,您看您这脸色,回去吧,再这么熬下去,您哪能受得了?这个院子是空的,姜长史又不是没进去看过,回去吧。”
姜焕璋恍若不闻,无智长叹了口气,蹲在姜焕璋旁边,接着劝:“姜长史,我虽然不知道你到底生了什么心结,可总在这儿坐着,真是一点儿用也没有,回去吧,您看看这个天,夜里肯定要下雨,您看看您,熬成这样,再淋一场雨,肯定就得病倒了,这院子真是空的,空了十几年了,从前确实听说有位高僧住过一阵子,不过那位高僧早就作了古了,这院子里真没有人,姜长史,回去吧,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不能这样跟自己过不去。”
“你不用劝我。”姜焕璋声音暗哑,“这间院子的事,你现在还不知道,可我知道,无论如何,我都要见一面,我一定要见他一面!”
姜焕璋语气极为坚定,无智摸着光光的头,苦恼极了,这位是真疯了!
无智站起来,低头看着姜焕璋,连叹了几口气,转身往方丈室过去。
在方丈室门口招呼了声进去,盘膝坐在蒲团上的青空大和尚睁开眼,目光清亮温和的看着无智,“各人有各人要经受的魔障,别难过。”
“嗯。”无智应了一声,深吸了口气,心里顿时轻松多了。
“给他送点热汤饭,再提只炉子过去,煮一壶茶给他,夜里有雨,你找几位师兄,给他搭个挡雨的芦棚。”青空大和尚温声吩咐。
第五百四二章 暴雨
“是。”无智恭敬答应,刚要退出,突然问道:“师父,那个院子里,真有人闭关吗?”
青空看着他,露出丝笑容,“快去吧,天色不早了,把芦棚搭好,别让他淋了雨。”无智呆了呆,有些答应一声,退出方丈室,走出十几步,呆站了片刻,才往厨房去取热汤热饭。
宁远和墨七、周六等人,从吕府出来,找个地方又吃喝玩乐了一通,眼看日头西斜,才各自回去。
宁远先到京府衙门,再从东华门进去,四下兜了一圈,这才往定北侯府回去。
刚进了定北侯府,六月迎上来,一边跟在宁远后面往宁远住的小院过去,一边禀报今天的大事小情,“……晋王爷今天去了趟宝箓宫,巳初进去,巳初一刻出来,经过延庆宫,叫了当值的内侍,问了五爷的饮食起居可好,十分关切。”
宁远哼了一声,脸色微冷。
“……姜焕璋今天还在大相国寺,说是夜里有雨,青空大和尚吩咐给他搭个芦棚挡雨,人熬的已经不成样子了。”
宁远的脚步一下子顿住了,沉默了片刻,“那间小院到底有没有什么古怪?还是没听到什么信儿?”
“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六月愧疚中带着隐隐的不安,“小的今天在大相国寺后巷几间茶坊里听了一两个时辰的闲话,又守着大相国寺后门,看到往寺里送东西的,就想办法攀谈几句,都没听说过那间小院,有几个知道的,也是说那间小院一直空关着,大相国寺里象这样空关着的院子足有七八处,那间小院偏在一角,空关也是常理之事。”
见宁远凝神细听,不管有用没用,六月统统细细禀报。
“只有个送香花的婆子,头一句就说她七十了,说是往那间小院送过几回香花,问她当时小院住的谁,什么时候送的,送的什么花,她糊里糊涂又说不上来了,只翻来覆去不停的说她的花怎么好,怎么新鲜,怎么洁净。”
“去找这个婆子,想办法问清楚,到底什么时候送的花,当时院子里住的是谁,送的什么花,为什么送花,总之越详细越好。”宁远吩咐,六月垂手答应,退后几步出去了。
宁远回到自己屋里,换了衣服,到后院练了几趟拳,做了晚课,回来沐浴洗漱,挑挑拣拣了半天,挑了件象牙白素绸长衫穿了,刚踏出门,想起六月说的夜里有雨,回身又吩咐大英取了几件斗蓬,挑了件墨灰织锦缎薄斗蓬穿上,吩咐大英备车,从角门上车,直奔李宅而去。
大英扭开后角门,宁远闪身进去,左右看了看,大步留星,直奔李桐的院子。
路上不时看到提着灯笼的婆子,或是成双成对的小丫头们,宁远警惕的看着前后左右,躲躲闪闪曲折往前,一边走一边思念城外的紫藤山庄,那个庄子多好,足够大,这宅子也太小了,磕头碰脑全是人!
离李桐院子后角门不远,宁远轻轻舒了口气,左右看了看,正要一个箭步上前冲进角门,一棵开的正盛,在已经紧起来的风中哗哗拍着树叶的高大山茶后,文二爷笑眯眯闪身出来。
宁远没提防,吓的一个趔趄,看清楚是文二爷,瞪着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最合适。
“我刚到,七爷就到了,这个时辰掐的还算准。”文二爷笑眯眯一脸说不清的味儿。
“正好路过……”宁远的话说到一半就咽回去了,算了,不解释了,“你等我,有事儿?”
“当然。”文二爷左右看了看,招手示意宁远,宁远上前两步,也隐在那棵旺盛无比的茶花阴影里,挤在文二爷身边。
“也没什么大事,听说今天吕府的文会很热闹,七爷没带五爷过去凑个热闹?”此时此地不宜客套,文二爷直奔正题。
“嗯?”宁远皱起了眉。
“好在这文会不只吕府这一场,季老丞相号称天下文人领袖,过几天他家的文会,指定比吕府的更好,七爷该带五爷过去凑个热闹,涨涨见识。”文二爷接着道。
宁远盯着文二爷,片刻,慢吞吞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文二爷低低的干笑两声,“那我就不打扰七爷了,这样的天儿,眼看就要下暴雨,七爷还……呵呵。”文二爷这两声笑更加干巴,“我家大娘子不是寻常人,七爷慧眼识人,难得,难得!”
宁远斜着他看了一会儿,转身就走,没理他。
半空中一声炸雷,雨点落下时,宁远已经站在李桐正房廊下,仰头看着一落就倾盆一般的暴雨,长长舒了口气,今天运气真好。
雷声刚过,窗户上就响起几声轻轻的敲击声,绿梅正背对着窗户剪灯花,吓的一个机灵,水莲急忙竖指唇上示意她淡定,自己急步过来,经过绿梅,低低嘀咕了句,“指定又是那个!”
绿梅会意,顺手拿起灯,跟在水莲身后,水莲推开窗户,绿梅把灯举高。
“你们大娘子呢?这天早着呢。”窗户一拉开,宁远就探头进来,伸长脖子左右看。
“姑娘在书房对帐。”水莲答了句,“烦您先等一等,我去跟姑娘禀一声。”
“快去快去。”宁远缩回头,挥手说了句,抬脚就往西厢书房过去,李桐这间院子,那间书房,他已经熟的不能再熟。
水莲从屋里穿进书房,话没说完,门上就响起了两声极轻的笃笃敲击声。
李桐手指飞快的拨着盘算珠,‘嗯’了一声,水莲会意,上前开了门,立刻示意宁远,“先进来坐着,等姑娘对完了帐。”
宁远立刻掂起脚尖,脸上的神情看起来比水莲还小心几分,进来坐到常坐的位子,坐下去,转了几下,怎么看李桐都得拧着脖子,掂着脚尖站起来,搬起椅子,挪到正对着李桐的方向,重又坐下,往后靠进椅子里,换了几个姿势,翘起腿,侧头看着将算盘打的噼里啪啦、简直比外面暴雨还急的李桐。
第五百四三章 有大事
算盘声偶尔停一下,李桐写一行字,算盘声接着响起,直算了两刻来钟,李桐才推开算盘,提笔写了几行字,合上帐本示意水莲,“拿给阿娘吧。”
李桐还没怎么样,宁远长长舒了口气,“可把我累坏了。帐都对上了?”
“送到我这里的,明面都能对起来,你做什么累坏了?”李桐站起来,自己去沏茶,以活动活动肩颈四肢。
“给我也沏一杯,看你对帐看的,你这么噼里啪啦,我看的累坏了。”宁远伸出一只手,举在空中象抽风一般抓着,圆瞪着两只眼,摆出一脸紧张相。
李桐斜了他一眼,正要往另一个杯子里放茶粉的手缩回来,沏了自己的茶,示意绿梅,“给七爷沏杯茶。”
绿梅看着宁远那只抽风一样的手,忍着笑,上前给他沏茶。虽然不怎么确定,可她总觉得,这位宁七爷一来,大娘子就明显比平时活泼许多。自从在姜家摔伤了头之后,大娘子就和从前大不一样,消沉的简直象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
“我很佩服你。”宁远收手接过茶,看着李桐一脸夸张的赞叹,李桐皱眉看着他,这句话后面,只怕又没什么好话。
“我就这么看着你,你还能旁若无人只管算帐,真厉害,换了我肯定不行,你要是就这么在旁边看着我练功夫的话,我肯定练的乱七八糟,连气息都调不匀。”
宁远微微屏气,紧盯着李桐,看她的反应,李桐压根没理他,坐到宁远对面一张锦垫松软的扶手椅上,一边抿茶,一边看着宁远问道:“又有什么事?”
“来看看你。”宁远眼里几丝失望一闪而逝,“没事就不能来了?”
“要是没事,我就不陪你说闲话了,过几天我们家要办文会花会,这是头一回,好多事儿呢。”李桐将杯子放到几上,就要站起来送客。
“有事有事!”宁远急忙喊道:“你看你,我就是随口说一句,你别当真,没事我哪能上门打扰你?肯定是有事,有大事!”
李桐坐回去,无语的看着宁远,绿梅瞄了眼宁远,又看看李桐,悄声退后,到隔壁守着听传唤去了。
“有什么事,说吧。”看着绿梅退了出去,李桐问道。
“明家那位小娘子,你今天见到了?”宁远往上坐了坐,耸了几下肩膀,端直坐好,一脸严肃问道。
“嗯,机敏通透,清雅豁达,学问很好。”李桐听问到明三娘子,一颗心顿时有几分沉落,墨七确实配不上她,她和墨七,最好也不过举案齐眉,相对无言。
“跟墨七合不合适?”宁远紧盯着李桐的神色问道。
“跟墨七,是有些委屈了。”沉默片刻,李桐轻轻叹了口气道。
“那你看到跟墨七合适的小娘子没有?”听到李桐说有些委屈,宁远愉快的打了个响指,接着问道。
李桐仔细想了想,“今天到吕府的小娘子……解二娘子肯定看不上墨七,赵九娘子大约也看不上,楚三娘子更不用说了,周八娘子心思太单纯,又是荆国公府小娘子,解三娘子话太少,太能忍,凡事都闷在心里,事情关已不关已,都不敢开口出头,真要和墨七在一起,墨七必定无法无天,还不知道过成什么样儿,汤五娘子……汤家这样的门第,和墨相府上差的太远了,汤五娘子又是初到京城,今天来的小娘子,就这些。”
李桐一个个说了一遍,宁远满脸赞叹的看着她,“就这一会儿功夫,你就把每个人的脾气禀性看的这样清楚?你这眼力太厉害了!”
宁远冲李桐竖着拇指,“那你觉得解家那位三娘子,和周家小六怎么样?解三娘子虽然是侄孙女,可这个侄孙女是跟亲孙女一起养在身边长大的,也就和亲孙女差不多,周泽轩能和解尚书结亲,必定求之得。”
李桐摇头,“我觉得,若论人品,周六少爷可比不上墨七少爷,解三娘子真要是嫁进周家,”李桐顿了顿,“周家可不太平,依解三娘子的性子,什么事都悄无声息的忍下,能忍几年?”
“不知道高书江想拿汤家五娘子和哪家攀亲。”宁远揉着下巴。
李桐想着刚刚阿娘说的那些,沉默片刻,低声道:“汤五娘子的亲事,五娘子的阿娘商大奶奶托到我阿娘那里。”
李桐低低的将商大奶奶那些难处说了,“我阿娘是个心软的,又因为我去年那一场事,就松了口,说和我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找到机会。”
“这容易,她们看中了哪家,你求一求长公主,出面保个媒,长公主其实挺爱看热闹的。”宁远轻笑,李桐斜着他,“如今什么样的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长公主不知道,汤五娘子这事,要不是后头站着高家,怎么都好说,可沾着高家,沾着太子,求到长公主那里,不是给长公主找事么?”
“你别想这多,长公主这样的,怎么看都不象是个怕事的,只怕她巴不得找点事儿呢……行行行,你说的对,我错了,我刚才都是胡说八道。”宁远话说到一半,迎着李桐的怒目,立刻改口认错,“你替长公主着想,就该这样,是我错了,你大人大量,别跟我计较,就当我胡说八道。这样好了,汤家……姓商是吧?商大奶奶看中了哪家,你跟我说,我替她保成这个媒,怎么样?算我陪礼道歉。”
“保媒?就你?你坏事有余,成事可不怎么样。”李桐哼了一声。
“那要不这样,汤家和高家提的亲事,只要商大奶奶不点头,我就让他们说不成,这样行吧?发挥我能坏事的长处。”宁远顺着杆子再次献殷勤,李桐失笑,一边笑一边摇头,这位宁七爷这份疲赖可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那我的呢?你没替我看中哪家小娘子吧?我告诉你,解家那位什么二娘子,我打听过了,心眼太多聪明太过,错了,是知道自己有点小聪明而自负,以为天下在她掌中,满京城的人她都能拿来当棋子,傻到家了,这样的,你别打主意想塞给我,别的,你看中哪家没有?”
宁远目光紧盯着李桐,心提在半空。
第五百四四章 不是莲花啊
“今天来的小娘子,我刚才都说过一遍了,你自己觉得哪家小娘子好?”李桐摊手,他的亲事,哪里轮得着她插手?
“都不好。”宁远摇头,“我读书不多,什么墨家明家这些满门书香味儿的,人家瞧不上我,我也受不了那股子酸味儿,周家就别提了,太傻。你看,我不管门第,不要什么书香清雅,贤惠什么的,也不要紧,只要一条,就是得跟我能说得来,象咱俩这样,你看咱俩多能说得来!夫妻两个,就是得什么话都能说,你说是吧?我就要这一条,别的都无所谓,我这样的人,什么规矩世俗,统统没在我眼里。”
宁远一边说,一边盯着李桐的神情。
李桐斜着他,听他说完,瞬开目光,“那可难了,你这真成了说亲了,得先说得来,你自己想办法吧,我可帮不了你。”
“就你能帮得上我,你别这样,你不帮我谁还能帮我?”宁远看起来十分无奈,李桐懒得再理他,抬手掩下半个呵欠,“还有事吗?要是没事,我今天一天累坏了,明天还要早起。”
“有有有!重要的事还没说呢。”宁远悻悻然的拍着椅子扶手,“有件事,想来想去只能问问你,你听说没有?姜焕璋在大相国寺最后面一间小破院门口,守了大半个月了,就坐在院门口几乎寸步不离,说那间小破院里有个闭关的高僧,这一阵子要出关了,说是一定要见到那位高僧,可大相国寺的知客僧无智,还有别的僧人,都说那个小院是空着的,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高僧闭关,你在姜家的时候,听到过什么没有?”
李桐的神情一下子变了。
宁远心里一紧,顿时懊恼无比,他昏了头了,怎么能向她问姜焕璋的事,她嫁进姜家不过一个月,就几乎被害死,哪能知道姜家什么事?他唐突了,她会不会想多了?唉唉!自己真是昏头了!
李桐手指尖都是凉的,那间小院里确实住过高僧。从前这个时候,她嫁进姜家一年多,一直毫无动静,就是这个月,姜焕璋陪她到大相国寺求签求子,两人一路磕拜敬香,从最后一重大殿出来时,从最后面一个小破院里,出来一位老的看不出年纪的和尚,迎着她过来,和她说了几句话:再多的痴心都是枉费,回去吧。
她当时以为他说的是求子,很久很久以后,她才隐隐有些明白,他说的不是求子,他说的是她对姜焕璋那一份痴妄。
那和尚和她说完这一句话就往前面走了,没和姜焕璋说话,现在,姜焕璋守在院门口,要见那和尚干什么?难道他当时就听懂那和尚的话了?还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对不起。”宁远的声音透着浓浓的不安和低声下气,“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你知道我这个人,在你面前说话太肆无忌惮。我从来没介意过你嫁进过姜家这件事,对我来说,这不算事,你别多想,我真……”
“那间小院,”李桐猛抽了口气,宁远这几句话,她没听到,“我不知道那间小院有什么门道,不过……”
李桐咽了口口水,压下心里突然泛起的不安和激荡,组织着言语,尽可能把话说清楚,又不会带出不该说的东西。
“姜焕璋这个人,你怎么看?你一定觉得他这一年多十分荒唐是吧?愚蠢?可笑?他其实不是这样的,之所以这样,我是说……”李桐深吸了口气,“当初,我能看上他,我阿娘能看得上他,是因为他确实十分出色,之所以这一年多荒唐可笑,做了许多愚蠢的事,是因为他大意了,算是大意吧,是因为他判断错了一件事,他以为我嫁进姜家,就只能安心老死在姜家,为姜家做牛做马拼尽全力操心劳作,好求得他的欢心,和姜家人的欢心,他以为我只有这一条路,我只能这样,我阿娘也只能这样,拿着李家的钱讨好他,好让他对我有一丝半点的好脸色,他只是错看了我,和我阿娘。”
李桐努力想把话说的清晰有条理,说出来的,却还是十分凌乱,不过宁远听明白了,连连点头,“你确实极其与众不同,多数人,十有九九的人,都讲究……嫁错了人,就跟投错了胎一样,只能认命,你太与众不同,不能怪姜焕璋愚蠢,十有九九的男人,都会这么想,除了象我这样的,你不认命,这一条,我佩服之极,你是女中豪杰,敢这样怼天怼地怼命的人,我是一个,你也是一个。”
“姜焕璋很不一般,你不要小看他,他说那间小院里有高僧闭关,我觉得,那间小院就算没有高僧闭关,也必定不一般,你让人盯紧些。”
李桐顿了顿,想着自己这诡异可怕的还魂,沉默片刻,“就怕盯也盯不住,你尽力吧,不要小瞧了姜焕璋,到现在,他大概已经十分清醒了。”
“好。”宁远神情郑重的答了个好字,迟疑了片刻,声音有些犹豫,“我真没有别的意思。”
“嗯,我知道,姜焕璋的事,你来问我就是了,能说的我都会告诉你。”李桐心情沉郁,从前那一回,开始的时候她顾不上府门之外,之后她又一心贤惠过几年,再往后她就懒得管外面的风风雨雨了,几十年里,她几乎没关心过府门之外,姜焕璋在府门之外的事,她知道的太少了。
“要是看到什么,我就来告诉你。”宁远保证了一句。李桐的坦然,让他心里颇有几分羞愧,人家没想多,都是他想多了,她心里是莲花,眼之所见全是莲花,自己心里好象啥玩意都有……
“这回没事了吧?正好雨小一点了,你赶紧回去吧。”李桐再次催促。
“好吧。”宁远不情不愿的应了一句,双手撑着椅子扶手,撑了一回没撑起来,再撑一回,又没撑起来,连撑了三四回,‘嘿’的一声呵,总算把自己撑起来了,伸了个懒腰,转了两三圈,才找到自己的斗蓬,随手披上,叹了口气,“我走啦。”
第五百四五章 和尚
李桐低着头,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她正忧虑忡忡,根本没看到宁远这浑身的戏。
宁远有几分无趣的出了屋,一边沿着走廊往外走,一边随手系好斗蓬带子,将风帽戴上,出了角门,裹紧斗蓬,机警的瞄着四周,脚步飞快出了李家,上了车,将湿斗蓬甩给大英。
车子晃了晃,小跑着往定北侯府回去。
宁远坐在车里,听着车顶上噼啪的雨落声,一点点细细回想李桐的话和她的神情,以及刚才的点点滴滴,他说到姜焕璋守在大相国寺,她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好象还有点害怕,她害怕姜焕璋?还是害怕姜焕璋守在大相国寺后院这件事?她脸色大变,是因为姜焕璋守在大相国寺?
这里面有什么隐情?
姜焕璋死守在大相国寺这件事,让他觉得十分古怪,她今天这样的反应,也十分古怪,她和姜家还有什么未了的事?能有什么事?
宁远越想心情越不好,紧拧起眉,片刻,抬手敲了下车厢板,“大雄呢?”
“在。”小路着跟在车旁的大雄急忙紧跟几步,上前应声。
“立刻去告诉六月,从现在起,姜焕璋那里,两两轮班,一刻不许离眼的盯紧姜焕璋,真到他离开大相国寺。”宁远冷声吩咐道,大雄答应一声,离开马车,飞掠而出,去找六月传话。
…………
大相国寺后院,那间小院门口,虽说搭了芦棚,雨是没淋进来,可寒风转着圈,从四面八方扑上来。
无智一只手抱着自己那件厚厚的粗布斗蓬,一只手撑着伞,冲进芦棚,放下伞,将斗蓬裹在冷的紧挨着小小的红泥炉,正瑟瑟发抖的姜焕璋身上。
“谢谢你。”姜焕璋伸手接过斗蓬裹紧,哑着声音谢了句。
“唉!姜施主,你这是何苦?什么样的事值得你这样糟蹋自己?要是冻出个好歹……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让你早日解开这个心结。”无智一声接一声叹着气道,“我再去给你拿个炭盆,再拿一篓子炭,你自己让着添炭,再给你拎壶水?”
“好,多谢你。”姜焕璋裹上斗蓬,顿时觉得暖和太多了,再次感谢。
无智拿起伞冲出去,姜焕璋扭头看着他,无智几乎眨眼就隐没在暴雨中,姜焕璋却拧着头看了半天,才缓缓转回头,仰头看着破旧的院门。
他记的很清楚,就是春闱之后,就是这个月,他陪李氏到这大相国寺求子,他从这个院子里推门出来,和李氏说了那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再次见到他时,已经是二十年后了,那一回,是因为顾氏生的小女儿议亲,他陪顾氏到大相国寺,找无智给顾氏生的小女儿合八字,那一次,他莫名其妙想起陪李氏求子时见过的那个枯瘦和尚,好象管不住自己一样,他一直走到这里,站在殿门外,看着那和尚推开院门出来,那一瞬间,他仿佛一下子穿回到了和李氏求子的时候。
他说他大难临头,说他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可以让他重新回到年青的时候……
后来,他就回来了。
姜焕璋伸手抚在院门上,轻轻推了推,又用了点力气推了推,他已经推开过不知道好几回,也进去角角落落找遍了好几回,他找不到他,他只能等他推开这院门,走出来找他。
可他一定要见他,否则他宁可跪死在这里!
无智跑了两趟,送了炭盆,又送了炭和水,习惯性又劝了几句,嘱咐再三的回去歇下了。
姜焕璋有了厚棉斗蓬和炭盆,至少不冷了,雨好象小了些,姜焕璋转头看了会儿渐小渐缓和雨丝,天也稍稍明亮了些,姜焕璋站起来,跺了跺脚,舒缓了下血脉,重又跪下,裹紧斗蓬挪了挪,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刚眯眯糊糊要睡着,只听到院门里传出声空洞的叹息声,“唉!何苦?”
姜焕璋一个机灵,立刻挺直了上身,伸手想去推院门,手刚挨到院门,急忙又缩了回来,他推开是不成的。
“法师,请指点,是您送我回来的。”姜焕璋扑倒在地,磕头不已。
院门轻轻的吱呀了一声,拉开的院门里,枯瘦的和尚和姜焕璋前几次见到时一模一样,仿佛时光在他这里是停滞的。
“法师。”姜焕璋直直的看着和尚,声音颤抖,一阵浓烈的委屈冲上来,他用尽全力控制着自己,才没有扑上去抱住和尚,痛哭一场。
和尚仿佛高在天际,低垂着目光,悲悯的看着姜焕璋。
“法师,求您指点。”姜焕璋用力压住无尽的委屈和冲动,仰头看着和尚,抖着声音道:“法师,您说让我回到,重新回来,我回来了,可是,这不是从前,这也不是回来,现在完全不一样了,都不一样了,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这样?人一样,人也不一样了,还有她,法师,她怎么也回来了?为什么?怎么会这样?法师!”
姜焕璋几句话之后,就心情激荡的几乎语无伦次,再想到李氏的同时回来,姜焕璋只觉得心里痛的连一呼一吸都如刀割一般,实在控制不住,伏在台阶上,痛哭失声。
“我不知道。”和尚声音空洞轻缓,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这是你的因果,我送你回来,是我的因果。你问的,都是你的因果,我不知道,佛祖说,三千大千世界,你从前的因果,是从前的世界,现在的因果,自然是现在的世界。”
姜焕璋呆呆的看着和尚,他的话,他懂了,又没懂,从前的因果,是从前的世界,现在的因果,是现在的世界,现在,是因为他的因果而改变的?这怎么可能?
“法师,那晋王呢?天命也能改吗?天道呢?不是还有天道吗?”眼看和尚要转身,姜焕璋急忙扑上前,急急的问道。
“我不知道。”和尚缓缓转过身,“见了这一面,你我缘分就尽了。”
“法师!法师!”姜焕璋还要往前扑,院门无风自动,缓缓关上,将姜焕璋关在了门外。
第五百四六章 确认
姜焕璋不顾一切再次推开院门时,院子里已经空无一人,姜焕璋直挺挺跪着,好半天,上身慢慢往下萎落,连头伏在地上,团成一团。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停了,乌云散去,月亮象被这暴雨刚刚冲洗过,虽然只有一弯,却明亮干净的出奇。
姜焕璋的头慢慢抬起来,整个人象是折叠后又慢慢打开了,想站却没能站起来,趔趄了半步,腿一软跌坐到台阶上。
姜焕璋坐下,抖着手扯起斗蓬,慢慢裹好,又坐了一会儿,伸手扶住门框,一点一点站起来,慢慢下了台阶,走出芦棚,仰头看着干净空旷的星空。
三千大千世界,从前的因果是从前的世界,现在的因果是现在的世界,他是说,现在的世界,已经不是从前的世界了吗?
姜焕璋一念至此,仿佛有一根尖利无比的钢针直扎入心、入脑。
春闱的状元,不是陈安邦,成了吕炎,听到这个消息那会儿,他也象现在这样,好象被人根尖利到能让人毁灭的钢针直刺入心,刺的他几乎当场崩溃。
状元是星宿转世,怎么会变了呢?除非天道变了。
是了,现在,就是天道变了。
姜焕璋低着头,拖着脚步,一步一步往大相国寺外走。
他象个傻子一样,他还以为除了他回来了……噢,还有她,他以为一切都会和原来一样,只除了他回来了,是了,他重又回到这风华正茂的时候,本身就是个因,或者果,或者因果皆有,她有回来了,她变了,她要毁了他,毁了姜家,她甚至不择手段……
姜焕璋步子停了,站在廊下,片刻,慢慢坐到栏杆上,跪了这么些天,他身体极其虚弱,这几步,他已经累了。
她竟然恨他。姜焕璋头抵着柱子,想到她恨他,心里竟然很平静,虽然他还是不觉得他有什么对不起她的……要说有,就是张太太吧,可就算他当时尽了力,又能怎么样?她不过多苟延残喘些日子而已……当时,他怎么会突然生了那样的心?
姜焕璋眉头一点点往中间蹙,他当时怎么生了那样的心呢?姜焕璋一点点回想,他已经忘的差不多了,这些事,他不愿意记着,他希望早点忘的干干净净,有好些年,他真的忘了,现在回想,也是一片模糊,他当时是怎么想的?
是了,姜焕璋心头一跳,是她不够安份,她总挑唆着李氏这样那样,她甚至暗中抽调他姜府的银钱流水,她和李信越走越近……
姜焕璋越想心跳的越快,呻吟了一声,抬手按在胸口,他不敢再想下去了,幸好,她及时死了!
她及时死了,想到这里,姜焕璋只觉得后背一阵冰冷的寒意。
他生了那样的心,是因为他怕了,他怕什么?那时候,他已经重权在握位列一品,他是天子最信任的重臣,他怕什么?他怎么会怕一个小小的商妇?
他怕什么?姜焕璋后背渗出一层冷汗,又渗出一层,下意识的裹紧厚棉斗蓬,他怕什么?
姜焕璋慢慢抬起手,按在脸上。
文二爷做了李信的幕僚,不是因为李信,而是因为她,宁海是李家家奴,还有陶管事……还有很多,都是她的人……
她的人,和她的钱。
他那个时候是知道的吧,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忘了这些的?文二爷说过很多回……他没往心里去,是他不愿意听,听而不愿意闻,那个时候,他知道她已经没有退路,她无路可走,除了死,她死了,他也不怕了,那个时候。
从前,他忘了这些没什么,忘了就忘了,可他又回来了,他回来时……他回来的太匆忙了,来不及准备,他完全没有准备……
他跟他说,他只能从成亲那个月开始,他和她的命纠缠在一起,不能分开……
姜焕璋一下下往柱子上撞着头,他说的这些话……他都说的这样明白了,他怎么就充耳不闻呢?就象文二爷说过无数回的那些话,他习惯了从始至终把她忽略掉,他厌恶她,充满了铜臭和傲慢的女人……
…………
六月站在宁远正房廊下,身后两三步外站着两个一身市井打扮的男子,三个人都是浑身湿透,却仿佛一点也没感觉到。
六月心里忐忑无比,两个男子更是脸色苍白,眼里充满了恐惧和不安,衣服湿透这样的小事,这会儿完全不在他们的感受之内。
上房的灯亮了,几乎和亮灯同时,上房门打开,大英打起帘子,招手示意六月等人进来。
六月在前,进了屋,看也没敢看散着头发,只披了件衣服的宁远,跪倒就磕头禀道:“回七爷,姜焕璋从大相国寺出来,回去绥宁伯府了。”
“他见到了?”宁远脱口问道。
“没,不是,是……不知道。”六月答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回头看着两个男子吩咐道:“你们两个说吧,把经过仔细说给七爷听。”
“是。”两个男子眼里带着惊恐,“回七爷,小的两个当值,眼睛都没敢眨,先是雨小了,后来雨就停了,天上一丝云也没有,月光很亮,星光也很亮,小的两个正庆幸运气好,这样亮的月光,盯着起来十分清楚,可突然……”
说话的男子咽了口口水,“先是那芦棚周围好象有点模糊,很快,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就起了大雾,雾浓的小的两人都看不到对方,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小的两个有错,事先没把环境摸清楚,当时不辨四周,不敢往前,也不敢往后,只好用耳朵听动静,没听到什么动静。
没多大会儿,雾就散了,姜长史坐在台阶上,目光呆滞,后来站起来就往外走,走出二十来步,象是走不动了,坐在栏杆上,低垂着头,坐了一刻钟略多一点时候,站起来,走回绥宁伯府了。”
男子一口气说完,恐惧纠结的看着宁远,他们经历的事,太诡异了,连他们自己都不敢相信,要是七爷不信……
“路上呢?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没有?直接回去了?”宁远心里涌起股极其古怪的感觉,下意识上前半步追问道。
第五百四七章 心之所想
“除了走的慢,没看到奇怪的地方,一路也没停,就是慢,一步一步挪回去的。”两个男子急忙答道。
“七爷,他们两个当了六七年的差了,一向稳妥可靠,从来没谎报过军情,七爷……”六月急忙替两人解释,刚刚两个人跟他说那场大雾时,他直到现在,还是觉得不可能,这天从睛了之后,别说雾,连点水气都没看到。
“我知道,他们看到的,应该是实情。”宁远几乎立刻想到了李桐那些话,脸上隐隐的害怕和凝重,她知道有古怪?还是知道那间小院里有神通?她怎么知道的?
“你们两个差使办的很好,下去好好歇着吧。”宁远吩咐两个男子,两个男子浑身的紧张一下子松驰下来,磕头谢了,垂手退出。
六月也暗暗舒了口气,大相国寺这事太古怪,他以为……七爷真是圣明!
“让人盯紧姜焕璋和姜家。”宁远吩咐道,六月答应了出去,宁远转身吩咐大英更衣,话刚出口,又摆着手示意不用了。
这会儿去找李家娘子,实在有点太过了,再说,姜焕璋的事,总问她也不大合适。
“准备纸笔,叫福伯来。”宁远背着手呆站了片刻,吩咐道。
大英铺开纸压好,倒了水研墨,大雄退出去叫福伯了。
福伯到时,宁远已经写好了信,用了漆封,递给福伯,“这是给邵师的,挑个妥当人送回去,越快越好。”
福伯接过信,虽然疑惑却一句没多问,小心的将信袖起来,赶紧出去安排人送信了。
…………
隔没两天,就是季家的文会和花会了,这一回,绥宁伯府也收到了请帖。
曲大奶奶有几分小激动,她到京城的时间不长,嫁进姜家时候更短,姜家又几乎是关上大门自成一体,她并不知道这京城和她长大的小镇大不一样,也不知道京城正常的高门之家,一年到头,各种赏春避夏赏菊赏雪以及佛会法会,根本没断过。
在她的感觉中,上个月刚进了趟宫,这个月竟然又收到了季家赏花的请帖,她们府上简直太受重视,她太受大家欢迎了,这份小激动夹杂着骄傲,让她心情好的这一整天都没把顾姨娘叫进来折腾,她也顾不上,她要好好挑衣服,好好打扮,不能失了伯府当家人的体面,毕竟,对于出身小镇穷家这一点,她还是有点儿小不自在的。
曲大奶奶是小激动,姜婉和姜宁却是激动的几乎喘不过气,她俩长到这么大,小时候不提了,也都不记得了,从记事起,和她们姜家往来的,也就是姨母顾家,后来顾家实在穷极了,阿娘就让她们再去顾家,还有就是永安伯府赵家了,可最近五六年,永安伯府再没请她们过府玩过。
现在季府却下帖子请她们过府赏花!
姜婉和姜宁激动的说个不停,反复分析为什么季府突然下帖子请她们过府赏花,分析来分析去,两人一致认为:肯定是因为她们大哥做了王府长史,她们一家上个月还进了宫,肯定是看到她们家又要抖起来了!
姜宁兴奋的坐不住,一颗扑通扑通的心比两只脚更加跳跃欢快,“姐姐,季探花还没定亲呢,呀!”姜宁突然福至心灵,一念所至,自己把自己吓着了,“姐姐,季探花还没定亲,你说……”
姜宁激动的浑身发抖,两只眼睛亮的闪个不停,“这花会,会不会?是季家要挑媳妇了?”
“是啊!”姜婉也激动了,姜宁说的太对了!
“姐姐!”姜宁两只手握住脸,激动的气息一声比一声粗,“姐姐你想,季家跟咱们一点交情也没有,照理说,这花会请不到咱们府上,可是却巴巴给咱们送了请帖来,你说,会不会?会不会是……”
姜宁激动的说不下去了,会不会是季家看中了她们姐们……不,是季家看中了她,一定是看中了她,所以才巴巴的送了请帖,特意把她叫进府相看。
“可不是!”姜婉一下子就明白了,她和姜宁的心思一样,一定是,季家看中她了,这请帖,十有七八是因为她才有的,是季探花看中了她?季探花什么时候看到的她?她怎么不知道?
姜婉和姜宁想的四只眼睛发直,激动的快要哭了。
第二天,除了陈夫人因为顾姨娘和儿子一直在谷兰院,她每天听着各种让人郁闷堵心的信儿,可是半点办法没有,心情十分不好,曲大奶奶和姜婉姜宁,都十分激动。
姜焕璋在大相国寺守了十几天,瘦的两颊往里吸着,几乎有点脱了形,见到了那个和尚那天夜里,姜焕璋悟到了却不死心的心几乎死了,这几天闭上眼睛都是从前种种,梦的越多,越不愿意醒过来,醒过来之后,心里却越来越清明,从前的种种,他都没有了,随着李氏离开姜家,彻底离开姜家,从前的一切,他都要自己动手,从头开始了。
季家这张请帖,是季尚书拉他的第二把,把他往朝廷的中心拉,也尝试着要把绥宁伯府也一点点拉回京城的权贵圈子。
姜焕璋看着掩饰一脸喜气和得意的曲氏,厌恶的移开目光,却又扫到打扮的极其用力,却显的十分好笑的姜婉和姜宁,心里的厌恶更浓,呆站着,原本想交待几句,这会儿却半点心情也没有。
对了,还有顾氏,从前纵然是他自己蒙着自己的眼,可再怎么蒙眼,顾氏自己也要十分出色才行。
“顾氏呢?”姜焕璋冷声问了句,他交待一句两句不见得有用,不如让顾氏跟着过去,随时提点,至少不会出大错。
“在家奶孩子呢。”曲大奶奶脸上有几分不高兴,好好儿的,提顾氏那个贱人干什么?
“叫她收拾收拾,一起过去,你初到京城,不懂京城的人情礼数,让她跟着你,提点提点,免得失了礼。”姜焕璋冷冷的吩咐道。
曲大奶奶顿时一脸狠厉,死盯着姜焕璋,不过这是姜焕璋的吩咐,不用她吐口,几个眼皮活络的婆子已经悄悄溜去叫人了。
第五百四八章 奶娘顾
顾姨娘还真正抱着儿子喂奶。
曲大奶奶在时,她给儿子喂奶要当着曲大奶奶的面,儿子连咽两口,曲大奶奶就要发话:停一停再喂,别吃呛了。**从饿的几乎顾不上咽的儿子嘴里硬生生拔出来,儿子委屈嚎啕的她的心跟刀割一样,本来就不多的奶汁顺着**流出来,她按都按不住。
一顿奶要折腾三四回,从她和儿子被强行抓进这个院子,儿子就没吃饱过。
这会儿她出门了,今天无论如何也得让儿子吃顿饱饭。
听到敲门声,顾姨娘吓的一个机灵,急忙拽起张破被裹住咬着**不放的儿子,颤着声音问道:“谁啊?正方便呢。”
“姨娘快点收拾了出来,爷在二门里叫你呢,让你跟大奶奶出门去季府赴宴,快些!这可是大好的事儿!”婆子不停的敲着门,语调极不客气。
顾姨娘一呆,“我要是去了,那孩子?”
“这院里这么多人,哪一个不能看一天?姨娘这是失心疯了?这是大爷的吩咐!大爷这么疼你,有去季府赴宴这样的好事,先想到你,你推三阻四,疯了这是?”婆子更加不客气了。
顾姨娘心里涌过股热流,表哥没忘了她,“这就来,来了!”顾姨娘答应着,抱着不管她站还是坐,只管死咬着**吃奶的儿子,急急忙忙出来,呆了片刻,转头去找春妍,这一阵子她看得出来,春妍是个善心的。
春妍听了顾姨娘的话,其实不用顾姨娘说,来传话的婆子声音大的整个院子都听得着,虽然有些胆怯,可春妍还是答应了下来,伸手去接孩子,顾姨娘只好忍痛将**从儿子嘴里硬拔出来。
春妍接过嚎啕大哭的孩子,示意顾姨娘,“收拾收拾快去吧,孩子你放心,一会儿我抱着他去找青书,不会让他饿着。”
顾姨娘谢了春妍,急急忙忙冲进丫头们共用的净房,匆匆净了面,头是顾不上梳了,随手拢了拢,跟着已经急的简直要骂出声的婆子,三步并作两步,往二门冲过去。
姜焕璋两眼呆直的看着婆子手指指向的顾姨娘,要不是婆子指过去,他压根没认出来眼前这人是顾氏。
眼前的顾氏,一张脸圆的简直就是皮包不住肉,圆成这样,偏偏皮肤极其粗糙,上了粉,却没抹匀,他甚至看出一粒粒的粉疙瘩,两颊两团深红,也不知道是抹了胭脂没抹好,还是那张脸上本来就有的红,那双他看了一辈子的清澈水汪、令人忘俗的双眼,混浊的象一对死鱼眼。
一身靛蓝粗布袄裤,这一身他见过几回,她怀着胎时,就是这样一身衣服,那时还能看出几分我见犹怜,可现在,她浑身的肉,几乎要撑破那几块靛蓝粗布,她曲膝福礼时,他的心不由提起,唯恐她动作稍大些,那衣服就砰砰绽开,硬生生裹在里面的肉都要扑泄而出。
这是顾氏?这怎么可能是顾氏?
姜焕璋瞪着顾姨娘,目瞪口呆。
曲大奶奶斜着姜焕璋,盯着他脸上的神情,看着他的目瞪口呆,得意的哼了一声,嘴角往下撇到底,又得意的翘上去。
“你……”姜焕璋缓过神,只觉得浑身无力的如同被抽了魂一般,有气无力的挥着手,“回去吧,你先……回去吧。”
“哼!”曲大奶奶这一声哼的响亮,猛的甩了下帕子,转过身,款款上车。
陈夫人眼不见心不烦,早就上车等着了,姜婉和姜宁正沉浸在想象中的巨大激动和喜悦之中,别说顾姨娘什么的,就是陈夫人当场横死在她们面前,也不会让她们分心斜一眼。
这一翻折腾,绥宁伯府两辆大车到季府门口时,季府门口的车辆已经排了老长。
姜焕璋脸色还没怎么缓过来,俯身和陈夫人说了句,策马到正门口,下了马,和季疏影客气几句,进了季府。
曲大奶奶坐在车上,挑起帘子,将头伸出一半,好奇的往前往后看着往前看不到头,往后也看不到头的车队。
曲大奶奶自知对京城一无所知,这一趟出来,带上了她心目中最见多识广,当然就目前的绥宁伯府来说,也确实是最见多识广的王嫂子。
王嫂子见她把头伸出一半前看看后看看,看的舍不得缩回来,张了张嘴,想劝,几次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这位大奶奶死要面子不讲理,又十分聪明,她一劝,她就知道自己丢人了,这个丟人……她指定迁怒到自己身上,她可是个记仇的,算了,还是不说了,反正绥宁伯府丢人是常事,不丢人才奇怪呢!
车队排的虽然长,却不停的往前移动,移动的还不慢,很快,绥宁伯府两辆车,就停进了季府侧门里。
车子刚刚停稳,就有婆子从外面打起车帘,恭敬的笑着请下车,王嫂子先下了车,伸手扶了曲大奶奶下来。
曲大奶奶板直后背,昂着头,看也不看递脚踏打帘子的婆子一眼,扶着王嫂子恭敬递上的胳膊,款款往前走了几步,才想起来陈夫人,急忙停步,等陈夫人过来,依旧扶着王嫂子,落后陈夫人半步,顺着季府管事婆子的指点,往里面进去。
一路上都是各家老夫人、夫人,小娘子们,曲大奶奶悄悄打量着前后左右,见众人都是说说笑笑,挥着手里的团扇指着说着笑着往前走,忙将手从王嫂子胳膊上拿下来,瞄着四周,声音虽低却严厉的训斥道:“我的团扇呢?你忘了?”
“是婢子疏忽了。”王嫂子硬着头皮认错,她又不是随身侍候她的人,团扇不团扇,她怎么知道?可这错,只能先认下。
曲大奶奶恼怒的哼了一声,却也知道这里不宜大发脾气,得先忍着。
姜婉和姜宁进了月洞门,就觉得眼睛不够用了,这季家太清贵太清雅太脱俗太贵气太好看……总之太好了。
想到自己这趟就是来被相看的……相看不过是个过场,肯定是早就相中了的,想到这些,这季府就更加可爱了。
第五百四九章 交际
季府里,季天官失偶多年,身边连个姬妾通房都没有,季疏影是独子,白老夫人不过站在花厅前迎进了钱老夫人等几位年老德高的老夫人,其它的人,就由季氏族里的媳妇们代为迎接招待。季氏是大族,人手是不缺的。
跟在白老夫人身边,在花厅统总的,是和季疏影一起中进士的季疏明的媳妇儿邵九奶奶,邵九奶奶得过嘱咐,第一要格外关照绥宁伯府诸人,第二要格外关照传胪李翰林的母亲妹妹。
头一个嘱咐来自季天官,第二个嘱咐来自季疏影,都是通过丈夫季疏明传达给她的。邵九奶奶是个精明麻利人儿,听丈夫说了这两个嘱咐,当时就先愣后笑,姜家和李家那些事,京城无人不知,她自然也知道的一清二楚,这可有意思!
既然两边都要关照好,邵九奶奶只好动足了心思,就连两家人从侧门往花厅来的路线,也是一左一右反着的,好在今天待客的花厅第一足够大,第二四面门没有正偏之分,哪儿都是正门。绥宁伯府诸女眷从西边门进,李家母女从东边门进,又在花厅里安排了两个族里的媳妇儿看着,其实不用她们看着,今天来的这些老夫人、夫人,以及小娘子们,见到这两家,自然知道让她们避开,不能往一起凑。
姜婉和姜宁揣着不能告人的心事,一左一右挽着陈夫人,越往里走越紧张,听说白老夫人出了名的厉害,一会儿见了面,她会说什么?问什么?肯定要问读过什么书?针线怎么样……一会儿可得好好表现……
上了花厅台阶,两个人已经心跳如擂鼓,一半是因为要被白老夫人相看紧张的,另一半是想到季探花的风姿激动的。
曲大奶奶跟在三人后面,上了台阶就开始四处乱看找熟悉的人,上次一起进过宫的,都是熟人了。
季家媳妇儿一眼看到陈夫人等人,早就迎上去,客气热情的引着一行人往早就给她们安排好的地方过去。
白老夫人爱听折子戏,季家的花会,必定是有折子戏的,有折子戏的好处就是:不想应酬,却是没人可有应酬,就坐着专心听戏,也不会难过尴尬。
邵九奶奶的打算,是让绥宁伯府这四位,好好听一场折子戏。
季家媳妇儿将陈夫人四人带到个看戏极好的位置,亲自扶着陈夫人落了座,又殷勤的问了几句口味偏好,吩咐小丫头换上明前,再让人取了陈夫人喜欢的点心,周到无比的安排好了,说了几句场面话刚要转身走,姜婉和姜宁几乎同时道:“还没给老祖宗请安。”
媳妇儿一愣,随即笑道:“老祖宗正陪几位老夫人闲话,一会儿闲下来,”媳妇儿顿了顿,觉得话还是说明白比较好,免得出什么意外。“我们老祖宗的规矩,大家赏脸过府,玩好乐好最要紧,那些什么请不请安见不见的规矩,我们老祖宗这儿一样也没有,两位小娘子不用担心老祖宗召见,只管好好玩儿好好乐。”
姜宁脸色变了,刚要开口,却被姜婉一把拉了回去,拉着她坐回去,俯耳低低道:“你糊涂,她一个不知道多远的同族媳妇子,哪能知道老祖宗的事?别理她,且等着。”
“嗯嗯!”姜宁连连点头,对啊,相看媳妇这样的大事,她一个不知道多远的旁枝偏门,怎么可能知道?
姜婉和姜宁的小动作小心思,陈夫人没留意,她全部注意力都被台上唱腔婉转的几个女伎吸引走了。
她从小就爱听小曲折子戏,当姑娘时家教严,她们家也不富裕,请不起更养不起小戏班子,那时候听小曲听折子戏,都是到别家府上赏花赏雪的时候,那时候,不管去哪家,只要有小曲听有折子戏看,她都是从到看到走,别的一概不管不问。
嫁人后……她已经有十几年没听过折子戏了,如今折子戏在前,她一下子回到了当初姑娘时,除了听戏,别的什么都不管不问了。
曲大奶奶更不理会姜婉和姜宁,她正伸长脖子四下乱看,寻找一同进过宫的熟人,她以为,只有进过宫的,才是跟她家差不多的人家,别的,都可以从眼角往下看。
功夫不负有心人,曲大奶奶一眼瞄见了楚相夫人顾氏,急忙站起来直奔过去。
她记顾夫人记的最清楚,一是因为顾夫人是丞相夫人,在她的理解里,是那天宫里那群贵人中间最尊贵的几个人之一,二来,顾夫人和她们家是亲戚,顾姨娘的娘家,和顾夫人都是一个顾,虽说远了点,可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不是。
曲大奶奶上前曲膝见礼,顾夫人倒是一眼就认出了曲大奶奶,倒不是因为跟姜家有拐弯亲,而是绥宁伯府和这位曲大奶奶,在京城名气太大,不管什么原因,总归是名人。
“夫人安好,有一阵子不见了,夫人气色越来越好了。”若论说话交际,曲大奶奶还是有几分伶俐劲儿的。
站在顾夫人身边的楚三娘子斜了曲大奶奶几眼,拉了拉顾夫人轻声笑道:“阿娘,我去那边玩了。”
“去吧去吧。”顾夫人爱怜无比的拍了拍女儿的手,这才转回头,和曲大奶奶笑着应酬了两句,就转头找借口结束客套,刚转过头,就看到大儿媳妇赵氏的阿娘、礼部越侍郎夫人马氏一边冲她招着手,一边急步过来,“我正找你呢,快来,两位老夫人讲古话儿呢。”
“失陪了。”顾夫人和曲大奶奶交待了一句,不等她答话,转身就走,曲大奶奶毫不迟疑的接了句,“我也去听听。”说着,紧跟在顾夫人身后,也往白老夫人和钱老夫人那一堆过去。
马夫人看看微微蹙眉的顾夫人,再斜一眼曲大奶奶,忍不住笑,靠近顾夫人低低道:“这可真是……”人就在旁边,马夫人再多的刻薄话儿,也只能省略在拖着长音的真是两个字里。
第五百五零章 八卦
顾夫人性子坦直,修养极好,没接马夫人的刻薄话儿,也不看曲大奶奶,径直过去,给白老夫人和钱老夫人等几位老夫人、老祖宗见礼。
曲大奶奶紧跟在顾夫人身侧,忙跟着见礼。
马夫人看着曲大奶奶笑,白老夫人、钱老夫人自然认得曲大奶奶,围在她们周围的夫人、太太们,也多数认识,有不认识的,彼此咬个耳朵,说个曲字,大家也都会意了,两三位没见过曲大奶奶的老祖宗,也被跟来侍候的丫头婆子赶紧提醒了。
白老夫人目光掠过看也不看曲大奶奶的顾夫人,招手示意曲大奶奶,“过来我瞧瞧,怎么没在你婆婆身边侍候着?”
对于儿子季天官的打算,白老夫人心知肚明,如今送到眼前的机会,总要顺手帮一把,顺便也看看这个曲氏的禀性脾气。
钱老夫人笑容和蔼的看着曲大奶奶,白老夫人的善意在她意料之中,季天官和姜家如今在一只船上,同舟同济么。
“母亲看戏呢。”虽说白老夫人这份善意在曲大奶奶意料之中,可在这么多明显比她们绥宁伯府高贵的老夫人、夫人们之中成为中心,曲大奶奶还是有点儿晕。
“怪不得,喜欢看戏好,让她看戏,咱们不打扰她,你坐,咱们喝茶吃点心闲嗑牙。”白老夫人乐呵呵的让曲大奶奶,曲大奶奶还是有几分机灵劲儿的,左右瞄了瞄,见有座位的,几乎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夫人、老太太们,最年青的也比她大出许多,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小媳妇都站着呢。
“老祖宗面前,我哪敢坐着?我就站在这里侍候老祖宗。”曲大奶奶要想说话,还是很会说话的。
白老夫人一脸赞赏满意的神情,笑道:“那好,你就站着,也别总站着,走动走动,你到京城的晚,好些人只怕不认识,正好,你们这些年青的小媳妇子,好好聊聊。”
站在旁边眼观六路的邵九奶奶忙上前几步,拉着曲大奶奶,将她挨个介绍给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各家媳妇。
张太太原本坐在离白老夫人不远的地方,商大奶奶紧挨她坐着,曲大奶奶刚过来,跟在商大奶奶身边的大丫头就急忙俯耳提醒了商大奶奶,商大奶奶听说是姜焕璋新夫人,忙拉了拉张太太,“都说季家的园子是京城一绝,我在山西就听说了,咱们到后园子里逛逛?”
“好。”张太太立刻站起来,笑着看商大奶奶,垂了下眼皮,以示感谢。
张太太和商大奶奶起身出去,手脚虽然轻的不能再轻了,可还是落在了所有人的眼里。可自从看到曲大奶奶过来,这一圈人的注意力,就一半在曲大奶奶身上,一半在张太太身上了。
白老夫人只能当没看见,这两家,总是避开的好。
邵九奶奶将曲大奶奶挨个介绍给诸人,白老夫人和钱老夫人继续说很久远之前的古事闲话。
一圈介绍下来,邵九奶奶去忙别的事,一圈小媳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瞄几眼曲大奶奶,个个都是满肚皮好奇。
“你跟顾夫人一起来的?”一个媳妇没话找话。
“我们家和顾夫人是亲戚,极亲的亲戚,我母亲嫡亲的妹妹,嫁进了顾夫人家。”曲大奶奶赶紧连解释带标榜,能和丞相家连上亲,实在是太威风八面了。
“听说你们府上抬了顾家女儿做妾,照理说,象这样做妾,就不能当亲戚来往了。”一个看起来比较老实的媳妇忍不住说了句。
“算亲戚当然是从长辈算起,哪有晚辈压过长辈的?”曲大奶奶面不改色。
曲大奶奶刚说了和顾夫人是亲戚,一直斜眼盯着她这边的马夫人,就急忙拉了拉听白老夫人说古听的专心的顾夫人,将曲大奶奶的话低低说了,顾夫人脸上浮起层恼怒,曲大奶奶那边话音刚落,顾夫人就接过话道:“哪还有什么亲戚,顾在德那一支,十几二十年前就被族里开革出去,早就在顾氏族谱上除了名了,这件事儿,当初动静可不小。”
“对对对!”马夫人急忙接话肯定,“这事我记得清楚,顾有德***了族侄儿媳妇,还不止这一件事,总之实在是恶迹斑斑,就开祠堂除了名,当时闹的,啧啧!”马夫人啧啧有声,“跟绥宁伯府这一趟事一样,无人不知。”
马夫人顺手往曲大奶奶抹了把灰。
曲大奶奶尴尬了片刻就神态自若了,“母亲说有亲……原来是这样。”
曲大奶奶神情自若,众人也不尴尬了,一个小媳妇拉了拉她,带着笑问道:“听说你们府上那位姓顾的姨娘,足足花了二十多万银子?进府就生了儿子?”
“她们府上不缺儿子。”另一个媳妇带着几分酸气加了一句。
“真花了二十万银子?”小媳妇们最关心的还是这个。
“可不是!”曲大奶奶被诸人围在中间,十分得意,甩了甩帕子,“先头那个李氏,三十万压箱银子,全让她们顾家……顾家不要的人家,给抢走了,你们也知道,我们府上都是讲理的读书人,哪搞得过他们这样的无赖?”
“到底怎么赖走的?”又一个小媳妇挤上来问道。
“这事说起来真是丢人……”这是和大家打好关系的关键时候,曲大奶奶可没什么不能说的,她觉得这是顾家的丑事,张扬的大家都知道,那才好呢!
曲大奶奶被一群小媳妇围在中间,眉飞色舞的说着那些从绥宁伯府下人,确切的说,绝大部分是从王嫂子那儿听来的事件‘真相’,她口才不错,直说的众小媳妇唉哟连连。
不远处,白老夫人看向曲大奶奶的目光越来越冷,钱老夫人不时瞄一眼曲大奶奶,暗暗叹气,姜家,看起来是要彻底败落了。
陈夫人看折子戏看的舒泰无比,坐在旁边的姜婉和姜宁就坐不住了。
两个人开始还能端正坐着,曲大奶奶一走,两个人就开始不安心了,心安不住,自然就坐不住,坐不住还得强撑着,只把脑袋不停的转来转去,伸长脖子,努力挺直上身往四下看。
第五百五一章 小娘子们
“姐姐,你看那边!”姜宁先看到了不远处一群和她们差不多的小娘子。“那是永安伯府的六娘子吧?她跟咱们是世交!她们都在那里玩!”
姜宁更加坐不住了,拉着姜婉就想起来奔过去,姜婉看着不远处那一大群小娘子,心里有点打鼓,白老夫人到现在也没让人请她们过去……说不定不是叫过去问几句话那样相看,说不定是早就看好了,不过……
“姐姐,咱们也去看看,那是六娘子,你看,肯定是她,我不会认错。”姜宁已经站起来了,一下下拉着姜婉。
姜婉越想越乱,左右看了看,坐在这儿认真看折子戏的,只有零零落落几个人,象她俩这样年纪的小娘子,一个都没有,阿宁说得对,还是应该和赵六娘子她们一起,和大家一起,才能显出她们的好来。
“嗯,咱们去吧。”姜婉打定主意,站起来,矜持的理了理衣裙,她和姜宁身上的衣裙这是第二回穿,上一回是入宫那次,这衣服贵重着呢,她总是下意识的理一理,免得穿坏了。
两个人冲着那群小娘子直奔过去。
两个人奔到半路,正和墨六娘子、明三娘子以及汤五娘子等人坐在一起说笑的李桐就看到了,李桐站了起来,“我想自己走一走,逛逛这园子。”汤五娘子上回在宫里光顾着紧张自己的事了,压根没注意那天都去了谁,虽说一起进过宫,却不认识姜婉和姜宁,听李桐这么说,一脸茫然愣了。
墨六娘子和明三娘子都是极聪明的人,顺着李桐的目光只瞟了一眼,就明白了,两人一起站起来,明三娘子顺手捞起茫然着一张脸的汤五娘子,“走,咱们一起逛逛去,季家的园子在京城可是出名的。”
一走三四个,这动静小不了,解二娘子已经看到了直奔过来的姜婉和姜宁,抿嘴笑着,斜着眼看着几乎有点狼狈的李桐,好笑之余,又有几分隐隐约约的痛快,老实说,她十分不喜欢已经嫁过人的李桐整天一幅小娘子模样混在她们中间。
楚三娘子看到姜婉和姜宁,皱起了眉,站起来,甩了下帕子,准备跟李桐她们避一避,她实在厌恶这家硬攀都攀不上来的亲戚,谁知道这两只一会儿又说出什么让人恶心的话,还是避一避的好。
楚三娘子刚要抬脚,却被解二娘子一把抓住,“人家逃了有情可原,你干什么?”
“我不喜欢绥宁伯府的人。”楚三娘子不客气道。
“我也不喜欢,不喜欢正好,咱们……”解二娘子斜了眼已经走过来的姜婉和姜宁,冲楚三娘子眨了眨眼,“正好乐一乐。”
“对啊,两只酸丁。”赵九娘子忙接了一句,话没说完,就咯咯笑起来。
“我不喜欢什么酸丁不酸丁,行了,我不走了,看着就是了。”看在解二娘子的面子,她得给。
这一群小娘子,姜婉和姜宁只和永安伯府赵六娘子赵冉认识,两个人自然是直奔赵冉。
赵六娘子拧着眉,一脸厌恶的斜着姜婉和姜宁,她从前瞧不起她俩,现在更瞧不起了,这是在季府作客,要是在自己家里,她早甩帕子走了。
赵六娘子拉着正一起说话的周八娘子,正要转身避开,周八娘子看着姜婉和姜宁身上的衣服,瞪大眼睛叫道,指着冲在前头的姜宁:“咦!你这衣服,上回进宫好象穿的就这条裙子,袄子也是,一模一样,你的也是,你们怎么把穿过的衣服又穿来了?”
赵六娘子听了周八娘子的惊讶,大睁双眼,噗一声笑出了声,绥宁伯府穷的连那座府邸都要当出去的,这事满京城谁不知道,八娘子可真会刻薄人,平时倒没看出来……
“就是啊!”赵六娘子虽然笑不可支,可刻薄话儿可半点没慢,“穿过的衣服怎么能再穿出来?这也太……”赵六娘子用帕子掩着嘴,笑的咯儿咯儿的。旁边的小娘子也凑上来,嘀嘀咕咕姜婉和姜宁的衣服好象不大合身。
旁边的解三娘子看着被赵六娘子和周八娘子挤兑的满脸紫涨的姜婉和姜宁,心里一软,上前拉着两人微笑道:“我们家也是这样,只要衣服好好儿的能穿就行,你看我这条裙子,这是第三回穿了。”
解二娘子刚要叫回替姜婉和姜宁解围的解三娘子,在她开口前,姜宁脱口叫道:“我们才不跟你一样!我跟姐姐家里衣服可多了,多的根本穿不完,根本记不住哪件穿了哪件没穿,今天赶着出门,太急了才穿错衣服的,我们府上有的是银子!”
解三娘子当场僵在了那里,周八也跟解三娘子一样呆了,她刚才说姜婉和姜宁的衣服,并不是奚落她俩,她就是看着惊讶脱口而说。
赵六娘子笑的花枝乱颤,旁边十几二十个各家小娘子,有的指着解三娘子,有的指着姜宁和姜婉,笑成一团。
解二娘子气恼的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扬声叫解三娘子,“你过来,真是,成天这样,知道的说你是好心,不知道的,就是你多事,活该被人家嫌弃。”
楚三娘子性子坦诚,笑的简直喘不过气,一边笑一边冲解三娘子招手,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话,“回来,三娘子……成了驴肝肺……”
一片银铃般的笑声中,姜宁气白了脸,姜婉脸上青红不定。
解二娘子眼珠微转,要是把这两个人气跑了,那就没意思了。解二娘子给赵九娘子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上前,一个挽起姜婉,一个挽起姜宁,一边往那张摆满各式点心的长条案边走,一边笑道:“大家取笑惯了,没有别的意思,你们别介意,快过来坐,要喝什么茶……”
上回进宫,姜婉和姜宁光顾着看热闹,压根没记住谁是谁,这会儿眼前的小娘子太多,两个人又被笑了一通晕了头,挽着她们两个解围的是哪家小娘子,两个人根本没认出来,反倒觉得就冲着解二娘子和赵九娘子说话这份谦卑劲儿,指定是哪家小官之女。